《大文豪》 第一章:禽兽 锦罗裘帐,闺阁里带着一股暗香。 女子裸露的玉臂自薄被中伸了出来,也许是她觉得冷了,便翻了个身往被衾里钻去,寻求温暖。精致娇嫩的侧脸躲在薄被中,凝脂般的肌肤下,露出了几分少女特有的憨态。 少女一翻身,下意识的将身侧穿着衬衣的少年抱紧。 似乎,她觉得有些怪怪的,酣睡之中,微微凝眉。 衬衣少年却是醒了。 眼眸一睁,惊得瞪大了眼睛。 我擦。 什么情况? 女人……还是一个女神级别的…… 看着身边如画的古代美女,陈凯之差点儿下巴没有掉下来,嗯?自己的手,为何触及到的却是软绵绵的东西。 陈凯之目光下移,顿时有些尴尬,要将手缩回去。 一切都透着诡异,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无法解释的事,而且,他竟发现自己的手也变得更年轻细嫩了。 四顾之后,见床榻前帷幔飘荡,古香古色的装潢,陈凯之的疑窦更深,这……究竟是哪里? 让他吃惊的是怀里美貌的女子,她竟然紧紧的抱着自己,,一时让陈凯之心荡神怡。 这是…… 仙人跳? 没错,仙人跳! 电光火石之间,陈凯之的脑海里豁然开朗,一定是昨夜跟客户喝酒被灌醉后,被送到了这里来,等着瞧吧,待会儿这女人的‘老公’就要来了。 城里人套路深啊,垂头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的绝美女子,陈凯之痛心疾首,小姑娘你这样好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啪啪啪啪!” 就在这个时候,闺房的门被敲响了。 陈凯之的脑子一下子像是炸开一样,来了,来了,‘老公’来了,我神机妙算啊,也不看看我陈凯之什么智商,想当年,我可是过目不忘,是省里的文科状元出身,好吧,虽然没什么鸟用,结果毕业之后,就灰溜溜的去跑业务了。 也在此时,女子醒了,她张眸,如陈凯之所预想的那样,那如一泓秋水般的清澈眸子里,立即写满了恐惧,随即张嘴,一副像是受了莫大惊吓后欲大叫的样子。 你还想叫啊,我就知道你们会使用里应外合这招,你一叫,估计外头的‘老公’便提着菜刀冲进来。 你叫,我也叫,舍得一张脸,我也来叫非礼。 顾不得这麽多了,闺房的门又啪啪的响了响。只是女子的香肩开始颤抖,眼泪也顺着眼角滑落在如脂般的脸颊上。 陈凯之忍不住感叹,这演技,神了啊,搁演艺圈绝对可以拿下奥斯卡最佳女主。 臭不要脸的。 在一阵敲门声中,外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姐,表少爷来了。” 表少爷? 现在不流行老公,流行表哥了?是不是表哥看到了表妹被伤害,所以还要加一份钱? 不行,我要叫。 陈凯之当机立断,额头已是被冷汗浸透了,这辈子作为一个军火掮客,某兵器集团的销售代表,什麽样的黑叔叔没见过?山寨版ak47指着头都不怕,可是这种传说中的套路,却令陈凯之觉得不妙。 叫吧,把喉咙叫破了,只要咬定是对方非礼,哼哼。 陈凯之张口,气沉丹田,正待要撕心裂肺的大吼**ian。 猛地,那女子眼眸里掠过了惶恐和不安,她竟是突然将手自薄被中探出来,芊芊细手竟是生生的捂住了陈凯之的嘴。 怪了,这又是什么套路? 女子疯狂地给陈凯之使眼色,而后努力使自己平静,才对门外的人道:“梅儿,告诉表兄,我不舒服。” 她吐气如兰,故作震惊又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反而让陈凯之深深的怀疑起人生来。 嗯?不是仙人跳?那又是什么,难道是更深的套路? 好吧,就看你还要玩什么花样。 谁料这时,却听到了一道男子关切的声音:“呀,表妹你不舒服吗?你开门,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给你看看。” 表哥来了…… 陈凯之睁大眼睛,他决定默默的看着他们将这套路继续下去。 说句实在话,混了这么久的社会,这样深的套路还真是少见,就当……学习先进经验…… 女子则是凝眉,显得愈发的慌乱了。水汪汪的眸子,依旧骇然的盯着陈凯之,又忙不迭的捂住自己的心口,很吝啬陈凯之欣赏她的胴体。 外头的表哥又道:“表妹,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我进来了……梅儿,快开门进去看看,表妹莫要出事了才好。“ 女子又猛地一惊,忙不迭道:“我…” 只吐出了一个字,女子似乎醒悟了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道:“快穿衣。” 陈凯之看了看自己的衬衫西裤。 “喂,讲道理好不好,我穿了衣服啊。” 女子只好银牙一咬,似乎觉得没必要和陈凯之纠缠,又道:“你……你背过身去。” 陈凯之摇头。 女子含羞带嗔道:“你……你……不讲道理。” 陈凯之很认真的道:“我很讲道理的,可我背过身去,你捅我刀子怎么办?”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把刀子放在这女子面前,想必这女子定会毫不犹豫的捅死这个登徒子。 外间的表哥却是越发急躁了:“表妹,表妹……你是不是晕厥过去了。” 女子已觉得不能再和陈凯之磨蹭了,否则非要被撞破’jian情‘不可,她银牙虽是咬碎了,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将晶莹剔透的长腿伸出了薄被之外,接着赤足及地。 她穿着一件丝绸的亵衣,紧紧的裹着重要的部位,背过身对着陈凯之,只是这小小亵衣,却依旧裹不住那不该裸露的肌肤,她火速地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寻了衣裙换上,匆匆到了铜镜面前,尽力敷上粉黛。 想到身后有一个男人,小姑娘耳根都已经羞红了,等她好不容易衣裙整齐,楚楚动人的面容上又带着几分嗔意。 “表哥进来,你是客人。”女子咬着细牙,狐疑的看了一眼陈凯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无论如何,若是被人撞破,我的名节便算是毁于一旦了。你……你从窗……”她下意识的看向窗户,可是门窗却关得严严实实,她不由想:“难道天上掉下来的?” 门似乎要开了,那外头的丫头终究还是没有磨过‘表哥’,接着,一缕晨曦自门缝中洒落进来。 门缝愈来愈大,‘表哥’几乎是冲进来,他面如冠玉,一副电视剧里才有的古代公子做派。 表哥抬眸,看到表妹正落落大方地欠身坐在榻上,理着云鬓,绝美的面容,散发着淡淡的浅笑,小唇儿微微上翘勾起,尽显花容玉貌。 表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正待要笑,眼角的余光一扫,却见一个短发穿着奇装怪服的陈凯之一本正经地坐在榻下的小锦墩上。 这家伙,倒也算是俊秀,板着个脸,一副和这个闺房不相容的严肃模样,脸上写满了‘你特么的别看我,我只是来打酱油’的表情。 表哥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暴怒起来,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发出怒不可遏的咆哮,道:“表妹……他……他是谁……表妹,这个畜生是什么人!” 敢情我成了畜生了? 卧槽,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陈凯之有些恼火了,不管你们玩什么把戏,也不能骂人啊,骂人是不对的。 表哥的表情很夸张,心痛欲死的样子,厉声道:“来人,来人。” 呼啦啦的,外头竟传来了急骤的脚步声。 陈凯之见许多青衣小帽的人来,竟有六七个之多,一个个俯首帖耳的样子,心里不由讶异,还有帮手? 他一转眸,瞥见那女子虽是尽力镇定,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表哥愤怒的道:“你说,你是什么人,你说清楚,你们……你们……”他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 陈凯之这时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机在靠近,瞧着这样子,这表哥敢杀人啊。 不成,得立即解围,这表哥似乎是要疯了。 吃醋的男人太可怕了。不过……表哥吃表妹的醋,有些怪怪的,哼,禽兽! 心里痛骂之后,陈凯之从锦墩上站起来,挂上了他金字招牌一样的笑容,客户们就很受用这个的,笑容中带着真挚,然后他伸手道:“噢,我叫陈凯之,你好。” 一定要客气,而且不能露怯,露怯就说明真的有一腿。 表哥咬着牙齿冷笑连连,道:“你是何人?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府上,你好大的胆,你信不信我这就去禀明姨母,这便让人将你打死。” 陈凯之则笑了,多年混社会的经验,你越心虚,就越要笑,而且这笑容必须含蓄,不得夸张,要笑得不经意,仿佛发自内心。 而这时,陈凯之也终于开始打量起这个闺房了。 这儿,陈设十分雅致,南墙悬一幅仕女图,靠窗的几案上有一架九弦古琴,墙上伸出个灯架子,搁着一盏锡灯台,台上的烛油已是烧干了,靠里面是一张三面栏杆的床榻,红罗幔帐向两边钩起,女子就这样侧坐在这里,露出局促不安的样子。 其实她这憨态,倒是挺好看的,噢,陈凯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指上生了茧子,联想到那一方九弦古琴,陈凯之明白了,小姑娘还是个音乐爱好者。 眼看表哥要气得怒不可恕,陈凯之理直气壮道:“我是她请来的音乐教师。” “什……什么……音乐教师……你是说乐师?”表哥不依不饶,仿佛一点都不信陈凯之的鬼话。 第二章:我不是禽兽 “那我问你,你们为何要关起门来?”表哥兴师问罪,眼里带着妒火。 陈凯之板着脸,居然理直气壮,比他声音还大:“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所以人家一个小姑娘,才处处小心,生恐让你又胡思乱想,你是人家的表哥,应当知道她的喜好,你平时这样着紧着,当然要关起门来,我若有这么一个表哥,我不但关门,我还上锁。” 表哥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倒不是因为陈凯之的‘胡话’有什么可信服的地方,实在是这家伙振振有词,半点心虚都没有,仿佛还是自己错了似的。 表哥忙看向表妹,却见表妹满是风情的美眸看着陈凯之,这目光,他看不懂啊。 不过,陈凯之却是懂了,小姑娘被自己编瞎话的功夫给吓住了,哎,还以为你这小姑娘有什么高深的套路呢,好吧,今日还是让我来教你什么叫做套路。 陈凯之步步紧逼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难怪方才人小姑娘听你在外面,就借口不舒服,这姑娘啊,就跟沙子一样。” “沙……沙子?”表哥错愕,脑子已经凌乱了。 陈凯之道:“你握的越紧,沙子就会从你指缝中溜出去,好吧,和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说也白说,你们一家人倒是奇怪得很,一个请我来教音乐,一个让我来教做人,却连口茶水都不肯给我喝,哎,世风日下,现在的人,尊师重道都不懂了。” 那女子听到这里,似终于放宽了一些心,噗嗤一笑,方才实在是紧张得过份,现在见陈凯之应对如流,她不禁松了口气。 可是想到这个不速之客,‘玷污’了自己的名节,还……还……和自己同床共枕,更可怕的,还摸……摸了那里……想到这些,她又凝眉,带着少女一般的心事。 谁晓得那不经意一笑的风情,却让表哥又是妒火中烧,他厉声道:“你……你既是教授雅儿声乐的,那么倒要请教。” 表哥带着冷笑,目中射出精光,而后咬牙切齿地道:“若是不懂,今日别想走出这个门。” 陈凯之心里想,原来姑娘的名字叫雅儿。 雅儿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身子微微倚着身后的栏杆,柳眉微蹙,又是开始担心起来。 女子的名节要紧得很,表哥若是闹将起来,她还如何做人呢? “声乐?”陈凯之也皱眉。 表哥则是狞笑道:“怎么,技穷了?哼,本公子差一点就被你这伶牙俐齿的登徒子给骗过,来人!” 眼看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要冲进来。 “慢着。”陈凯之连忙道:“我这人不喜出风头,不过你既非要我来,我只好献丑了。” “梅儿,去取琴来。”表哥笑得更冷,他似乎捕捉到了陈凯之转瞬之间的心虚。 陈凯之却是摇头道:“我不会弹琴。” “好啊。”表哥如炸雷一般,手指陈凯之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登徒子,天哪。”他又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痛彻心扉地道:“表妹,你……你怎会……怎会……和这样獐头鼠目之辈……我……我要去找姨母,打死这个……” 他说着,转过身要走。 雅儿惊呼:“表哥……” 表哥不理她,心如刀割,脸都扭曲了。 陈凯之怒了,你特么的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却不可糟践我的脸啊,我怎么就獐头鼠目了? 他冷冷一笑,又悠悠然的道:“我会这个。” 陈凯之边道边从自己的西装裤里掏出了一根口琴,这口琴一直是他珍藏在身边的,文艺小青年嘛,一直放在兜里,有了心事吹一吹,深更半夜,扰民之后心里也就痛快了。 表哥回头,一头雾水地看着陈凯之,随即眉头轻挑,很是不屑的样子。 雅儿心情复杂,心里更加着急:“这人来路不明,能懂什么音律,糟了,这下完了,事情要戳破了。” 一时眉心不由涔出了细汗,急得一双莲足开始不安分地踮着地面。 陈凯之吟吟一笑,将口琴放到了嘴边,一首陈凯之再熟悉不过的曲调便悠扬传出。 他吹的这首曲子是《高山流水》,本是古筝弹奏,曲调旋律典雅,韵味隽永;不过口琴吹出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音符先是跳跃,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这样的曲子,也正应了闺房之中的古色古香,又与这穿着汉装钗裙的绝美女子契合。 只是这乍一听,却因为口琴本不适合这样空灵的曲调,反而出了一些破音。 表哥想必也是懂一些音律的人,顿时冷笑道:“似鬼叫一般。” 雅儿也没心思听,心如小鹿乱撞,很是不安。 陈凯之不理他们,继续吹奏,此时《高山流水》已至第二段,节奏渐渐活泼起来,便如流水淙淙铮铮,音色清冷而又开始绵长。 陈凯之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闺房里,似有潺潺流水不绝。 表哥还要讽刺,猛地,身躯一震,面色竟是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口琴的音色在他看来虽然古怪,可是配合这高山流水,竟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琴音的节奏开始变化,起先是流水潺潺,旋即仿佛溪水汇聚至了大江,江水滔滔,咆哮怒吼。 不自觉的,表哥和雅儿的心突然冒到了嗓子眼里,他们感受到了音律的气氛,心里竟产生共鸣一般,生出了压迫之感。 雅儿对音律最是精通,此时竟也一下子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再不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所烦恼了,凝神静听,被这音势所感染,心口一股气,竟是无法吐出来,压迫感愈来愈强,愈来愈强,那涛声如雷,席卷一切,巨浪拍打在岸上。 雅儿的心在音律引导下,蹦得高高的,正当她手心捏起一把香汗时,音势陡然一变,陡的有一种轻舟越过了翻腾的大江,进入了平缓的江流,突的,涛声不见,两岸大山之中,传来了鸟语之声。 心情也随之开始平和起来,她忍不住错愕的看向陈凯之,目光发亮,透着难明的惊喜。 雅儿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竟能吹出如此好听的曲调,细细地看,却见少年风采翩翩,依旧专心致志地轻吹那莫名的乐器,一双明亮的眸子如星辰一般,清澈不见底,哪里有方才的可恶和狡黠。 终于,琴音停了,余音却是缭绕,口琴收起,陈凯之咧嘴,露出招牌式的笑容:“献丑,献丑。” 表哥脸色发青,这个时候,就算他不愿承认,也明白此人的音律造诣非同常人,连他都自愧弗如。 可此刻,他却是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撇眼见到雅儿还沉浸在音律之中,若有所思,以至额前青丝微有凌乱,竟也恍若未觉,一时他又是醋意大生。 “你这不是正道,你……你……” “公子。”雅儿却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表哥的话,美眸落在陈凯之的身上,含笑道:“这是公子的曲子吗?不知这是什么曲,我竟从未听过,还有你这口里吹着的,又是什么乐器,公子可以再吹奏一次吗?实在太动听了,我遍访名师,还未听过如此……别样的曲子。” 表哥如遭雷击,满头是汗的又捂住自己的心口,这一次不但心疼,肝部也隐隐作痛起来。 表妹不会喜欢这个小子吧?那简直是在掏他的心啊。 没听过?陈凯之很诧异,但凡对音乐有些了解的人,怎会没听过《高山流水》?看来他是遇到一个假的音乐爱好者了。 陈凯之却不肯吹奏了,哼,伪文艺女青年最讨厌了,看来是知音难觅,吹了你也不懂,于是浅浅一笑道:“不吹了,没意思,我要走了,懒得妨碍你们。” 雅儿俏脸微微一诧,这样的千金小姐,似乎也没想到会被人拒绝,眼帘微沉,露出满满的惋惜。 “噢,告辞了,还有……”陈凯之站了起来,同时伸出手道:“给钱。” 雅儿心里还在流连于音律,听到给钱,柳眉深锁,眼眸里透着不解。 表哥暴怒:“什么,给什么钱?” 陈凯之振振有词地道:“我是暂时聘请来的家教,当然要给钱。” 雅儿张口欲言,表哥却露出了喜滋滋的样子,忙道:“我给,我给。” 表哥的心里总算大大一松,还好,是个俗人,伸手就要钱,太俗了,他没有多犹豫便从褡裢里取出一块银子来。 表妹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俗人的,表哥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要不要这么夸张,陈凯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们穿着汉服倒也罢了,居然给的还是……还是……这是银子吗? 陈凯之很怀疑,因为他现在确实发现身上没有带钱,突然来了陌生的环境,方才想到出门万事难,可是……你们给这个东西是什么鬼? 陈凯之将银子接住,很不客气地用牙咬了咬,咦,还是真银,这表哥倒是大方得很哪,应该有五两重呢。 雅儿诧异地看他牙齿在银上留下一道印记,哭笑不得。 把银子一收,陈凯之便潇洒地挥挥手道:“走了啊,再见,不,不用再见了。”最后一句话,是和表哥说的,吃醋的男人很讨厌,尤其是这种吃表妹醋的,你妹,臭不要脸了你,道德廉耻都不要。 陈凯之走的很潇洒,不带走一片云彩。 陈凯之一走,表哥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不停挑拨起来:“雅儿,这人太俗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呵……下九流。” 雅儿抚了抚额前的乱发,心里还在震撼,却忍不住在想:“他倒是聪明得很,方才表哥还怀疑他,他先是吹奏了那……那曲子,能吹出这样曲子的人,料来也不会怎么恶俗吧,他这样做,是不是想要去除表哥的疑心?是了,伸手索钱,便是如此吧,他倒是很有一番心思呢。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还是……还是在我的榻上……” 想到这里,雅儿露出了羞涩和窘意。 表哥还在旁道:“雅儿,表哥给你寻了几本乐谱来……” 雅儿却是冷起了面孔:“表哥,你去陪我娘说说话吧,我要弹琴了,方才那位公子的曲子,我还记得一些,想试着弹出来看看…” 表哥脸色变了:“表妹,你……你心里有人了……” 雅儿面色一沉,嗔怒道:“胡说,你……” 雅儿略显怒意地反驳表哥的话,可她的脑海里在此时莫名地又想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想起他粗鲁的样子,旋即,又突然浮现出他吹琴的影像,那专心致志的样子,很是深刻。 第三章:人靠衣装马靠鞍 从这座幽森宅院里出来后,陈凯之方才明白了一个事实。 自己……穿越了。 看着外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一不是汉装,那连甍接栋的临街屋宇,层台累榭的深宅,偶尔有欢愉的笑声自舞榭歌楼里飘荡而出,与这街上货郎的吆喝,杂耍人胸口碎大石的呼喝声交织一起,陈凯之知道这不是演戏。 嗯?倒是在街面上还见到有不少亭亭玉立的少女走动,这……时代挺开放的嘛。 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陈凯之原以为自己会大惊失色,然后寻死觅活,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出奇的镇定。 怪哉,以前还没发现过自己有这样的潜力呢,看来凯之这个小伙子,挺有前途的。 幸好,身上还有银子,这个时代的货币,想必就是银子吧,嗯,不急,不急,要镇定,什么大风大浪,我陈凯之不曾见过,还会怕古人? 现在……先落脚再说。 这样想着,陈凯之忍不住打量起这个陌生的世界。 晴空万里,人来人往,古人看面相挺憨厚的嘛,陈凯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可是,该去哪里落脚呢?没住处,没工作,没亲戚朋友,三无人员,似乎很落魄的样子。 他将手插在裤兜里,却用一副假装自己流里流气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低头一看,大头皮鞋有些脏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幸好,来往的行人有不少都是寻常穷苦人家,都是风尘仆仆,皮肤黝黑的,虽是有些脏兮兮,服装也怪异,陈凯之倒也不必有多余的担心。 “你,站住!”突的,一声严厉的声音自脑后传来。 陈凯之回眸,却见一个古代差人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闲汉气势汹汹地走来。 是条子! 陈凯之心里苦笑,看来是自己的奇装异服还是太引人注意了。 他眯着眼,面上却没有惊讶和心虚,反而露出了笑容。 出来混,气质很重要,无论在任何一个世界,历来都是狗眼看人低的,所以你不能怕人,还要保持自己的修养,怕人就会被人欺,没了修养,就会被人鄙视。 陈凯之想也不想,居然也朝那差役走去,一脸的笑容可掬。 这笑容里也得有门道,要在真诚之中带着几分矜持,真诚是表达善意,矜持是为了防止过犹不及,免得被人误以为是讨好,当人觉得你在讨好他,就不免会生出对你的轻贱心理了。 陈凯之想起古代行礼的细节,便双手合起,身子微欠道:“噢,不知官人可是叫我吗?” 差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眼睛吊着,他带着几个帮闲巡街,见陈凯之打扮怪异,这便上来询问,这等差役,最有眼色,若是陈凯之心虚或是想脚底抹油,少不得他和帮闲就要包抄上去,先拿了再说。 偏偏对方非但没有受惊吓,反而是彬彬有礼,尤其是这笑容,让差役的疑心已经在不觉间消了一半。 差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此时,陈凯之又道:“敢问官人高姓。” 差役道:“我姓周。” “原来是周官人。”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周官人找我何事?” 周差役仔细端详陈凯之,没察觉出什么破绽,只是他的衣饰太怪异了,不免又生疑心,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人士?” 陈凯之只好开始胡说八道了:“我姓陈,名凯之,家住……家住深山,啊,我师父收留了我,才刚刚下山不久。” 周差役便一伸手,冷声道:“你的户册呢?拿来我看看。” 陈凯之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个时代还需要户册在身的。 周差役见陈凯之迟疑的功夫,面色顿时阴冷下来,从牙缝里挤出令人彻骨的话:“没有户册,便是流民,户部再三有公文传来,凡是流民,都先打三十板子,再发配三千里。” 陈凯之知道周差役绝不是开玩笑的,听到打三十板子,便觉得屁股有些疼,还真是够狠的啊。 心里不禁想,若是被发现是流民,回到古代已经不算是愉快的事了,若是再被发配到寸早不生,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还有活路吗? 那几个帮闲,见陈凯之迟疑,便互相对了眼色,分散开来,各据一边,防止陈凯之逃了。 陈凯之面上依旧是笑容可掬,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你骂他祖宗十八代,或是吓得想尿裤子,招牌的笑容也不能撤下,否则,就要大难临头了。 “没带。”陈凯之很诚恳地道。 周差役脸色一沉,阴森森地道:“是吗?” 他死死的盯着陈凯之,想要寻出陈凯之的破绽。 可是陈凯之却是泰山崩而色不变,娓娓动听道:“今早急匆匆的要教授荀府的雅儿小姐声乐,所以户册并不曾带在身上,周官人,若是不信,可以去荀府问问就知道。” 出那小姐家里的时候,陈凯之记得他家门前挂着荀府的牌匾,这家人应该是姓荀,而且显然不是普通人家,不知能不能将这差人镇住。 陈凯之随即淡笑道:“不如,随我回去取吧。不过路有些远,倒是有劳周差役费些气力。” 周差役脸色犹豫起来,听到陈凯之和荀府有关系,使他变得忌惮起来,而且看他文质彬彬,细皮嫩肉的,理应是个读书人。 除了服饰怪异了一些。 这使周差役踟蹰了,沉默了一下,便道:“噢,不必,我哪里信不过公子,公子,请吧。” 随后还不忘提醒陈凯之:“公子若是你欺骗周某,那可是罪加一等。” 语气冷漠如霜。 陈凯之只点点头,又作揖:“有劳。”方才信步而去。 原来这个时代还需户籍,而且户籍制度如此森严,这一次倒是躲了过去,可是下一次呢? 陈凯之心里想着,他拐过了一条街道,回头一看,却似乎有人在跟踪自己。 陈凯之眼睛一眯,心里想:“周差役对自己还是有疑心啊,只是不好当面撕破脸,被自己一时镇住了,极有可能是派了一个帮闲来盯梢自己了。恐怕他们随时都会跟着自己,索要自己的户籍,看来现在自己是举步维艰,必须得立即处理掉这个麻烦才行。” 转念一想:“若只是查户册,又怎么会兴师动众的派人盯梢呢,莫不是……方才我在街上的时候,拿出了那块银子,让他们起了歹意?是了,财不可外露,他们看我是外乡人,又带着银子,若不是因为自己方才镇定自若,又无意将荀家的招牌挂了出来,只怕现在已经完了。” 黑吃黑…… 看来哪个世界,都有套路啊。 陈凯之眼睛眯着,很快有了主意,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在心里道:“黑吃黑?就看谁更黑了。” 他故作懒散的样子,先是寻了一家成衣铺子,走了进去,便有伙计迎上来道:“公子,想买什么衣服?” 陈凯之看着悬在柜后琳琅满目的衣装,只听伙计道:”公子您瞧,那是鼎鼎大名的松江布织的衣衫,只需一百二十钱,这是……“ 陈凯之不理他,目光却是定格在一款丝绸衣上,这衣衫倒是光鲜亮丽得很,很骚包,只看料子,便晓得价值不菲。 伙计擅长察言观色,便道:“公子,这衣衫,乃是绸缎细织而成,又是……” 陈凯之道:“多少钱?” “三两银子……” “要了,你们这里有帽子没有。” 陈凯之手里,也只有五两银子,不过这个钱,他必须得花,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他混社会以来最大的心得。 第四章:我穷 用不了多久,袋里只剩下二两银子不到的陈凯之便焕然一新地更衣出来,从前的西装衬衫舍不得丢,与其他的一些杂物都用包袱包好。 现在的陈凯之,早没有了前世的痕迹,一身对襟的丝绸长领儒衫,头戴着软脚幞头遮住了他的短发,他肤色本就白皙,面如冠玉,再配上这衣装,摇身一变,成了风采翩翩贵公子,一双星目,愈发神采奕奕。 伙计对他自是殷勤无比,将他的包袱打了结,才恭恭敬敬地送到陈凯之的手里。 这回做了一回凯子,哈哈,不过……对着远处的铜镜看了看,陈凯之觉得这个凯子做的值,凯哥是做大事业的,要的就是骚包。 假若方才那周差役见了自己这一副的打扮,怎么会上前盘查? “小兄弟,我来问你,这是哪里?” 伙计殷勤地道:公子,这儿是金陵,金陵府的江宁县……” 陈凯之道:“这江宁的县衙里,哪个官儿做得了主?” “自然是县令老爷。” 陈凯之摇头,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县老爷,便接着问:“其后呢。” “再就是县丞。在此后便是县中的主簿,噢,还有师爷,有典吏,再之后,便是宋押司了,宋押司在县里,是较为说得上话的,据闻县老爷很信得过他。” 押司,其实只是经办公文的小吏罢了。 不过任何衙门,都会有些官员的心腹,别看身份卑微,可是很多时候,能在上官面前说得上话,就有很大的权利。 陈凯之笑了笑道:“不知宋押司住哪里?” “不远,过了这条街,一路走,等过了桥,便到了。” “好呢,多谢了。”陈凯之笑呵呵地背了包袱,信步而出,外间那个盯梢他的帮闲一见他出来,忙是转过身去,避过了照面。 陈凯之也不点破他,而是在路上打了两斤黄酒,接着悠哉悠哉地过了长街,果然见到有一座连接两岸的石桥。 对面愈发热闹,市井之气更重,他提着酒水过了桥,过了一处歌楼,门口却有个姐儿叫住他:“公子,公子,我们这里有许多好姑娘,不妨进来坐一坐,听听曲儿,解解乏。” 哎呀,娱乐场所呀。 古代的娱乐生活很丰富嘛。不过想到自己的户籍还没着落,还有兜里钱没剩多少了,兴趣大减,便摇摇头道:“不去,囊中羞涩。” 那姐儿面色姣好,似是没听明白陈凯之的话,便道:“公子说什么?” 陈凯之只好驻足,很认真地看着她,以至于将她面上的粉黛都看得清晰,陈凯之很诚恳的从洁白的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我穷。” “呵呵……”姐儿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道:“公子真会说笑。” 陈凯之却已是去远了,只留给她一个幽默的背影。 这就是衣装的力量,像陈凯之这等鲜衣怒马的人,他若是说自己穷,别人就觉得是幽默和玩笑,可若是换做一个布衣的陈凯之,就算全世界的囔囔自己有钱,别人也定会嗤之以鼻。 有些女人爱躲宝马里哭,其实并不在乎你的宝马是赊来的还是贷来的,你有宝马,就足够了。 过不多久,陈凯之终于在一处小庭院面前停下。 他故意拿起自己的口琴来,对着看看,这口琴乃是精钢打制,如镜面一样的光滑,顿时便将身后可疑的帮闲反射出来。 还在跟着…… 陈凯之笑了,就怕你不来呢。 那帮闲躲在对街的槐树之下,眼中却是疑惑了,这不是宋押司的宅邸吗?怎么,他寻宋押司做什么? 帮闲先是疑惑,随即冷冷一笑,这人看着就觉得来路不明,寻到宋押司这儿来,莫非是察觉到了不对?莫不是因为见官差盯上了他,他来请宋押司通融不成? 帮闲想到这里,面色更冰冷了,这家伙,还真是没眼色啊,也不打听打听,宋押司历来待人苛刻,铁面无私的,即便亲朋好友求告上门,不被扫地出门,也会被宋押司怒斥一顿。 求他通融?呵呵……惹得急了,让你吃官司也有可能。 且看他怎么收场? 陈凯之在宋押司门前站定,敲门。 这不是什么深宅大院,显是城中小富人家,所以一个瘸腿的门房来开门,他不认得陈凯之,露出诧异之色,道:“公子要找谁?” 态度很客气,这其实很好理解,陈凯之不像是那些寻常来找他家主人办事的人,单单这一身行头,估计人家也不稀罕找押司办事,说到底,押司不过是个文吏而已。 陈凯之很大方地道:“你家主人可是姓宋?不知在不在,我奉师父之命特来拜访。” 语气中没有谄媚,就像是寻常的亲戚朋友走动一般。 平常的闲杂人等,这门房早就赶出去了,只是眼前这翩翩公子,门房却看不透来路,他不敢等闲视之,忙躬身朝陈凯之行了一礼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小人好去通报。” “免贵姓陈,叫陈凯之。” 门房点点头,也不敢将门关上,急匆匆地入内通报。 陈凯之便背着手,轻松惬意地等着。 过不多时,门房折身回来,道:“我家老爷有请。” 陈凯之将黄酒提给他:“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其实门房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问了押司,宋押司对这人没印象,可是看此人鲜衣怒马,又是文质彬彬,很是不凡,摸不清来路,门房提议还是见一见为好,现在见陈凯之这样随意,礼多人不怪,忙将黄酒接了,领着陈凯之进去。 其实这不是个很大的院子,只有两进,前门直通正厅,陈凯之跨入厅中,就见刚刚下值回来的宋押司还未脱去公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厅上。 陈凯之上前便作揖道:“后生奉恩师之命,特来拜见恩公。” 恩公…… 宋押司四旬上下,面色略带黝黑,显得很老练,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陈凯之,心里则在狐疑,什么恩公,又是什么恩师,他还真的不明白。 不过他在公门里这么多年,什么宵小不曾见过?打量陈凯之的目光透着冷意。 只是看陈凯之彬彬有礼,谈吐得宜,不像是寻常人,这又令他起疑。 于是他便默不作声,且先看看此人想玩什么花招,若是巧言令色者,他决不轻饶。 陈凯之行了礼,眼角的余光在这厅中扫过,墙壁上很干净,只有一幅行书。 嗯?这字体倒是很端正的楷书,笔画方润整齐,结体开朗爽健,虽然不像是什么大师的手笔,却也不俗。 陈凯之心里想,古代的书法各有千秋,不过只有公文才必须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谁吃饱了撑着,拿小楷来装饰呢?除非是临摹大师的字帖。 宋押司是文吏,天天跟公文打交道,写了几十年的楷书,这字贴没有落款,那极有可能是他写的了。 第五章:一言不合就行书 一个人将自己的行书挂在自己的厅里,除了对自己的行书很有自信之外,便是这位宋押司对行书有特殊的爱好。 可是这些,陈凯之并不点破,却是笑道:“恩公,这是谁的行书,雅而不俗,端正大方,笔力刚健;行书之道,发乎于心,写这行书的人,定是个襟怀坦荡的君子。” 做业务嘛,初次见面的人,也要没话找话,而且定要切中要害。宋押司在这里挂了自己的行书,一定是他的得意之作。 那么,就你了,先给你吹了这个牛逼再说。 宋押司本想问陈凯之的恩师是谁,好打听一番来历,假若是宵小之辈,定然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没想到陈凯之对自己的行书一阵猛夸,他老脸微微一红,这时再问对方的来路,就显得冒昧了,只是脸色依旧沉着:“正是老夫。” “哎呀。”陈凯之又作揖,这一次面上露出震惊和些许的崇拜:“我真是有眼无珠,想不到恩公竟是这样的大雅之人,万死,万死,我随恩师也学过一些行书之法,恩师从前总是谆谆教诲,说是行书方正的人,必是德高望重之辈。” 宋押司还是拉着脸,却觉得这番话很舒服,骤然觉得陈凯之亲切了一些:“你恩师为何没来,我倒是急盼一见。” 这其实是试探,你说我是你师傅的恩人,那就叫来一见,老夫倒还没有老眼昏花,到底是不是旧识,一见就知。 陈凯之则是叹息道:“恩师已是驾鹤西去了,临终之前,说是曾受过宋押司的恩惠,让我下山之后,定要来谢恩。” 宋押司对这恩惠的事没什么印象,可听到陈凯之死了师傅,哪里还好继续追问呢,这就太不礼貌了,他在公门数十年,早就人情练达了,忍不住道:“惭愧得很,来,坐下喝茶,你叫陈凯之?” 这如冰山一样的宋押司,脸色终于缓和了许多。 陈凯之知道,自己现在才算是宋押司真正的客人了。 欠身坐下,他的心里则在想,古人还是单纯啊,这种小套路若是在前世,早就被人揍得他妈都不认得了,谁晓得在这里,居然效果显著。哎呀呀,高处不胜寒,突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了,凯哥棒棒哒,凯哥亚克西。 虽然对陈凯之身份的顾虑打消了几分,可宋押司却依旧不信任他,含笑眯着眼,打量陈凯之道:“贤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无妨,既是故旧的门生,老夫身在公门,能帮的,倒也可以帮衬一二。” 陈凯之放下的心,一下子又绷紧了起来。心里想:“这宋押司真是很精明啊,表面上是开门见山,可多半这也是试探吧,如果自己真有难处,那之前给他的好印象就统统作废了,在他眼里,自己就成了想要求他办事的投机取巧之徒,哈哈,我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吗,怎么会上当?” 陈凯之露出惊愕的样子:“我来见宋前辈,为的只是先师的谆谆教诲,办事?若是有事相求,我陈凯之岂不是猪狗不如?宋前辈,学生告辞。” 说着,他便直接地站了起来,真的要走。 这宋押司本想再试一试他,假如这小子真是来求自己办事的,自然是打发走他,谁料这小子性子倒是挺倔,起身就走,毫无停留之意。 宋押司眯着眼,等陈凯之几乎要踏出厅去,才猛地道:“贤侄,请留步。” 宋押司心里疑云丛生,此人看上去鲜衣怒马,不像是普通人,谈吐也是极好,既不是来求办事的,那就更奇了,难道真是当年自己施恩于人,他今日特意来谢恩的? 宋押司最擅观人,可是这个人,他却看不透,越是看不透,反而不好开罪了。 至于许多年前的旧事,他哪里想的出来? 于是他含笑道:“来来来,你坐下,哎,老夫近来蒙县尊垂青,托付重任,近日无理求告者如过江之鲫,老夫也就杯弓蛇影,成了惊弓之鸟,倒是错怪了贤侄。” 陈凯之顺坡下驴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是料不到使宋押司见疑了,也是怪学生唐突,不怪恩公。” 宋押司心里更加举棋不定,眼睛便落在那墙上的字上,亲切地道:“贤侄对行书之道,似乎也有涉猎吗?” 陈凯之谦虚道:“哪里,晚辈所识粗浅,让恩公取笑了。” 陈凯之心里想,这宋押司太多疑了,到现在还在旁敲侧击,想摸清他底细,想摸,那就来摸吧,不收你钱,口里便继续谦虚地道:“倒是很想向恩公请教。” 宋押司这双略带浑浊的老眼微微一亮,心里就有主意了:“那么,不妨贤侄行书我看看。” 行书便是让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而这里却又有一个陷阱,一个人衣服再光鲜,也未必能就说明此人有什么来头,宋押司见多了那些光鲜亮丽的骗子,可是行书却不一样,在这个时代,能够读书识字的人本来就少,而行书,更是能看出一个人到底是几分斤两。 一个人所受的是什么教育,都蕴含在行书之中。 而教育在这个古代毕竟是奢侈品。 陈凯之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呀,我写的不好,只怕见笑。” 宋押司的眼睛透着精光,面上却是和颜悦色,道:“写一写倒是无妨,来,取笔墨。” 不给陈凯之任何拒绝的机会,亲自去取了文房四宝,他心里想:“若是不学无术,又或者是写的字歪歪扭扭,那么说明此人定是骗子无疑了。” 将一方纸摊开,宋押司亲自研磨,笑道:“贤侄,请吧。” 这已不容陈凯之拒绝了,陈凯之只好道:“那我献丑。” 他径直走到案前,抓了毛笔。 宋押司眼睛如炬,见陈凯之抓笔的动作,目中一闪,却嘴角微微抿了抿,似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 握笔乃是蒙学里的基础功课,所以握笔的规范,是最考验一个人功底的,可是陈凯之的起手式,却显得不太那么符合规范,此人……莫不是当真是骗子? 这样一想,宋押司的目中透出了一股子阴冷,似笑非笑地继续打量。 陈凯之也没有迟疑,接着开始下笔,他临的乃是墙上的一幅帖子,正是宋押司所书,下笔如龙蛇,一手抓着自己的袖子,一手一气呵成地开始行文。 “……” 只看第一个字落成,宋押司便呆住了。 这…… 他来不及心生杂念,而是迅速随着陈凯之的笔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是不敢呼吸。 陈凯之呢,也是凝神,专心致志,早忘了宋押司的存在。读书的时候,作为学霸,在功课之余,便也参加了书法的兴趣班,上一辈子,不过是将它当作一个自娱的兴趣罢了,可是现在,却有了展露的机会。 一行行书写完,行云如流水一般的搁笔,甚至在搁笔的时候,还将笔在半空打了个旋,最后置入笔筒。 第六章:人情练达即文章 呼,一口浊气吐出,陈凯之才回头去看宋押司:“恩公,见笑!” 宋押司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面上僵硬,双目死死地落在这一行行书上,竟是哑口无言。 好字,好字啊。 这行书,宋押司居然是从所未见,似乎博采了众家所长,自成一体,笔法姿媚,字势豪健,痛快沉着,这………这需有什么样的名师教导,方才能年轻轻的练出这样的好字。 若说这行书还有什么缺点,那么就是火候差了一些了,可是这小子年轻,欠缺火候,乃是理所应当的事。 真正重要的是,这人的来历很不简单啊。 单靠这自己从所未见的字体,便可看出他自幼有名师教导,而能成为名师的弟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寻常人家出身的人,莫说读书写字,就算是殷实的人家,也是自小用棍棒在沙里练字,一年到头,也未必敢买这么多纸张,浪费这么多笔墨来练习书法的。 可是这小子呢,字写得很雄健,字体之间间隔不小,这不是缺点,这说明这小子自小就是这样糟践纸张的,而且……这行文,这水平…… 宋押司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即道:“好,好,好字。” 这是由衷的感叹,等他再看陈凯之,目光就不同了,此人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贵。至于他师傅到底是谁,岁月流逝,记不记得起,其实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不能开罪此人。 定了定神,宋押司道:“贤侄……” 这两个字,真真是发自肺腑,巴不得真将陈凯之当自己世交了:“贤侄的字,令人大开眼界,倒是老夫班门弄斧,实在可笑,这幅墨宝就赠我吧,我装裱起来。” 陈凯之忍不住在心里道,果然在这个时代,学问绝不是普通人才能拥有的,单看宋押司的态度就知道。 不过他卖弄了一个关子,却是道:“这行书我写得不好,不太满意,不如这样,若是有闲,我用心写一幅字来,到时再登门奉上,只要恩公不嫌弃就好。” “好,好得很。”宋押司红光满面,心里就算有疑窦,也晓得不能再问了,人家既不是来求你帮助,而且显然是个非凡人物,开罪了极有可能有麻烦,反不如将错就错,和他交个朋友。 于是热络道:“贤侄,前几日有个朋友来,赠了我几两好茶,我让人冲泡,给贤侄尝尝,贤侄稍坐。” 陈凯之却是觉得差不多了,摇头道:“恩公有心,只是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过几日再来拜访。” 宋押司瞪大眼睛,显出惋惜的样子:“来都来了,怎的就要走?” 陈凯之却是执意要走,倒是真正让宋押司惭愧起来,细细想来,可能是陈凯之嫌自己方才有些怠慢,此人不凡,莫不是方才的试探,引起了他的不快吧。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行书,心里火热,想要再挽留,偏偏也没什么借口,只好道:“那好,老夫送一送你。” 他站起来,与陈凯之并肩而行,面上和颜悦色地道:“贤侄现今下榻何处?” 陈凯之道:“暂时还没有安顿。” 宋押司精于世故,他当然不信陈凯之还没有安顿好,只是认为自己疑心他想登门办事,所以不肯告诉自己的住址,省得自己又疑心他别有所图,便含笑道:“那好,尽早安顿下来。有闲呢,来这里走动走动,我看你是青年俊彦,谈吐与风度与人不同,既是故旧,将来却不可生疏了。 说着,二人就到了门口。 陈凯之很认真地道:“多谢恩公,若是有闲,学生一定会来拜望。” 宋押司更加惭愧,对门房道:“去拿几尾腌鱼来。” 门房颔首,忙不迭地去取鱼。 宋押司笑道:“这是荆州的朋友送来的腌鱼,别有一番风味,贤侄既然来了,不可空手回去。” 这一次,却是宋押司想要交这个朋友了。 陈凯之欣然接受道:“若是恩公要给我办事,我倒是不敢,可若是恩公要送我鱼,学生却非要收下不可,多谢。” 这话听着很有趣,宋押司听后哈哈笑起来。 那门房拿了鱼来,陈凯之大方地接过,又是作揖道:“学生告辞。” 说罢,他再没有停留,提着草绳绑的几条咸鱼,消失在黄昏的街上。 “老爷,这人是谁?”门房禁不住问。 宋押司捋须,眼睛半张半阖,寻觅那人群中已是消失不见的踪影,淡淡道:“是个故旧的门生,往后若再来,殷勤一些,不要怠慢了。” “是。” 在这长街对面,那帮闲早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里已写满了震惊。 这人……真是宋押司的亲友啊,宋押司居然亲自将这小子送出来,这个关系可不一般,噢,还送了鱼给他,送鱼是亲朋好友之间常有的交际行为,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子居然很不客气地接受了。 若是关系生疏一些,会如此不客气地接受吗? 哎呀,幸好我家周差役今日没有刁难这个小子,否则…… 他左右看了一眼,便一溜烟的,行色匆匆地走了。 ………… 陈凯之当然不是找宋押司办事,户籍这样的小事,怎么能让县令的心腹亲自办呢?他提着咸鱼,轻松愉快地寻了个客栈,现在身上还有一两银子,先解决户籍问题,接着就得努力地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了。 在客栈里打尖住下,本以为自己会很洒脱,人躺在塌上,便有一股思绪涌上心头,那平时没心没肺的俊俏脸庞,却忍不住升腾上一丝落寞。 次日起来,很生疏地用店伙送来的柳枝刷了牙,到了这里,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洗漱之后,便匆匆出门,路上随手买了个蒸饼吃,这蒸饼硬邦邦的,入口难化,陈凯之心里不由想:“要出人头地啊,蒸饼再吃下去,凯哥的肠胃怎么受得了。” 他在路上打听了之后,寻觅到了县衙,县衙倒是显得很朴素,颇有些像土地庙,只是门脸显得庄严了一些,途径的路人到了这里,大多行色匆匆,显然不愿和公门打什么交道。 只有陈凯之很大方地走上前去,便有一个皂隶呵斥道:“什么人?” 陈凯之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道:“我寻周差役。” 显然这位周差役比这皂隶在衙里身份要高,皂隶的脸色马上缓和起来,道:“你叫什么,我去通报。” “陈凯之。” 陈凯之含蓄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深信,那姓周的差役,一定会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第七章:大功告成 皂隶匆匆去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回来道:“周差役在刑房等你,哈,陈公子,小的给你带路。” 态度变化得真快,陈凯之不禁莞尔,随他进了衙内,在六扇门前停下。 这六扇门分别是‘刑’‘礼’‘工’‘吏’‘户’‘礼’六房,是县衙里主要的机构,陈凯之大喇喇地走进去。 本是坐在这里的周差役连忙离坐,满脸堆笑道:“哎呀,是陈公子,今儿吹什么风,陈公子怎的来了?” 和昨日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宋押司的亲戚啊,这家伙也不早说,害得差点得罪了他。 周差役昨夜听了帮闲的添油加醋,心里还有一些不安呢,宋押司乃是县尊大人面前的红人,若真是得罪了他,往后可还怎么混? 陈凯之道:“周官人,你好。” “不要说这样的话。”见陈凯之客气,周差役瞪大眼睛,亲昵地道:“什么官人不官人的,就一个贱吏,你这样称呼,没的让人笑话,以后叫周老哥,我叫人上茶。”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茶水就不喝了,其实是有事想请周老哥帮忙,昨日你问我户籍,我回去找了找,竟发现真的遗失了,你说,这可怎么是好?这没有户籍,可是大罪啊,我左思右想,周老哥在衙里人面广,能否帮我办一个。” 很不合理的要求。 户籍有这么好办? 你以为你是谁? 若是昨天,周差役早就怒目金刚,提着戒尺拿人了,一看你獐头鼠目,就不是好东西,拿下,回去打一顿再说。 可是……昨天是昨天,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周差役脸上堆着笑,心里忍不住想:“他不寻宋押司,却来寻我,莫非是想避嫌?又或者是,这样力所能及的小事,宋押司不屑为之?哎呀,这倒是叫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这样的人情,不给白不给。” 周差役便欣然地道:“这个好说,若是别人,肯定是没这么轻易的,可是我与你投缘,昨日乍看你,便觉得你不是寻常人,哈哈,这事,周老哥帮你办着。” 周差役心里甚至隐隐期盼,若是宋押司肯另眼相看,在县令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周差役让陈凯之先安坐,自己则兴冲冲地跑去了隔壁的户房,过不多时,有个户房的文吏进来,客客气气地问了陈凯之的姓名和籍贯后,便又回去了,半响之后,周差役便拿着一份黄纸的户籍过来,上头清晰地盖了户房的大印,交给了陈凯之。 很多可能极难的事,其实要办起来很容易。 陈凯之捏着这轻薄的一张黄纸,心里感慨:“还好凯哥不是一般人,否则早就死了一百零八遍了。” 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似周差役这样的人,就是小鬼,在县里混了许多年,早就便成了油子,平常人要找他办事,比登天还难,你就算不办事,他还要寻个空子找你麻烦呢。 可只要设定好套路,摸透了对方的底细,看上去好似难如登天的事,周差役这等混子也能轻易帮你办下来。 有了户籍,陈凯之心里大定,终于不怕招摇过市碰到警察叔叔了。 周差役笑着来套近乎道:“不知陈老弟现在做什么营生?” 陈凯之信奉他上辈子混社会的准则,能忽悠的事尽量忽悠,没必要忽悠的,却绝不和人说半句假话,因为真话越多,反而显得你真诚,给人留一个好形象。 他摇头道:“现在无所事事,周老哥别取笑。” 周差役哪里敢取笑他,心里说,老弟,你有宋押司啊,还怕没有营生? 当然,周差役是不能点破的,难道说我派人跟踪了你,得知你和宋押司有交情才和你交朋友的不成? 他笑嘻嘻地道:“我看你一身儒雅,文质彬彬的,倒像是读过书的,噢,正好我家县令为了教化一方,特意请了名儒方正山方先生来县学里教书,为的是应对年末的县试,这方先生前几日才到了县里,和县尊商量,说是要取一名青年俊彦收入他的门下,县尊大人大喜,已说了,后日让诸生们都去试一试,谁若是受了方先生的青睐,由县里就会供应他的吃喝,直接将其列为廪膳生,公子可有意吗?” 这个时代的规矩,倒是和陈凯之所想的不同啊,陈凯之记得在明清时期,廪膳生是要考了秀才才有资格的,在这里是县老爷说了算吗?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心动了。 包吃包喝包住,还有一个感觉很有前途的老师,哎呀,就差送个老婆了,现在户口问题解决了,这‘工作问题’似乎也该努努力才是。 怎么看着,这个所谓门生有点像上一辈子的公派留学生呢? 有前途,我喜欢! 陈凯之不露声色道:”后日?考的是什么?“ 周差役笑道:“我若是知道试题是什么,我也就去考了。不过想必不会容易,方先生的名气很大的,莫说是寻常的读书人,就算是一些家里有族学、私学的名门之后,也动了心,应考者不少呢。” “我也可以去?”陈凯之愈发动心了。 周差役心里却道:“方先生乃是名士,要让他收你为徒,却是难了,当然,无论你有没有机会,这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和宋押司有不可描述的关系,再卖你个人情也无妨。” 于是周差役笑容可掬地道:“陈老弟啊,本来想要应考,却也是不易的,若是人人都去考,这哪里管得过来?所以非要有人举荐才可。不过不要紧,我一见你就投缘,啧啧,你跟我那过世的兄弟简直生得一模一样,这第一眼见你呀,就好像是与早夭的兄弟重逢一般,心里透着亲切,缘分啊,想不到自己的故去的亲兄弟,就这么活生生的在跟前,小老弟,你放心,这事,哥哥为你办了,你后日只管来衙里,我想办法给一封荐信你。” 像你死去的亲兄弟…… 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差役这一张坑坑洼洼的大饼脸,陈凯之要哭了,眼角有些湿润,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多谢周……周大哥。”本来还想拉几句家常,可陈凯之被周差役死去的兄弟吓着了,无语凝噎。 心里有了底,陈凯之连忙告辞,有了户籍就算是成家了,若是能有幸成为大儒的高徒,还包吃包住,这就算是立业了。 嗯,不要急,凯哥慢慢把事办了。 回到客栈,手里的银子只剩下半两,换成钱也不过是五百钱而已,陈凯之这才有些紧迫起来,真的得先安顿下来才好,所以这两日不能闲,后日就要考试了,要努力,先打听打听再说。 ………… 新书期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求收藏求推荐票求喜欢! 第八章:美好人生 于是陈凯之这两日都在四处闲逛,见一见这座古代大邑的风采,在高耸入云的佛塔下流连,也在满是油污的市集里穿梭。 清晨拂晓时,沿着碎石路走在生了青藤的斑驳城墙脚下,亦或到了湖畔边,月色如钩时,见那繁星点点,在河堤的幢幢人影中,欣赏着粼粼湖水中游弋的游船、画舫。 偶尔,能有丝竹和浅唱声由风送来,使人陶醉其中,可是那张狂酒客发出的大笑,却总是破坏了气氛。 禽兽! 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用上一辈的话来说,陈凯之是到了另一个平行的世界,这里有商周,有秦汉,唯独代汉的却是一个叫大陈的时代。 大陈自太祖皇帝建立基业以来,已是历经了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风风雨雨,大浪淘沙,斗转星移,却是江山依旧。 当然,这些和陈凯之没有任何关系,他现在所要的,不过是安生立命罢了。 他在城里城外走着,接受着这个世界各种的信息,从前做业务,市场调查最重要,全是靠腿跑出来的,决不能嫌麻烦,若是你嫌它,终有一日,麻烦会找上你。 所以很快,陈凯之就比大陈人还要大陈人了。 两日转眼过去,陈凯之熟稔地起床洗漱,柳枝漱口挺好的,至少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下了楼,不客气地坐在茶座上,叫一声:“小孙,老样子。” 店伙就会将热腾腾的蒸饼和一壶茶水斟上来,笑呵呵地道:“公子请。” 陈凯之便将一文钱不经意地放在桌上,小孙很喜欢陈凯之,这倒不是因为这一文钱打赏,陈凯之的赏钱并不算特别大方,可陈凯之赏钱的时候,总是为了顾他面子似的,只很轻松地将钱放在桌角,然后就低头吃茶,这令小孙感觉到陈凯之对他自骨子里发出来的尊重,绝不像有些人一样,吆三喝四的,赏个一文钱,还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 吃过了茶水和蒸饼,打了个饱嗝,陈凯之就出了店,今日不四处走动了,要去考试,他身上还有三百文,坚持不了几天了,这一次,志在必得。 先去了衙里,周差役很守信,果真给了陈凯之一份荐信,笑吟吟道:“老弟,祝你马到成功。” 虽是口里这么说,可他心里则道:“方先生的门生,哪里这样好做的?哎呀,说句好话罢了,反正恭维话又不值钱。” 陈凯之接过推荐信,却是郑重其事地朝周差役行了个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来这个世界,总算说了一句实话,陈凯之是真的心怀感激,虽然他知道周差役给自己的好处有功利的成分,可是人能获得别人帮助,无论任何理由,都应当存在心中。 缺德归缺德,恩情也要记着。 周差役倒是没想到陈凯之徒然这样凝重,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忙道:“用心的考。” 陈凯之点头,随即便往县里的县学方向去了。 周差役吸了口气,仿佛若有心事,他看着陈凯之的背影,心里居然有一股暖意。 这个小子,其实人还不错,想到这里,周差役又摇头。 可惜他应当是没这个命的,方先生眼高于顶,迄今为止,也只收了一位弟子,如今再收一位关门弟子,多少人趋之若鹜啊,连不少地方的小才子和一些诗书传家的公子都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也轮不到你这个小子。 一声叹息,许是被方才陈凯之的真挚感谢所触动,周差役居然生出了惋惜之情。 ………… 县学靠河而建,乃是县里最光鲜的建筑之一,规模不小,占地也是极大,由此可见,这大陈朝对于教化的重视。 而此时,县学的大门已开,学子们蜂拥而入,许多人都是认得的,彼此打着招呼。 陈凯之来的虽早,可是认得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尼玛,被孤立了,不过他也无所谓,今儿是大儒挑学生,大家本就是竞争者。 陈凯之小心地观察着这些学子,大抵有七八十人。看来周差役确实很给面子,这荐信来的并不容易。 “是张公子,张公子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惊呼一声。 顿时这县学门前沸腾了。 “张公子家中不是早就请了大儒了吗,何必也来凑这个热闹。” “方先生名动天下,张公子只怕也想成为他的弟子吧。” 于是有人的脸色变得踟蹰和难看起来,像是只要这张公子出山,自己的希望就变得很渺茫似的。 却也有人似乎很愿意去捧臭脚,一干人呼啦啦的将一个撑着油伞来的人围住,打躬作揖,好不热闹。 陈凯之抬头看天,咦,没下雨啊,难道是我的错觉,为何那人还撑着伞来? 等那人走近,才发现他穿着极为考究的儒衫,头上一顶镶嵌着珍珠的巾帽,面上似乎还敷了粉,显得特别白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特别俊朗。 只是……这面上敷粉是什么鬼?吓,他还生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顾盼之间,像是暗送若秋波一般。 可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有点眼熟。 嗯……在哪里见过? 下一刻,陈凯之就瞪大了眼睛,他是……表哥! 陈凯之料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表哥,不过他显然对这个人没有好印象,便想侧脸过去,懒得被他认出。 可是表哥眼尖,方才还与拥簇来的人谈笑风生,眼波一转,看到了陈凯之,脚步猛地一驻,便直勾勾地将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随即…… “陈凯之!” 表哥大叫。 他居然还认得我,倒是很有心。 陈凯之却高兴不起来,一个男人若还惦记着另一素不相识的男人,要嘛是这个男人有不可描述的爱好,要嘛就是有人给他戴了绿帽。 前者应该没有,后者嘛,就值得商榷了。 陈凯之露齿而笑,当然要笑,还能哭不成? 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道:“张公子,你好。” 表哥咬牙切齿,似乎又不便发作,这几日,表妹每天都在练琴,弹的都是陈凯之的那首曲子,若是乏了,便倚窗出神,甚至还找人打听这个陈凯之。 他还不妒火中烧?表妹这八成是钟情这个陈凯之了。 天可怜见,本公子早就想找你了,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不容易压住心里的狂怒,表哥的墨眉一挑,却是轻浮地道:“噢,陈贤弟也来拜师?” 陈凯之道:“撞撞运气。” 我也不是谦虚,我本来就是来撞撞运气的。 ………… 新书时,有没有支持,没有收藏,没有票儿? 第九章:比的是智商 拥簇在表哥身边的人,便都打量起陈凯之这个不曾见过的少年来,嗯,生得倒是颇为白皙俊秀,一身华服,看上去也不像等闲之辈,只是为何此前不曾见过呢? 表哥突的将手一闪,直接抽出了腰间一支香妃扇来,猛地一打,扇子张开,露出了桃花的扇面,上头的字看不甚清,大抵是‘桃花寄相思’之类的东西。 他开始摇着扇子,挥洒自如,给陈凯之一个白眼,道:“噢,若是这样,你运气就不太好了,因为本公子恰好也是来拜师,不过不要紧,输了也没什么,毕竟你是无名之辈,本公子出山,即便输了,那也是你的荣幸。” 卧槽…… 我就佩服睁眼说瞎话,还能把逼装了的样子。 陈凯之也是服了,却只淡然一笑:“噢。” 表哥倒是略显愠怒:“噢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一脸关切地道:“张公子,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这天气这么凉,张公子还摇着扇子,不冷吗?” 表哥本是轻松写意地摇着扇,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听到这里,手摇不动了,这纸扇顿在半空,他憋着脸,终是咬了咬牙道:“不冷,热得很。“于是拼命地猛摇起来。 其实,还真有点冷飕飕的,这一顿猛摇,表哥顿时感觉不适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刚要找陈凯之晦气,可是陈凯之这小子,竟是不见了踪影,已经率先进县学去了。 “这个家伙,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诸生都已经到了明伦堂,接着纷纷缴了荐信,陈凯之发现,自己开始被分化了,似乎表哥在这里很有影响力,大家见自己和表哥不对付,居然也自觉地和自己保持距离。 被孤立了啊。 可是陈凯之心如止水,这明伦堂很宽敞,倒也站得住人,这时有人道:“教谕大人与方先生来了。” 便见一个头戴翅帽之人当先出现在门口,却在门口驻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接着一个头戴纶巾,身穿儒衫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徐徐踱步进来。 方先生年过四旬,身子干瘦,倒是气度非凡,自进了这里,便顾盼自雄,神采奕奕,反是那头戴翅帽的县中教谕对他很是殷勤,即便是方先生摆谱,也是甘之若饴的样子。 方先生和教谕谦让之后,便各自落座,教谕站起身,带着笑意道:“诸生此来,想必都是想要一睹方先生风采的,今日方先生莅临我县,本县上下,与有荣焉,哈哈,话不多说了,请方先生吧。” 方先生便站起来,大家都向他行礼。 陈凯之见这方先生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也很是佩服他的风度,跟着大家一起行礼。 方先生笑容可掬地压了压手,随即跟众人客套起来:“不必多礼,老夫是闲云野鹤,当不得教谕大人这般称赞,噢,老夫想收个门生,早就听闻这江宁县青年才俊不胜凡几,所以特来与诸生一会。”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个个看着这挥洒自如的方先生,心中都是敬仰。 这时,有一个声音道:“贤侄见过世叔。” 世叔…… 怎么还有人攀亲了? 陈凯之连忙朝说话之人看去,却见那表哥排众而出,深深朝方先生作揖行礼。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你逗我,黑幕啊,原来你们还认识? 他观察着方先生的反应,却见方先生眼眸一闪,目光落在表哥的身上,眉梢微扬,面上也带着慈和之色,却是有些犹豫着,似是在想此人是谁。 “是小侄张如玉。”张公子自报家门。 如玉……原来姓张的叫如玉,这个臭不要脸的张如玉,死变态! 陈凯之心里想,却还是松了口气,张如玉毫不避讳地跑来认亲,可见在私下里,应当没有运作过,否则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打招呼了,直接假装不认识就可以,这样还显得公平公正,反而是方先生若是一副避嫌的样子,板起脸来训斥张如玉一顿,才是真正危险了。 不过……陈凯之微微皱眉,这确实是个麻烦啊,人家有交情,这就得了先手,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的机会又少了些许。 可是张如玉很嘚瑟啊,他仿佛脸上贴了金一样,道:“世叔的言传身教,小侄一直铭记在心,一别经年,甚为想念,真希望能够时时刻刻在世叔座下,聆听世叔的教诲。” 方先生似想起来了,朝张如玉含笑着道:“好,好。” 连说了两个好,其他诸生的脸都拉了下来。 方先生说罢,精神一震,道:“老夫择才,自然是公平公正,今日只出一题,谁能答中,老夫便亲自将他收入门下,如何?” 于是众人纷纷说是。 方先生便背着手,徐徐出题道:“何谓无耻小人?” “……” 一下子,明伦堂中落针可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谁也没有想到,方先生会出这样的题。 于是大家都苦思冥想起来。 方先生则端坐其中,老神在在的样子,只等人来答。 陈凯之不急,这个问题很简单,按理来说,大家大抵都能描述出什么是无耻小人,可方先生只收一位门生,所以,这题看似平淡,但是肯定很不简单。 他先看看别人怎么答再说。 倒是这时,却有目光朝他看来,陈凯之抬眸,正见张如玉那双桃花眼朝自己森森地盯来,哎,这个家伙,看来是要死盯着自己了,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终于,有人站出来答道:“见风使舵、反复无常者,即是小人。” 陈凯之很佩服他的勇气,大哥,你是来打酱油的吧,要是这样容易,你去考状元好不好? 果然,方先生默不作声。 那人便耷拉了头,又有人禁不住道:“心胸狭隘、表里不一,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便是无耻小人。” 方先生依然不做声。 这时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拨弄是非,挑拨离间者便是无耻小人。” “吹毛求疵,自以为能……” 诸生各个绞尽脑汁,纷纷作答。 方先生只抱着手中的茶盏,在这嘈杂声中,垂下眼帘,轻吹茶上浮起的茶沫,微笑不语。 果然很不简单啊。 陈凯之细细观察,显然这些回答,都入不了方先生的法眼,这倒奇了,这些都可以算是无耻小人,可方先生为何不为所动?明明是他自己出的题这样简单。 ………… 老虎每天干活,风雨不停,这么勤快的老虎,可有支持的吗?看着慢吞吞的收藏和推荐,有小小伤心! 第十章:逼我放大招 陈凯之心里狐疑着,倒是这时,那张如玉呵呵一笑,这自信的笑声顿时吸引了所有人,大家纷纷噤声,连方先生也抬眸,朝向张如玉看去。 张如玉气定神闲地道:“小侄以为,诸位兄台各陈己见,说的都有几分道理,可是以我之见,小人是风。” 风? 所有人错愕地看向他。 方先生似乎来了一点兴趣,不咸不淡地道:“风怎么是小人呢?” 张如玉神采飞扬,桃花眼顾盼着,道:“古人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秀木,即是君子也,君子鹤立于鸡群,才被风所催之,这风,不正是小人嘛,所以才有后一句,叫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非议君子的,是风,是众,正因为有这些无耻小人,所以使得秀木与君子,虽藏机锋,却不得不泯然于众人,恪守中庸,免得为小人所乘,所以小侄以为,风即无耻小人,而我辈读书人,为了防止被小人戕害,却不得不收敛锋芒,是故德高者愈益偃伏,才俊者尤忌表露,如此,方可藏身远祸也。” 明伦堂里鸦雀无声,这一个回答,显然颇有新意。 诸生紧张地看向方先生,方先生似有所触动,脱口而出道:“好,很好,好的很哪。” 一连几个好字,就将许多人都推入了冰窖之中,没希望了。 张如玉含笑,心里知道,方先生对自己的回答十分满意,自己拜师的事,算是十拿九稳了,心里顿时痛快无比,行云流水一般朝方先生作了个揖:“多谢世叔夸奖。” 那教谕此时也是红光满面的,朝方先生道:“张公子确实是满腹经纶,何况又与先生有旧,倒是恭喜先生收了一个好门生,羡煞旁人啊。” 这教谕正因为懂方先生的心思,所以才说这番话。 言外之意是告诉其他人,都散了吧,方先生很忙,而今名花有主了。 一下子,诸生顿时变得懒散起来,虽然有些不服气,可是张如玉将无耻小人比作是风,实在是精彩,不但引经据典,而且灵气十足,自己是白来了一趟,给张如玉做了绿叶。 张如玉得了方先生夸奖,又听了教谕的话,心里便晓得大局已定。 只是……赢得太轻松了,挺遗憾的,不能听一听陈凯之那小子有什么高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档次太低,料来狗嘴巴里也吐不出象牙,随即心里又冷笑,目中流出不屑之色,表妹真是瞎了眼啊,亏得她为这小子的曲儿茶饭不思,对他念念不忘的。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本公子的对手! 可是陈凯之却是感觉整个人不好了! 纳尼…… 就这样错失机会了? 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因为他细细观察到,县里的教谕说到恭喜先生收到一个高徒的时候,方先生面上流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哎呀,我的长期饭票啊! 就这么……没了? 不成,德玛西亚……啊,不,陈凯之决不退缩。 “我也来答一答。”陈凯之上前,显得信心十足。 信心很重要,你必须得有气势,若是战战兢兢,怎么能喧宾夺主?凯哥必须嚣张啊,这是背水一战,奋力一搏,关系到了前途,还有饭票。 他这潇洒出来,自信满满地发言,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教谕脸色一沉,显得有些不悦,方才自己的言外之意,难道这小子没听明白吗?这事已经定了,现在还来添什么乱? “不过……”陈凯之卖了个关子道:“要我答这题,需一样东西,需请县学里给我买两斤饴糖来。” 这饴糖便是上一辈子的麦芽糖,陈凯之来时,见到沿街有人叫卖。 满堂的读书人都吓了一跳。 这人好大的胆子,教谕大人都已暗示过了,你这样没眼色倒也罢了,却还想叫人去给你买糖? 张如玉先是一惊,却又大喜,忍不住抽出了扇子,摇了摇,这才觉得有些冷,他心里其实更冷:“不知死活的小子。” 教谕则是愠怒道:“放肆,答不出便答不出,要糖做什么,这饴糖与答题有什么关系?” 若是碰到其他人,只怕这时候已经胆怯了,这可是县里的‘教育局长’呢,地位天差地别,可陈凯之却不是其他人,他一点都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上前一步,抱手作揖道:“大人,学生保准答得比张公子好。” 教谕愣了一下。 这明伦堂里,已有人开始噗嗤笑了起来。 哈……这人看着面生,不但胆子大,面皮还很厚。 可陈凯之不在乎,凯哥脸皮就是厚! 其实这也里头也藏了陈凯之的小心思,是他故意先夸下海口,因为只有如此,方才能让大家生出好奇心,想知道自己怎样答题。 县中教谕沉眉,一时拿不定主意。 反是坐在一旁的方先生呷了口茶,风淡云轻地道:“噢,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去给他取买两斤饴糖来吧。” 教谕听罢,便冷着脸吩咐差役:“去吧。”说罢,又恶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若是答不出,本官决不轻饶。” 立即有差役得了吩咐,火速去了。 堂里却传来许多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这样的放肆。” “看着面生,看来是疯了,现在夸下了海口,这教谕大人岂是好糊弄的?到时候少不得要震怒,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陈凯之对此,无动于衷。 果然过不了多久,差役便买了糖来,陈凯之收了,见众人纷纷奚落的样子,尤其是张如玉,更是阴阳怪气地道:“陈凯之,可要好生答题,若是再作怪,哼哼,教谕大人饶不了你。” 陈凯之不理会他,打开包了饴糖的纸包,然后捏起一小撮糖,直接洒在了地上。 而后他蹲着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 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过去…… 大家起初,还以为这陈凯之接下来要滔滔不绝的开始长篇大论,谁晓得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蹲在地面上,一直一动不动的。 见鬼了这是,这人是疯了吗? 张如玉冷声道:“陈凯之,你又作什么怪。” “嘘!”陈凯之作了个噤口的手势,继续蹲着,不咸不淡地道:“等。” “你,你……”张如玉恼火了。 倒是教谕铁青着脸,咳嗽两声,淡淡道:“等吧。” 声音宛如千年寒冰,看上去是纵容陈凯之,实则却是夹枪带棒,似乎在说,若是不给一个交代,你这小子就别想竖着出这明伦堂了。 突然,陈凯之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第十一章:无耻之尤 听到陈凯之说来了。大家纷纷近身去看,可……什么都没有啊。 陈凯之却极认真,道:“噤声。” 他这古怪的举动,终究是勾起了人的好奇,方先生和教谕心里犯嘀咕,偏偏碍于身份,不便近身去看。 可是张如玉等人却俯身凑上去,须臾,只听张如玉大笑道:“不就是一只蚂蚁吗?这也叫答题?” 果然有一只蚂蚁,很是小心地出现在了那一小撮的饴糖边,围绕着饴糖来回走动。 陈凯之却是道:“再等。” 那蚂蚁在观测之后,接着便开始走开。 “蚂蚁走了。” 有人不禁道。 更多人一头雾水的,有人已经不怀好意的猜测着,这姓陈的,莫不是脑子有毛病? “是啊,它走了。”陈凯之道:“它去呼唤它的同伴了,你们等着,蚁穴中的蚂蚁很快便会倾巢而出。” 陈凯之耐心地解释。 噢。 大家恍然大悟。 不对,这和答题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那教谕发难,突然有人道:“看,这里有一队蚂蚁。” 却见在饴糖半米之外,一处柱角处,许多蚂蚁浩浩荡荡而来,列成长蛇。 有人想要用脚去踩。 陈凯之制止道:“且慢。”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便是此时,那方先生和教谕也有些坐不住了,他们很想知道,陈凯之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终于,二人起身离坐,假作漫不经心地背着手,徐徐踱步到了陈凯之的身边。 陈凯之却是乐呵呵地笑了,然后……在所有人费解的目光之中,他拾起了饴糖,不只如此,他还刻意的将饴糖位置的尘土俱都磨平,狠狠用鞋将饴糖的痕迹抹了个干干净净。 方先生面露好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凯之很直接地道:“无耻呀。” “啊……” 满堂的人看向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 陈凯之笑呵呵地朝方先生行了个礼:“这蚂蚁见了饴糖,立即跑去蚁穴招呼它的同伴,在它看来,自己是寻到了好东西,这叫独乐不如众乐,于是它的同伴们得了消息,顿时精神大震,数千蚂蚁倾巢而出,便要随着这起初发现饴糖的蚂蚁前去寻这‘宝山’,可是,先生请看,我已将这饴糖毁尸灭迹了,等他们兴冲冲的来,却发现根本没有饴糖的痕迹,那么敢问先生,这先前报信的蚂蚁,会是什么下场。” 方先生还未明白,却是下意识地道:“若蚂蚁是人的话,那么这蚂蚁,自然信用全无,自此被它的同伴遗弃,再无法抬起头来做蚁。” “先生说的好啊。”陈凯之笑道:“你看,学生转眼之间,便让一只蚂蚁从此改变了一生,这……叫损人而不利己。” 所有人恍然大悟,猛地,有一种森然的感觉,换位思考一下,自己若是那只被陈凯之戏耍的蚂蚁,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凯之嬉笑起来:“其实,方才有一个人,比那只蚂蚁还受害。” “……” 陈凯之笑容可掬的取出了那一包饴糖:“蚂蚁因为学生的戏弄,自此改变了它的一生,而这包饴糖,其实学生要答题,却要不了这么多,为何要人买两斤来呢?那是因为学生想吃糖了,所以,多谢那位差役大哥赐糖,这……便叫损人而利己。” 众人有些发懵。 终于,有人开始理清了思路。 噢,原来一开始,陈凯之要饴糖是真,可是要两斤饴糖却是假,他让人买来两斤饴糖,却只放了一小撮在地上,其余的却全数收入囊中,他不但耍了那蚂蚁,还耍了那买糖的差役。 许多人背脊发凉,感觉浑身都有一种阴冷的感觉。 这人……心思太阴暗了。 张如玉更是感觉自己头皮要炸开,顿时振振有词地道:“陈凯之,你好卑鄙,你好无耻,你这个小人!” “对啊。”谁都没有预料到,陈凯之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这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在我看来,无耻小人只有两种,害蚂蚁,若蚂蚁是人,那么这便叫损人而不利己,后者我借答题的理由,让那差役去买糖,这便叫损人而利己。” 陈凯之昂头,他比张如玉更加理直气壮,挺着胸脯,义正言辞地道:“这两者都是无耻小人的行径,天下的无耻小人,尽都囊括在其中,人性本善,所以前者损人不利己之人,可谓是少之又少,这样的人往往狡诈无比,十恶不赦,所以对付这样的人,要用刑律去约束,使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更可怕的,却是后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无时无刻都有利益的瓜葛,因此,总有损人而利己的无耻小人,为了蝇头小利,而反复无常、见风使舵,表里不一,阿谀奉承,更有甚者,害国害民。” 陈凯之犹如圣人附体,声震如雷:“对这样损人而利己的人,就必须倡导以教化了,所谓读书而明礼,读书而知义,读书而晓廉耻,教化人以圣人之书,就能尽力杜绝这样的现象,本县教谕的职责就在于此,而方先生教书育人,传道授业解惑,有这样的良师在,才能让人明白事理,知晓是非好歹,而杜绝无耻小人之心啊。” 这一计马屁,连陈凯之都觉得拍的有点过份。 趁热打铁啊,还等什么? 就在所有人还在梦游一般,沉浸在这教科书式的无耻示范中心里发寒的时候,就在这所有人还被陈凯之这一番长篇大论而恍惚之间,陈凯之双手抱起,重重朝方先生一揖:“学生陈凯之,答题无方,让先生见笑,学生仰慕先生久矣,生恐自己有一日,误入歧途,而成为无耻小人,今日得遇方先生,愿拜先生为师,列入先生门墙之下,若先生不嫌学生愚钝,学生三生有幸!” 于是……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表哥的脸色犹如猪肝一般,哪里还有方才的风流和倜傥,从亲身示范什么叫做真正的无耻小人,再到这一番无耻的吹捧方先生,真正是无懈可击,可谓精彩绝伦。 任何人都看得出,陈凯之的回答要深刻得多。 方先生神色怡然,目光一直被陈凯之吸引,他长长吐了一口长气,却是抿嘴不言。 陈凯之心里笃定了,这一次,自己赢了。 因为从所有人的眼神之中,都能看出大家对自己的回答更满意,方先生这样知名的人,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包庇张如玉。 方先生背着手,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那教谕,道:“大人以为如何?” 教谕的脸色有些难看,有一种生生被陈凯之打了脸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略显尴尬道:“既是先生收徒,自是先生拿主意。” 方先生便颌首,淡淡道:“陈凯之?” 陈凯之作揖:“对,学生叫陈凯之。” 哎呀,要装逼了,要表现出凛然正气来,给人的印象很重要,毕竟谁也不希望收一个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门生。 所以,陈凯之落落大方,目不斜视,眸子清澈如清泉,绝没有露出半点阿谀之色,只是微微欠身,拘谨又不失礼节。 装逼,我在行啊,凯哥专业装逼二十年,一天不装,浑身痒痒。 方先生道:“经史可读过吗?” 陈凯之道:“学生因没有访得名师,所以所学颇杂。” 鬼才知道这时代的经史是什么呢,陈凯之倒是不敢吹牛逼,若是待会儿人家要考校,那就糟糕了。 方先生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方才道:“噢,看你倒也聪明伶俐,孺子可教,现在来学,倒也来得及。” 呼…… 张如玉脸色已经铁青,其余读书人都是露出惋惜的样子。 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确定陈凯之已列入方先生的门墙了。 陈凯之哪里会犹豫,躬身道:“学生见过恩师。” 板上钉钉,陈凯之这辈子算是坑定你了。 ……………… 新书期间,更新有规定的,不能随意爆发,还请见谅,老虎是老司机,爆发的时候不会含糊,以前看过老虎书的人,想必都懂,给点支持吧。 第十二章:名师高徒 木已成舟! 教谕斜眼看了一眼张如玉,心里怕是微微有些不悦,却道:“恭喜方先生,收了一名高徒,噢,汝等且退下吧,陈凯之,自此之后,你便在县学里学习,方先生偶尔会指点你,你去县里办个学籍吧。” 于是众人纷纷作揖,心情各异地退出明伦堂去。 陈凯之心里也是一松,连脚步也轻盈多了……总算在这个世上安稳下来了,真不容易啊。 陈凯之心情不错,却是感觉到一抹不善的目光。 陈凯之驻足回眸,只见张如玉气急败坏地疾步走来,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不服气? 陈凯之抿抿嘴,不以为然地继续往前走,却是突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陈凯之踉跄了一下,还好收住了脚,不至于摔个底朝天。 他这才发现已经快步过去的张如玉,随即也脚步加快起来! 张如玉刚才当然是故意撞陈凯子的,只是还没等他回头看陈凯之的丑态,便见一个身影如风般地在身边略过,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不自量力!” 这四个字说得很轻,却足以让许多人都听得清楚。 “什么?”张如玉顿时暴跳如雷,怒腾腾地道:“你敢骂我?” 陈凯之回头,从容地勾起一抹笑意,双手一摊道:“哪里敢骂你,只是将这句话还给张兄罢了。” 就在张如玉气得浑身发抖的功夫,陈凯之已经不再理这个惦记着自己表妹的禽兽,加急脚步走了。 张如玉还想追上去,徒然间听到喷笑声,只见其他一同离开的学子都纷纷看着他,甚至有几个显然在努力地忍着笑。 张如玉从来没如此这般感到羞耻,却早不见了陈凯之的背影,只能绷着一脸不快,快步离开。 另一头的陈凯之倒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赶回了县里的后,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来。 那教谕只让自己办学籍,却没告诉自己怎么办。 他眯起眼睛,不由深思起来。 看来这教谕对我的印象很糟糕啊,明显是刁难我来着,我无凭无据,如何办学籍呢?看来他是巴不得我空跑一趟,然后又回去请教。 又是套路啊。 陈凯之想了想,也是不慌,先到了县里一趟,果然这里的文吏告诉陈凯之,这学籍理应在县学里办的,怎会到县里来。 陈凯之只得悻然而回,到了县学,方先生已是走了,这诺大的县学显得很是冷清,让人通报了一声,又重新回到明伦堂,教谕正在案后看着几份公文,头也不抬起来。 陈凯之道:“学生见过教谕。” 教谕这才抬头,只是脸色冷淡。 “什么事?” 陈凯之道:“学生去了县里,他们说,这学籍该在学里办。” 教谕的脸上浮起不可捉摸的笑容,打趣似地看着陈凯之,搁下了笔,手抚着案牍,似笑非笑地道:“噢,陈生员,你和张公子很相熟吗?” 是说张如玉? 陈凯之觉得有些不太妙了。 教谕却是冷冷地道:“本来,这一次铁定是张公子入围的,可是陈生员一来,却将本来好端端的事给毁了,我也不瞒你,张家和老夫,乃是世交,而今老夫却不知该怎么向张家交代了。” 果然是有黑幕啊。 教谕的脸色愈发冷了,手指点了点案牍,继续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方先生已收了你做门生,老夫能说什么呢?不过,我还望你能识趣才好。” “识趣?”陈凯之漫不经心地问。 教谕一副吃死了陈凯之的表情:“当然是你乖乖退出……” “不退。”陈凯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欺负人哪,你这是。 教谕脸色一黑:“噢,不退,那就不急,这学籍呢,要办下来,可不太容易,人哪,得自知自己有几分斤两,不晓好歹,事情就更不好办了,按我大陈的学规,想要入学籍,还需有几个生员担保,你先寻保人来吧,还有,县里也要给你开一张荐信,总要证明你品行端正才是。” 圈圈你个叉叉,真不是东西啊。 陈凯之很气愤,这教谕还真是可恶。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他现在这样刁难,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其实就是将自己当作皮球一样踢,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这样的事,前生今世,陈凯之见得多了。 想让凯哥知难而退,想都别想。 越是遇到事,陈凯之就越冷静,他只朝教谕勉强行了个礼:“好,学生告退。”说罢,直接转身走了。 教谕看着陈凯之匆匆而去的背影,靠在官帽椅上,嘴角却是勾出了一丝冷笑,低声喃喃念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等你撞了南墙,自然而然就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了。” 出了县学后,这明媚阳光,将陈凯之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不能急,那教谕显然是在为难自己,越是着急上火,越是上了他的当。 凯哥会上你的当? 你这是逼凯哥放大招啊。 两世为人,他陈凯之什么人不曾见过? 他细细一想,觉得不该去找方先生叫屈,因为方先生虽是收了自己做门生,可是二人还太陌生,自己刚刚拜师,就求到人家头上,不但让他心里看轻自己,而且方先生也未必愿意得罪本县的教谕。 所以……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陈凯之径直到了县衙门口,门口的差役认得他:“陈公子,又找周大哥?我去通报一声。” 陈凯之摇头道:“不必,我自己去找吧。” 这门前的差役想了想,本来寻常人想要进衙里哪有这样容易,可这人记得周大哥和他很相熟,想必是懂规矩的,也不便得罪,便放了他进去。 这一次陈凯之却是没想找周差役,他依稀记得,宋押司是在礼房里做事的,便故意往那礼房外头溜达。 教谕大人,你居然坑我,我就当真把这学籍办下来给你看看。 他心里满是人情世故,面上却是人畜无害,终于,一个声音道:“这不是贤侄?” 宋押司果然看到自己了,陈凯之朝一扇窗户看去,见宋押司正在公房的案头后喝着茶水。 陈凯之便走进去,朝宋押司行了个礼:“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恩公。” 宋押司以为陈凯之是来找自己的,心里生出疑云,可听这话音,似乎是碰巧遇到,便笑容可掬地道:“噢,不必多礼,怎么,你来县里何事?” 陈凯之道:“噢,是来办事的。” “来办事?”宋押司皱眉,他不喜欢那种走后门的人。 陈凯之解释道:“是这样的,今日我去县学里见方先生,蒙方先生垂青,要收我为门生,教谕大人便叫我来县里办学籍。” 宋押司方才还微微皱眉,随即满脸尽是诧异。 方先生收了陈凯之为徒? 第十三章:恩公出手 方先生收徒的事,宋押司是知道的,只是那方先生是眼高于顶的人,他收的门生,一定不凡,况且这次方先生只收一位关门弟子,可见陈凯之必是有着过人之处。 诧异之后。 宋押司心里不由感叹,好在认了这么个贤侄,这小子很有前途啊。 于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顿时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那么,倒要恭喜了,不过这学籍是在县学里办的,何故跑来县里?” 果然…… 陈凯之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想,真被那教谕坑了,他只说县里,怕就是故意让自己白跑一趟,然后知难而退。 这等小官最是讨厌了,有那么一丁点权利,便故意刁难你,使你不得不对他屈服。 陈凯之不介意偶尔给人拍一拍马屁,可是这样故意刁难的,他却没好脸色。 陈凯之面上依然笑吟吟的,他不能苦着脸,想要站着把学籍办了,就得靠宋押司了。 陈凯之便一副故作懵懂的样子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教谕大人没说清楚,倒是小侄糊涂了,我这就回县学里去。” 假装告辞要走,心里则在想:“教谕要摆官威,而偏偏宋押司得知了这件事,宋押司和自己已算是故旧了,他不知道这件事还好,一旦知道,还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这就是人性啊,凯哥混社会,怎会不知道这公门中的龌龊?无论教谕知不知道自己和宋押司是故旧,可今儿自己被刁难的事若是传了去,宋押司就等同样被人打脸了。 衙门里什么最重要?官职大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威信,即便是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你若是打他的脸,他还怎么在衙里立足? 宋押司果然凝眉不语起来,心里不由地想,办学籍本就是县学的事,身为教谕的,怎么会说不清楚? 他眼眸深邃,似在权衡,只沉吟片刻,便道:“贤侄在这里少待,我去见见县尊。” 要搬大领导了。恩公很给力啊,显然,教谕想要立威,宋押司呢,该确定主权了。 陈凯之便讶异道:“要惊动县尊吗?” 这是一句废话,你都跑来找宋押司了,县衙里是藏不住事的,大家都知道宋押司称呼你为贤侄,宋押司的朋友,若是随意被人刁难,宋押司的面子还往哪里搁,这里还是江宁县吗? 宋押司却什么都没有说,起身往后衙廨舍中去。 本县县令姓朱,这江宁县隶属于金陵府城,而金陵乃是陈朝四都之一,所以朱县令乃是京县县令,寻常的县令是七品,而他却是正六品,前途远大。 此时他正在廨舍里喝茶,宋押司进来,行了礼,道:“明公,方先生已点了弟子。” 朱县令对这方先生素来尊敬,听罢来了兴趣,声音低沉道:“噢?不知是谁有这样的运气?” 宋押司含笑道:“乃是一位叫陈凯之的青年才俊,不过他现在并非县学生员,明公上次有言,说是方先生的门生,直接入县学读书,补为廪膳生员。” 朱县令点头笑道:“噢,这是应当的,提携后辈,事关教化,不可不看重。举手之劳的事嘛。” 宋押司却是深深看了朱县令一眼,才道:“虽是区区小事,只怕下头的人办不好。” 朱县令面上的笑容不见了,这宋押司乃是自己的心腹,他突然说下头的人办不好,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这言外之意,颇有几分县学办事不利的意思。 朱县令深深的看了宋押司一眼,似有所悟,道:“你说的是,这满县都是欺上瞒下的,方先生是本县请来的,理当亲力亲为,莫让下头的官吏误了事。” 他沉吟片刻,摊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去吧。” 宋押司忙是将条子收了,作揖道:“明公,学生告辞。” 一会儿功夫,宋押司就从廨舍回来,将条子取出,交给陈凯之道:“贤侄,天色不早,赶紧去办了学籍,到时安顿下来,让人捎个口信于我,有闲我去看看,近来县里公务繁忙,就不远送了。” 将字条收了,陈凯之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自己赌对了,感激地道:“多谢。” …… 明伦堂里灯火通明,吴教谕皱着眉头,随手翻阅着几篇公文,心里显得有些不痛快。 张家那儿,他是再三拍了胸脯做了保的,谁曾料到,竟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若是事情办不成,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张家人面前抬起头来? 心里顿时对陈凯之生出了更深的厌恶之心,若不是他,何至于闹出这样的麻烦。无论如何都要解决掉,不然…… 正在他思索的功夫,有门吏匆匆进来道:“大人,那陈凯之又来了。” 教谕听罢,顿时抖擞精神,眉宇微微一挑,有些不屑地道:“噢?那叫他进来吧。” 教谕敛起神色,缓缓端起了茶盏,一副轻描淡写地样子,陈凯之的荐信,他已查过了,不过是个小吏给他做的保。陈凯之这人没什么关系和后台,今儿恐吓恐吓他,不怕他不就范。 陈凯之到了县学,通报之后,一进去就看到板着脸,高坐在明伦堂里的教谕,陈凯之上前一步,作揖道:“学生见过教谕大人,噢,是这样的,学生又去了县里一趟,那儿的人说,这学籍,确实该在县学里办,还请教谕大人……” 教谕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眼里露出些许的嘲讽。 这个傻家伙,居然真不甘休啊,还没完没了了。 “陈凯之啊……”教谕坐定后,方才慢条斯理地打起了官腔:“方才老夫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圈圈你个叉叉,我明白才有鬼了。 陈凯之道:“可是教谕大人,我不明白啊。” 他依旧是人畜无害的样子,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子。 教谕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沉眉,双目掠过冷然:“张家不是你惹得起的,你识趣一些为好。” 这什么意思?铁定了要逼他退出? 陈凯之的脾气也上来了,尽力压住心头的火气,保持着风范,淡定道:“张家惹得起惹不起,与我有什么关系?学生已拜入了方先生的门墙……” 教谕怒了。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他猛地拍案,啪的一声,索性也撕下了脸皮,厉声道:“陈凯之,你也配做方先生的门生?你是什么东西,今日本官有言在先,你若是不识趣,老夫有的是手段整你,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 他乃是县里的学官,自有一番气势,此时动怒,足以让人心怯。 这本就是要夹枪带棒,让陈凯之知难而退罢了。 陈凯之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耻小人了。 他心里想,凯哥争取的名额,若是真乖乖让了出去,我陈凯之这社会不是白混了? 陈凯之居然也不客气,伸手往下头的一方书案拍打,发出砰的一声:“你说什么?” “……” 这教谕本以为陈凯之会被自己所威慑,谁料这家伙居然也拍起了桌子,比方才更嚣张,他的怒气顿时更盛,喝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咆哮本官,你……来人,来人!” 陈凯之却是凛然无惧,居然朝教谕投以轻蔑的眼神。 这个眼神被吴教谕捕捉到,心里更是勃然大怒,忍不住在心里道:“好,很好,今儿趁着他蔑视本官,将他办了,治他不敬之罪。”心里有了主意,正待要开口。 陈凯之这时却是义正言辞地道:“教谕大人,你身为学官,居然敢说这样的话。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有用?莫非教谕大人比天王老子还大?今日这事,我绝不甘休,咱们没完。” 混社会第一法则,气势,气势,气势。 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但是一旦遇事,在权衡了双方实力之后,一定要摆出气势,不可以让对方摸清你的底细。 这事儿,没完,就是杠上了。 第十四章:我自读我的书 教谕要抓狂了,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陈凯之却是板着面孔接着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明伦堂,教谕大人作为学官,居然如此威胁我一个读书人,好啊,这敢情好极了,教谕大人留着这句话,我们这就去县里,请县令大人做主,如果教谕大人连县令大人都不放在眼里,那就去府里,去州里,有人自觉地自己天下第一,谁都不放眼里,那我们就去找那个天王老子,且看看,天王老子来了,做不做得了主,我要人其他人也看看,这青天白日里,在这教化的重地,会有人这样口出恶言,这样目中无人,这样目无王法。” 这个气势,真是吊炸天了。 那吴教谕也是一时呆住,打官司,去县里,去府里,去州里,去找天王老子…… 这……谁给你的胆子啊。 这时,陈凯之却是旁若无人,气势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先声夺人,不给对方思考的空间,摆出一副有种你们就把事情闹大的姿态,半点都不可软弱和犹豫。 他朝教谕一笑道:“到了这个份上,只好请人主持公道了,这个学,我不入也罢,呵,且要看看,今儿在这里的人,谁没有好下场。” 陈凯之说着,一点儿也不客气,对吴教谕也没有了半分的尊敬,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来,跨步上前,直接将这字条摔在了教谕的案头上:“走了,告辞。大人,我们会再见面的!” 教谕未来得及反应,却见那字条落在案头上,本想说你今日还想走,却见那字条露出了几行字迹,细细一看,身躯却是一震。 县令大人的笔迹…… 教谕的脸色唰得一下苍白如纸,忙是抓起那字条来看,便见字条上写着:“喜闻本县生员陈凯之拜入方先生门下,教化大事,不可不慎,县学宜早请该生入学,不可疏忽怠慢。” 一行很普通的文字。 却令教谕方才还想发雷霆之怒,这股怒气,像吃了苍蝇一样,一下子生生地吞了回去。 县令大人,居然亲自过问了,他心里开始没底气了。 在这县里,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这个人就是县令,他是吴教谕的主官,若是和县令撕破了脸,这绝不是好玩的,虽然吴教谕直接受府学和州学辖制,可是在这个县,县令依然是一言九鼎的存在。 这陈凯之,居然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心里更是想:“县令大人都亲自问了,他日肯定会问起这件事,若是陈凯之没有入学,这就是疏忽怠慢了。再者,陈凯之走一趟的功夫,就能弄到县令大人的字条,这家伙,到底什么背景?” 再想到陈凯之方才的气势,仿佛一点儿也不惧继续把事态闹大,巴不得闹得天下皆知。 且不说别的,就算将这件事闹到了县里,发生这样的争执,都让自己够呛的,至少这官声,算是完了。 身为学官,名誉很重要啊。 水很深啊。 可是这时,陈凯之已经走到了门槛处。 不,不能让他走。 若这家伙当真赌气,他的前途没了,自己的官运,怕也没了。 不成,不能闹,得把事情压下去,闹起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吴教谕下意识唤道:“陈凯之。” 陈凯之驻足,笑吟吟地回过头来,朝吴教谕作揖:“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吴教谕的脸色很是丰富,带着不甘,却似乎又有几分忌惮,终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入学吧。” …… 天底下的事只要路通了,就好办了,有了县令的手令撑腰,学籍便办了下来。 陈凯之很是欣慰,学籍下来,也算是有了安生立命的资本。 陈凯之很清楚,这个时代也是学而优则仕,若是学的好,进一步,可以一路过关斩将,鲤鱼跃龙门,过上吃香喝辣,每日臭不要脸,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退一步来说,县学生员的招牌,也可以给人写写算算,一辈子混个温饱。 住处是分发的,不过却不是县学里,而是在县学外,一处依河而建的木屋。 好吧,是寒酸了一些,有些荒芜,很多地方需要修葺一下,虽然简陋了些,但至少可以容身了。 这月的米粮也领了,三百文钱,加上二十斤米,噢,还有一块熏肉。 清贫是清贫了一些,可胜在稳定,学里发了一些书来,乃是五经,他特意打开其中一本《诗经》,一行行文字便出现在了面前,陈凯之心里诧异,这里的诗经,倒和上一世的四书五经中的诗经一字不差。 陈凯之抖擞精神,这样的话,融会贯通就容易许多了,至于学习,他倒不怕,他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尤其是穿越之后,思维更敏捷,一目十行下去,居然一下子记住了。 惊喜啊,智商见长。 只是……虽然如此,陈凯之还是犯了难,因为只发了五经,却没有发四书,既然没有发,肯定不是四书不重要,恰恰相反,这可能是此前拉下的功课,县学里默认了自己是个‘读书人’,自然而然,不可能教他从基础功开始学起。 这四书五经,是一脉相承,说穿了,五经便是四书知识的延伸,学习五经的同时,自己还得先自学四书开始。 住宿的环境,有些嘈杂,因为是县学附近,所以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是,河水的两岸,也就是隔壁与河相望的对岸河畔,竖立着许多的歌楼酒肆。偶尔,还有伶人的浅唱和歌女的欢声笑语传来。 没毛病,这和上辈子的学校边,总有无数黑网吧和黑歌厅一样的道理,毕竟……读书人更追求精神上的需求嘛。 尤其是靠着自家边,一座三层小楼矗立,此时还是天光,所以那儿也没多少来客,歌女们却已是醒了,倚着轩窗、勾栏,居高临下,便可将陈凯之的小屋一览无余。 她们惊奇发现,这里突然多了一个奇怪的邻居,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捋起大袖,来回提水清洗,于是便如见了新大陆似的,忍不住调侃起来道:“小哥可是慕名在此住下,要听我们唱歌吗?” “哎呀,好俊的小子,你来,让姐姐摸摸。” “你瞧他,真真像画里走出的小公子一样。” 陈凯之深呼吸,然后置之不理,凯哥要读书呢,功课本来就落下别人一大截,打铁还需自身硬,勤奋刻苦却是必须的。 上街市买了柴米油盐和几个鸡蛋,回到家中,点火生了饭,面上却已是一鼻子灰尘了,将就着用蒸蛋伴着夹生的饭吃。 接着便端坐在了旧桌椅上,因为房子没有修补好,所以有风自屋顶灌下来,有些冷,陈凯之却懒得理会,等以后有了钱,再修补一下吧。 拿起五经来,开始疯狂啃读,他本就有超强的学习能力,加上变态的记忆力,至于对里头文字的理解,就不必待言了,一日下来,学得如痴如醉,效果也是神速,等到天色越来越暗淡,陈凯之方知天色黑了。 蜡烛很贵的,虽然陈凯之已买了几只,却不舍得用,中午余下的饭温一温,勉强果腹,只是屋里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陈凯之走出屋去,却见一旁的歌楼却是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顿时来了主意,有了…… 搬了个小马扎子,径直走到歌楼这儿,门前的龟奴见陈凯之体面,笑脸相迎:“公子……” 陈凯之打断他的话:“我不进去,我只在外等我哥。” ……………… 给大家讲一个笑话:老虎新书成绩好惨淡,分类新书榜才第三名。 呃。这个笑话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有点凉凉的,好吧,埋头写书,不牢骚。 第十五章:不能忍了 “啊,你兄长是谁?” 陈凯之道:“不能说,说了他要生气的,我就在门前等,你不必招待我。” 将小马扎子在门廊一侧放下,书拿出来,借着那门前廊下的灯笼光线,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那龟奴见了,又好气又好笑,细细一想,瞧人家这样体面,又是读书人,而且似乎他的兄弟还在里头销金,也就不好赶人了。 夜幕降临下来,沿江两岸,已是张灯结彩,青楼楚馆,骚人词客,杂沓其中,投赠楹联,障壁为满,一掷千金,欢声笑语,伴随那琵琶和琴声,直上九霄。 坐在门廊一侧的陈凯之却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任他喧哗和强颜欢笑,只心里默记住诗经中的内容,沉醉其中。 陈凯之就是如此,混社会的时候,便比谁都能混,可一旦学习和工作,也绝不受外界影响。 也有上门来的宾客,见一个少年低头看书,惊了。 卧草,神了啊,故意走到少年的身后,还以为是什么小黄书呢,谁料入目的却是‘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看得人眼睛都直了,进了这歌楼时,便唤龟奴道:“这少年是谁,竟在这里看诗经。” 龟奴便谄笑着道:“我也不知,要不小人打听一下?” 恩客便笑骂:“打听做什么,只是好奇罢了。”便也不再过问。 陈凯之只沉醉在他的小天地里,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上进的重要性,读书既然可以成就自己,那么就该刻苦地读书,人有了本领,才是在这个世上真正的立身之本,别看平时他嘻嘻哈哈的,可是该下苦功的时候,却是绝不肯含糊。 等到歌楼里曲终人散,恩客渐散,龟奴打了哈哈,长街多了几分清冷,陈凯之才感觉到困意袭来,才回到破屋之中睡了。 次日,陈凯之便要去学里,到了县学,却已有许多同学了,远处却听到声音:“张公子竟也来县学?” “他乃是大户,家里自有名师教导,何须来县学里读书?” “据说是昨日输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子,心里不忿呢。” 陈凯之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倒也不在乎,这课堂就在明伦堂,陈凯之果然看到张如玉已高坐在第一排的首位了,正与几个同学说笑。 见了陈凯之来,张如玉只不屑地看他一眼,陈凯之当作没看见,被狗瞪了一眼,难道还瞪回去? 只是陈凯之是初来乍到,显然这些学生也不愿理他,他随便寻了个空位,隔坐正是一个胖子,正蒙着头打着呼噜,哎呀,这一看就是个学渣嘛,难怪没有人肯和他坐一起。 接着梆子声起来,便有先生来了,来的却不是方先生。 陈凯之一点儿也不意外,方先生这样的大儒,是不可能日常来授课的,一个月能来上几天课,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过自己是他的关门弟子,倒是很有机会去请他私下里上上课。 想到这里,陈凯之打起了精神,好好读书,方才能成大器,连书都读不过,还怎么腐朽糜烂? 这先生先唱了名,得知张如玉来了,似乎对他印象不错,朝他微笑点头,等点到了陈凯之的名字,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便是昨日有幸成为方先生关门弟子的陈凯之吧。” 陈凯之起身,朝这先生一揖:“正是。 先生便捋须,含笑道:“很好,后生可畏,好生读书。噢,今日教授的乃是《诗经》。” 陈凯之彬彬有礼地谢过,这先生说罢,便开始讲授起来。 陈凯之认真细听,诗经中的内容是死的,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解读,大可以说是官方的思想,所以陈凯之必须了解。等那先生讲授的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坐,让学生们开始自学。 说来也怪,先生一走,坐在一旁的同桌便流着哈喇子醒了,一脸虚胖,却像是一副肾亏的模样,陈凯之只看他一眼,便晓得这胖小子十有八九,是‘黑网吧’的常客,啊,不,是不可描述场所里通宵达旦的常客。 “你是谁?”这胖小子对陈凯之颇为警惕。 陈凯之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陈凯之总是喜欢用自己温柔的笑容去感化别人:“我叫陈凯之,敢问同学高姓大名。” “噢。”胖小子很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对陈凯之似是没什么兴趣:“叫我杨杰就可以。” 新同学,新同桌,就是新气象,陈凯之便道:“杨同窗,你好,噢,敢问这四书……杨同桌有吗?能否借我看看。” 只学了五经,没有四书可不成,陈凯之非要问问不可。 听到四书,陈凯之发现无数的目光如电一般朝自己看来。 怎么?脸上有花?哥们我爱好学习,莫非感动了你们这些学渣。 杨杰听了,竟是突然对陈凯之来了兴趣,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没学过四书?” 陈凯之决定谦虚一把,学而时习之肯定是知道,可都只限于上一世教科书里的几篇文章,距离真正的烂熟于心,还差得远了。 陈凯之道:“是这样的,我从前没有学过。” 顿时,一阵哄笑声传来,陈凯之一头雾水。 那张如玉本只是看着陈凯之冷笑,一听陈凯之说没学过四书,立即大笑起来:“你连四书都不曾学过,还敢来县学读书?这四书,从蒙学就开始学的,哈哈……原来是个空有几分小聪明,却不学无术的草包。” 众人起初还以为,陈凯之是何方神圣,现在一见陈凯之自己露了底,也都放肆笑起来。 陈凯之明白了,原来这四书,相当于小学生的内容,是基础,可是县学属于初中的课程。难怪被这些人嘲笑了。 不过不打紧,没学就没学,陈凯之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倒也不畏他们嘲笑。 谁料这杨杰一听,顿时心花怒放的样子,方才还懒洋洋,一副欠奉的样子,却是一下子拉住陈凯之的手,不肯放开:“兄台叫陈凯之,好极了,看来你我是同道之人啊,哈哈,我也没学,学他个鸟,老子家里有钱。你我都是不学无术,看来,也算是有缘人,难怪能同桌而座,你瞧瞧这些书呆子,老子没一个瞧得起,陈贤弟,不要看什么劳什子书了,我实话和你说,少壮不努力,现在想要奋起直追也难了,待会儿我让你见识好东西。” 陈凯之顿时感觉到无数人嘲弄的眼神了,这眼神既是对自己的,也是对杨杰的。 明白了,这家伙是个出了名的学渣,家里有钱,混进来读书的。 心里很震撼啊,这才来上课第一天,就交了一个坏朋友,这样下去可怎生了得。 陈凯之朝他一笑道:“杨兄,我看你双目无神,料来,只怕还没睡够吧,你继续睡,到时候再沟通。” 杨杰笑了:“这倒是,昨儿那翠烟楼的娘子,太来劲儿了,我先睡了啊。”脑袋一耷,竟真的打起了呼噜。 陈凯之只能一声叹息。 倒是放学之后,陈凯之急着要走,张如玉像是故意要堵着他似的,高声道:“陈凯之,你既连四书都没有学,不妨如此,我教你论语吧。” 语气之中,满满的嘲讽。 论语是四书中最基础的学问,很多人入学时就需要背个滚瓜烂熟了,言外之意是,就讽刺你陈凯之不学无术。 张如玉是世家公子,大家既然知道张如玉和新来的同窗不对付,少年人也都爱起哄,于是纷纷哄笑起来。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陈凯之不能忍了。 第十六章:孺子可教 不过陈凯之这个人,历来是用脑子来解决问题,面对张如玉的讽刺,陈凯之脸上淡定从容,很愉快地走上前,彬彬有礼道:“多谢张兄美意,不过……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自然会请教自己的恩师,倒是不必有劳张兄。” 伤口上撒盐…… 啦啦啦啦啦啦……你咬我,方先生是我恩师,我还需找你学? 张如玉顿时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原是打算奚落他,现在这一番话,却提醒了他,他曾是陈凯之的手下败将。 他恶狠狠地瞪陈凯之一眼道:“姓陈的,你别嚣张。” 陈凯之很惊讶地道:“我不嚣张啊,张兄何出此言?好了,我要学习去了,张兄,再会。” 这叫用文明对抗野蛮,打的就是你这不要逼脸的家伙。 不理会张如玉那张满是怨恨的脸,陈凯之收了书走人,做饭,买书,读书,还有将房子打理一下,陈凯之很忙。 就这样,陈凯之居然成了这座丽红院的‘常客’,人家来这儿是销金,陈凯之却是读书,读书嘛,走的是正道,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以至于这歌楼里的歌女们竟也知道了这么个怪胎,一打听,原来就是隔壁的那穷书生,不免又是媚眼飞来。 说来也怪,陈凯之越是对她们置之不理,她们反是更加肆意的调笑,偶尔说一些暧昧至极的话:“陈家小公子,来,我有宝贝给你看。” 陈凯之也只含蓄一笑,收起书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姐姐,宝贝就不看了,我要温习功课。” 那歌女便笑得花枝招展,捂嘴觉得要岔了气,便忍不住给他冠名:“呆子。” 陈凯之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人家也没恶意,相比于那些同窗,他反而更愿意市井中的‘粗鄙’。 莫欺少年穷,那些渣渣,真以为凯哥不学无术吗?等着瞧吧。 夜深了,收拾了马扎,回去睡觉去也。 “你且等等。”说话的是这院里的翠红,翠红在这儿年纪是最小的,据说还是个清倌人,眼下只是负责给迎客的歌女们清理和打扫。 她自二楼的勾栏轻呼一声,快步下楼,竟是用帕子取了几块糕点来。 陈凯之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反而有情有义,自从知道陈凯之对她们没有企图,却也对陈凯之生了好感。 陈凯之不客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番美意,扭扭捏捏反而没意思了,大大方方接了糕点,深深一揖,楼上便有人探出来调笑几句,借着灯火,看翠红在灯影下红彤彤的姣好面容,陈凯之吁了口气。 入学了七八天,终于方先生要来授课了。 陈凯之来得最早,等到了明伦堂,先生没来,张如玉这些人却已经摩拳擦掌,连那杨杰也不敢睡了,他和陈凯之渐渐熟稔,陈凯之甫一坐下,杨杰便凑来,压低声音道:“今日方先生来授课,了不得了啊,哎呀,我可不敢睡了,方先生不比其他人,惹了他,我爹也压不下,凯之……”他挤眉弄眼:“你要小心,听说那姓张的今日想故意让你在方先生面前出丑。” 陈凯之心里想笑,这张如玉看上去年纪也是不小了,居然还跟小孩子似的。 陈凯之含笑道:“多谢杨兄提醒。” 杨杰便贼眉鼠眼的样子,嘿嘿直笑:“出丑就出丑罢,咱们投缘,上次便说带你去看好东西……” “先生来了。” 杨杰一听先生来了,再没心思往下说了,吓得忙是绷直身子。 陈凯之抬头一看,果然看到方先生徐步进来,面上微微含笑,目光只略略扫了明伦堂的诸生一眼,便落座。 有助教小心翼翼地给他奉茶,众人皆是肃然起敬。 方先生便拿起教具,只淡淡道:“老夫只随口讲一讲诗经,诸位静听。” 说着便开始讲授起来,他的授课内容其实挺乏味的,但陈凯之细听,却发现方先生果然很不一般,对诗经的理解,远在从前几个先生之上,每一个字都是鞭辟入里。 若是杨杰这样的家伙,肯定觉得枯燥,可若真是肯学的,却仿佛方先生随口之间,便为自己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好厉害!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还教出了进士。 陈凯之听得如痴如醉,等一堂课听下来,竟发现许多东西还需仔细回味,方能消化。 方先生讲罢,喝了口茶,让陈凯之遗憾的事,先生似乎没有因为自己是他的门生,而特意关注自己,看来下课之后,得主动一些,去认真请教他才好。 正在这时,却有人信步走进明伦堂来,正是吴教谕。 吴教谕笑容可掬地进来,先朝方先生行了礼,道:“先生辛苦,没有打扰先生吧。” 方先生淡淡道:“哪里。吴大人言重了。” 吴教谕便又含笑着道:“诸生们能听方先生讲授学问,想来是受益匪浅的。今日老夫也来凑个热闹,考校一下大家的学问。” 前两天的时候,就有人跑来告诉吴教谕,说是陈凯之这个新生,居然连四书都不曾读过,吴教谕方才恍然大悟,那一日比试,所有的读书人,方先生都默认了他们一定是有读书功底的,也就忽略了基础功这个环节,谁晓得陈凯之这家伙撞了大运,居然靠着小聪明拔得头筹。 今日当着方先生的面,吴教谕就是来戳穿陈凯之的。 他话说到这里,心里想:“待会儿,戳穿了这个小子不学无术,不但方先生生厌,自己也好找个理由狠狠申饬他,甚至将他赶出去。” 当然,吴教谕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一副很公允的样子,先是看向张如玉,含笑道:“张如玉,你先来,昨日先生教授的是什么?” 张如玉像是和吴教谕串通好了似的,精神抖擞地道:“先生教授的,乃是诗经《烈文》。” 吴教谕很有深意地看了张如玉一眼:“背来本官听听。” 张如玉满面红光,摇头晃脑地背诵道:“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 他背得一字不差,声音也娓娓动听,张如玉成心想要卖弄,所以特意用了古韵,很是动听。 吴教谕一面捋须,一面露出赞赏的微笑,道:“好,孺子可教。” 连坐在讲堂上的方先生,似乎也不禁多看了张玉一眼。 张如玉神采飞扬地道:“多谢大人夸奖,学生只是侥幸记得一些,不敢班门弄斧,往后更该好好学习,不枉费先生们的教诲。” 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这话说的真是漂亮。 吴教谕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大家要多向张如玉学习才是,现在县里对县学的教化尤为看重,听说近来有一些不学无术之徒,在县学里混日子,这是置名教于何地?” 他严厉教诲一番,众人纷纷称是。 ………… 冲榜无望,调整心态,写出好故事。 第十七章:神技 坐在陈凯之身边的杨杰吓得面色惨然,教谕大人,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啊,不知学里是不是真要严惩像自己这样不学无术的人,可在县学混不下去,回家非要挨揍不可。 吴教谕目光一转,眼睛却朝杨杰和陈凯之的方向看来,杨杰更是吓尿了,低声喃喃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大人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陈凯之!”吴教谕已是走上前来,根本忽视了杨杰的存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吴教谕进来的时候,陈凯之就知道吴教谕想打什么主意了,他其实更关注方先生的反应,却见方先生始终高深莫测的样子。 尼玛,这恩师,连自己这老江湖都看不懂啊。 现在事到临头,陈凯之只好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吴教谕行了个礼:“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吴教谕如沐春风地道:“陈生员乃是方先生高徒,本官倒是想要考考你。” 他面含微笑,实则是绵里藏针,一个入学不久,连四书都不曾读过的人,想来是经不起考验的。 所以吴教谕很有信心。 陈凯之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见许多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道:“学生入学不久……” 吴教谕哪里肯让他谦虚,振振有词道:“方先生的高徒,自然是非同凡响,这和入学多久没有关系,四书五经,乃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倒背如流,本是县学生员的本份,今儿老夫只考你四书五经,你可听好了,若是答不出,少不得要予以惩戒。” 他的口气,声色俱厉,杀机隐现,随即道:“礼记《大学》篇,想必陈生员已经倒背如流了,你来背诵老夫听听。” 这礼记,也是五经的一种,《大学》篇,县学里也已经教授过,不过那时候陈凯之还未入学,既然陈凯之没有基础,怎么可能背得出来? 何况,礼记比诗经更难一些,诗经毕竟只是背诗,且多以短诗为主,这大学却是文章,洋洋上千言呢,就算是许多县学生员,都未必能背得滚瓜烂熟。 方先生只是高坐,不过听到这个题,心里便了然了什么,却依旧静默以对,呷了口茶,等陈凯之来答。 吴教谕自然是洋洋得意,许多生员只听到这题,也都挤眉弄眼起来。 陈凯之想了想,道:“若是学生背的不好,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他沉吟了片刻,便磕磕巴巴地念道:“也利为义以,利为利以不国谓此,矣何之如无亦,者善有虽,至并害灾……” 吴教谕一听,这背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是学官,自然对《大学》篇耳熟能详,只听陈凯之背了第一个字,便怒从心起,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大学里,哪有什么也利为义以。 他脸色一正,厉声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本官。” 戏弄学官,可是大罪,大陈朝对于学生的风纪很是看重,这个帽子扣下来,削除学籍都是轻的。 其他人一听陈凯之磕磕巴巴背的文章,便都忍俊不禁起来,这陈凯之真好胆,大学哪里是这样的,你不会背就不会背,居然胡说八道,这不是作死吗? 张如玉已是面露洋洋得色,一双眼眸盯着陈凯之,心里想,这小子,死定了。 连杨杰都吓得吐舌,坐在陈凯之身边,轻轻拉了拉陈凯之的袖子,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都是学渣,大哥也不能笑二哥,陈老弟,你这是找死啊。 只有方先生,似乎若有所思,而后忍不住微微错愕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目光很是复杂。 此时,吴教谕咆哮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来人,将他拿下。” 陈凯之一脸无辜的样子道:“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你戏弄本官,罪无可恕!”吴教谕义正言辞道。 “可是……”陈凯之心里乐了,却依旧委屈地道:“可是学生念的应该没错啊,是大人让学生倒背的啊。” 是……大……人……让……学……生……倒……背……的……啊……啊……啊…… 一下子,整个明伦堂沉寂了下来。 倒背? 没让他倒背啊。 噢,倒是有一句话,叫倒背如流,可这倒背如流,只是形容背得非常熟练,记得非常牢。 只是形容……形容而已。 有人已经嗖嗖地翻出了礼记,搜出了大学篇,从后往前看,映入眼帘的,居然真是也利为义以,利为利以不国谓此…… 呼…… 真是倒背啊。 “一字不差。”有人轻声道。 震撼,太震撼了,要知道,将一篇文章背的滚瓜烂熟,其实不算什么稀奇,可是倒背的难度,却是滚瓜烂熟的十倍百倍,因为人的思维是有盲点的,即便是那些太学的鸿儒、博士,怕也未必能做到。 可是……这个家伙,居然真的倒背。 张如玉方才还在笑,一下子,这笑容僵硬了,眼睛发直,心里想,不可能,不可能的,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震撼,太震撼了! 至少此时的吴教谕,脑子也已经发懵了。 陈凯之只是淡淡一笑道:“请大人先让学生背完可好?”然后他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方才还背得有些磕磕巴巴,可是那映入脑海中的文字,现在却一下子迸出来,渐渐流畅:“家国为使之人小,之善为彼,矣人小自必……” 许多人翻出了书,疯了一样开始倒着顺序随着陈凯之的背诵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神了…… 这家伙真能倒背,一字不差,真的是一字不差啊。 这篇大学,陈凯之在前日就温习过,因为本身就过目不忘,所以读了第一遍,就记住了七七八八,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接触这五经,认真读下去,这些文字便如有了灵性一般,瞬间映入脑海,等他熟读几遍,已是滚瓜烂熟了。 至于倒背,却是很有几分难度,不过事到临头,全身心的去记忆起自己读书所学,竟也能脱口而出。 陈凯之有些庆幸,这几日的努力,没有白费啊。 “善至于止在,民亲在,德明明在,道之学大……” 这洋洋千言的文章,陈凯之终于完美的划下了一个句号。 他看着一脸僵硬的吴教谕,吴教谕显然已经脑子抽抽了,陈凯之谦虚地朝吴教谕行了个礼:“大人,学生献丑了,此篇《大学》,实乃经典啊,大学之道在于德,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首要的,却是修身,修身即是修德,修了德,方能爱民,有了爱民之心,这天下就可以大治了,圣人教诲,句句珠玑,学生学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见笑了。” 第十八章:刮目相看 学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 吴教谕失态了,他有点想不明白,这个家伙是怎么做到的?即便是自己,怕也做不到吧。 可是人家都一脸谦虚的样子了,你能怎么样?还能声色俱厉吗? 方先生就在看着呢,这么多生员也都被震撼住了,没有人敢露出嘲弄,只是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凯之,像是看妖怪一样。 “啊……好……”吴教谕憋着身体里的内伤,总算是勉强地叫了一声好:“陈生员……陈生员学的很好,本官心甚慰之,嗯,嗯……”他显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啊,丢大人了,人家倒背,自己居然都没听出来,现在倒好,颜面丧尽…… 他勉强一笑道:“本官就不打扰你们上课了,再会,再会……” 脚步匆匆,吴教谕已逃之夭夭。 只有那张如玉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因为他发现许多同学,都是敬佩地看着陈凯之,令他顿时生出了许多的嫉妒。 陈凯之坐下,心里并不觉得得意,自己距离学霸还早着呢,以后还要多努力才是。 坐在一旁的杨杰膛目结舌,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一直以为陈凯之和自己一样,都是学渣来着。 方先生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已是从容起身:“时候不早了,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 这个恩师,脾气倒是古怪得很,陈凯之心里想,今日听了他的课,方才知道恩师的厉害,自己虽能倒背,可是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却是差之千里,不成,得向他好好请教才是。 现在陈凯之生活困顿,虽然勉强安生立命,可现在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哪里肯放过?方先生前脚一走,陈凯之就在同学们的震撼目光之下,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笔墨和书本,便跟了出去。 等方先生回到了自己下榻的居所,陈凯之便上前去叩门。 门子开了门,狐疑地看他,陈凯之道:“学生陈凯之,乃是方先生的门生,特来拜见。” 这门子便入内通报,没多久就请了陈凯之进去。 这显然是县学专门给方先生安排的院子,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青藤攀爬在庭院的篱笆墙上,带着盎然绿意,陈凯之则被请进了书房,书房里没有桌椅,只有几张长案,和几个蒲团,架上都是书,南墙处,悬挂一方古琴,字画也有,不过陈凯之来不及细看,因为此时方先生已换了一件宽大的道袍,盘膝坐在蒲团上。 穿了道袍并非是道士,事实上,在大陈朝,道袍因为宽松,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爱将它当……睡衣穿。 方先生似乎也在打量着他,不过这目光,欠缺了兴趣,却多了几分慵懒。 陈凯之上前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恩师。” “噢,来坐。”方先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陈凯之也不客气,这恩师一看就很牛逼的样子,能作为他的门生,还是很有前途的。 方先生淡淡道:“凯之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恩师这个逼装的也很好,果然一看,就有大家风范,恩师就是恩师,难怪县里的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陈凯之心里想着,啧啧称赞。 随即,他道:“学生是来向先生学习的。” 方先生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左眉微微一挑:“原来如此……”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仿佛已经超凡脱俗,和这个滚滚红尘,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哎呀,这个逼已经可以给满分了。 陈凯之很佩服地看着方先生,虽然深谙套路,可是和恩师一比,自己还差那么点火候,以后一定要多多学习。 略一沉吟,方先生道:“不过,老夫没空,你自学吧。” 什么? 陈凯之呆了一下,心里忍不住揣摩,这是恩师端着架子呢,还是恩师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呢? 他不甘心啊,得死缠烂打,学到真材实料的本事才是,陈凯之便道:“学生有幸蒙恩师不弃,收学生为徒,恩师若能教诲一二,学生感激涕零。” 方先生此时却是轻吁了口气,摇头道:“哎,倒不是有幸,说来惭愧,只是因为老夫不幸,和江宁县令打输了个赌。” 话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陈凯之的脸色就精彩了,我去,只因为打了个赌,若是再稍加深思,陈凯之就明白了。 原来这方先生,未必想要收徒,也不想来这江宁县学里教授功课,是啊,人家是一等一的大名士,走到哪里都有饭吃,受人礼敬,凭什么来这县学呢? 而先生之所以困在这里,只是因为……因为特么的打了个赌,还特么的打输了。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这就好像有一天自己的爹跑来和自己说,之所以这个世上会有你,只是因为在一个很不幸,且风雨交加的夜晚,十分不幸的中招了。 怎么听着,跟后爹一样?这……不能忍啊。 陈凯之深呼吸,心里安慰自己,不打紧,不打紧,虽然这是美丽的误会,可好歹生米煮成熟饭了,自己是他的门生,你还能袖手不管吗? 陈凯之挤出微笑道:“这样一说,倒也是恩师与学生的一段缘分,学生天资尚可,平时也很努力,若是恩师悉心调教一番,或许将来也能像师兄那般,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名,恩师一人教授出两个进士,岂不美哉?” 脸皮厚怎么了,凯哥脸皮就是厚,方才那一次倒背,想必是让恩师很是难忘的,这个天份,想必对恩师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粗鄙!”方先生突然轻喝一声:“难道人生的意义,就只有金榜题名吗?” 陈凯之呆住了,恩师,你这是要闹哪样? 方先生风淡云轻地道:“你倒是有几分天资,能令人刮目相看,可是你名利心太重了,只求金榜题名,这和行尸走肉何异?” 陈凯之一头雾水了:“那么恩师的意思是……” 方先生眼高于顶的样子,道:“来人,取老夫的琴来。” 门外侍立的童子听了,忙走进来,将南墙上的古琴取下来,送到了方先生的案头。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也不打话,保养极好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起来。 顿时,音符便充裕了整个书房。 琴音缭绕,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 陈凯之认真一听,脸色就变了。 第十九章:何方高人 陈凯之瞪大眼睛,一脸懵逼的样子。 这……不就是他给那荀家小姐吹的那首《高山流水》吗?这高山流水,怎么又被方先生弹奏起来了? 哎呀,想不到他和恩师还是知音啊。 只是他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这高山流水有一些地方有些生涩,虽然依旧不失柔美,却还欠缺了一点什么。 那方先生屏息抚琴,不经意之间,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陈凯之一头雾水状,心里便更加瞧不起了。 等这高山流水一曲奏罢,他才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淙淙流水之中,眼角闪烁着些许的泪花,被这琴音感动不已。 再深吸一口气,他才道:“此曲,你能体会吗?” “能啊,能。”陈凯之忙不迭地点头。 “粗鄙!”方先生又是轻喝:“你明明不能,偏要说能,装模作样,哪里是老夫的知音?你可知道,老夫和江宁县令,赌的就是这琴,那江宁县令,居然拿出了这么一曲佳作,说是荀家那儿传来的曲谱,据闻是荀家小姐自一位无名曲乐大家那儿所奏中得以感悟,方才编的此曲,此曲只天上有啊。” 陈凯之明白了,原来自己给荀小姐吹了高山流水,荀小姐记了下来,重新编为了琴谱,然后县令听了去,心里爱煞了,恰好方先生途径江宁,既然都是爱琴之人,于是打了个赌,县令大人就直接用这一曲高山流水,将方先生秒杀了。 我去,好复杂的样子啊。 “你方才提到你那师兄,你以为,他只是金榜题名这样简单?粗鄙!” 又是一声粗鄙,方先生接着道:“你那师兄,何止只读这四书五经,他的琴棋书画,样样都是精通,是个雅人,反观你,心里只想着金榜题名,利益熏心,浑身上下,哪里有半分的雅致?这琴,老夫虽不知是何人所作,可是弹了他的曲,心向往之,真恨不得做他门下走狗,日日听他弹琴,哎,知音难觅啊。只是你嘛……老夫没功夫教你,你既想要鲤鱼跃龙门,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便自己好生努力去吧,老夫要弹琴,没功夫。” 卧槽……凯哥我求上进,也被鄙视了? 细细一想,不对,这高山流水,在这个时代,原创的不就是自己吗?不过……自己也是抄袭前世的…… 陈凯之踟蹰了,要不要承认呢?若是承认,这算不算抄袭? 只在陈凯之略一踟蹰的功夫。 方先生将袖子一收,又变得淡然起来,他幽幽道:“去吧,好自为之,老夫与你有缘无份。” 陈凯之倒是听着有点火来了,这是逐客令啊,这一点志气,陈凯之还是有的,他没有露出失望的样子,只是一笑道:“噢,好。” 于是从蒲团上起身,很洒脱的样子:“再见。” 方先生没有被陈凯之的离开而打扰了兴致,竟发现方才自己弹奏到了动情之处,眼角有些湿润,揩了揩眼角,禁不住发出感叹:“知己难得、知音难觅啊,只是不知那位前辈,到底是何方高人,若是能与他一见,足慰平生了。” 至于陈凯之,从方先生居所出来后,心里的确是有几分遗憾,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好不容易拜了名师,谁晓得就这样分道扬镳了。 可陈凯之不后悔,他显得很洒脱的样子,抱着书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自己的小院里花花绿绿的,咦,这是什么情况? 凑近一看,却不知是哪个混蛋拿着竹竿子架在自己的篱笆墙上,晾晒了衣物了。 衣物倒也罢了,而且还都是女子的亵裤和肚兜。 卧槽……王法呢,天理呢,我的名声啊! 忍住吐血的冲动,陈凯之朝着隔壁的歌楼大叫:“谁,是谁?” 此时已到了正午,日上三竿,一些歌女们已是起了,听到动静,个个姣好的面容从窗台上探出来,顿时笑作一团:“小公子,贱妾们没地方晾晒衣物,这才借你的地方用用,怎的这样小气。” 那翠红年纪小,却是吃吃道:“不,不是我,是芳儿姐姐的主意。” 陈凯之叉着手,心里暴怒啊,戏弄凯哥来了,岂有此理,让人看了,还以为凯哥是什么人呢。 对面的歌女们却又是笑:“平时你来借光,也没人赶你,现在借你地方晾晒衣衫,你反倒是不依了,来来来,索性你上楼来,姐姐们给你唱曲,好生伺候你,权且当作酬劳。” 呃…… 陈凯之倒是有了尴尬,欠揍的是,他居然觉得对方很有道理的样子,没毛病啊,自己的确是蹭了她们的好处,而且邻里之间,不过是借个地方晾晒衣物罢了,虽然有点怪怪的,可是道理上,似乎也很说得通…… 好吧……陈凯之咬咬牙,也不和她们啰嗦了,生怕她们再说出什么污秽的话,索性架起竹竿子,见四下无人,嗖的一下收了亵裤和肚兜便往屋后跑,屋后有一小块院子,而且被院墙遮挡着,寻常人无法发现。 楼台上的歌女们见他狼狈又紧张地抱着女人的东西疯了似的逃之夭夭,又都笑作一团。 呼…… 总算搞定。 陈凯之心里稍安,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态,也不回前院去了,摊开书来,读了一会儿,便生火造饭。 他总是不擅长于烧柴,片刻功夫,便一脸锅灰了,这时外头却有人道:“陈公子,陈公子可在?” 陈凯之在这个世界的朋友并不多,听到有人登门,心里也是狐疑。 等走出去,却见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恰在柴门之外站着,连篱笆也挡不住她那面上含俏的美颜。 是荀小姐?想不到又见面了。 不过荀小姐此时乃是男人的装扮,这个时代风气还算开放,寡妇是可以再嫁的,女子也未必不可以抛头露面,只是像荀家这样的家世,可就要注意一点影响了。 见她男装打扮,陈凯之心里就了然了,走上前去,作揖道:“原来是荀公子,荀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这可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啊,而且还是个女人,一个极好看的女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还被自己摸过不可描述部位的女子。 陈凯之天然的,有了些许亲切之感。 荀小姐朝他眨眨眼,故作俏皮。 不过陈凯之素懂人心,却晓得她是想要缓解尴尬罢了,她的眼眸出卖了她,显得有些局促:“听说陈公子下榻在此,特来谒见,我……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很合理的要求,陈凯之正待要去开了柴门迎客,转念一想,不对,自己的后院还有几十件亵裤和肚兜彩旗飘飘呢,她若进去,恰好撞见,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是登徒子? 第二十章:金童玉女 陈凯之负手而立,嘴角微微一抿,下巴微微抬起,这一日,在这个时辰,也在这一刻,陈凯之觉得自己升华了,脱离了低级的趣味,他低声道:“男女有别,有什么话,还是在这儿说吧。” 荀小姐反是显得很不好意思了,俏脸上染上一层红晕,忙是点头,而后道:“是小女子孟浪了。其实自上次听了陈公子的高山流水,小女子总是……心里惦记着,于是编了一首琴谱,特意送来,想请公子赐教。” 这哪里是来指教这样简单,是想来学习的。 荀小姐已取了琴谱,交给陈凯之,陈凯之看着上头的音符,呃,看不懂,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便道:“不错。” 荀小姐美眸里,立即掠过失望之色,说不错,这就是说自己还差得远了。 陈朝人爱琴棋书画,尤为爱琴,这里的琴痴不知凡几,原以为自己用心所编的琴谱,并没有使这位‘大师’满意,荀小姐只好道:“见笑了。” “嗯。” “那么……”荀小姐显得难以启齿的样子,看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心里有些异样。 自己来拜访,换做别人,早巴不得请自己进去坐了,当初误以为他是登徒子,现在真觉得可笑,看样子,人家对自己是半分涟漪都不曾有。 即便是彼此交谈,他也是风淡云轻,不为所动,这也令荀小姐生出一些敬意,她想了想,便鼓起勇气道:“公子是在烧饭吗?” 陈凯之心里很尴尬,琴谱他不懂,人嘛,又不能请进家里去坐,哎,依旧还得端着啊:“是啊。” 荀小姐道:“公子看来有些困难,不妨如此吧,我聘你做我的乐师可好?” 她一开口,就后悔了,人家是个雅人,怎会同意?他有这样的才华,真要挣银子,哪里还会守这样的清贫?倒是自己看轻了人家。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现在的主业是读书,何况我也教不了小姐什么。” 荀小姐的心微微一沉,便嫣然强笑道:“是呢,倒是小女子唐突了。那么……” 陈凯之已朝她摆摆手:“再会?” “嗯。”荀小姐这才移动了莲步,朝陈凯之福了福身:“那么再会吧。” 陈凯之则朝她作揖,半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小姐慢走。” “多谢。” 四目相对,都略显尴尬,荀小姐旋身,走了几步,可又想起什么,转回来道:“呃,这一次叨扰了这么久,要收学费吗?” “啊……”陈凯之震惊了,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把钱不当钱,可他是穷人呢,下意识道:“让我想想。”随即又摇头:“算了,我没教你什么。” 荀小姐露出微笑,她嘴角只浅浅地勾起些许,使这草庐都增加了几分春色:“好呢。” 说罢,才举步又要走,却中途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见陈凯之还站着不动。 荀小姐又旋身回来:“陈公子……” “嗯?” 这小姐挺啰嗦的。 荀小姐怯生生地道:“这曲谱,我在此之前,因家父宴客,所以弹奏了给人听,公子不会见怪吧?” “不会的。” 荀小姐又笑了,笑得勾魂夺魄:“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陈凯之感觉自己的尴尬症要犯了。 荀小姐心里微微失落,这是逐客令呢,便只好郁郁寡欢地去了。 望着那背影走向远处的小软轿子,逐渐走远,陈凯之深吸一口气,猛地闻到了一股怪味,突然一拍头:“我可怜的饭,糊了。” 读书总是枯燥的事,不过总算是陈凯之现在的正业,他现在的目的,是要中一个州学的生员,也就是这个时代的秀才,做了秀才,就有许多好处了。 所以他总能耐得住寂寞,只是每一次回到这空荡荡的小卧房,陈凯之的心里,总难有一种亲切感。 这里,是不是自己的家呢? 既然是家,怎么没有一丁点的亲切感? 这样一想,他有时心里也会变得低落起来。 猛地,他想起了什么,对,这里缺了一点东西,他顿时手舞足蹈起来,去寻了一支炭笔,铺开了一张白纸,便站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着手起来。 这是素描的技法,不过苦于条件有限,所以不得不将就一些,过不多时,一个女子的轮廓便在白纸上现形,他继续描下去,这轮廓里,开始多了鼻子,眼睛。 “陈公子,陈公子……” 又有人来。 不过这声音,陈凯之很熟悉,是歌楼的翠红,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陈凯之的声音很随和:“进来吧。” 翠红这才扭扭捏捏进来,怯生生道:“我来收……收衣衫的。” “噢,在后面,你自己去收,对了,回去的时候,多看看街上有没有人,尽量少让人看见。”陈凯之一面继续唰唰地用炭笔画着,那轮廓里的人像,便愈发的清晰了。 翠红收了衣服,要穿过屋子,好奇地探头过来打量:“呀,陈公子作的画真好,这画的是谁?” 陈凯之道:“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 翠红脸便殷红了,很不好意思地道:“一定是陈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大众情人。”陈凯之画完了人像,开始绘出上半身,嗯,这画像在这里其实显得有些……开放。 翠红不肯走,只痴痴地看着,直到陈凯之差不多绘完,她惊讶蹙眉道:“陈公子,穿成这样?不会太暴露?” 很过份吗? 陈凯之起身看了看,并不过分啊,他笑了笑道:“这叫晚礼服。” 翠红吐舌,不敢再待了,忙是抱着亵裤,几乎掩面而去。 陈凯之却专心地看自己的画,这画的正是上一世他这个年纪的人,几乎都会在自己房里贴的‘玉女’,其实还有一个金童的,不过大男人就不画了。 暴露?这倒真是冤枉,只是陈凯之手欠,画了个穿吊带礼裙的明星罢了,好吧,最重要的还是回忆。 他兴致勃勃地将画贴在了睡榻对面的墙上,而后后退几步,开始欣赏这张明星挂画,自己的素描功底还算不错,已有几分酷似了,只是……怎么会不知觉的……嗯……眉眼似是有些像那荀小姐呢? 他愣愣地看着画,眼角突的有了一些湿润,前一世,自己有个姐姐,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女星,还在家将她的贴画挂得满屋子都是,而今物是人非,也不知姐姐过的怎样了。纵使再如何没心没肺,而今见了这画,触景生情,陈凯之也不禁唏嘘起来。 陈凯之终于找到几分家的感觉了,这幅画,还有画中的玉女,仿佛一下子让这家徒四壁的小屋子,与上一世冥冥之中多了一些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不能再有杂念了,读书吧。 只是偶尔,抬眸看这画,令陈凯之又有了心事的样子。 第二十一章:别有所 这两日都要去上学,每到县学,途经方先生的庐舍,总能听到悠扬的琴声,特别是高山流水这调子居多。 这方先生还真是个琴痴啊。 这一日途径门前的时候,又听到一曲落下,陈凯之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去拜谒。 真不是陈凯之对这位师傅还有什么希望,只是无论怎么说,二人也有师徒的名义,他可以装逼,自己则不可以无礼。 通报了一声,接着到了方先生的书舍。 方先生还沉浸在那琴音之中,眼睛一撇,见到陈凯之,脸色缓和一些:“坐。” 陈凯之道:“学生途径此地,见上课的时候还早,所以来看看。” 方先生颌首,手还搭在琴弦上,惋惜着说道:“老夫还以为你是被这琴声吸引,所以来了。” 呃…… 陈凯之莞尔一笑道:“学生现在最紧要的是读书。” 方先生的脸色骤然又有些不好看了,目光一寒,满是失望地摇头。 “还以为你能开窍,原来竟还是这样粗鄙,好了,你走吧。” 无端的吃了闭门羹,陈凯之索性起身,朝他一揖:“学生告辞。” 说罢,陈凯之转身要走。 方先生老脸微微抽了抽,似乎很想教训一下这个粗鄙小子,忍不住道:“且慢。” 陈凯之便驻足。 方先生正色道:“在你眼里,莫非除了读书,其他的事就没有意义了吗?其实你也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可惜利益熏心,名利心太重了。”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想要唯唯诺诺几句后,便告辞而去,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看方先生那眼眸里所透出来的轻视,却令陈凯之心里火起。 特么的,你爱琴就爱琴,还非要逼得所有人都爱琴? 陈凯之扯出一笑道:“先生教训的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陈凯之下巴微微抬起,用些许的高傲,回应方先生的鄙视:“先生的出身想必不差,而今乃是鸿儒名士,衣食无忧,可是学生,却是一无所有,先生怎么能对一个一无所有,每日吃着入口难化的蒸饼,住在漏屋的人,这样又高谈什么雅趣与粗鄙呢?学生活着已经很艰难,能读书就更加不易了,对学生来说,若是不去上进,那么这辈子就成了一个废物,所以,学生所求的只是眼前,这琴棋书画,离我太远。”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方先生的古琴上:“学生赘言,告辞。” 双手作揖,大袖一摆,走人。 “你……你……真是……” 何不食肉糜的家伙啊。 陈凯之摇头,上学去也。 上学已经有一些日子,所以陈凯之渐渐也开始熟悉了环境,已经和一些同学建立了友谊,就说邻桌杨杰,虽然是个草包,可是人却不坏,见了陈凯之来,立即上前提醒道。 “喂,那姓张的家伙,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他总是在四处打听你的事。” “噢。”陈凯之很不以为意的样子:“我哪里晓得,杨兄,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昨夜又没有睡?” 杨杰顿时喜笑颜开起来,他脸本就肥胖,笑起来,眼睛都被一脸的横肉挤成了一条缝隙:“你是不知,那香香馆又新来了……” 陈凯之忙摆手道:“别和我说这个,往后早些去休息,再这样下去,你身子如何吃得消。” 杨杰便贼贼的笑。 就在此时,却见那张如玉与几个同学一道儿进来,张如玉眼睛搜寻到陈凯之,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匆匆上前,厉声道:“陈凯之,表妹去寻你了?” “是啊。”陈凯之很干脆的点头。 “你……哼……”张如玉想说什么,碍于身边有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随即森然冷笑:“你休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个穷小子罢了,表妹怎么会瞧得上你?” 陈凯之却是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张公子既然有这个自信,却还如此气急败坏做什么?” “这……” 论口才,十个张如玉也及不上一个陈凯之。 说实话,陈凯之都懒得吊打他。 张如玉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泛青,冷冷地盯着陈凯之,这个家伙竟然肖想他的表妹,不给一点颜色瞧瞧,恐怕是不行的,抿了抿唇,咬牙切齿的朝陈凯之挤出话来。 “你要掂量后果才好。” 陈凯之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 张如玉见状,却也不恼,只是森森然的笑了笑,似乎早有什么预谋。 这时候,方先生却是来了,也不知为什么今日是他来授课,他徐步走进来,目光复杂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接着如平常一样,等学生们噤声,他慢吞吞的落座,也不打话,便开始讲授起功课来。 遇到方先生的课,陈凯之格外的用心,这段时间,他已将四书五经背熟了,却急需要理解和消化,而方先生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可谓是别具一格,造诣极高,悟性低一些的人,或许很难理解,可陈凯之的接受理解能力极强,越是如此,就越对方先生的学问佩服有加。 讲到了精彩处,陈凯之忙不迭的拿了书本,提笔在书本下用蝇头小字开始记录,将来温习功课的时候,倒是可以用上。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目光依旧古井无波,可是讲课的语速,却是稍稍放慢了一些。 陈凯之呆了一下,一边快速的速写,一面抬头看了方先生一眼,却见方先生依旧是满脸冷漠。 他哂然一笑,继续记录笔记。 一堂课下来,方先生便动身走了,陈凯之看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心里也颇为满足。 用不了几个月,就要府试,若是能够名列前茅,自己的境遇可就好的多了。 他站起身,活络了筋骨,杨杰在旁道:“凯之,夜里我带你去见识……” 陈凯之便怒容满面地看着他道:“杨兄,这些话以后不要提了,我也奉劝你少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我们都是读书人,该洁身自好才是。” 杨杰愣愣的看着陈凯之,膛目结舌,像陈凯之这样不去‘黑网吧’的人,还真是少见啊。 哎……陈凯之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凯哥不是人品高尚,只是因为……穷,这一直是凯哥保持好品德和高尚人格的良好基础啊。 回到自己的小院落,陈凯之却觉得奇怪,嗯?这里似乎有人出入过的痕迹,他起初以为是隔壁歌楼的人进了自己庭院晒衣物,可是信步进去,却发现的门锁被撬开了。 陈凯之忙是开了门进去,果然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人来过。 这令陈凯之警惕起来,仔细搜索了一番,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东西失窃,甚至连书桌上的几个铜板,也还留在这里。 陈凯之眉头皱起,歌楼的人是不会贸然撬锁进来的,如果是寻常的小贼,那么这桌上的铜板为什么不拿? 对方不是来求财,那么一定是别有所图。 图的是什么呢? 陈凯之眼眸微眯,很有意思,看来是有人盯上我了,这是想要对付我呢。 “好呢,你们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第二十二章:惹上事了 次日清早,陈凯之入学,到了方先生的门前,想起昨天记笔记的事。 陈凯之想了想,觉得这恩师,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又或者是自己昨天的一席话,让他软化了一些吧。 于是他依旧上门,到了方先生的书斋,执了弟子礼:“学生给先生问安。” 方先生恰好刚刚收了琴,只冷着脸道:“噢。” 很疏远的样子。 “学生告辞了。”陈凯之拱拱手,礼数尽到了就可以。 方先生突而道:“回来。” 陈凯之只好道:“不知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先生咬牙切齿的看他:“你听了这么多遍高山流水,难道一丁点感触都没有吗?” 陈凯之心里想,算了,索性还是交代了吧,这曲子,在这个时代,就是我先吹的。 他张口欲言。 方先生却在这个时候摇头,苦笑道:“老夫这是对牛弹琴,罢了,你不必答了,省得难为了你,你要做粗人,这是你的事,强扭的瓜不甜,去吧。” 呃……那目光,依旧带着比较露骨的鄙夷。 我特么的招你惹你了? 陈凯之倒是很洒脱的人,走了。 只是没出屋之前,耳边萦绕着方先生惋惜与难过的叹息声。 “高人的琴音,粗人怎会懂,简直是对牛弹琴,反倒可惜这支应天上有的曲子。” ………… 今日倒是奇怪,表哥居然没有出现,令陈凯之感到更奇怪的是,今日来上课的,还是方先生。 这先生到了,却和往日不同,道:“这几日老夫有闲,今日,诸生就以一个时辰为限,写出一篇文章给老夫看看吧。” 众人一听,都摩拳擦掌起来,这可是一次难得在先生面前表现的机会啊。 若是文章写得好,这方先生乃是鼎鼎大名的名士,结识的都是士林大儒,若是能蒙受他的推荐,对自己将来的学业大有裨益。 想到这里,大家便激动了起来,一个个开始搜肠刮肚,有的人忙是铺开了纸,有的人性子慢吞吞的,却还在默想。 最可怜的就是杨杰和陈凯之了。 写一篇文章? 杨杰不会啊,他是来混吃等死的,别的先生考教倒也罢了,反正自己的爹都已经打点好了,可这方先生若是知道自己是个草包,怕是少不得要责骂一通。 他立即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哀嚎着生不逢时,若是这县学比的是喝花酒什么的,自己倒是有很大的机会。 瞥了一眼,去看陈凯之,却见陈凯之也皱着眉头,杨杰已对陈凯之刮目相看,本以为陈凯之能将文章倒背如流,一篇文章,肯定是不在话下。 可见陈凯之也是愁眉不展,却是乐了。 陈凯之确实有点为难,入学到现在,他的心思都放在背诵四书五经上,做文章……自己还没有真正开始去揣摩,当然,真要写,却也勉强可以写出一点,只是水平嘛……呃……应该会比杨杰强吧。 可比这个渣渣强有个什么用? 于是陈凯之提笔,便咬着笔杆子,开始搜肠刮肚,有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想不到凯哥也有栽跟头的时候。 其实他肚子里,也有不少好文章,都是上一世流传千古的佳作,不过拿这个来抄袭,让陈凯之有点儿心里过意不去,何况,恩师只是进行摸底考试而已。 这样一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嗯,自己写。 很不容易的开了头,到了中途,又开始无从下笔了,他咬着笔杆子,百爪挠心。 看来,以后要加紧作文的训练了。 半个多时辰后,已有人起身,带了文章到了方先生面前。 方先生见交卷的人,眼睛瞥了陈凯之一眼,这个家伙下笔的时候不多,皱眉的时候倒是不少,看来,陈凯之对作文章没有多少天赋。 呵……还想着金榜题名呢,这金榜题名,首要的就是文章,连文章都作不出,还谈什么金榜题名? 不过方先生心里无论怎样想,面上都是古井无波的样子,看了那人的文章,点点头,道:“尚可。” 交卷的人立即面有得色,能得到方先生一句尚可的评价,他显然已经很满足了,立即眉飞色舞,仿佛祖坟冒了青烟。 接着许多人开始陆续交卷,方先生一一点评,若是遇到文章乱七八糟的,方先生也是拉下脸来,狠狠训斥一通。 这一个时辰,很快结束,绝大多数人都已交了卷,只有陈凯之和杨杰还在苦思冥想,许多人看出了苗头,忍不住挤眉弄眼,尤其是几个得了好评的人,就更加窃喜了。 你陈凯之还是方先生的关门弟子呢,文章都写不出,方先生此时一定后悔收你为徒了吧。 方先生这时,已是慢吞吞的站起身,然后悠闲的背着手,假作不经意的样子,走到了陈凯之和杨杰面前。 看到杨杰面前依旧还是一张白纸,面上就有了怒容。 正要转过头去看陈凯之,陈凯之心里也有点忐忑,自己这文章,乱七八糟的,肯定入不了他的法眼,凯哥栽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有人打破了这沉寂,却是外头一个差役模样的人来:“陈凯之可在这里?” 所有人侧目看去,这人陈凯之却是认得,是县里的周差役。 周差役很客气,等方先生看着他,他才忐忑地行礼道:“我奉县令大人之命,领了拘牌,特来押解县学生员陈凯之到县里一趟。” 拘牌…… 押解…… 陈凯之惹上官司了? 方先生皱眉:“不知他惹了什么事?” 周差役看了一眼陈凯之,心里很是可惜,回答道:“是张如玉状告陈凯之品行不端,道德败坏。” 明伦堂里哗然了。 朝廷对于生员的品行要求一向不低,不过虽然要求很高,可事实上那些去‘黑网吧’的人却是不少,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纠,不会有人在意,可有人去告状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一般情况,就算告状,那也只是告到县学,教谕用学规惩治一下就是,可张如玉告到了县里,这是故意要把事情搞大啊。 生员若是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看闹得大不大,若是闹得大了,一般的官员,免不了要以儆效尤,借此整肃一下学风。 所以往重里说,开除了学籍,甚至当堂打了板子,刺配到边镇也是有可能的。 许多人已经皱眉了,张如玉的行为,显然有些过份了,都是同学,虽然知道张如玉与陈凯之不太对付,可争吵归争吵,闹到县里去,却是过份。 甚至几个平时见了张如玉都勾肩搭背的几个同学,此时脸色都很不好看。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似乎没有想到陈凯之居然品行还有问题,既然能告到县里,肯定不会是小事,他淡淡道:“噢,那就有劳差人了。”却又道:“老夫也去看看。” 陈凯之的表现很奇怪,居然没有吃惊,而是很平静地走出了明伦堂,朝周差役行了个礼。 周差役抱歉地朝他一笑,外头还有一个差人,似乎想要给陈凯之锁上,周差役摇摇头:“不必上锁,陈老弟,我是奉命行事,还望见谅,请吧。” 两个差役,就这么押着陈凯之离开。 整个明伦堂却已闹翻了天。 杨杰道:“我是怎么也不信凯之行为不端的,我去看看。” 许多人一齐呼应:“同去,同去。” 那方先生也皱眉,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回去收拾了一下,叫人备上了轿子,便也往县衙里去。 第二十三章:神女 这一路上,周差役都显得很遗憾的样子,陈凯之却是不怕,他知道一个人遇到了事,一定要镇定不可,现在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不过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的官司,没有担忧却是假的。 更多的还有对张如玉的怒火。 姓张的,这一回玩过火了。 等到了县衙,周差役先安排他到廊下等候,在这县衙之外,早有许多人围看了,接着方先生又带着许多生员来,更是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过不多时,衙堂里一声惊堂木响,接着听到朱县令厉声道:“将陈凯之押上来。” 朱县令现在怒气冲冲,他在江宁县,一直都很在乎教化,这教化就是政绩啊,现在县里出了个行为不检点的人,还闹得有人来状告,上司们会怎么看? 何况朱县令是最厌恶道德败坏的生员,此时他穿着官服,如怒目金刚,一脸威严地看着陈凯之徐徐进来。 在这衙外,他还看到了方先生,这令他有些意外。 猛地,他突然想起方先生近来收了个门生,好像……就是叫陈凯之吧。 这样一想,更加暴怒了,为了让方先生在县里教学,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这倒好,给他塞了个门生,居然还是个斯文败类,这种人简直不可原谅。 陈凯之已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学生陈凯之,见过大人。” 不卑不亢,淡定从容。 朱县令显得诧异,这人就是那陈凯之? 他心里更怒,此人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于是猛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 陈凯之心里说,我都告诉你了啊,不过他晓得这是下马威,人家不是和你讲理的:“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你可知罪。” “学生不知。” 油嘴滑舌! 朱县令对陈凯之的印象更糟:“事到如今,你还狡辩,还不跪下认错。” 陈凯之心如止水,却没有跪下。 跪下了,就落了下风,显得自己理亏了。 陈凯之道:“学生乃是生员,县公崇文重教,礼贤下士,学生若是跪了,只恐县令遭人非议。” 还恐怕自己遭人非议?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朱县令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油嘴滑舌吗?”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陈凯之虽然惹得朱县令更怒,却是转移了注意力:“学生想问,学生所犯何罪?” 朱县令没想到有人这样大胆,怒极反笑:“还是冥顽不宁,原告张如玉,你来说。” 原来这张如玉一直站在角落里,不易让人察觉。 他的一双眸子,一直阴冷地看着陈凯之,此时听到朱县令叫他,他立即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站出来道:“是,这陈凯之,历来行为不端,人所共知,大人……学生可以作证。” 朱县令眯着眼:“如何行为不检,你再说一遍。” 张如玉高声道:“他一个读书人,却和附近歌楼的女子纠缠不休,这倒是轻的,居然还妄图调戏未出阁的小姐……” 陈凯之道:“不知张公子哪里看到,我附近歌楼的女子纠缠不休?我又调戏了哪一家的千金?” 张如玉正色道:“那歌楼里的女子,可都认得你,这个且不说了,至于调戏的哪家千金,我自是不能说,若是当堂说出来,恐怕要辱了这小姐的清誉。” 张如玉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何况,陈凯之,你以为别人不知吗?你还在自己的屋里,绘画春宫图,竟还堂而皇之的悬挂在墙壁上,你是县学生员,做这样的事,人品可见一斑,这……你也要抵赖吗?” 和歌楼和女子有染,这不算什么毛病,至多也就是被朱县令厌恶罢了,私藏春宫图,算是犯了学规,问题可大可小,朝廷确实三令五申,严禁有人私藏春宫图,可是大陈朝的风气其实颇为开放,虽然官面上禁止,却也不会有人大做文章。 可是调戏良家妇女,可就罪名不小了。 当然,若是三个罪名统统扣在一人身上,而且已经闹到人尽皆知,完全足够毁掉一个人。 张如玉这时又道:“请大人去陈凯之的屋里搜索一番,便可找到证据。” 原来,那偷偷潜入自己家里的人,是张如玉指使的。 陈凯之心里了然了。 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前两个罪名,都是语焉不详,不过张如玉玩了一个花招,因为只要三个罪名里只要有一个坐实,那么三个罪名都无法洗清了。 这人,真是恶毒啊。 其实早就有差役跑去了陈凯之的家里,这时听到张如玉的声音落下,外头便有差役近来,禀告道:“大人,找到了,请看。” 一幅画呈送到了朱县令的案前,朱县令定睛一看,正是陈凯之所画的‘玉女’。 这画确实有碍观瞻,虽然没有赤裸,可是画中的女子,却是勾魂夺魄,神色中带着娇媚,上半身也绘了出来,穿着一件怪衣,香肩chi裸,只一根吊带勉强算是衣物,某些敏感部位,半遮半掩,曝露了出来。 这种明星画,在陈凯之从前的世界,再正常不过,可是在这个时代,显然就不一样了。 而且朱县令嫉恶如仇,心里想,果然是铁证如山,既然家里藏着春宫画,那么张如玉之前所告的两个罪名,怕也是实情。 这么说,他还勾搭了良家女子? 朱县令想到这里,不怒自威,将这画像扬起来,道:“陈凯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衙外的人一看,顿时哗然。 瞧这画,还真是春宫图,虽然有些遮掩,可确实引人遐想,堂而皇之的将这图挂在家里,这人是yin魔啊。 那杨杰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自己也私藏了春宫本,不过却是偷偷藏在自己床底下的,凯之还真是…… 方先生的脸色也拉了下来,他失望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转身想要离开。 朱县令已是显得很不耐烦起来:“陈凯之,你到底知不知罪。” 这意思便是,再不认罪,承认自己行为不检,调戏良家女子,就要动刑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 玛德,生死一线啊。 承认了就死,不承认就是动刑,还是要死。 张如玉,你想整凯哥? 这是逼我放大招吗? 陈凯之没有露出恐惧的样子,反而是气定神闲,他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书呆子,临危不惧,是他求生的本能。 陈凯之抿嘴而笑,这一笑,竟是自信无比:“大人,这不是春宫图。” “还要抵赖?”朱县令对陈凯之厌恶到了极点。 陈凯之道:“这张图,确实是学生绘制。乃是……神女……” 神女? 许多人面面相觑。 张如玉忍不住想笑,他一点都不怕陈凯之说出一朵花来,这根本是无从抵赖的事。 那本欲转身要走的方先生却是驻足,忍不住伫立着,一双老眼,复杂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朝朱县令深深作揖,从容道:“县公,前几日,学生做了一梦,梦见一神女,便是这般模样,学生惊为天人,清醒之后,这才凭着这印象,作出了此画,何以……这成了春宫图了?” 是啊,这是梦中所见的东西,怎么就是春宫了呢? 朱县令冷笑:“何以见得?” 你说是神女就是神女吗? 陈凯之振振有词道:“县公若是不信,就请给学生一个自辨的机会。” “你还要如何自辨?” 毕竟是方先生的门生,朱县令不至于立即痛下杀手。 陈凯之道:“请上笔墨。” ………… 抱歉,电脑出了点问题,所以这章来晚了!请见谅,另外求点收藏和票儿,拜谢! 第二十四章:如痴如醉 上笔墨? 今日的事,倒是愈发的稀奇了。 朱县令沉吟片刻,朝周差役使了个眼色,周差役会意,很快就拿了笔墨来。 陈凯之道:“学生这就将梦中所见,写出来,县公明察秋毫,一看便知。” 笔墨在前,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叶春秋瞥了一眼张如玉,心里发狠,张如玉,你这是自寻死路。 深吸一口气,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心里的念头倒是通达,没什么害怕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腕转动,挥洒自如。 片刻之间,一行行小字出来。 朱县令还在怒中,觉得这生员有些蹊跷,不过他给陈凯之一个辩解的机会,只是为了显出自己公平公正罢了。 却见陈凯之奋笔疾书,如痴如醉,朱县令心里不禁好奇,又不好走下公堂去看。 倒是一旁的宋押司深知县令大人的心思,便故意向前走几步,想看看陈凯之为何要要笔墨来为自己辩护。 宋押司对陈凯之的印象不错,现在陈凯之惹上这样大的麻烦,他却知道这种事,自己是插不上手的,心里也很痛心陈凯之居然绘了春宫图,还将它张贴在墙壁上,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故作漫不经心的,走到了陈凯之的对面。 垂头一看,宋押司的脸色却是变了。 这……怎么可能? 他起先,还只是随便看了看,可是乍看之下,竟是身躯一震,口里禁不住道:“神龙四年,余枕黄梁,突得一梦。” 神龙四年,乃是当今的年号,而今,正是神龙四年。 这第一句,便是说,他陈凯之做了一个梦。 这一句,很是稀松平常,这也叫辩解? 其他人都一脸默然的样子,对此不以为意。 可是宋押司面色却是更加怪了,继续忍不住念道:“梦中恍惚,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这一句,似乎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不过是说,自己梦中的时候,恍然之间,看到了一个女子。 可是宋押司眼睛却是发直,语气却是加快:“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 洛神赋…… 这时代并没有洛神赋,而这洛神赋,陈凯之在前世就很喜欢,早已背了个滚瓜烂熟,本来这样的文章,他是绝不肯写的,毕竟这是别人的作品,只是今日,他知道,眼下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救自己了。 宋押司念到这里时,满堂皆惊。 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 这样的文章,也难怪会令宋押司失态了。 朱县令的脸色也变了。 朱县令乃是进士出身,文学的造诣自然极高,宋押司的每一个字念出,都如炸雷一般,文中每一个字,都给他一种轻灵之感。 仿佛在眼前,如梦似幻之中,当真一神女便在自己眼前,对神女的描写,让人恨不得拍腿叫好。 可陈凯之下笔有些慢,所以宋押司还没念出来,朱县令却急了,快写啊!他心里变得忧心如焚起来,卧槽,有了上面没有下面,急死了。 读书人大多都是雅人,朱县令也不意外,正因为雅,所以才急,这时候忍不住豁然而起了,也顾不得众目睽睽,快步走上前。 果然,又一句落成,朱县令忍不住念道:“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这文章,真是不拘一格,将一个梦中神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的展现人的眼前。 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每一个文字,都是精妙无比,恰到好处,神作,绝对是神作。 朱县令如痴如醉,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这时,身边有人继续念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又是一段,话锋一转,将梦中人见到这神女心神摇曳,只恨不得立即请人说媒的急迫之情道了出来,这种急迫,反而更增添了对神女的向往之心。 朱县令抬头,念这下一段的人,居然是方先生。 原来方先生听到这文章,也是错愕,一时之间,也被这美好的辞赋所吸引,居然径直步入了公堂,直接到了面前,忍不住念起来。 满堂皆惊。 谁也想不到,陈凯之当场作赋,而这辞赋,堪称神作。 众人迫不及待的看下去,完全沉浸在其中。 陈凯之凝神静气,不为外界所干扰,他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这一篇洛神赋,自然,这是粲溢今古,卓尔不群的曹植所作,这篇洛神赋,更是名传千古,可是现在为了救命,陈凯之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陈凯之心里有一股气,气这张如玉如此陷害自己,所以下笔越来越快。 便听身边有人道:“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好,好啊,真是令人神往。” 这文章,为了掩去曹植的身份,陈凯之改动了一些,可即便如此,依旧没有失去它的味道。 他也不知身边是谁在叫好,只听到耳边无数的赞美和感叹。 他手提着袖子,继续从容下笔,将自己这梦中人见到神女的惆怅、犹豫和迟疑俱都写出,在怅然若失之间,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可是终究,人神有别,于是飞腾的文鱼警卫着洛神的车乘,众神随着叮当作响的玉鸾,随同洛神,一齐离去。六龙齐头并进,驾着云车从容前行。 最终,梦中之人,依旧在伫立于河畔,想要离去,却又怅然若失,徘徊依恋,无法离去。 最后一个字,终于落笔。 呼。 陈凯之长出了一口浊气。 即便是自己,写完这篇辞赋的时候,心中也禁不住被这留恋之情所感染,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惆怅。 而此时,朱县令和方先生俱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也还沉浸在感动之中。 没了…… 就这样没了,可心里更加怅然了。 其余如宋押司这些文吏,大多也都有些感触,一时竟也痴了。 站在衙外的生员,个个屏息。 傻子都能从方才的朗诵中,感受到这洛神赋的魅力。 这衙堂里,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落针可闻。 尤其是那方先生,今日在课堂上,让生员们作文,这陈凯之还无从下笔,心里对他不免失望和轻视,现在双目久久凝视着这文章,心中百感回荡,震惊得微张着口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陈凯之抬眸,扫视了所有人一眼。 他才懒得管别人怎么看,他心里只惦记着张如玉…… 第二十五章:无耻之尤 张如玉不傻,他能感受到这辞赋的魅力,心里一下子急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文章……从哪里来的?不好,县令大人似乎开始动摇了。 这陈凯之想作一个文章获得了县令的青睐,就能脱罪? 张如玉阴阳怪气地道:“文章倒还尚可,可这与你的春宫图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却是令如痴如醉的朱县令清醒过来。 倒是陈凯之抿嘴而笑道:“因为我梦中的洛神,便是这个模样啊,我清醒之后,脑中还浮想着这神女的模样,便连忙绘了出来,自然,我的画功太差,所画出来的神女,不及梦中万一,神女变幻莫测,梦中穿的,便是这衣裙,现在张如玉你竟说她是春宫图,在你眼里,这是春宫,可是在我的眼里,这却是仙子,虽然我画的不好,可是在我心里,这却是圣洁的神女,张如玉,你这是小人之心!” 张如玉呆了一下,脸上笼了一层阴霾,想要反唇相讥。 陈凯之却已振振有词地继续道:“大人,学生听过一句话,叫做心中有佛之人,看什么都是佛,可心中有shi的人,便觉得满世界都是污秽。在学生眼里,这幅画,犹如圣光,学生虽没有画好,可是每每去看,心里都不禁想到那梦中神女的端庄,如沐春风之余,又不禁愁绪万千;而这张如玉,真是小人,在他眼里,这幅画中的神女,竟是污秽不堪。有道是心里有佛,则看到的都是佛,心里有……呃……” 接下来的话有些不雅,陈凯之很识趣地避开,提高了分贝,更加大义凛然:“这样的人,真是龌蹉,无耻,卑鄙,不学无术,下流!学生敢问大人,大人再细细看看,这幅画当真是不堪入目吗?” 心中有shi,处处都是shi。 这当然是鄙夷张如玉是个不学无术,且还思想龌蹉之人。 可是现在,陈凯之一句反问,却将朱县令问倒了。 他为这篇华美的文章而感动,脑海中已有一幅神女巧兮倩兮的美好形象。 只是这画,呃…… 堂堂县令,众目睽睽之下,该怎么说才好呢?若是说,其实本县看着这幅画,也觉得不堪入目,这不是等同于告诉别人,自己和张如玉一般思想肮脏? 何况县令对这文章,真是爱煞了,现在还沉浸在那文章之中呢,心里甚至在想,若不是梦到神女,怎会有这样一篇神作?这陈凯之,想必说的是实情。 朱县令义正言辞地道:“本官现在细细一看此画,倒是觉得画中女子端庄,犹如神女。” 朱县令表态了,只有你这龌蹉的张如玉,才会如此没有艺术细胞,才会如此俗不可耐,这般不要脸,品性高洁的朱县令看到的,却是神女的美好。 宋押司等文吏哪里还敢犹豫,纷纷交口称赞:“是啊,我等看来,也是如此,乍看之下,这画中女子虽是显得伤风败俗,可是细看之下,此女的眉宇之间意境幽远,而今见了这文章,方才知原来这是洛神,倒是县公一眼看破,倒是我等愚钝,后知后觉,县公高明,深不可测,我等拜服。” 陈凯之看到宋押司等一干文吏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也是好笑。 张如玉的脸拉了下来,他感觉不对劲了。 怎么转眼之间,这县里的人全部都改变了立场,都和陈凯之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陈凯之哪里还会给他翻身的机会?还装什么谦虚,痛打落水狗啊! 陈凯之厉声道:“张如玉,你我从前是有一些仇怨,可是我们好歹是同窗,万万料不到你如此卑鄙,居然来告我,现在这画,县公大人都已经为我做主了,那么我想问你,我调戏了哪一个千金小姐?” 张如玉膛目结舌,迟疑道:“是……是……” 陈凯之厉声道:“你说,你若是不说清楚,今日县令在堂,我非要请大人主持公道不可,你倒是说说看,我调戏了谁,你这般侮辱我的清白。” “我……我……” 张如玉自是不能说啊。 难道他敢把自己表妹牵扯出来? 一旦牵扯出来,肯定是要传唤表妹的,荀家那儿,关系到了自家女儿的清白,这表亲的关系,就算彻底断了。 而且,表妹莫非还要承认,自己被陈凯之调戏了? 吓,滑天下之大稽,荀家若是承认,这荀家还能抬得起头来做人吗? 可一旦荀家不认,张家和荀家不但要反目成仇,自己也就成了诬告了。 朱县令一看张如玉难以启齿,犹犹豫豫的样子,心里大抵就明白了什么。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道:“大人,这张如玉小人之心,先是诬告我私藏春宫,其后,又告学生调戏良家妇女,可现在,他连调戏的是哪家良家女子都说不出,学生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惹上这样的官司,实在冤枉!恳请大人为学生做主。学生现在要告这张如玉诬告学生,诬告反坐,罪加三等!” 嗡嗡…… 衙堂内外,又是哗然。 事主成了被告,而被告成了原告,让看的人一身冷汗。 朱县令心里了然了,忍不住又看了那篇文章一眼,随即脸色一板:“张如玉,你可知罪!” 张如玉吓得面如死灰,这样的公子哥,最擅长的是打顺风球,一旦遇到了挫折,反而不知所措了,于是他咬着下唇,心里比死了还难受,从在表妹那里见到这个家伙,自己就不知走了什么霉运,先是表妹对自己愈发冷淡,之后拜师又被这小子摆了一道,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不甘心啊。 他想失口否认,将这个官司打到底,绝不能便宜这个小子! 哼,以张家的实力,还弄不死你一个穷小子? 朱县令见他踟蹰,脸拉了下来:“好大的胆子,陈凯之毕竟是你的同窗,你还这般诬告,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张如玉冷汗淋漓,想到此前种种,知道朱县令对自己已经十分不满了,他下意识地咬咬唇:“大人……” 他刚要开口,朱县令铁面无私的样子,眼眸如刀子一样落在他的身上,接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耻之尤!” 无耻之尤? 就在方才,还想着反击的张如玉,身躯却是颤抖起来,这四个字,在公堂上从父母官口里骂出来,就等于是骂娘了。 张如玉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是自己一辈子洗不清的污点啊。 偏偏,这时候,身后又听到许多观看审问的人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张如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完了,吓得一时浑身使不出半点劲儿,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口里下意识地道:“学生万死。” 朱县令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双眸子别有深意,接着冰冷地道:“来人,将这张如玉押起来。” “是。” 公堂上顿时凛然。 有心人很明白,这张如玉只怕别想会有好下场,不过,这张如玉的背景却是不简单,周县令虽是厌恶他,也知道当下不能动刑审判,先押起来,等张家人来领便是。 无论张家有什么背景,众目睽睽之下,案子审到这个地步,朱县令怎么可能不注意自己官声呢? 周差役已是带着几个差役上前,将张如玉不客气的反手剪起,直接拖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县令宴席 陈凯之很清楚朱县令不继续审的理由,其实就是想等张家人来交涉。 不过既然已经定了张如玉无耻之尤的基调,那么自己便算是无罪了,这朱县令,其实还算是个清官,否则,以张家的权势,最后可能各打五十大板,如今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公平了。 这就是有权有势的好处啊。 陈凯之没有继续纠缠下去,而是和颜悦色地朝朱县令行了个礼:“多谢大人为学生讨还了公道。” 本来朱县令还怕陈凯之不肯干休,谁晓得陈凯之见好就收,反而给朱县令留下了一个好印象,朱县令含笑道:“名师出高徒,你这文章,可是自己作的吗?” 他还惦记着那篇洛神赋呢。 陈凯之道:“正因为学生梦见了神女,方才有了这灵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朱县令眼前一亮:“好一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很好……”欣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又接着道:“好好读书,府试在即了,本县望你能脱颖而出。” 他点到即止,因为在这众目之下,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勉力几句,便道:“回去吧,好好用心。” 陈凯之谢过,心里松了口气,却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后话,自己得回去等消息,县令应该还会问文章的事。 这一次,自己也是被逼得急了,不得不将这洛神赋写出来,不过……好像反响有些大。 陈凯之抬眸,见方先生已是走了,哎……看来这位恩师,还是爱那琴棋书画的风雅人,文章做的好,也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心里一声叹息,陈凯之略略有几分失落。 从衙中出来,得见天日,心里又畅快淋漓了,张如玉这是活该,居然敢害他! 倒是许多同窗纷纷凑上来道:“方先生说,叫我们赶紧回学里去,不要滋事。” 这些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羡慕。 那杨杰则是幽怨地看着他,倒像是陈凯之欠了他什么似的。 其实这很好理解的,本来还以为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能臭味相投,学渣找到另一个混吃等死的学渣,一下子不寂寞了,结果陈凯之分明是学霸啊。 牛到杨杰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朋友。 陈凯之朝他们团团作揖:“各位同窗,我们赶紧回学里去吧。” 回到县学,众人三三两两回到明伦堂,方先生却早已在这里高坐了,而大家的书案上,依旧还摆着笔墨纸砚。 众人才想起,今日是先生考教文章。 杨杰脸色骤然蜡黄起来,方先生已是站了起来,其他的人都已经交卷,也只有杨杰和陈凯之二人卷上空白。 方先生漫不经心地到了二人案前,只看了杨杰的卷上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杰额上冷汗渗出:“学生……学生杨杰。” 方先生只淡淡地道:“明日抄一遍《诗经》给我。” “是,是……”杨杰唯唯诺诺地应着。 方先生这才眼角扫了一眼陈凯之,眼里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讥讽:“想不到你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陈凯之心里说,不就是说我这人对你的琴没有兴趣,所以觉得我这粗鄙之人,登不上大雅之堂吗? 陈凯之笑吟吟道:“学生不敢当。” 方先生倒是愣了一下,这人的脸皮很厚,这是夸你吗?你还不敢当了,这脸皮…… 方先生有点拿他莫可奈何的样子:“明日清早,早一些来学里,记得带诗经来,光能将文章倒背如流有什么用?” 陈凯之乐了,方先生虽然严肃,现在却算是松了口了,愿意给自己打小灶了。 真是不容易啊,虽然他很不好接触,陈凯之也挺烦他的恶趣味,却是知道方先生算是正式认了自己这个门生了。 这种事,陈凯之最拿手了,别人但凡有意,一定得上杆子往上爬,敲锣打鼓把事情给敲定了,到时候你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恩师!”陈凯之的恩师两个字,犹如炸雷,吓了方先生一跳,也让其他同窗打了个激灵,纷纷侧目。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陈凯之这才一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的样子:“学生谨遵恩师教诲,明儿一早,赶早来学里,请恩师指教!” 指教两个字咬字要清晰,语气要坚决,绝不给方先生转圜的余地。 读书啊,凯哥就靠这个改变命运了,这是天大的事,有了这名师教导,陈凯之一下子信心十足了。 方先生似乎能猜测出陈凯之的心思,这家伙,是怕自己抵赖吧。这哪里有半分谦谦君子的样子? 方先生觉得自己的心口挺疼的,自己怎么会收一个这么俗不可耐的门生呢?顿时有一种自己一世清明就要毁在陈凯之手里的感觉,哎,作孽啊。 深呼吸,脑子里立即想到那位远在京师,风度翩翩的大弟子,方先生总算是缓过了劲来,目光一撇,假装没听到陈凯之的话,旋身收拾了案上的书本,低着头道:“下课。” 陈凯之的心情却是好极了,他才不在乎恩师怎样想自己呢,这不重要,学到本事才是真的。 自己挺聪明嘛,又能过目不忘,有了这样的名师教导,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想一想好激动,忍不住乐呵呵的。 方先生不忍去看陈凯之这小人得志的模样,将书夹在腋下,匆匆走了。 陈凯之也匆匆回了家里,今儿下课有些迟,歌楼的人早已醒了,连灯笼也都挂起来,那翠红在勾栏里探头探脑,这小丫头和陈凯之熟了,见陈凯之今日回的迟,心里担心。 等见了陈凯之徐徐背着书箱回来,方才吐舌,又缩了回去,惹得歌楼里又是喧闹,有人打趣道:“翠红不是等着你的陈公子回来吗?怎么人回来了,反是躲起来了。” 陈凯之便朝楼上的人笑起来,道:“见过诸位姐姐。” 说着开了柴门,正要进去,身后有人叫自己:“凯之……” 陈凯之回头,见是周差役,心说,难怪有人这样亲热的叫自己呢,原来是周大哥。 他忙给周差役行礼:“周大哥怎么来了?快,里头坐。” 周差役摇摇头,道:“不坐,你也别进去,告诉你个好消息,今日县令大人在廨舍摆了桌酒席,是赵县丞和吴教谕作陪,噢,还有宋押司,席间说到了你,县令大人请你去喝杯水酒,凯之啊,你了不得了啊,县令都请你吃酒呢。” 陈凯之知道是那篇‘洛神赋’惊动了县令,这县令还沉浸在那篇文章中呢,请自己去喝酒,未必就是真正看重自己,十有八九是多喝了几杯,感觉上来了,叫自己去坐坐。 领导嘛,很多时候也就是心血来潮而已,你若是当真,就傻缺了。 这种情况,陈凯之见得多了,反而没有周差役这样的振奋,很淡定地道:“噢,那么烦请周大哥带路。” 周差役算是彻底服了这家伙,和宋押司关系不浅,现在县令大人有请,这县令是什么,是父母官啊,周差役在县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大人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呢,见了他,大抵也就是一句‘喂,那……那个谁,你来一下’。 可县令大人惦记着陈凯之啊,他心里火热,比以往更殷勤了:“请,请。” “不要这样客气。”陈凯之还记着周差役给自己办户口的事呢,亲和地道:“你我是朋友,说请就生分了。” 有良心! 周差役便道:“是我的不是。” 第二十七章:打脸小人 这一路,陈凯之不免和周差役几句闲话,却决口不能提周县令,因为他知道,周大哥也只是个传话的,从他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既然问不出,自己旁敲侧击,就显得逼格太低了。 人嘛,总要端着一点身价才好,不求有天子呼来不上船那样的逼格,可至少也要做到不卑不亢,做人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上辈子自己跌打滚爬,吃了多少亏才换来的宝贵经验。 转眼之间,到了衙里,径直由周差役领着到了后衙的廨舍,周差役先去通报,陈凯之方才走进去,便见小厅里,县令端坐在其中,左边是县丞陪衬,右边是吴教谕,宋押司则是忝居末座。 桌上是一桌残酒,陈凯之一看,就了然了,今日自己不是主角,果然就真的是县令在兴头上,只是请自己来坐一坐的。 做人,不能自作多情啊。 陈凯之其实并不介意,谦和地行了礼。 朱县令笑道:“老夫正和吴教谕说了你来着,来的正好。” 陈凯之便看了吴教谕一眼,吴教谕在县令面前,不知说了自己坏话没有,不过陈凯之心里并不忐忑,这吴教谕要说坏话就说便是。 他反而十分惭愧汗颜的样子道:“自入了学,就一直蒙受吴教谕关照,学生实在惭愧得很。” 朱县令表情就变得别有深意起来:“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陈生员一篇《洛神赋》,惊诧四座,了不得,来,坐下说话。” 陈凯之便陪坐在宋押司的位置之下,与宋押司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押司给了他一个眼色,随即目光又落在吴教谕身上。 陈凯之心里明白了,吴教谕果然说自己坏话了。 呵呵…… 这吴教谕还真是有仇必报啊。 可惜,你倒霉,遇到了我。 陈凯之便侃侃而谈道:“那篇《洛神赋》,不过是学生偶得的佳文,都是因为一场梦而起。” 谦虚得差不多了,陈凯之顿一顿,方才道:“这也是吴教谕平日里关怀的结果,若不是吴教谕对学生关怀备至,平时嘘寒问暖,学生哪里能安心读书,吴教谕不但关心学生的学业,还关心学生生活,学生心里,感激涕零。” 朱县令面上露出了有趣的样子:“噢?是吗?说来听听看。” 吴教谕的脸上,明显有些尴尬了。 陈凯之道:“吴教谕总是问学生在学里习惯不习惯,还说我是方先生的门生,他是最看重的,说我不但要读书,更要在学里学会做人,还说若是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大可以去找他,他……是将我当作子侄来看待的。” “是吗?”朱县令哈哈大笑,似笑非笑地看了吴教谕一眼:“很有趣。” 吴教谕特么的越加尴尬了。 方才喝酒的时候,县令提到了这陈凯之。 这吴教谕本来就讨厌陈凯之,既然县令提起,当然少不得要狠狠批评几句,说了陈凯之在学里不少品德败坏的事,少不得添油加醋,说陈凯之仗着有一点小聪明,顶撞自己。 结果…… 他老脸一红,谁知道这陈凯之会跑来猛拍自己马屁啊。 自己说了他的坏话,结果这厮却跑来将自己一阵猛夸,这不就显得自己是小人了吗?自己说他行为不端,陈凯之却当着县令的面,说自己对他嘘寒问暖,你说,作为县令的,会相信谁? 当然是相信很傻很天真的小生员陈凯之啊,人家毕竟年纪小,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印象,这样一来,县令会怎样想自己? 好你个吴教谕,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在陈凯之的面前,关怀备至的模样,背地里说人坏话,你……这是小人啊。 所以朱县令一句很有趣,意有所指,却让吴教谕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连坐在对面的县丞,也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吴教谕一眼,很明显,官场之上,耍滑头和两面三刀,其实也不算什么,可你一个堂堂教谕,对自己的生员两面三刀,这格调就太低了,连一个这样天真的生员你都如此,那么平时你见了县令和本县丞,也是满口漂亮话,谁又知道,在背后,你说了什么呢? 陈凯之心里好笑,既然做戏,当然就要全套,说到此处,得表现的动情,他长身而起,朝吴教谕道:“教谕大人,学生承蒙你的照顾,心中感激涕零,学生有礼。”深深一揖,给人一种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的形象。 吴教谕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干笑道:“好说,好说。” “来,来,来,这里没有长幼之别,喝酒。”朱县令对陈凯之的印象一下好了许多,方才听了吴教谕的话,他本来还有些不喜,现在仿佛一下子看清了真相,吴教谕的龌蹉,他当然不会去揭穿,却觉得陈凯之是一个没有心计,而且很厚道的读书人。 年少轻狂,却不知世间险恶啊,朱县令心里想笑,这不正是当初的自己吗? 陈凯之坐下,从容地喝了一杯水酒,平日在家里,过得很清苦,现在这一桌酒席,鸡鸭鱼肉俱全,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也不客气,举箸便开始大快朵颐,这种时候,不能拘谨,要放得开,给人一个天真的形象其实没什么不好。 酒过三巡,惬意无比,偶尔,几个大人说话,自己也不过随口谦虚几句,其他时候,都在吃菜吃酒。 吃过了酒,便有人端了温水来,让大家净了手,撤下了酒席,有老嬷端茶上来,陈凯之心里想,现在才算是进入了正题。 朱县令对陈凯之不无欣赏,只是因为吴教谕方才的事,令他对吴教谕起了戒心,所以有些话,自然也就不方便说了,此时道:“前几日,老夫也偶得了两篇文章,今日赵县丞在,倒想请赵县丞看看。” 陈凯之一听朱县令称呼赵县丞官名,就晓得县令和赵县丞的关系只怕不太愉快。心里记下,不露声色。 赵县丞兴致勃勃道:“县公有这雅兴,下官倒也来了兴致。” 朱县令朝宋押司使了个眼色,宋押司去取了两篇文章,赵县丞便比对着文章看起来,看罢之后,叫了一声好,道:“这两篇文章,俱是佳作。” 朱县令笑容可掬道:“那么,哪一篇更好?” 赵县丞毫不犹豫道:“自然是这篇《孔子登东山》最佳。” 朱县令点点头,道:“吴教谕也看看吧。” 吴教谕看了赵县丞一眼,将文章接了,看过之后,道:“我也以为,《孔子登东山》最佳。” 朱县令就笑起来:“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来,来,来,凯之来看看吧。” 陈凯之听到让自己看,心里倒是小小诧异了一下。 两篇文章都看了,他现在将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对于古文的欣赏能力却是有的,乍看之下,确实是《孔子登东山》写的好一些,这赵县丞和吴教谕的眼力还是不会差的。 可是…… 第二十八章:玲珑之心 陈凯之值得玩味地看起这篇《君子笃于亲》,心里想,朱县令拿出两篇文章来,让人来品评,只是单纯的来品评这样简单? 不对,就算县令有雅兴,给县丞和教谕看过了,也便是了,何必还让自己一个小生员来品鉴呢? 难道是考教自己? 若是来考教,让自己当场写一篇文章就是,可让自己来品鉴文章,这……还是没有必要啊。 猛地,陈凯之明白了什么。 上一世,他刚出社会的时候,跟着领导出差,到了饭点,领导先问几个老同志说吃什么好,第一个回答,吃火锅,领导又问第二个,依旧还是说吃火锅,结果领导又问到初出茅庐的陈凯之,陈凯之说,吃烧烤,领导大腿一拍,小陈是新同志,我们应该尊重小同志的意见,不能倚老卖老,好,就吃烧烤。 哎呀,这哪里是领导尊重小同志的意见啊,明明是领导想吃烧烤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县令问那篇文章写得好,县丞回答是《孔子登泰山》,县令不甘心,继续问教谕,教谕也这样回答,现在为什么还来问自己呢? 这篇《君子笃于亲》,八成是县令写的吧。 恍然大悟…… 陈凯之一下子明白了,县令写了一篇文章,想问问别人对这篇文章的看法,可是呢,不能明问,明着问,人家肯定说好,这就显不出县令的水平了,所以拿出另一篇文放一起,问了县丞,县丞说另一篇好,县令心里,多半是有些伤心的,所以非想找个人来,寻找共鸣不可,接着便问教谕,教谕的回答也令他大失所望。 所以……才来问自己了。 哎呀,这对自己是一个机会呀,他现在得罪了张如玉,那家伙指不定会用什么阴损的招对付自己呢!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权没势,若是张如玉要害自己,那简直是举步难艰。 还是抱住县令大腿为先。 陈凯之敛去心中情绪,朝众人微微一笑道:“其实乍看之下,倒是《孔子登泰山》为佳,这《孔子登泰山》用词精准,且文风也是别具一格,实是难得的佳作。” 陈凯之很明显地看到,朱县令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想来,他费尽心机写出来的文章,在别人眼里却是垃圾,心里是挺失望的。 陈凯之又道:“不过在学生看来,反而是《君子笃于亲》最佳,诸位大人,这《君子笃于亲》四平八稳,其实却是最难写的,因为古往今来,这样的文章,早已被人写烂了,想要发挥,实在太难太难,所以此文,用的最稳妥的法子,看上去平淡无奇,实则,细细去推敲,却能体会到这种厚重,尤其是这一句‘俯仰古今,得失昭然,是以君子贵先自尽也’寓意深刻,实在是妙不可言,古今的成败,如此清楚明白,所以君子应认清自己,才能做到最好,这不正契合了先修其身,再齐其家,而后才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吗?不简单,不简单。” 话音落下,朱县令已是闻之大喜:“果然不愧是才子,是方先生的门下,说的好,好,好!” 他这一叫好。 倒是让县丞和吴教谕有些懵了,似乎他们也终于有所觉悟了,县丞连忙道:“听这位陈生员一说,下官倒也觉得,有了那么点意思。” 吴教谕也附和道:“是的,是的,很有道理。” 可惜陈凯之是雪中送炭,他们却是锦上添花,自然就差了那么点儿意思了。 朱县令来了几分兴趣,便道:“凯之的学问不错,今年的府试,看来是大有希望,老夫盼你此次高中,拔得头筹,为本县增光。” 方才是自称本县,称呼陈凯之为陈生员,转眼之间,就自称老夫,唤陈凯之为凯之了。 寻常人可能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分别,可是县丞和吴教谕怎么听不出?他们也都笑着打趣了一下,心里多半有些尴尬的。 陈凯之道:“学生入学不久,学业不精,不敢自满,今日得县公嘉许,更该努力才是。” 朱县令就瞥了吴教谕一眼:“吴教谕啊。” “下官在。” 朱县令淡淡道:“有吴教谕关照着凯之,本县也能放心。” 吴教谕心里真是尴尬至极,他清楚朱县令知道里头的小九九,可没有挑明,却只说以后继续关照,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朱县令城府难测,吴教谕其实也是七上八下,既然县公开了口,他能说什么,忙是堆笑:“这是应有之理。” 一场酒宴,便算结束,陈凯之先告退出去,宋押司笑吟吟地起身:“我送送凯之。” 从县衙里出来,已是月朗星稀,宋押司提着灯笼,在前照路,陈凯之道:“恩公,我来吧。” 宋押司摆摆手,意味深长的样子:“凯之,我并不是你的恩公吧?” “啊……”陈凯之看着宋押司。 宋押司笑了笑道:“其实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回忆,你到底是哪家的故旧,可是一直都没有印象,今日见了你的出彩表现,方才有所醒悟,你啊,是个人精。” 陈凯之汗颜,他不知道宋押司为什么要戳破这个,忙尴尬道:“是学生的错,学生当时确实有难处,无以为靠,这才寻上了宋押司,不过现在宋押司依旧是我的恩公,若不是恩公,我也无法在江宁立住脚。” 被人戳穿了,就一定要认,若是还狡辩,就显得人品不行了。 陈凯之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当初自己有难处,而且是很大的难处,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另一个便是宋押司还是帮了自己的忙,帮了很大的忙,陈凯之心里是很感激的。 宋押司笑了笑道:“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本来老夫不该戳破的,不过细细想来,我们还是该以诚相待的好,县令对你颇为欣赏,你而今是方先生的门下,大有可为,定要把握自己。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找老夫,贤侄啊,在这江宁县,老夫还是能说的上几句话的,那个姓张的人,就不要再招惹了,今日张家已经派人了来县里要人,县令将张公子放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陈凯之点了点头,他当然了解,张如玉的背景不小,即便是县令,也只能点到为止。 陈凯之叹息道:“其实县公能够秉公而断,学生就很感激了。” 在这清冷的长街,陈凯之向宋押司道别,深深一礼:“恩公,再会。” 宋押司提着灯笼,他身子有文吏特有的孱弱,眼睛里闪烁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可是此时,他和蔼的一笑:“贤侄,慢走。” 此前的小心思已经被戳破,可是这不妨碍,新的关系重新建立了起来,陈凯之依旧叫恩公,而宋押司依然称之为贤侄。 陈凯之朝着幽森的小巷尽头而去,心里忍不住想,这宋押司,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成了精的。 ………… 看了上一章的说说,老虎吓尿了,再来一章,都是读书人,大家讲点道理嘛,别动不动坟头长草、寄刀片什么的,今天周一,有支持一下的不。 第二十九章:祥瑞寿礼 宋押司转眼回到了廨舍,曲终人散,小厅里只余下一桌残酒,廨舍的小窗被推开,风呼呼吹进来,将这厨余的气息吹了干净。 朱县令站在窗台前,视线落向窗外的灯火,他的眼睛,随着火焰的隐现而变得忽明忽暗。 宋押司很小心翼翼的进来,道:“明公,该早些去歇息了。” “噢。”朱县令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厅里又陷入了沉默。 宋押司将灯笼挂在了灯架上,朱县令突然道:“你说……这陈凯之如何?” 宋押司呆了一下,他万万想不到,陈凯之给了明公这么大的印象,想了想,宋押司斟酌着道:“为人倒还忠厚,才学是有的,不像是个奸邪之徒。” “是啊。”朱县令只莞尔一笑,他回眸朝宋押司看了一眼,眼眸更加耐人寻味:“他的那篇洛神赋,也是令人拍案叫绝啊。” “难得明公欣赏他,这是他的福气。” 朱县令摇头道:“不,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老宋啊,你难道忘了,太后的寿宴,已是越来越近了。” 宋押司一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当今太后,年不过三旬,先帝驾崩,却没有留下皇子,是以择了宗室的其他藩王之子克继大统,所以皇帝不过三岁,而太后却主持大政,一言九鼎。 而今太后寿辰临近,早就让天下州府的官员急白了头发,为的就是希望能够见机邀宠。 江宁乃是京县,朱县令的地位可是不低,也早早地备好了寿礼,花费了很多的苦心。 可现在…… 朱县令接着道:“本县一直在想,若是只送寿桃和江宁精工织造的彩衣,总觉得还欠了一些火候,要知道,恩师在京里修书来也曾有过暗示,所以……你觉得那篇洛神赋如何?” 宋押司很是小心地道:“明公,学生愚钝,不能体察。” 朱县令徐徐踱步回了厅里的酒桌上,坐下,举起了桌上的一杯残酒,一饮而尽,才不紧不慢地道:“今日过审,张家的那位公子,本县收押了,其实……以张家的背景,本县放了陈凯之就可完事,实在没有必要收押张家公子,而得罪了张家,问题就出在这洛神赋上,你细细想想,当今太后,是哪里人?” “洛阳。”宋押司下意识地道。 朱县令笑了:“是啊,洛水之神,不就是在洛阳吗?前些日子就有人进言,说太后乃是神母,其实……这也对,陛下嘛,乃是天子,可是当今太后,却不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偏偏太后又主持了大政,陛下是天之子,可太后,怎么能是凡人呢?朝中的那些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可谁说这又不是太后的授意呢?” 宋押司恍然大悟:“学生明白了,太后想成神,正因如此,朝中才有人投其所好,可是单靠他们的几篇奏言,份量是太轻了。” 说到这里,宋押司红光满面起来:“可是洛神赋不一样,洛水之神,正合了太后的出身,何况久闻太后美的不可方物,这不又正合了洛神赋中的形象吗?再有,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能做出这样传神之作呢,所以陈凯之所梦的东西,一定是千真万确。学生明白了,这是祥瑞啊,是太后托梦给了陈凯之,太后就是洛水之神,洛水之神就是太后,这……,是上天给大人的祥瑞。” 朱县令则是笑着道:“不,不是上天给本县的祥瑞,而是太后本就是落水之神,这陈凯之得了感应,今日酒宴,老夫就是想要摸一摸陈凯之的底,若此人是个奸猾小人,这祥瑞,本县还不敢上,今日本县见他,倒也像是个翩翩君子,你看,这份寿礼不就是现成的吗?” 宋押司有了明悟,从今日过审,到此后的酒宴,朱县令都是别有用意的。 他忍不住感叹:“明公深不可测,学生不如。” 朱县令却是板起脸来:“这件事先不要声张,省得走漏了消息,老夫亲自抄录一份《洛神赋》,你召最精细的织工,将其摹在彩绸上,明着,我们送寻常的寿礼入京,暗里,派最心腹的人火速入京……” 他想了想,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走宫里张公公的名义,呈上御前。” “学生明白。” “还有那副画一定要清理干净。”朱县令冷不丁地提醒道。 是呀,那样裸露的画,自是不能留着的,那岂不是猥亵太后吗? 宋押司点头:“是。” …… 一觉醒来,陈凯之看着空空的墙壁,想到那一幅玉女图已是被县里没收了去,显然,虽然那图‘寓意深刻’,却还是有碍观瞻。 他的心里不禁有些惆怅,这个时代,果然还是和上一世不同啊。 这样想着,便匆匆而起,洗漱,烧了热水,用昨日的蒸饼泡了泡吃了,便背着书箱上学。 恩师已经决定给自己辅导了,自己要读书啊,读书才能改变生活,才能不用穷困潦倒,才能不必受张家这样的欺负。 到了方先生这里,方先生在书斋里见他,行了礼,方先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颌首点头,打开书本来:“读书,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就从四书开始教授吧,你细细听着。” 陈凯之点头,他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方先生便开始讲授起来,语速故意放得很慢,学得差不多了,也就快到了上课的时候了。 陈凯之便起身致谢,尴尬道:“先生,不妨我听一听你的曲吧。” 这倒有点怜悯方先生的意思,方先生找不到知音,肯定很寂寞,自己凑个趣,也免得他孤独地弹琴,却无听众。 方先生面上淡漠:“朽木不可雕也。” 呃…… 这师傅……说实话,陈凯之有时候觉得挺欠揍的,虽然明知道你是外冷心热,终究还是教授我读书了,可是说话能不能不要这样难听? 陈凯之也就一笑:“告辞。” “不送。” 陈凯之走了两步,有点纠结,其实觉得恩师还是挺可怜的,每天这样端着,他不累吗?他忍不住回头:“恩师,大师兄从前是不是经常听你弹琴?” “是啊。”方先生忽的生出了美好的回忆,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道:“他是痴人。” 痴人怎么了,我还会吃呢! 一想到吃,陈凯之就觉得自己肚子又有些饿了,昨夜的酒席,太可惜了啊,光顾着说话,一只红烧鸡腿还留着呢。 陈凯之便讪讪笑道:“是呢,是呢,恩师若是不嫌,我也可以吃的。” “滚!” 陈凯之尴尬了,好心陪你,你这样的态度?难怪你孤家寡人。 陈凯之只好勉强作揖道:“恩师,我滚了啊。” 方先生嗯的一声,看到这俗不可耐的小子,心里却泛起了一丝涟漪,不知那已金榜题名的弟子在京师里可好,为何还不曾有音讯来呢? 这样一想,心里不禁唏嘘。 这几日,陈凯之每日都来求教,师徒保持了默契,除了说几句闲话,便是教课听课,这几日陈凯之所消化的知识确实不少,方先生深入浅出,字字珠玑,让陈凯之受益匪浅。 府试在即了,陈凯之可一点都不敢怠慢,这关系到自己前途的问题啊。 第三十章:圣心独断 这一日,陈凯之照旧清早来学习,方先生却是眉飞色舞,难得的给了陈凯之好脸色。陈凯之一见,不禁道:“恩师,今日神采飞扬啊。” “你师兄来书信了。”方先生兴致勃勃地道。 陈凯之心里酸溜溜的,面上却笑着道:“这敢情好啊,想不到师兄还惦念着恩师呢。” 这话听着,很刺耳,仿佛那师兄没心肝,只有陈凯之每日惦记着方先生一样。 不过方先生很高兴,没有把话放在心上,整个人生机勃勃的,从袖里抽出书信,道:“你看看,你看看吧,以字观人,看看你师兄的风采。” 陈凯之接过了信,便聚精会神地看起来,这一看,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恩师啊,师兄的字写的真好,这小楷媚而不俗,难怪……难怪了……难怪他能金榜题名,我若是考官,只看他的字,心里就亲切了几分,恩师,你这是藏了一手啊,师兄的行书是不是你教的,你也该教教我,对我将来考试,有很大的帮助。” 方先生突然又觉得心口疼了,忙是拿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此时连名士的风度也顾不上了,咬牙切齿地道:“老夫是让你看看你师兄书信里写的是什么!” “噢。”陈凯之只看了看,便道:“很平常啊,不就是说恩师寄托去的琴谱,他试着弹了弹,说是三月不知肉味,绕梁三日之类,他三月都不吃肉啊,不对啊,师兄不诚实,恩师的书信,至多也就半月前寄的,到了他手上,十天都不到,至多十天不知肉味,怎么来的三月,恩师,我没有编排师兄的意思,可是诚信乃是做人之本,师兄他人品有些下贱呀……” 方先生猛地一咳,一口痰居然参杂了血丝,陈凯之吓了一跳,忙丢了信,上前一把将方先生搀住:“恩师,恩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方先生很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走……”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相信恩师还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就比如刚才让自己走,可是等缓过了劲来,居然还是板着脸开始辅导了,虽然在临别的时候,陈凯之朝他作揖,说了一句告辞,恩师理都没理他,可是陈凯之还是能感受到,这个时代所谓师者如父的道理,师徒之间,还是很有感情的。 当然,如果没有师兄的话,或许感情会更深厚一些。 府试的日期已经迫近,陈凯之下学回去,书箱里一沓的功课,还有半月的时间,陈凯之是插班生,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其实府试想要过关,以陈凯之的实力,倒也应当能够勉强做到。 可要一路过关斩将,却很不容易。 眼下陈凯之的目标是府试生员,只要能高中,自此便可获得更多的官府钱粮补助,特权也是必不可少。 这个时代最是崇敬读书人,也正因为如此,读书人的地位极高,而成为府试生员,方才算是一脚踏入了读书人的行列。 陈凯之从学里出来,迎面却见吴教谕与张如玉从外头进学来。 自从张如玉在县里吃了亏,陈凯之在县学里就不曾见到过张如玉。 四目相对,张如玉就像没事人一样,跟在吴教谕的身后。 陈凯之朝教谕行了个礼:“学生见过吴教谕。” 吴教谕只懒懒的点头,轻描淡写道:“噢。” 陈凯之也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张如玉恨恨的瞪了陈凯之背影一眼,吴教谕这时道:“如玉啊,这一次府试,可有信心吗?这陈凯之,有方先生提点,怕也不俗呢。” 张如玉却是森森一笑:“世叔,我根本就不用考,倒是我看他考不成。” 吴教谕愣了一下,呆呆道:“怎么?” 张如玉道:“他品德败坏,迟早……”张如玉声音压得越低,语气中,带着杀机。 吴教谕却是不露声色地看了张如玉一眼,只淡淡道:“是你爹出马了吧?” ………………………………………………………………………………………………………………………… 洛阳未央宫。 都城所在,天下中枢之地,宫墙之内,在这冉冉的宫灯之下,宫阙楼宇在繁星之下,影影绰绰,即便是夜雾朦胧,依然可见其堂皇。 就在方才,甘泉楼里还是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只等珠帘之后,一个女官徐徐出来,挥挥手,歌女便俱都散去,无影无踪,美酒撤下,换上清茶,女官旋身,回到了珠帘里,悄声细语,似在低声禀奏。 几个留下来的大陈朝重臣,却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一卷珠帘。 珠帘之后,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卿家们,说说吧。” 大司马张汾一袭红色麒麟,头戴梁冠,神色之中隐隐带着几分不屑,顾盼自雄的模样:“臣以为,哪里有什么祥瑞,分明就是有人故弄玄虚,显然是地方官吏,想要借此溜须拍马,申饬他们一顿,他们也就老实了。” 他话音落下,珠帘之后,突然传出了轻笑声,这笑声显是别有深意,却又不置可否。 与张汾相对的,乃是大司空姚文治,姚文治老神在在地坐着,捋着唏嘘:“这样的神作,岂是一个小小县学生员能作得出的?若无天人感应,如何解释?太后乃是洛水之神,天降凡间,这已是板上钉钉了,何来的故弄玄虚?” 张汾便笑道:“一个粗鄙的县学生员,无稽之谈,不敢苟同。” 姚文治用手指头,轻轻地打着椅子扶柄,仿佛还沉溺在方才的歌舞之中,却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张汾一眼:“张将军是国舅,可是文武有别,我看,将军管好自己的军务即可。” 张汾面上的横肉微微一抽,眯着眼,那眼眸里猛地绽放出一丝冷然:“你说什么?” 咣当一声。 珠帘之后,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本是口角的二人,此时俱都朝向珠帘看去。 珠帘之后,自此声音全无,静籁无声。 只是稍稍片刻,女官却是掀开了帘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碎裂的夜光杯出来。 这夜光杯,乃是大宛国进献,弥足珍贵,乃是太后的至爱,竟是摔碎了。 姚文治面色一沉,起身离坐,一下子拜倒在地:“臣万死之罪!” 张汾顾盼之间,也露出了疑虑,俯身拜倒:“臣死罪。” 甘泉楼中的宫娥、女官,缓缓降下身子,屈膝而下。 珠帘里,再没有声音了。 可是珠帘之前的殿前,却是数十人俯身,那系着紫金玉带,头戴着梁冠,放到宫外便不可一世的人,此刻却卑微如蝼蚁一般,竟是动弹不得。 “呵……”就在所有人身如筛糠,瑟瑟作抖之际,一声轻笑自珠帘后传来。 “既然争议不下,那就去请皇帝裁处吧。” 殿中之人,心里咯噔了一下。 皇帝才三岁而已,乃是赵王之子,被人抱进了宫中,莫说有什么见识,只怕连说话都费力气呢,指望他能有什么裁处? 张汾道:“君上年幼,怎么能做主呢,娘娘说笑了。” “那么……”珠帘之后,那声音只是轻笑,温言细语道:“那么就让张卿家做主好了。” ……………… 其实历史小说,写的比别的类型要费力一些,构思和每一个人物的谈吐,都需要推敲,尤其是新书期间,故事还没展开,老虎写起来,可谓如履薄冰,瞻前顾后。 所以新书期,更新慢一些,老虎是很希望大家能体谅的,速度可能慢,但是故事和人物,却力求做到最好。 可是…… 看了新书榜,热血上涌啊,太落后了,同学们,来点推荐票支持一下,不然老虎要成病猫了。 第三十一章:背后打黑枪 张汾骤然间,脸色一沉,双目有了几分慌乱,忙磕头道:“臣……起于微末,蒙先帝不弃,得以位列中枢,一介草莽,德不配位,无有寸功,愧不敢当,此等大事,不敢做主!” 此时,珠帘轻轻卷开,在那珠帘之后,却见一个凤冠褶裙,年方三十,面色姣好的女子斜坐于榻上,晶莹玉透的芊芊细手枕着她的侧鬓,惊世容颜方才崭露出冰山一角,她眼眸里似带着笑,可是眸子却如电一般凝在张汾的身上。 女子微微勾起薄唇,似在浅笑:“哦?哀家还以为张卿家已经忘了自己的出身,已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起来吧,在这甘泉楼里,不过是请你来恳谈,地上凉得很。”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眼眸里的凌厉似乎转眼一扫而空,此刻却如蒙上了一层轻纱,她轻轻吟唱,若有所思:“哀家在梦中,是这般光景吗?” 她嫣然一笑,似在自嘲,随即又徐徐道:“既然张卿家不敢拿主意,那么姚卿家,这事,你来拿主意吧。” “臣,谨遵凤旨。”姚文治的眼睛显得呆滞,仿佛荣辱不惊。 女子好看的眼眸只轻描淡写地扫视了一眼,便见那一幅洛神赋,早已悬挂在了那卷开之后的珠帘之后,南墙御榻之上,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锦绣文章,高悬其上。 待姚文治与张汾退去,太后的脸色微沉,便有女官拜倒在地:“娘娘……” 太后已是娇躯微倾,斜躺在榻上,眼眸阖起:“无极……可有下落了吗?” 女官略一沉吟,这十三年来,她已不知多少次听太后问起这句话了。 无极,便是太后与先帝所诞的唯一的皇子,只可惜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竟在守卫深严的皇宫里不知所踪了,而这十三年来,太后却从未放弃过希望。 可是,这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了。 而现在,先皇帝已经大行,驾鹤西去,查访已经愈发的艰难了,毕竟现在藩王之子已经登基大位,克继大统,为了以防万一,只能暗访,否则谁能保证被其他人会率先找到会是什么后果呢? “没……没有消息,前几日,臣女听说扬州出现了一个腰间有三颗痔的人,年龄也与无极殿下相仿,已火速派人去了,可最终……” “最终却发现,他不是无极,是吧。” 太后的语气,竟是平静,她哂然笑了笑:“继续找吧,他一定还活着的。都退下吧,哀家……要就寝了……” 女官退下,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拉下了帷幔,数个近身侍候的宫女亦徐徐到了四壁,罩上宫灯。 这权倾天下的女人,衣裙未撤,晶莹玉手枕着面颊,似已睡去,只是那即将熄灭的宫灯落下最后一道光辉时,这动人容颜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似有一行清泪滑落,沾湿了香枕。 寝殿陷入了黑暗,归入无声静籁。 ……………… 今儿,陈凯之起了个大早,先是到了方先生的庐舍,却不见方先生,问了方先生的老仆,才知道方先生去找教谕了。 陈凯之摇摇头,便去了明伦堂,自己来得太早,这里空无一人,索性自己拿出课文温习功课。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陈凯之很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需要什么,他希望自己过得更好,而读书,是一条捷径。 和上一世历史上的所有朝代一样,读书人总是能享受特权的,不但官府给予优待,就算是寻常的百姓,也会用不同的眼睛看你。 这也是为什么,陈凯之当初去歌楼里借灯看书,连那龟奴和歌女们,除了一些善意的玩笑,也绝不驱赶陈凯之,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虽然这些‘黑网吧’腐坏了一个又一个大好前程的读书人。 中了府试,就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可以改变,官府会给更多的优待,而自己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先不急着琢磨这个,他只微微分神,继续苦读。 等到同窗们三三两两来了,大家各自落座,过不多时,一个先生进来,便笑容可掬地道:“下月便是府试,知府衙门里已经放榜,我们江宁县的府试生员名单,也已出来了,现在老夫开始点名。” 他徐徐拿起花名册:“王如山、张如玉、杨哲、杨杰……” 念到杨杰的时候,坐在陈凯之身边的杨杰打了个激灵,露出苦恼的样子。 很显然,每一次考试,他的性质就是陪太子读书的,反正是没希望的,说不准还要去闹一个笑话。 先生继续念下去,足足六十多个名字,有的是同窗,有的根本没有来过县里学习,应当是在族学里上学的。 陈凯之微微愣了一下,杨杰的名字都有,怎么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记得,自己虽是插班,却是有资格考试的啊,而且前几日,自己还花了十文钱报名呢。 陈凯之便站起来,朝那先生作揖行礼道:“先生,能否再看看,可有陈凯之的名字?” 先生便端起花名册看了看,而后摇头道:“没有,真没有,噢,你不说,我险些忘了,你的名字理当也在其中的。” 可是左看右看,还是没有。 陈凯之面色平静,心里却是火了。 尼玛的,不让我去考试,缺德不缺德啊,这是哪个孙子的主意? 陈凯之骤然明白了什么,朝先生行礼道:“先生,学生有事,能否告假半日。” 这先生也能体谅陈凯之被人打黑枪的心情,颌首道:“不必着急上火,或许只是遗漏了,去吧。” 陈凯之匆匆出去,直接寻了吴教谕的公房,刚要进去,却听到里头传来争吵声。 嗯?是自己恩师? 此时,只听方先生厉声道:“这和同知有什么关系?陈凯之学问好,四书五经都背的滚瓜烂熟,此次府试,他是极有希望的。” “方先生,方先生啊,息怒,息怒,这和老夫真没有关系,你想想,当初名录送上去的时候,你也是过目了的,确实有陈凯之的大名,朱县令还特意交代,说是让陈凯之今年的考试,好好地考,你说,我敢怠慢这件事吗?” “实话和你说,这是同知厅里圈定的,现今朝廷新任的知府还未到任,同知负责主持府试,他那边敲定的事,老夫能怎么办?再者,方先生,上一次,你还说你那门生俗不可耐的,何苦来哉,管他做什么。” 陈凯之的印象中,自己的恩师说话一向是慢条斯理的,可是接下来,却听方先生的声音已变了咆哮:“对,他是俗,俗不可耐,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是个不可教的孺子。” “啪啪啪……”似乎方先生此时在磕桌子:“可老夫是他的恩师,他的事,老夫不管,谁来管?这样不公的事,老夫不过问,谁过问?他再俗不可耐,老夫也得管他!” “好好好,你们师生情同父子,可是你也知道,一旦榜文出来,就不得更改了,方先生,算了吧,下回还有机会的,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第三十二章:恩师出马 陈凯之此时骤然明白了,从前无论风里雨里,自己的恩师虽然不待见自己,可无论什么时候,清早都会等他去请教的,今日自己去寻恩师,恩师却来找吴教谕,应该是恩师比自己还提前得知消息,这才来找吴教谕兴师问罪的。 很尴尬啊,想不到恩师居然会为了我这样大动肝火。 可话又说回来,爱护就爱护我嘛,可是三句两句俗不可耐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此时,陈凯之也没心思想东想西,一旦错过了这一次的府试,那就是两年之后的事了,对于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时间是不能等的。 这时却听方先生冷笑一声道:“茶就不喝了,告辞。” 陈凯之还来不及躲,就见方先生龙行虎步出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师徒二人撞了个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先生面上的狰狞终于冰释,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冷漠:“走,有话和你说。” 陈凯之也不找吴教谕了,心思复杂地跟在方先生的身后。 到了方先生庐舍的书斋,方先生盘膝坐在蒲团上,轻描淡写的样子看了陈凯之一眼:“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陈凯之点头。 方先生道:“老夫记得有一次,你想让老夫弹琴你听,老夫没有弹,这不怪老夫,是因为你脑子里缺了一根弦,老夫不想对牛弹琴。可是今天,老夫为你弹奏一首高山流水吧,此曲最是能使人宁心静气,今日,老夫就给你弹奏这一曲吧。” 陈凯之摇摇头道:“罢了,不听。” 方先生强笑道:“怎么,这就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陈凯之摇头道:“恩师不明白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打倒我,可是我在这世上,活着已很艰难,我没有别人那样的家世,我非要认真读书不可。在这里活着,要改变任何现状,都需十二万分的努力。我不担心吃苦,也不在乎别人嘲笑,甚至我不害怕别人设计暗害,人心险恶,我怎会不明白呢?我又不傻,更不曾活在蜜罐里,可是,我心里依然难受的很,因为他们可以嘲笑,可以耍小心思,却不能毁我的前途,哎,这曲,是恩师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听,因为听了,心里还是难受,学生无法做到遇到这样的变故,却还有心思听琴,学生得为自己去寻出路,要为自己去争取应得的东西,恩师教诲之恩,学生铭记在心,可是学生要告辞了。” 说罢,他深深一礼,旋身要走。 “哎,功名利禄,你看不透啊。”方先生摇头,其实他心里是挺鄙视陈凯之的,还是那句老话,俗!却不知为何,此时也不禁眼眶有些发红了:“你啊,好自为之。” “谢恩师。”陈凯之心里想,功名利禄,我当然看不透,我看得透才有鬼了,我之所以看不透,是因为我特么真的没有功名利禄啊。 他返身走了几步,方先生已取了琴,开始弹奏,琴音飘渺,是那首陈凯之再熟悉不过的高山流水。 突得,琴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陈凯之错愕地回头一看,却见方先生已拍案而起:“不弹琴了,这个时候,弹什么琴,走,老夫带着你亲自去同知厅里问问,倒要看看,他们凭什么误人前途。” 方先生徐步领着陈凯之,气势汹汹地出了学里,其实这里离知府衙门的同知厅不远,时间急迫,方先生想要步行,却被陈凯之叫住了:“先生,得备了轿子再去。” 方先生本想说,就这几步路,备什么轿子,转瞬间明白,这个学生城府很深,是啊,这是要去见同知,面子上要过得去,否则难免被人看轻了,即便自己名满江南,可世俗之人,也难免会狗眼看人低的。 他点点头道:“我叫人备轿,还有,去将老夫的名帖也取来,这东西,已经束之高阁许久了。” 陈凯之匆匆回了恩师的院落一趟,寻到了名帖,这名帖上写着会稽方正山几个大字,上头没有头衔,不过陈凯之知道,对于恩师来说,会稽的方正山,就已经很管用了。 这时轿子已经备好,是学里给方先生预备的,陈凯之步行尾随。 金陵府知府衙门同知厅,其实距离县学和县衙都不远,毕竟江宁县乃是县治所在地,相当于上一世西城区与东城区之于北京。 金陵府便坐落在江宁县与玄武县的中轴线上,一座金陵城,分置两县。 方先生落轿,叫人送了名帖,过不多时,就有差役来,请二人进去。 陈凯之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恩师,还是颇有能量的。 不过等差役领着他们到了同知厅,而不是后衙的廨舍花厅的时候,陈凯之心里心又沉下去一些。 不对劲。 如果同知真的敬重方先生,一般不会这样正式,在这公堂里见自己的恩师,在这里相见,这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啊。 方先生却是很磊落,率先进厅,他甫一进去,迎面便有一官员衣冠整齐,大腹便便的上前,朝方先生爽朗笑道:“会稽方先生,失敬,失敬。” 说着,又有几个佐官纷纷来见礼。 方先生一一应了,见了这样的大官,却是荣辱不惊,客气道:“闲云野鹤,不值一提,见过大人。” 陈凯之也上前,朝着那一看便是同知的肥胖官员见礼:“学生陈凯之,见过大人。” 方先生便介绍道:“这是劣徒。” 这同知姓杨,叫杨洁,杨洁眼角只在陈凯之身上扫过,淡淡然地道:“后生可畏。” 点到即止,表面上是夸了一句,实际上却不将陈凯之放眼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陈凯之的身份太卑微了。 这杨同知请方先生落座,陈凯之便站在方先生身侧。等寒暄过后,方才知道,这同知厅里的几个佐官,一个是府里的通判,还有几个,只是堂官。 杨同知道:“方先生来了金陵,老夫早想拜访了,只是案牍劳形,实在分不开身。” 说罢,他笑了笑,端起了茶盏,吹了吹茶沫,脸上的肥肉堆成了褶子,笑容可掬地道:“方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有何见教。” 方先生瞥了陈凯之一眼,暗暗惊奇,这个小家伙,小小年纪,遇大事,见了大人物却不惊,方才同知对他冷淡,他也面色如常,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方先生是名士,说实在话,这个门生,其实是有点拿不出手的,怎么说呢,太俗,而且据说出身不怎么好,身份又卑微,他怕就怕这小子遇事就慌乱,现在看来,倒是小看了他。 方先生呷了口茶,开门见山道:“今日同知厅放了府试名录,我这门生,现在忝为县学生员,江宁县也将他的名字报了上去,大人,不知是不是下头的文吏有了什么疏漏,竟是将他的名字漏了,老夫心急如焚,无奈何,哈哈,护犊之心,人皆有之,少不得,厚颜来问问。” 陈凯之这时候知道自己的恩师也不是等闲之辈了,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啊,先是大抵介绍了情况,却只说是不是下头的小文吏搞错了,绝不追究同知的责任,最后再以自嘲的语气作为收尾,将气氛调起来,既不让人见怪,又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一箭双雕。 下一个步骤,应当就是杨同知把文吏叫来,训斥一顿,然后把名字补上去了。 ………… 想着连着发,估计大家会看得舒服一些,顺道求点支持求点收藏和票儿,没办法,码字需要动力呀! 第三十三章:神仙打架 显然,陈凯之这一次是低估了问题的难度。 杨同知依旧还是堆笑,手里捧着热茶,并不去喝,口里则道:“噢,先生这样一说,本官倒是有了印象,是叫陈凯之的,是吗?此人没在名单里……倒不是文吏的错,老夫查阅过他的学籍,他是几个月前才补的县学生员吧?年纪太轻,今年的府试,报名者如过江之鲫,这贡院都不够用了,他是后进之秀,索性等后年的府试再来吧,年轻人嘛,厚积薄发,岂不美哉?” 卧槽…… 陈凯之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你特么的把我的名额划了,还一副为我好的样子?什么厚积薄发,你这还不要脸了。 不过陈凯之的心,却是沉了下去。 杨同知当面承认这是他的意思,而不是推脱到下头的文吏上头,这就麻烦了。 这摆明着说,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就是不让这个陈凯之考试,你能怎么样? 方先生怒了。 显然像他这样的人,素来在外,大家多少都会给一点面子的,他深吸一口气,深知这时候是决不可动怒的,一旦动怒,陈凯之考试的事,就算真的泡汤了。 他尽力笑了笑,才道:“早闻大人怜才之名,还请大人给老夫一些薄面,还望……” “方先生为何不早些来呢?”杨同知依然在笑,如沐春风的样子,叹息道:“若是昨日来,本官怎好不给先生面子?只是可惜,这榜已放了出去,本官也无能为力了,先生见谅啊。” 好话都已说尽,陈凯之心里想,什么叫为何不早来,一早的时候,谁知道你把我除名了? 陈凯之气的是,连杨杰尚且都有了考试的资格,而自己却是没了,这摆明着是故意不让自己考。 方先生深吸一口气道:“还请大人转圜。” 见恩师低声下气的,陈凯之心里有些不忍,想说什么,却知道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杨同知的身子在官帽椅上挪了挪,却是义正言辞道:“转圜?先生乃是高士,本官怎么不想转圜?只是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为政一方,怎么可以徇私枉法?方先生,私情是私情,礼法是礼***才大典,怎么容得半分转圜?” 这一番堂而皇之的话,直接堵住了方先生的嘴。 杨同知又笑道:“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了,方先生既然来了,不妨请到后衙廨舍里,赏脸吃几杯水酒。” 绵里藏针,刚柔并济。 方先生吁了口气,心里自然是晓得这事儿办不成了,心里大怒,却是被杨同知的官话堵了嘴,他长身而起,正要说告辞。 却有文吏匆匆进来道:“大人,江宁朱县令拜见。” 杨同知眼眸一闪,似笑非笑地看了方先生和陈凯之一眼:“真想不到,今日这么多江宁县的人求见,请进来说话。” 这江宁县令跑来求见,肯定是来谈公事了,方先生想要回避,谁料这时候,还不等有人去请,朱县令就已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他脸色铁青,进来之后,抬眼看了一眼方先生和陈凯之,朝杨同知作了个揖,道:“大人,下官有事要问。” 杨同知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县令:“子和啊,你这吃了什么药,今日怎的这般急躁躁?” 这本是玩笑,可是朱县令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好笑,依旧板着脸:“下官方才得知,原来本县的生员陈凯之居然不在府试的名录,大人,这陈凯之学问不浅,又是方先生高徒,朝廷抡才,本是为了招揽贤良方正、博学宏词、才堪经邦的俊才,现在陈凯之不能参加府试,是什么情由?” 一来就是兴师问罪,态度也是极为强硬。 方先生和陈凯之都愣了一下。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朱县令竟会为自己出头。 虽然他知道朱县令较为欣赏自己,可为了自己考试,居然直接和上官顶牛了,这就不得不令他感到意外了。 这……朱县令怎么回事? 杨同知的面微微一冷,显然朱县令的咄咄逼人使他气恼,他不徐不疾道:“是本官的主意,怎么,朱县令有异议?” 语气如刀,隐含威胁。 大抵是说,你朱县令是我治下的下官,谁给你的底气,敢说这样的话? 几个佐官禁不住打了个激灵,诧异地看着朱县令。 “下官正是有异议,方才来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 朱县令没有泄气,反而更加凛然。 杨同知恼了,突的冷笑:“他年纪轻轻,哪里来的所谓才学?何况,朱县令……”他这被肉挤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依旧堆笑,可是这眼中缝隙里,却是掠过了刀剑一般的锋芒,他一字一句道:“这谁有资格参加府试的事,似乎轮不到江宁县来做主吧。” 你姓朱的,要记着自己的身份! 朱县令没有吓倒,却是昂首迎视杨同知的目光:“下官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陈凯之与本县生员张如玉不和睦,张家乃是本县大户,又和杨同知关系匪浅。” …… 一番话出口,宛如惊雷。 同知厅里的众官都惊呆了。 那学里的学正,更是下巴都合不拢了。 众目睽睽,下官居然直接指责上官徇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连陈凯之也吓了一跳,他其实也怀疑这个,可是……朱县令居然直接说了出来。这是撕下了脸皮,拿自己的乌纱帽在撕逼啊。 杨同知也沉默了。 他脸色青白,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这一番话,犹如一记重拳,直接打在了他的面门上。 “放肆!”杨同知拍案,咆哮道:“胡言乱语,朱子和,你疯了吗?” “下官没有疯。”朱县令居然显得很平静,他只是淡定地朝杨同知行了个礼:“本县负责教化地方,而今县里出了少年俊杰,若是下官不为他说话,谁来为他说话?大人,现在谣言四起,若是堂堂同知,徇私舞弊,那么朝廷的纲纪何在?若是同知大人,想要自证清白,应当考教这陈凯之,若是他没有才学倒也罢了,可若是明明才高八斗,却被大人拒绝,这……” 朱县令昂首,目中精光闪闪,令人不敢逼视:“那么,下官不会干休,言尽于此,大人,告辞。” 说罢,朱县令直接转身而去。 只留下了杨同知气的满脸通红,面上的肥肉剧烈的抖动,他猛地撑着手起来,朝着朱县令的背影厉声喝道:“朱子和,你……放肆!”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他是一丁点都没想到啊。 朱县令,好霸气。 然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了。 神仙打架啊。 一个是金陵府的二号人物,而在知府大人没有到任之前,这位同知,便是眼下的金陵之主。 而另一边,却是京县县令,一县之长。 他们……居然撕了。 还是为了自己的事。 这同知势必要展开最疯狂的报复,报复的人不但是朱县令,还有自己,因为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一开始,还只是让自己不能参加府试,现在……却不是参加府试的问题了,人家要碾死自己,就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接下来,可能就是革除学籍,甚至,惹来灭顶之灾。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还是觉得霸气,朱县令,屌爆了。 他还沉溺在这其中的功夫,恩师已掖了掖他的袖子,示意他走人。 第三十四章:迎难而上 陈凯之能感受到杨同治的怒火,正如此,连忙识趣地随着方先生走了出去,也不向那杨同知告辞了。 是啊,这时候还有什么告辞的,脸都撕破了,虽然是朱县令撕破的脸,可大家都知道,朱县令是为了陈凯之和同知打了擂台啊,你就算是说一千道一万道,人家还会原谅你吗?肯定是往死里整的。 出了同知厅,却见朱县令已准备上轿,方先生背着手,只是伫立,朝陈凯之使了个眼色:“凯之,去和县公说说话吧。” 陈凯之点点头,到了轿边,苦笑道:“县公……” 坐入轿里的朱县令将轿帘卷起,眼睛平静地看着陈凯之:“原来是凯之啊。” 陈凯之抬眸,敬畏的看他一眼:“县公今日……” 朱县令摇着头打断道:“不要说这些了,你好好读书,且记住本县一句话,明珠是不会蒙尘的。” 陈凯之便点点头道:“学生谨遵教诲。” 随即轿帘放下,轿夫们已抬了轿子,走了。 当天夜里,夜色幽冷,虽是皎月当空,可是这江宁县的后衙廨舍里,却只能感受到一股寒气。 子夜时分,朱县令却无倦意,他手搭在窗台前,手指禁不住打着拍子,干瘦的身子伫立于窗台前,一双眼睛,看相当空的明月。 他看明月,如明月也在看他。 久久相互凝视,朱县令仿佛是这明月照视的是自己内心。 此时,宋押司徐步进来,道:“明公,今日之事,金陵已经传遍了。” “噢。” 宋押司犹豫了一下,道:“可是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 宋押司鼓起勇气道:“明公这一次,太孟浪了,而今非议四起,那杨同知怎肯干休呢?自来都是官官相卫,哪里听说过,下官直接与上官掀桌子的?这桌子一掀,可就无法回头了,杨同知势必要竭力报复,他……终究是同知啊……” “呵……”朱县令反是轻笑起来。 他看着明月的眼睛,竟隐隐有些发红,眼角有了些许的湿润,他轻笑起来,眼角便褶起,眼纹毕现:“老夫已经年过四旬了啊。四旬……京县县令,虽为六品,可是再过一些时候,若是不能再进一步,这辈子,怕也止步于此了。” 朱县令的手,依旧打着拍子,口里则继续道:“历来到了这个年纪,只有封疆大吏,方才有机会进洛阳,恩师前日修了书信来,他年纪已经老迈了,身子也越发的不成了,他在书信中已有暗示,说是再过不了多久,他便要请辞致仕,告老还乡。” 一行泪水,自朱县令的眼角滑落,他抬头望着明月,眨了眨眼,苦笑道:“本县,若是再不能前进一步,从此,天下谁知道这里有一个叫朱子和的人,我三岁读书,七岁入学,十三岁连中府试、乡试,二十三岁会试金榜题名,哈……那时真是鲜衣怒马,数不尽的风流,哎……垂垂老矣了,而今恩师告老在即,本县还能等吗?” 他猛地回眸,那通红的眼眸里泪花点点,目光却是深邃不见底,哽咽的嗓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生死荣辱,成败在此一举!” ……………… 在同知厅后衙廨舍里,杨同知辗转难眠,和衣起来,徐步走出了卧房。 外头有守着的文吏见大人如此,忙上前道:“大人还在为今日的事心烦?” 杨同知大肚便便地到了假石旁的石凳上坐下,道:“只怕也有人睡不着吧。” 他抬头看月,面色阴冷。 “张家那边,可来了人吗?说了什么?” “来了,那张家的人来赔罪了,说是给大人惹来了麻烦。小人只说大人身子不爽,闭门谢客。他们说,一切听大人做主,悉听尊便。” “哼!悉听尊便!”杨同知冷哼一声,才接着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还能悉听尊便吗?本官现在就成了刀子,出了鞘,不饮血还怎么成?” 他目光幽幽,目露杀机。 事情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人情往来这么简单了,他也愕然于朱县令为何突然咄咄逼人,可是事情已经发生,用不了多久,江宁县令对着同知拍桌子的事就要传遍金陵。 杨同知不露声色道:“本官若是置之不理,这金陵,一个县令就可以骑在本官头上,上至知衙门,下至各县,谁还会将本官当一回事?也好,好得很哪……”他面色在月色下变得惨然,目光一闪:“那就鱼死网破,让他姓朱的死无葬身之地。” 文吏则道:“还有那个叫陈凯之的,是不是现在就下条子,让江宁县的吴教谕革了他的学籍,这吴教谕,对大人可是敬仰得很呢。” 杨同知的手放在膝上,轻轻地打着拍子,脸色阴晴不定,半响后,摇头道:“不必,朱子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指责本官与张家有染,仗势欺人,若是直接革了学籍,说出去不好听,岂不是正好坐实了他们的控诉?要大度……”他自嘲地笑一笑:“不是说要考教?那就考教吧,出一个难题,让那陈凯之答不出,再之后革了他的学籍,重重发落,除掉了这陈凯之,转过头再将那朱子和一并收拾了。放个公文出去,七日之后,本官在同知厅,当着府中诸官的面,考教这个陈凯之。” ………… 而另一边,铩羽而归,陈凯之便发现学里的气氛与之前不同了。 吴教谕先将陈凯之叫了去,这吴教谕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方才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本官当初怎么对你说的?现在好了,县令为你出头了,可是啊……呵……这不出头还不打紧,一出头,你一个小小县学生员就牵涉到了同知大人了,不将你这小小生员置之死地,往后同知大人在府中还有威信可言吗?” “愚不可及!”吴教谕很期待这家伙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故意磕了磕案牍:“明日开始,不要来读书了,在家思过,等候裁处吧。” “噢。”陈凯之很轻描淡写地回应。 他这冷淡的样子,令吴教谕有些失望,便厌恶地挥挥手道:“走吧。” 陈凯之偏不会给他看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淡定地朝他作揖:“再见。” 踏出这教谕的公房,外头却是阴雨绵绵,雨水缠绵,却和陈凯之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般,他想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可是行路难,每一步都是坎坷。 陈凯之不是没有自信,他终究还是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道路曲折,不免如这雨,蒙蒙阴雨,给他的心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本欲打开油伞,终是笑了吗,将油伞夹在肋下,高声朝着雨道:“去你的千沟万壑,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晃晃荡荡的,走入了雨幕之中。 痛快! 吴教谕坐在公房里,心里还有些暗喜呢,看着这局势,似乎接下来好戏要开场了,可是外头陈凯之这么一嚷嚷,令吴教谕微微呆了一下,然后他懵了很久,方才得出了结论。 这家伙……疯了。 第三十五章:行路难 陈凯之回到家里,虽是家徒四壁,陈凯之却感觉心情放松了许多,屋有些漏雨,墙壁上有水渗出,陈凯之忙取了木桶,放在渗水之处。 他心里想,这世上没有人将凯哥打倒的,凯哥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放弃,所以……先睡觉。 等一觉醒来,天却是放晴了,阳光洒落,光芒万丈,外头却有人叫门,陈凯之出门一看,却是方先生来了。 方先生是第一次来陈凯之这里,见这漏屋,面上没有所动,心里却是泛起一丝异样。 陈凯之邀他进来,方先生只一袭青衫,命随人将他的琴搁下,坐稳,眼里带着笑道:“遇到了挫折,学业也荒废了?拿你的功课来,读书,不是为了功名,读书,是修身,是明理。” 接过了陈凯之的功课,方先生颌首,倒是很满意:“进步不小,不过你对《尧典》的理解还未吃透,来,坐下。” 接着便开始讲解起来,陈凯之本来心还乱着,可是渐渐的,竟也平心静气起来,记下先生摘要,见时候差不多了,起身道:“多谢先生赐教。” 方先生含笑:“老夫今次是厚着脸皮来,是非要让你听一听老夫的琴音不可,你啊,功利心太重,总要洗涤一下你的心才好,你听好了。” 一方琴摆在了案上,方先生先去净手,方才坐定,轻动琴弦,眼睛闭上,手指轻动,那高山流水之音,便在屋中回荡。 于是屋中顿时传出潺潺流水声,溪流淙淙,音色撩人。 那荀家小姐虽然凭着印象,将这曲谱了出来,却还有一些疏漏,陈凯之对这高山流水再熟悉不过,只一听便明白大概。 反是方先生,一旦抚琴,便落入了混沌之境,如痴如醉的样子,沉浸在琴音里,一曲拨弄完了,久久无法回神,张眸时,目中似有几分醉意,他叹了口气:“怎么样,听了这琴,可有所悟吗?” “恩师,我觉得此曲的第二段的收尾处,该用……” “住口!”方先生大怒:“天上之曲,完美无暇,岂是你可以大放厥词的?” 陈凯之觉得自己不说,心里不免难受,憋红了脸:“可是我觉得,这曲儿确实有几处……” “滚!”方先生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啊……”陈凯之想不到这恩师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踟蹰了老半天,憋红着脸仿佛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先生见他真挚的样子,脸色缓和一些:“想说什么?”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恩师,这是我家,从这里滚了,我就无家可归了。” 方先生又气又笑,只得长身而起:“那我走。”收了琴,忍不住道:“俗,俗,俗不可耐。” 他的来意,本是给陈凯之打打气,谁晓得这厮,简直就是榆木脑袋,抚琴给他,教他静心,他倒好,还想大放厥词。 方先生越想越怒,一股淡淡的悲哀涌上心头,还是大弟子好啊,才情俱佳,不可多得,这意外收的的小弟子,实在……实在……榆木脑袋,真是榆木脑袋啊,想我方某,一世雅名,如今,要毁于一旦啰。 陈凯之将方先生送到了门口,才行礼道:“恩师,再会。” 方先生这才不经意地道:“噢,有一件事,新近从同知厅传来消息,七日之后,同知要亲自考教你,你好生读书吧。” 陈凯之不觉得意外,道:“学生一定好好努力。” “只怕……”方先生却只撇撇嘴,显得并不看好:“虽是这样说,只是那杨同知势必不会让你过关,所以这场考教,不易啊。” 陈凯之道:“无论如何,学生也要试一试。” 方先生便哂然一笑:“是啊,老夫差一点忘了你这渴望上进的性子。” 他的口吻仿佛自己上进,反而成了罪孽一样,陈凯之对此,不以为然,咧嘴笑了:“恩师啊,因为学生非要上进不可,学生穷怕了,退无可退,无路可走,现在脚下无论是阳光大道还是独木桥,都只有勇往直前。”他很洒脱道:“我没什么可输的,所以押上自己的所有,也要赌一赌这前程。” 方先生想要摇头,鄙视他,结果入目着这破屋,却是笑了,背着手道:“好啊,明日记得来学里读书,不可偷懒,走了,这里俗气冲天,不自在。” 陈凯之望着恩师的背影,虽是被狠狠鄙视了一通,心里却很犯贱的升起一丝暖意。 其实…… 他知道这一次希望很渺茫,因为他很清醒的明白,那杨同知所谓的考教,不过是做个样子,他总有办法,出一道题难住自己,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颇有不死不休的意味了,神仙打架,殃及鱼池啊。 心里摇摇头,想要笑,他深谙人心,可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这朱县令,要为自己出头。 不管了,读书,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他打开书,却忍不住想,张家那儿,怕是已经开始袒护起那张如玉了,也就是说,这一次已经不再是张如玉出马,只是……荀家有没有份呢?那个荀小姐,是张如玉的表妹,两家结了亲。 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些惆怅。 他不愿意相信人性本劣的,至少,他觉得荀小姐生性善良,或许不是这样的人,可假若荀小姐也参与了其中…… 坊间已经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陈凯之充耳不闻,只在家里读书。 这事连一旁‘黑网吧’的常客们也都知道了,得知陈凯之便住在附近,少不得要在院外调侃几句:“陈呆子,别看书了,哈哈,你这要大难临头了,看书有什么用,同知给机会考教你,人家会出一个你答得出来的题吗?真真是愚不可及啊,与其如此,不如及时行乐更痛快,来来来,今儿小爷请夜,咱们通宵达旦,醉生梦死。” “哎呀,还真是呆子,你瞧,又在看书。” 倒是歌楼的歌女们却不将这些事开玩笑,被人问起时,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对陈凯之充满了同情。 陈凯之待在家里,读书习字,心态却保持的还不错,外头的呱噪,他是不理会的,理他们做什么,恩师说的好,书读了便是自己的,临时抱佛脚心理不许有,努力努力再努力罢。 七日过去,却似乎昭示着什么似得,又是一场阴雨。 雷声大作,那阴霾的天穹处,突的一道银蛇般的电光闪烁,接着雷声隆隆,声振屋瓦。 陈凯之洗漱,将就吃了早饭,穿了他体面的衣衫,便出了门。 无论能否过的了这一场考教,即便这一场考教关系到了自己的前途,他也要直面去面对,不为别的,至少他该给自己一个交代。 开门,瓢泼大雨便遮了陈凯之的眼帘,屋檐之下,宛如水帘。 陈凯之咋舌,自己这油伞,只怕也不济事,可惜没有蓑衣,哎……又是行路难,多歧路。 “公子,公子……” ………… 第一更送到,难得老虎昨晚没熬夜,早上起的这么早,好棒棒。 第二更十一点左右到。 第三十六章:嗟来之食 柴门之外,陈凯之听到隐隐有人叫唤,水雾太重,陈凯之看不清,等那娇弱的身子,穿着蓑衣徐步进了庭院。陈凯之方才认清了人,是荀小姐。 一想到荀小姐与张如玉的关系,陈凯之将脸微微一倾,只勉强道:“荀小姐好。” 荀小姐头戴斗笠,一头乌黑秀发尽被笠子遮了,笠檐遮住了她的美颜,可是那鹅蛋般如玉如脂的脸蛋却依旧难掩,她站在雨中,雨中落在她的蓑衣上,在蓑衣上溅起水花,她抬起眸来,看了陈凯之一眼,惭愧的道:“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了我表哥的事,都怪我,若不是我,表哥……” 陈凯之一笑:“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本事不济罢了,荀小姐,此来何事?” “我……”荀小姐踟蹰道:“这件事,我已禀告了家父,想必家父……” 陈凯之不禁又是一笑,笑中却带着自嘲:“张如玉吃了亏,就回去找他的父亲;你没了主意,也可以寻你的父亲,哎,我不是说什么酸溜溜的话,只是在这世上,只有我孑身一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这般任性,若是无事,我要走了。” 陈凯之想撑起油伞,结果伞面一撑,却是狂风大作,顿时将伞骨吹断,咔擦一声,木质伞骨连带着油伞的伞面一道儿折了。 折了…… 呃……陈凯之突然觉得挺尴尬的。心里叹口气,果然喝凉水,都塞牙缝啊。 “我……我有伞。”荀小姐忙道。 陈凯之摇头:“请回,学生不吃嗟来之食。” 陈凯之心里又叹息,到了这个份上只好……一抬腿,便步入了雨中,雨水倾盆而下,顿时浑身湿透。 荀小姐忙道:“我……我有车……” 陈凯之道:“车子是你们千金小姐坐的。” 说着,已是出了院子,荀小姐追上来,外头果然有车马和几个穿蓑衣的人候着,陈凯之信步在前,荀小姐却只好匆匆追上来,满是委屈地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小气,我和你无冤无仇。” 陈凯之信步踩着水洼,虽是淋成了落汤鸡,却不免故作潇洒:“可我和你表哥有不共戴天之仇…” 荀小姐立即道:“表哥与我何干?好,就算有干系,可是你…你…非礼了我,这算不算两不相欠…” “卧槽!”陈凯之不由驻足,板着脸看着荀小姐:“这样的话,你也乱说?” 荀小姐不禁面色殷红:“我……的意思是,很多事很难说清楚,我觉得,你和表哥的事,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该……我该……” 陈凯之摇摇头:“这是我和令兄的事,小姐不必费心了。” 荀小姐厉声道:“可是你这样冒雨而行,会生病的。” “小姐,再会了。”陈凯之摇摇头,疾步消失在雨幕之中。 荀小姐看着她背影,显得有些孤独,有些落魄,却带着一股特有的倔强,终是幽幽叹了口气,凝噎不语。 ……………… 到了同知厅,陈凯之已是狼狈不堪,门前却早已来了许多软轿和车马,陈凯之抬头,看到了熟悉的人,方先生居然站在檐下候着。 他撑着油伞,不过这油伞显然比陈凯之的伞要结实许多,只是不免还有水花溅在他的大袖和儒裙上,陈凯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朝他行礼道:“恩师怎么来了。” 方先生冰冷冷地看他一眼,冷漠地道:“你没见过世面,老夫若是不来,你能对答如流吗?” 哎呀,师傅就是有水平,寥寥一语,就把自己拔高了。 陈凯之只得道:“恩师,我们进去吧。” “不急。”方先生道:“等朱县令。” 陈凯之想了想,也觉得恩师处事老辣,和自己的水平差不多,对,等朱县令。 朱县令的轿子姗姗来迟,到了檐下落轿,方先生朝陈凯之道:“上去见礼。” 陈凯之摸摸头:“恩师……其实……这些我都懂的。” 方先生面色木然不动,一副小子住口的表情,看来恩师对今日这场考教很忧心。 陈凯之冒雨上前,到了轿旁,朝轿中的朱县令作揖道:“学生见过县公。” 轿子垂下,早有差人为朱县令撑起了伞,朱县令卷帘而出,瞥了陈凯之一眼,肃然道:“噢,是凯之,外头雨大,进去吧。” 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却令陈凯之有些意外。 至少,这位县令大人,理当问一问自己准备的怎么样吧。须知这一次县令与杨同知交锋的关键,就在自己的学问,若是杨同知的考教自己过不了关,杨同知正好可以借机发难,借口朱县令袒护一个不学无术的自己,所以这一场考教至关重要。 可是……怎么好像县令这样沉得住气? 陈凯之颌首:“是。” 朱县令到了檐下,和方先生相互见礼,最后才领着陈凯之进入同知厅。 ………… 同知厅后堂花厅。 吴教谕很是不安地在此等候,焦灼的等了一炷香,才见杨同知施施然的来了,他穿着朝服,显得精神奕奕,吴教谕忙上前见礼:“见过大人。” 杨同知只微微颌首:“吴教谕见早就来了?有劳。” 吴教谕忙是笑着道:“哪里的话,下官这是应当的。时候不早,大人是不是该升堂了?” “不急。”杨同知反而坐下,轻描淡写的样子:“让他们等一等吧。” 吴教谕心里如明镜似得,前堂那儿,坐着的都是本府的属官,又请来了一些本地的士绅和名流,不过无论怎么说,在知府到任之前,杨同知现在才是金陵府之主,这一次江宁县挑衅了同知的权威,杨同知当然要摆一摆官架子。 吴教谕就赔笑:“也对,让他们等一等,也是无妨的。” 杨同知却是翘着腿,坐稳了,命人上茶,呷了口茶,才漫不经心道:“前几日,你提供的消息,都无误吧?” 吴教谕忙道:“没错,这陈凯之就是本县生员,绝不会有错,论起文章,这人曾作过洛神赋,很是不凡……” 一说到洛神赋,杨同知露出不屑:“定是不知从哪里抄来的。” 吴教谕附和着笑了笑,继续道:“可这种事,总是没准,定要小心才是。至于四书五经,下官看,也没有考教的必要,此人居然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谅来,这难不倒他。倒是他的恩师,就是那姓方的,却总是感慨他俗不可耐,只知死读书,却没有才情。” 杨同知抱着茶盏,笑了:“没错就好,这样本官就放心了。” 接着,他阖目闲坐,大腹便便的样子,如一座山一般,椅在官帽椅上,陪站着的吴教谕显得尴尬,却不敢惊扰他。 过了一会儿,有书吏来道:“大人,江宁县县令朱子和,请大人升堂。” 杨同知似是睡着了,却是纹丝不动。 那书吏讨了个没趣,忙去回复。 又过了小半时辰,外头的雷雨更大了,书吏再来,道:“前堂的诸公都等急了。” 杨同知将眼猛地睁开,满面怒容道:“怕是姓朱的还有那姓陈的等急了吧。呵,没有礼数。”旋即长身而起,方才慵懒地道:“走吧,升堂。” 杨同知在一干书吏的拥簇下到了前堂,便见堂中已是济济一堂,在座之人纷纷站起朝他作揖:“见过大人。” 杨同知春风得意,眼角斜的看向朱县令的方向,却见朱县令依旧是高高坐着,方先生也在一旁,似打盹状,陈凯之倒是笑呵呵地行了礼。 这家伙……这时候还笑得出来,能做到行礼如仪,要嘛……他想借机讨好,要嘛是个呆子,再或者……是个城府更深的人。 第三十七章:故意刁难 杨同知落座,笑了,道:“方先生没有睡够吗?” 他先是如沐春风地关心方先生,此人毕竟是名士,现在他故意找朱子和和陈凯之的茬,却不宜当众和方先生撕破脸。 方先生知道杨同知是故意晚来的,他们这一等,淋湿的衣裳都干了,但他却依旧如没事人一样,即便知道杨同知是故意的,方先生也无可置喙,毕竟人家官大嘛! 眼眸微微一眯,方先生朝杨同知不卑不亢地说道:“草民年纪老了,身子确实不如以往。” “若是如此,更该保重身体才是。”杨同知微微一笑,自始至终没有看陈凯之一眼。 其他的诸官还有请来的名流纷纷点头称是,气氛开始变得缓和许多。 杨同知仿佛是所有人的焦点,他接着道:“前些日子,关于有一个生员,叫王,王什么来着?” 学正侧坐一旁,忙道:“是陈凯之。” “对。”杨同知面上挂笑:“有个叫陈凯之的,这人,本官了解不深,还是请朱县令来说吧,朱县令与他关系匪浅,不是吗?” 朱子和道:“他是本县的生员,本官身负教化之责,仅止于此。” “哈……”杨同知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见得吧,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方才还面上挂笑的人,现在尽都尴尬地故意端茶来喝。 朱县令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无可挑剔。” “当然无可挑剔。”杨同知不徐不慢的用手指节敲了敲案牍,发出声响,口里道:“可是生员的榜文已经颁布了,却还想着徇私求情,这是将本府视做什么?这里是菜市口吗?现在府里有些官员,越发的放肆了,以下犯上,口没遮拦,这是什么?胡闹!” 杨同知突的脸色一红,变得大义凛然起来:“现在国家大体承平,既是仰赖太后与陛下大治天下,其次,便是群英盈朝,这些庙堂里的英杰哪里来的,靠的就是地方上,通过科举,遴选出俊才,国家养士,公不可没,可是居然有人,想要对府试指手画脚,而今知府大人还未到任,本官忝为一府之长,如何能纵容这样的风气,可笑!” 朱县令铁青着脸:“大人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倒是可敬了,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杨同知盛气凌人,拍案而起:“只是有人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就敢插手府试吗?呵,今日本官有言在先,本官一日在任,就绝不容许某些人肆意胡为。” 他见朱县令冷冷看着自己,心里想笑,却是慢悠悠坐下,与朱县令四目相对。 堂中诸官,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这同知与县令,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撕破了脸皮,看来今日是没有这样轻易收场的。 朱县令老神在在,不为杨同知的锋芒所动,方才还冷着脸,旋即一笑:“是啊,正因为不能徇私,方才将这陈生员叫了来,当着大家的面,考校一番,若是孺子可教,自然不可辱没了他的才华,明珠蒙尘,这是多遗憾的事?大人以为呢?” 杨同知点点头:“陈凯之。” 陈凯之徐徐走到了堂中,朝杨同知行礼。 方才火药味太浓了,好在他两世为人,倒也不至于畏缩,朝杨同知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杨同知冷言冷语道:“今日本官考教你,若答得出,本官自然提携你,可若是答不出……” 他目光一斜,如刀子一般在朱县令面上一扫而过。 他手搭在案牍上,道:“你且听题。” 此时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陈凯之身上,这些属官和名流,万万想不到,一个小小生员,居然惹来府县之间的大动干戈,自然,绝大多数人对于陈凯之是不以为然的,在他们看来,陈凯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至多,也就是导火索的作用,将这府县之间,积压的矛盾迸发了出来。 杨同知不紧不慢地道:“读书人,略通一些诗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呢,本官以为,一个人才学如何,从他的才情便可一窥究竟。历来有才情的才子,无一不是既精琴棋书画,又深谙四书五经,所以,本官别具一格,今儿不比别的,只来问你,你可通音律吗?” 一听到音律,许多人都来了兴趣。 大陈承平数百年,承平的越久,琴棋书画就越是风靡,在座之人,都是深谙此道之人,想不到杨同知出了这么一题,看来,是想给大家解解闷了。 方先生听到这里,脸色却是骤变了。 虽然早知道杨同知绝不会轻易给陈凯之破题的机会,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个小子,俗不可耐,对音律一窍不通,不,他哪里懂什么音律,连半分欣赏能力都没有,这下……人要丢大了。 方先生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陈凯之手足无措的模样,而后惹来哄堂大笑。 方先生心里不禁郁结,哎…… 杨同知含笑道:“本官素知令师最爱琴,是个雅人,既然名师出高徒,这题,是难不倒你陈凯之的,你陈凯之鸣奏一曲,给本官听听,若是能登得上大雅之堂,本官自然不为难你。可若是你一窍不通,不学无术……”杨同知板起脸来:“本官也绝不轻饶。” 朱县令一脸阴沉,显然对于考教‘才情’,他是极不满意的,方先生更是如鲠在喉,心口突然又有些疼了。 陈凯之道:“抚琴?学生对琴所知不多。” 方同知靠在官帽椅上,左右四顾,用轻松的语气调侃:“你是方先生的门生,就不要谦虚了。” 他眼睛在属官和其他士绅名流的面上扫过,大家也跟着笑:“是啊,是啊,正好教我等大开眼界。” “名师出高徒,料来是不差的。” “既是同知大人出题,岂有你挑三拣四的道理?” 陈凯之很无奈,只好叹口气道:“那学生只好勉为其难了。” 早有人做了准备,抱了一方琴来,有人拿来蒲团,陈凯之席地坐在蒲团上,四周数十个官员和士绅都聚精会神的看着陈凯之。 还好,陈凯之脸皮厚,摸了摸这琴,在上一世,他倒是学习过弹筝的,琴和筝相差也不会很大吧。 陈凯之汗颜,这时候他不在乎别人刁难的目光,宁心静气起来,心里暗暗想,其实琴和筝弹奏技巧很是相似的。可能最大区别就是因为琴面和筝面不同,弹奏时候落指不同,发出的声音就自然不同了。 而这个时代的琴,原理与上一世差不多,好吧,勉为其难了。 他笑了笑道:“弹得不好,请勿见怪。” 方同知只是笑,深邃的眼里,则是掠过了冷然。 方先生忍不住坐稳了,他怕自己待会儿失态,别人以为这陈凯之或许只是谦虚,可是知徒莫若师,这个俗不可耐的家伙,是真的没谦虚…… 此时,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伸出了手。 众人以为他要开始弹奏了。 谁晓得陈凯之拨了拨琴弦,这琴弦顿时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先试试音!” “………” 所有人震惊了。 试音…… 却见陈凯之很认真,每一根琴弦,都拨弄一下,一时之间,各种或高或低的琴声便响起来。 这种感觉…… 敢情你陈凯之对琴一窍不通? 第三十八章:将军令 没错,但凡是有一丁点常识的人都能看出了端倪。 就不说试音了,单说这小子拨弄琴的技法,就完全没有章法,所谓弹琴,有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八种技法,针对不同的音域,技法也是不同,可是他呢,拨一下这里,拨一下那里,偏偏还很认真,一脸陶醉和忘我的样子。 方先生已经后悔了,如果当初没有拜见朱县令,如果没有和朱县令比那一番琴,如果那位前辈高人,恰好没有那高山流水传世,让朱县令钻了空子,如果自己没有答应收徒,如果收的不是陈凯之,如果今日没有来这里……如果…… 没有如果…… 因为此时,已是满堂哄笑。 “哈哈……”杨同知也跟着笑起来:“陈生员,鼓捣了这么久,可以让我们欣赏你的琴技了吗?” 有人听到鼓捣二字,忍不住会心一笑,琴是高雅之物,用鼓捣二字,怎么听着像是鼓捣棒槌一样,不雅,俗。 可是这二字运用之妙,真是恰到好处,令人忍不住喷饭。 陈凯之一脸窘相:“我说了弹琴不熟,所以得适应一下。” 噗嗤,有人终于绷不出,将刚喝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陈生员,不急,不急的。” “多谢。”陈凯之接着认真试音,心里记下每一个音域,他是很认真的,可不是跟这些人开玩笑。 好在他记性逆天,所有的音域很快熟记于心,这才松出口气道:“我弹得不好,只是恰好作了一个曲儿,还请大家不要见笑。” 陈凯之真的不想拿前世的东西来装逼,可是事关到自己前途,自己弹琴的水平肯定不高,要过关,只能在曲上做功夫了。 听了他的话,方先生喉头一甜,口里便涌出一股血腥味。 不要脸啊。 丢人就丢人现眼,可你还作什么曲啊,你没学会走路,然后张开手臂,你还要飞? 朱县令的脸,已经开始发青了。 想想其实也挺郁闷的,为这么个现世的生员争得面红耳赤的,结果…… 杨同知大笑,差一点笑岔了气,忙说:“好,好,都依你。” 其他人也都笑,相互对视,不好直接讽刺,毕竟朱县令还坐在这里呢,只是方才气氛还紧张,剑拔弩张,谁晓得,现在竟成了一个笑话,今儿这事,放到了外头去,足够自己跟亲朋好友吹个一年半载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闭上眼,仿佛要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中,手指轻轻一拨弄…… 叮…… 不忍卒睹,方先生一口血要喷出来,这是左弦段的开音,理应是用勾,而不是用拨,下乘,下乘,丢人了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心里重重叹口气,不忍去看。 叮…… 又是一个重音。 叮…… 每一下,节奏都加快了一些。 可是许多人,已经不以为然了。 可笑,琴音,讲究的是婉转,可这一个音域的重音缓缓吟出,哪里有半分琴音之美。 陈凯之已经开始陶醉其中了,手指的拨弄加快,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越来越快,节奏如潮。 只专门以一音域,顿时如鼓声一般,给人一种被压迫之感。 叮叮叮…… 琴音更加快了。 快得让人心都忍不住打颤,有人觉得这曲子真是可笑,可是刚有人想笑,愕然之间,竟发现自己的心也随着这节奏开始疯狂的跳跃。 宛如乌云压顶,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透不过来。 将军令! 陈凯之所弹奏的,便是上一世,唐朝皇家的将军令。这首将军令流传千年,可谓绝唱,以至于到了后来,无数曲艺作品都借鉴了这首千古之作。 在唐伯虎点秋香的电影中,红烧鸡腿我喜欢吃里便有这曲,此后甚至有人干脆用将军令作曲,重新填词,于是那风靡天下的《男儿当自强》便横空出世。 这曲子主要表现的乃是古代将军升帐时的威严庄重、出征时的矫健轻捷、战斗时的激烈紧张,因此一开始,便先声夺人,节奏不断加强,以至这威严庄重的气息,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琴音阵阵频催,仿佛这非琴音,而是战鼓。 方先生此时老脸憋红,方才他透不过气来,可是现在……他愈发的更透不过气了,初时的捶胸跌足,还有后悔莫及,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失了呼吸,不,不是失了呼吸,而是不敢呼吸,生怕错过了每一个音符。 每一个人都觉得古怪起来,分明他们觉得这技法有问题,曲子也无悠扬婉转,可是,一下子,他们的心便被抓住,急促的琴音缭绕。 就在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的时候,陈凯之终于开始变幻了琴音,旋律开始出现,这庄严肃穆的旋律开始飘扬,加之常出现低音的衬托,更显示出旋律所蕴藏的内在力量,恰似将军升帐时那种威风凛凛和令人不敢直视的紧迫感。 转瞬之间,陈凯之开始变奏,而此时,那讥诮的人,面色已经开始僵硬,这一次的变奏,陈凯之直接用击琴弦的方法开始加强力度,明明这是琴曲中的大忌,可是这威严和压迫却愈发的开始浓郁。 一瞬间,杨同知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事,他身为这里的众官之首,自有他的威严和气度,可是现在,在这将军令面前,竟发现也被这巨大的压迫所压制,他不在乎这琴音,可是这琴音,却如大山和浩瀚大洋一般朝他席卷而来,他一身的官家威仪竟在此刻,荡然无存,脸上只有震惊,一股莫名的震惊。 琴音开始紧迫,更加的紧迫。 越是到了收尾,陈凯之的手就开始疯狂起来,疯了似得开始连续不断的拨弄琴弦,使旋律无停顿地进行,气势剧烈紧迫。 这排山倒海之势,竟使人心跳不断剧烈地加速,像是一颗心快冒到了喉咙眼里,甚至有人额上竟不知觉地冒汗…… 可是陈凯之没有停顿,继续加快,他猛地拨弄着琴弦,整个人也陷入了这琴音之中。 在古时,这是将军令,可是在陈凯之心里,这却是男儿当自强,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旋律,令他浮想联翩。 热血男子! 热胜红日光!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 去开天辟地! 为我理想去闯! 去他娘的艰难险阻,去他的卑鄙小人,我陈凯之只要还一息尚存,天上地下,就绝没有人压垮我,只要还能张望,还能行走,我陈凯之就绝不甘心落后于人。 你以为我是蝼蚁,其实我是蟑螂,想捏死我,没这么容易! 他已是大汗淋漓,被一股巨大的情绪所酝酿,眼里不禁湿润,男儿自当自强,我绝不服输,我要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什么张如玉,什么杨同知,你们挡的了我吗?挡得住我吗? 锵…… 就在这收尾的最后关节,一声破音使琴音戛然而止,却是这琴弦因为用力过猛,竟是断了,断弦飞溅出去,陈凯之的食指,亦是殷红的血泊泊而出。 他抬眸,仿如梦中惊醒。 而此时,每一张脸都清晰地在陈凯之的眼底。 非常的安静,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每一个人,此刻依旧被方才的气势所摄,竟犹如还沉浸在压迫之中。 ……………… 感谢大家的打赏,感谢大家的推荐票。 第三十九章:晴天霹雳 固然陈凯之弹琴时,毫无技法可言,即便是最终琴弦应声而断,这都是抚琴的大忌,可是没有一个人嘲笑,不是不想,是不敢。 这将军令能流传千年,何况为大唐皇家收录,乃是皇室歌舞的必点曲目之一,自是最上乘的曲目。 谁会嘲笑,又谁敢嘲笑! 荡气回肠,每一个人脑海里,似乎还回荡着那带有巨大威仪的压迫。 大堂里足足过了很久,还是落针可闻。 陈凯之呼出了口气,手指尖鲜血滴淌,却不作理会,他站起,朝杨同知作揖:“学生献丑!” 杨同知浑身上下,已是被冷汗浸湿了,既是因为这琴音,也是因为弹琴之人。 他张嘴嚅嗫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子面前失态。 那吴教谕不是说……不是说这人没有才情吗? 杨同知不断地呼气,总算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可是坐在这里的诸人,却还疑在梦中,他勉强道:“此曲叫什么?” “男儿当自强。”陈凯之本是想叫将军令,可是开口时,终究还是愿意称呼它为男儿当自强。 男儿当自强…… 杨同知喃喃念着,其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小小少年,他面目俊秀,身材纤瘦,可是这挺拔的身姿,却颇有几分自强的倔强。 这是以曲明志吗? 杨同知脸色阴晴不定,他若是嘲笑陈凯之的琴技,显然是大为不妥的,看其他人至今还震惊的脸色便知道。 他只好道:“此曲,是你所作的?” 陈凯之面色一顿,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笃定地道:“是,胡乱作的,不登大雅之堂。” 杨同知目里已是慌乱了,满堂则都是啧啧称奇的声音。 朱县令满是诧异,而方先生,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凯之,是他作的?这……这曲,气势磅礴,真真是高山仰止啊,这家伙……不是……不是榆木脑袋,俗不可耐吗?他……不会抄的吧? 杨同知连忙借故端起茶盏,用喝茶去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的心里则已经冒出了无数的念头,有错愕,有恼羞成怒,有茫然,呷了一口茶,方才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板,厉声道:“胡说八道,你连琴技尚且一窍不通,如何作得出这样的曲子?这一定是你不知从哪里抄来的,你一个小小生员,大言不惭,你……大胆!” 这一手真是高明,直接判定陈凯之抄袭,可抄袭与否,当然是杨同知说了算,官字两张口,你能奈何? 只要咬死了这件事,杨同知就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杨同知是有底气的。 一个小小少年,怎么作得出这样的曲子,许多人从琴音中走出来,心里回味着那琴曲,也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莫说是他们,连陈凯之的恩师,心里都难以相信。 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他这一笑,让本是有了点的底气的杨同知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他故作威风凛凛地看着陈凯之,想使这生员知难而退。 可是陈凯之却是平静地道:“这确实是学生的拙作,若是大人不信,可以问荀家小姐。” 荀家? 荀家可是金陵望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这和荀家小姐,又有什么干系? 正在所有人深感不解的时候,陈凯之接着道:“学生和荀家小姐,恰好曾有过一面之缘,蒙她的不弃,也献了一回丑,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荀小姐聪明伶俐,竟是生生的将那《高山流水》记下了七八分,重新谱曲,而今那《高山流水》在坊间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气。” “什么!”有人豁然而起,激动莫名地道:“《高山流水》竟也是你作的?” 在座之人,都是雅人,就算不雅,那也是附庸风雅。 高山流水一出,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作,却已是风靡了金陵,现在陈凯之口口声声说请荀小姐来作证,再加上今日这一曲男儿当自强,已是让某些琴痴坐不住了。 噗…… 方先生的心口,抽搐得厉害,这一惊一喜之间,哪里想到俗不可耐的陈凯之就是传说中的那位高人。 他的身子不好,受不得这惊吓,于是一口血雾自他的口里喷出,他摇摇欲坠,嘴巴嚅嗫着,想要说什么,却是说不出口。 只是,现在显然没有人关注这位方先生。 满堂震惊,许多人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了。 是他…… 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高人。 杨同知已经恨不得直接将那吴教谕寻来,心里甚至生出了要将他活埋的冲动。 那姓吴的误我啊。 这一脚,委实踢在了铁板。 “真的是你作的?” 他不甘心,眼里布满了血丝,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一笑:“这……也是梦中所得。” 梦中……所得…… 也不知是不是嘲弄,杨同知却有一种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冲动,你也做梦,我也做梦,怎么我做梦是鬼怪和春色,你做梦却又是神女又是琴曲。 当然,这可能是陈凯之的托词。 杨同知眼睛眯着:“这种子虚乌有的荒诞事,从何说起,莫不是你的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于你,这洛神赋与琴曲,都是你窃取他的?” 说来惭愧,陈凯之心里想,窃取是没有错,可惜却是另一个世界的高人所作,他哂然一笑,心里自然知道,杨同知还不甘心。 不过又怎么样呢?你要考我,现在我却已过关了,公道自在人心,陈凯之并不恼羞成怒,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杨同知。 这眼神,是鄙视。 没错,愿赌不服输,我很看不起你! 可就在此时,猛地,有人厉声道:“杨珠,你可知罪?” 杨珠,乃是杨同知的真姓大名,这很不客气的话,让所有人从方才的震惊中惊醒,接着,又懵逼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朝着声源处看去,却见朱县令豁然而起,小小县令,竟猖狂到了这个地步,居然问罪于同知。 杨同知面上一滞,顿时感到了一股羞愤。 朱县令却是凛然正气,铁面上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嘲讽和轻蔑之色:“方才杨大人竟口口声声说,陈凯之的洛神赋,并非梦中所得,你杨珠是何居心,是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卧槽…… 陈凯之脑子有点发懵,看向凛然正气的朱县令,朱县令吃错药了吧,你没事也发飚? 却见朱县令很不客气的自袖中掏出一份公文,狠狠拍在了手边的茶几上,啪的一声,掷地有声道:“这是司空大人手书,陈凯之的洛神赋惊为天人,本官视为祥瑞,呈报太后作为寿礼,司空大人视其为天人交感,认为这洛水之神,便是今朝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即是洛神,杨珠,你说洛神赋非梦中所得,这意思可是说,洛神赋并非祥瑞,而太后,也并非是洛水之神?” 宛如晴天霹雳,顿时让堂中默然。 司空……太后…… ………… 推荐一本书《王侯将相系统》 第四十章:浩然正气 杨同知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愣愣地盯着朱县令扬着的一份公文,只看那公文所用的纸张,便晓得果然是京中的御纸,何况谁敢拿司空大人,拿太后娘娘来开玩笑?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上,竟是无法呼吸。此时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圈套,这是一个圈套,定是这姓朱的布下的圈套。 一切反常的事,在这刹那之间,突的都得到了解释,他牙齿一寒,竟是无言以对。 朱县令冷声道:“今日之事,在座诸公,便请做一个见证,杨珠狂言犯上,我身为朝廷命官,即刻便要参他一本;除此之外,杨珠,你在同知任上,贪赃枉法,十恶不赦,莫以为本官不知,下官来问你,金陵江宁县的郑家土地被侵一案,你还有印象吗?你收受人钱财,为人消灾,本官已查明了;还有,你的弟弟,在金陵横行不法,去岁,奸杀了一名郑姓女子,想必,你也是知情的吧?” 他一声声的质问,声色俱厉。 陈凯之顿时也忍不住吓得打了个激灵,够狠! 杨同知的眼中已布满了血丝,这一桩桩隐秘的事,朱县令竟全知道,他没少费心思明察暗访吧? 细思恐极啊,一桩桩的罪状,隐而不发,只在暗中搜罗,却又无端出了个什么祥瑞,接着…… 他得了司空的手书,却依旧秘不示人,却在这个时候……拿了出来。 完了…… 被杨同知请来的属官,有不少平时没少巴结杨同知,现在见状,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情急,这一本弹劾上去,杨同知必死无疑,狂言犯上这样的大罪,谁敢包庇?再加上其他各种罪证,足以让杨同知万劫不复。 而陈凯之也猛然醒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朱县令为了争夺自己的府试名额,直接和同知撕破了面皮,再往深里想,张家肯定和同知关系匪浅,当初张如玉冤枉自己,自己写出了洛神赋,朱县令大不了不听张如玉的诬告,也就没事了,何必还要对张如玉动刑? 恍然大悟啊。 说不定在自己写出洛神赋的时候,朱县令就已经心里有了打算,他不惜对张家动刑,是知道张家肯定气不过,一定会进行疯狂的报复,如何报复呢?府试就要临近了,张家和杨同知的关系,朱县令肯定知道,既然知道,张家一定会找杨同知,在府试上头做手脚。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连环的圈套,而朱县令的目标,就是同知。 想明白了这些,陈凯之激动得发抖,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够狠,够阴,够黑,他甚至有一脚把自己恩师踹开的打算了,嗯,休师?好想休了拉倒,这恩师只晓得弹琴,拜这位朱县令为师才是真正的学习啊,这是厚黑界的一哥,是撕逼圈中的战斗机啊。 陈凯之跪了,恨不得五体投地,朱县令所表现出来的正气,所展现出来的凛然,他的刚正不阿,他的嫉恶如仇,都深深的让陈凯之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大写的服字。 朱县令嘲讽似得看了一眼杨同知,道:“杨珠,你还有何话可说?” “且慢!”陈凯之想了想,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他依然朝向杨同知,作揖行了个礼:“大人,学生的题,到底算答对了呢,还是没有答对呢?” 杨同知有气无力的瘫坐椅上,脸色苍白如纸,眼下他哪里还顾得上这小小的生员陈凯之,于是勉强挤出了几个字:“陈生员的才情……才情非寻常人可比,本官服了,你预备府试吧。” 如今他嗅到了不好的气息,此时能做的,就是立即补救。 陈凯之却是摸了摸鼻子,行礼如仪道:“那么,学生告辞。” 这种撕逼的事,他还是不掺和的好,既然达成了有机会参加府试的目标,得赶紧退出去。 于是他朝朱县令等人拱拱手:“告辞。” 回过头,却见自家恩师脸色发青,嘴角带着血丝,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陈凯之心里笑得发苦,忙搀着方先生一同出去。 从同知厅里出来,雨后天晴,一缕阳光洒落在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恩师,走吧,那同知大人和朱县令,怕还有一场刀光剑影。” 方先生却是迈不动步子了,只捋着须,不发一言,不过看起来终于又有了点精神气,总算是回神过来了。 其实他的心情很复杂啊,这个家伙……真是那位高人? 不像啊! 方先生很想好生搭住陈凯之的肩膀,亲切的询问一下,哪里学的琴啊,这高山流水作出的时候,可有什么心得啊,在你心里,是高山流水更佳还是男儿当自强更好? 可是这些话,他张着口,却说不出口。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不能这样没脸没皮的。 于是他便捋着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是他身子确实不好,在这雨后甚至令人感觉弱不禁风。 陈凯之看着都有些发急了,倒能猜出几分恩师的心思,便道:“恩师,是不是想问曲儿的事?” “不问!”方先生下颌微微地仰角四十五度,眼睛已经望着天上去了。 丢不起这个人啊! 他憋红了脸,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府试在即,好生努力吧。” 就这样轻飘飘地丢了这么一句话,便走向了他所坐的轿子。 当然不能问了,你是门生,应当主动,难道让为师厚颜无耻的围着你转?这就俗了。 于是他躬身进了轿子,落座,心里却是无数念头想起来,男儿当自强的旋律还在自己心腹之中回响,百爪挠心,他卷开了轿帘子:“凯之。” “学生在。”陈凯之朝他作揖。 “啊……嗯……恩师要走了啊。” 这本是一句隐晦的提醒。 陈凯之作揖:“恭送恩师。” 方先生的脸一拉,很不解风情嘛,心里有些恼了,于是轿帘子狠狠一放:“起轿。” 这两个字咬得比平日重,有点失了风度。 轿子起了,方先生心里却有些恼了,不死心,于是轿子走了两步后,方先生犹豫下,吩咐轿夫道:“且落轿。” 轿子落下,方先生喊道:“凯之,你来!” 可是,没动静…… 倒是轿夫道:“先生,那陈生员已经走了,他走得急。” 这就走了? 一股幽怨顿时自方先生的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哎,从前以为是没才情,现在看来这不是才情的问题,是情商有问题,孺子……不可教也…… 另一头的陈凯之的确走得很急,没办法,他虽不是恩师肚里的蛔虫,可毕竟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怎会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可是没法交流探讨啊,这虽是平行世界,将别人的东西摘抄来,不会妨碍别人的利益,可终究在陈凯之心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让他拿着这个不曾有过的心得去夸夸其谈,实在有点…… 他匆匆信步回到家里,想到府试的事总算尘埃落定,心里总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却忍不住又想到了朱县令的事,顿时觉得后脊有些发寒。 朱县令太高深莫测了,这个人,不一般啊。 纳尼……陈凯之陡然想起,自己的洛神赋居然上达天听,这不知是福是祸,不过想来对于那高入云端的人物来说,他们看中的只是洛神赋,还有洛神赋背后的意义,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理应也不会被关注。 还是好好努力吧,发奋读书才是硬道理。 ………… 心里难受,人家开新书,老虎也开新书,人家更两章,老虎也两章,人家的作者一呼百应,老虎成了过街老鼠。 跪在搓衣板上,再求点支持呗,感谢各位读者。 第四十一章:深不可测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一觉醒来,本是想要去学里,谁料还没出门,就听到周差役已在外头喊了:“陈老弟,陈老弟。” 陈凯之连忙走出去,见周差役精神奕奕地站在外头,颇有几分风骚。 周差役笑着道:“昨日的事,我听说了,了不得啊,小子,你不是要预备府试吗?我家里有一些书,本是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买的,指望着他能上进,谁晓得这厮是扶不起的烂泥,我心里想着或许你用得着,这便送来了。” 说着,便将身上背着的一个包袱往陈凯之跟前递过去。 陈凯之倒不扭捏,边接边连声说谢,包袱掖开一个角,却见这些书都是簇新的,陈凯之心里就明白了,这哪里是周差役家里的藏书,分明就是新买来的。 周大哥让人很感动啊,刚刚听说自己有前途,转手就来送书了,这份情商,都要盖过自己了。 陈凯之又是谢过。 周差役打了个哈哈,道:“谢个什么,自家的兄弟,好好用功吧,你周大哥等你高中。好了,我还要当差,走了啊。” 很寻常的样子,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痕迹,扬扬手,走了。 陈凯之将书收拾起来,也来不及细看,猛地想到,自己是不是该去县里走一遭,去见一见朱县令。 是呢,虽然朱县令和杨同知发飚是别有图谋,可终究还是以自己的名义,面子上来说,自己算是承了他的人情,所以……好吧,走一趟,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麻烦他。 想要在这个世界站住脚,陈凯之不介意多交朋友,何况还是朱县令这样将来用得上的人,交朋友嘛,无非就是跑的勤罢了。很多时候,有人总是挖空了心思去揣摩别人需要什么,自己备好礼物,投其所好。 陈凯之却不会这样说,理由很辛酸,他穷。 穷就是原罪啊。 当然,这交朋友和脱单一样,终究需要脸皮厚比城墙,跑的勤,效果反而更佳。 收拾了一番,陈凯之步行到了县衙,通报之后,宋押司得了音讯,如沐春风地出了衙来,见了陈凯之,便道:“贤侄来了,县令正等着和你说话呢。” 陈凯之会意了,和宋押司寒暄了几句,随之到了后衙廨舍,便见朱县令在廨舍里用早饭,一碗小米粥,就着几张蒸饼,显得很朴素。 陈凯之脑子里立即划过了清廉的形象,不过他人情练达,却很快摸透了朱县令这个人。 这种生活朴素的人,不贪图享受,志向反而比寻常人要高远得多,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可怕,他不为利,不在乎锦衣玉食,熬得了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抵制常人无法抵制的诱惑,那么……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上辈子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陈凯之只一见这场景,心里便轻松起来,朱县令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是最注重礼仪的,见任何人,肯定都要摆出庄重的样子,这叫官仪,所以将人请到廨舍来,自己却在吃粥,这是很不常见的事,除非……他将自己当作了自己人。 这反而是亲切的表现。 陈凯之行了礼,道谢。 朱县令吸了两口粥水,似笑非笑地抬眸,只是这眼眸里,像是幽深得见不到底。 他嘴角微微一扬,抿了抿嘴,道:“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本官料到你会来,宋押司,给凯之盛一碗粥来。” 这敢情好啊,早饭省了,多吃一点,连午饭都能省。 对于吃,陈凯之总是满怀着期待的,忙不迭地谢过,便坐下,等粥水和蒸饼送来了,也不客气,很鸡贼地开始狼吞虎咽。 “凯之胃口很好,真是羡慕你们年轻人。”朱县令抽了空,笑了笑道。 陈凯之不觉得尴尬,只笑道:“这几日读书,茶饭不思,今日见了县公吃的香甜,反而勾起了食欲。” 很不要脸的回答,无形装逼最致命啊。 朱县令露出欣赏之色:“那凯之就多吃一些,读书固然紧要,可是年轻人身子也要紧。令师,还好吧。” 陈凯之狼吞虎地咽着蒸饼,一面道:“好的很。” 朱县令道:“你的才情极好,昨日那一琴曲,可谓震惊四座,不过读书人,该以学业为重,府试就要近了,本县很关注你的表现,这数十年来,金陵府试前三甲的,竟没一个出自江宁,此番本县将希望放你身上了,你不要让本县失望。” 陈凯之点了点头,吃饱喝足,方才摸了摸肚子,敞开吃的感觉真好。 朱县令也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拿了丝绢擦拭了嘴,让人用铜盆盛了温水来净了净手,才道:“这里有一幅画,请凯之品鉴,宋押司,将画取来。” 无端端的要看画,陈凯之满腹疑惑,不过现在他兴致盎然:“恭敬不如从命。” 宋押司取了画来,将画轴展开,一幅花鸟图便展现在陈凯之面前。 陈凯之对古画有些心得,文青嘛,就爱这调调,看了之后,也不禁为之叫好。 朱县令含笑道:“这是两百年前,名鹿先生的大作,名鹿先生被誉为我朝十大画师之一,他的墨宝,价值不菲啊。” 陈凯之心里暗暗点头,这不是虚言,两百年前的古画,再加上又是名师的大作,这价值怕是几百上千两银子。 谁知这时,朱县令却是含笑拿起了画,直接将这画丢进了脚下的炭盆里,那盆里的木炭烫的发红,甫一接触到了易燃的古画,顿时一股火焰便升腾而起,乌烟翻滚,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顿时烧为了灰烬。 陈凯之顿时膛目结舌,心口一抽一抽的疼,暴殄天物啊,卧槽,这是钱啊,若不是要装着逼,陈凯之恨不得直接跳进火盆里,能抢救一些是一些。 翻滚的乌烟之后,朱县令的面孔变得略显模糊,可是面上的平静和那骨子里的淡漠却是展露无遗,他轻描淡写地道:“这是张家送来的,这一次,他们失策了,将宝押在了杨同知身上,呵……现在他们想要亡羊补牢,才送了这画来。凯之啊,你看,这张家还真是舍得。”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朱县令是个狠人,只怕将来要对张家进行清算了。 这实在好极了,陈凯之心里厌透了张如玉,现在朱县令以画表态,更有几分拉拢自己意思,陈凯之忙是作揖:“张家横行乡里,罄竹难书,县公不贪他们的财货……” 朱县令摆摆手:“本县知道你想说青天老爷之类的话,本县绝非青天,这华而不实的帽子,本官不稀罕。” 朱县令深看陈凯之一眼,才接着道:“诚如你昨日曲调中所言,男儿当自强,凯之如此,本县亦如是也。” 陈凯之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好大,朱县令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啊。 第四十二章:误会大了 看时候不早,陈凯之便向朱县令告辞而出,宋押司则又亲自送着陈凯之出了县衙。 这位世叔是县令的心腹,对朱县令的心思倒是摸透了一些,他亲昵地拍了拍陈凯之的肩道:“贤侄啊,县公很是看重你,此番府试,意义也是重大,你可千万不可等闲视之,张家那儿,你已不必担心了。” 宋押司深看陈凯之一眼,言语中,带着某种暗示。 陈凯之道:“多谢。”他其实有点好奇,这朱县令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忍不住道:“那杨同知……” 宋押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杨同知已经告病了,他而今是自身难保,相信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有惩处来,这杨同知,不过是县公的踏脚石罢了,眼下多半已经疯了似地往京师里写书信,请人帮着说话,好获得一个从轻发落。咱们县公啊,不是池中之物,不过这些事,不必你来过问,着紧着自己的前途吧。” 似乎宋押司又觉得有些冷了陈凯之的心,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县公若是能平步青云,你我都有好处,可不该问的,就不必问了。” 陈凯之一想也对,世途险恶,自己管这么多罢了,自己得成为府学生员啊,在大陈朝,成了府学生员,才是真正意义的秀才,一辈子就可以得到保障了。 他便笑呵呵地道:“是,多谢恩公提点。”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宋押司很是感慨,接着道:“府试你切记要小心才是,这府试可是在玄武县考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仔细一些,不会有错。” 陈凯之郑重其事地应承下来。 府试的规矩,他已经摸清了,这府试对于朝廷来说,既重要,却又不重要。 因为对于朝廷来说,真正选拔官员,是在会试和乡试这个层级,所以这两场高级人才的考试,才是朝廷最费心思的事。 可府试呢,不过是选拔秀才,秀才算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精英了,属于‘士人’的范畴之内,朝廷给予许多的特权,可是让朝廷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去主持考试,这层级却又差了那么一丁点。 所以陈朝太祖皇帝在的时候,为了解决问题,便用了一个方法,那便是考生互调。 本地的考生,需到异地去考试,而府试录取生员的多寡,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又是鲜明的政绩,所以往往异地负责监考的官员,往往监督的十分严格,自己县里能考中几个不重要,但是可不能让他县的人考好。 于是,便出现了一个怪象,各地的考场,对于外县的考生,可谓是极尽刁难,莫说是作弊了,不折腾你就算不错。 这玄武县和江宁县都是金陵府齐名的府治所在地,金陵城实际上就是被玄武县和江宁县一分为二,城东是江宁的管辖范围,城西则属于玄武县的管辖范围。 二县在府试上头,明争暗斗,已有许多年了,双方都是母鸡中的战斗机,为了撕逼,什么花样都使的出来,说是不要脸,也不为过。 陈凯之知道宋押司的提醒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心里记下他的嘱咐,又想:“想来朱县令也想嘱咐这句话的,不过他让宋押司来说,显然也是为了避嫌,堂堂县令,总不能直接说临县的同僚都不要脸吧。” 这一次有了收获,回到家里的时候,竟不自觉的接近了正午,日上三竿,那隔壁的歌楼,而今却是安静得可怕。 陈凯之刚要进门,却听到有人道:“凯之。” 陈凯之侧眸,只见方先生正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陈凯之汗颜,忙行礼道:“见过恩师。” 方先生兴师问罪的样子:“府试也就这几日了,你还有闲工夫贪玩躲懒?” 这方先生昨夜有点气恼,心里却是百爪挠心,依然还在想着曲子的事,可陈凯之不提,他也不便问,于是心里很是期待今早陈凯之去找他学习,或许可以旁敲侧击一下这个榆木脑袋,谁晓得足足等了一上午,竟一直不见人影。 方先生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啊。 陈凯之辩解道:“学生去了一趟县衙,见了县公。” 方先生了然了,明白了陈凯之的意思,便道:“既然来了,你开门,老夫在这里给你授课吧。” 陈凯之开了门,请方先生进去,方先生坐下,也不先说琴曲的事,径直开课。 对于这个学生,在学业上,方先生是很满意的,这小子太聪明了,任何文字,只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自己所教授的要点,也是一点就通。 方先生心里有些小小的欣慰,看来此子还是可教的。 尤其是想到自己的门生有如此才情,这令方先生老怀安慰,他决定夜里给大弟子修一封书信,将陈凯之好生引荐给他那师哥。 这样一想,方先生便教得更用心,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竟不知觉间已到了傍晚,方先生才陡然想起一件事来。 自己一直想问陈凯之琴曲的事,那男儿当自强是极佳之作,高山流水亦是上佳,却不知这门生到底还藏了什么旷世之作。 哎呀,受不了了,今儿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方先生长身而起,既然这家伙不开窍,那就只好不耻下问了…… 这样一想,面皮便有些发红,终究是老而弥辣,方先生换上了笑容:“凯之啊,为师……还是很欣赏你的。” 陈凯之心眼可不大:“可恩师一直说学生俗不可耐。” “胡说!”方先生吹胡子瞪眼,似乎又觉得抵赖不掉,索性呵呵一笑:“为师这是严师出高徒,不督促你几句,你怎么肯用功呢?” 陈凯之心里想:“说东是你,说西也是你,哼,真当凯哥是凯子吗?”于是不露声色地道:“可是……那恩师觉得学生如何?” 方先生赞赏道:“为师遇见你,既是缘分,也是为师的……”他正待要说福气二字,这已是他最高的赞赏了,若不是因为琴曲,这样的话他是断然不肯说的,他一边卖着关子,一面踱步到了书桌前,看到案头上有几本崭新的书,随意地捡起,口里正待说:“福……” 可福字没出口,脸色却是变了,他猛地将书摔在案上,恶狠狠地道:“为师遇见你,真是瞎了眼。” 陈凯之懵了。 什么状况?卧槽,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方先生气急败坏地继续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俗,俗不可耐。” 丢下这句话,又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他旋身便走,再不停留。 陈凯之还在发懵中,竟来不及追上去了。 这又是怎么了? 半响后,陈凯之回神,疑惑不解地到了书桌前,却见方才方先生翻过的书正在眼前,认真一看,这书叫《娇妻如云》。 陈凯之顿时吓得大汗淋漓,这是h书啊,谁,是谁,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写这样的书…… 噢……陈凯之猛地想起,这书是周差役今日送的,这周大哥坑我哪这是。 心里顿时紧张,再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周差役极有可能是不识字的,他跑去买书,大抵也就是挑一些卖的火的书买来,毕竟许多文盲都有一种固有的观念,凡是读书人读的书,都是很了不起的,至于到底读的什么书,他们不在乎。 这是坑哪。 陈凯之将这书翻了一遍,除了娇妻如云,便是庶子风流之类,都是市面上卖得紧俏的小h书,心里不禁摇头,这个误会可大了。 可眼下一时也解释不清了,恩师在气头上,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 第四十三章:府试 府试就要开始,转眼之间,到了六月初三。 初六便是府试,所以陈凯之一早到了学里,吴教谕已经在组织应考的县学生员动身往玄武县考试了。 见了陈凯之来,吴教谕不再像从前的冷面孔,老脸微微一红,居然给了陈凯之一个微笑,道:“凯之啊,这一次好好考,本官还是很看好你的。” 这风淡云轻的态度,就像是大家从前没有过节似的。 陈凯之晓得他这时是察觉到风向不对了,心里冷笑,面上却道:“承蒙大人瞧得起,学生惭愧,噢,怎么不见张同窗?” 张同窗自然是指张如玉了,吴教谕跟张家世交,可现在他也不好得罪陈凯之,显然有些不想提张如玉,只是淡淡说道:“这个家伙,他很顽劣,你不必理他。” 还真是权利好使,因为他跟朱县里的关系好,吴教谕竟是对自己换了态度,只是也不知那张如玉得知吴教谕这样评价他,会怎样想。 不过陈凯之最看重的,还是这次府试,没心思和人勾心斗角。 数十个县里的生员集结起来,又有几十个并不在县学里上学的生员,足足七八十人,接着吴教谕带队,会同几个差役,便启程出发。 玄武县距离这里不远,转眼就到,吴教谕统一安排住宿,大致地交代了一些注意的事项。 这里离玄武县的县学不远,客店也是专门为生员们准备的,七八十个应考的生员见吴教谕一走,顿时便喧闹了起来,彼此呼朋唤友。 就如那杨杰,只是来混日子的,早已是寻了几个狐朋狗友,要见识一下玄武县的‘黑网吧’,彼此交流心得,可谓相逢恨晚。 似陈凯之这样的人,当然没什么兴趣和他们凑一块,自然回房里读书,预备考试。 到了次日一早,陈凯之起来,却听外头闹作一团,有人高声道:“太欺负人了,抓了十几个……” 陈凯之忙走出去,见许多生员在议论,一打听,才知道杨杰等人在‘黑网吧’里被玄武县的差役堵了个正着,连夜抓去县衙,打了一顿屁股,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陈凯之心里恶寒,却又忍不住想,怎么才刚刚入住,就堵了个正着呢?看来……这是玄武县有意为之,这一次可算是将他们三成的生员都一网打尽了,淘汰掉了两成的竞争对手。 杨杰这样完全是来混日子的人倒也罢了,陈凯之记得昨天夜里,还有几个平时颇为刻苦的生员,磨不过杨杰这些人的热情邀请,年轻人嘛,临考的时候心理压力大,所以也跟着杨杰等人去放松一下,结果…… 看来……要小心了。 陈凯之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到了外县考试,而且两县彼此之间还有竞争关系,人家多半早就盯上了。 而且玄武县已经连续很多年包揽了府试的案首,如今人家对此也是志在必得,对于玄武县令来说,若是这一次让江宁县占了上风,便是失职,怎么向玄武县的百姓交代? 刀光剑影啊! 陈凯之没有掺和进同窗们的抨击里去,躲入了房里,读读书,写写字,不让人抓住把柄即好。 这一次考试,他是很有信心的,毕竟自己过目不忘,又有恩师提点,作个文章,倒是不成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并非是考八股文,某种意义来说,考官出题,生员们呢,自由发挥即可,这就使考试的难度大大降低。 在客店里住了两日,期间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不知哪个生了儿子没**的家伙,居然在客店外头放了半夜的鞭炮,陈凯之给自己的耳朵塞了棉絮,才堪堪睡去。次日一早,还是有些困顿,不过今日是考试之期,怠慢不得,陈凯之收拾了考具,一个考蓝,还有一瓶墨水以及毛笔,除此之外,还有自己的户籍以及学籍。 墨水是必带的,因为考试过程中,不得带砚台,据说前几年,许多人将作弊的内容都用小字刻在砚台上,然后再抹上炭泥,如此一来,带进去的时候,和寻常的砚台一样看不出什么,等进了考场,用手一抹,这字便浮现出来,自此之后,金陵的府试,一律自带墨水。 检查了几遍没有什么问题,这时有玄武县学的差役来,领着大家至县学,县学这里,早已是戒备森严,上百个差役皂隶,还有本县巡检的兵丁按刀而立,在此防守。 就为了百来个考生来考试,就这样的架势,还真是…… 陈凯之这时候,方才知道大陈朝为何是文法治国了,即便只是府试,依旧是非同小可啊。 进县学需要搜身,有差役将陈凯之拉到一边,开始搜检衣物,考蓝则是被另一边的差役拿去翻查,等搜查完了,陈凯之重新接过考蓝,接着便由人领着到了县学明伦堂,按理来说,这时候要谒见考官。 明伦堂里,玄武县的郑县令会同本县县学的诸官在此高坐,生员们鱼贯来行礼。 陈凯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抱手作揖,朗盛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恩府大人。” 所谓恩府,有师门的意思。谁来主考,谁就算半个老师了,不过这是不算数的,只能说是对考官的一种尊敬。 郑县令眯着眼,听到陈凯之三字,面上就笑了,捋须道:“可是那作洛神赋的陈凯之?了不得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俊,本官很是拭目以待,陈生员好好考。” 别人来拜谒,郑县令都是冷言冷语,只点点头叫一声好,可对陈凯之的态度,却是如此的如沐春风,羡煞旁人。 陈凯之觉得郑县令笑得很亲切,心里存着好感:“是,学生一定不负所望。” “哈哈……”郑县令捋须:“有这信心就好,本县对你的文章,还有那琴曲,都是极看重的,我是命官,我朝廷抡才,乃是应有之义。” 陈凯之又是称谢,这才在文吏的带领下,走到了考棚。 嗯……那郑县令人还不错。 在考棚里坐下,等了几柱香,便听到一声炮响。 考试开始了。 有差役举了木牌,木牌上便是考题,一个个考棚的经过,接着便开始发放考卷,那木牌上清晰的写着:“泰山何其高也。” 高山有多好啊。 这个考题,算是中规中矩,其实就是让考生们写一篇文章,来称颂泰山之高。 当然,这文章一定不能离开四书五经的主旨,否则就是离经叛道。 陈凯之上辈子就有不错的文学基础,这几个月来,又将许多书倒背如流,再加上方先生的指点,他满带信心地铺开了考卷,心里开始做着腹稿。 得益于自己的用心苦读,只片刻,文思便涌上了心头,果然…………智商高就是好啊。 陈凯之心里一喜,打开了墨盒,提笔,正待要蘸墨答卷,猛地……他觉得有些怪怪的。 咦,墨呢? 他再仔细搜检,接着目瞪口呆起来,墨盒里居然没有墨水,只有一点墨水的残渍。 第四十四章:明争暗斗 陈凯之当然记得自己来的时候,是亲手装好了墨水的,还特意进行了密封,可是现在……墨水怎么就没了? 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不太妙的念头,却逼着自己要冷静,于是凝神定气,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自己进考场的时候,有差役取了自己的考蓝去搜查,另一个差役在搜自己的身,其余时候,这考蓝都是不离身的。 也就是说,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有差役偷偷将自己的墨水倒了。 卧槽……还要不要脸? 不行,自己要去找郑考官申诉,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的眼眸又忽明忽暗起来。 不对,一个小小的差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公门里的人,虽然有许多的龌蹉,可是一个小小的差役,敢在府试上头做文章,除非……有人授意。 那么……就是那个王八蛋黑了心的郑县令啊! 方才自己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对自己态度极好,还道他是欣赏自己,可现在才明白,这郑县令比那臭不要脸,带着小姨子跑了的那位浙江温州皮革厂的黄老板更加可恶。 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才名,在玄武县里的人眼里,自己是这一次府试夺魁的有力竞争者,那郑县令一面暗中让人倒了墨水,一面表示了对自己的欣赏,自己就算要申诉,也是申诉无门啊。 这时候若是说有人害自己,那么,证据呢? 好嘛,没有证据,你说这是郑县令刁难你,可这么多双眼看到,郑县令对自己关怀备至呢! 这些官……没一个好东西啊。 陈凯之气不打一处来,他定了定神,便敲了敲案牍,道:“我要求见郑县令。” 这时有文吏走到了考棚来,道:“府试里头,哪里能见考官的?我家大人,不需避嫌吗?” 是啊,你得考完了才能去见。 问题就在于,等考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陈凯之只好道:“那么,学生的墨水没了,能否请……” “这是你的事。”这文吏一脸铁面无私地道:“若是人人都要墨水,这府试岂不是成了儿戏吗?休要啰嗦,好生的考,再敢喧哗,便将你赶出考场去。” 陈凯之有点不信邪了,这文吏不威胁倒也罢了,可口出恶言,却是另外一回事。 陈凯之便道:“我要求见郑县令,你一个小吏,竟为郑县令做主,他见与不见,是郑县令的事,你竟敢擅自为郑县令做主吗?” 陈凯之本来就牙尖嘴利,何况近来读了许多书,炮嘴的功夫见长,这边一闹,另一边的考棚顿时便传出喧哗,倒是让这文吏有些下不来台了,他犹豫一下,冷笑道:“你等着。” 说罢,转身而去,过不多时,又去而复返,很不甘愿地道:“郑县令请你去。” 陈凯之便出了考棚,举步到了明伦堂里,郑县令抱着茶盏,面带微笑,陈凯之作揖行礼道:“学生见过恩府。” 郑县令和颜悦色道:“陈生员啊,你好好考你的试,何故喧哗?” 陈凯之道:“学生的墨水在进考场的时候,被人倾倒了,所以请恩府赐墨。” 这时候,一定要高声说出你的需求,不必追究是谁干的,现在被人倒了,我考不了试,你作为考官,置之不理,就是你理亏。 郑县令却是轻笑:“呀?墨水被人倾倒了,还是你没有准备墨水来?这……可就难办了,按照府试的规矩,考官是不准传递物件给考生的,若是传出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本官舞弊呢,陈生员,你啊,就将就将就吧。” 将就你大爷。 陈凯之心里就更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这件事和郑县令绝对脱不了关系! 陈凯之便道:“恩府,学生没有墨水,如何将就?” “这是你的事嘛,你可是才子呢!”郑县令依然笑容可掬。 陈凯之突然道:“敢问学生的墨水,是不是有人故意授意人倾倒的?” 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郑县令笑脸一僵:“陈生员,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 都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之也就不和他打哑谜了,抬眸直视着郑县令:“恩府是朝廷的县令,不是一家一姓的县令……” 郑县令皱眉道:“好了,不要再说了,快去考试吧,再敢喧哗,小心赶你出去,本官怜你有几分才学,才和你啰嗦这么多。” 陈凯之为之气结,他突然目光一闪:“郑大人是不是吃死了我陈凯之没有墨水,所以必定不可能过关,如此一来,你们玄武县今年府试,怕又要大放异彩?” “小人之心。”郑县令面色一冷,终于露出真面目。 陈凯之道:“是不是小人之心,大人心里清楚。” 这是玄武县,郑县令并不是陈凯之的父母官,陈凯之也就索性大胆起来:“只是大人以为如此,学生今日也就放一句话,大人休想得逞。” 说罢,他拱拱手:“告辞。” 郑县令不禁恼怒,想不到一个小小生员,敢这样顶撞自己,可细细一思量,这家伙已经没了墨水,势必是考不中了,何必跟他纠缠呢?这样反而显得自己不够宽宏大量,于是面上只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见陈凯之走了,那文吏凑上来道:“明公,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 郑县令却是淡淡然地呷了口茶:“天大的胆子,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一个考不中的县学生员,任他放肆吧。” 府试的成绩,事关到了父母官的政绩,大陈朝对于官员的考核,其中教化便是重中之重,而教化最直观的体现就在这科举上,玄武县已经多年来,在金陵府的府试里名列前茅,若是这一次马前失蹄,就显得郑县令平庸了。 郑县令对陈凯之颇为忌惮,能做出那篇洛神赋的人,定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必成为此次府试,玄武县的最大隐患。 授意人倒掉墨水,这也是郑县令权衡之后的结果,他倒不担心引来什么后遗症,无凭无据,就想要指责一个县令为了一己之私,而刁难考生,这怎么可能?就算是江宁县的朱子和来和自己打官司,郑县令也不怕。 陈凯之已气冲冲地又回到了考棚。 当然,这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是假的,上一世在社会上经历的人心险恶见得多了,吃过了许多亏,也栽过许多跟头,陈凯之知道,那郑县令肯定会让文吏好生‘关照’着自己,所以这时候,若是显得冷静,就不同寻常了,反而会使他们疑心。 他捶胸跌足的样子到了考棚里坐下,心里却是冷静得如古井之波,见那巡考的差役来回走动,便索性坐着不动,等那差役折身去了别的地方,他才揭开了墨盒。 墨水虽然倒掉了,可里头还有一些墨残渍,将就着用的话,还可以写二十几个字,可是府试的文章,虽然不限题材,可想要作答,至少也需洋洋上千言才可,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二十几个字,怎么破题呢? 陈凯之提了笔,看着卷子只稍稍沉思片刻,接着便开始动笔,三下五除二,便将这墨水写干了。 果然,真的只能堪堪写二十几个字啊。 陈凯之为之郁郁,却又听到了脚步声,忙用一张纸将试卷盖住,不让差役看到自己的答案,然后坐在桌前,一副怒气冲冲,很不甘愿的样子。 那差役见了他如此,心里冷笑,却假作没有看到,又别过了头去。 去你娘的玄武县,凯哥今日就跟你们杠上了。 陈凯之一面在心里愤愤地想着,一面开始封存自己的试卷。 ………… 看着如蜗牛一般速度的收藏,老虎码字都感觉缺了点动力,好吧,只能来求点收藏求点票儿了,希望大家能支持一把! 第四十五章:木秀于林 考生在考过之后,都需封存,官府除了发放试卷之外,还会给一个信封,信封面上有考生的籍贯和姓名,还有考棚的位置,一旦考生将试卷塞进信封里,只有阅卷的考官方能打开。 差役回来的时候,见陈凯之已将考卷封存起来,便折身去了明伦堂,对坐在这里打盹的郑县令道:“大人,江宁县生员陈凯之封卷了。” 郑县令打了个激灵,顿时变得精神奕奕起来,眼睛忽明忽暗,却又故意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 转眼到了傍晚,钟声响起,考试便算是结束了,生员们将封存的试卷放在了案头,陆续出考场,不过在出考场之前,所有生员都要先去明伦堂行礼,这叫谢恩。 轮到陈凯之的时候,陈凯之依旧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是生硬地喊了一句:“谢恩府大人。”双手只作做了一个样子,勉强作揖。 “好,好,好。”郑县令不生气,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陈凯之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考砸了,多半交的还是白卷,府试对于一个生员来说,是一个多难得的机会啊,这小子越是如此,郑县令反而显得更开心。 当然,为了防止这个小子跑出去四处嚷嚷,说玄武县刁难他,郑县令面上的功夫做得很足,得显出自己对陈才子关怀备至的样子。 他笑吟吟地道:“陈生员考试辛苦了,且去吧,此番你必定高中的。” 高中二字,在陈凯之耳里听得格外的讽刺,他也懒得理会,收拾了考蓝,便出了考场,回到了客栈。 这时候要淡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这里是玄武县,当然要低调才好。 所以陈凯之直接将自己关在了卧房里,闭门不出。 倒是其他的生员三三两两的回来,有的考得好的,眉飞色舞,有的自觉得文章写得不好,心里七上八下,不免议论起来,倒是有人禁不住道:“凯之呢,为何不见凯之?” 便有人道:“我方才见他回来,就躲去了房里。” 大家面面相觑,倒是有人低声道:“我方才听人说陈凯之要见考官,说是他的墨水被人倾倒了。” 顿然,大家终于明白陈凯之为何如此沮丧了。 “没有墨水,岂不是连文章都作不得?这样一来,岂不是……” “他运气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前风头太过,现在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了。” “嘘,小声一些。” 有人为陈凯之唏嘘,也有人是事不关己,一副漠然的态度,甚至心里一喜,无论如何,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自己的希望就大一些。 睡了一夜,次日大家返程,陈凯之寡言少语,也没人故意来惹他。 等回到了县学,吴教谕领着学里的老师都在这里等着生员们回来,方先生也在,见了陈凯之,顿时怒目而视,他心里挺记仇的,还惦记着陈凯之看小h书的事呢。 方先生心里是真正佩服陈凯之的才情,可正因为如此,心里就更厌恶他不务正业,居然如此龌蹉。 吴教谕则是笑吟吟地与人攀谈,问了一些考试的情况,等问到陈凯之的时候,陈凯之只轻描淡写道:“考得不好,大人见笑。” 吴教谕只以为他是谦虚,谁知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凯之的墨水被人倒了,连卷都答不了。” 这样一听,吴教谕以及助教、方先生都是愕然。 临县监考的规矩,使得这府试确实是弊病丛丛,虽然能最大程度地杜绝舞弊,却也带来了考官经常性刁难考生的问题。 这种事各县都是心照不宣,不但玄武县有,江宁县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像这般恶性的,却是不多。 吴教谕道:“被人倒了墨水,可有真凭实据吗?” 那说话的生员忙是摇头。 吴教谕就呵斥道:“没有真凭实据,也敢乱说?” 那生员吓得噤声。 本来大家还有说有笑的,现在面上都不太好看起来,吴教谕自是不说,他和陈凯之有些矛盾,不过陈凯之毕竟是自己的生员,若是此时嘲笑,这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其他几个助教,大多都教授过陈凯之学问,对陈凯之颇为看好,觉得陈凯之聪明,也肯用功苦读,本来这一次对他抱有很大期望的,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这样沉沙折戟。 方先生面色高深,却看不出什么。 吴教谕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陈凯之根本没做题,那自己跟张家也算是有交待了,不然他都没脸再去张家了。 心里暗暗想着,陈凯之风头太甚,招人恨,真是活该,不过也是只能心里想想,表面上还是很可惜的样子,并且严肃地提醒众人。 “这件事,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可胡说,否则说不定会是惹祸上身。” 交代之后,才让诸生们各自散去。 陈凯之收获了很多的同情,他心里摇摇头,不露声色,没有让人看出他心里的焦躁。 等他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家,方先生才板着脸道:“到老夫那儿一趟。” 陈凯之点头,跟着方先生到了他的书斋,方先生盘膝而坐,盯着陈凯之良久,终究,他叹了口气,道:“那些书,烧了没有?” 陈凯之摇头:“没有。” 方先生厉声道:“回去烧了,不许看一字。” 陈凯之的心有些痛,其实他想卖回书店里去,却还是点头道:“好,学生这就回去当柴禾烧了。” 方先生的脸色才好看一些:“人生在世,总会有艰难险阻,有时候若是遇到了难关,也不要沮丧,这一次若是不中,也好,厚积薄发,好生跟着老夫读书,将来迟早会高中的。” 顿了一下,方先生深看了陈凯之一眼,又道:“现在凯之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陈凯之很干脆地摇头:“不难受。” “那么……是心灰意冷?” 陈凯之又摇头:“学生没有心灰意冷。” 方先生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了:“少来拿这些胡话搪塞为师。” 陈凯之只好道:“恩师,其实学生答了题。” 方先生微楞,道:“答了题?不是说没了墨水?” 陈凯之道:“还有点墨渣,答了二十几个字。” 方先生目瞪口呆,然后看着气定神闲的陈凯之,很郑重其事地打量了他片刻,才道:“有时候老夫真佩服你。” “啊……” 方先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一副教育失败的样子:“哎,这般厚颜无耻,死到临头了,还能面不改色之人,也是鲜见啊。” 明明就是镇定自若,举重若轻,到了他的口里,就成了厚颜无耻了…… 陈凯之觉得跟这恩师无法沟通。 第四十六章:一张奇怪的卷子 陈凯之从恩师那里告辞,直接回到了家中,歌楼那儿却有人从勾栏上探头来问:“陈凯之,考的如何?” 都是邻居,这歌楼里的女子都知道陈凯之考府试去了,这歌楼便是黑网吧,黑网吧里的人反而对学里的规矩了若指掌,什么时候考试,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沐休,毕竟生员就是她们的主要客源。 只是现在天色还早,按理这些姐姐们是不会这么早起的,今日却一个个探头来问,足见她们对陈凯之学业的关心。 陈凯之仰着头,站在竹篱笆边,正待要说一句尚可之类的话。 楼下却不知哪个公子哥路过,似乎也是这歌楼的常客,立即笑嘻嘻地道:“姑娘们可有所不知了,陈生员这一次交了白卷,考试没有墨水,真是命啊,平时这般用功……” 陈凯之不禁苦笑,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歌楼上的歌女们便顿时缩了头回去,想来也不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小书生,又很为小书生惋惜。 陈凯之又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比如他刚进了房里,那歌楼的龟奴便贼头贼脑地来了,同时带来了几个煮了的白鸡蛋:“几位姑娘让我送来的,陈生员不要沮丧,不就是考不中吗?你年轻呢,今年不行,后年继续就是,东街那个柳老相公,他大器晚成,年过七旬才中了榜,不照样……哎……不说这个了……” 这人叫二喜,陈凯之和他还算相熟,也不客气地剥着鸡蛋壳,这时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也不便说什么,这样其实也蛮好,还有鸡蛋吃。 倒是为了应和,他便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是啊,时也命也,这是老天注定的事,我是看得开了,不中就不中吧。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 适当的时候装装逼,其实还是很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至少等待考试结果的忐忑心情,随着这浮云一样一扫而空。 二喜心里就跟着难受了,陈凯之若是捶胸跌足一下,痛骂几句考试不公,他倒是觉得正常,可是功名利禄都成浮云了,陈小生员,这莫不是失心疯了哇。 他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不禁越加同情起来,陈凯之的努力,这是歌楼上下都看得见的,结果沉沙折戟,这怎么受得了?哎…… 其实也只能一声叹息。 ………… 各县的试卷全部封存之后,考官便需将试卷押解至府学,府学的学正会同数个阅卷官,开始阅卷。 对于大陈朝来说,任何的一场考试,都是不可小视的事,因为考试牵涉到了功名,而功名就意味着特权,朝廷对于读书人的优待,是绝不可能滥发的。 府学阅卷之后,觉得合意的卷子,便会勾一个红圈,这便是中试了,当然,中试的卷子还需送到更高的学政去,学政衙门的主官乃是提学,位高权重,掌数府的学务,最后由他进行最后的审核,再确定名次,放出榜去。 这里头任何一点疏忽,都是绝不容许的,甚至于在阅卷的地方,会有专门的书吏记录下阅卷官之间的讨论。 张学正高坐在府学的明伦堂里,看着这堆积如山的卷子,一篇篇的过目,几个协助的阅卷官,也都各自在自己的案头,或是显得不耐烦,若是遇到了好文章,才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多看几眼。 冉冉烛火照得他们面色阴沉,这些人,某种程度来说,决定了整个金陵府县学生员的未来,可能只是起心动念之间,许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今年的试题是泰山何其高也。 这泰山何其高也,其实表面上只是让人去描写山峰的巍峨,可实际上却暗藏了玄机。 在大陈朝,泰山意寓着天命,所以天子们登基之后,都需去泰山进行封禅,正因为如此,泰山是某种精神上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文章对于泰山之高,必须无限的拔高,这很考验考生们的水平。 连续看了几篇文章,都不甚理想,不是过于呆板,就是水平有限。 张学正面上虽是笑呵呵的,却是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眼底深处,带着几分失望。 他打起精神,正待要继续看下去,不远处,一个考官却是咦了一声。 张学正朝那考官看去,那考官却是闭目沉思状,良久,依旧显得犹豫不决。 张学正便好奇地道“怎么了?” 那考官便起身离坐,徐徐走到了张学正边上,道:“这里有一张奇怪的卷子。” 奇怪…的卷子…… 府试关系着许多人的命运,而且若是有人敢做题的时候胡说八道,触犯了禁忌,还会招致严厉的惩罚,所以考卷都是中规中矩,没人敢放肆的。 现在听到了奇怪来形容卷子,却令张学正的神色微微一变,他伸手:“我来看看。” 乍一看,这整页几乎都是空白的试卷确实堪称奇怪了。 张学正的第一个反应,便是震怒,他继续看去,这试卷写的不是文章,居然是一幅画,没错,一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画,只一笔一个起伏,便画出了山峦的形状,而在山脚之下,也只是几个勾,居然画出了云层。 这…… 拿画来做题? 张学正真是觉得考生大胆放肆。 可是再细细端详,却又沉默了。 只这几笔的画,居然破题了。 说是神奇,还真是一丁点都不为过,你看,这题目是泰山何其高也,泰山有多高呢?画里的山很高很高,因为云层不过在其的山脚,这不就是峰高入云吗?不对,峰高入云还比不过这山之高,因为人家是山脚踩着云端,这山,得有多高啊。 何其高也。 就是这样的高。 张学正哭笑不得,敢在试题里画画,这肯定是要严惩的,可是这画,偏偏又契合了题意,只这一幅画,其实就吊打了无数之乎者也,狗屁不通,说了半天,也无法形象说出泰山有多高的文章了。 可问题又出现了,虽然破了题,可这不合规矩啊。 难怪那阅卷官犹豫不定的样子。 而且……这画之下,还有一行字迹模糊的小诗,张学正费了很大的劲,方才认清了这两行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 这诗,只写了一半,后头……没了。 而且即便辨认出来的诗,也是字迹模糊,看不甚清,很用心才能根据模糊的笔画看出来。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张学正看到这里,顿时有一种非同小可的感觉。 只这第一句,就将张学正震撼住了,齐鲁大地纵横几百里,可是无论在哪里,那青翠的山头都没有尽头,几百里外,能看到山峰,这山……有多高? 这第二句,却是太阳落山了,于是阴阳割昏晓……张学正嘴皮子忍不住哆嗦,这个牛逼吹的响啊,因为大山挡住了太阳,所以整个齐鲁大地,居然被山分割,一面是阳光普照,一面却是阴霾。 到了第三句,望层层云气升腾,令人胸怀荡漾,看归鸟回旋入山…… 嗯? 就这样没了? 诗的前篇,就已将张学正震撼住了,张学正主管学务,对诗词文章,本就涉猎颇多,心里被这首诗所震撼,知道这势必是万里挑一的佳作,可是……下面没了…… 他心里知道,诗词这东西,最后的收尾才是全诗最点睛的地方,心里不禁遗憾万分。 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在不知觉的功夫,其他的阅卷官听到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也都忍不住离坐而来,众人聚在一起,看着这奇怪的试卷,都是面面相觑。 “诸位怎么看?”压住心里的震撼,张学正抬眸。 “大人,这篇试卷实在可疑。”先前送卷的阅卷官忍不住道:“试题中的画,足以算是破题了,而这半截诗,也足见考生别具匠心,是极有才华的人物,如此惊世骇俗之人,明明此番能必中的,可是,却不肯循规蹈矩,莫非他志向不在科举,所以……” 张学正摇头道:“不对,世上哪有人志向不在科举的。我看他后头的字迹模糊,似乎有什么蹊跷。” “那么这卷子,圈定还是不圈定?”有人忍不住道。 是啊,题是破了,才华自然不必说,而且府试考的也不是八股文,非要限制你在条条框框里,本朝并没有要求你考试写多少字的文章,答题较为自由。 只不过写文章,乃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几百年来大家都这样写,现在一幅画,还有这半截诗,该怎么办呢? ………… 陈凯之痛心疾首地道:“我考试被坑,心里不好过,你们看看老虎,每天都那么努力的码字,可是收藏还是那么慢,票儿还是那么少,真是同病相怜呀!” 第四十七章:吃一堑长一智 在场的阅卷官都感到为难,若是直接判定违规,心里不禁觉得可惜,因为此人很有才华,学正乃是金陵府的学官,对他来说,巴不得自己治下多几个才子,将来去考乡试的时候,金陵府都几个人中榜,他这政绩也就妥妥的来了。 可这样的试卷若是送上去审核,只怕上头的提学大人见了,怕是要见罪的。 而且,所有的阅卷官此时心里都惦记着一件事,这半截诗后头是什么呢,哎呀,下面没了啊,大家心里挺着急的。 其实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学官,见了一首好诗,有了前头,却没下一截,心里不免遗憾,此时大家心里是百爪挠心,却又不便说出来。 最终,有人打破了这尴尬,一个阅卷官道:“大人,该生以画破题,又以半截诗证明了他的才学,科举乃是抡才之大典,既是为朝廷选材,自然要优中选优,现在有这样的才子,若是遗落在民间,不免可惜,不如将该生招来一问,试一试深浅,如何?” 其他人纷纷点头,就等你这句话呢。 这件事在程序上,是有问题的,可问题在于,这份试卷也确实有问题,寥寥几笔的画,人家破了题,你录用不录用?录用了就是不守规矩,不录用,可府试里也没明文规定,不能以画做题啊。 不过张学正是稳妥的人,其实朝廷在府试上,本就没有什么严格的规定,不过若是牵涉到了舞弊,就是大事,这件事有走后门的嫌疑,所以他颌首:“诸公说的是,不妨如此,我等一起见他,请文吏将该生入见的事,一字不落的记录在案,之后再启禀学政,请学政做主吧。” 众人一听,心里轻松了。 对,就该这样办,这样就没有后遗症了,反正这一份试题交上去,也不说录取,再召见这个生员,问一问事情的缘由,为何要以画破题,府学这里只负责进行如实禀告,至于提学大人如何判定,就不是他们的事了。 说再难听一点,如果提学大人都做不了主,他也可以继续向上禀奏嘛。 现在大家只好奇这下半截的诗。 张学正说着,揭开了试卷下注的考生名字,陈凯之…… 这人……倒是有一些印象。 他咳嗽一声,道:“来,传江宁县学生员陈凯之……” ………… 初夏时节,暴雨总是骤然而至。 陈凯之在家歇了两日,也无处去,索性在家练习行书,可惜笔墨太贵了,只好拿着木棒在地上写写画画,倒也自得其乐。 正午吃过了饭,宋押司却是亲自来了,他穿着蓑衣,浑身湿哒哒地进来,道:“县公请你去。” 朱县令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宋押司心急火燎的样子,看来是很急。 陈凯之不敢怠慢,却无蓑衣,只好尴尬地撑着他的破油伞,宋押司见他窘状,不禁道:“过两日,我送一件蓑衣来。” “多谢。”陈凯之没有拒绝,人情嘛,只有欠着,关系才能进一步,宋押司是县里的实权派人物,很多时候,县里的事他出面甚至比高高在上的县老爷更加轻易。 匆匆赶到了县衙,那破油伞没什么作用,陈凯之不出意外的浑身湿透,行至前衙的廊下,却见一老者阴沉着脸,领着一个相熟的人来。 陈凯之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张如玉。 而走在前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衣华服,四旬上下,顾盼自间,使人凛然。 张如玉在那中年男子的耳畔耳语了几句,接着便直勾勾地瞧着陈凯之。 这男子阴沉着脸,道:“是陈生员?” 陈凯之驻足,对于和张如玉有任何关系的人,他的态度都是欠奉:“敢问是哪位?” “我是张如玉的父亲,呵……陈生员,咱们张家倒是当真该谢谢你才好。” 张父眼眸微眯着,目中带着渗人的气息。 陈凯之也只是微微一笑:“噢,虽不知你想谢什么,不过……不用谢。” 张父一甩袖子,冷哼一声,只是那双眼眸里,却如刀一般的锋利,只扫了陈凯之一眼,便领着张如玉扬长而去。 江宁张家,也算是大族,不过陈凯之见他们父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情却很平静,他沿着长廊,穿过月洞,到了廨舍的小厅,便见朱县令在此久侯多时了。 朱县令背着手,在这厅中来回踱步,显得焦虑,见了陈凯之进来,方才露出了几分温和。 “凯之,你来了,不必多礼了,本县问你,府试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凯之便将事情的经过大抵说了一遍。 朱县令便开始陷入深思,他显然想找出玄武县的破绽,可是很快发现,那位玄武县的同僚,将事情办得可谓滴水不漏。 他长长叹了口气,才道:“如此说来,你往后再努力吧,老夫料不到那姓郑的竟会如此厚颜无耻,倒是小觑了他,你吃过了这一次亏,也算得了教训,权且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陈凯之心里想,这怎么和吃了亏交学费一样,看来连朱县令也无可奈何了,想来也是,难道用莫须有的所谓罪证去和郑县令撕逼吗? 陈凯之却是感激地道:“倒是有劳县公操心了。” 朱县令只是摇摇头,很为陈凯之可惜,这一次错失了机会,就是两年之后的事,两年啊……人生有几个两年呢? 他徐徐道:“方才你见到了张家父子了吧。” “见着了。”陈凯之道。 朱县令眼睛眯着,道:“张家还真是有些能耐,那张如玉,居然获取了监生的资格,不需考试,直接便成为了秀才,以后入国子学读书。” 说到这里,朱县令顿了一下,才又道:“张家的事,只怕要放一放了。” 他这一说,陈凯之便明白了什么。 朱县令原已决心对张家进行打击,这是因为朱县令摸透了张家的斤两。 可是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张如玉获取了监生的资格,这就非同凡响了。 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能入监读书的,除非朝中有某位大人物作保,张家极力弄到了这么一个名额,这就形成了某种威慑。 谁也猜测不出张家走的是什么门路,而这个门路到底有多强大,谁也不知,这时候贸然针对张家,后果难料。 陈凯之皱眉,心里则是为之气闷,张如玉几次三番的害自己,却依旧逍遥自在,实在让他觉得不甘心。 朱县令坐下,深看陈凯之一眼,才道:“正因为如此,凯之,你才需更加努力啊,你现在只是县学的生员,说是白身也不为过,唯有有了功名,方才是人上之人,区区张家,也就无所畏惧了。” 陈凯之心里想,聪明之人,总是不谋而合啊,朱县令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他点点头:“学生一定努力。” 朱县令面上笑了笑,心里却颇有遗憾,本以为这一次陈凯之是势必要中的,他有方先生教授学问,据说人又聪明,文章也做的好,只是可惜……可惜了…… 终究还是折戟沉沙,错过了这一次,两年之后的事,谁说得清呢? 朱县令心里,说不尽的遗憾,或许是因为能够和陈凯之心里产生共鸣吧,看着他,便想到了现在的自己,都到了人生最关键的瓶颈,进则海阔天空,退则庸碌无为,每每想到这里,心里便忍不住生出蹉跎之心,心底深处,透着无尽的悲凉。 第四十八章:机会来了 陈凯之从县衙里告辞出来,深吸一口气,又冒雨回到家中,却见一个文吏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门前。 这人见了陈凯之回来,便道:“可是江宁县学生员陈凯之?” 这语气,不甚好。 陈凯之也不计较,道:“正是。” “学正大人请你去府学。” 陈凯之一听,顿时就明白了,自己的机会来了。 事实上,当没有墨水的时候,陈凯之便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略略几笔的画,就是为了破题,破题的本意,是用不合规范的答题方法,却答出题来,这样一来,便引起了争议。 因为府学规矩并不严,怎么答题没有设限,那么自己破天荒的手法答题,属于既答对了题,又没有答对题。至于那半截诗,是一道保险,他在赌那些学官们,见了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诗圣大作之后,产生遗憾之感。 有了遗憾的情绪,就意味着他们希望看一看下一截诗是什么。 陈凯之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过关斩将,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玩这样的小花样了。 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一点小激动,他很清楚,学官们对录取不录取自己这个小子,只怕没有太大的驱动力,他们想要的,只是想一窥究竟,将这一首《望岳》读完,弥补心理上的遗憾罢了。 而自己的人生,却在这一场赌局上。 “烦请带路。” 来回的冒雨而行,陈凯之虽是成了落汤鸡,可心却是热的,他每日都在为自己争取机会,就如上一世,自己在异国他乡里来回奔走一样,是因为什么驱动呢?或许……只是不甘平庸吧。 到了府学,这里防禁森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陈凯之进去的时候,需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和籍贯,想必自己进入府学,也是需要呈报上去的。 正因为这种敏感的时刻,学官们为了避免舞弊之嫌,所以见这个考生,才显得格外的慎重。 等陈凯之进入了明伦堂,却发现外头虽是阴霾雷雨,可是明伦堂内,却是灯火通明。 十几个学官,各自坐着,打量着这位生员。 角落里,一个书吏开始记录。 张学正阖目,坐在官帽椅上,手里拿着的,正是陈凯之的卷子。 陈凯之道:“学生见过恩府大人。” 张学正只压压手,却是露出怒容:“大胆陈凯之,府试之上,竟敢戏弄本官吗?” 这叫先声夺人。 很常见的伎俩。 如果是其他的小生员,见到了这么多的大人物,被这一呵斥,只怕已吓尿,结结巴巴的了。 可陈凯之什么世面不曾见过?他不卑不亢地道:“恩府大人召我来,可是要为我伸冤的吗?” 学官们一下子愣住了。 你不按套路出牌呀,这时候你不该惶恐的求饶吗?怎么还牵扯到了伸冤的事。 陈凯之这时激动起来,不激动不行啊,陈凯之慨然道:“诸位恩府大人,学生有冤屈,学生乃是江宁县生员,在玄武县府试,谁料进入考场之时,却遭人将学生所带的墨水泼了,没有墨水,如何来考?学生深受其害,还请诸位大人做主。” 呼……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张学正这时心里也后悔了,本来他召陈凯之来问,只是因为那半截诗,同时也想问一问,为何会写这样的试卷。 谁料到这个小子,开口就状告玄武县啊。 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惹得满城风雨,便是学正也是难辞其咎。 若是张学正没有听到诉冤倒还罢了,可现在听到了,而且这么多人在场,不闻不问吗?可谁晓得会不会发酵,会不会引来御史的弹劾呢? 他与其他学官面面相觑,顿感棘手。 “本官问的是你为何这样做题,你先如实答来!” 陈凯之坦然自若的道:“正因为墨水被人倒掉了,学生有笔无墨,如何做题?中途还特意向玄武县令求告,原本这个案子,我本就想去学政衙里伸冤,事关前途,便是粉身碎骨,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他说的振振有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张学正等人了然了,其实这种事,他们心里已经隐隐猜测,可能是和玄武县有关了。 不过认真说起来,那玄武县只是分考场,而张学正等人才是主考官,你居然还要粉身碎骨,跑去学政那儿闹?学政大人固然十之八九不会为你做主的,可是传出去,不是说自己办事不利?不但学政要怪自己惹麻烦,整个金陵府都闹起来,质疑考试的公平性,也有碍自己的官声啊。 张学正很头痛,你这家伙,是给老夫添麻烦啊。 他立即摆出冷面,厉声道:“陈生员,你无凭无据,休要胡说,这等事,也是你妄自猜测,胡乱上告的吗?” 陈凯之再明白不过了,这便是官官相护,其实官官相护也不是张学正和那玄武县令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告了玄武县,张学正也会受影响,捂盖子嘛,大家都怕担责任,所以大家抢着把盖子捂住。 陈凯之精明无比的人,明知这层关系,其实就是摆出一个姿态,他知道就算告到学政那里也没用,学政大人也会捂盖子,不过堂堂提学,却因为下头府县里办事不利闹出这场风波,给自己添麻烦,无论孰是孰非,都要申饬张学正等人的。 陈凯之这个姿态,就是先声夺人,但是如果一味不上道,就不对了。 套路……凯哥玩了不知多少年了,专业坑黑叔叔一百年不动摇,嘿嘿…… 陈凯之语气开始缓转下来,自己无权无势,既要硬,也要软,他叹了口气,道:“大人明鉴,非是学生滋事,实在是学生家境贫寒,能读书,已经十分不易了,寒窗十年,只等这一次会试,能一鸣惊人,谁料居然出了这样的事,倘若是学生学业不精,倒也罢了,可是抡才大典,居然被人从中作梗,这口气就算咽得下,可是学生十年心血,岂不枉费?学生平时为了购买笔墨,而节衣缩食,借住了县学的漏屋,风吹雨打,借壁凿光、悬梁刺股,哎……学生只愿凭着所学,力求上进,如此而已……” 他说的凄凉,让方才心里生出警惕的张学正和学官们心里不禁一软。 都是读书人出身,境遇各有不同,可是这些为官的,能够金榜题名,哪一个不是用功苦读过的,陈凯之的话,他们竟能感同身受。 张学正吁了口气,愁眉不展起来。 这陈生员确实有些境遇坎坷,真真是被人逼到了绝境。人家是有才学的读书人,若真去闹,金陵府上下都是得不偿失。 张学正想了想,便扬了扬陈凯之的试卷道:“按理,你既是没有墨水,却是用寥寥几笔画,便算是破了题,想来,你倒是有才学的,府试的目的,本身就是为朝廷抡才,既有才学,如何能委屈了你。” 他阖目沉思,接着道:“这件事,倒是有转圜的余地。” ………… 陈凯之的机会来了,可支持老虎的还有木有? 第四十九章:点睛之笔 此时,张学正既怜悯陈凯之,又有些欣赏他的才华,当然,更怕这家伙舍得一身剐,心里暗恨玄武县的郑县令给自己惹麻烦,最后咬咬牙,瞥了一眼那不知该不该记录对话的文吏,终是对那文吏道:“事关玄武县的那一截话删了,接下来,原原本本记录。” 那文吏点头。 张学正这才道:“不如你当即做一篇文章来,鉴于你已知道了考题,所以本官只限你一炷香之内作完,作完之后,老夫会连同你府试的试卷,一道呈上去,当然,呈送提学大人,并非是录取你,而是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奏陈,至于提学大人如何决断,就不是老夫能做的了主的了,可是这玄武县的事,无凭无据,你休要再提一句,否则,莫怪老夫治罪于你。” 陈凯之大喜过望,转机果然来了。 其实张学正只是怕闹事而已,再既不愿惹麻烦,也不愿担责任,陈凯之早看透了这些官僚的心思。 现在……机会又来了,这是陈凯之费了无数心思争取来的,真是不容易。 陈凯之立即道:“多谢。” 张学正让人送来了笔墨,陈凯之也不扭捏,时间有限,必须迅速答题,虽然不知道学政了解了情况之下,这一关能不能过,或许学政觉得违了规矩,即便文章作的再好,也不予录取,却也有可能提学将试卷和文章都看过之后,产生怜才之心。 不管怎么样,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已是陈凯之眼下最好的结果,他毫不犹豫,开始下笔,专心致志,将方先生的教导,还有上辈子的独特视角以及这些日子的所学统统凝在笔尖,这篇文章,一定要做好,若是不出彩,是绝不可能打动提学的,只有比别人更加精彩,他深吸着气,笔走龙蛇,一炷香功夫,这洋洋千言的文章写完,也顾不得有什么纰漏,文吏便将文章收了去。 陈凯之顿觉得轻松一些,却又自我怀疑起来,自己是知道题的,所以理论上来说占了优势,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事先并没有给自己再考的机会,不算是舞弊,其实完全都靠那位学政大人在对比了前后两张试卷的自由心证了。 陈凯之正待要收笔,却厅张学正道:“且慢着,你当时是没有墨了,所以你那诗还留了半截吧,来,写来看看,这……也要呈上去。” 分明是张学正和学官按耐不住,偏偏却让上头的提学来背黑锅。 陈凯之想了想,取了白纸,将诗的最后一截写下,搁笔,才朝张学正作揖:“学生告辞。” 说罢,人已去远,不作逗留。 看着这生员的背影,学官们心思复杂,他们哪里想到,这生员城府之深,悉心的谋划了所有的一切。 倒是有人忍不住探头去看遗在案上的墨宝。 这一看,整个人便不动了。 其他人还等这学官念出来呢,见他不吱声,便纷纷围拢来看。 张学正本想端着,想了想,还是起身离坐,等到了案前,便见那洁白纸上留下的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张学正禁不住龇牙,全无形象,脑中一片空白。 耳畔边,却听到啧啧称奇的声音:“点睛之笔啊……” “堪称神作!” ………… 从府学里出来,陈凯之却一点不觉得轻松,现在自己已经争取了一切的机会,可最后结果如何,却还需看那学政的态度了。 但愿自己的文章能够出彩吧,也算不枉所学。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觉地来到了县学,想到这几日没有去拜谒恩师,便到了恩师的住处。 在书斋里见到了方先生,谁晓得方先生身边还坐着一人,他看起来比方先生年轻一些,却和方先生的眉宇有些相似。 不等陈凯之对那人打量仔细,方先生便张眸,依旧还是严师的样子,道:“凯之,你来的正好,快来给吾才师叔见礼。” 原来是师叔,看这人的确跟恩师有几分相像,陈凯之倒是记起曾听人说过方先生是有个兄弟的,那么……就是他了? 方……还吾才……这个名字好啊,和自己的凯之相映成趣,简直是亲爹亲娘给别人家的孩子取名的模板啊,都可以进入教科书了。 陈凯之见吾才师叔一脸正气的模样,便恭谨地朝他作揖道:“凯之见过吾才师叔。” 吾才师叔只微微压手,微笑道:“早听兄长说过你,嗯,不错,不错。” 有师叔在,陈凯之有些话就不便出口了,尴尬地坐在一旁,便听吾才师叔对自己的师傅道:“大兄,此番我来,便是图大兄这里清静,来这里安心读书,预备来年的乡试,大兄的书斋不错。” 方先生显得倒是颇为高兴,毕竟是亲兄弟嘛,不过他素来爱端架子,陈凯之闭着眼睛都知道,他接下来该捋须,该作轻描淡写状了。 果然,方先生下意识地捋须,举重若轻之态道:“你有这样的心就好。” 吾才师叔正色道:“学海无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辈当上下求索!” 方先生一面让人收拾了厢房,让这兄弟住下,一面和兄弟、陈凯之说了几句闲话。 倒是陈凯之无心久留,没多久便告辞而去。 回到家中,陈凯之依旧有些忐忑,现在自己孤注一掷,命运便交给那位提学大人了,大抵三日之后就会放榜,不知结局如何了。 他心里叹息,虽然以往总是自信满满的,却还是觉得行路艰难。 穷书生,伤不起啊。 到了夜里,陈凯之依旧还是点灯读书,想着放榜的事,心里略有一些烦躁,到了子夜时分,便连一旁的歌楼,喧嚣也渐渐地散去,这时,外头却听到一个破锣一般的嗓子,胡乱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 一开始,陈凯之也不在意,黑网吧嘛,总有几个吃醉了酒的家伙发一些酒疯,陈凯之早就习以为常了。 谁料这位却是奇葩,一直呆在外头没完没了地扯着嗓子胡唱,声音尤为刺耳。 陈凯之有点儿恼了,气冲冲地走出去,便见一人扶着自己院前的篱笆墙呕吐,只是借着月色还有歌楼的灯影,陈凯之觉得这人很面熟。 凑近一些,愣了愣,才道:“师叔……:” 吾才师叔抬起眼来,目光迷离,却是吃吃地笑了,道:“都说了叫好姑娘来了,大爷我没银子吗?”说着,伸手来摸陈凯之胸膛,便怒了:“没xiong呀,胸前半两肉都没有,如此滥竽充数,我……我砸了你这歌楼,欺人太甚了!” 陈凯之不禁目瞪口呆,卧槽,师叔不是说来江宁县好生读书的吗?读着读着就进黑网吧了呀。 这等醉酒的嫖客最讨厌了,陈凯之见他糊里糊涂的,不太想理他,可想到是恩师的兄弟,最后还是搀着他进了房里,烧了水,拿着自己买来的劣茶泡了,给他醒酒。 第五十章:放榜 吾才师叔吃过了茶,似是清醒了一些,看着陈凯之,迷茫地道:“凯之?你怎会在这里?” 陈凯之只好解释一通。 吾才师叔却是捋须,并不见羞愧,反而淡淡道:“噢,倒是难为了你,师叔呢,今儿正好和朋友在这附近吃酒,怕是吃醉了。”打量着陈凯之,风淡云轻的样子道:“这府试就要放榜了,你可有把握吗?” “这……可说不好。”陈凯之悻悻然道。 吾才师叔微笑道:“没有把握,其实不打紧的,你要知道,朝廷最着紧的是会试和乡试,唯独这府试,就没这么多规矩了,凯之啊,我的兄长是个古板的人,只怕没有给你交代一些府试的路数吧,须知这做人做事呢,却不能学我那兄长,他名为大儒,可又有什么用?” 陈凯之听了他的话,极为反感,却懒得和他争,只敷衍了他几句。 吾才师叔又呷了口茶,接着皱眉,显是嫌这茶有些劣质,便将茶盏放下:“其实我在府学里有几个朋友,这一次凯之没有把握,这不打紧,我去和朋友们打一个招呼,总会让你中榜的,哎,谁让你是我的师侄呢,这是应有之义。” 陈凯之心里说,现在府学里的圈中的试卷都已经呈上提学那里去了,还府学里认识朋友呢。 见陈凯之不为所动,吾才师叔却是不满地挑挑眉,又苦口婆心地道:“这是为了你好啊,若是不中,又要等上两年,两年之后又两年,人生有几个两年呢?放心,事关凯之前途,师叔一定会出力的,不过……凯之啊,这走关系,没钱可不成,花费不小,当然,这个银子,师叔出了,不就是百八十两银子吗?为了凯之的功名,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师叔近来手头有些紧,你别怕,不是叫你拿百八十两银子,只拿十两银子我,其他的,师叔为你筹措,而今人心坏了呀,想要办事,没钱是寸步难行的。” 陈凯之就差翻白眼了,师叔,我像个笨蛋吗? 好吧,陈凯之不得不承认,自己长得很年轻,又喜欢装出人畜无害的模样,被人误以为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小子,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这套路也太低级了吧,就算上辈子自己忽悠黑叔叔,都不屑用呢。 陈凯之不愿戳破他,毕竟是恩师的兄弟,恩师对自己其实还好,总不好直接打师叔的脸,陈凯之便一副木讷的样子,默不作声。 吾才师叔见他这个模样,还以为自己只差临门一脚了,便道:“好了,凯之,功名这样的事,可不是轻易用钱能买来的,你不要磨蹭了,要来不及了。” 陈凯之道:“可是师叔,若是到时不中呢?” 吾才师叔瞪大眼睛:“我的关系硬得很,怎么会不中?好吧,即便不中,我退你一半银子就是。” 给你十两银子,中了,你便全拿;不中,你得一半,这真是一本万利啊。 吾才师叔不断催促,陈凯之终于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师叔的好心,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陈凯之很认真的样子,从薄唇白齿里了吐出两个字:“我穷。” 吾才师叔愣了,久久不语,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是啊,他穷,什么解数都没用了。 他显得很不愉快,便起身道:“噢,那师叔走了,你错过了这个机会,到时可别相怪。” 他正待要走,目光却落在了案牍上的几本书上,接着冷冷一笑,怒道:“凯之,你看这样的书?” 手里一指,却是周差役送的《娇妻如云》《庶子风流》。 陈凯之有点懵了,这几日忙,来不及收拾起来,恩师倒是让自己烧了,可是陈凯之还是有些舍不得啊,这时代的书都挺贵的,印刷成本高啊,那去买了,还能换回点吃饭的钱呢。 吾才师叔却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又是摇头,又是失望:“真真岂有此理,你这样也能中试,那就见鬼了。身为读书人,那四书五经不看,却看这等荒yin的书,师叔好气啊,你……你面壁反省吧,哼,这些书,师叔没收了。” 说罢,直接将几本书一卷,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没……没收了…… 陈凯之来不及送这吾才师叔,他突然发现自己智商不太够用了,这个师叔……怎么看着都有点…… 这真是太不客气了吧! 到了第二天一早,陈凯之去方先生那儿读书的时候,等学得差不多了,方先生正待要问陈凯之琴曲的事,才见吾才师叔打着哈欠进来。 方先生皱眉道:“吾才,日头上了三竿,怎么才起来?” 吾才师叔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兄长,我昨夜读书到了天亮,清早只打了个盹儿。” 方先生便露出几分心疼的样子:“读书固然要紧,身子也要兼顾。” “是。”吾才师叔点点头。 陈凯之懒得去戳破吾才师叔的事,便起身要告辞。 吾才师叔却是笑吟吟地道:“凯之啊,我清早听说,你府试的时候,考着居然没了墨水,是吗?不要泄气,吾辈读书人,学圣人的道理才是最紧要的,功名只是锦上添花,考不中就考不中吧。后日就要放榜了,到时师叔带你去看榜。” 陈凯之看了一眼方先生,心里也是有些期待张学正他们怎么处理自己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给自己一个交待吧! 他正想着,却见方先生板着脸道:“这榜有什么看的,不看也罢。” 陈凯之自然猜得出,恩师这是是怕他触景伤情。 吾才师叔却是摇头道:“话不可这样说,看了榜,见了别人高中,才可激励自己嘛,这是盛事,不可错过。” 陈凯之心里想,我本来就是要看榜的,只是……跟这师叔一道去看……心里摇摇头,只不温不热地道:“再说吧。” ……… 到了六月十二这天,陈凯之清早起来,刚刚洗簌,便听外头有人大声道:“凯之,凯之……看榜去。” 往外一看,只见吾才师叔和几个人正负手站在篱笆外,陈凯之只得出去给他见礼。 吾才师叔笑吟吟道:“再过一个时辰,府学门口就要放榜了,凯之随我去看。” 接着又将陈凯之给其他几个人引荐:“这是我的师侄。” 这几人一看就是闲汉,其中一个,陈凯之倒是认得,是经常在附近歌楼里流连的。 他们便个个笑道:“原来是方先生的弟子,我们也是如雷贯耳,陈生员,你好,此番祝你高中。” 吾才师叔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我来的迟了一些,若是早来江宁,凯之倒是必中的,不过这一次却不好说了,诸位贤兄,你们不要这样抬举我这师侄,这会使他骄傲的。你们是不知,前几日,我觑见他看杂书,哼,我狠狠批评了他。” 众人一听,便都尴尬地笑了。 陈凯之吐血,卧槽,我还见你去**呢。 当然,自己是晚生后辈,也不好在外人跟前指摘他的错误。 吾才师叔接着与闲汉们话别,就领着陈凯之去看榜,那样子,就如斗志昂扬的公鸡一般。 吾才师叔对这个师侄其实心里是颇有怨气的,他走了几步:“据说你交了白卷?” “啊……”陈凯之想了想,道:“也不算交了白卷吧,写了二十几个字。” 吾才师叔目瞪口呆,一种明显卧槽的表情,随即严厉地道:“你啊,糊涂,若是早几日给师叔银子去疏通,交了白卷也是不打紧的,但是你……愚不可及,呵……肯定是落榜的!” ………… 新书期,求点支持求点收藏求点票儿! 第五十一章:举手之劳 吾才师叔在旁絮絮叨叨的,陈凯之则是埋头,只管走自己。 两世为人,陈凯之哪里不知道寒门难出贵子的道理?现在自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所有,终于到了检验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猛地一声惊雷,恍神间,突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一旁吾才师叔顿时狼狈,大叫道:“躲雨,躲雨,不对,要去看榜,哎,有钱吗?去买一把油伞来。” 陈凯之却行走在雨里,不以为意。 吾才师叔不禁恼怒着道:“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撑伞,要淋病的,哎呀,这下完了,我这把老骨头,明儿肯定要病的,现在看病贵得很,那些杀千刀、昧了心的大夫……” 陈凯之似乎已经对这位师叔的闹腾免疫了,只继续闷声往前走。 不过这个时候还早,街上倒还冷清,就在哗哗的雨声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吵闹的声音,令陈凯之微微蹙眉。 闻声往吵闹的地方看去,只见在大雨中,几个差役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恶狠狠地将那个小乞儿提起,如提起小鸡一般,口里骂道:“跑,你跑哪里去?你的户籍呢,户籍交我看看。” “我……我没有户籍!”乞儿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被雨水浸湿的脸满是桀骜不逊。 “好胆!”周差役提手,直接给了他两个耳光,厉声道:“那么就是流民了,我们大陈的律……” 即使是浑身湿透了,几人还是不愿放过乞儿。 陈凯之忍不住向前几步,隔着雨帘看着这乞儿,乞儿的面容看不甚清,可那一双眼睛,既有惶恐,又带着几分不甘愿。 就在这个时候,那双带着几分愤世嫉俗的眼睛,飞快地朝陈凯之的身上扫过,可就那么一瞬间,令陈凯之晃了晃神,在那一抹目光中,却如被一击重拳,击中了身上的某处软肋。 陈凯之突然感觉这一幕如此的相似,就在数月之前,他也没有户籍,也在这金陵城里,被人差一丁点当作流民法办。 那时的他,岂不也是走投无路? 而现在的自己呢? 陈凯之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了几分酸楚,现在的自己,何尝不也总是处处碰壁?自己……比这小乞儿,不过幸运一些罢了。 像是鬼使神差的,他快步上前道:“周大哥。” 周差役听到熟悉的声音,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回眸见是陈凯之,禁不住道:“呀,是陈老弟,陈老弟怎会来这里?” 陈凯之上前一揖,他看了乞儿一眼,道:“周大哥,这乞儿,我看着相熟。” 周差役愣了一下,看了这蓬头垢面的乞儿一眼,似乎觉得乞儿和陈凯之的反差实在太大。 他咧嘴一笑道:“认识?” 陈凯之含笑道:“周大哥,何必与他为难,我看,就算了吧,改日,我请周大哥喝酒。” 周差役是最晓得人情世故的,他晓得陈凯之不但和宋押司走得近,便连县公也对陈凯之青睐有加,所以这个面子,是一定要给的。 周差役道:“可是他没有户籍……” 陈凯之看了一眼那一身凄惨的乞儿,稍一犹豫,似打定了主意:“那我来作保,就请周大哥办一个。” 要办户籍,需要保人,当年陈凯之的户籍就是周差役做的保,现在陈凯之作为县学生员,愿意给这小乞儿作保,问题就不大了。 吾才师叔先前还不明白陈凯之怎么了,现在看这状况,不禁遮着脑袋,恼怒道:“凯之,看榜要紧,管这些做什么?” 周差役也想到陈凯之今日是去看榜的,本想劝一句,不必多管这个闲事,这等乞儿,若是将来惹上了什么官司,岂不是要牵累你? 可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看陈凯之怎么说。 陈凯之浑身浸透了,却还是道:“时候还早,不妨先去衙里走一趟。” 吾才师叔便瞪眼道:“错过了看榜,看你怎么办?” 陈凯之已经懒得管吾才师叔了,坚持要给这小乞儿办户籍,周差役便只好带着小乞儿和陈凯之到了县衙的户房。 在这里,与户房的文吏交涉了片刻,那文吏也没有多问,只厌恶地看了乞儿一眼,便道:“姓名。” 乞儿已从方才的激动情绪变得渐渐稳定起来,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没有名字,但是带大我的人临死之前叫我无极。” “没有姓?” 乞儿摇摇头。 陈凯之凝眉想了想,道:“我姓陈,那你就叫陈无极吧!” “哈……还是国姓。”周差役在一旁打趣。 所谓的国姓,便是当今大陈朝的天子姓氏,当今的皇帝姓陈,所以国号才是大陈,当然,姓陈的人多不胜数,周差役不过调侃罢了。 接着又问了大致的年龄,那文吏记下,陈凯之上去签字画押,一张户籍便算是办好了。 那文吏将户籍交陈凯之收好,陈凯之道了谢,那文吏便呵呵一笑:“陈生员,举手之劳而已。” 自然是举手之劳,陈凯之心里了然,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的,对于这小乞儿来说,这是攸关到性命的事,可对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同样的道理,对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来说,一个小小的秀才不算什么,有与没有都没有大碍,可对自己,却需要付出无数的努力。 领着小乞儿出了户房,到了县衙廊下,陈凯之将户籍郑重其事地交他手里,道:“陈无极。” 小乞儿直直地看着他。 陈凯之道:“你的家人在哪里?” 陈无极摇头道:“我没有家人,自小……便是杨道士将我养大的,他……已经死了。” “和我一样。”陈凯之忍不住唏嘘,自己在这世上也没有家人。 此时,他道:“现在有了户籍,就好好安生立命吧,行路固然艰难,可人只要还活着,就还会有许多的机会,这是平日我对自己说的话,现在这番话送你。” 陈无极点头,看着陈凯之的眼里,尽显感激。 陈凯之想了想,又从袖子里取出钱袋来,里头的铜钱倾囊而出,除了一两小碎银,便是几十个铜钱,这是陈凯之全部的家当。 他本想取几十个铜钱给他,可看眼前少年面黄肌瘦的样子,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将所有的银钱都一股脑地塞到了陈无极的手里,道:“拿好这些钱,不可挥霍,寻个地方落脚,好了……我走了。” 钱没了就没了吧,我陈凯之哪里都不能混口饭吃? 可在旁看得真切的吾才师叔顿然又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龇牙道:“还说没钱?” 陈凯之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借机向周差役借了伞,道:“师叔,走了,看榜去。” 只是当他与一脸气呼呼的吾才师叔共撑着伞朝着街道的尽头去的时候,又禁不住回头,见那小乞儿手里依旧拿着那个钱袋,呆呆地站在那里。 陈凯之朝他笑,大叫道:“好自为之。” 说罢,才加急脚步离开。 第五十二章:案首 等陈凯之和吾才师叔赶到府学门口,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无数看榜的人,早在此焦灼等候。 他们好不容易地挤进去,寻了个位置,却见差役已经贴出了一张榜单。 榜单上有数十个名字,陈凯之心里也是忐忑,噗通直跳,这可是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啊,固然两年后还可以再考,可是两年之后又两年,未来的事,谁能料定呢? 他紧张地想要搜寻自己的名字,一旁的吾才师叔却是道:“不必看了,没有你!” 陈凯之不禁失望,脑子里有些空白,终究……还是提学大人觉得不合规矩吧。 虽然陈凯之认为自己已经付出了无数努力,在这法规的边缘,竭尽所能,可是…… 吾才师叔面上带着微笑,一副早教你拿银子来疏通吧的神色,却勉强做出感慨又为陈凯之痛心的样子,道:“时也、命也、运也,府试哪里有这样容易中的?你师叔当年为了中试,也是下过无数苦功的,凯之啊,不要难过,这是命!” 命…… 陈凯之有再强大的自信心,此刻也不禁消沉。 吾才师叔便拍了拍他的肩,似乎谨记了自己身为师叔的职责,继续安慰道:“落榜其实也不打紧,有了落榜的经验,吃一堑长一智,来年就晓得变通了。” 他刻意将变通二字说得很重:“好了,好了,走吧,” 言外之意,便是说,你这一次考不中,是因为没有变通,下一次,你晓得了‘变通’,找师叔去给你疏通关系,也就能中了。 他拉着陈凯之要走,这时身边有人喧哗道:“又放榜了,放甲榜了。” 陈凯之想要挤回去看看,吾才师叔却是拉着他:“这有什么可看的,这是甲榜,名列三甲的方能榜上有名,你交了一幅白卷,平时还看杂书,又没有疏通,上头能有你的名吗?别继续在这丢现眼了,今日你名落孙山,一定心里不痛快,无妨,师叔陪你去吃酒,一醉解千愁,这一次本该是师叔请你的,不过师叔没带钱袋子出来,无妨,你先付账,过些日子,师叔再给你酒钱,要去得月楼,得月楼的姑娘水灵,凯之啊,你不要以为这是狎妓吃酒,师叔平时不爱去这些地方,专程因为你才去,不要枉费了师叔的一片苦心。” 老子特么的落榜,你特么的还想着占我便宜? 陈凯之倔脾气要起来了,不能忍,不跟你翻脸,我特么的陈字倒过来写。 吾才师叔似乎对接下来不可描述的事很是期待,捋着胡须,一面笑吟吟安慰:“不中就不中吧,师叔二十岁才中的府学生员,你年纪还小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师叔这般,少年有为。” 却在这时,突然人声鼎沸,有人高呼道:“江宁县生员陈凯之……是陈凯之,江宁县的陈凯之……高中头名,列为本府案首!” 人群顿时变得疯癫起来,须知这放出榜首,是最容易让人激动的。 陈凯之听到自己名字,忍不住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边的吾才师叔身子一顿,像是突然便秘一般,似乎也有些懵。 “说……说笑的吧……”吾才师叔吃吃的道了一句。 这看杂书,交白卷的师侄也能成第一?当年自己府试的时候,拿出吃奶的劲,也不过是在榜末,勉强中了而已。 吾才师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抽了一下。 连忙回头看榜,果然看到陈凯之的大名赫然在榜首之列。 吾才师叔……眼角模糊了。 没天理了啊,一个看杂书交白卷的毛头小子,也能中案首,再想想自己,年过三旬了,现在也不过是个府学生员,也就是个小秀才,顿时眼里泪光闪闪,我自犹怜起来:“哎,时也命也运也,这是狗屎运啊。” 陈凯之已赫然便见一副新榜上,特意用了朱笔写着陈凯之三个字。 陈凯之看到自己名字,再听到师叔在边上热泪盈眶地叫着狗屎运,也懒得和他计较了,满怀的心花怒放,甚至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案……案首……竟是案首…… 其实陈凯之的希望,不过能中试罢了,这案首,还真是从不敢指望的,所谓案首,便是此次府试,金陵府十一县的第一名啊。 其中的荣耀,和未来光明的前途,几乎可以预见。 这时有人大叫:“哪个是陈生员,陈生员何在?” “陈凯之交的不是白卷吗?白卷如何点为第一,不公,这不公啊。” “府试第一的试卷自会张贴出来,就算不公,也等陈案首的试卷贴出来再说。” 众人七嘴八舌的,却早有人匆匆往江宁县报喜去了。 陈凯之却已隐入了人潮,脑子里依旧嗡嗡作响,案首…… 他忍不住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只是他抬眸,却是觑见师叔捶胸跌足的样子:“师叔,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我高兴得流下眼泪了。”吾才师叔心里蹉跎着,悲痛欲死。他表情凝重:“凯之,你说实在话,你走的是谁的门路?府学里,你也认得人?否则何以交了白卷也可以中案首?” 陈凯之此刻轻松了,便微笑着道:“师叔,我早说过了,我写了二十几个字,不算白卷。” “不……不算……”吾才师叔结结巴巴地念着,半响,痛心疾首道:“好,且就算如此,那么师叔问你,你看《娇妻如云》那等艳书,也能高中?那书里,尽都是不堪入目的内容,书里的主角是叫沈傲是不是?和清河郡主同床而卧,又和那什么小姐勾搭成奸,用词不堪入目,你……你……” “我没看啊。”陈凯之道:“师叔看了?” 吾才师叔语塞,昂起头:“师叔也没看。” “那清河郡主……还有那什么什么小姐……” 吾才师叔觉得自己抑郁了,他青着脸,咬唇不再做声。 另一头,喜报已分别传到各县。 按照规矩,这个时候,本地的县令在放榜时,理应驾临县学,为的就是表示对县学的尊重,并且要对县学的官吏进行奖掖。 大抵就是大家辛苦了的意思。 不过朱县令却显得郁郁不乐,玄武县的生员在江宁考试的时候,自己当然没给什么好脸色,可没想到那玄武县的郑县令做得更绝。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现在陈凯之交了白卷,多半落榜了,又因为十几个生员在玄武县狎妓,又取消了十几个人的考试资格,这一次江宁县放榜出来的成绩,只怕比往年更差。 陈凯之本来是极有希望的,可惜啊,实在太可惜了。 朱县令心里郁闷,很无奈地到了县学,表面上是要慰劳县学中的诸位先生,心里却一点兴致都没有。 在明伦堂里,大家都知道朱县令心情不好,自然也都沉默。 朱县令呷了口茶,觉得这样气氛终究不好,便看了一眼落座在吴教谕一边的方先生道:“正山兄,凯之去看榜了?” 大家都知道,朱县令对陈凯之一向青眼有加,所以听到朱县令问出这句话,也不感到奇怪。 方先生却显得很尴尬,陈凯之肯定是榜上无名了,吾才这家伙,居然还带他去凑热闹,不是伤口上撒盐吗? 他不由苦苦一笑道:“是啊。” 坐在一旁的吴教谕,却显得很是嫉恨,这县令心里只有一个陈凯之,到了学里,自己这学官,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了。 不过唯一令他宽慰的是,陈凯之此次必是榜上无名,这个小子,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早就惹得他生厌了。 吴教谕很是不喜欢这个家伙,虽然这家伙若是高中,县学的面子上也挂得住,可县学里也不只一个陈凯之。 吴教谕便呵呵一笑,故作凑趣的样子道:“县公,说不准这一次,陈凯之真能高中呢,他毕竟是方先生的高徒,是个罕见的才子啊。” 助教和博士们都闷不吭声,他们能听出一点题外话,表面上是美好的祝愿,实则却是讽刺,交了白卷,怎么能中? ………… 新书期,老虎在新书综合症里煎熬,不容易呀,可有支持的吗? 第五十三章:报喜 听了吴教谕的话,方先生不禁露出羞色,心里也觉得惭愧得很,却索性假作喝茶。 朱县令则是略带愠怒,道:“玄武县无耻之犹,并不是凯之的错。” 这是给方先生解围的意思。 吴教谕却道:“县公说的有道理,不过,下官以为,这些话关起门来说倒也罢了,却万万不能说出去,不晓得的人,还当江宁县输不起,何况,这所谓倾倒墨水的事,毕竟是陈凯之说的,无凭无据,我等也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小小生员的一面之词,而闹出什么笑话,或者,是这陈凯之考的不好,所以故意放出这些话也未必呢?” 朱县令别有深意的看了吴教谕一眼,他虽然是自己的下官,可是这学官终究是学官,二人名为上下级,终究还是有别,这吴教谕竟有看笑话的意思,使朱县令心里生厌,他今日本就气不顺,忍不住道:“吴教谕这样说,可是质疑陈凯之的人品了。” 吴教谕摇头,轻笑:“不,下官没有这个意思,下官的意思是,成败方才能见英雄,府试便是府试,中了就是中了,不中便是不中,这中与不中,都没有这么多的情理可讲,陈凯之若是不中,只能说他是学业不精,有什么可惜?” 朱县令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眼角扫了一眼方先生,方先生面上还算自若,却也能从他一些细微动作中看出点别样的尴尬。 恰在这时,外头锣鼓喧天,看来是报喜的人来了,却不知今年江宁县中了几个。 不过多久,便见一个头缠着红绸的差役欢天喜地地进来,张口便道:“恭喜恭喜,恭喜大人,恭喜诸位先生,我县今岁府试,中府试者十四人。” 十四人…… 朱县令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吴教谕脸色也变得僵硬起来,他不在乎陈凯之,可并不代表他不在乎县学里有几人中榜,毕竟他是学官啊,每一次府试,金陵十三县,中榜的起码有七八十人左右,看上去,一个县中了十四人是不少了,可江宁县是大县啊,前几年,可至少都有十七八个人打底的。 朱县令忍不住道:“玄武县中了几人?” “十五人……” 在金陵十三县里,江宁县最大的对手就是玄武县,听到这个数目,大家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虽然只少了一个,可终究面上不好看。 正在大家阴沉着脸色的时候,那差役又道:“本县生员陈凯之,名列第一,被提学大人点为今科府试案首……” 嗡嗡…… 整个明伦堂,顿时哗然起来。 案首竟是花落江宁县,还是陈凯之…… 方才脸色灰败的博士和助教,面色顿然红润了不少。 中试的生员少没关系,可是案首在江宁县啊,这案首才是展现实力的真正结果,不少博士和助教,都曾教授过陈凯之,而今与有荣焉。 可是绝大多数人,依旧不可置信。 陈凯之交白卷的事,当时考场上的不少人都有耳闻,尤其是陈凯之跑去见郑县令,求墨水不得,这事儿也早已传开,既然如此……陈凯之怎么会是案首? 可是朱县令这时却反应了过来,平素这位端庄得体的县令大人,居然脸色一冷,道:“来人,拿笔墨来!” “笔墨……” 还在惊愕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朱县令,朱县令这是要做什么? 有文吏取了笔墨,朱县令提笔,匆匆写了一封书信,接着凝重交给宋押司:“速报玄武县郑县令。” 宋押司见明公如此,晓得这是十万火急了,哪里敢怠慢,匆匆而去。 方先生喜不自胜,他本是不在乎功名的,其实也很不在乎陈凯之的功名,甚至在他看来,这个小子晚两年中试,吃一点苦头,未必是坏事。 可是他知道陈凯之生活清苦,急于改变命运,最重要的是,凭本事考的试,当然中了最好。 可是见朱县令如此,反而让方先生觉得诧异了,怎么,莫非县公发现了什么明堂? 他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道:“县公,这是何故?” 朱县令面上没有丝毫洋洋自得,却只淡漠的道:“无事,不过是听闻玄武县高中了十五个生员,本县自然要修书恭贺中和兄一番。” 中和兄三字,叫得很是亲昵,那郑县令便叫郑中和。 这是装逼于无形啊。 那一副满心为玄武县而感到高兴的口吻,还有这风淡云轻的模样,使在场之人不得不佩服,县令大人就是县令大人,这背后捅人刀子的本事…… 朱县令随即,道:“本县这一次,要深刻的检讨,吴教谕,兴学乃是地方的第一要务,此次考的很……不好……” 那吴教谕听到陈凯之高中,已如遭了闷雷,现在才反应过来,忙是唯唯诺诺。 朱县令冷着脸道:“这第一个责任,自是本县,可你吴教谕,也是难辞其咎……哼!” 冷哼一声,已是旋身走了,只是当他的面容转过去的时候,虎着脸,突然露出了一脸畅快淋漓的笑意。 ………… 玄武县学里,郑县令也在这里等,等报喜的人来,先是听了高中的生员比江宁县只多了一个,心里略有不满,可那报喜的人道:“名列甲等第一的,乃江宁县生员陈凯之……” 郑县令脑子顿时嗡嗡作响,竟是目瞪口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不对啊。 他没有墨水,不是交了白卷吗?如何能名列第一? 错了,一定错了,不成,他狠狠地拍案,露出金刚怒目的样子,道:“不对,这陈凯之分明……” 身边的押司却是急了,忙凑上来对着郑县令咬耳朵:“明公,明公……慎言……慎言啊……墨水的事,不可深究,不可深究。” 郑县令的脸色顿时变得晦暗不明,他猛地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没错,自己不能去闹,闹大了也未必有好结果,本来这事儿,就是玄武县设下的陷阱,大家心照不宣就好,这时候再闹,反而可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连续几届的案首,都出自玄武县,这一次在他的任上,这案首却是不翼而飞,地方官的政绩,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兴学教化,而兴学教化最直观的就是府试,虽说玄武县多了一个生员,可是有个屁用,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案首花落谁家,这……政绩却是白白便宜了姓朱的。 他不服啊! 拼命压抑着怒火,却又不好发作,正打算拂袖而去,却有差役火速来报:“江宁县送来公文。” 郑县令接了,怒气冲冲的打开来看,眼睛却是直了。 众人见县令大人身子定住,面色骇人,那押司小心翼翼的道:“明公……” 啪!公文狠狠摔在了案牍上,郑县令面色骇人:“朱子和,你……厚颜无耻,无耻之尤!” 押司吓了一跳,又凑上来,压低声音:“明公,明公……官仪,官仪……” 郑县令气得浑身发抖,面色发青。 这孙子居然来道喜,来道喜…… 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见那传信的差役还没走,正吓得趴在地上,郑县令道:“还要报什么丧?” “大……大人……江宁县的朱大人……正在深刻……深刻检讨,说是这一次考的不好,兴学不利,教化不彰,所以……要深刻反省……” 郑县令身子一震,就差没有一口老血喷在这明伦堂上。 这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江宁县如果说去年考了六十分,今年考了八十分,现在姓朱的还深刻要检讨,要反省;那么这去年考了八十分,今年只考了七十分的玄武县算什么。 “老匹夫,这老匹夫……” 猛地,他脸色蜡黄,终是颓然地坐在了椅上,道:“撰写公文啊,以本县的名义,请罪,要请罪,本官要请罪,你们……”他手乱指着下头灰头土脸的学官:“你们也都要请罪!” 是呢,敢不请罪吗?人家考了第一名的,还要检讨呢,玄武县这不如人家的,除了请罪,还能做什么?难道还等着上官拿着江宁县的先进事迹来打你的脸吗? 第五十四章:人生赢家 陈凯之的表现算是相对低调的,两个县学闹得不可开交了,他却趁着还没被人认出来,匆匆地和郁郁不乐的师叔话别,赶紧回家。 现在开始,必须低调。 案首啊! 人人瞩目的对象,不低调谦虚也不成,陈凯之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当你籍籍无名,就一定要创造机会表现自己,可一旦你出了名,就一定要谦虚。 这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陈凯之用血泪换来的。 刚刚到家,对面的歌楼里姑娘们也才刚刚起来,正在梳妆,听人说陈凯之回来了,忙开了轩窗,问道:“陈生员,可中榜了吗?” 陈凯之站在楼下,讪讪一笑,却不好回答。 低调,低调…… 那问话的姑娘却得来责骂,只听另一个姑娘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早先不是说了吗?陈生员交了白卷,是绝不可能高中的,嘘,莫要问了。” 有人透窗朝下看,却见陈凯之已是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闭了门。 “真可怜。”歌楼上的女人们不免同情:“平时读书这样刻苦,据说在学里学问也好,很受人青睐呢,谁晓得……” “他德行好,别人来歌楼里寻欢作乐,他躲在墙角看书。” 这样低声一议论,不免教人唏嘘。 却在这时,街尾传来铜锣声。 哐当……哐当…… 整条街便惊动了。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只听这铜锣响,就晓得是有人来报喜了,却不知这一次是哪个人有这运气。 大陈朝人崇敬读书人,而金陵更是文风鼎盛之地,只到锣响,顿时万人空巷,男人们跟在报喜的差役后头,女人们羞答答的推开了轩窗。 报喜的是周差役,周差役头上披着红带,红光满面地领着乌压压的人到了陈凯之的门前站定。 一下子,喧闹停止了。 是陈生员家?难道……陈生员高中了? 许多人不禁疑窦起来,这些都是左右的街坊,多少在之前都听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周差役取了红纸,扯开嗓子道:“县学生员陈凯之,高中金陵府试头榜头名,提学亲点案首……” 声音悠扬,顿时震撼全场。 案首…… 原以为只是高中,谁料竟是案首…… 在顷刻的安静之下,顿时人群沸腾了,有人急急地拍门:“陈案首,陈案首………快出来。” 陈凯之在屋里早听到了,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整了衣冠出来。 到了院落前,见外头人山人海的,不禁咋舌,周差役等人已朝他作揖:“恭喜,恭喜……” 一旁的歌楼,更是沸腾了,那些个歌女,原料陈凯之必定要落榜的,结果听到了高中案首,也不禁站在勾栏上卖弄风骚,那秋相姐,更是在勾栏上拉起了自己的长裙,顿时露出两条光洁的美腿。 下头的好事者顿时吹起了口哨,有爆发出了一股高潮。 陈凯之看她拉到了臀部的位置,忙错开了目光,要矜持啊。 哎呀,现在都是陈案首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这……真的很重要。 陈凯之不想中个案首还要出这样的风头,可现在看是想要低调也不成了。 这时却听人道:“陈案首,喜钱……喜钱……” 陈凯之方才醒悟,看着这人海中的人都是满怀期待的样子,往袖里一抹,顿时额上大汗淋漓。 深入袖里的手,什么都掏不到,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把自己的最后那点银钱都给了那个可怜的小乞儿了,学里的钱粮要过几天才能发呢,别说现在要拿出赏钱了,就是这几天吃饭都是个大问题呢。 看着这挤在院里乌压压的人群,就算陈凯之再足智多谋,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倒是这时,隔壁歌楼的龟奴二喜却是出来,高声叫道:“喜钱来了,喜钱来了!” 在无数人报喜和恭维之下,二喜提着簸箕出来,那簸箕上堆满了铜钱,他笑嘻嘻地道:“陈案首有劳诸位,有劳……”说着,直接抓了簸箕里满当当的铜钱,当空抛洒。 众人见案首大方,纷纷去捡,恭维声就更加络绎不绝了。 陈凯之很感激地看了二喜一眼,心里却有点小小的痛,钱哪……… 等这报喜之人终是走了,陈凯之长出了一口气,方才笑得有些肌肉发酸,却还忍不住要感激二喜:“二喜兄,多谢,这钱,容缓一缓,我想方设法奉还。” “陈案首。”二喜却是眉开眼笑的样子,羡慕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道:“这是三娘送你的,还就不必还了,是三娘的心意。” 三娘是歌楼的老鸨,陈凯之并不曾见过。 陈凯之却是被二喜的话吓了一跳,才刚中了案首,就有人来送钱? 案首这么吃香吗? 他忙摇头道:“无功不受禄,你将我当什么人?” “哪里是无功不受禄!”二喜喜滋滋地道:“三娘特意吩咐了,咱们歌楼要发财了,这是小意思,算是谢礼。” 陈凯之呆了一下:“谢礼?” “陈案首莫非不知道吗?你想想看,陈案首住在这里是不是,歌楼与你比邻而居是不是?陈案首高中,高居榜首,这说明什么?” 陈凯之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也不想谦虚,因为标准答案是:凯哥文采斐然,读书刻苦,是个好苗子。 当然,他不好意思自吹自擂。 二喜却是眉飞色舞地继续道:“这说明咱们这里有文气啊!” 纳尼?原来中案首是因为文气……跟我陈凯之没关系的? 陈凯之尴尬地道:“是啊,是啊,有文气。” 二喜喜笑颜开道:“这就对了,文气便是生意啊,你想想看,届时多少人要沾这个光,多少读书人要来歌楼,这是圣地啊,就如……就如……”他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什么:“就如孔庙一般,读书人总要去拜一拜孔庙的,江宁县的读书人,也总要来这儿,沾一点文气。往后,歌楼的生意,能不好吗?岂是这点钱能换来的,三娘说了,咱们歌楼多谢陈案首都来不及,这是谢礼。”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么……好吧,陈凯之也不好再继续客气了,含蓄地一笑:“那学生预祝三娘生意兴隆。” 喧闹过后,傍晚时分,天上乌云竟是翻滚,陈凯之的门庭终于冷清起来,可就在此时,那些得了赏钱的人却为数不少涌入了一旁的歌楼,于是丝竹阵阵,欢声笑语,千金买笑,那莺声燕语伴便随之传来。 陈凯之则是孤零零地站在院落里,遥看着灯影,阴沉沉的夜空下,心里感慨万千。 真不容易啊,虽是冷清,可是很快,荣誉便要加身了,陈生员成了陈案首,一条光辉的坦途已到了脚下。 他不禁失笑,为自己感动。 此时,那歌楼里传来了歌声:“劝君今宵醉,劝君把愁消,劝君今日一盏酒,劝君明日莫相负……” 歌很好听,那婉转的音调使陈凯之也随之微醉,却有不和谐的音调大笑道:“莫来劝君,劝本公子沾了这文气,来年高中,哈哈……” 陈凯之微楞,不禁从这和谐的气氛中醒来,他抬头仰面,清秀的面容上,带着几分自嘲,低声呢喃:“原来我竟忘了,这还是俗世呢。” 他旋身回房,灯影下的背影有些孤零,人生赢家的路,想必定是有孤寂相伴的吧。 现在还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呢。 合上了门,将那五彩斑斓的灯火,独挡在了门外。 小轩窗里,陈凯之的身影坐下,一盏油灯冉冉,青灯之下,剩下带着墨香的书卷。 ………… 现在还是新书期,一切的开始都是艰难的,但是谢谢还有这么多人支持老虎,想到这些,就算每天熬夜都是值得了。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也多注意点! 第五十五章:一女不事二夫 三日之后,便是入畔之礼,所有新晋的府试生员,也就是大陈朝俗称的所谓秀才们,要入府学,随金陵府学学正祭拜孔庙。 这是一个大典,完成大礼之后,今年高中的生员,便算是正式的秀才了。 为此,所有人都需沐浴更衣,最紧要的是,陈凯之需要定制一件儒衫,还要预备好纶巾。 纶巾、儒衫,乃是秀才的装束,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因为无论你有再多的银子,可是没有秀才功名,敢穿儒衫戴纶巾,便也算是犯罪。 据说有许多富户,家里都私藏着儒衫,夜里偷偷的穿,为的就是享受这种感觉。 靠着街尾,就是裁缝店,二喜已经过去打了招呼,会给陈凯之一个很大的优惠,歌楼本就是这家店主人的大客户,毕竟这么多姑娘的衣裙都在这里定制和缝补呢,所以店主满口答应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案首在这附近的名气已经急剧增高,谁不想炫耀一下这陈案首的儒衫是在自己这里定制的? 这天,陈凯之清早便上街,要去裁缝店里量身,刚关上了柴门,却有一顶软轿过来,落在了门前。 轿夫退开,陈凯之回头一看,却见荀小姐卷开了轿帘。 荀小姐鹅蛋般的脸似染了红晕,一双宛如星辰的眸子,带着几分娇羞地看着陈凯之。 此时,她咬着唇,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唤住陈凯之:“陈公子。” 陈凯之莞尔笑了,看着这坐在轿中不敢下轿的荀小姐,虽是面带着几分羞意,却俏生生的很可爱。 陈凯之则是落落大方的朝她作揖道:“不知荀小姐所来为何?” 荀小姐刚要张开小口,却又硬生生的滞住,嚅嗫着不知该怎么说好。 女儿家就是这个样子,陈凯之心似玲珑,哂然笑了:“小姐,我们毕竟坦诚相待过,有什么话,说来无妨。” 坦诚相待……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啊,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如此文雅,分明是袒胸露ru好吗? 荀小姐略带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可看陈凯之神色甚是坦然,完全看不出有亵渎的意思,细细一思,竟也觉得陈凯之说得很有道理,都已经坦诚……相待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咬碎了银牙一般,终是道:“我那表兄,向我娘提亲了。” 又是那个张如玉…… 陈凯之恨得张如玉牙痒痒的,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 荀小姐不禁恼恨道:“你……觉得他如何?” 陈凯之很能体谅,点头道:“是啊,荀小姐怎么嫁这样的人。” “嗯?”荀小姐:“还有呢?” 陈凯之一脸无辜地道:“完了。” 荀小姐便略带酸楚地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便来说,一女不事二夫……” “且慢!”陈凯之先是愕然了一下,而后惊讶地道:“荀小姐已经嫁人了?” 荀小姐微楞,不由道:“你……你坏了我的名节,现在还说这样的话……” 陈凯之总算明白了,原来即便只是在人家的榻上,在这时代,便已算是夫了,有些怪怪的,这理论他也有些难懂,不过……陈凯之心里倒是豁然开朗了起来,毕竟有美丽女子垂爱是一件愉快的事,陈凯之笑道:“学生真是三生有幸。” 荀小姐的脸色倒是微微好看了一些:“我……我的意思是,若是再这样,母亲就要同意了和表哥的亲事,你……你该提亲了。” 提亲? 陈凯之又愣住了,甚至稍稍分神,想了想,似有点懂荀小姐的意思了。 陈凯之道:“敢问荀小姐,你让学生提亲,是不是想借此拒绝张如玉的亲事?两项其害选其轻?” 荀小姐又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倒是不曾想过:“我只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辈子,只与你有过肌肤之亲,自然……” 果然如此啊。 陈凯之有些失望,却是笑了笑道:“那……我得想一想,好了,我要去裁衣服了,告辞!” 是呢,只因为自己曾和她有过莫名其妙的肌肤之亲,而且这个过程之中,也不过是身体的少许触碰,就要成亲? 陈凯之的心里,并不太愿意接受。 虽然荀小姐生得很美,性子也还算是温良,家世,自然是自己不可攀比的,可这对陈凯之来说,并不是成亲的理由。 就因为这样,两个人过一辈子?逗我呢? 他说了告辞,就绝不肯留,转过身,便踏步往裁缝铺方向去了。 只留下了一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动脚步的荀小姐。 而陈凯之则快步赶去裁缝铺,只是刚到了铺子外头,冷不防的听到里头传出惊呼:“小贼,莫走。” 说着,一个少年便从里冲出来,和陈凯之撞了个满怀。陈凯之刚要说小心一些,抬起眼来,却是微微一愣,竟是上一次自己遇到的乞儿,噢,他有了新的名字,叫陈无极。 陈无极见了陈凯之,一时失神,这时铺子里跑出气喘吁吁的裁缝和一个伙计,那裁缝厉声道:“陈生员,小心这小贼伤人。” 陈无极脸色一变,他手里扯着一匹布,转身要逃,陈凯之一把扯住他的后襟,厉声道:“你做了贼?” 陈无极吓得脸色青紫,身躯瑟瑟发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道:“见过大哥。” 陈凯之却是冷冷看他。 当初救这陈无极,是因为看他无依无靠,同病相怜,万万料不到他竟是做贼来了。 陈凯之厉声质问道:“你偷了什么?” “不,不是偷的,他们……他们让我来做工,我做了半个月,却借故要赶我走,又不肯给我薪水,我情急了……” “可还是偷!”陈凯之火冒三丈,无论什么,都不是偷窃的理由。 陈凯之从他手里抢过布匹,徐徐走到裁缝的面前,奉还给他。 裁缝收了布,晓得陈凯之和陈无极似乎是相熟的,却还是不忿,骂骂咧咧道:“这贼骨头,早晓得他手脚不干净……” 那伙计只抱着拳,在旁冷笑。 陈无极一脸不忿的样子,却还是跪着,一言不发。 陈凯之对裁缝道:“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倒是麻烦张裁缝了。” 这裁缝姓张,他扯着嗓子道:“不知哪里来的杂种,当初可怜他,让他在这铺子里打下手,谁料是这样的人。” 陈凯之听他骂得难听,嘴角一撇:“张裁缝,告辞。” “呀。”这裁缝柜却是晓得陈凯之乃是本县案首,何况和歌楼也很熟,那歌楼是自己的大客户,忙堆笑道:“陈案首不是来裁衣的吗?我……” 今日真是走霉运啊,陈凯之虽然对陈无极恨铁不成钢,可心里也能明白出大概,多半是这姓张的裁缝见陈无极年纪小,便糊弄他来这里做工,仗着陈无极无亲无靠,多半是不肯给付事先说好的薪水,现在又骂骂咧咧的,令陈凯之心里很是不喜,陈凯之只一笑:“不必了,张裁缝,再会。” 说罢,转身便走,走了没几步,还跪在地上的陈无极失声道:“大哥。” 陈凯之心里只是摇头,偷窃终究是恶行,他对陈无极失望至极,并不理他。 一路回到家里,却见荀小姐的轿子还在,再一回头,发现陈无极战战兢兢的跟了来,见陈凯之驻足回头来看,却立即止步,踟蹰着不敢上前。 这还真是前狼后虎啊。 陈凯之心里感慨,开了柴门,径直回家,便干脆收起心思,认真读书起来。 第五十六章:预支嫁妆 见陈凯之进了屋里,陈无极到了柴门前,呆呆立着,想了片刻,噗通一声跪在了门外,便不吭声了。 那荀家的轿子,还停在那里,荀小姐卷开了帘子,她心里也有怨气,她自幼虽也读过一些诗书,可还是无法理解陈凯之无端的拒绝,心里不免有些难受,见了陈凯之去而复返,荀小姐还当他自知了错误,便端坐在轿里等陈凯之来认错,谁料这家伙却是气冲冲的回了屋里。 吃了枪药吗? 荀小姐心里愈发的委屈,却见一个少年跪在门前的泥地里,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荀小姐一时倒是反应不过来。 她叫了随从,吩咐几句,那随从上前去问了话,便回来禀告。 陈凯之关门读书,倒也平心静气起来。到了晌午,才忙不迭的下米做饭,心里又想,自己的纶巾和儒衫还没有准备呢,只怕又要寻一家裁缝铺才成了,他苦笑摇头,到院里去寻柴禾,冷不防见陈无极还在那里跪着。 陈凯之心里一软,厉声道:“吃了饭没有?” “没吃。”陈无极见陈凯之开始搭理他了,然后加重了语气:“清早也没吃。” 陈凯之又气又笑:“进来,帮我烧柴。” “噢。”陈无极一骨碌翻身而起,却是揣着包袱,匆匆进来。 “这是谁的东西?”见他提着包袱,陈凯之皱眉。 “是刚才在轿子里的那位小姐叫我交给大哥的,说是纶巾和儒衫。晓得你没置办,怕也来不及,所以……” “拿我看看。” 接过了包袱,回屋解开一看,果然是一套用料极好、针工细致的衣衫。 陈凯之不由摇摇头:“她和你说什么了?” 陈无极歪着头想了想,才道:“只说把这送你。” 哎……这是糖衣炮弹啊。 可现在再寻裁缝,确实来不及了,最重要的是……穷! 陈凯之摇头苦笑,却也能体会到荀小姐的心意,他道:“你谢了她没有?” “又不是送我的。”陈无极嚅嗫着道,他显然有点害怕陈凯之。 话糙理不糙啊,陈凯之很能理解,给人跑腿已经很辛酸了,这就好像上一世界,学堂里专门给人代送书信的小逗比一样,为人做嫁衣就已经很忧伤了,谢个毛线。 陈凯之索性将衣衫试了试,将儒衫披着身上,纶巾戴头,家里没有铜镜,朝陈无极道:“合身吗?” “好看。”陈无极赞叹道。 这倒是实话,这纶巾和儒衫剪裁得体,陈凯之身材本就好,眉清目秀,此时穿在身上,翩翩如玉。 “噢,我想起荀小姐还交代了一句话。”陈无极道。 陈凯之自我感觉也还不错:“什么话,但说无妨。” “荀小姐说,若是陈大哥收了,便算是预支了嫁妆……” 为何不早说? 陈凯之目瞪口呆,逗我呢,这就是嫁妆? 他忍不住瞥了陈无极一眼,这厮肯定是故意的,先前为何不说,等自己试过了才实言相告。 陈无极在别人面前,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怕是没少被人嬉笑怒骂,到了陈凯之面前,方才显出一些少年人的俏皮,这时他识趣地忙道:“我去烧柴。” 用过了饭,陈无极主动去帮着洗了碗筷,陈凯之的气已消了,等陈无极讨好的样子到了自己面前,陈凯之便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我想跟着陈大哥。”陈无极的脸上显得有些忐忑。 陈凯之不禁苦笑道:“跟着我?你也该知道我穷啊。” “这不打紧,我可以做工。”陈无极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凯之:“我没处可去了,所有人都欺负我。” 陈凯之又感到心软了,这少年其实并不坏,只是处境糟糕罢了,他心里想,等入泮礼完成之后,自己便算是秀才,官府给自己的钱粮会增加不少,生活也会比从前宽裕一些了。 他便道:“好吧,你就暂住这里,不过有一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该做的事,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做,应该做的事,就算千万人阻挠,也非做不可。我不求你做什么君子,但愿你遵纪守法,知道了嘛?你读过书没有?” 听到陈凯之肯收留自己,陈无极喜上眉梢,忙道:“读过一些,杨道士在的时候,曾教我认过字,可惜……他几年前便去世了。” 陈凯之唏嘘了一声,道:“那你也别去做工了,我想想办法,你先在这里读读书,我督促你的功课。” 陈无极便道:“是,一切听陈大哥的。” 陈凯之让他梳洗干净,接着出去赊了一床被褥,案首的身份很好用的,附近街坊的人都晓得陈凯之是案首老爷,陈凯之只说过些日子给钱,对方并不介意,只说:“小相公不必急着还的。” 陈无极便算在这里住下了,他开了一个床铺在厅里,平时起得也早,陈凯之起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烧柴下米了,这倒令陈凯之有些不好意思了。 三日之后,陈凯之到了府学,此时新晋的秀才们,都戴着纶巾,穿着儒衫,一个个踌躇满志的样子,可等到陈凯之一来,众人便自惭形秽起来, 案首便是案首,何况陈凯之年轻,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颜如冠玉,风采翩翩。 众人纷纷前来见礼,当然也不无嫉妒的人,陈凯之一一含笑回礼,等到学正出来,集结了人马,接着便是铜锣开道,一行新晋秀才,在学官的带领之下,径直往学庙去,沿途自然免不了有人围看,热闹非凡。 陈凯之因是案首,走在队伍之前,不禁显得有些尴尬,这种像猴子一般的出来展览,还真令他有点不太适应啊。 等到了学庙,学正主祭,诸生跨过了泮池,便向孔圣人行弟子礼,一场大礼下来,已到了日落,学正大人唱喏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众人附和:“吾当上下求索。” 学正满意点头,道:“放鱼袋吧。” 所谓的鱼袋,乃是相公的标志,朝中的高级官员,大多佩戴玉鱼袋,寻常的官员,大多是金鱼袋,若是举人,则是银鱼袋,而小秀才们逼格不太高,当然,既然已经算正式入了学,大家都是孔圣人的子弟了,这就好像另一世界,你拜了大哥,即便只是泊车小弟,无论再怎样不起眼,也会给你一个信物。 鱼袋就是信物,虽然特么的是铜的。 有文吏先取了鱼袋,恭送至陈凯之面前,这鱼袋上还铭刻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入学的年龄和体貌特征。 陈凯之接过,将其系在腰上,往后行走于江湖,这便是一个身份,没饭吃了,靠着这个,多少还能得到一些读书人的帮助,甚至可以去文庙里讨一些米,若是遇到了官司,也可以在当地的官府,寻一些通融。 当然,秀才是不会去讨米的,一般官府都会发放米粮,还有免税的名额,总之,虽然做不到大富大贵,可衣食无忧却还是做到的。 秀才们都好生佩好了鱼袋,这才散去。 陈凯之的心情还是挺好的,身份提高了,生活质量也上一个台阶了。 第五十七章:上中下三策 陈凯之往家里走,心里却想着自己成了秀才,府学从此会发放更多的米粮了,这一月下来,差不多能得一千钱和五斗米。 不过现在多了一个陈无极,倒是令他有了几分压力感,他不想饿肚子,也不想家里读书的陈无极挨饿。 这家里多了一个人,就不免多了几分责任。 不过陈凯之倒是并不后悔,怎么说呢,来到这个世上,无依无靠的,虽然有了恩师,也认得了一些朋友,可终究身份悬殊,给陈凯之一种心理上的梳离感,可和陈无极相依为命,二人都是无亲无靠,反而使陈凯之有一种彼此相依为命的感觉。 这个时候,陈凯之正好经过一个摊子,见那荷叶鸡烤得清香沁人的,不禁食指大动,便对那小贩道:“这荷叶鸡多少钱?” “五十文……” 是有些奢侈了,陈凯之想了想:“来半只。” “公子。”小贩子笑了:“这荷叶鸡论只卖的。” “呀。”陈凯之有些尴尬了,五十文,的确太奢侈了,哎,还是回家喝粥去吧,他笑了笑:“噢,一只鸡,我吃不下。” 人穷志短啊,陈凯之生怕回头见到那小贩异样的目光,脚步就走得更快了。 这一路上,遇到几个稚童,拍着手围着头戴纶巾、穿着儒衫,陪着鱼符的陈凯之转,口里还叫:“小相公,小相公……” 路边挽纱、洗衣的女子,也不禁多看了陈凯之几眼,带着几分春心萌动的眼眸,教陈凯之有些吃不消,毕竟还是脸皮薄啊,太招摇了。 回到了家里,陈凯之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推门而入,正想催促陈无极熬粥做饭,却是一股肉香扑面而来,这房里缺了一脚的桌上,竟是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 陈无极不敢吃,垂涎三尺的艰难等陈凯之回来,一见陈凯之推门而入,顿时欢呼雀跃:“快,趁热,陈大哥,吃饭了。” “这……哪里来的?” 陈无极道:“荀小姐听说今日是入泮之礼,晓得陈大哥肯定是要空腹回来的,方才叫了人,提了这些菜来,说是陈大哥辛苦,要好好犒劳自己。” 陈凯之眯着眼,变得谨慎起来,糖衣炮弹啊,禁不住道:“这岂不是将我当吃软饭的?” 陈无极很不争气,又带着几分期待的样子:“陈大哥,我陪你一道吃软饭。” 陈凯之苦笑摇头,坐下,咳嗽一声:“君子固穷,却是不吃嗟来之食,不过念在那荀小姐初犯,就不计较了,下次再送来,我要骂她的。好了,吃饭。” 陈无极早就磨刀霍霍,听到陈凯之话音落下,立即大快朵颐,陈凯之本还想表现出丁点斯文来,毕竟人前是老大哥嘛,何况现在还是秀才来着,眼见他风卷残云,面上也挂不住了:“慢一点。”手中筷子如战刀,横扫过去,长刀出鞘,必染血带肉而还。 吃过了饭,陈凯之倒是很享受现在的生活,酒足饭饱,刚要起身,陈无极打了个嗝:“我来洗碗。” 陈凯之待他洗了碗,检查他今日读了什么书,待陈无极给陈凯之烧了白水,陈凯之道:“你坐下,我有话说。” 陈无极便坐的笔直。 陈凯之凝望着他:“上次,知道为何我要打你吗?” 陈无极愣了一次,顿时无精打采起来:“裁缝那里?” 陈凯之点头。 陈无极小心翼翼道:“是我糊涂,我不该偷东西,可是……” 陈凯之喝了口白水,摇摇头:“你呀,还是不明白,那裁缝不是什么好人,我早就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没有实力的愤怒,一钱不值!” 陈无极不禁道:“我……我不懂。” 陈凯之叹了口气:“你若是自信能讨回自己的工钱,有周全的办法,使他们无可奈何的同时,还能得到你应得的利益,那么你无论做什么,我都赞赏你。可你该打就该打在,分明孱弱,被人欺了,却如此的鲁莽,你可知道,那一日若不是我,你便会被当贼一般的拿住,你这一辈子,还翻得了身吗?” 陈无极气冲冲道:“可是他……” “无极,你已不小了,活了这么年,遇到的恶人,难道还少了吗?遇到的不平之事,难道还不够?至今你还不明白,这里从来不是清平世界,更非是朗朗乾坤。” 陈无极身子微颤,他上半生过的很惨痛,才会有这么多的怨恨。 陈凯之叹了口气:“既然世道如此,而你又实力不济,做任何事,就不能率性而为,如此明目张胆的被人当作窃贼,这一次是运气,那下一次呢?你知道你会遭遇什么后果吗?后果就是,那裁缝占了你的便宜不说,还能将你拿去送官,让你流配千里之外,误你的一生,而他,你的愤怒,伤害不了他分毫,他依旧还是一个好裁缝,生活无忧,甚至你的行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陈年旧事中的趣闻而已,不会有人记得你,不会有人同情你,现在,你还敢明目张胆的抢他东西吗?” 陈无极打了个寒蝉。 陈凯之目光幽幽,凝视着陈无极道:“所以,要嘛忍,要嘛残忍!” 陈无极呆了一下:“怎么忍?怎么残忍?” 陈凯之风淡云轻道:“上中下三策,如果是你,你就得忍着,因为你没有实力,要保全自己,得忍气吞声,你若是下次再愤起做这样的事,我还打你。中策嘛,你不能用,我……也不能用,得有了实力才能用,直接带着人,去把铺子砸了,官府那儿,要事先打点好,还得买通一个街坊里有点面子的人,在旁看着,一切的证据,都要做的翔实,免得有什么后患;至于这上策……我能用,你不能用……” “上策是什么?”陈无极讶异的样子。 陈凯之又低头喝了一口白水:“我让隔壁歌楼一些不可描述的友人帮了忙,从此之后,不再去那裁缝铺里裁剪衣衫,也托人传播了一些这裁缝偷人料子的流言;我在衙里有个朋友,也已打了招呼,时常会去那里‘关照’。想必用不了多久,这裁缝的生意不但要一落千丈,稍有不规矩,甚至可能还要吃官司了。” 陈无极眼睛一亮,喜滋滋的道:“多谢……” 陈凯之摇摇头:“记住我的话,要嘛做个委曲求全的老实人,要嘛,你就把坏事做的聪明一些,知道了吗?” 陈无极想了想:“可是有陈大哥啊,我不需要去想这些,陈大哥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嗯?还有这操作? 陈凯之脸微微拉下来,想要板着脸假装一副长兄的模样训斥一顿,话到了嘴边,算了吧,好像吃的有点撑。 ……………… 汗,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陈凯之至始至终,痛恨的是陈无极不自量力的行为啊。 好吧,今日送上第三更,断章的坏处确实明显,看了上半截,读者误解,就骂,哎…… 第三更送到了,今天不求票,心情糟糕。 第五十八章:鸿门宴 次日一早,陈凯之便去拜访方先生。 而今考中了生员,自然该去谢恩,所以带了束脩,到了方先生的住处,朝方先生面前,拜下磕头,道:“弟子受恩师教诲,受益良多,如今学业略有小成,特来拜谢师恩。” 方先生显得很高兴,道:“昨日你师兄来书信,也在问你此次考试的事,如今你中了案首,是你用心苦读的结果,为师正要修书给你师兄报喜呢。” 卧槽,怎么感觉自己后娘养的,我来谢恩,师父你提师兄做什么? 陈凯之讪讪道:“是,是,要报喜,师兄一定很高兴。” 高兴个毛线。 方先生捋须,红光满面的样子:“不过你的师兄,颇有才情,最爱琴棋书画,上次,为师将你那《男儿当自强》也一并寄了曲谱去,你师兄惊为天人,凯之啊,他又来索要琴谱了,你说这个家伙……哎……”方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想想自家的师弟作曲有多难,为师要严厉的批评他,不过……若是凯之新作了什么曲,先弹给为师听听,为师编练为谱,送你师兄开开眼界,也是无妨的。” “……”陈凯之这时候忍不住要感慨了,恩师还真是用心良苦啊,想要骗我的曲子,兜了一个这么大的弯子,他想了想:“学生近来只顾着温习功课,没有谱曲。” 方先生顿时露出遗憾的样子,悻悻然道:“啊?原来如此,你师兄若是得知,一定很是遗憾。” “……”陈凯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方先生又似乎来了兴趣,道:“凯之,你来,老夫倒是受了你的启发,作了一曲,你来品鉴一二。” 陈凯之耐着性子,只得说好。坐在一旁,听方先生弹琴,这新曲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听着陈凯之颇为难受。 方先生一曲弹罢,喜滋滋的看着陈凯之:“凯之,如何?” 陈凯之憋红了脸,长长吐出一口气,翘起大拇指:“弹得好,此音只应天上有,人生难得几回闻。” 方先生怪异的看着陈凯之,突然脸拉了下来:“你走!” 陈凯之呆住了,讪讪道:“恩师,这又是怎么了?” 方先生拉着脸皮,吹胡子瞪眼:“老夫不是聋子,新曲是什么水平,莫非不知,本是想让你指教,谁料你是这样溜须拍马的小人,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也!你将为师当作什么人!” 这就发怒了? 溜须拍马也有罪?居然还上升到了人格的问题了。 陈凯之愣了老半天,回过神来,忙道:“学生万死。” 方先生冷哼一声:“回去面壁思过,什么时候作了新曲来,给为师看看,为师若是满意,便原谅你。” “啊……”陈凯之古怪的看着方先生,终是苦笑作揖:“学生,告辞。” 文化圈的人套路深啊,明明就是想套我的新曲,这……又是绕了一个弯子。 陈凯之悻悻然告辞而出,谁料在这书斋外头,吾才师叔一直探头探脑,见陈凯之出来,吾才师叔顿时收敛起贼眉鼠眼的猥亵之色,却是板着面孔:“凯之来看你师父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见过师叔,师叔也是来见恩师?” 吾才师叔道:“你中了案首,可喜可贺,恰好师叔认识了几个好朋友,想一睹你的风采,所以今夜,宴请你我,去吃一杯水酒,凯之,不可驳了师叔的面子。” 陈凯之心里不太请愿,道:“师叔,做东的是谁?” 吾才师叔道:“故友而已,你休要多问,晚上留着肚子便是,到时我来请你。” 陈凯之本要拒绝,吾才师叔加重了语气:“师叔已经给人打了包票,你若是不去,师叔就无地自容了。” 话说这份上,陈凯之只好点头,告辞而去。 秀才是该进府学的,不过那是一个月后的事,陈凯之倒也不急,想着天色不早,该到正午了,无极虽然勤快,可做的饭菜却是味同嚼蜡,便急急回家。 到了傍晚时分,外头居然来了两顶轿子,吾才师叔在外头喊:“凯之,凯之,走了。” 陈凯之正午将晚饭一道做了,吩咐无极热一热吃,这才蛮不情愿地出去,看到外头两顶轿子的架势,也不禁咋舌。 吾才师叔捋须,含笑道:“走,上轿。”说着,自是钻进了轿里,后轿的轿夫压了轿,请陈凯之进去,方才起轿。 这轿子坐着,挺舒服的,陈凯之坐在轿里昏昏欲睡,等下了轿子,陈凯之落地,却发现这里水光山色,心旷神怡,此时是傍晚,霞光落在粼粼湖水上,金光粼粼,远处的山峦倒影在湖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带来了些许荫凉,陈凯之认得这里,这是玄武湖,虽是在城郊,华灯初下,湖面上画舫穿梭,竟是热闹无比。 吾才师叔徐徐走来,含笑道:“我朋友马上即来。” 陈凯之也只嗯了一声,一旁的轿夫道:“方老爷,承惠一百文。” 吾才师叔捋须,风淡云轻的道:“不过区区百文,不过我没带钱,凯之,你来结账。” 我……来……结……账? 方才还心旷神怡,转眼之间,陈凯之下巴都要落下来了,雇轿子的是你,装逼的是你,装阔佬爷的还是你,你特么的让我付钱? 陈凯之的脸色,很明显不好看了,虽然一直都知道,这个师叔不是很靠谱,可是万万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连这个都要坑自己一把。 那轿夫便笑嘻嘻的朝陈凯之看来,陈凯之只得搜了搜身,前日府学才发了一些钱粮呢,这坐轿子忒贵了,足够自己吃两顿好的,心里把吾才师叔骂了一百遍,却还是拿了钱出来,手中的零钱,已花销了大半,接下来一个月,怕是要和无极熬粥混日子了。 轿夫接了钱,吾才师叔厌恶轿夫的世俗,像是这等沾了铜臭味的人靠近了都玷污了自己一般,挥挥手:“快走,快走。” 他含笑对陈凯之道:“出门在外,最紧要的是排场,你现在是案首了,可不能让人看轻,师叔雇轿子,也是为了你好。你看,朋友们来了。” 却见一艘画舫靠近了栈桥,吾才师叔领了陈凯之上船,陈凯之尾随其后,到了画舫上,这画舫上筑有小楼,此时早已有一桌人围坐在此了,陈凯之还没有文人雅士的觉悟,来不及欣赏这里的美景,心里却全放在扑面而来的肉香上。 蹭饭吃,其实还是挺愉快的呀。 心里这样一想,便听到了笑声,船楼上的宾客俱都站起,热情的和吾才师叔寒暄打着招呼,光怪陆离,陈凯之一时看不清这些宾客的面貌,只等笑容可掬的吾才师叔道:“凯之,来见一见诸位尊长。” 陈凯之上前,正待要作揖,可看到了为首的人,脸就拉了下来,这不是张如玉的爹吗? 张父名叫张成,名字很普通,却也是气宇轩昂,等陈凯之微楞的功夫,他已上前一步,热络的道:“我与凯之是老相识了,不必多礼,哈哈,吾才兄,这一桌酒,便是专候凯之这位案首来的,凯之,来,我来引荐一下。” 陈凯之心里顿时不喜。 他明白了,这一桌酒根本不是什么朋友想要来见识什么案首,而是张父早就设计好了的。 第五十九章:美人有毒 见这张父满面红光,陈凯之心里警惕起来。 吾才师叔却在一旁道:“哎呀,张兄太客气了,凯之能蒙诸位垂爱,是凯之的荣幸。”他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陈凯之心里一冷,这师叔是和姓张的合谋,还是被姓张的耍了? 陈凯之想要转身离去,这张成似乎一眼看穿了陈凯之的心思:“方兄和凯之,来,这位是吴先生,吴先生也是一代名儒啊,刚从杭州来这金陵,听说金陵的府试案首是个少年奇才,正想要见识。” 那吴先生朝陈凯之温和一笑。 陈凯之便晓得走不了了,他不知道吴先生是什么来路,不过看来,也是士林中颇有名望的人,自己若是拂袖而去,便是将人得罪了。 陈凯之朝吴先生作揖:“见过先生。” 张成又朝一个衣饰华贵的青年道:“这位乃是镇江侯之子,姓杨名度,他也是慕名而来。” 镇江侯在金陵,也算是一等一的权贵了,据说他有很多儿子,杨度他非常不喜,但也绝不是陈凯之这个小秀才可以得罪的,陈凯之心里很是不悦,却还是作揖。 杨度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陈凯之,我从张如玉口里听说过你,果然是名副其实。” 陈凯之故作没有听见,不肯去接茬。 张成又介绍了其他四五人,有的人,陈凯之略略听说过,非富即贵。 众人落座,陈凯之想了想,也忝在末席,到了这个份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且看这张父想玩什么花样。 不过方才还是饥肠辘辘,现在猛地清醒,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反而没了食欲。 吾才师叔坐在陈凯之一旁,面上不无得意,低声道:“凯之,你看,做了案首,便是要和这等人交际,方才显出本事。” 陈凯之没有搭腔,只是眼角不断扫视张成,心里不敢有分毫的懈怠,他知道张成花费这么多心思,请了这么多人来,肯定不是来给自己捧场的。 张成还未举杯,却先是一笑:“今日这里有山有水,有诸位知己好友,更有今岁的府试案首,而今荡舟湖上,好不快意,不过……却唯独,还缺了一样东西,诸位可知是什么吗?” 吴先生一脸懵逼的样子。 反而是那镇江侯之子杨度却是暧昧一笑:“独缺一个美人。” “哈哈……”张成大笑,捋须晃脑道:“杨贤侄果然是雅人,不错……”他伸手一拍巴掌,后舱处,珠帘一卷,却是十几个莺莺燕燕拥簇着一个美人徐步而出。 这美人乍一出现,顿时震惊四座,在陈凯之看来,她倒颇有几分林黛玉的影子,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弱柳扶风,莲步轻移,每一步,似乎都带着别致。 “奴林烟儿,见过诸位先生、公子。”林烟儿声音动听,在这灯影之下,肤色如玉脂,双目含情,一颦一笑之间,我见犹怜。 吾才师叔一看,顿时魂飞魄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林烟儿,瞬时石化。其余人也多是啧啧称奇,眼睛离不开这林烟儿。 陈凯之却是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只瞥了她一眼,目光游离开,这女子确实是动人,不过,且不说陈凯之现在心里紧张,生怕着了张家的道,陈凯之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另一时空里,在荧屏中什么美人不曾见过?人嘛,世面见的多了,怎么会这么容易失色? 张成眼角余光扫视陈凯之一眼,想看看陈凯之的反应,却见陈凯之面色如常,镇静自若,眼里虽也偶尔会去看一眼那林烟儿,却和别人不同,并没有露出什么别样,这反而使张成有些失望了。 张成笑道:“烟儿姑娘是最有才情的,噢,对了,上一次,烟儿不是爱极了那一首《高山流水》吗?这高山流水,便是咱们金陵的陈案首所作,你看,陈案首来了,烟儿还不来见一见。” 那林烟儿顿时露出喜色,笑靥如花,忙是上前,朝陈凯之福了福身,眼中带着邀宠之色:“见过陈案首,能得遇知音,奴三生有幸。” 她眉眼儿极是撩人,眼波流转之间,只恨不得将陈凯之的魂儿勾去。 陈凯之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金陵颇有影响力的人。 自己刚刚中了案首,就惹来了这么一段佳话,显然,无论对于侯爷之子,还是大儒名士,其实都是一桩雅事。 可自己还是在进学的读书人啊,说难听一些,别的读书人倒也罢了,现在自己刚刚中了案首,在金陵颇有几分名气,若是明日一早,传出自己和某某**的事,会怎么样呢? 大陈朝对于生员的管理,有很严格的规定,虽然现在学官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并不代表,堂堂案首,闹得满城风雨,学官还能糊涂下去。 何况,还有这么多朱县令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到时对自己的态度,怕是很不好看。 张父还真是用心险恶,先糊弄了师叔请自己来,接着安排了这么一个林烟儿姑娘。 陈凯之不为所动,他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也不会随便被人勾搭,更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欣赏你的才情,转眼就对你一见钟情的事。 这件事若是处置的不好,不但声誉遭受打击,学里还能还会有除分,从此之后,自己身负一个浪荡子的风流之名,可怎么混下去? 面对这林烟儿那含情脉脉的目光,陈凯之只噢了一声,道:“你好。” 语气冷淡,他不曾故意撇开眼去,‘不敢’去看林烟儿,反是与她目光相对,可是这目光之中,不曾有半分亵渎之意。 张成在旁,不露声色,似乎察觉出了陈凯之身上的警惕,心里想笑。 陈凯之和自家儿子的矛盾,本是小事,谁料这陈凯之居然和江宁朱县令熟络起来,这就开始影响到了张家了,如今这陈凯之又中了案首,前途不可限量,张家若是再不出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今日这个局,自然是早已谋划好了的,对于陈凯之来说,这是必死之局,只要今日陈凯之在这儿和林烟儿沾一点关系,明儿金陵内外,陈案首是个浪荡子的消息就要传遍,今日在座的,都是张家的朋友,便是‘见证’。 林烟儿这里,也早就是买通了的,就算陈凯之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林烟儿自然会有一套说辞出来。 无非就是这陈凯之急色,争风吃醋,发了酒疯,口里说了什么什么胡话,这陈案首现在风头正经,无知百姓也喜欢传这案首的是非,到了那时,学里的学官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那时候,他再想方设法打点,这陈凯之若是革了学籍,或是挨了除分,下一步,这家伙就成了一个白丁,再寻一些人,将他彻底解决掉。 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而已,今儿竟还劳动了他亲自出手,也算是这小子的荣幸了。 第六十章:红袖添香 张成见陈凯之不为所动,不经意的呷了口酒,笑道:“陈贤侄,这烟儿姑娘如此仰慕你,贤侄怕也未必瞧得上眼,哈哈,陈贤侄啊,你却是不知,这烟儿姑娘,不但人美,最紧要的是,天生便是三寸金莲,不知多少人,想要拜倒在她的莲足之下呢。烟儿姑娘,不妨给陈贤侄瞧一瞧。” 其他人纷纷起哄:“来,瞧一瞧。” 吾才师叔更是眼睛都直了,垂涎三尺的模样,只直勾勾的盯着那裙下的风光一丝不动。 林烟儿倒是不急着撩起裙子,面上反是升起一丝俏红,欲拒还迎的样子,更显动人,她踟蹰道:“陈案首乃是天上的文曲星,怕是瞧不上的。” 这等奉承话,自她口里,脱口而出,若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人听来,多半会放下警惕。 可陈凯之心里却是紧张起了,这个局,表面上是简单,可事实上,却是害人前途的不二法门,历来杀人诛心,往往都是从私德入手,而这林烟儿,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乃至于每一个自她口里脱出的字符,都用心深刻,这一次,莫非凯哥要着了他们的道? 林烟儿此时不待陈凯之拒绝,已撩起了裙子,露出那三寸莲足,吾才师叔一滴口水落出来,惊讶的道:“凯之,凯之,快看,好一个三寸莲足,哎呀,好足,好足。”他只恨不得冲上去,捧着这莲足亲两口。 陈凯之对这吾才师叔,恨不得直接翻脸,到了这个时候,你这糊涂虫还不明白吗? 其他人,也都是啧啧称奇。 在一片颂扬声中,林烟儿已是羞赧的放下了裙子。 在这欢乐的气氛之中,陈凯之却是如临大敌,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已翻起惊涛骇浪。 他莞尔一笑,道:“林小姐花容月貌,可惜,学生今日有事,现在天色不早,我倒想起,此时该回去温习功课了,能否容请船家靠岸,诸位尊长,学生无状,只怕……要告辞了。” 谁也没有料到,陈凯之这时候才告辞。 张成面上的笑容,却是有些僵硬了,其实他每一步都已经预谋好了,有这么多‘大人物’在,量他陈凯之也不敢扫兴,而这林烟儿也是精挑细选过的,陈凯之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被自己一吹捧,就算不晕头转向,却也得乖乖在这儿吃酒。 他轻描淡写的朝那杨度看去,杨度面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殷勤道:“陈案首,这酒席才刚开始,你怎么好走,何况,即便你要扫我们的兴,莫非还要唐突佳人吗?莫要玩笑,来来来,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不醉不归。” 他开了头,那吴先生也露出怫然不悦之色,你一个后生晚辈,今儿请你来吃酒,你转身就走,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他捋着须,呵呵笑道:“不错,这样就走,岂不是教我等败兴而归,老夫难道这一点薄面都没有。” 其他人纷纷劝起来,连吾才师叔都道:“凯之,这些都是尊长,怎可这样没有礼貌。” 船夫们不肯将船靠岸,这边众人一齐施压,倒像是陈凯之现在走了,就要成千古罪人一样。 张成只冷眼看着陈凯之,他反而不开口了,陈凯之既是要走,说明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也没必要伪装,他真不担心陈凯之一走了之,因为得罪了这么一大片人,他陈凯之即便是案首,也吃罪不起。 那林烟儿,便蹙着眉,用一种幽怨的眼眸看着陈凯之,仿佛一下子,要将陈凯之的心融化了。 陈凯之心里冷笑:“真是好计策啊,教我骑虎难下,陷入绝境,姓张的,你是不教我陈凯之身败名裂不罢休了。” 陈凯之想了想,却依旧站着,不肯坐下,朝众人团团作揖,道:“实在抱歉的很,学生当真有事,还望海涵。” 我陈凯之就是要走,你们能奈何了? 给你们面子,你们的面子和我声誉比起来,值几个钱? 众人的面色僵住,心里都有一些恼怒了,你陈凯之算什么东西,如此没眼色,我等出门之外,哪一个不令人生出敬畏之心,你还真将自己当一根葱了? 杨度本是纨绔子弟,此时即将要撕破面皮,便突然龇牙,露出冷笑:“陈案首,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怎么,这样瞧我们不起不成?” 陈凯之卷袖,正色道:“学生万万不敢。” “不敢?你算……”他刚要口出恶言,张成终是一笑,故作劝解的样子,道:“罢了,陈案首既然不愿吃这杯酒,老夫怎好强留,不过……”他眯着眼,徐徐道:“在座之人,都听说陈案首很有才情,我等得罪了不打紧,可是这林烟儿这等美人,陈案首怎好冷落了?不如就请陈案首,写一篇文章,赠与林小姐,若是这文章作的好,既不至唐突了佳人,也让我等开一开眼界,陈案首以为如何?” 这家伙的用心,实在是恶毒,要赠一篇文章给林烟儿,当然要狠狠夸奖林烟儿一番,自己是案首,一篇文章去吹捧一个烟花女子,传扬出去,这比狎妓还轰动。 陈凯之怎会不明白他的险恶用心。 可现在对方不肯停船靠岸,这边又拿着杨度这样的人来以势压人,陈凯之进退维谷,已是完全没有选择了。 陈凯之眉毛一挑:“若我当真作了一篇文章,当真肯放我回去?” 见陈凯之言语松动了一些,许多人倒是露出了几分期盼,他们很想知道,陈案首到底有几分本事。 张成含笑道:“自然,陈案首可不能敷衍了事,这文章非要林小姐满意不可。” 意思就是,你若是胡乱作一篇是不算数的,你得夸奖林烟儿小姐,得让林小姐满意。 众人都起哄道;“不错,非如此,决不放你下船。” 陈凯之道:“我急着回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文章来。” 林烟儿顿时便露出失望之色,我见犹怜。 其他人见了,立即愤慨起来,太不识相了,于是生出护花之心:“你这案首莫非是舞弊来的,怎么会写不出?” “盛名之下,实在难符,从前我见了洛神赋,还道你是才子,莫非这洛神赋,也是你托梦而来?” 陈凯之只好沉吟了片刻,露出憨然的样子:“好,不知可有笔墨吗?” 有人抬了一个小案子来,上头放了文房四宝,陈凯之朝那林烟儿道:“烟儿姑娘,能否为我磨墨?” 他如此一说,让张成觉得惊喜,就怕这陈凯之不和烟儿姑娘发生点什么呢,忙是笑道:“不错,才子佳人,红袖添香。” 这林烟儿便款款到了案前,俯身磨墨,裙裾便不禁被扯起,又露出了她那莲足。 陈凯之与她挨的很近,一股清香袭来,他心思却全没在这上头,他很清楚,今日稍有闪失,自己可能就要名誉扫地,被这张家坑死了。 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提笔,蘸墨,此时众人围了上来,想看看陈凯之如何夸奖林烟儿小姐。 张成心里更是窃喜,这文章一成,在自己运作下,明日便要在金陵传开,到时,陈凯之今日与林烟儿之间的事,就算什么都没有,也百口莫辩了。 其实……张成真正的心思,还不在这里,他心底有一种期望,陈凯之一篇洛神赋,据说太后娘娘爱极了,现在已成了太后娘娘乃是洛神的明证,若这个时候,陈凯之却又写了一篇文章,去称赞j-i女,这……岂不是将太后与j-i女等同?想想看,一旦上达天听,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所以,最低的期望,张成是希望教陈凯之身败名裂,若是运气好,陈凯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一道诏令下来,掉了脑袋,都不冤枉。 第六十一章:谦谦君子 此时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提笔。 吴先生捋须,眼中带着几分嘲笑,他刚从杭州来金陵,对于这个案首,其实他是不屑的,文人相轻嘛,他是大儒,陈凯之虽是案首,可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现在众人都等此人的大作,却令吴先生心里颇有怨言,他含笑着念起陈凯之笔下的文字:“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嗯?这是一篇花草文吗? 陈凯之又下笔写道:“楚之屈原,独爱菊,自我大陈而始,世人甚爱牡丹……” 相传屈原乃是雅人,他喜欢饮兰花雨露,用桂酒润身,佩戴冬梅,而最喜爱的,乃是菊花。 这文章表面上文笔平平,却是对典故信手捏来。 而大陈朝,国都乃是洛阳,因此,历代天子,都爱牡丹,甚至后妃们直接以牡丹的刺绣作为饰物,这也带起了民间以牡丹为贵的风尚。 可是,这家伙,独独是在写花,和烟儿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凯之继续写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呼…… 若说方才的文字平平,那么到了这里,却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陈凯之毫不掩饰的对莲花进行了吹捧,这……不就是写烟儿小姐吗? 烟儿小姐最大的特征,便是一对莲足,而陈凯之口口声声说爱莲,这……是借喻啊。 而陈凯之起笔,便是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烟儿小姐,本就是风尘之人,以淤泥来比喻这风尘,实在是妙。 一个风尘中人,却给陈凯之的印象是出淤泥而不染,这不恰恰表明,烟儿小姐在陈凯之心中的地位,绝非是寻常的烟花女子。 夸奖一个j-i女,你若是大书特书她的妖媚、姿容,这显然是下乘的,可你夸奖她不像j-i女……呃……好吧,就好像一个卖保险的,你若是夸他巧舌如簧,这…是骂人啊,可你若说他不像卖保险的,顿时就成了赞誉了,同样的道理,一个j-i女,却不像j-i女,像一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圣女,这……实乃最高的赞誉。 只此一句,林烟儿已是喜上眉梢,她心里不禁想,只这一句若是传出去,就足以使自己身价百倍了。 此时大家不得不佩服陈凯之的文思了,那吴先生也是哑然。 陈凯之继续将这文章收尾:“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屈原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文章落成,陈凯之搁笔,收工。 抬起头来,朝林烟儿看了一眼:“烟儿姑娘,可否满意?” 牡丹妖艳,就如风尘中的女子,大家都喜欢,正因为世人都喜欢,所以太俗了;而菊花呢,就好像隐匿在闺阁里的小姐,与外世隔绝。可是独有莲花,如林烟儿这般,既有牡丹的妖艳,出自淤泥,却是高洁无比,这……世上还有人能写出对自己如此赞誉的文字吗? 林烟儿忙道:“陈案首赞誉太过,奴家哪有不满意之理。” 陈凯之则笑吟吟的看向张成:“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起初,张成心里还在冷笑,请君入瓮,就等陈凯之上当,前一截,陈凯之对林烟儿的赞誉,让他心花怒放,这文章极好,正好可以流传出去。 可是此刻,他眼睛却是一动不动的盯着那文章的后半截,倒吸一口凉气,卧槽! 莲,花之君子……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这虽是夸了林小姐,而且算是夸的空前绝后,可这是托物言志的文啊,是表达他陈凯之不慕名利,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态度,同时也表达了陈凯之对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鄙弃。歌颂了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美德,表达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所以,陈凯之爱莲,他爱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在画舫这淤泥里,他要出淤泥而不染。 张成顿时讪讪然起来,这文章若是流出去,大家只会夸奖陈凯之虽去了画舫,却赞叹陈案首的人品高洁,他目瞪口呆,脸上青白不定。 其他人有的尴尬,有的惊叹,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那吴先生面上又是惭愧,又是惊讶,这文章精妙到了极点,他是张成的朋友,被邀请来,现在却被这文章所震撼了,不禁道:“陈案首,不知居住何处,有闲,老夫该去拜访一二。” 又有人道:“这幅文章,可否赠我吗?” 转眼之间,态度天翻地转。 便是那林烟儿,初时是被张成买通,只说要勾搭这位陈案首,可是这篇文章,却打动了她的心,竟也殷殷期盼,陈凯之能留下来,春宵一度。 似她这样的烟花女子,绝不只是靠出卖色相的,自幼便要学习诗词文章,培养才情,此时猛地意识到陈凯之的才气,便禁不住眼波如烟,带着朦胧,幽幽道:“陈案首佳句,扣人心弦,奴家不知是否有幸……” 陈凯之面上冷漠,他是淡淡道:“文章已作了,就请停船靠岸吧,我该回家了。” 至始至终,陈凯之的面上没有嘚瑟,也不见故作出来的潇洒,只这朦胧灯影中,摇曳的灯火之下,陈凯之面上,一副对所有人敬而远之的态度。 吾才师叔心里酸溜溜的,这是自己师侄,谁曾想出了这个风头,可惜不会做人,这么多朋友在,非得要走,他想批评陈凯之几句,可陈凯之冷冷的样子,终是吞回了肚子里。 此时画舫已经靠岸,陈凯之朝众人作揖:“告辞。” 转身,下船,留下了一个夜色下模糊的背影,宛如在家的时候,他只关了家中的一扇门,便将门外歌楼的笙歌和欢笑隔绝在自己之外。 船上的人,俱都陷入了沉默,没有人举杯,也没有人动筷子,吾才师叔显得很尴尬,张成目的落空了,心里更有遗憾,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看着自己请来的朋友们,还在垂头看这篇文章,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咯吱……咯吱…… 似又有轻轻的脚步,踩着船板而来,众人抬眸看去,却见陈凯之突的又回来了。 啊…… 他又回来做什么? 莫非回心转意,想和大家切磋一下了。 张成更觉羞愤,莫非还要耀武扬威不成? 陈凯之走回来,道:“我方才想了想……张世叔特意请我吃酒,置办了这么一大桌子的酒菜,我不能辜负了他的美意。” 你还臭不要脸了。 张成心里闷得慌。 其他人却是面露出喜色,这陈案首才情俱佳,来喝一杯酒,认识这么个才子,不是什么坏事。 吴先生捋须,目中带着期望的道;“陈案首,来来来,你我小酌几杯。” 陈凯之摇摇头:“可是学生,真的家中有事,所以我想,既不能辜负张世叔的好意,那么……打包可好?” 打……包…… 舱中的十数人,俱都石化。 十几片荷叶,叫船家送了来,在众目之中,有林烟儿小姐复杂的眼眸,有吴先生的诧异,有那位公子杨度的震撼,有张成的悲愤,还有吾才师叔的郁闷。 陈凯之将盘中的饭菜,俱都倒入荷叶,随即捆起,足足包了十几包,很遗憾的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碗浓汤,可惜了,带不走,也罢,总不能学鬼子一样玩三光政策对不对,留这汤给诸位朋友们做宵夜吧。 手里一提溜,十几个荷包挺沉的,陈凯之朝他们微笑:“啊……这一次真告辞了啊,幸会啊,再见。” 这一次是真走了,沿着船板下了画舫,自花灯之中,没入黑暗,再没有回头。 ………… 以后每天凌晨开始发。 第六十二章:一日夫妻百日恩 陈凯之回到了家时,已是子夜,圆月高悬,柔和的月光洒落在这小小的庭院里,这里虽无玄武湖的丝竹之乐,也无那万千灯火的灿烂,却给陈凯之一种安心宁静的感觉,叩了门,里头窸窸窣窣了一阵,门开了,陈无极衣衫整齐,眼里带着几分笑意。 “还没有睡?”陈凯之提着他的荷叶包,放在桌上,手臂有些酸麻。 陈无极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些菜肴,陈凯之听到吞口水的声音。 “我……等大哥回来。”陈无极道。 “正好,肚子饿了没有,吃吧。”陈凯之吩咐一句,让陈无极取了碗碟来,将菜肴统统倒入碗碟,说起来,自己现在也是滴水未进,饿了。 陈无极问道:“大哥,这哪里来的?” 陈凯之心痛起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花了我一百文买来的。” 现在想到那一百文轿子钱,陈凯之依旧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不能糟蹋了啊,赶紧吃了。 陈无极嘻嘻一笑:“那我吃了?” “吃吃吃。不吃明日要坏了。” 二人大快朵颐,吃相是没有的,没这个讲究,等到菜肴下肚,陈凯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忍不住感慨,有肉吃的感觉真好啊,这样下去可不成,嘴巴要养刁了,将来那粗茶淡饭,还怎么吃的下? 心里这样一想,便开始反省起来,三省吾身啊,圣人说过的话,不反省也不成,因为穷。 陈无极已打起了哈欠,显然是想睡了,陈凯之道:“你且去睡,这里我来收拾。” “我来。”陈无极很殷勤,道:“陈大哥是读书人,是秀才老爷,我读书的时候,看到书里有一句话,叫君子远包厨,噢,陈大哥,你什么时候去向荀小姐提亲呀?” 这小子挺八卦的,陈凯之平淡如水:“我再想想,婚姻是大事。你急什么?” 一夜无话,次日将将起来,府学还有一些日子开学,陈凯之索性在家里读书,顺便教授陈无极功课,到了正午,陈凯之出去买了几个蒸饼回来,却发现自家门前,又停了一个小轿。 这是荀家的轿子,陈凯之是认得的,荀小姐来了? 这荀小姐,是丝毫不给自己一丁点考虑的空间啊。 笑着摇摇头,走进去,便见荀小姐提着食盒,在和陈无极说笑。 陈无极笑的很灿烂,显然是被收买了。 陈凯之咳嗽两声,背着手,想到当初自己曾和陈无极许诺过,要批评荀小姐的话,便道:“荀小姐来了,你好。” 荀小姐白皙的面上,不禁又升腾起了些许殷红,她不敢直视陈凯之,道:“无极总说你们吃的不好,我想了想,带了一些饭菜来,你们是男子,经不得饿的。” 陈无极立即道:”是啊,是啊,我经不得饿,现在就饿了,荀姐姐待陈大哥真好。” 陈凯之拉下面皮来,佯装正人君子的样子训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这些话,我没教过你吗?一点礼数都没有,我平日是怎样教你的。” 陈无极吓得咋舌,忙是缩了缩舌头,噤声了。 荀小姐则是嫣然笑着,揭开食盒,取出一牒红烧鲈鱼,一叠肉片竹笋,还有一小碗肉羹,抚了抚额前的乱发,虎着脸,使翘起的尖鼻更显俏皮:“这饭菜你吃不吃?” 陈凯之沉默了,看着手里提着的几张干硬蒸饼,再看看这一桌饭菜,深吸一口气:“吃,吃啊,谁说不吃。” 坐下,不客气的举起筷子,装逼嘛,浅尝即止就可以;何况读书读的多,是该补充一下大脑营养才是。陈无极也忙不迭的坐下,小心翼翼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动了筷子,他方才长舒一口气,开始动口。 荀小姐只欠身坐在一边。 陈凯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无极,给荀小姐添一副碗筷。” 陈无极忙是应好,一面要起身,荀小姐忙道:“不,我不吃了,我心里有心事,吃不下。” 陈凯之见荀小姐那秀眉微蹙的样子,心里说,你逗我,你说你有心事,茶饭不思,然后算准了我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呀,然后你就说,表哥要提亲了,再然后,我就被架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我若是不去提亲,从此就成了混账王八蛋。 心思太深了,哎……这饭吃不下啊。 见陈凯之不语,荀小姐眼里水汪汪的,更显心事重重,幽幽道:“你也不问问我,有什么心事?” 陈凯之心里叹口气,一脸灰头土脸的道:“呃,敢问荀小姐有什么心事?” 荀小姐方才手撑着下颌,露出思想者状,一脸委屈的道:“表哥提亲之后,家母很看重这门亲事,我虽是再三不肯,可家母放了话,说是表哥知根知底,家世也过的去,品学兼优,我年纪大了,怎能不嫁,再过几日,怕就要应下来了……我……我不想嫁表哥,陈公子……我……” 哎,我就知道。 陈凯之咽下了口里的饭,狠狠瞪了一眼趁着自己没有动筷子的时候,拼命舞动筷子的陈无极。 陈无极吓了一跳,忙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 陈凯之才道:“原来如此啊,就这几日吗?” 荀小姐叹口气,道:“是呢,至多七八日。” 陈凯之只好道:“这饭菜,也吃了,我还是挑明着来说,你想叫我去提亲吧。” 荀小姐本想说什么来着,可瞥眼看了一眼无极在身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颌首点头。 陈凯之想了想:“我得去和恩师商量商量,我在这世上,也没亲人,师者如父,得经长辈才好。” 陈无极道:“我便是他的兄弟,其实……我是愿意的。我一万个答应。” 陈凯之瞪他一眼:“吃你的饭。” 陈无极如蒙大赦,立即垂头,又开始舞动筷子。 陈凯之显得很忧伤,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其实并不愿结婚的,尤其是这样草草的结婚,可现在看到这一桌饭菜,真应了那句老话,吃人嘴软啊。 再想想张家父子那虚伪的嘴脸,荀小姐若是嫁过去肯定会受委屈的,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嫁给张如玉那种渣渣,陈凯之委实觉得可惜了。 于是心一横。 大丈夫说娶就娶,扭捏个毛线! 第六十三章:皇子 洛阳。 未央宫紫云阁。 这里楼高十丈,宛如佛塔,在这星月之下,雾色皑皑之中,在这紫云阁最顶层的观星台上,自这里俯瞰下去,整个未央宫,便一览无余。 高处不胜寒,是以当冷风袭来,遥看着星空的太后不禁身子微颤。 观星台四侧,侍立着数十个女官,有宦官拜倒在她的脚下,道:“娘娘,夜里凉。” “不是夜里凉,是心凉。”太后侧目看了这宦官一眼,明眸中带笑,可是声音之中,却带着几分唏嘘。 咯吱……咯吱…… 有人上楼,太后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一个老宦官,佝偻着身子登上了观星台。 太后大手一挥,女官和宦官们会意,俱都告退而去。 那老宦官却是上了前,拜下,叩头。 老宦官面上满是沟壑,一脸沧桑,却显得很沉静,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太后,默然无语。 “莫非……有消息了?”太后眼皮子一抬,显出慵懒。 “有,据说杨公公在十三年前,曾去过金陵,有人说他抱着一个孩子,此后,赵王的人马也曾去过金陵一趟,最后似乎是无功而返。” 太后笑了,这笑声却显出了轻蔑:“十三年前,杨静将无极抱走,既然是受了赵王的授命,为何还要去金陵?莫非……中途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老宦官嚅嗫了片刻:“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旋身背向老宦官,朝向那远处的未央宫正殿看去,她娇躯微微的颤了起来:“哀家就知道,无极还活着,或许就在金陵,只要查到了杨静的下落,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张敬,你跟着哀家多少年了?” “十三年。”老宦官道:“自太子殿下不知所踪起,奴婢就受了娘娘重托,这十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太子殿下的音讯。” 太后眼里变得朦胧起来,她突是显出了妇人的娇柔之态,幽幽道:“是啊,十三年,哀家,也等了十三年,十三年来,音讯全无,可是哀家知道,无极一定还活着,昨夜,哀家还梦见了他哩。而如今,陛下已经大行,赵王得偿所愿,他虽然没有兄终弟及,成为天子,可是他的儿子却被宗室们推举成为了皇帝,呵……螟蛉假子,真是好阴谋,好算计!每日清早,有人抱着皇帝来哀家这里问安,哀家便想起了无极,想起了先帝,心里有思念,还有恨!” 她猛地侧眸,那美眸波光流转的背后,带着凛然:“速去金陵,寻访杨静和无极的下落,凡是和无极有关的人,都要查清楚。” “奴才遵旨。不过……奴婢以为,若是无极殿下当真活着,杨静一定不会给他取名陈无极,所以……” 太后深以为然的颌首点头:“那么,先查杨静。” “可是……以什么名义去呢?赵王那儿,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 太后淡淡的道:“义阳公主,再过几月,就要行笄礼了,就以为她选驸马的名义吧,哀家会命宦官,分赴各地遴选德才兼备的男子,你……就以这个名义去金陵。” “奴婢,明白了。” 此时钟鼓声响起,打破了夜空的宁静,弦月当空,冷风嗖嗖。 老宦官道:“时候不早,娘娘……该就寝了。” 太后却是抬头望月:“这月,缺了一半,哀家怎么睡得着呢。去吧……” ………………………… 大清早的,陈凯之洗漱之后,便穿上了纶巾儒衫,对着桶里的水照了照,挺英俊的,身后陈无极道:“大哥是去见师父,让大哥的师父去说媒吧。” “胡说,我不是这样的人。”陈凯之起身,抬起下巴,狠狠鄙视陈无极。 “出门了啊,昨夜的饭菜自己热着吃,我正午可能不回来。”打了招呼,陈凯之衣冠整齐的出了门。 今日确实是拜谒恩师的,也确实是去请恩师说媒,可当着陈无极面前承认自己去求亲,面子还是有点搁不下。 陈凯之到了县学,在外求见,方先生的门房却是道:“先生去县衙里了,说是朱县令请去会友,好似来的人还说要陈公子同去的,陈公子在路上没有撞到县里的周差役?” 陈凯之方才知道县令请自己去,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便动身赶到了县衙,通报之后,由差役引到后衙廨舍。 如今成了真正的秀才,就算不再受县令青睐,差役们见了陈凯之,也多了几分敬畏,通报之后,陈凯之方才入内,抬眸一看,却是张学正以及朱县令,噢,居然连玄武县的郑县令都在。 恩师坐在一侧,和张学正闲聊,彼此显得颇为热络。 陈凯之心里想,今日倒是热闹啊,于是拱手,朝众人纷纷行礼,一口一个座师大人好,一口见过恩师,一口见过县公。 张学正见了陈凯之来,颇为热情,对朱县令和方先生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陈生乃是本府案首,本府早就盼着一见了,治下有这样的一个青年俊彦,不可多得啊。” 朱县令赔笑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 方先生道:“小徒顽劣,倒是肯用心读书,不过说到俊彦二字,倒是张兄谬赞了。” 张学正好生打量陈凯之,似乎觉得很满意,便笑道:“是不是俊彦,我乃一府学官,我说了算,方贤弟就莫要自谦了。” 学正来这江宁县,是为了视察学政的,这玄武县的郑县令也来作陪,其实就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听他们说着陈凯之,心里满不是滋味,可是案首的试卷,已经颁发了,郑县令特意的看过,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无论是那画、那诗、那文章,无一不是佳作,既切题,又令人意想不到,他干笑一声:“凯之啊,你这案首,可是在玄武县考的,你可得谢一谢本县。” 卧槽,你还不要脸了。 谢谢是没有,倒是想给他竖个中指。 这郑县令又道:“前几日,听说凯之去了玄武湖,和一个姓林的**传了一段佳话,这事,可是有的吗?” 他这一问,倒是让朱县令的笑脸凝固住了,什么,你陈凯之才刚中案首,就去**了?**倒也罢了,居然还传了一段佳话? 方先生脸也拉了下来,严厉的看向陈凯之。 张学正顿时有些尴尬了,方才还夸这小子呢,谁晓得…… 读书人行为不检,是可大可小的事,若是无心功名的读书人,去了也就去了,传出一点佳话出来,还能博得别人的喝彩,可陈凯之这样的人不同,他是案首,本来名声就大,现在传出这个,是最容易让学官为难的,手底下最好的生员,居然流连欢场,学官都做什么吃的,也不管管吗? 陈凯之笑了:“是啊,朋友们非要邀学生去,学生只好去了一趟。” 郑县令来了精神,这事儿,他也是有所耳闻,到底是不是事实,他也不清楚,只是一次试探罢了,谁晓得陈凯之居然满口承认了。 那你可惨了,他呵呵一笑:“噢,凯之一定很愉快吧。据说还作了文章,不知作了什么文章,可否给我们瞧瞧,开一开眼。” 空气凝滞了。 至少陈凯之觉得自己的恩师有想将自己吃了的冲动。 嫖就嫖了,你还作文章留念,你陈凯之到此一游吗? 郑县令的心情颇为愉快,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凯之。 第六十四章:提亲 陈凯之心里说,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了,他沉默着,在许多愤怒的眼神之下,显得格外的平静,不急不忙地道:“确实是有一篇文章,学生也觉得自己作的挺好,正想给自己恩师看看呢,今日郑县公既然想看,那么不妨给郑县公过目。” 他果真从袖子里一掏,陈凯之不打无准备的仗,文章早就重新抄录好了,怕就怕有人故意扭曲自己文章,边想着,边将文章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郑县令面前。 郑县令差点噗嗤想笑出来,这人倒挺有意思的,作死也不是这样作法,你还真以为你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就能得到大家的赞赏吗? 这文章好坏都是其次,得看你作文章的场合,大陈朝有一句话叫品学兼优,品在学前,所以一个读书人,品德最重要,学问次之,你再有才,若是私德有亏,呵呵…… 他好整以暇地打开了文章,笑吟吟地看着文章念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嗯?这……为何写的是花草?” 陈凯之一看就像个不谙世事的老实人,很实诚地道:“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叫林烟儿,大家都说她有一对好莲足,学生撰文,自然以花来借喻,你看,后头的莲花,便是比喻林烟儿小姐。” 郑县令有点懵了,这人太实在了啊,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去风流快活了。 方先生忍不住抚额,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这等有辱师门的事,你还真好意思说! 于是郑县令更加来了精神,带着调侃的语气,继续道:“吾独爱莲……”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越读,竟越是觉得不太对劲。 这文章,怎么越读,越令他觉得怪怪的…… 等他念到最后:“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音量已经越来越低…… 老半天,他猛地回过了神来。 啪…… 张学正拍案起来,忍不住摇头晃脑道:“妙哉,以此文而明志,陈生员,老夫懂你的意思了,那一日,必定是有美人在你面前,你不为所动,写下了这文章,既夸奖了那女子,不使其受冷落,又申明你的志向,是吗?” 哎呀,还是学正大人懂我啊。 在座之人,都震惊了。 陈凯之看着脸色很精彩的郑县令,朝张学正作揖,很轻松地道:“是啊,当时有许多的朋友,非要我作一篇文章不可,学生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下了笔,只是学生的心思一直都放在学习上,对于这女人,历来是犹如浮云一般的,可也不好唐突佳人,是以以莲来借喻那位林美女,又以莲花的君子气,厚颜无耻地比喻自己,借此来表明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志向,倒是教大家见笑了。” 滴水不漏。 众人面面相觑,郑县令张大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那张学正此时哈哈笑着向方先生道:“先生有这样的门生,真是令人羡慕啊。” 方先生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很惬意地看了一眼陈凯之,心里已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不得不佩服叶春秋的机智和文采,便道:“哪里,大人谬赞。” 陈凯之心思却没放在这上头,和他们寒暄了几句,耐着性子,待方先生起身告辞,陈凯之也借机告辞随着方先生出来。 陈凯之这才忍不住问道:“今日他们请恩师来此,是因为什么事?” 方先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不过是公主要选驸马而已,前些日子,京中有敕命,命宦官分赴各地,择选俊才,选俊的宦官不日就要抵达金陵,所以地方官吏希望老夫做选俊使,参与品评。” 选个驸马也这么大的动静? 陈凯之心里摇头,不过他大抵也知道一些陈朝的风俗人情,其实在此之前,选驸马是宫里的事,一般太监们做了主也就是了,可是在二十多年前,却有个宦官,私下得了男方的好处,暗地里做了手脚,对某个候选驸马各种吹捧,结果等到公主下嫁,方知此人是个秃子,而且还大字不识,于是撕破了面皮,直接告到了御前,先帝龙颜震怒,将那宦官五马分尸。 至此之后,选俊的宦官就不敢放肆了,不只如此,他们在选俊的过程中,还会邀请一些名士参与品评,这叫公平公正公开,就算中途有什么差错,驸马最终不能得到公主满意,宦官也可以推卸掉一些责任,表明自己并没有徇私舞弊。 陈凯之自然清楚,自己的恩师,虽然也不算特别富有,没做什么高官,却是江南一等一的名士,现在请他出山,无非就是选俊宦官以及官府拿恩师来装点一下门面,防止被人说成作弊罢了。 “这敢情好啊。”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却不知到时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入选驸马了。” 方先生却是瞪了他一眼,语带鄙夷地道:“但凡人若是有上进之心,哪里会想靠婚娶来求这样的富贵?君子自求自己的功名利禄,怎可依附妇人?高攀了人家公主,只会遭人取笑。”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接着道:“怎么今日都见你心不在焉的,莫非有什么心事?” 知我者,恩师也。 陈凯之想着方先生说的话,不禁汗颜,自己算不算高攀荀小姐呢?可…… 是荀小姐非要我去提亲的呀!而且自己比起张如玉来,不知好几万倍呢! 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道:“学生年纪也不小了。” 方先生颌首,轻飘飘地道:“是啊,你年岁也不小了,老夫记得你学籍上的年纪,是十四岁吧,嗯,正是少年人读书上进的好时候,不过读书固然要紧,可一心想着功名也不好,太俗,要才情兼备才好。” 陈凯之便一脸忧伤道:“可学生好像觉得,人生之中,还少了一些什么。” “嗯?”方先生微微皱眉,一边徐步与陈凯之并肩而行,一面思索道:“莫不是你自幼失孤,家中没有双亲,所以……”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陈凯之也不好意思直说,想了半天措辞,方才道:“恩师,这个年纪,许多人都已经娶亲生子了。” 方先生呆住了,这小王八蛋,刚才还对着学正的面说,女人如浮云,转过头,他就想娶妻了。 方先生冷哼一声道:“那是俗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凯之就索性开门见山了:“我与荀家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对她甚是倾慕……” 方先生却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想要为师厚颜去给你提亲是不是?告诉你,休想!男儿志在四方,等你立了业,再成家也不迟!” ………… 有读者给老虎建了个书友群,大家有兴趣,可以进去交流!群号:四九一九六六六二四。 (),各种小说任你观看 第六十五章:万恶之源 虽说方先生对陈凯之说休想,可终究还是在次日的清早,拿着自己的名帖寻了陈凯之。 他显得一脸忧郁的样子,其实男儿娶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觉得可惜而已。 这门生很有才情,理应把心思多放在琴棋书画上,谁料到他满脑子想的是女人。 当初自己可是二十出头才成的婚,还是父母再三催促的结果,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是自己的学生,说起来,他算是陈凯之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了。 等到陈凯之出来后,他横瞪了陈凯之一眼,才道:“为师言明在先,你也随老夫去,这登门求亲的事,为师是头一遭,若是出了岔子,可怨不得我。” 陈凯之大喜过望,连忙作揖道:“是,是,是,学生惭愧,惭愧得很。” 跟着方先生到了荀家,这荀家显是金陵一等一的豪族,在大陈朝,有所谓经学世家的传统,荀家曾是金陵经学八大家之一,据说族中有不少子弟都在做官。 荀家的这座宅院占地数百亩,横在金陵文庙寸土寸金之地,单凭这个,就可见其显赫。 如今回到这座阔别已久的幽森大宅,陈凯之反而觉得不太自信起来,荀家肯定是看不上自己这个穷小子的,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提亲,无论多艰难都不能让寻小姐被张如玉给欺负了。 此时方先生已叫人递了名帖,过不多时,便见一位仪表堂堂的青年徐步而来,这人和荀小姐的眉宇之间有着几分相像,想来也是荀家的子弟。 陈凯之心里暗暗想,这个肯定是荀家的子弟,恩师还是很有面子的,居然有专人来迎接。 果然,此人到了方先生的跟前,作揖行礼道:“伯父听说方先生莅临,甚是高兴,此时已在如意厅中等候了,方先生,请。” 方先生只点点头,阔步入门,陈凯之则随他一道进去。 等过了几重的仪门,方才到了正厅,方先生师徒鱼贯而入,便见一个三旬出头的长者红光满面地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快步往方先生来,边走边笑容可掬地道:“久仰大名。” 方先生朝他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冒昧而来,惭愧得很。” 说着,朝陈凯之道:“这是劣徒,陈凯之。” 此人便是荀家家主荀游,荀小姐的生父,世家家长,自有一番气度,不过他心里很疑惑,何以这方先生会来荀家呢?更有意思的是,方先生第一时间就介绍了自己的门生,这显然是别有深意。 他打量了陈凯之一眼,见陈凯之面目俊秀,从容不迫,朝他含笑作揖,心里点点头,对陈凯之的印象颇好,只是刹那间,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道:“可是新近的府试案首陈凯之生员?” 这就是未来老丈人啊,叶春秋立即摆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正是学生,惭愧。” 荀游笑道:“哈哈,果然名师出高徒,来,方先生,贤侄,请坐吧。” 方先生坐下,陈凯之悻悻然的样子,也欠着身坐,这种场面,其实有点儿不太自在。 荀游命人斟茶倒水,才问道:“方先生今日特意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进入正题了。 方先生嚅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张口,便看了看陈凯之,陈凯之连忙将目光躲闪开。 提亲啊,我的恩师,你特么的别看我啊,我虽然是正主,可是这个时候,理应深藏不露,装作透明人的啊。 荀游见状,便狐疑地道:“嗯?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先生在这时候,居然憋红了脸,显得异常的局促。 给人提亲,其实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踟蹰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来:“凯之啊,还是你来说吧。”说罢,连忙俯身吃茶,似是借此好缓解自己的尴尬。 卧槽……陈凯之突然有种想找一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我来说?我来说就显得不合适了啊,我是人家的未来女婿呀,我特么的来说了,就给了人家不谦虚、脸皮厚的印象,我特么的让恩师你来求个毛线的亲啊。 早知如此,就该请个媒人来的!其实陈凯之也不怪恩师,只怪自己,当初是想着,既然荀小姐这儿再三邀请,索性把媒人钱也省了,哎,结果……穷是万恶之源啊。 陈凯之咳嗽了几下,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朝荀游行了个礼,道:“世伯,学生……学生是来求亲的。学生对令爱甚是倾慕,以至茶饭不思,所以……” 既然不能谦虚了,那就只好走厚颜无耻的路线了。 荀游顿时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陈凯之。 空气凝滞了。 陈凯之有些无所适从。 老半天,荀游才回过神来:“这个……这个……” 似乎他也很紧张,不过他似乎一直在打量陈凯之,陈凯之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个……”陈凯之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恩师一眼,继续硬着头皮道:“世伯给个准话吧。” “此事……我看着,从长计议为……” 荀游的话说到一半,陈凯之的心已凉了半截,敢情杀千刀的荀小姐没有给自己的父母通气啊! 卧槽,全是你自作主张! 荀游刚要说从长计议,只是这议字还未落下,就突然听到有人厉声道:“什么从长计议,你这个混账,糊涂了吗?雅儿已许了张家了,还从长计议什么?” 说话的人,声音急迫,疾步走进了厅堂,却是一个三旬的妇人,生得面容姣好,却是拉着一张脸,怒目瞪着荀游。 荀游诧异着起身,明显的没了方才的气度,压低声音道:“夫人……你怎么来了。” 荀游越是低声下气,荀夫人便愈发的加大了音量,叱道:“我若是来迟了,天知道你要答应别人什么。”说罢旋身,这才看向陈凯之,微微一撇嘴,道:“你是陈凯之?” 荀游忙在旁道:“是啊,这是陈贤侄,是今年的府试案首,他的文章,我是看过的,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噢,那一曲高山流水,也是他所作,夫人……” “没问你!” 三个字,便让荀游乖乖地到一旁玩泥巴去了,直接是大气不敢出了。 陈凯之虽然给这状况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可心里已在想,张如玉既是荀小姐的表哥,这么说来,张家应当是荀夫人的亲戚了,却不知是近亲还是远亲,不过这个时代,表亲成婚是无碍的。 想通了这个关键,荀夫人的态度就可以理解了。 陈凯之不卑不亢,朝荀夫人行礼道:“学生见过夫人,区区正是陈凯之。” “我从雅儿口里听说了你。”她定了定神,随即又轻描淡写的样子:“从如玉那儿,也略略听说了你的事。” 陈凯之的心猛地一沉,那张如玉既然提起过自己,怎么会有什么好话呢?张如玉是荀小姐的外甥,荀夫人是相信张如玉,还是相信自己? 这一次提亲,怕是注定要失败了。 陈凯之心里失望,可他人情练达,面上却没有半分异色。 荀夫人眼睛一挑,下巴依旧保持着抬起的动作:“你说你倾慕雅儿,倒是颇有几分眼光,可是据说你家世不好,是吗?我来问你,你现在来提亲,若是雅儿嫁了你,她在荀家自小养尊处优,享福享惯了的,你拿什么养活她?” 荀游觉得荀夫人的话过于直接了,忙是咳嗽。 “住口,你这老东西!”荀夫人猛地呵斥一声。 荀游懵了,咳也不咳了,居然忍气吞声,更加大气不敢出了。 (),各种小说任你观看 第六十六章:好毒的一锅鸡汤 这一幕,看得方先生也是目瞪口呆,他脑里顿时浮出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种妇人,他是最怕的,脸上也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陈凯之则是从容不迫地道:“既是提亲,只是先确定亲事罢了,婚娶之事,倒不必急,学生自当努力……” “努力?”荀夫人直接打断,却是笑了,很是不屑地从鼻孔里出声:“这就不必了,雅儿的确在我跟前说过你的一些好话,不过我看着和如玉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今日这提亲的事,便收回吧,倒不是我们荀家对你有什么成见,只是雅儿已许了人了。” 陈凯之不禁问:“许的是张如玉?” “怎么?”荀夫人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眉目之中,似带着几分警惕。 “噢。没什么。”陈凯之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历来是个很识趣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些事,他懂。 荀夫人以为此时,陈凯之定会痛哭流涕,又或者说一些感人肺腑的话。 孰料陈凯之面沉如水,倒是令她略略失望。 她细细打量陈凯之,虽然遭受了挫折,这少年的俊秀面庞上,却没有丝毫的波动,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照例还在挂在脸上,目中幽森,似乎深不可测。 陈凯之朝她作揖:“既如此,学生明白了,告辞。” 他就是这个样子,这辈子都不习惯去求人,所以一声告辞,转身便要走。 “且慢着,阿福,取东西来。”荀夫人感觉有些受挫一样,因为这少年不按常理出牌啊。 这时有仆役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托着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到了陈凯之的跟前。 陈凯之眼眸一闪,似是带笑的样子:“不知夫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荀夫人将眼睛瞥到一处,淡淡笑着,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听如玉说,你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还肯上进读书,也实属难得了,陈生员既然来了,这里有纹银百两,这对荀家、张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想必对陈生员的帮助却是不小的,还请陈生员笑纳。” 纹银百两,对于现在的陈凯之来说,的确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他平时的花销,一月核算下来,也不过一千钱而已,这笔银子,起码足够陈凯之数年的花销了。 可荀夫人摆明是想羞辱他,一个连百两纹银都拿不出来的人,还想娶她的女儿?简直是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凯之深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轻轻抿抿嘴,道:“财帛能动人心,说起来,真让夫人见笑,学生确实家贫,可这银子,还是算了吧,学生穷是穷了一些,只是骨头有些硬,就谢过夫人的好意了,学生就此告辞。” 说罢,陈凯之很干脆地转身,没有再看那盒中的银子一眼,便快步出去。 等出了荀府,方先生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出来,他看着陈凯之笔直的背影,表面上似没什么寻常,却仿佛能看到此刻陈凯之受伤的心。 他快步上前,却一时默然无言。 二人只默默地走着,到了街心,陈凯之才朝方先生作揖道:“先生,学生要先回家了。” 方先生捋须,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他呵呵一笑道:“那女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这等妇人……” 陈凯之摇摇头道:“其实是学生的错,学生家徒四壁,却想要高攀这门亲事,她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拒了婚,也是情理之中。” 方先生干笑,摇摇手:“去吧,别担心,在有的人心里,你或许一钱不值,可是在为师心里,你是与众不同的,哈……为师的确是难得对你说什么和气的话,可这一番话却是真的。不过你自己也要谨记着,不要自暴自弃,在你自己心里,你该比世上所有人都珍贵。” 好毒的一锅人生鸡汤啊。 陈凯之居然笑了,朝方先生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 子夜的时候,夜风习习,天空上高挂着弦月,犹如弯刀一般,一旁的歌楼,依旧是人声鼎沸,丝竹阵阵,那千金买笑的醉客,发出一阵阵的笑声,仿佛金陵的繁华,俱都浓缩在这令醉客们难忘是夜晚。 却在歌楼边的小庭院里,夜雾一个人影坐在石上,陈凯之已许久没有吹他的口琴了,鼓着腮帮,口琴特有的音色便奏响起来,悠扬的口琴声很快便被歌楼里的嘈杂所淹没,与之一道淹没的,还有庭前桂树的沙沙声响。 陈凯之吹罢,抬头看月,这月如刀,月下的人,一张剑眉下,眼眸里却带着几分嘲弄,呼……他小心翼翼地将口琴收起,折身回房去。 听到陈凯之回来,陈无极在铺里窸窸窣窣的,陈凯之便道:“无极,还没有睡?” 陈无极自铺里钻出来,道:“陈大哥,你难受了?” “不难受。”陈凯之很认真地一面熄了烛火,一面道:“我这辈子啊,遇到过许多事,也受过许多的白眼,从前我是难受的,现在却极少去难受了,因为我知道,难受只会让你更孱弱,哈……我给你灌鸡汤了啊,好啦,睡觉。” 陈凯之本意是人生鸡汤,谁晓得说到了鸡汤,竟有了些搀意,自己还真是嘴贱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却是被人叫醒的。 陈凯之趿鞋而起,听到外头的动静,忙起来穿衣,借着晨曦的光线,却见荀游站在庭院外头。 他怎么来了? 陈凯之很是狐疑,一面走上前去,一面朝荀游客客气气地作揖道:“世伯好。” 荀游只打量着陈凯之的庭院,笑了笑,左右张望之后,方才道:“我们进去说话。” 他的神情之中,似乎带着某种焦虑。 陈凯之迎他进来,陈无极靠着对荀小姐的印象,便认出了这人是荀小姐的至亲,忙乖乖地去给荀游煮茶。 荀游坐下后,先是叹了口气,才道:“雅儿昨夜闹得厉害,投了河。” 陈凯之大惊失色,他万万料不到荀小姐这样温柔的女子,居然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她是这样不肯嫁给自己的表哥吗?又或者…… 陈凯之心里猛然地悸动了一下,他实在不敢去承认,一个女子会莫名其妙地深爱着自己,自己……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很令她感动的事吧。 难道是一见钟情? 第六十七章:选俊 陈凯之不露声色,他知道荀游还有后话。 荀游看了一眼陈凯之,道:“老夫打听过你,你的文章做得很好,学问也很好,人也还算洁身自好,比那张如玉,不知好多少倍,雅儿垂青于你,其实老夫倒没什么异议的,老夫历来没什么门第之见,我们荀家的祖上,也并非注定了是大富大贵,不也有了今日的家业吗?张如玉那个小子,若是没了家世,与你相比,怕是远远不如,现在雅儿钟情于你,老夫心疼她,怕她再做什么傻事,这才来寻你,望你不要泄气。” “不……不要泄气?”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荀游。 荀游咳嗽一声,也显得有些尴尬,又叹了口气道:“老夫的意思是,脸皮可以再厚一些。” 陈凯之总算是明白了,荀游不喜欢张如玉,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荀夫人看好张如玉是因为他们是亲戚,是自己人,可张如玉这样的人,荀游会不清楚吗?现在荀小姐又死活不依,他依着女儿,反而更看好自己。 终究,自己是府试案首,也算是金陵小才子,将来即便不能飞黄腾达,也绝不会太差的。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可是世伯,学生有一件事,很是费解啊。世伯既是荀小姐的父亲,一家之主,既然不喜张如玉,直接拒婚就是……” 这一下子,像是戳到了荀游的痛处似的,荀游愣了老半天,像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最终才勉强地道:“家有悍妻,河东狮吼,拒了婚,从此往后,老夫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了。” 陈凯之虽然很鄙视荀游,却也能体谅他,尤其是这一句生不如死,竟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澎湃之感,陈凯之脑中立即浮现出那荀夫人手提钢鞭把荀游打的场景,想到这一幕,陈凯之猛地打了个寒颤。 “所以,老夫希望你不要放弃,雅儿让老夫给你带话。”荀游似很艰难,也不知是不是该说,能被妻子吃的死死的男人,很难表现出什么气魄,他终是道:“她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陈凯之明白了,这是荀小姐的套路,投河是表明心迹,放出这话,是坚定立场,这是鼓励自己即便撞的头破血流,即便死缠烂打,即便臭不要脸,也不要放弃。 想到这些,陈凯之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既透着女子的温柔,又有着倔强的俏脸,莫名的,陈凯之心里的某个地方为之一软。 在他的记忆里,那般的温和娇气的荀雅儿,却做出了这般决绝的事,的确令陈凯之感到震撼。 陈凯之朝荀游作揖道:“学生明白了,噢,伯父来这里,不知夫人知道吗?” 听到陈凯之这一问,荀游嘴皮子颤了颤,眼里的瞳孔涣散:“这……怎会让她知道,为了掩人耳目,我轿子和车马都不敢坐,多绕了两条巷子才登门来的,你……也要小心。” 陈凯之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只是看着荀游,有些回不过神来。 ………… 选俊使亲临金陵,而今金陵知府还未到任,同知已经抱病,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府里的官员,正思量着如何安排,谁料这时候传出了消息,宫里的那位选俊使,直接去了江宁县衙下榻。 其实这很好理解,那一篇洛神赋便是江宁朱县令呈上的,太后凤颜大悦,料来这位选俊使,是猜着了上意,可见太后还记着这位朱县令,朱县令将来平步青云,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选俊使张公公年纪老迈,须发花白,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据说是太后的心腹之人,此刻他刚刚到了行辕歇下,朱县令便连忙让人安排张罗了。 对于张公公的到来,朱县令也有些意外,可这是宫里的人,代表的乃是太后娘娘,自然不可小看。 将张公公迎入了后衙廨舍,朱县令先行礼:“公公远道而来,小县招待不周,还望恕罪。这一路旅途疲惫,下官已命人收拾了几间寒舍,还望公公不嫌,且先歇歇脚。” 张公公确实一脸疲惫,却是摇了摇手,他声音有些嘶哑,兰花指掸了掸自己袍上的灰尘,细声细语:“不必啦,咱奉了钦命而来,公主殿下招驸马之事,是万万不可等闲的,这金陵文道昌盛,只怕有不少俊杰吧,咱已命人至各县,收取各地的黄册,先看看有没有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再说。” 黄册就是户册,朱县令听了,摇头道:“公公,若是查黄册,只怕大为不妥吧,以下官之见,若要简单有效,还是查一查学籍为好。” 张公公晓得朱县令是什么意思,既然是驸马,那么肯定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入选的,检验肯定是极为严格,首先,你至少得有学籍,是个读书人,若是查黄册的话,这适龄的少年浩瀚如海,要查到什么时候? 学籍就不同,直接将那些没有入学的人剔除出去。 张公公似乎有别的打算,沉吟不语。 朱县令想了想,又道:“何况,现在各县的黄册很是凌乱,金陵府本身人口就众多,户籍人口足足有百万之数,真要查,费时费力,只怕几个月时间,也难有头绪。” 这句话,似乎说动了张公公,张公公干笑道:“是啊,咱一个月后,就要回京复命,好吧,就查学籍,你立即将本县的学籍统统送来咱的案头,咱先从江宁查起。” 张公公奉了太后之命,招驸马是假,寻找遗失的皇子却是真,本来他确实想在户籍上查起,可也明白如此做不但费时费力,而且会引起人的怀疑,暗地里,他已命人在金陵查访当年从宫里抱着皇子出宫的杨公公了,却不知有没有头绪,这时心里不由升起些许希望,或许……皇子在这里,被民间收养,读了书,进了学呢? 时间有限,这是私访,绝不能让朝中某些人得知,尤其是陛下那边的人,否则……可就要遭殃了。 张公公不敢怠慢,风风火火的让朱县令先去江宁县生员的学籍来。 朱县令本想劝几句,让张公公不急,可见张公公如此,却也无奈。 过不多时,学籍取来了,本县数百名生员的名录以及资料,厚厚的一沓,摆在了张公公面前。 张公公叫来几个文吏,道:“取年岁十三至十六岁的生员。” 殿下现在十四岁,不过张公公觉得,若是他遗落在外,被人所收养,未必能确定真实的生辰,将这年龄卡在这个时间段,是不成问题的。 朱县令又不由道:“本县也有一些十七八岁,尚未婚配的俊杰。” 张公公嘿嘿一笑,意味深长第道:“这是太后娘娘的交代。” 朱县令便无词了,又过了片刻,百来个适龄的人从中选了出来。 张公公已是疲惫不堪,他连续看了几个人的身份,这个……好像不对,他的父母兄弟都很翔实,生辰八字也很清楚,不像是被人收养的。 这个……也不对,相貌粗犷,须发如戟,这是什么鬼,十五岁就已须发如戟了,这人吃枪药的吗?先帝在的时候,面目俊秀,太后亦是绝美,怎么会生出这货? 直到他翻到了一份资料,眼睛直勾勾的,却是移不动了,他抬眸,道:“这个陈凯之,是怎么回事?为何资料如此稀少?” 听到张公公提到了陈凯之,朱县令愕然,张公公算是问对人了:“噢,此子是近日才办的户籍。” “嗯?”张公公眼中充满了疑窦:“这是何故?” 第六十八章:挑衅 因为看重陈凯之,所以朱县令之前就特意查过陈凯之的资料。 而今张公公问到,朱县令如数家珍第道:“据说是从前一直都是被人收养在山里,年纪稍长一些,因为养父死了,方才下山,在这世上,他已没了任何亲眷,不过此子学富五……” 张公公的眼眸已经亮了,来路不明……年纪是十六,勉强可以对得上,那个收养他的人,会不会是杨公公呢,极有可能,杨公公已经死了?他才下了山,按理来说,殿下现在应当是十四岁,可那杨公公狡猾如狐,为了掩人耳目,虚报了年纪,这个叫陈凯之的,只怕也不知情。 有可能,极有可能…… 张公公对朱县令所谓的才华,是一丁点都不在乎的,他脑子开始疯狂地思索,太可疑了,寻常人,怎么可能住在山中?寻常人,又怎么可能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眷呢?他姓陈?是杨公公故意遗漏了他的姓氏吗?凯之……凯之……凯有凯旋而归之意,难道是杨公公当初希望有朝一日,皇子能够凯旋回宫,所以特意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张公公的眼里忽明忽暗,陷入了长思。 “公公……公公……” “啊……”张公公回过了神来,转眸看了朱县令一眼,露出笑意道:“这个陈凯之很有意思,咱一眼就觉得和他有缘。” 朱县令目瞪口呆。 张公公很干脆地发话道:“让他来选驸马吧。” 朱县令倒是有几分尴尬,道:“只怕他未必肯,他心里只有进学……” 张公公嘿嘿一笑,突然觉得心情开怀了不少,旅途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道:“无论他来不来,这个名,给他报了,前几关的遴选都不必费心了,算他直接通过,这事儿,咱交给你去办,总而言之,他入选了,不只是入选,而且……还入了终选,到时咱再挑选一些青年俊彦,从他们之中,决定金陵驸马人选。” 朱县令真是给这突然的状况惊到了,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自觉地,陈凯之是个极上进的人,学问又好,就算是靠着科举,将来也有一番作为,可做了驸马,便会束手束脚,仗着公主殿下固然成了皇亲国戚,怕也未必是他的志向。 朱县令很为难地道:“此事,下官还是和他……” 张公公脸色一板,不容置疑地道:“这是太后的意思,朱老弟,咱到了金陵,径直来你这里,便是因为太后娘娘青睐你,你总不能让太后娘娘失望吧。” “此事,就算定了,咱啊,还得再查一查,噢,遴选的事,将各县的县令俱都请来这里,让有志的俊彦都来报名。” 张公公吩咐过之后,压抑住心里的喜悦,便垂头继续去看学籍,却留下了一脸苦涩的朱县令。 ………… 转眼已是入夏,夏风习习,即便穿着汗衫,陈凯之却还是感觉到了一股闷热。 府学开学了。 陈凯之不得不先跑县学,向方先生求学,还得去府学里读书,好在江宁本就是府治之地,所以县学和府学的距离并不远。 方先生每到月初的时候,总要高兴一场,不过今日,他却不敢表露出高兴的样子来,上一次的求亲,方先生自觉得对陈凯之的打击太大了,他本想榨出这小子的才情出来,让他谱几首新曲给自己解解馋,终究还是放弃,少年人遇到这样的打击,想必也没这个心情吧。 对待陈凯之,他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却总是锁着眉,一副很为陈凯之忧虑的样子。 此时还是天罡拂晓,方先生讲了一些《尚书》里的内容,陈凯之便准备起身告辞,要往府学去读书了。 行礼作了揖,陈凯之道:“恩师,不是每到月初,师兄都会来信吗?” 他也觉得奇怪,恩师这些日子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啊……来了……”方先生作苦瓜脸。 来了你还哭丧着脸?陈凯之心里摇头,便道:“不知师兄的书信中说了什么?” 方先生面色古怪起来,不晓得是不是该笑一笑,笑吧,不妥,这关门弟子受了很大的打击呢,自己怎么能笑?可不笑…… 方先生道:“你师兄听说原来高山流水是你谱的,很为你高兴,说是他日你若是入京会试,定要好生见见你,你是伯牙,他是钟子期。” 伯牙与钟子期是一对千古传诵的至交典范。伯牙善于演奏,钟子期善于欣赏。此后钟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万分,认为世上再无知音,天下再不会有人像钟子期一样能体会他演奏的意境。所以就“破琴绝弦”,把自己最心爱的琴摔碎,终生不再弹琴了。 陈凯之笑起来,道:“若有机会,学生一定要好好拜会师兄。” 方先生的心却在淌血,忍不住想,老夫更想做钟子期啊。 可惜这番话,他是说不出口的,很没精神气地挥挥手道:“你且去吧,府学那里耽误不得。” 陈凯之嗯了一声,便收拾了书箱告别而去。 ………… 府学占地比县学要广大的多,这里有专门的生员宿舍,提供给外县的生员住,陈凯之本也想搬来这里,可惜因为身边多了一个陈无极,索性还在原来的住处。 此时到了开课的时间,生员们三三两两,纷纷聚在明伦堂,陈凯之已来上过几次课,对他们印象都颇好,同学之间,虽也有攀比,可陈凯之两世为人,这种小孩子般的攀比,对饱经世故的陈凯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总是显得很谦和,同窗们也爱和他打交道。 不过今日陈凯之进了明伦堂,却发现这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却见张如玉正与几个生员说笑,他瞥眼见到了陈凯之来了,便笑起来:“我们的陈才子来了。” 这话里的语气明显带着调侃,也有挑拨离间的意味。 一些生员心里不太舒服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相轻的事再平常不过了,何况都是年轻生员。 陈凯之见众同窗的脸色,便不露声色,默然地到了自己的案牍,放下了书箱。 张如玉却显得很得意,继续道:“陈才子,你我当初在县学里同窗,今日却怎么将我忘了?哎呀,你太不仗义了,我现在是监生,过些日子,就要去国子学里读书,这里有我不少朋友,今日趁此机会,来探望大家。” 他显得很热情,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这个时候陈凯之显得过于孤傲,只怕会引发其他人的猜想。 陈凯之心里想,小子,跟我玩这种把戏,你还嫩着呢。 陈凯之露出了浅笑,他的笑容,可不似张如玉这般伪善,他起身朝张如玉作揖道:“蒙张兄惦记,陈某三生有幸。” 客气是要客气的。 陈凯之喜欢背后捅人刀子,与其和这样的人做口舌之争,不如绕到他背后,给他后脑勺来一下。 张如玉本就是想激怒陈凯之,好让这小子恼羞成怒,让人瞧一瞧这小子的丑态。 谁料他如此气定神闲,张如玉的心里更是暗恨,便故意嘻嘻笑道:“怎么会忘记你了,你是才子嘛。噢,诸位兄台,你们是不知道吧,陈才子前几日,还去荀家求亲了,这荀家,和我乃是亲戚,本来我的姨母已经应下要将表妹许给我,陈才子,我那姨母,可差点没笑死,噢,我记起来了,她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竟想娶我那表妹。哎,陈才子,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什么?陈才子有这样的志气,何必惦记着我那表妹?前几日不是要公主殿下要遴选驸马吗?你不妨,就去参加选俊,到时,说不准鸿运当头,真有机会得到选俊使的青睐呢?” 第六十九章:怒极 当听到张如玉说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的时候,陈凯之目光一闪,那凝起的目光里,多了一些锋利。 陈凯之压抑住了怒火,平时他这个人很随和的,即便见了不喜欢的人,也总能以礼相待,因为这是礼貌,可面对张如玉这等尖酸刻薄的话,陈凯之心里怒火中烧。 同窗们先前还都笑呵呵的,可听到张如玉说起了荀家表妹,脸色顿时古怪起来,有和陈凯之关系好的,不禁露出愠怒之色,也有人抱手旁观,几个平时眼高于顶的富家公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陈生员还有这样的糗事,他倒是心大,荀家乃是金陵数一数二的豪门,那荀家小姐,更是不知多少人想要一亲芳泽,据说是美若天仙,那荀家,怎么瞧得起你这寒门子弟,那荀小姐,又如何看得上你陈凯之? 尤其是最后,张如玉一句你怎么不去参加选亲,更是让人觉得可笑。 这宫中选俊,早已惹得整个金陵震动了,若是真能通过遴选,便有机会进入决选,最后便有机会入京,请宫中做出最后的裁定,做了驸马,从此便是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因而,不知多少人,对这选亲趋之若鹜,今日这明伦堂里的生员,十之,都去报了名,只是可惜,这选亲的条件极为苛刻,第一轮是年龄,其二是相貌,便连你面上有一颗小痣的都不要,除此之外,便是调查家世,祖宗十八代都要给你查一遍,若是家族中有什么歹人,那就是想都别想了。 这些还只是开胃菜,后头又要经过几轮的复试,最后入围的,整个金陵府,也不过区区四五人而已,明伦堂里的生员统统都被刷了下来,在他们心里,想要入选驸马,难如登天。 陈凯之绷着脸,张如玉彻底惹怒他了,他目光闪烁着,却是镇定地道:“我不想做驸马。” 丢下六个字,陈凯之已坐回了自己的书桌跟前,而方才所说,是他的实话。 只是在临末时,陈凯之目光在张如玉面上一撇,张如玉记得真切,这深邃的目光里,一闪而过的锋利,却令张如玉突然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他一呆的功夫,却猛地咀嚼着他的话,突然失笑起来。 天下人谁不想做驸马,你陈凯之居然说不想? “哈哈……是,是,陈才子不想做驸马。”语气之中,夹带着万千的讥讽。 有不少人听了,也都失笑,这一次陈同窗的牛吹的太大了,让人觉得有点死鸭子嘴硬的意味。 不想当驸马?是没那个机会吧,真是搞笑了,明明癞蛤蟆一只,非要装高尚,简直让人恶心。 其中玄武县的一位秀才跟陈凯之一直不对眼,此刻有羞辱陈凯之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他朝张如玉挤眼,笑嘻嘻地说道:“有些人真是没脸没皮,一个穷小子,一无所有,叫花子一个,谁看得上你呢,还一副清高样,我看这种人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哈哈…… 一下子,生员们哄堂大笑。 “叫花子他只想做荀家女婿,可是我家表妹是看不上你的,以后少舔着脸去骚扰我表妹了。”张如玉的面色微微一沉,从鼻孔里出声,再也毫不掩饰,直接咬牙切齿地威胁陈凯之。 “若是你不听劝告,那就有你受的。” “哎,张兄,何必跟这么他一般计较,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不用你动手,他自会知难而退。” 那玄武县的秀才,平时就一直都没给过陈凯之好脸色,现在和张如玉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起来,看陈凯之的眼色就像是看笑话一样的,带着深深的鄙夷与不屑。 “噢,是了,我竟忘了,人家是连公主殿下都瞧不上的人,失敬,失敬……” 这些话,显然已经触犯到陈凯之了,就算脾气再好,也是怒不可遏。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对付这种嘴贱的人,陈凯之已没心思和他们讲道理了,他们也不配讲道理,他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张如玉。 张如玉一看,却是乐了,他突然往陈凯之跟前伸脸过来,嘲讽地笑着道:“怎么,陈才子是想动手打人吗?好啊,你打啊,朝这儿打啊。” 陈凯之握紧了拳头,脸色从没有过的难看,就在这个时候,学里的博士来了,生员们忙坐定,陈凯之冷冷地压低声音道:“张如玉,走着瞧。” 陈凯之知道,若是刚才博士晚一点来,他极有可能就动手了,虽然他被张如玉气得至极,但是现在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动手并不是最好的良策。 来日方才,张如玉可恨,总有他回报张如玉的时候。 那博士看了诸生一眼,诧异地看着陌生的张如玉,道:“你是谁?” 张如玉顿时换了一副嘴脸,文质彬彬的作揖道:“学生乃是国子学的监生,不日就要入国子学读书,今日特来访友,不知先生能否让学生在此听一堂课?” 博士听到是国子学的监生,不由多看了张如玉一眼,目中带着敬意,颌首道:“坐下吧。” 张如玉朝陈凯之挤了挤眉,便坐定了。 这一堂课,陈凯之少有的心不在焉,他想着要投河的荀小姐,想着她的恶母,想着可恶的张如玉,心里竟有些乱。 今天,他再一次领教了张如玉的无耻,若真让荀小姐嫁给了这样的人…… 想到这个,陈凯之的心里莫名的一阵难受。 一堂课讲毕,已到了正午,博士夹着戒尺一走,明伦堂里顿时传出许多如释重负的声音,张如玉笑呵呵地道:“今儿幸会了这么多朋友,正午我来做东,请大家吃一顿好的,不知可愿意赏光。噢,陈才子,你也要去,你可是不想做驸马的人。” 诸生听说有人请客,顿时喜上眉梢,学生嘛,其实很容易收买的,只是张如玉又提到了驸马的典故,大家又都忍俊不禁起来。 许多人心里,对陈凯之看轻了几分,他学习倒是好,不然怎么能成为案首呢?可惜的是口气太大了,只有死读书的榆木脑子,没有真正的聪明。 恰在这时,却突然有人进了明伦堂,竟是宋押司。 宋押司心急火燎地进来,等看到了陈凯之,方才松了口气:“幸好你还没下学,否则又得到别处寻你了,凯之,快快快,朱县令请你去县里一趟。” 陈凯之下午还要上课,这时听到朱县令要请自己去,心里诧异。 倒是其他的同窗,都不免好奇,他们倒是听说过江宁县令看重陈凯之,却想不到,看重到这个地步,上学期间也叫人来找。 陈凯之不徐不慢地将书本和笔墨装入书箱,一面道:“恩公,不知县公寻我何事。” “选俊的事,你自己不知吗?”宋押司愣了一下。 其他人俱都呆住了。 张如玉立即道:“陈凯之,你不是说你没有参加选俊吗?” 他似乎寻到了陈凯之的漏洞,此时听了宋押司的话,正好揭破陈凯之的虚伪。 第七十章:东窗事发 不等陈凯之开口,宋押司便道:“虽没有参加,也不曾报名,可是选俊使一眼就相中了凯之,早已放了话,说是陈凯之不需参加遴选,直接进入决选,现在通过遴选的有五人,凯之就是其中之一,明公请凯之去,就是为了这个!” 空气凝滞了。 所有人都脑子有点发懵。 这是什么鬼? 这么多人报了名,三下五除二就被划拉了下来,他陈凯之名都不报,闭着眼睛,选俊使,那位据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心腹,居然……对这位素不相识的陈秀才青睐有加。 宛如重锤,狠狠的砸在了张如玉的心口。 张如玉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疼。 没天理啊这是。 还有王法吗? 陈凯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不喜欢包办婚姻,即便是与荀小姐,那也是在多次接触后,感动于荀小姐对他的好,再加上二人慢慢熟络,若说情愫,自然是有一些的,可是这没来由的公主,让自己去选驸马,你特么的是逗我? 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陈凯之是自然是小心的,他立即摇摇头道:“此事为何我事先不知?恩公,这不是小事,学生对选俊,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恩公请回禀县公,学生蒙选俊使垂爱,却志不在此,这选俊,我绝不会参加的。” 所有人又给惊得呆住了。 这家伙……居然当真拒绝了。 要知道,这家伙可是进入了决选,只要能入围,成为驸马的把握可就不小了。 不少人不禁为之惋惜起来,大家只恨不得一齐发出呐喊,放开那个陈凯之,让我来。 张如玉一屁股瘫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心里五味杂陈。 陈凯之的话,犹如两道耳光,啪啪的打在他的脸上,纵使他脸皮厚,这时候也露出了羞色。 你不是说人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你不是说人家高攀不上荀家吗? 你不是说陈凯之不如去选驸马吗? 张如玉不甘地叹息,自己家世是他的千倍百倍,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这好事,却都落在了这个家伙身上。 耳边听宋押司劝说着什么。 又听陈凯之毅然决然地道:“凯之,县公何尝不想问问你的意思,可是选俊使说了,这是太后的意思,既是凤命,县公也是难违啊。凯之若是不肯,明公那里,只怕难以交代。” 太后?居然牵扯到了太后,太后的意思…… 此起彼伏的,是倒吸凉气的声音,撞鬼了,他何德何能啊。 张如玉的脸上,骤然间像是没有了生气一样,居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了悲愤的感觉,方才的嘲讽,如今全数落回了他的身上。 陈凯之犹豫起来,终是叹了口气,不甘愿地道:“好吧,那学生先去见见县公,再作回绝的打算。” 说罢,他背了书箱,留下无数心如刀割的人,扬长而去。 他还跑去找县令,商量着怎么回绝? 张如玉如鲠在喉,坑爹呢这是。 等他抬起眸来,见有人看向自己时,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再不提请客的事了,匆匆地离开了这伤心之地。 ………… 陈凯之随宋押司到了县衙,这一次,朱县令没有在后衙的廨舍见他,而是选在了公房,据说后衙已成了选俊使行辕,连朱县令都搬出来住了。 陈凯之见到了朱县令,箭步上前道:“学生见过县公。” 朱县令和颜悦色地道:“凯之,你来的正好,来坐下说话。” 态度颇有亲近长者的风范。 陈凯之心里想,分明是想忽悠着我去选驸马,张口想说什么,朱县令压压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叹了口气道:“其实老夫早知你的志向,所以当那张公公提出的时候,老夫是为你挡了的。可惜胳膊拗不过大腿啊。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凯之啊,无非是决选而已,你若是当真不请愿,决选时装聋作哑就可,想要从俊彦中脱颖而出不容易,可想要平庸,难吗?” 挺有道理的样子。 陈凯之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知道若是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便颌首点头道:“是,学生明白了。” 朱县令松了口气,心里又和陈凯之亲近了几分,不禁道:“说来也怪,这张公公,只看了你的学籍,便对你青睐有加,起初,老夫以为是你那篇文章起得作用,可旁敲侧击,却又不是这么回事,这个张公公,有些古怪。不过这不是你关心的事,你有鸿鹄之志,不屑于做这驸马,便更该比别人更加努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陈凯之讪讪一笑,其实有时候,他觉得朱县令这个人有些让他摸不透,总感觉此人的城府太深了,可今日与他攀谈,却觉得亲近了不少。 只是人家是县令,自己是个秀才,纵然对方欣赏自己,陈凯之也没有逾越什么规矩,眼看时候不早了,便告辞而去。 背着书箱回家,心里虽有烦恼,可日子却还要照旧。 回到家中,见陈无极还在读书,陈无极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虽然只比陈凯之小一岁多,可在陈凯之的心理年纪比他多得多,所以是将他当孩子看待的。 “饿了没有?”陈凯之放下了书箱,一面云淡风轻地问。 陈无极放下书,旋即道:“陈大哥,方才那位荀伯父来了。” “又来了?”陈凯之微微皱眉。 陈无极歪着头,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他是一瘸一拐来的,说什么东窗事发了,哎呀,要小心什么的。” “还说了什么?”陈凯之的表情愈发的古怪,一瘸一拐,谁揍了他吗?东窗事发,莫不是被那荀夫人抓住他胳膊肘往外拐? 陈无极咂舌,笑呵呵地道:“后来……就跑了。” “噢。”陈凯之只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太放在心上,人家的悍妻揍老公,关自己屁事。 转眼便是决选的日子,陈凯之穿得很朴素地出门,无极闲来无事,陈无极也跟着一道去。 外头下着霏霏细雨,金陵多烟雨,陈凯之早已习以为常了,撑着一柄油伞,伞面朝陈无极那边斜了一些,自己的左肩却是打湿了,陈无极是很乖巧的孩子,见状之后,不禁道:“陈大哥,我不怕淋雨的。” 陈凯之朝他温和一笑道:“我也不怕,待会儿,打湿了也好,显得狼狈一些,今日我是去划水的,嗯,叫什么呢?对了,叫做重在参与,也没必要出彩,你年纪小,不要淋病了。” 陈无极沿着长满了青苔的石路里徐行,突的眼睛一红,道:“从前虽是杨道士将我养大,可是我很不喜欢他,他性子阴晴不定,时好时坏的,后来……他死了,我浪迹在市井,别人都瞧不起我,欺负我,唯有陈大哥对我好。我……” 陈凯之总是淡然处之的样子,这是气度,这年轻轻的躯壳之下,却藏着一个八面玲珑的心,正因如此,他总能很理智的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他是理性的,可唯独面对和自己一样,在这世上孤苦无依的陈无极,他心里也有柔软的一面。 陈凯之很自然地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你的大哥呀。” 因为我是你哥,所以对你好是应当的。 第七十一章:眼见为实 陈凯之的这个解释,无疑可以给一百分了。 陈无极破涕为笑,二人并肩而行,便低声地聊天说笑。 孰料这时候,一辆马车经过,如今细雨蒙蒙,地上积攒了水洼,那马车极快,溅起了泥水,陈凯之猝不及防,一地的泥水便溅在他的身上。 陈无极见状,不由大怒,厉声要骂。 那马车却是停了,从车窗里,钻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来,这人勾唇而笑,道:“哟,原来是凯之啊,哈哈,今儿是去驸马决选吗?正巧啊,我也正赶去呢。” 陈凯之被弄了一身狼狈,自然愠怒,可是见到说话之人,却是微微一愣。 又是张如玉? 这孙子居然也来了! 据陈凯之的记忆,张如玉压根就没有参加所谓的驸马招亲。 可是……他何以会进入决选? 张如玉显得十分得意,看到叶春秋一身泥水,狼狈不堪的样子,心情自然大好。 金陵的张家公子,还需要参加初选吗?呵呵…… 他父亲早就疏通好了关系,那姓张的太监倒是油盐不进,可是选俊使下面的官吏,却没一个不爱钱的。 若是能成为驸马,张家可就算是真正的发迹了,而且据说那位公主殿下,在洛阳也是出了名的美人。 本来张如玉还很是忌惮陈凯之,可是看陈凯之今日穿得朴素,现在又是一身狼狈之态,便放下了心,心里愉悦无比。 陈凯之身边的陈无极气呼呼的要冲上来,却被陈凯之拦住了。 陈凯之压住怒火,面上不露声色,他一直都知道,要整人,最不明智的就是动拳头,面对可恶至极的张如玉,他能忍耐到今日,也只不过是等待时机罢了。 他一身的土星子,语气不善地对张如玉道:“不是听说张家去向荀家求亲了吗?” 张如玉满不在乎地道:“只是决选而已,若是我中了驸马,表妹让给你又何妨?可若是不中,我再娶表妹不迟,人不能自毁前途啊,所以,你好生保佑我做驸马吧,哈哈,走了,走了。” 那马车已不再停留,绝尘而去。 陈无极怒火中烧,啐了一口,道:“陈大哥,他……” 陈凯之面上淡然,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背:“记住我一句话,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所以,平常心。” 陈凯之淡定地前行,不为张如玉所影响,心里却想:“这个人渣想娶荀小姐,只怕就是看中荀家的家世吧。撕逼?你一个富二代公子哥,凯哥撕了你。” ……………… 此时,在荀府里,荀小姐正心疼地看着鼻青脸肿的荀游。 轻轻地给他擦拭着额上的青肿,荀游龇牙咧嘴,忙道:“轻一些,轻一些,哎,这婆娘,下手真够狠的,圣人诚不欺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荀游大发感叹,显得很是恼火。 荀雅微微蹙眉,身子微屈着,小心地给荀游敷了药,看到父亲的处境,想到自己眼下悬而未决的事,心里不禁酸楚。 母亲这次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嫁给表哥,可是…… 自那一次,陈凯之从天而降,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从恼怒,到慌乱,到后来二人渐渐了解熟悉,直到她发现自己总忍不住地想着他。 虽在身在这大富之家,心里竟总是对那草庐茅舍里的那个家伙牵肠挂肚。 可是无论如何抗争,终是无用,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倒是很心疼自己的,也在外打听过陈凯之,晓得是个才子,父亲爱才,心里倒是默许,奈何这家却是母亲全权做主。 却在这时候,荀母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脸的容光焕发,道:“雅儿,雅儿,快,换了衣衫,跟为娘走。” 荀游一见了荀母来,呀的一声,两腿发软,也不知方才那句小人与女子难养的话是不是被她听了去,顿时浑身萎靡,魂不附体。 荀雅沉眉道:“娘,要去哪里?” 荀母看也不看荀游一眼,道:“去县里,看招亲,我方才得了消息,那个陈凯之,他去招亲了,呵……早就知道这穷书生是想要攀高枝的,见咱们荀家富贵,便来求亲,后来见了公主要招驸马,便又想攀更高的枝。所以说啊,这婚姻大事,非要门当户对才好,你看你那表兄如玉,我是瞧着他长大的,家世和学问都是极好,人也踏实,何况还连着亲,他心里只惦记着你,打死也不肯去做驸马的,幸好我消息灵通,否则雅儿,你真要被那姓陈的给骗了。” 荀雅满是诧异,她记得陈凯之当初是不肯来求亲,就是因为他觉得对她不够了解,是她一直不愿放弃,甚至放下了女儿家的矜持,和他接触多了,才好不容易才令他对她有了怜悯之心。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去招亲?这公主殿下,他就了解吗? 荀雅憋红了俏脸,忙不迭的摇头道:“不,娘一定是听错了。” 荀母冷笑一声道:“听错了?怎么会错?这事儿,是板上钉钉的,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年纪这样小,怎么会晓得人心险恶呢?所以才叫你亲眼去瞧一瞧,县里那儿,我已买通了,今日乃是决选,会请本地士绅名流去做个见证,本来我们荀家是没下帖子的,怕是县里觉得咱们荀家碍于身份,不会去,今儿啊,就让你好好去看看,看看那陈凯之的丑恶嘴脸。这个人呀,就是隔肚皮,看不到真心,说来说去还是知底知根的人好,如玉就是不错的孩子,一直都对你很是上心,绝不会做出辜负你的事来。” 说罢,荀母横瞪荀游一眼:“老不死的,你说是不是?” 荀游心里本也想说,我也见过陈凯之,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又见女儿听了这话,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想安慰她,可荀母这眼神如电光一般在他身上闪过,他心里一哆嗦,猛地一拍大腿:“贤妻所言甚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只此一言,便教愚夫醍醐灌顶……” 荀母便发了话:“车轿已备好了,走吧,什么事都要眼见为实,不亲眼见了,料来你也不会死心的。” 第七十三章:拼了 张如玉听到张公公要出题,他其实最忌惮的就是陈凯之,自知自己学问不如他,所以心里发虚,却还是故作潇洒的道:“不知钦使要出什么题?” 张公公听罢,反而有些为难了。 此前他将心思都放在了寻找皇子下落上头,对他来说,这招亲,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让他出题……有些难。 他能有什么文化呢? 沉吟再三,他却看到了案头上的一部花名册。 这花名册是当初招亲时候录入的所有候选人,足足数十人之多,里头呢,又记录了所有人的身高、籍贯、学籍,特征,家世等等。 花名册,足足有洋洋数千字,既然只是敷衍,那就随便出一个题吧。 张公公呵呵一笑,四顾左右,智珠在握的样子道:“不妨,就行书吧,你们呢,都将这本花名册抄录一下,全数抄录之后,再让咱和诸位们品评一下你们的书法,噢,对了,还得看谁抄的更快,大家以为如何呢?” 张公公没什么文化,不过毕竟也在宫里这么多年,各地进奏的奏疏还是瞧过不少的,虽然他自己行书不怎么样,可是对行书的鉴赏却颇有心得。 他话音落下,众官纷纷点头,更有人一拍大腿,讨好的道:“张公公所言甚是,真是高明啊,行书之道,最是能看出读书人的苦功,那些能作诗词的,可以靠着天赋,唯独行书,却是无法投机取巧的,非要长年累月不可,少年郎若是行书好的,无一不是耐得住寂寞,安心读书之人,以此来为公主殿下招夫,妙,实在是妙,妙不可言。” 张公公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谁晓得这随口一说,居然还有人给他翔实了理论基础,不禁多看了那官员一眼,笑着点头。 说干就干。 张公公带来的随从们已是搬来了案几,一人一案,笔墨纸砚俱都摆放在了案牍上。 这不但是比行书,还要比速度,谁先抄完,谁即占据了先手。 张公公将花名册一摆,这随机让他们来抄录花名册,也是以示公平,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花名册,可若是寻找什么书来替代,是为了防止有人已经事先背诵出了这书。 如此一来,心里默记的人,优势就很明显了。 四五个决选少年,包括了张如玉,都焦急万分,半刻都不敢耽误,有小宦官将花名册在他们面前横起,将自己当作了‘墙壁’,使每一个人,抬头可见。 已经有人不敢迟疑了,忙是取笔蘸墨。 抬头看一眼,记住一句话,接着下笔,张如玉生很谨慎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却发现陈凯之竟没有动,他不免诧异,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忙是抬头,接着落笔。 其实这种抄录最大的麻烦是抬头的过程,因为本身就极紧张,所以刚刚记住了一句话,正待要落笔,却发现忘了一些,生怕出什么差错,又不得不抬头去看,等觉得自己记牢了,才落了笔,抬头再对比一下,是不是抄录错了,接着是下一句。 有时候,张如玉又忍不住要警惕的看看其他人到了什么进度,虽是知道这样会耽误些许功夫,却还是管不住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如此。 看客们看着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也觉得有趣,可是等他们仔细去看,却发现了异象。 那陈凯之,竟只是坐在案牍前,并不去动笔。 察觉到的人,忍不住轻呼,此人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当决选是一回事吗? 却见陈凯之悠闲的坐在这里,他是真的不想动笔,凯哥说好了要娶陈小姐来着,人要信守承诺,否则自己和张如玉这样的下三滥又有什么分别? 他不愿攀什么高枝,也不稀罕什么公主,没有前途,自己可以争取,没有钱财,自己可以想办法创造,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指望着攀附女人。 所以他这时心情反倒轻松了,你们去比嘛,和我没关系,我是被拉了壮丁来的。 张公公见了陈凯之如此简慢,心有不喜,他方才本是小心打量过陈凯之,也觉得眉宇之间,并不像先帝,想来是一场误会,见他轻慢,心里便怫然不悦了。 官吏和士绅们,免不得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 “是陈凯之。” “好大的架子,连这决选都不放心上。” “或许,是行书不堪入目,所以知难而退罢。” 于是有人便低声耻笑起来。 陈凯之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此时那荀雅正是浑浑噩噩,眼眶微红,泛起泪光,早没注意场中的情况。 反是荀母心里既是憎恶陈凯之,又是恨这外甥不争气。她刚刚回神,耳畔听到那窃窃私语的声音,禁不住咬牙切齿的冷笑,仿佛又挑到了什么错处,低声道:“你看,有想做驸马的心,却连行书都不敢比,这样的人,可耻又可笑。” 似乎她还是意犹未尽,又道:“这样的人,我荀家就算是让女儿去做尼子,也绝不嫁他。” 很快,已是两炷香过去,张如玉已写完了一半,禁不住抬头去看其他人,许多人的进度,似乎比自己稍慢一些,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在他心里,他的心腹大患乃是陈凯之,忙是朝后看了陈凯之一眼,却见陈凯之竟是一笔未动。 呼…… 张如玉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一次,是胜券在握了,他心里忍不住狂喜,不曾想赢的如此轻易。 他二话不说,赶紧加快了速度,又突然觉得,这陈凯之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便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陈凯之呢,对他不予理会,朝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张如玉自小便被人捧着,而今处处被陈凯之压制,心里早就积攒了无数的怨气,现在触碰到陈凯之的目光,感受到这股轻蔑,心里不禁火起,他龇牙咧嘴的朝陈凯之瞪了一眼,嘴角动了动,仿佛在说:“走着瞧吧。” 陈凯之倒是很大方,张如玉很谨慎,可是他对这决选一丁点也不在乎,自己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所以也不担心触怒了谁,这决选,他也不在乎,所以就算有人要赶自己出去,他也不怕,陈凯之正色道:“张如玉,你总是瞧我做什么?” 方才还是鸦雀无声,陈凯之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平静。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朝张如玉瞧去。 张如玉想不到这家伙这样的大胆,既羞又愤,面上发红,不禁道:“我……我见你至今没有动笔,陈凯之,你就这样轻慢钦使大人吗?钦使大人,可是代表了太后来这金陵,为的是公主殿下选夫,你是什么东西,目中无人,怎么,你还想将你的坏脾气,带到这里来?” 好一顶大帽子。 就差指责陈凯之欺君罔上了。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厉色,眼角的余光看向张公公,张公公果然面色极不好看。 这家伙,还真是够狠的。 口长在别人身上,张公公是宫里的人,他说你大不敬,你就是大不敬。 陈凯之想了想,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是非要动笔不可了。这张如玉,真是令人生厌啊。 陈凯之心里默念:“姓张的,现在可别怪我,你自己找死,惹到我了。” ………… 写书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要铺垫,要推敲人物性格,要挖坑,要填坑,新书期,更的少了一点,要被人骂,铺垫的故事,读者只看到一半,一言不合就给你打低分,出了点错误,又要挨骂。 老虎自觉地,已经算是一个很认真,也很勤奋的作者了,别人新书发两章,还要早上发一章晚上发一章,老虎怕读者多等,一次性两章全发出来,还是讨不到好,分开发,能争取新书榜,新书榜老虎都不上,就为了大家看书看的愉快点。 哎,再忍忍吧,很快爆发了,每天更新八章以上,大家一次性看个够,其实新书期,大家看得不过瘾,老虎心里也憋屈,不发牢骚了,睡觉去。 第七十四章:绝技 陈凯之露出一脸温良的模样,朝张公公徐徐施礼道:“学生孟浪,只好尽力一试,争取力争上游,不过……公公,学生若是得了第一,能否请公公答应学生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说出这话,立即引来满堂的哗然。 “别人都已抄了一半,他竟还说要力争上游?口气还真够大。” “即便是鬼画符,怕也是追不上。” 众人窃窃私语,不免心里耻笑。 张公公脸色愈冷,拉长着脸,朝坐在一侧的朱县令招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这陈凯之,是不是太狂妄了?” 朱县令哭笑不得,陈凯之确实太托大了,哪有等人家已经完成了一半,还敢来大放厥词的? 他感受到张公公的不悦,忙道:“公公,少年人难免轻狂,是下官教化不彰……” 张公公只点了点头,不悦地对陈凯之道:“你若当真得了第一,自然随你。” 陈凯之如蒙大赦,又朝张公公行了礼。 众人只是好奇,这个小子到底为何有这样的底气。于是不免聚焦在陈凯之身上,可是陈凯之却令人失望了,因为他只是抬头盯着花名册。 荀母鄙夷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忍不住低声道:“真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荀雅下意识地想要为他辩解,可随即想到陈凯之今日来此为的就是选驸马,又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堂中聚精会神的陈凯之,虽是白昼,可堂中昏暗,所以点了油灯,陈凯之只伫立着,抿嘴不言,那深邃的眸子,在烛火照耀下,仿佛刹那之间,使这俊美少年猛地如珠玉映日一般熠熠生辉,令荀雅又骤然失神。 荀雅微微一呆,她依稀记得当初陈凯之吹奏高山流水时,也是这个模样,浑然忘我,沉浸其中,如孤独的夜行者,虽在人群之中,却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俗世之外。 陈凯之细致地盯了花名册片刻,直到他连续默读了两遍花名册,而耳边不免听到许多人低声的嘲笑,这可以理解,张如玉这些人,盯了片刻,接着就抄录一句,他倒好,盯了这么久,却不动笔! 陈凯之不以为意,只有他知道,在这半柱香的功夫,自己已经将洋洋千言悉数默默记在了心里。 开动…… 陈凯之提笔,蘸墨。 一手握笔笔尖落入白纸,另一只手,很是优雅地提住了袖子,笔如龙马奔腾,眼睛专注的看着笔下。 “咦!”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竟然……陈凯之至此之后,再没有抬头去看花名册。 写下了一句,两句,笔尖没有停歇,只有偶尔蘸墨的时候,方才小小的停顿,可是……陈凯之自始至终不再抬头。 抄写的人大抵都知道,抄写最麻烦之处就在于不连贯,看一眼,再写一句,有时心思一散,下笔就更慢了。 同样一篇文章,即兴写出,和抄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陈凯之就是在即兴下笔。 他的笔下,瞬间化作了无数的文字,一双眼眸,只关注着自己的笔,还有笔下的字,方才默诵的花名册,现在都如印记一样,悉数浮现在自己脑海。 好一个过目不忘!堂中的人都呆住了。 这家伙,居然再没有看过花名册!令人不得不怀疑,莫非方才只短暂的功夫,他就将这花名册背熟了吗? 有人忍不住,竟是站了起来,翘首想看看陈凯之抄录得对不对。 也有人认为陈凯之这样速写,这行书肯定是潦草的。 张公公也不由升腾起了好奇之心,却还是顾着颜面,不好移动半分。 张如玉一直认真地抄写着,一行一抬头,一笔一划,终于,这花名册的抄录进入了尾声,他长长松了口气,心情轻松起来,正要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时,耳畔听到有人道:“禀公公,学生幸不辱命,抄录完毕!” 张如玉本以为自己已经领先了所有人,可听到这个声音,他顿时面如猪肝,手里一哆嗦,最后一个字,竟在笔下化作了墨团。 这……怎么可能? 自己明明占尽了优势啊。 他焦躁地抬眸,却见陈凯之大大方方地拿了自己的行书奉送上去,转交给了一个文吏,那文吏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张如玉心里暗恨,又忍不住想:“这一定是陈凯之抄得急,只想着比拼速度,至于这行书,肯定是潦草无比,不登大雅之堂的。” 他这样心里安慰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都是这样的心思,都觉得陈凯之求快,这行书嘛,只怕不堪入目。 张如玉见状,连忙写下最后一个字,邀宠一般道:“学生也作完了。” 他忙不迭地将行书奉上。 如此一来,反而张如玉的行书叠在了陈凯之的行书之上。 张公公拿起了两张行书,先看了张如玉的行文,似乎觉得不错,不禁称赞:“不错。” 不错二字,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已是很了不起了,毕竟张公公见多识广。 他这一称赞,张如玉喜上眉梢,忙道:“学生蒙公公垂爱,实在是愧不敢当,学生虽远在金陵,却久闻颍川公主殿下大名,心中甚为倾慕,而今因缘际会,若是能蒙公公举荐,成为宫中东床之婿,公公对学生便是恩同再造,堪比再生父母。” 这番话,很不要脸。 可这对张如玉来说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太诱人了,驸马啊,他自认自己才华、家世、相貌都不差,今日遇到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 他话说完,便有一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到了张公公身边,低声说了什么。 想必这个小太监,是从中收受了张家的好处的,趁此机会美言几句,张公公听了点头,像是对张如玉的印象不错。 只是这番话,却差点没把荀母给气死,因为她记得,这番话张如玉也曾对自己这个姨母说过。 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外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荀母的身躯气得发抖,心里失望到了极致。 张公公朝张如玉道:“果然是少年俊杰,好得很哪。”只顿了顿,面上还带着些许的微笑,揭过了张如玉的卷子,便开始欣赏陈凯之的行书。 只是这一看……张公公的眼睛却是直了。 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错愕和震惊。 诸官和士绅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这一看,便又有人低声议论:“张公公面上似是不悦。” “这倒是的,莫不是这陈凯之,敷衍了事,所以……” “是啊,他写的这样快,行书肯定不过尔尔,张公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京中多少名家的真迹他不曾看过,这陈凯之……” 许多人觉得陈凯之方才太托大,心里反而生出了看笑话的心思,何况张家久在金陵,神通广大,树大根深,不少人对张如玉有很大的期许,自然就左右看陈凯之不顺眼了。 张公公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只是将眼睛深深地埋在这行书里头。 张如玉反而急了,不禁道:“公公……公公……这陈凯之,一味求快,功利心太重……” 第七十五章:震惊四座 “住口!” 张公公突然厉喝一声。 张如玉猛地给吓得打了个哆嗦。 张公公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敢情方才是神游去了,可他的眼睛,却依旧如一束电光般的落在纸上。 这……字…… 真是独特啊。 张公公浑然忘我的抬眸,眼里空洞,口里喃喃念:“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露锋等运转提顿痕迹……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富有傲骨之气,如同断金割玉一般……这……这是什么行书?” 张公公的这番话,分明是朝陈凯之问去的。 事实上,陈凯之大抵对这时代的行书也有一些了解,这时代的行书,依旧还处在汉朝的行书风格上,虽然此后几百年也有推陈出新,却还是万变不离其宗,依旧还保持着这个风格。 这时代没有钟繇、没有王羲之,当然也不可能会有董其昌。 而陈凯之所选择的,则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大陈朝的书法名家最是推崇是瘦体行书,而宋徽宗的瘦金体,可谓翘楚。 看来这张公公,倒是识货之人,陈凯之朝他一礼:“这是学生所习的瘦体。” 张公公眼若烛火:“从哪里习来的?” 也难得张公公激动,实在大陈人都将琴棋书画看得最高大上的,这琴棋画尚且还可以说是玩物丧志,可行书却是宫中和达官贵人拿来彰显自己的一项说的过去的娱乐,若是出了什么名家,历来会在京中生出一些波澜的。 甚至张公公看了这行书,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单凭这个瘦体,就足以让人称道了。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学生……梦中偶得。” 又是做梦…… 做梦是玄学,因为它无法证伪,陈凯之说自己做了梦,你还能破开他脑袋吗? 张公公愣了一下,不禁哂然,他踟蹰了一下,将这行书交给身边的小宦官,让这小宦官拿下去传阅。 官绅们接过了行书,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瘦金体,他们是前所未见的,这陈凯之先是过目不忘,接着又写出这样的字,这行书虽然有许多生涩的地方,可单凭这别具一格的瘦体,就几乎吊打张如玉了。 张公公见众人看得差不多了,看着一脸沉醉的官绅道:“其余的俊杰,写得太慢,且就此罢了。倒是这张生和陈生,哪个行文最佳?”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张公公如此问,显然是显示公平公正罢了,想来他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朱县令便道:“这两个生员,都在下官治下,下官斗胆而论,陈凯之最佳。” 其他人纷纷点头,其实分明是吊打,朱县令说出这番话,已经很给张如玉面子了。 张公公笑了起来,眼睛落向陈凯之,道:“那么就这么定了,陈凯之,你收拾一下,预备着随咱去洛阳吧。” 众人无不赞叹i看着陈凯之,稍稍带着几分小嫉妒。 荀母听了,方才还嫌陈凯之是故弄玄虚,想不到他竟真成为了驸马最大的候选人,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却又冷笑着低声道:“去了也好,他自攀附他的富贵,也省得令雅儿心性不定。”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酸不溜秋的,再看张如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外甥,太不争气了。 荀雅听到陈凯之要去洛阳,想着他要攀附那什么公主,她自知自己虽是出身大族,却无法和公主相比的,心里也不知如何想,只咬着唇,并不作声。 张如玉如遭雷击,脸色发青,这一次为了驸马的人选,张家在背后没有少运作,花费的金银乃是天文数字,居然……又被这陈凯之…… 他满腔的不甘,顿时大叫道:“不公,不公……” 他这样一叫,便立即令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了。 张公公顿时显得不喜,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也变得焦虑起来。 陈凯之看在眼里,心里了然了,张如玉还是太年轻啊,张公公已经一言九鼎,他大叫不公,不是打张公公的脸吗? 陈凯之揶揄似地看了张如玉一眼:“不知张兄,怎么不公了?” 张如玉脸色惨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朝张公公磕了个头:“张公公,这陈凯之,或许还有一点才学,可是学生要揭发,陈凯之此人,行为不检,他……他无耻下流,他……品行不端,公公,驸马的人选,才学固然要紧,可是品行,却也是重中之重啊,这陈凯之,最善于攀附权贵,城府深不可测,是个无耻小人,还请公公明鉴。”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攀附权贵、卑鄙无耻。 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这一手够狠。 因为一个有品行败坏嫌疑的人,谁敢将此人带到京里去推荐给公主殿下,将来一旦有什么差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张公公皱眉,想不到一次选俊,竟会惹来这么多麻烦。他现在只想快刀斩乱麻,赶紧的结束金陵之行,免得被赵王的人侦知到了什么。 正在他踟蹰的时候。 陈凯之却是笑容可掬地道:“公公可还记得学生动笔之前,曾和公公有过约定,若是学生得了头名,公公便答应学生的小小要求吗?” 张公公心里翻江倒海,一时拿捏不定主意,抬眸去看陈凯之,却见陈凯之在惠誉之下,竟是面色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这份镇定的劲,倒是让张公公有些疑惑:“那么,你有什么要求?” 陈凯之不屑地看了张如玉一眼,道:“学生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学生若是能有幸脱颖而出,请公公恩准学生不去洛阳,学生身份微薄,起于阡陌,哪里配得上公主殿下。” 嗡嗡…… 整个正堂,顿时沸腾起来。 你……不想做驸马? 张公公突然觉得今日要消化的东西有些多,他不由道:“你不想做驸马,为何来这里选俊?” 你特么的是逗我呢?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也不愿来,是公公非要点学生来的。学生一开始也不想比,所以打算交一份白卷,却又是公公非让学生下笔不可,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 “……” 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张公公这才想起了什么,神色凝重起来,这不等于是此次的选俊成了一个笑话? 张如玉本是跪着,心里在想如何坐实陈凯之人品卑劣的事实,可听到陈凯之辞去驸马,连忙冷笑道:“张公公,这陈凯之伶牙俐齿,这驸马谁不想做,他这样说,不过是以退为进,此人心机,深不可测,张公公万万不可信啊。” 经张如玉提醒,大家醒悟过来,噢,原来如此。 陈凯之却是慨然一笑道:“我一介布衣,家境贫寒,高攀不上公主殿下;至于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妨碍?何况学生早就有倾慕的女子,恕学生不敬,在学生心里,这女子在学生心里的分量甚是重要,学生与她也早在私下定了终身,就更加无法入京了。” “……” 堂中又是沸腾。 连这话都说出来了,陈凯之这是铁了心不肯进京了。 张公公不禁色变:“什么,私定终身?却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陈凯之坦然道:“荀家的荀雅小姐。” 此言一出口,震惊四座。 与此同时,众人都不禁朝荀家之人看去。 第七十六章:代表月亮消灭你 陈凯之一点儿也不担心坏了荀雅的名节,既然荀雅已经决心想要嫁给自己,宁可用跳河去和父母抗争,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和她在一起,既然如此,别人怎么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荀母脸都变了。 哎呀,这女儿……嫁不出去了! 这是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姓陈的你乌龟王八蛋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说了私定终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家女儿和你陈凯之发生了什么,以后谁还敢上门提亲? 她正待要豁然而起,辩解什么,可一想,如何辩解呢? 只在这踟蹰的功夫,身边的荀雅已是惊呼一声,面上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她明眸里仿佛焕发了光来,这结局她是万万预料不到,俏脸上的泪痕还未擦拭干净,陈凯之做出如此勇敢的举动,见许多人朝自己看来,心里又是羞怯,又是惊喜。 张如玉已是气晕了过去,他忍不住瑟瑟发抖,方才自己还骂他攀附权贵,人家就鄙弃权贵给你看看,这反倒是显得自己成了诬告。现在公主没了,这陈凯之,竟还大庭广众,说他和表妹有染,他顿时瑟瑟发抖,身如筛糠。 谁也想不到,事情到了最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张公公板着脸:“陈凯之,公主殿下,难道在你眼里,一钱不值吗?” 陈凯之躬身朝他一礼,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又得宫中教养,必定是才貌双全之人,学生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在这金陵,上无片瓦,脚无立锥之地,便连三餐,有时也无以为继。学生自知,若是能蒙公主殿下青睐,承蒙不弃,成为驸马,自此便可平步青云之上,享一世富贵荣华,可惜,可惜……” 张公公面色更加古怪:“可惜什么?” 陈凯之娓娓动听道:“学生读书时,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春秋之时,齐国有个人叫陈不占,这个人胆子很小,听说国君有难,要奔赴救援。要去的时候,心里恐惧,吃饭拿不住饭勺,上车抓不住车轼。他的车夫便问他‘像这样的胆小,去了有什么用?’,陈不占却说:‘为国君牺牲,是道义的准则,胆小怯弱,是我个人的事,不能因私害公。’于是就去了,这到了战场,他听到了兵器碰撞和厮杀的声音,陈不占还未杀敌,就已经吓死。” 陈凯之笑了笑:“这位先秦时的陈公,虽然胆小怯弱,却是学生的榜样。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当做的事,便是枪林箭雨,也需要去做。可若是学生这般,心里已有了佳人,也早已和人私定下了终身,怎么可以为了区区富贵,便忘记从前的承诺呢?陈不占胆小如鼠,战战兢兢,也要赴君难,学生无法和他相比,可是学生唯一能做的,便是信守自己的承诺,不去辜负心仪女子对自己的美意,学生有万死之罪,还请公公见谅,若公公因此而加罪学生,学生亦无怨无悔。” 一番大道理出来,冠冕堂皇,陈凯之用赴君难的典故,来为自己解释,其实是别有意图的。大陈朝推崇的乃是忠孝礼信。自己不背弃荀小姐,这是信。而举出这个陈不占的事例,却是忠,就算张公公想要秋后算账,怕也会遭人非议,因为……这本就是大陈朝的至高美德,难道就因为人家不做驸马,想做一个忠诚、守信的人,便因此要责罚吗? 这就叫套路,永远站在光明之下,代表月亮消灭别人,伟大光明和正确加诸于身,既是大义凛然,也可以保护自己。 堂中鸦雀无声,只剩下了沉默。 陈凯之朝张公公微笑,随即一礼:“公公,学生告辞。” 轻描淡写之色,居然旋身,朝向大堂的一侧走去,他早已看到了荀雅坐在角落,穿着男装,可是这纶巾儒衫,却掩不住她的眉毛,尤其是那闪动着泪花,却又惊喜的眸子。 陈凯之走近,伸出手。 荀雅诧异了一下,这……是要…… 大庭广众呢,他还真是……胆大包天,也不怕人笑话。 可是……荀雅惊喜之余,看着这温和的男子,那从袖中伸出的手,虽是细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扎实可靠。 坐在一旁的荀母如遭雷击,听了陈凯之的话,心里只想着一个后果,她忙不迭的想要阻止什么,彻底的慌乱了。 这是坑啊。 到了明日,整个金陵怕都要知道,自家的女儿和陈凯之有了苟且之事,你这小子,方才还改善了对你的印象呢,辞了选俊,确实需要勇气,可是…… 这时,荀雅却也已伸出了手,将芊芊玉手轻轻的搭在了陈凯之的手心。 这…… 荀母暴怒,却见无数目光朝这儿看来,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去,其实大陈朝还算开放,就算女子也可以抛头露面,可大庭广众之下,男女牵手一起,就是犯禁了。 陈凯之懒得理会荀母杀人的目光,眼睛落在荀雅身上,她羞怯却又鼓着勇气的样子,很是悦目,将她的手握紧,陈凯之道:“走了,这里闷气的很。” “好。”荀雅回答的很干脆。 一男一女,就这么抛下所有人扬长而去。 荀母的目光要杀人,气的发抖,完了,全完了,自家的女儿,不嫁陈凯之是不成了。 天,荀家没有一丁点底牌了! 她顿时怒容满面,偏偏荀雅已是去远了,于是如金刚怒目,一双眸子,如刀子一般落在荀游身上。 荀游心里咯噔一下,伤痕累累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怯意,下意识的道:“我……我冤枉,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一场选俊,闹到了这个地步,让人好气又好笑。 张公公心中郁郁,拂袖到了后衙廨舍,皇子依旧没有踪迹,反是赵王那儿起了警觉,现在选俊的事又停滞了,那个陈凯之,真是可气啊,这家伙添什么乱? 他心里恼怒,事后细想,又觉得这家伙来添乱,本该是让他吃点苦头的,偏偏这家伙长篇大论,将忠义抬了出来,无懈可击。 “嘿……小小年纪,这样深的城府。”张公公眯着眼,不禁冷笑。 外间,一个小宦官却是连滚带爬进来:“义父……义父……” 张公公眉毛一凝,手里抱着热腾腾的茶盏,露出不悦。 宫中的规矩森严,这小宦官乃是自己的义子,自然是张公公的心腹,可这家伙如此手足无措,失心疯了吗? “什么事?” 小宦官激动的不能自己,气喘吁吁,左右张望之后,却又变得谨慎起来,他压抑着嗓子道:“公公,三颗痣,三颗痣的人……找着了。” “什么?” “找着了。儿子……儿子……”小宦官语无伦次的道:“儿子方才查阅了文吏们验身的文牍,那叫陈凯之的,身上便有三颗痣。” “陈凯之!”张公公惊讶的张开了嘴,他喉结不断滚动,起初他就觉得陈凯之最有嫌疑,因为此人来历可疑,年纪也是相仿,现在这三颗痣,就更加是明证了。 本以为他相貌不似先帝,让张公公希望落空,可是这三颗痣…… 第七十七章:殿下 张公公突的眼眶发红,眼泪便滂沱雨下。 十三年啊,这十三年来,自己四处奔走打听,原以为希望已经渺茫,现在……竟真正看到了希望。 “义父,是不是……” “不可!”张公公来不及收泪,当机立断道:“不可以惊动任何人,赵王的人,天知道藏在何处,我们在找,他们也在暗中打探,现在唯一做的,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惊动了他们,否则……”张公公微红的目中,掠过了一丝冷冽:“否则皇子殿下的性命可就堪忧了,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件事,你知我知,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张公公倒吸口凉气,粗重的呼吸着,却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只要赵王这边,不知这陈凯之的真实身份,就一切好说,这皇子殿下,咱今日见识过,城府深不可测,又是生员,眼下,并没有什么忧患,咱得赶紧入宫,请见娘娘,此事,万万不可张扬,知道了吗?” “儿子明白了。” 张公公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子还在颤抖,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就是皇子。 他想了想:“他的三颗痣,生在哪里?” 小宦官从袖里抽出一份文牍,张公公看了文牍中的记录,正在腰上,呈品字形,这……就没有错了。 他忙不迭的去喝了一口茶,才使自己平静,颤着嗓音道:“这是皇天护佑,先帝有灵啊。” 他的泪水又是滂沱如雨下,找了十三年,终于把皇子找到了,张公安激动的不能自己。 ……………… 烟雨的金陵,因清晨的蒙蒙细雨,因而罩上了一层薄雾,陈凯之牵着荀雅,漫步在这清净的路上。 陈无极很是愉快的提着一只荷叶鸡,亦步亦趋的跟在身上,有鸡吃,其实……做电灯泡还是很愉快的。 街上人烟稀少,可荀雅却依旧是红晕着俏脸,她也不知方才是什么勇气,只知道陈凯之伸出手,她下意识的搭过去,陈凯之的手心滚烫,很暖和,令她安心。 既然陈凯之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昭示了私定终身,荀雅心里便想:“这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想到了鸡和狗,侧目悄悄去看陈凯之,心里不禁噗嗤想笑,若是他知道自己将他喻为鸡犬,或许,会很生气呢。 “嗯?你瞧什么?”陈凯之握住荀雅的手不放,没什么大不了的,外人怎样看自己这一对大胆奔放的男女,陈凯之不在乎,人得为自己活着。 荀雅露出窘态,忙不迭的道:“我想,母亲一定会很气恼。” “不会。”陈凯之只一笑,笑的很温和:“伯母大人善解人意,温良俭让,怎么会责怪我们。” “呀……”荀雅惊诧的看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信步向前,他总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时也保持着乐观,将荀雅送回了府邸,荀家的门房见自家的小姐被陈凯之牵来,眼睛都已经直了,陈凯之不以为意,朝荀雅抱手作恭:“再会,请雅儿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嗯。”荀雅微微颌首,面上染着红晕,陈凯之却已旋身,领着陈无极渐渐隐入薄雾。 荀雅痴痴的瞧了许久,方才收回了目光。 …… 生活总要照旧,对于陈凯之来说,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荀家那边也传来消息,只要他中举人,他和荀雅的婚事,荀母便同意。 因此陈凯之愈是发奋的苦读,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陈凯之更渴望得到功名了,不仅仅是为了荀小姐,更为了自己。 接下来,便是乡试,若是能中乡试即是举人,彻底改变人生,从一个生员,跨入举人老爷的行列。 可是要中举,何其难也,运气和实力都是缺一不可。 陈凯之不相信运气,所以他只好寄望于实力。 初夏时节,子夜的梆子声敲响,无极已是睡了,可是这漏屋之中,却依旧还是油灯冉冉,陈凯之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这豆大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里,而他的眼睛,则落在白日向恩师求教时作下的笔记上。 他低声的念诵:“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 每一个文字,每一个讲解,陈凯之务求做到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上。 直到三更,方才睡去,等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匆匆而起,交代了陈无极几句,便背了书箱,先去恩师的书斋求教,接着,便又要赶去府学。 这几日天气愈发的闷热,夜里蚊虫多,陈凯之睡得不踏实,可毕竟是少年人,开了门,迎了曙光,整个人又神采奕奕起来。 只是……今日陈凯之觉得似乎有些不同,街上的行人,显得寥寥了许多,沿途,似乎多了不少的差役。 这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心里生出疑窦,他加急了步子,本要靠近县学的时候,却被几个差人远远截住,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显得很焦虑,见了陈凯之,道:“凯之,往哪里去?” 陈凯之上前几步,朝周差役行礼道:“要去谒见恩师。” “不能去了。”周差役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显得凝重:“昨日傍晚出了事,在夫子庙附近,出现了天瘟,一夜之间,有数百人出现了诸多症状,而今,县公已经下令,封锁这一带的街巷,严防死守,决不可将疫情感染出去。里头的人,一个都不准出,而外间的人,也一个都不许进。” 陈凯之不知道什么是天瘟,可只一听,便晓得必定是极厉害的传染病。 陈凯之惊诧的道:“可是周大哥,恩师……” 周差役摇头,突然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样子:“凯之,现在就算是县公的父亲在里头,也是决计不能出来的,你可知道,就在十五年前,一场天瘟,横扫江南,感染者百万之巨,病死的足有十万人,天瘟出现,若是不能遏制,就是这样大的伤亡,无数田地荒芜,人间炼狱啊,因此,为了防微杜渐,县公下了死令,便是一只苍蝇,都不得飞出来。” 他这般一说,陈凯之立即理解了,如此恐怖的危害,这对于朝廷来说,不啻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而对于地方官府来说,在防疫的过程中,稍稍出现一丁点的差错,都可能遭来灭顶之灾。 可是……恩师…… 平时陈凯之遇到任何事,都能保持从容,可是现在,却是慌了。 他哪里想到,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事。 明知这时候周差役不可能通融,可陈凯之想了想,道:“我去见县公。” 恩师……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虽然这老头儿脾气古怪一点,更偏心于自己那个传说中的师兄,可陈凯之心里,早将他当作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半个父亲,现在他急的跺脚,再没有半分矜持了。 周差役似乎能理解陈凯之的感受,心里却又知道,陈凯之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却还是好言道:“县公现在去同知厅了,眼下金陵知府还未到任,那杨同知前些日子‘抱病’,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连夜命各县的官吏前去同知厅听用。不如,你去县衙里等一等,只是却不知什么时候县尊大人回衙。” 陈凯之哪里等着急,他心急如焚,心里像是猛地抽搐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对自己这般重要:“我这就去同知厅外头等。” 说着,心急火燎的朝同知厅疾奔。 第七十八章:天谴 同知厅外,早已是停了许多轿子。 而杨同知上一次触了霉头,这个老狐狸,顿时察觉不对起来,他与朱县令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据说在朝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弹劾他了。 此时的他,风雨飘摇,如今索性称病,等候着朝廷的处分。 可谁曾想到,一场大疫会在这个时候露出了苗头。 这种大疫,可不是称病就能躲得过的,杨同知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天瘟肆虐,死者十万,横扫江南,事后,朝廷秋后算账,江南州县的官吏,抄家灭族者数十人之多,秋后问斩和罢黜的官吏更是不计其数。 说穿了,死了这么多的人,朝廷一定要给万民一个交代,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这样严惩,不过是借此平息民愤而已,没有半分道理可讲。 金陵阖府上下的官吏,个个紧张起来,各县的县令,连夜赶到了同知厅,在厅中济济一堂。 杨同知正待去前厅升座,却有文吏来报:“大人,京里来人了。” “京里?”杨同知呆了一下,前脚这里发生了灾祸,转眼京里就来了人? 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但凡是牵涉到了京里,杨同知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忙道:“什么人?” “说是北海郡王府。” 杨同知眉头一拧,神情略显紧张。 北海郡王,这是皇亲国戚,据说还和赵王殿下关系匪浅呢,他顿时打起精神道:“快快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读书人模样的人进来,看样子,此人不是官身,可是举手投足,在杨同知面前,却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微微欠身,便算是给杨同知行了礼。 杨同知反而不敢怠慢他,朝他深深作揖道:“敢问足下是何人?” “不要多问。”这人态度很不客气:“我奉北海郡王之命,本是来金陵有一桩公事,今早才知道,金陵居然起了瘟疫,听说……除了江宁县,便是玄武、栖霞、浦口诸县,也有人染病了,而今是人心惶惶,是吗?” 杨同知县焦虑地道:“是,是,是,下官正预备召集各县官吏,做好防瘟的准备。” 这人面上没有表情,只冷漠地看着杨同知:“天瘟是人力可以阻止的吗?” 杨同知沉默了。 十几年前,江南天瘟横行,各州各府,也确实做了无数的工作,可有什么用呢?瘟疫一起,大夫们根本提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法。而官府能做的,就是一村出现了瘟疫,便封锁一村,一县生了瘟疫,就封锁一县,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防不胜防。 这人冷笑道:“你如今是一府之长,如今出了天瘟,这天瘟是天灾,还是呢?” 杨同知忙道:“是天灾,是天灾。” 当然得是天灾了,若是,那么这是谁造成的呢? 这人的一双眼眸却是洞若烛火,只淡淡一笑道:“既是天灾,那为何上天会发怒,降下这滔天的灾祸?” 杨同知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此人便又道:“你死到临头了,还想装聋作哑吗?天下的灾祸,都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古往今来,多少天子因为灾祸而下诏罪己,现在突然出了天瘟,这便是为政者的疏失!” “先生的意思是……”杨同知惶恐地伸出手指捅了捅房梁:“是陛……” “住口!”此人勃然大怒,狞笑道:“陛下年幼,与他何干?我来问你,如今主政者是谁?” 杨同知面色惨然:“是太后……” 此人呵呵一笑道:“太后做了什么事,引发了上天的警示呢?” “这……”杨同知愈发惶恐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为错综复杂的局面,他打了个寒战:“可是……” “不用可是,我来告诉你,就在数月之前,金陵府有一生员,写了一篇《洛神赋》,诈称太后乃是洛神,太后虽是贵重,可终究只是一个妇人,一介妇人,却伪为神明,想来,正是因为如此,上天才发怒的吧。莫非,同知大人不曾读过董公的《天人三策》吗?” 杨同知快要站不住了,双膝有些发软,差点就瘫到地上了。 董公便是武帝时期的董仲舒,他的天人三策,最中心的思想便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肯定君权神授,皇帝为上天之子的同时,提出了‘灾害天谴论’,因此提出,为政者若是无道,国家必定会有巨大的灾祸,上天会以天象和灾祸以此来示警。 此人嘲讽地看了给惊得差点没了魂的杨同知一眼,道:“现在杨同知已是必死无疑了,这场瘟疫根本无法控制,而控制不住,意味着什么呢?杨同知,莫说你官位不保,朝廷到时为了平民愤,势必,会教你粉身碎骨。现在,郡王殿下虽在京师,可是我……却可以代北海郡王,为你寻一条出路。将这灾祸,都栽在那陈凯之身上。唯有如此,北海郡王,甚至是赵王殿下,都可以保你平安。” 杨同知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如蒙大赦的心思,反而身如筛糠,他很清楚,这些人是想借打击陈凯之来动摇太后的地位。 “何去何从,你自己选吧,学生告辞。”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淡然地朝他一礼,便扬长而去。 杨同知却是双目无神,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地,直接瘫坐于地,直到有文吏来催促,见大人如此,忙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外头的县令们,已等久了。” 杨同知才反应了过来,忙不迭的起身,不安地走到了前厅升座,看着各县的县令,他心如乱麻,却是猛地一拍案牍:“天瘟害民,这是天谴,乃是上天降下来的警示,本官听说,有一生员,名叫陈凯之的,居然著鬼神之事,妖言惑众,这场天瘟,必是此人所起,因此,除了各县严防死守,本官立即签发拘牌,捉拿陈凯之,以顺天命!” 厅中各县的主官,顿时目瞪口呆起来。 他们和寻常人不一样,毕竟都是主政一方的大员,只听杨同知的口气,便晓得事情不简单。太后自居洛神,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甚至有些地方官,为了讨好,甚至要修筑洛神庙;可是杨同知说陈凯之妖言惑众,岂不是直接否认了太后呢? 大灾当前,突然提出如此敏感的问题,这…… “杨大人。”朱县令已豁然而起,厉声道:“一个同知就可以决定天命吗?“ 杨同知早料到朱县令会如此,他板着脸道:“这陈凯之,乃是你治下之民,本官命你速速拿人,否则,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朱县令自然心知杨同知其实是想借这一次的灾祸做文章,不禁笑了:“这样大的事,请大人拿旨意出来,又或者请知府大人做主。” 听着朱县令的话里讽刺意味十足,杨同知恼羞成怒道:“你果然和那陈凯之狼狈为奸,郑县令,你来办!” 第七十九章:杀人灭口 杨同知自然是早有预案,这朱县令和陈凯之本就是一伙的,沆瀣一气,而玄武郑县令,却和陈凯之颇有仇怨,让郑县令来办自然是更为稳妥。 先拿下陈凯之,再安个罪名办了! 杨同知清楚,自己现在已成了北海郡王乃至于赵王的一柄刀,陈凯之不过是个小角色,真正伤的却是朝中太后,自己在赌,赌赵王殿下会力保自己。 郑县令听罢,不禁笑道:“下官遵命。” 朱县令冷哼一声:“大灾当前,不思赈济,诸位大人们却在此想着如何害人,天灾这是要酿成吗?” 杨同知眼中掠过一丝杀机,道:“朱子和,这陈凯之的文章能呈送进京师,你也有一份吧,呵……你朱子和也难逃其咎,来啊,请朱大人且先在这同知厅里,暂先圈禁起来,正因为有了大灾,才需找到灾祸的源头,这源头,就是你朱子和,还有那陈凯之。” “你……你敢!”朱县令豁然而起,他感到一丝不对劲了,按理来说,杨同知是没有这样胆子的,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洛神和太后已经息息相关,在这上头做文章,将洛神赋与灾祸联系一起,这是大不敬啊,他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此时,杨同知冷冽一笑道:“一切后果,本官一力承担!” 到了这个地步,杨同知已清楚自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郑县令,你且先去拿人。” 郑县令不敢怠慢,忙起身告辞,刚刚出了同知厅,郑县令正待要带着差役离去,却正好见陈凯之心急火燎地朝这里来。 郑县令面上露出了冷意:“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来人,将那人拿下。” 他手一点,几个差役已看向陈凯之的方向,而后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陈凯之已经急红了眼睛,这一场灾祸,他实在没有预料到,现在只想着从朱县令那里,打听一些消息,不妨几个差役迎面而来,直接将自己拿住,也不问情由,若是换做其他人,势必要大喊,我乃生员,谁敢拿我之类的话。 可是陈凯之却没有喊,对方显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喊这些话没有意义。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越过了差役,看到了躬身钻入轿中的郑县令,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和郑县令的确是不对付,可仇怨还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么……朱县令呢? 陈凯之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这一场灾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这样简单。 “不要动手动脚,若是贵县有什么公干,我自随你们去。” 陈凯之显得坦然,要冷静,要沉得住气,恩师在疫区,生死未卜,瞧现在的状态,朱县令多半也遇到了什么麻烦,正是因为如此,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了。 陈凯之的冷静,让几个差役觉得匪夷所思,陈凯之毕竟是生员,不好过于得罪,于是领头的道:“请吧。” 玄武县衙距离这里并不远,只一柱香便到,紧接着,郑县令升座,命人带陈凯之入衙堂,一见到陈凯之,立即龇牙咧嘴,拍案而起:“堂下何人?可知罪吗?” 这先声夺人,带着肃杀之气。 陈凯之镇定自若,没有被吓倒,其实他心里倒是忧惧交加,可是外表上,却绝不会显出怯意,陈凯之行礼道:“学生江宁县秀才生员陈凯之,见过玄武县县公,敢问大人,学生非大人治下之民,大人何故拘问学生?” 反将了郑县令一军。 郑县令狞笑道:“到了如今,还想找死!现在上头已查实你妖言惑众,坏人心术,行这巫蛊之事,江宁朱县令,也牵涉其中,如今自身难保,本官奉命,特来拿你,陈凯之,你可知道,你现在所犯何罪吗?”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出事了,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麻烦,按他依旧努力地保持着冷静,镇定自若地道:“是非曲直,自然会有人还学生一个公道。” “哈……”郑县令笑了:“如今灾情紧急,上天不仁,已经降下了警示,都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给你讨什么公道,本官现在拿了你,立即要禀明杨同知,杨同知随时就会有回复,陈凯之,这可怪不得本官了,只怕你活不过今日!来,带下去。” 要杀人灭口了! 陈凯之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只是…… 不对,一个同知,就算有再大的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到底这问题的环节出在哪里? 几个差役已是很不客气地将陈凯之拖了下去。 陈凯之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原来有一种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 “真的是要草芥人命吗?”关押在这阴暗潮湿的狱中,陈凯之没有大闹,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如今大难临头,他现在应该做的,绝不是痛哭流涕,也不是大吼大叫,而是理清楚这瘟疫还有杨同知已经自己所接受到的所有关系。 到了傍晚时分,牢房的门,却是开了。 有人提着灯笼进来,这里本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转眼,那灯笼的光线照耀,陈凯之觉得眼睛一花,便见一个黑影进来。 竟是郑县令。 郑县令板着脸,左右打量着狱房,见陈凯之沉默的模样,道:“死到临头,还在睡大觉吗?” 陈凯之见了郑县令,异常的平静,起身朝他一礼道:“见过大人。” 郑县令冷笑道:“听说你在狱中不吵不闹,倒是一点都不像囚徒。” 陈凯之对他的讽刺置之不理,只是道:“大人来此,只是为了口上占一点便宜吗?” 郑县令将灯笼挂着,背着手,踌躇满志的样子道:“同知厅里已经有回音了,杨同知已颁出了告示,将这场天瘟都推在了你的头上,说是你触怒了天上,也已择定了日期,等天微微亮一些,便拉你去菜市口问斩了。” 陈凯之对此,倒是一点意外都没有,他反是苦笑道:“好一个杀人灭口,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为自己辩护的,既然杨同知已让县公拿人,那么问斩只是迟早的事。” 郑县令觉得奇怪:“你料到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难道大人真以为学生在睡大觉吗?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学生怎么能睡得了觉呢?” 郑县令哂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伙有点摸不透了。 “那么,你在做什么?” “在思考!” “思考什么?” 陈凯之眸子一张:“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思考学生还有没有救?” “想明白了吗?” 陈凯之点头,他的目中掠过了一丝精光。 “可有答案了?”郑县令冷笑着。 陈凯之道:“有!” 郑县令越来越古怪起来:“嗯?” 陈凯之正色道:“杨同知要杀人灭口,他的目标,直指的乃是太后,他一介同知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授意指使他这样做,什么人敢针对太后呢,想必郑县令心里,也知道答案,这些人一定权势滔天,甚至实力不在太后之下,否则杨同知,哪里来的胆子?” 郑县令面无表情,目中却是杀机重重。 陈凯之又道:“杨同知要杀人,为何不亲自动手,却是让大人这玄武县令来?这就说明,杨同知虽然在豪赌,可是这一场赌局,他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正因如此,他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借刀杀人。大人就是这柄刀。” 郑县令冷哼一声,只是一双直直地看着陈凯之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幽深。 第八十章:豪赌 陈凯之此时脑中已是无比的清明,死亡距离自己越近,却仿佛自体内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他无畏地看着郑县令,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可是郑县令呢?郑县令打算怎么办?对郑县公来说,学生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若是真按杨同知的意思,杀了,将来秋后算账,郑县公必是难辞其咎。可若是顶住了压力,保住了学生,那便是直接得罪了杨同知,甚至是杨同知背后的人,这两方面的人,哪一个都不好惹。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学生是小鬼,县公乃一县之长,本是金贵,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小鬼呢?” 郑县令缓缓地眯起了眼眸,只是从那眼缝里掠过了一丝精光:“那么,你猜本县会怎样做?” 陈凯之道:“学生与县令,虽有些过节,却还不至不死不休,所以学生的猜测是,县公会放了我,不过不是明放,而是暗放,只有如此,才能做到两不得罪。” “你猜错了!”郑县令冷笑着道:“你在狱中呆了这么久,只想到了这些?真是可笑,一点小聪明,便自以为自己运筹帷幄,掌握了所有人的心思。” 错了? 陈凯之顿时头皮发麻。他很清楚错了的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难道这郑县令本就是杨同知的心腹?又或是,这家伙睚眦必报,索性也要和杨同知一样,进行一场豪赌? “学生错在哪里?” 郑县令盯着陈凯之,使陈凯之浑身发寒。 郑县令慢悠悠地道:“本官会放了你,也会偷偷放了,你错就错在自以为聪明,结果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骄傲地抬起下巴,继续道:“本官放你出去,固然也有你所说的缘故,可是真正的根本,却是本官虽也偶尔收受人钱财,在外养了几个外室,可本官还是个好官,是一个好人。” 陈凯之微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郑县令。 郑县令清高地道:“滚吧,不必谢本官,本官只是在做一件对的事,本官再如何不好,但是屈打成招,草芥人命的事,本官是不屑做的。” 陈凯之顿了一下,最终点点头,抬腿要走。 “回来!” 陈凯之头发麻,从郑县令说话的口气来看,这人……神经病,听他叫唤自己,陈凯之以为他又改了主意。 郑县令瞥了陈凯之一眼:“你出去之后,立即逃得远远的,逃出金陵,隐姓埋名吧。盘缠可够吗?本官倒是可以施舍你一些银两。” 远走高飞? 陈凯之站定了,几乎没有权衡,便道:“多谢县公……只是,学生不打算走?” “嗯?”郑县令皱眉。 陈凯之道:“莫说学生蒙受了不白之冤,绝不肯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一世的逃犯;何况学生的恩师还在疫区生死未卜,学生怎么能走?师者,父也;恩师平日待学生虽然严苛,可是学生既已拜入他的门墙,而今恩师有难,学生怎么可以远走高飞了之?县公,有人想要害我,同时在这金陵,一场巨大的瘟疫就要蔓延,此时此刻,学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郑县令觉得很诧异,他想不到陈凯之这个家伙如此的‘胆大’。 陈凯之深看他一眼,眼眸中闪过了决然:“迎难而上,谁想我死,我便十倍百倍奉还;但是我不会丢下我的恩师不管,同时,若是有办法,我也不会对这金陵万千百姓的性命置之不理。” 郑县令不禁失笑:“你……口气太大了。” 陈凯之朝他一礼,而后道:“不试过,怎么会知道呢?即便因为如此而死在这里,那也是命,学生其实已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死一次。可是比死还难受的,却是让陷害学生的人,依旧逍遥法外;让逆贼的奸计得逞;还有……因为这一次的灾荒,而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死于非命,大难当前,若是不做一些事,却舍弃一切,逃之夭夭,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心安,与其这样悲哀和愧疚地活着,不如……学生也来赌一把,县公,后会有期。” 说罢,陈凯之没有再犹豫,身子一闪,已是冲出了这囚笼。 郑县令背着手,灯笼的光线给他拉了一个长长的影子,这影子纹丝不动,甚至郑县令的面部表情,似乎也僵硬着没有动,沉吟了良久,他轻声喃喃道:“但愿……后会有期吧。” 站了半响,提着灯笼,郑县令才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县牢。 门口一个狱卒朝郑县令行了个礼,郑县令朝他使了个眼色,这狱卒会意,顿时大叫道:“来人啊,来人啊,逆反陈凯之逃了,来人……” 在这道冲破夜色的叫喊声中,郑县令已不疾不徐地消失在了月下。 ……………… 月色如钩。 只是三更的梆子声已经响起,天即将要亮了。 陈凯之从狱中出来,迎着晨露,脸色凝重,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很明白,自己即将要走一条极艰难的路。 固然这个时候,他可以选择逃出金陵,改名换姓,重新开始,可是诚如他方才对郑县令所言,有些事,他放不下,有些人,他不能枉顾。 还有一些人…… 想到那杨同知,陈凯之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恨意,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谋害自己,草芥人命,倒也罢了。可在大灾当前,他却只是顾着私人恩怨,只想着铲除异己,而不将心思全意地花在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无辜百姓身上,这种人猪狗不如。 那么…… “你就别怪我陈凯之不客气了。”陈凯之边走,边喃喃低语。 遇到任何事,陈凯之下意识便开始思考,上一世他也曾遇到过无数的挫折,早已练就了遇事冷静的习惯。 现在,有人拿着所谓‘上天警示’的名义,借此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大灾当前,上天的警示,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大义。因为老天爷是不会真的能开口说话的,可在这种时代,老天爷恰恰又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它甚至超越了皇权,正因为如此,在这个时候,若是有人提出这么个大义,谁能证伪呢? 不能证伪就意味着,陈凯之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除非他死,否则谁也说不清这一场大灾,是不是与他有关。 “这些人,真是心狠手辣!”陈凯之知道,对方这些人,个个位高权重,甚至连那杨同知,也不过是小鱼小虾,他们要对付的人,绝不是自己,自己不过是一个他们借此发难的一个导火索而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可是……自己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别人更好。 他们现在占据了大义,那么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秀才,凭什么抵抗呢? 可在转瞬之间,陈凯之已经有了主意。 他也可以有一个大义,只有用这种大义来对抗这些人的大义。 念及于此,陈凯之却不急,脚步稳健,并不匆匆,在这黎明之前,一个人若是走得急,是极容易引起人警觉的。 他现在虽是逃犯,却一丁点逃犯的觉悟都没有,却仿佛是一个习惯了晨走的读书人,脚步不紧不慢,徐步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第八十一章:赴难 在大陈任何一个城市,文庙永远都处在城池的中心位置。 即便此时天微微亮,天边只翻起了鱼肚白,曙光出露,可是此时,许多货郎已经摆好了摊子,文庙这里永远是最热闹的所在。 虽然近来疫情流行,不过疫区已经封锁,足足有四个街坊,对于寻常百姓们来说,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也有一些读书人忧心于疫情,也愿来此凭吊孔圣。 衍生公,乃是大陈朝的图腾,但凡国家有难,总有无数的读书人,在此流连陈告。 三三两两的读书人已是到了,人人面色忧心忡忡,等到陈凯之出现的时候,不少人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陈凯之不是被拿了吗?” “他怎么会出现?” 寻常的百姓,或许消息并不灵通,可是读书人的消息,却是灵通无比的。 有人禁不住跃跃欲试,想要协助官府拿人,却又踟蹰了。 毕竟虽是听说陈凯之被拿了,可现在他大大方方地走进来,或许……是官府放了他也未必,自己何必做这坏人?毕竟都是读书人,做人留一线。 只见陈凯之到了殿中,越过了亚圣们的石像,走到了衍生公的坐像之下,陈凯之抬眸,看着这享受香火的人像,缓缓拜下,而后口里朗声道:“衍生公在上,门生陈凯之泣血陈告。” 他顿了顿,便又道:“门生出身微薄,却铭记衍圣公教诲,一日不敢荒废学业,门生拜入方正山前辈门墙之下,得他教诲,今日他惨遭不幸,人在疫区,至今生死不知。如今这金陵举目上下,瘟疫横行,生灵涂炭,门生势单力薄,身无尺寸之长,只是衍生公教诲,门生依旧铭记于心!” 陈凯之的眼中露出毅然决然之色,他抬眸,看着这石像,提高了音量,此时他气血翻涌,想到遭人构想,想到自己陷入了绝境的恩师,不禁双目微红,振振有词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又曰:天下先贤,乃至明王圣主,无不尊师重道。而今恩师有难,弟子岂有坐视之理,学生今日,欲与恩师共赴天瘟之难,叩首,叩首,唯请至圣先师保佑,保佑金陵军民百姓,能免遭罹难,保佑恩师,化危为安,学生再叩首!” 赴难? 许多读书人呆住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而且陈凯之只请那至圣先师保佑军民百姓,保佑他的恩师,唯独没有请这先师保佑他陈凯之…… 却见此时,陈凯之双目微红的站起,左右顾盼一眼,朝他们无声地作了个揖,有人是认得陈凯之的,若是一炷香之前,或许因为碍于逃犯的身份,会有所避讳,只是现在,却也是郑重其事地回礼,道:“凯之,欲往哪里去?” 陈凯之坦然一笑道:“去寻恩师。” 说罢,人已匆匆去远,只留下了文庙之中,不少震撼的读书人。 只是…… 去寻恩师?他的恩师乃是方先生,方先生乃是名士,不是早听说人在疫区里吗?那他……要去疫区?天,这是九死一生啊,要知道这天瘟厉害无比,一旦沾染,就是九死一生。 为了尊师重道,这家伙,竟有这样的勇气。 不少人的心里自叹不如起来,须知对读书人来说,尊师和忠孝,都是至高无上的品质,而这三者之间,则是互有联系的,尊师的人,一定是至孝之人,而至孝之人,一定忠君,天地君亲师,对恩师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呢? 有人不禁嘀咕起来:“听说同知厅里,昨日颁布榜文,痛斥陈凯之不敬神明,才惹来此祸,现在看来……只怕是那杨同知栽赃陷害。” “我听闻,杨同知和陈凯之,早有嫌隙。” “真是可恶啊。” 这时,似乎是官差们得知了消息,他们搜了一夜,得知陈凯之来了文庙,几个差人匆匆而来,口里大叫着:“莫走了陈凯之,陈凯之何在?” 读书人们个个默不作声,有的偏过头去,置之不理,有的则是面带愠怒之色:“寻陈凯之,怎么寻到这里来?滚开,莫脏了文庙。” 那几个差役哪里敢在读书人面前耀武扬威,只得悻悻然的告辞而去。 ………… 已是靠近了疫区,陈凯之所经之处,越是靠近这里,越是没有什么人烟。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此时,几个差役正倚墙假寐,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严禁疫区中的人出来,却绝不会担心有人会往疫区里去,要知道,这里头现在可是人间地狱,惨不忍睹啊。 他们冷不防看到有人朝这里走来,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等擦了擦眼,果然看到有人要走过去,于是大叫道:“瞎了眼……” 话不及出口,却见那人侧目而来,朝他们一笑,这笑中带着平和:“我进去寻恩师,请代我向周大哥问好。” 是陈凯之…… 不等几个差役反应,陈凯之已是踱步进去。 差役们想要追,可是陈凯之已是越过了雷池,他们哪里敢向前一步,这疫区里头,他们本就半步都不敢踏入。 陈凯之抛下身后的人,信步进入这几条熟悉的街巷,远处,能听到隐隐的哀嚎,他脚步加急,朝着县学的位置去,沿途上,见有人衣衫褴褛地靠着墙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街道上,只余下了破败的痕迹,他们已经被官府放弃,各处的街头,据说都预备了弓手,任何人想要走出去,立即格杀,陈凯之之所以无恙,不过是因为他是走入疫区,而非离开罢了。 绝望的人,此刻一个个双目无神,甚至在街道上,可以看到几个无人管理的尸首。 一切……都是触目惊心,陈凯之看得头皮发麻。 心里却想,自己上一世,可是打过许多疫苗的,也不知来到这个世界,疫苗还有没有用,他心里又担心恩师的安全,脚步越来越急,等到了县学,这里仿佛荒芜了一般,不见人烟。 陈凯之心里大急,连忙冲到恩师的住处,啪啪地敲门。 门竟是开了一条缝,却见吾才师叔不耐烦地探出头来道:“是谁?说了这里没有药了。” 只是他一见是陈凯之,像是见了鬼似的道:“凯之,你来做什么?” 陈凯之懒得理会他,直接冲了进去,慌不择路地往书斋走,身后的吾才师叔叫道:“在卧房,在卧房。” 看他中气十足的,理应还没有染病,不过听说这个时候恩师在卧房里,陈凯之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不迭冲进卧房去,果然看到恩师卧床在榻,面上生出了许多红疹,甚是可怕。 陈凯之箭步上前,竟不知怎的,双目红了起来,恩师算是他现在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了,看到恩师如此,他怎会不难过? 他脸上露出既忧心又忧伤的神色,拜倒在塌前,口想要说点什么,却是哽咽,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学生拜见恩师,学生来迟了。” 第八十二章:威胁 原是一直闭着眼睛的方先生,终于张眸,只是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努力地打量着陈凯之,而后讶异地道:“是凯之?” 陈凯之点了点头,泪眼婆娑道:“是,恩师,你不打紧吧。”边说,他边更靠近方先生一些,好使自己耳朵离得近一些,让恩师说话少费力一些。 方先生沉默了,良久,本是身子虚弱的他,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坐起,举起手,便是给陈凯之一个耳刮子,厉声道:“你……你来做什么?你糊涂啊,老夫……已五十有三,即便是染了病,这辈子也是活得够了,你明明在疫区之外,却来这里作死吗?你……你不是说你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不是要娶那荀家的女儿,你……不是要求取功名,你……真是糊涂啊。” 陈凯之心里难受得紧,脸上火辣辣的痛,却是不敢反驳,只是道:“学生知错了,只是恩师在此,学生不得不来,恩师,我先给你看看病吧。” 方先生像是因为方才的剧烈举动,一下子抽空了他所有的气力,又无力地瘫了下去,长叹了口气,才忧心忡忡地道:“不必了,老夫也略知一些医术,这天瘟,在十五年前就曾肆虐江南,造成十室九空,想当初,多少御医和名医在寻找救治之法,尚且无计可施,老夫……自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本来还幸在你和你的师兄,总算在外还能平安,可是想不到,你这样的糊涂,你……还年轻啊……”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道:“别人治不了,不代表学生没有机会,即便退一万步,现在这疫区里,数以千计的人染病,与其坐以待毙,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呢?恩师,就让学生来试一试吧。” 方先生的眼眸总算有了一点带着希望的光芒,道:“你懂治病?” 陈凯之摇头道:“学生不是很懂,但是倒是听说过一些偏方。” 他哪里有什么偏方,当初他背井离乡,去了非洲大陆,在那里因为医疗简陋,整个大陆,甚至连基本的防疫体系都不曾建立,各种瘟疫横行,作为客居在外的人,陈凯之就曾遭遇过不少大规模的疫情,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一般的传染病,多少有一些了解。 方先生则只是一声叹息,目光里又恢复了那浓浓的忧心。 ……………… 在同知厅里,杨同知半夜得到了玄武县的奏报,忙将那郑县令叫了来。 一见到郑县令,杨同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兴师问罪道:“郑县令,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转眼之间,那陈凯之便逃了?” 郑县令躬身行礼道:“是下官失职,还请大人严惩。” 杨同知面带冷笑,失职,严惩?这老东西,其实是明知道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自己已经处置了一个江宁县县令,难道连这玄武县令也一并处置掉吗? 他尽力地使自己平息怒火,假作镇定地道:“本官已经派人去捉拿了,他是插翅难逃。” 郑县令道:“大人运筹帷幄,区区一小小生员,比是难逃大人反掌一握,想来定是手到擒来,全不费功夫的。” 这口气,听着怎么像是讽刺? 杨同知坐下,呷了口茶,道:“而今防疫之事,非同小可,江宁县的朱子和,本官已命人将其看管起来了,这江宁县的防疫,本官亲自过问,江宁县乃是疫情的重灾区,可是你那玄武县,却也不可心存侥幸。” 郑县令连声说是。 杨同知说了几句,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正待要打发郑县令走。 这时,却有人急匆匆来禀告:“大人,大人,陈凯之,今儿清早在文庙里出现,他在那陈告,说是恩师在疫区,请至圣先师庇佑,接着……接着……他就进了疫区……” “什么!”杨同知脸色一变,下意识地豁然而起。 进了疫区,陈凯之固然是死定了,这天瘟厉害无比,何况一旦封锁,那里就是死地,即便没有染上天瘟,里头的存粮也是不够,所谓天灾之后,势必会导致,官府是不可能因为你没有染病,就放你出来的,因为谁也不能确保绝对的安全,可是陈凯之送死倒也罢了,却先去了文庙祭拜,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同知冷冷地道:“这个贼囚,想做什么?” 这文吏道:“学生……学生也不知,只不过……据闻浦口县那边,已经撤销了大人的文榜。” 杨同知猛地打了个激灵。 文榜是昨日下发各县张贴的,无非是指斥陈凯之乃是一切祸乱的根源,通缉捉拿逆犯陈凯之。陈凯之这边告了孔庙,转过身,就进去了疫区,浦口县距离金陵不远,就在城外,属于郊县,这县令和自己的关系不好不坏,可是听到这风吹草动,立即撤下文榜,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 因为尊师重道! 为官的人,即便是礼敬神佛,对老天爷有敬畏的心理,可是终究,每一个人都以衍圣公的门生而自诩,对于所有读书出身的官员们来说,尊师重道是至高的美德。 现在你杨同知说陈凯之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上天。可是一个奋不顾身走进疫区去救师的人,一个具有如此品德的人,会伤天害理,这……说的过去吗? 浦口县的动作很快,显然不只是因为这位县令大人对陈凯之产生了敬意,多半也是有其政治的考量,毕竟他们是儒生,儒生敬鬼神而远之,虽然尊敬上天,但是却不必过于理睬,那位浦口县令本就是大儒,出身自经义传家的诗书之家,绝不会做什么辱没门楣的事。 想明白了里面的关节,杨同知顿然暴怒,厉声道:“姓张的,竟如此率性而为!” 郑县令深看了杨同知一眼,心里也忍不住佩服起陈凯之,陈凯之这家伙,简直就是用生命在和这杨同知对着干啊。 郑县令的脸上一正,好整以暇地道:“大人,浦口县令并没有错。” 杨同知瞪了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高见?” 郑县令心平气和地道:“天地君亲师,尊师者,无不至孝,至孝者,无不忠君,忠君者,无不敬畏天地。陈凯之尊师贵道,这是大德,大德之人,怎么可能会触怒上天呢?大人,请恕下官无礼,这便告辞,回到衙里之后,立即撤除榜文,也免使到时群议汹汹,士林清议沸腾,才改弦更张吗?到了那时,已是迟了。” 杨同知不禁错愕地看了郑县令一眼,但更令他心里深感意外的是,那陈凯之临死之前,竟玩出了这么一手。 下一刻,他冷冷一笑道:“郑县令,你以为这件事是老夫一人的主意吗?”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是在告诉郑县令,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 郑县令却依旧面不改色,抬头迎上杨同知那阴冷的眼眸道:“下官宦海沉浮,有些事怎么会看不透呢?这件事的背后,的确远没有这样简单,可是陈凯之不进入疫区倒也罢了,他本可以逃之夭夭,却为了恩师步入死地,如此大德,此等勇气,实令下官佩服不已,下官既然明知道有些事错了,若是此时,下官还一意孤行,如何对得起良心?” “良心?”杨同知气极反笑:“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在任上贪墨了多少钱财,你也配谈良心?” 郑县令沉默了,他似乎在权衡什么,最后他正色道:“下官或许不是一个好官,但是下官还是有一些些的良心,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提醒下官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下官在此拜别,大人,请恕下官先行告辞。” 杨同知看着郑县令远去的背影,心里震怒,同时在他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妙的念头。 他原以为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没想到,顷刻之间,金陵的舆论和人心居然翻转。 “好,很好,那么就看这金陵是谁做主。”他低声喃喃念着,随即道:“来人,传本官的命令,下一份公文给金陵神策卫,因灾情紧急,请该卫指挥急调兵马,固守疫区外围,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来!” 顿了一下,才又道:“陈凯之啊陈凯之,你这是死到临头,还想背后捅本官一刀啊。” 第八十三章:噩耗 一封封奏疏,火速送至了洛阳。 洛阳已是满朝震动,十五年前,那一场横行江南的天瘟,实在给了太多人深刻的记忆了。 但凡是朝中的老臣,都曾经历过从南方报来的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数字,而这里头每一个数字的背后,更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在当时,所引发的朝野震动,也足以让人记忆犹新,灾难所带来的人心惶惶,还有那无数的流言蜚语,最终,先帝所采取的措施,便是罢黜无数的官员,抄没无数的官绅,借此,来平息民愤。 每一个人都能意识到,当初那场巨大的震荡,将会在现在再一次重现,只是最终谁会做这替罪羊,这一次的伤亡又会到何等恐怖的数目,却是未知。 而眼下,每一个人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防灾的准备,虽然金陵那里,上陈的奏疏中声称已经隔离了患者,可是谁都清楚,天瘟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无孔不入的,上至朝廷,下至官府,根本就没有任何防范的措施。 在洛阳宫的承德殿里,已经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议,为的还是这一次的瘟疫之事。 今日……照例,朝议进行。 襁褓中的天子,此刻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抱着在金殿的一侧,而太后娘娘,此时也被惊动了,在这里已设了珠帘,坐在珠帘之后。 金陵给她带来了亦喜亦忧的两个消息。 她唯一的儿子,陈无极终于有了下落了,张敬选俊回来,如实相告,这确实给了太后一个极大的惊喜。 从出身到身上的三颗痣,无一不与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 可是……一场席卷金陵的天瘟,却又令太后忧心忡忡起来。 张敬弓着身,站在太后的身侧,面上挂着微笑,只是这微笑的背后,似乎透着某种隐忧。 他瞥了一眼太后,太后靠在椅上,后头枕了软垫子,用手轻撑着面颊,似在假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直到外头百官高呼万岁之后,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似乎穿过了珠帘,看到了百官朝拜的景象。 张敬便扯着嗓子道:“太后有旨,都平身吧。” 太后依旧纹丝不动,外间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半响,终于有人道:“陛下,臣钦天监监正曾玉有事要奏。” 陛下尚在襁褓,自然无法回应他。 太后只给张敬使了个眼色,张敬隔着珠帘道:“有事早奏。” 这曾玉显然是老迈,说话一喘一喘的:“近日,金陵大灾,臣夜观天象,见白虹贯日星兆,晕者,攻也,日晕的出现和阴阳交和有关,阴阳相协,则万事俱顺,而阴阳颠倒,乃阴气攻纯阳之故也。所谓晕不时见,女谒乱公,此……” 太后猛地凤目张大,那凤目,愈发的幽深不可见底。 “住口!”张敬也是吓了一跳,阴阳颠倒,这预示着什么,当今虽有天子,可是天子年幼,朝政几乎出自太后,这曾玉好大的胆子,借着这一场金陵的瘟疫,居然敢说是上天警示,是因为阴盛阳衰,岂不是暗示,这是太后主政的缘故吗? 那曾玉听罢,忙叹口气道:“臣死罪,死罪。” 太后却是朝怒气冲冲的张敬使了个眼色,而后嫣然笑了起来,她徐徐自座上起身,侧立两旁的女官会意,蹑手蹑脚地卷起了珠帘。 太后一身凤装,徐徐踱步而出,便见这满朝文武,一个个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太后风淡云轻地道:“阴盛阳衰,才惹来这场灾祸的,是吗?” 曾玉吓得魂不附体:“臣不过是以天象而论……” 太后却压根不理会一个小小的钦天监的监正,美目似是会传情一般,含着笑意一闪,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一人身上:“赵王殿下以为呢?” 赵王已是年过三旬,相貌堂堂,身段修长挺拔,一身蟒衣,玉带束腰,显得器宇轩昂。 赵王只淡淡道:“娘娘,臣弟不懂天象。” 太后只是笑了笑:“是呢,曾卿家方才是内行,这种话,当然要借着曾卿家之口才能说。” 百官都噤若寒蝉,一言不敢发。 赵王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不过臣听说,金陵那儿有奏,说是有一个叫陈凯之的生员胡言乱语,以鬼神之说,牵强附会,以至上天降下警示,才酿成今日这样的灾祸,金陵同知杨校已经下令捉拿那陈凯之,谁料到此生员胆大包天,竟是逃之夭夭,进了疫区……” 听到这里,太后的娇躯已微微一颤。 陈凯之这个名字,太后已是化作了灰烬,她也记得了。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他竟……进入了疫区。 那天瘟的可怕,太后岂会不知? 赵王一面说,一面看着太后的脸色。 太后却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噢,还有呢?” “没有了。”赵王的眼底不禁露出了失望,他很希望这个嫂子勃然大怒,因为陈凯之的鬼神之说,正是洛神,现在在这里提出,动摇的正是这皇嫂的名分。 “哀家……知道了……”太后只轻轻地应道。 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太后只嫣然一笑,便又徐步回到了珠帘之后。 张敬便扯着嗓子道:“议事吧。” 朝议继续在进行,已有人开始振振有词地抨击杨同知了,自然,也有人反唇相讥。 这朝堂上,历来都是闹哄哄的,回到了珠帘之后的太后,俏脸却是瞬间阴沉了下来,她不露声色地静听,直到朝议结束,百官告退。 在这终于变得安静下来的宫殿里,太后抬眸,冰冷冷地道:“张敬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去吧。” 宫娥和女官们随之行礼,告退而出。 这里,便只剩下了太后和张敬。 张敬立即拜倒,惶恐不安地道:“奴才万死,奴才……早就该将殿下带回京师来的,若是如此,何至于……” 太后像是一下子变得疲倦不堪起来,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而两行清泪,直到这时候,才自眼角流淌下来。 她的声音少了方才的淡然,带着极少在外人跟前显露的忧伤道:“这是噩耗啊,完了,一切都结束了,那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啊,找了十三年,十三年啊,这十三年来,哀家无一日不是在日思夜想,哪里想到,刚刚才有了喜讯,最终……得来的却是如此噩耗。” 方才还不怒自威的脸庞,此刻已是泪珠满脸,令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子,一下子多了几分柔弱。 第八十四章:救命 张敬在宫多年,自是早就练就了一颗玲珑之心。 听了太后的话,便明白了,太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娘娘方才为何不借此机会震怒?”张敬心里稍安一些,小心翼翼地继续道:“那金陵同知,真是该千刀万剐。” 太后的眼泪如梨花雨下,却只是哽咽,没有肆意地放声大哭,她的指尖,已是掐入了手心,殷红的鲜血,自手心流淌了出来,她娇躯不禁打了个寒蝉:“因为哀家不能,这一切……显然都是有预谋的,从金陵同知借着洛神赋做文章,再到钦天监,说什么阴阳颠倒,呵……哀家难道会不知道有些人在打什么主意吗?这些人已经等得开始不耐烦了,他们巴不得哀家勃然大怒才好,哀家……怎么会让他们得逞。” 她眯起眼睛来,又道:“这个时候,哀家要做的,是该冷静,定要冷静,天塌下来,哀家也要比他们更加坐得住。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件事是谁报来的?是赵王。一切的奏疏,本来应当通过内阁,转通政司传递入宫的,可是为何赵王会先得到消息?” 说到这里,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这眼眸突然锐利的如一把尖刀,她的目中虽然带泪,可是深邃的眸底深处却暗藏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她不屑于顾地冷冷一笑道:“这说明消息走漏了,是在内阁走漏的,内阁乃是中枢,在里头办公的大臣,无一不是我大陈朝的栋梁,能查阅金陵奏报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那么……这其中是谁敢冒这样大的风险,给赵王传递消息呢?” 太后的眼睛落在了张敬身上:“他……这是在向哀家示威,让哀家看看他的厉害,他在告诉哀家,这朝野内外,有多少他的人,他能把手伸到金陵,伸到内阁,那么……还有多少地方,乃至于卫戍宫中的羽林卫,他又伸了多少呢?” 张敬打了个寒颤,不禁担忧起来:“那么太后……” 太后摇摇头,道:“这一场灾难,让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天瘟……天瘟……问题就在这天瘟上头,一旦天瘟肆虐,死伤不计其数,到了那时候,天下臣民,无不抱怨,现在哀家听政,这些怨气自然都将直指哀家。” “哀家……现在要忍,要伺机而动,不能急,决不能急,只是……”她抬眸,她太清楚有些人想借着这场天瘟,想要动摇她的根基,打击她的合法性,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静,突然又苦笑:“可是……忍了又能怎么样呢?哀家的无极……已是绝无幸免了……绝无幸免了啊。”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笑中带着绝望:“哀家的儿子,哀家等了他十三年,这十三年来,每一个夜晚,哀家都梦见他,可是……他终究……又没有了,自此之后,真正的是天人相隔了,哀家……也没有什么指望了。” 只是,说完了这些,她的脸上突然地露出了残忍之:“哈……哀家之所以忍,是因为……哀家要铲除掉这些害死了哀家儿子的人,哀家绝不会让他们好好地活着,他们,一个……都不留,再等等,哀家已经不怕等了。张敬,你立即派人去金陵一趟了,固然无极……现在生死未卜,哀家……虽已不抱任何期望,可是……”她抬眸,郑重其事地看着张敬:“哀家希望,他还活着。” 张敬心里一沉,他很清楚,皇子殿下其实是必死无疑的了,却还是乖乖地拜倒,叩首道:“奴婢遵旨。” 太后挥手,张敬才徐步悄然地告退而出。 女官和宫娥们蹑手蹑脚地入内,此时太后早已收敛了泪,眼里虽还留了一团朦胧,如烟似幻,却难以让人想象,现在这么笑容可掬的娘娘,方才经历了何等的锥心之痛。 太后双目似是含情,左右四顾:“夏日炎炎,金陵的灾情,也不免令人焦躁。听说……畅春园的兰花俱都盛开了?” 女官回禀道:“是。” 太后便伸出手,忙有女官架起了手,太后的柔荑轻轻搭在她的臂上,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她轻启朱唇:“走,去赏一赏。” ………… 一炷香之后,一个小宦官疾步到了一处偏殿,偏殿幽森,细细而看,只见那阴影下,盘膝坐着一个人影。 小宦官拜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娘娘去畅春园赏花了。” 人影僵硬着不动,宛如磐石。 良久,这人才轻叹了口气:“知道了,退下。” 偏殿的门又重新紧闭起来,只留下这偏殿中一盏油灯,盘膝而坐的人依旧还在阴影下,看不到表情,只听到他那低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宫殿里低声呢喃:“她还有心思赏花,莫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了今日……她还有什么底牌?不,不对劲,越来越不对劲了。” ………… 此时,在金陵的那县学里已是荒废下来。 疫区之中,到处是无人过问的尸首,还有那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野狗,一阵破败。 方先生是略通医术的,所以他能很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症状。 陈凯之认真细听,一一记下。 大抵,他对这所谓的天瘟,心里已有一些数了。 当初陈凯之在黑叔叔那里,遭遇过许多传染病,如流行感冒,如疟疾,这些在后世的小病,放到了这个时代,可能就足以致命了。 从方先生的叙述中,陈凯之大致能判断出,这理应是一种类似于登革热的病症。 所有人都以为,所谓的瘟疫,完全是依靠人与人的接触传染,可事实上,这登革热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通过蚊子来传染的。蚊子无孔不入,其实登革热的致死率理论上并不高,可是传染率却是惊人,而且无孔不入,这就极容易引发恐慌。 而一旦恐慌蔓延,几乎所有的病患,根本就无法得到有效的救治,甚至直接被遗弃,许多人何止是病死,因为大面积的营养不良,以及各种恐慌带来的后果,反而使死亡直线上升。 陈凯之坐在方先生的榻前,心里思索着,忍不住道:“敢问恩师,十五年前,是不是也在这个时节发的疫情?七月,还是八月?” 方先生一副病入膏盲之状,气若游丝,还是勉力地张口道;“是七月半。” 陈凯之心里暗想,这就没有错了,果然是登革热,登革热只在七八月份流行,等到天气转凉,立即销声匿迹,可即便如此,这种无孔不入的疫情,所造成的隐患和伤亡,也足够恐怖,即便是在上一世,莫说是黑叔叔,便是基础较为完善的台湾地区,一个登革热,亦能造成数十人的死亡,何况是这个时代? 眼下要预防这疫病,首要的是防疫,所谓防疫,便是除蚊;否则就算这里隔离了,用不了多久,整个金陵,乃至于半个江南,亦可能造成巨大的灾祸。这其次,便是下药了,陈凯之看着处在高热的恩师一眼,心里知道,恩师是自己第一个救治的对象。 陈凯之想了想,便长身而起,冷不防撞到了身后的吾才师叔。 原来吾才师叔一直站在身后,仔细一看,满脸胆战心惊的样子。 陈凯之便道:“这里有药没有?” “没……没有的。”吾才师叔忙摇头。 陈凯之却看出了他的心虚,便板着脸厉声道:“这是救恩师的命!” 吾才师叔才讪讪道:“我偷偷备了一些,有备无患……”... 第八十五章:救人就是救己 其实这种疫情,人为的被渲染大了,与其说是瘟疫,其中只怕还夹杂着不少,就比如官府根本不知这所谓的天瘟是依靠蚊子传染,下懿旨的进行隔离,哪里出现了病患,立即隔离几条街巷。 这样一来,隔离区里的人,便免不了人心惶惶,物资又不充足,一旦染病,莫说救治,寻常人都不敢挨近,怕是连口水都没得喝,能救活的,就这样被拖死,本不该染病的,偏偏在这种环境之下非要被感染不可,感染的人数越多,恐慌越大,恐慌越大,死伤愈多。 “这就是古代啊。”陈凯之心里摇头,恩师显然已经出现了登革热急诊的症状,已经不能再拖了。 陈凯之一脸正地对吾才师叔道:“赶紧去取药,我知道一个方子,这些药都要配齐。” 吾才师叔不禁道:“凯之啊,你懂医术?” 陈凯之知道,这位师叔其实是在质疑他。 这个时候,必须得让人信服不可:“师叔,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可以救恩师的,你信不信?” “啊……”吾才师叔微微一愣。 这便叫对症下药,陈凯之若说自己懂医术,吾才师叔也未必肯折服,因为懂医术的人多了,这时代,但凡是读书人,都略懂一些医术的。 可若是托梦就不同了,这是神迹啊,师叔这种货,多半就信这个。 “嗯?”吾才师叔似乎有点明白陈凯之话里的意思了,狐疑地看他。 陈凯之面不红心不跳,这便是混社会的本能,说瞎话首先就得连自己都信,假的说的必须跟真的似的,他正道:“夜里,我梦见了至圣先师,说是不忍江南赤地千里,赐我一个良方,教我救治百姓,眼下先救恩师,不要啰嗦,耽误不得了。” 吾才师叔当然不敢全信,可现在他也在疫区,这几日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过,陈凯之的话,不啻对他来说是救命稻草。 只迟疑了一下,他便忙道:“你开方子,我抓药。” 陈凯之没有怠慢,直接就地铺了纸张,写下了药方,这些药方他依稀记得一些,不过是上一辈子穷极无聊看过的,都是中药,他记忆力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早就牢记在心。 写好了药方,方才道:“你速去安方煎药,我预备热水,噢,拿毛巾来。” 得了登革热的人,必须降温散热,还需通风。 而恰恰,因为是传染病,所以导致这个时代,对于这种病症,却多是采取隔离处理,病患被捂在密不通风的房里,这反而加重了病情,使死亡率直线飙升。 陈凯之显得很笃定的样子,使吾才师叔不得不信服。 陈凯之已不理他了,火速去将门窗统统打开,接着去打了井水,拿了巾布浸湿,敷在恩师额上,同时烧了开水,等凉透了,再给恩师服下,至于被褥之类,统统掀开,便连恩师的里衣,陈凯之起先还有些犹豫,可细细一想,这也算是自己的半个父亲,索性直接将他衣衫脱下来,方先生还留着一些清醒的意识,禁不住道:“你……你要做什么?” 陈凯之突然有一种成就感,哈,哥们也是剥过恩师衣服的人啊。 虽是这样一想,其实心里并不轻松,因为陈凯之也不知这个法子有没有用,不过唯一令陈凯之庆幸的是,这场瘟疫,只是登革热而已,与其说这场瘟疫是天灾,还不如说是,等方师叔煎了药来,他亲自喂恩师服下。 伺候着恩师睡下,等陈凯之抬起头来,方才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吾才师叔不敢靠近床榻,生怕被感染,反而是陈凯之与他的兄长多有接触,吾才师叔像看怪物一样看陈凯之,不禁问道:“如何,还要做什么?” “不用了。”陈凯之摇摇头,道:“师叔,你得现在放出一点消息去,这疫区的人,也有数百上千,告诉他们,就说我在给恩师治病。” “这……”方师叔有些不敢,嚅嗫道:“你治好兄长就可以了,何苦去惹麻烦?” 陈凯之拉下脸来,道:“师叔,平时的时候,我都让着你,因为你是我的长辈,可现在是非常之时,却不容你任意妄为了。” 见吾才师叔依旧不为所动,陈凯之便厉声道:“师叔,救人就是救己!且不说什么悬壶济世,也不说什么心怀万民,我来问你,就算救治好了恩师,这里乃是疫区,外头都是官兵和差役把守,任何人想要走出去,无论是谁,还未踏出一步,便是万箭穿心,师叔莫非以为,就算没有染病,或是病情痊愈,就可以走出去吗?” 吾才师叔呆了一下,可不得不承认,陈凯之的这番话的确提醒了他,没错,自己就没染病,可是走得了吗? “这个时候,必须团结一心,想要活命还早着呢,你速速去,通知十几家人就知道了,这里只是几条街坊,很快就会传开的。现在……就等恩师这边的效果了。” 吾才师叔只得勉强点点头。 陈凯之回眸看了方先生一眼,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如今,全看今夜的了。 若是能熬过今夜,那么就能救恩师和这里许多的人了,同时……自己才有机会——报仇雪耻!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与其坐在这里翘首以待,倒不如索性找一些事做,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让方先生在此熟睡,自己却是去书斋里寻了几本书来,低声诵读。 方先生的书五花八门,无一不是精品,陈凯之想不到恩师还私藏了这么多宝贝,起先还心浮气躁,可是细细去诵读,便浑然忘我起来。 不自觉的,便到了夜深,屋里油灯冉冉,窗外却是伸手不见五指,陈凯之凝视着窗外,见那皎洁的月儿当空,他猛地想到,中秋佳节似乎快要到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呢? 这里……就是自己的故乡,陈凯之这才意识到,在此地此时,这里已经多了形形自己关切的人,有些人,已经是割舍不掉的了。 他旋身回到了案边,铺开了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在这纸上龙飞凤舞,片刻功夫,在这敞开的门窗洒落下来的几片月光和油灯冉冉之下,一行墨迹未干的字留在了此:“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当晨光初露的时候,卧在案头的陈凯之猛地抬眸,他已记不清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的了,条件反射似的,走向榻前,试着试了试恩师额上的体温。 烧退下来了…… 呼吸……似乎也比之均匀了许多。 呼…… 陈凯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身子微微颤抖…… 他的确是很激动,因为那方子显然是有效的! 恩师得救,这疫区里的人也就能得救了!... 第八十六章:活命 陈凯之激动得浑身越加颤抖,想到这两日来的东奔西跑,此刻心里莫名地一酸,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恩师……终于痊愈了。 方先生已经察觉出了异样,微微地睁开一线眼睛,他显得有些茫然,看到直直地盯着自己,却是热泪盈眶的陈凯之,干瘪的嘴唇嚅嗫了一下:“凯之……这……” 陈凯之呼出一口气,动容地道:“恩师,痊愈了。” “什……什么……” 陈凯之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天瘟,而是,自然,虽然这瘟疫确实是非同小可,可是只有寻到了病根,方才能对症下药,恩师,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啊……”方先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面上的疹子显然少了许多,额上也没那么发烫了,就是还觉得有些虚弱,只是垂头一看自己赤身,顿时脸憋红了:“胡……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你……哎……有辱斯文,为师丢人了,丢了人啊。” 在小辈面前袒胸luru,方先生觉得无地自容,就如失贞的妇人。 陈凯之郑重其事i道:“恩师,不要在乎这些小节,我们还有大事要办。” 方先生抖了抖嘴皮子:“斯文丧尽,天崩地裂,嗟乎。” 陈凯之有时真是烦了这个恩师的性子,跟个老妇女似的,他收了泪,一本正经地道:“恩师,现在还有许多病患需要拯救。” 方先生这才反应了过来,忙裹了锦被,方才道:“噢,这是大事。” 陈凯之将事情说了:“现在恩师最紧要的是,活蹦乱跳地出县学里走一走,让这疫区里的人都看看,这疫病是有救的,只有如此,我们才能下药。” 方先生顿时明白了,这叫立木为信,于是忙翻身而起,竟也顾不得了这么多了:“拿衣帽来,拿衣帽来……快,治病如救火,可缓不得啊。” 方先生匆匆穿了衣帽,也顾不得身子孱弱了,陈凯之本想搀他,他却挥手道:“为师孑身一人去,不必你搀扶,你已传出了消息,说老夫染病了吧?老夫这样出去,才算给了他们希望,否则战战栗栗,弱不经风的样子出去,谁敢相信这疫病是能治的呢?” 陈凯之皱眉,恩师大病初愈,现在却还要争强好胜,这……是用生命来装逼啊。 可话又说回来,对于这个恩师,虽然陈凯之很多时候有些嫌弃,可是对他的高尚品格,却还是钦佩的,陈凯之朝他深深一礼道:“恩师,有劳了。” 方先生回眸看他一眼,这目中,有些别有深意。 这个门生,虽然情商有些低,可是深入疫区,救治自己,惺惺念念着救人,倒是心术正得很,已经很接近他的师兄了。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道:“走了。” 方先生出去走了一圈,这个效果,比之任何办法都要有效,紧接着,便由吾才师叔前去熬药,陈凯之负责烧水,用不了多久,便有许多老弱由人搀扶着来。 这本是清冷的县学,顿时热闹起来。 来的人,个个目中带着希望的光泽,有人到了陈凯之面前,便纳头拜下:“请陈生员施救……活命之恩……” 陈凯之反显得有些局促了,平时和人撕逼习惯了,让他接受感谢,反而有些不习惯,可还不等陈凯之开口,吾才师叔便义正言辞地站出来,别红着脸道:“治病救人,乃是应有之义,凯之是我兄长的门生,是我的师侄,我与师兄言传身教,一直就教诲他,君子悬壶济世,乃应有之义也,我辈读书人,莫说是扶危解困,便是为了治病救人,舍身喂狼,亦是理所应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矣。哎呀,老人家,不要如此,快快请起,我叫方正乾,有我在,我向大家保证,凯之一定会悉心给大家救治的。” 卧槽……抢我台词! 陈凯之偷偷挤眉弄眼,却还是没有拆他的台,只是道:“师叔,快去煎药,我探问一下病情。” 吾才师叔意犹未尽,咂了咂嘴,凛然正气地道:“这是当然,煎药是辛苦一些,可是这样辛苦的事,师叔自然该身体力行,凯之,你好好待客,知道吗?不要偷懒。” 似乎有些怕陈凯之‘胡说’,他话一落下,便脚底抹油,溜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救人,陈凯之再不多想,认真地开始探病。 ………… 虽是进行了隔离,可是如陈凯之所猜测的一样,这天瘟,乃是靠蚊虫传播,因此所谓的隔离,很快成了笑话,不久之后,官军之中发现了几例疫情,紧接着,玄武县亦发生了几例疫情。 恐惧已经开始蔓延了,此时金陵内外,已是人心惶惶,如十五年前一样,依旧还是官府使用了一切的方法,终究还是没有挡住疫病的迸发。 而真正恐怖的就在于,谁也不清楚,到了明日,又会增加多少感染者,可能是十人,可能是一百,可能是一千,甚至是上万,更恐怖之处在于,谁也不能保证,明日不是自己发疹,紧接着出现病症,又或是自己的家人。 整个同知厅,已是焦头烂额,各县的县令,不得不又重新召集起来,杨同知当着诸县令的面,脸色阴沉,这件事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到他虽然得到了上头某些人的庇护,一开始心里能稍安一些,现在却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他眼中充血,扶着案牍,厉声质问:“郑县令,为何玄武县亦是爆发了疫情,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郑县令沉默地坐在位上,他已有一宿不曾睡,此时他实在没有心思和杨同知争吵,良久,他才道:“十五年前,江南各府县,为了应对天瘟,也曾筑起篱笆墙,想要禁绝与患者的接触,可后来如何,后来还不是席卷江南,无一幸免?当时早就有人有过定论,说是划出疫区,隔离患者,根本无法阻止其蔓延,这一次天瘟又至,江宁县设了疫区,本也无可厚非,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这一次,又一次得了印证,大人,眼下当务之急,想再设其他法子,赈灾防疫才是。” 杨同知阴沉着脸扫视四周,见其他诸人俱都暗暗点头,显然也认为此时斥责没有意义。 杨同知便冷声道:“这样说来,郑大人是已有了赈灾防疫之法了吗?” “死马当活马医,防疫,终究是大夫们的事,玄武县已经召集了县内的医者,继续在想法子。至于赈济,便是官府的事了。除此之外,下官以为,既然这疫情防不胜防,那么江宁县的疫区,还是撤了吧,这么多差役和官兵在那里严防死守,不但徒费人力,也是于事无补。” 杨同知心里已升腾起滔天怒火,那陈凯之之前被这滑头的郑县令给放了,如今陈凯之就在疫区,这郑县令竟还想着放人? 他森然一笑道:“不可以。” 郑县令似乎早料到杨同知会否决,却还是道:“这是何故?” “因为谁也担不起这个干系,莫非郑大人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撤了人马,疫情不会更糟吗?”他挺起胸膛,严词厉色道:“郑大人倘若敢拍胸脯保证,本官还担不起这个干系呢,这千斤重担,如今俱都压在本官身上,本官怎么岂容任何闪失。” 郑县令顿时默然。 杨同知这时故作地露出一些轻松之态,哂然道:“更何况那疫区就算撤了,里头的人,只怕也死得差不多了,撤与不撤,都是要死的,郑大人,怎么就这么上心了?莫非那儿,可有郑大人的故旧吗?” “我……”郑县令一时语塞。 杨同知转而铁青着脸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眼下我等身负何其紧要的干系,这可是数十万军民百姓,到了这个时候,你竟只念着自己的故旧,这要让军民百姓们得知了,该怎样的寒心?我等现在是要救万民,是要力挽狂澜于既倒,区区数百染了疫病的人何足挂齿,为政一方,最切忌的是不可因私废公!” 正说着,却有人仓皇进来道:“大人,大人……疫区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陈生员得了救治之法,如今大多数患者都已痊愈,他们还说……还说……眼下金陵肯定已经开始出现疫情,说要出来……” 第八十七章:心狠手辣 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显然实在太过出乎大家的意料了,一下子的,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起来。 陈凯之有救治之法? 这……怎么可能? 不,绝不可能的,想当初这天瘟,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那么多名满天下的名医尚且找不到办法,他一个陈凯之,何德何能? 大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可笑。 杨同知起先是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陈凯之进了疫区是必死的,可现在又听到陈凯之的消息,令他心底深处的不安不禁又浓了几分。 那家伙可是先去拜了文庙方才进的疫区,现在颇得人心,若是他能安然无恙的出来,这……岂不是…… 可是很快,他就气定神闲下来,不可能!这绝对是天方夜谭。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可笑,老夫早知这个小子包藏祸心,诸公,这便是明证啊,天瘟若是能有办法救治,何须这个小子来,难道我大陈没有御医吗?我金陵没有名医吗?老夫明白了,他这是从疫区出不来,便不顾金陵军民的死活,诈称自己有了救治之法,想借此机会,逃离疫区,呵……呵呵……此人真是好城府,好算计。” 杨同知话音落下,各县县令们也不由暗暗点头了,让他们相信渺小的陈凯之有这治病的能力,他们更相信这是骗局。 杨同知厉声道:“传本官的命令,给本官严防死守,本官早说了,一只苍蝇都不得自疫区出来,若是有人敢冒险,越过雷池一步,立杀无赦,给本官再增派数十个神弓手,随时候命。” 杨同知似乎还不解恨,眼角的余光瞥了郑县令一眼,道:“不,这事关系重大,和这防疫息息相关,我看那些染了疫病的刁民,绝不会肯轻易罢休,本官要去那儿一趟,在亲自在那督阵,本官倒要看看,这些小贼,可有胆闯关。” 杨同知雷厉风行,下令各县继续防疫,自己则亲自带着人火速到了疫区的外围。 这些日子,他无一日不是焦虑的,其中这陈凯之,更是让他忧心忡忡,因为他很清楚,陈凯之是‘触怒上天’的人,自己给他戴了这顶帽子,这个人就绝对要死,若是此人当真能在疫区活下来,将来迟早会是一个隐患。 那就借此机会,杀了他。 杨同知打定了主意,早有官军中一个校尉前来迎接杨同知,杨同知如沐春风地道:“辛苦了诸位将士。” 紧接着,他登上一处楼宇,自上俯瞰疫区,便见疫区外围,似乎有人朝着这边高喊什么。 杨同知回头,含笑道:“那人是谁,想做什么?” 校尉道:“大人,那人自称是县学里的博士,被隔在疫区,如今幸得陈凯之相救,方才……” “他是说陈凯之能治好这天瘟吗?”杨同知失笑道。 校尉作礼道:“是这样说的,此人一直都在这里喋喋不休。” 杨同知眼皮子垂下,接着道:“人之将死,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不肯放过,能治好天瘟,呵……” 猛地,杨同知扶住了楼里的阑干,眼眸飞快一张,道:“传令,命神弓手,射杀此人。” “这……”校尉踟蹰了:“卑下接到的命令是,一只苍蝇不得飞出来,可是……此人并未跨越雷池。” 杨同知冷漠地道:“妖言惑众,死不足惜,杀!” 校尉踟蹰片刻,终究是命了人来,一个神弓手就位,手持牛筋长弓,片刻之后,飞箭离了弓弦,只在下一刻,那在禁区内的博士骤然射倒。 杨同知将目光瞥到了一旁,背着手,对此视而不见:“再有人敢靠近,也照此例,如今灾情紧急,确实不该继续耗下去了,预备稻草和火油吧,这里是瘟疫之源,舍这数百人,金陵的军民百姓就多添一些活下去的希望,今夜预备引火,将这里烧个干净。” 杨同知说罢,面上带着诡异的笑,他的眼里,仿佛已经开始倒映着熊熊火焰,像是下一刻,便可将这一切令自己所厌恶的东西付之一炬。 ………… 县学里已经炸了锅。 有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慌乱地道:“不妙了,秦博士被官军射杀了。” 陈凯之将县学当做了临时的医馆,如今他在灾民之中,已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陈生员已经成为活命的希望,尤其是陈凯之下了药之后,次日便药到病除,治好的人,十之七八,这活命之恩,哪个心里不存感激? 秦博士是陈凯之叫去的,他大致预料到金陵内外,疫情肯定已经开始蔓延了,现在这里已经找到了救治的方法,自己还是及早出去为好。 可是秦博士的噩耗传来后,陈凯之一下子从方才的飘飘然里,变得震撼起来。 自己也曾在县学里听过秦博士讲课的,这秦博士平时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对待自己还算不错,现在想到不久之前,还和自己说话的人,如今却已成了冰冷的尸首,陈凯之不禁打了个寒颤。 陈凯之不是畏惧,而是愤怒。 “官兵为何射杀?不是早就交代了,让秦博士不要越过禁区吗?” “秦博士没有越过禁区。” 事有反常即为妖,直到这时,犹如一盆冰水直接灌顶,陈凯之彻底地清醒和冷静下来。 这县学的院子里,已经开始嘈杂起来,方先生和秦博士也是相熟的,此刻气得跺脚,这些方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灾民,现在也变得惶恐起来,交头接耳。 那见人就高谈阔论的吾才师叔,倒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陈凯之闭上眼睛,他能体会到其他人的恐惧还有愤怒。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掺杂这样的情绪,大风大浪,他都曾见识过,要活,就必须冷静。 官兵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吗?理应不会,秦博士乃是读书人,只要他不越雷池,官兵何必触这个霉头? 理论上来说,只要疫区的人宣称这瘟疫可以救治,就算不信,如今天瘟理应已经开始蔓延开来,也会有人想要试一试,毕竟,想要检验结果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 可是……对方却是想让疫区中的人死。 是谁……如此想要疫区中的人杀之而后快呢? 陈凯之眼帘一抬,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又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官军……官军在疫区外搬运稻草和火油,不妙了,不妙了,他们……他们这是想要将我们都烧死啊。” 整个县衙里又骤然沸腾了,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滔滔大哭。 杀人灭口来了…… 第八十八章:滔天大罪 陈凯之的心里涌现出滔天的怒火,却在这时冷静地道:“静一静!” 沸腾的声音总算稍稍削弱了一些。 陈凯之道:“事已至此,再怎样痛骂也没有用,官军在堆砌火油和干柴,尚需一些时间,我们必须出去,若出不去,那就是死了。” “对。”吾才师叔战战兢兢地道:“不可以死,我……我们冲出去。” 却有人道:“冲出去?外头到处都是官军,上百张大弓蓄势待发,只怕还没有走出去,便统统被射死了。” 这……是实话。 吾才师叔其实已经惊得浑身颤抖,脸色发白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陈凯之的身边,陈凯之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还是道:“吾才师叔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们必须冲出去,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通知各家各户,先将人集中起来,刻不容缓,诸位叔伯,诸位兄台和嫂嫂,请尽快吧。” 陈凯之说罢,朝他们作揖。 他面上平和,总算让人悬着的心,放松了一些。 陈凯之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给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一点信心。 现在……他们已经陷入了死地,陈凯之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总算是陈凯之治病救人时积攒了一些威信,很快各家各户扶老携幼都集结起来。 看着这些老弱病残,陈凯之四顾苦笑,他很清楚,指望这些人冲出去,绝无可能,不过是浪费一些官兵的箭矢而已。 若是自己会功夫就好了,指不定还能单枪匹马的冲出去寻求生机,可惜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从许多人的眼里,陈凯之也看出了担忧。 陈凯之却没有心思再多想,他厉声道:“将那门板拆下。” 这是县学的大门,门的扇面不小,众人显得迟疑起来,有人不禁道:“难道拿这门板挡箭矢吗?” 众人都是狐疑的态度,更多人的眼里只剩下了绝望。 挡住了箭矢,然后呢…… 即便挡住了箭矢,可是冲出了禁区,还是死,那么,又有什么意义? 却还是有几个青壮去卸下了一扇门来,陈凯之才又道:“来,取笔墨来,对了,墨用朱砂。” 待笔墨取来,陈凯之拿着大笔开始挥毫,片刻功夫,便在这门板上写了殷红的几个大字,紧接着,他直起腰大声道:“出发!” 一说出发,无数目光复杂的人不禁动了,这时代识字率并不高,鲜有什么读书人,可是方先生和吾才师叔看到了门板上的字,却不禁色变。 陈凯之对此并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走出去,带着自己的恩师,这些街坊,这是救人,也是救自己。 浩浩荡荡的人徐徐走上了街道,青壮们将门板竖起,可是绝大多数人却是畏畏缩缩的。 陈凯之则是阔步向前,有他领头,众人胆子大了一些,也蜂拥相随。 那雷池已越来越近,远处,官兵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 显然那在屋脊塔楼上的神弓手们见到了异常,纷纷引弓搭箭,个个如临大敌,只等校尉一声号令。 杨同知远远看到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先是错愕,旋即冷笑,低声道:“这是找死。” 他将那校尉唤来:“做好准备,绝不准一人走出疫区,走出一步,杀无赦……” 他已可以看到陈凯之了,面上浮出冷笑,目中也掠过了杀机。 这个小子,果然还活着啊,真是可惜了,让你多活了几日。 不过……你这小子的好运气只怕要到此为止了! 校尉听罢,已是高呼:“预备!” 刀剑出鞘,长弓满弦。 仿佛只要这些灾民再多走一步,接下来便是一场杀戮。 见此情景,灾民们又发生了骚动,许多人已经踟蹰着不敢前行了。 陈凯之昂头挺胸,依旧一步步前行。 一步……两步……三步…… 杨同知眯着眼,居高临下,眼眸聚焦在陈凯之的身上,那眼眸里,是戏谑的眼神,像猫戏老鼠。 他心里转了一个念头,可是突然,他看到了陈凯之身后的巨大门板,这门板实在过于显眼,尤其是那殷红的大字。 杨同知方才还得意洋洋得面上带笑,可是下一刻,他的身子不禁微颤,神色紧绷。 那几个大字…… “太祖高皇帝之灵!” 门板上,就是这么几个字。 杨同知眼珠子瞪大,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门板,这几个字……没有变。 太祖高皇帝之灵! 呼…… 他深吸一口气,禁不住道:“此子,好大的胆子,他……这是谋逆,是造反!来人,来人啊!给我……” 话说到了这里,却突然又戛然而止! 对方确实是谋逆造反啊,居然胆大妄为到,用门板制造一个太祖高皇帝的灵牌,这大陈的太祖高皇帝,乃是大陈的缔造者,是历代大陈天子的祖宗,可是这陈凯之……这陈凯之…… 他本想喊出杀无赦,可是这三个字,他不敢出口。 杀…… 怎么杀? 陈凯之这家伙,他是作死啊,是作大死,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是……自己下令射杀,若是有弓箭不小心射在了门板上呢? 那么……陈凯之死了倒也罢了,现在这门板,已经写上了这太祖高皇帝灵位几字,无论它是否代表太祖高皇帝,可任何人对它拔刀相向,或是弯弓射箭,那么……这算不算是大不敬之罪? 一旦如此,这岂不也是抄家灭族? 杨同知瞪大着眼睛,脑中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他难以下定这个决心。 更何况,身边的校尉似乎也察觉出了异样,他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等杨同知的命令,立即高吼:“松弦,松弦!将刀剑放下,统统放下,违令者斩!” 很显然,就算杨同知下令格杀,校尉也绝不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陪着杨同知发疯了。 杨同知铁青着脸,虽有无数不甘,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陈凯之步出了禁区,而官兵们非但不敢拔刀相向,甚至纷纷后退。 陈凯之进一步,无数的官军不得不后退一步。 明明双方势同水火,而且近在咫尺,可是却仿佛陈凯之有了魔力一般。 其实陈凯之的心里已经捏了一大把汗,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实在是在玩火,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既然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那么……不妨就寻一个活命的机会吧。 杨同知已经带着校尉匆匆下了楼来,分开了无数的官军,杨同知瞪大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陈凯之,气得嘴皮子发抖:“陈凯之,你这是谋逆大罪。” 他距离陈凯之很近,二人的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那瞳孔中的杀意。 随即,杨同知狞笑道:“滔天大罪,万死莫恕!” 陈凯之很平静地看他,正色道:“我知道。” 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却令杨同知一呆,因为他所见到的陈凯之太过冷静了,冷静的不像话。 陈凯之不在乎! 他只管前行,官军们只能一窝蜂的向后退,杨同知也不得不尾随着人流后退,显得狼狈不堪。 第八十九章:神迹 陈凯之的方向就是同知厅,这时候他反而显得轻松起来,等他到了同知厅里,各县正准备离开的县令们,此刻却又统统被快马追了回来。 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整个金陵已经震动,各县县令,如何还能袖手旁观? 一顶顶的官轿又回到了同知厅门外,有人下了轿子,不由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胆大包天如此。 陈凯之领着人,将这门板直接送进同知厅正堂,杨同知会同几个武官,以及各县县令,也只好随之入内。 这门板被陈凯之亲自安放在了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而门板一离开陈凯之的手,几个武官顿时唰的一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铿锵一声,金铁交鸣声传出。 可是这时候,陈凯之没有去在意那些带着杀气的刀锋,而是拜下了。 拜在了门板之下。 他这一拜,却像是提醒了所有人,见了太祖高皇帝之灵,你们怎么能站着呢? 这便是传说中的套路,两世为人,陈凯之太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了,越是这个时候,自己就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错误,一丁点都不能有。 自己需要控制住整个场面,说错了一句话,甚至动作上的缺失,都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 “想整死我是吗?”这一具文质彬彬的躯壳之下,仿佛包裹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野性,这野性的声音在陈凯之的内心回荡:“那就来试试看吧。” 堂中之人,不得不乌压压地随之拜倒,连那几个准备动手的武官,也不甘愿地又将刀剑收回了鞘中,乖乖拜下。 大堂里落针可闻,这不起眼的门板,如今仿佛成了神明。 陈凯之抬起头来,看着这朱漆大字,紧接着道:“江宁县生员陈凯之,不辱太祖高皇帝与至圣先师所望……” 文武官员们虽是跪着,此刻却都是面面相觑。 不辱所望?竟还不辱太祖高皇帝和至圣先师所望? 话说,人家和你有关系吗? 可陈凯之说得振振有词,口里紧接着道:“天瘟横行金陵,无数军民百姓,即将生灵涂炭,太祖高皇帝陛下,在天有灵,心忧百姓苍生,托梦于学生……” 托梦? 又是托梦? 那杨同知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这个小子,怕是疯了,你以为托梦,就能解释今日的事?可笑,真是可笑啊。 看来这小子还不知道大逆不道四个字该怎么写。 陈凯之的声音,继续响起:“托梦于学生,向学生传授救治天瘟药方,对学生谆谆教诲,学生深受太祖高皇帝教诲,更能体察太祖高皇帝爱民之心,而今,学生已治愈感染天瘟者,百余人矣,此非学生之功,俱都是因太祖皇帝陛下有好生之德,而今江南百姓,不再受天瘟荼毒,学生代江南百姓,叩谢太祖高皇帝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什么……” 若说一开始,这堂中的所有人还觉得陈凯之的言行可笑。 这家伙真真是作死啊。 杨同知甚至颇有些期待,这陈凯之接下来被抄家灭族的下场。 可是现在,他懵了。 太祖高皇帝托梦给他,这当然是一件可笑的事,反正嘴长在他的身上,是没有人信的。 可若是陈凯之当真能治愈这疫病呢? 那么……陈凯之的话就值得商榷了。 这么多大夫都无计可施,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可能救治,这药方哪里来的? 似乎……有一点让人觉得可信了,托梦之事,其实这时代的人都是将信将疑的,可人家若是当真能展现出‘神迹’,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杨同知终于忍不住了,道:“陈凯之,少来装神弄鬼,本官就不信你真能治愈疫病!” 陈凯之朝这灵位行了大礼,方才起身,含笑道:“大人,有没有治愈,问一问我的恩师便知,对了,随我来的数百疫区中的百姓,不都在外头等候吗?其中染病的有百余人,大多人身体都已康复,大人要证明,不过是举手之劳。” 方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这太祖皇帝的灵位上,现在经陈凯之提醒,大家才猛然想到了什么。 对啊,方才进来时,看到陈凯之身后的人,无一不像是染了疫病的。 须知染了疫病,莫说行走,便连躺着都费力,何况得了疫病一般都会出红疹,可是方才似乎没有看到有人有那可怕的红疹出现。 当真……能救治! 堂中之人,有人禁不住惊呼起来。 杨同知不知悲喜,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郑县令已是大喜过望,想到若是当真有了救治的法子,县里可还有几个重患能得救呢,连忙道:“凯之,当真能救?若如此,这真是天大的恩德啊。” 陈凯之正色道:“不。” 他一说不,众官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敢情你陈凯之是在忽悠啊! 陈凯之将头微微抬起,仰角四十五度,眼睛落向房梁,双手朝天一礼:“学生不过是受太祖高皇帝所托,哪里敢以广施恩德自居,这莫大的恩德,皆赖太祖高皇帝陛下,高皇帝爱护百姓,虽已登入极乐之境,却心系人间百姓,此等仁厚,真是万民楷模,堪称千古一帝!” 呼…… 所有人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郑县令忙正色道:“凯之说的好,太祖高皇帝万岁。” 这时候他又朝这灵牌拜下。 其余人哪里敢怠慢,话都说这份上了,只得再表现一下敬仰之情。 话又说回来,这太祖高皇帝都已死了五百年了,从不见显现圣灵,倒是破天荒的托梦了。 虽是这样想,大家却已知道,陈凯之已经彻底的安全了。 托梦之事,大家信吗? 信!不信也得信!不信,怎么显得太祖高皇帝的仁德?不信,能活下来的江南百姓,还感激谁去? 朝廷会认吗? 一定会认,就算陈凯之现在改了口,朝廷也定会一口咬定,这就是高皇帝托梦,不是托梦,就抽得你下半身不能自理你信不信?一切的功劳,归于太祖高皇帝,就等于是归于皇家。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朝廷肯定会认托梦,绝对无人敢唱反调,那么,陈凯之因陋就简,弄一个简单的太祖灵牌,带着得到救治的百姓抬着太祖皇帝的灵位走几圈,歌颂一番,有错吗? 准不会有错的,这绝不是大逆不道,这是臣民百姓们发自肺腑的感激,这有什么错呢? 陈凯之没有错,那么是谁错了? 杨同知打了个激灵,他嗅到了一丝不太好的意味,想到此前种种,一股寒气自体内升腾而起,他阴沉着脸,愈发的感觉到不安了。 陈凯之现在却顾不上他,正色道:“太祖高皇帝有好生之德,如今委学生救济金陵百姓,如今灾情紧急,刻不容缓,诸位大人,我这便写出药方,请各县县公即刻熬制汤药,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患者的注意事项,是了,只怕还需劳烦诸位大人,安排人手,着手灭蚊,各县人口聚集之地,那些水洼较多的地方,都要小心了。” 防疫如救火,多耽搁一刻,便会多几分风险,陈凯之不敢迟疑,取了笔墨,便开始动笔。 第九十章:逃之夭夭 此时此刻,各县的县令大喜过望,都不禁长长松了口气,他们自然清楚,这一次天瘟的横行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重则自己染病,死在任上,即便侥幸活下来,境内死了这么多人,这个黑锅,你不背,谁背? 现在陈凯之既然有防疫和治疫之法,这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雨露之恩,纷纷点头说是。 杨同知阴测测地看着陈凯之,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算盘都已落空了,如今算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悄然地自人群中退出去,心急火燎地回到了自己的后衙廨舍里,对一个仆人道:“请那位先生来。” 那位先生,当然是北海郡王的门下,如今杨同知已是六神无主,心知要大难临头了。 谁知他话音才刚落下,外间便有人报:“大人,北海郡王殿下的人来了。” 杨同知心下稍安,他最怕的就是北海郡王那儿眼看大势已去,会给他来一个落井下石,现在听到消息,后脚就来了,也可见对方的耳目灵通。 那人徐徐踱步进来,表现得很是淡然,可是面上却很冷峻。 杨同知冷汗淋漓,忙行礼道:“先生,下官……” “呵……”此人冷冷地看着杨同知,道:“为何事先没有控制住那个人?如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可知道,你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杨同知已经有些魂不附体,忙道:“下官知错,只是……下官……” “你这乌纱帽,已经保不住了。”此人的目中没有丝毫的波动,继续道:“这一次,你铸了大错。” “可是,下官也不曾想到,那太祖高皇帝当真托梦给了陈凯之啊。”杨同知为自己辩解。 这人只冷冷一笑:“你相信是托梦?” 杨同知犹豫了,不是托梦,又是什么呢?否则那家伙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药方?多少名医都无计可施的病症,他一个陈凯之,何德何能? 这人突的叹了口气,才又道:“可无论是不是托梦,谁也不敢质疑他的话,现在朝中已经有了麻烦,而你……北海郡王在京中还来不及传递消息来,我在金陵,代郡王行事,现在你大祸临头,这时候理应赶紧藏匿起来,想必用不了多久,明镜卫就要动手拿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躲……躲到哪里去……”杨同知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艰难地道:“下官……真的没有生机了吗?” “你先躲藏起来吧,既然是为郡王殿下办事,殿下岂会不给你一条后路?眼下风声正紧,你火速走吧,寻个地方,先躲起来,你的族人,郡王那儿总会想方设法保全的,躲个两年,等避过了风头,到时你再改头换面,寻个差事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同知这才心安了一些,他便忙朝这人作揖:“下官明白。” 这人只风淡云轻地一笑:“本来陈凯之只是一个小虾米,不过是上头谋划的一个突破口,哪里想到他却成了至关重要的人,还真是百密一疏啊,噢,你记着,你要藏匿好了,切莫让人发现了行藏。” 杨同知点着头,谨慎地道:“是,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趁朝廷的处分还未来,一定立即安排。” ………… 在另一头,交代了所有的事项,陈凯之已是疲惫不堪,这一次风险实在太大了,可想到能救活许多人,心里方才稍安一些。 他不敢表现的得意洋洋的样子,两世为人,他太清楚少年人切忌锋芒太露的道理,有的风头可以出,可是有的风头,却是万万出不得啊。 所以……这是托梦! 他咬死了这是托梦,谁质疑自己,自己可是要批评他的。 拜别了所有人,陈凯之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家里。 街市上已是冷清了许多,便连隔壁的‘黑网吧’,也没了往日的笙歌,门窗紧闭。 陈凯之觉得有些欣慰,无论如何,自己似乎救活了许多人,能帮助到别人,总是一件愉快的事。 推开了柴门,进了屋,陈凯之扫视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愣。 无极呢,无极去了哪里? 家里异常的干净,厨房里似乎也不曾有过近来炊煮的痕迹,陈凯之在家里走了一圈,陈无极却仿佛一下子凭空不见了。 陈凯之心里担忧起来,那小子不会出了事吧? 不对,他也不算小了,理应不会出事,只是这个时候,他能跑去哪里,而且看起来几日都不曾回来? 陈凯之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却又不断地安慰自己,却在此时,外头传来声音:“陈公子,陈公子……” 是荀雅的声音…… 陈凯之连忙往外走,果然见荀雅俏生生地站在庭院外,依旧还是那般含蓄的样子,只是那似若星辰的双眸,直直地看着陈凯之,似乎在确定陈凯之是否一切安好。 陈凯之快步上前,朝她行礼道:“荀小姐怎么来了。” 荀雅却是眼眶发红起来,道:“前几日,传来了公子的噩耗,我……我急得不得了,偷偷出来,想从无极那里打听一些消息,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无极,只听……听人说,是跟着一个道人走了,我……我担心着你,几宿不敢睡,听你平安回来,所以来看看。” 陈凯之这才注意到荀雅脸上那明显的憔悴,心里不禁浮出一丝感动。 陈凯之忙道:“是学生的错,学生行事太孟浪了,令你担心。” “我是偷跑出来的,见你平安,心里也就安了,我要赶紧回去了。”荀雅嚅嗫着道。 陈凯之却在心里想着,无极跟了道人走了,是哪个道人,人贩子吗?似乎也不对,无极已是半大的小子了,人贩子拐他做什么?他定是心甘情愿跟那道人走的,罢了,他已经这么大了,迟早还会回来。 陈凯之虽然多少还是忧心陈无极,可现在的情况看来也是无从寻找。 陈凯之便对荀雅道:“那么荀小姐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荀雅很想穿过篱笆,再细细看看陈凯之是否完全无恙,却又踟蹰着不敢上前,终是旋身朝轿子方向去。 陈凯之知道她不舍,便也别过身去,心里对她颇为感激,瘟疫流行的时候,她尚且敢出府寻自己下落,但凡一个不为目的对你这么好的人,也难以令人反感。 想起二人的过往,陈凯之也没有发现,此时他的眼眸里多了一抹少有柔和,却是有股想冲上前挽留荀雅的冲动。 只是陈凯之历来知道那位‘伯母’的手段,倒理智地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若是被那位伯母察觉了什么,多半荀家又要鸡犬不宁,哎,少给未来老丈人添乱了吧,虽然没有胸口碎过大石,没有跪过搓衣,可是想必一定很不好受,权当是日行一善得了。 只是刚刚转身行了几步,却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看那教自己心仪的背影,不妨,荀小姐竟也去恰好回眸看来。 四目相对,荀小姐先是愕然了一下,随即嫣然地笑了,欢喜显而易见,道:“我走了。” “好啊,不送。” 荀小姐笑着道:“不许再回头看了。” “好啊,谁回头谁是乌龟。” 荀小姐脸上的笑容不禁更显灿烂,在陈凯之的眼中越加盛辉。 第九十一章:自食其果 杨同知不知所踪,可是金陵上下,却没有人管顾得上,各县都需要赈济,何况他毕竟现在是金陵的最高长官,谁也奈何他不得。 朝廷没有旨意,即便他犯了天条,谁又奈何得了他? 到了次日清早,在陈凯之家的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陈凯之还在睡梦之中,咕哝着道:“无极,去开门看看。” 没有响动,他方才一骨碌翻身而起,茫然地看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无极……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定会回来的,这一点,陈凯之深信! 听着外头的声音越加吵杂,陈凯之连忙起床穿衣,戴了巾帽,理好了仪容,拉开了门,便见这小小的庭院外,竟是水泄不通。 只见许多人挎着篮子,有人抱拳作礼:“陈生员,多亏了你啊。” “我爹的病已是痊愈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啊。 他心是有些虚的,忙跨前一步,朝众人团团作揖:“这不是学生的功劳,乃是太祖高皇帝。” 结果他的声音很快被无数的声音淹没,纳尼?我才是主角好不好,既然来谢我,难道不该听我把话说完吗? 倒是这时,周差役带着衙里的公人来为陈凯之解围:“陈生员,县公请你到县里去一趟。” 陈凯之便抱歉的朝众人行了礼,连说抱歉,由差役们护卫着到了县衙。 江宁县后衙廨舍里,朱县令红光满面,他本是被软禁起来,昨日傍晚被人放出,却是不曾想到,陈凯之这个家伙居然咸鱼翻身,而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 见了陈凯之来,不待陈凯之行礼,朱县令便率先郑重其事地朝陈凯之行礼道:“本官带江宁县二十三万百姓,多谢贤侄。” 陈凯之连忙侧身避过,回礼道:“学生万万不敢当,这都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 朱县令只淡淡笑了笑,道:“嗯,不错,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圣德。凯之啊,本官已经预备好了一份奏疏,预备快马发出去,细细想了想,还是决心给你看看。”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红色的奏本,要转交陈凯之。 陈凯之知道,这份奏疏是奏报金陵的灾情,里头肯定添油加醋的说了自己许多的好话。 陈凯之心里想,朝廷命官,要上奏疏,却让自己先行过目,朱县令的意思,不言自明啊。 当然,陈凯之可以接过去,好好看一看,然后说一声,多谢大人美言。 可是陈凯之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他摆摆手道:“大人,学生还是不看了吧。可是学生还需多谢大人。” 朱县令微楞了一下,随即却是笑了。 朱县令给他看,是拉拢陈凯之,你看,陈凯之我可说了你不少好话呢。另一层意思,则是显出朱县令对陈凯之的信任,朝廷命官预备发出的奏疏,居然给一个生员看,这若是传出去,可是容易遭致非议的,而朱县令破这个例,就表明了对陈凯之的绝对信任。 陈凯之不看,乍看上去是不近人情,可是后头一句多谢大人,却表现出了很聪明的一面,大人,其实我不看,也知道大人为学生说了不少好话,学生不看,也是出于学生对大人的绝对信任,因为学生信得过大人,所以这奏疏即便不看,也知道大人一定费尽心机的为学生美言。 这……就是战略互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战略伙伴关系。 朱县令很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跟这个年轻人说话,真的不费力啊,倒是自己,显得有些落入俗套了,他笑呵呵地将奏疏收起,便道:“同知杨进,已是不知所踪了。” 陈凯之道:“他知道大祸临头,定是会逃之夭夭的。” “是啊。”朱县令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真是可惜,不过此人这一逃,如丧家之犬,也算是自食其果。” 陈凯之眼眸一闪,道:“县公,他还活着?” “嗯?”朱县令抬眸,带着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道:“他只要还活着,就不算自食其果。” 朱县令哂然一笑:“可又如何呢?” 陈凯之也一笑:“是啊,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了。” 拜别了朱县令,已到了傍晚,陈凯之回到家里,却见庭院里堆放了不少腊肉、鸡蛋,这想必是感激自己的百姓送的,足足几十篮子,陈凯之一拍额头,哎呀,可惜没有冰箱,腊肉倒还好,直接可以悬在屋檐下,鸡蛋该怎么办?难道孵出一窝小鸡,养着等它们长大了下蛋? 好吧,未来几日都得吃蛋了,蒸蛋、煎蛋、蛋饼、葱花炒蛋、蛋汤。 收拾得差不多了,夜幕降临,陈凯之却无心读书,他似在等待什么,到了子夜时分,外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接着,便有人叩门。 陈凯之开门,外头是几个差役模样的人,陈凯之朝他们笑笑,行礼道:“吴大哥,郑大哥……” 这几个差役,当初都在疫区里,结果瘟疫爆发,他们也陷在里头,幸亏陈凯之施救,否则现在早已成了皑皑白骨。 吴差役乃是县里的捕快,朝陈凯之行了个礼,敬重地道:“陈生员,人已寻到了。” 陈凯之面上没有表情:“烦请带路。” 说罢,便随着几个差役出了门,月如圆盘,瘟疫虽已经控制,金陵已恢复了人气,可是在这子夜时分,除了狗吠之外,不见人烟。 踏着洒落街上的细碎月光而行,陈凯之脚步并不快,几个差役,也没有和陈凯之说什么,引着他穿过许多小巷,紧接着,便到了城郊的位置。 这里虽隶属于金陵城,却主要负责供给金陵蔬果,附近多是田埂和农地,陈凯之一深一浅地走着,心里沉默。 到了一处农舍,几个差役朝陈凯之点了点头,陈凯之朝他们作揖:“是这里吗?” “是的。” 陈凯之道:“多谢几位兄台,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这……”吴差役微微一愣:“陈生员,这不妥……”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这是私事。噢,能否借利刃一用。” 月下,陈凯之提着陌刀,已走入了农舍。 农舍虽是拴住了,可几个差役一脚便踹开。 里头传来惊呼。 陈凯之一步一摇地步进去,便见一个穿着里衣的男子自榻上翻身而起。 这里很简陋,却还算干净。 而这个年近五旬的人,正是杨同知。 杨同知骇然地看着陈凯之:“你……”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杨同知,我们又见面了。” 杨同知面色冷峻:“你是……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很简单。”陈凯之镇定自若地在屋里坐下:“我从疫区出来的时候,就料定,你大势已去,那时候,想必你应当会逃之夭夭吧。所以,出了疫区之后,便有几位朋友,一直盯着你。这里……倒是个藏匿的好去处,别人都以为,你已逃出了金陵,万万想不到,原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会想到,在这果园深处,会藏匿着一个曾经的金陵同知呢。” 第九十二章:至死方休 听了陈凯之的话,杨同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不等杨同知说话,陈凯之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你以洛神赋的名义,来针对我,而实际上,真正打击的,却是太后娘娘,你一个小小的同知,怎么会有这份勇气,居然敢和太后娘娘做对。想来,杨同知身后的人,来头也是不小吧。” “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陈凯之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浅笑起来,依旧是那样的彬彬有礼:“所以我想,你背后的人,将来迟早会给你安排一条后路,从那时起,我就注意了同知大人。” 杨同知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后腿撞在榻上,口里道:“可这又如何,朝廷旨意没有下来,老夫依旧还是同知,金陵上下,谁能奈老夫何?” 陈凯之吁了口气:“是吗?杨同知确定?” 杨同知吞了吞口水,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刀上,努力地睁大眼睛,瞪着陈凯之道:“你敢?你是读书人,你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胆子?” “没什么不敢的!”陈凯之风淡云轻地道:“正因为我是读书人,方才记得圣人的一句话,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杨同知,你三番五次想要害我,我可以不计较,人都有私心,这是私仇,我陈凯之,无话可说。可是大灾当前,数十万人的生命悬于一线,你身为同知,不思防疫,心思却俱都放在你的私恨上,若是连你这样的人,都可以逍遥法外,若是你这样的人,都可以因为你背后的人有通天之能,还可以东山再起,那么……这世上还有公义吗?” “呵……公义与否,那是朝廷的事!”杨同知狞声道:“还有……你可要考虑清楚,你今日若是杀我,事泄出去,固然老夫已是完了,可是你这杀人之罪也逃不了关系。” “哎……”陈凯之怜悯地看着他:“你还是不明白。我杀你,正是为了救自己啊。” “什么?”杨同知震惊的看着叶春秋。 叶春秋步步朝杨同知紧逼:“你给人当了枪使,你背后的人正是希望利用你去逼宫。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天上的神仙,任何一个人都是高入云端的人物,你和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棋子,就像蝼蚁一样。如今天瘟已除,他们的算盘落空了,他们留下你,不过是免使他们其他的党羽心寒,而太后势必会下旨,全天下按图索骥,要捉拿你,你……对于你的党羽,对于我来说,都是一颗不定时的火药弹,只要你还活着一天,若是不幸,被人察觉,那么……有司必定审问,到了那时,会是什么后果?” 杨同知呆住了。 陈凯之继续道:“到了那时候,这件事就会被追究,你牵案其中,你背后的人也会被影响,到了那时,他们势必鱼死网破,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员,也势必席卷其中,一旦卷入,我一个小小生员,就会粉身碎骨,因为这件事继续下去,你背后的人或许不能拿太后如何,可为了要湮灭一切对他们不利的东西,要碾死我,却如掐死一只蚂蚁这样容易。” “而我若杀了你,你背后的人,怎么会追究,怎么会过问呢?这金陵的所有官员,即便有人察觉出什么,又怎么会插嘴呢?现在,每一个人都在想捂住这个盖子,每一个人,其实都在巴不得你死,包括了你背后的人,包括了金陵所有的官吏,也包括我,因为……你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这场阴谋,才能到此为止!” 杨同知不相信,或者说,他不能去相信,可是,他一下子瘫在地上:“你就不怕万一。” “不怕。”陈凯之摇了摇头,他缓缓的抽出了陌刀,刀的分量很重,好在陈凯之年轻力健,单手持刀,这小小儒生平静的外表下,涌出杀意。 “你真敢?杨同知厉声道。 陈凯之步步向前,道:“不可以做的事,粉身碎骨,我也不能去做,该去做的事,刀山火海,做了又何妨?” 杨同知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陈凯之不是在吓唬自己! 他后退一步,道:“你是个读书人,怎么可以……” 杨同知的话还没说罢,陈凯之已是上了近前,杨同知想躲,陈凯之却是一手将他揪住,握刀的手有些颤抖。 杨同知似乎感觉到了陈凯之的颤抖,猛地,他下意识地认为陈凯之这理当是心虚了,连忙挣扎,一面大叫道:“你若杀我,我做了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陈凯之目中露出犹豫,事实上,他没杀过人,可听到这些话,竟是笑了:“尔此去泉台,若真能化身为厉鬼,他日我到了泉下,再斩你一次!” 就在此刻,手如闪电,陌刀狠狠的插入杨同知的肋骨,嗤的一声,一股血雾喷出,杨同知惊恐地看着陈凯之,剧烈的疼痛令他身子剧烈的颤动,他狞声道:“你……陈凯之……” 那本是带着愤恨的瞳孔,却是突然开始散起来,在他身下,鲜血泊泊,衣衫已湿了一片。 陈凯之急促的呼吸,缓缓地抽出了刀,可那一腔热血,终究还是随之喷吐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看着这倒在血泊中的尸首,陈凯之舔了舔嘴,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 将刀随意的弃于这农舍之中,陈凯之若无其事般地走出了农舍。 几个差役在外望风,其实他们都以为陈凯之不过是泄愤而已,顶多就是打上一顿,其余的事交给他们来办便可。 可陈凯之一身血衣踱步而出,几个差役面面相觑。 陈凯之抿了抿嘴,双手抱起,深深朝他们作揖。 吴差役等人错愕过后,忙回礼。 陈凯之笑着道:“劳烦几位兄台处理善后了。” 吴差役很快就回了神,笑道:“干柴和火油都已预备好了,陈生员且先回吧。” 陈凯之只点点头,早有人给他预备了一身衣衫,将血衣换下,陈凯之孑身一人,朝月儿的方向徐徐而去。 很快,身后火焰席卷着漫天烟尘冲向天空,将陈凯之的前路照射的通亮,陈凯之这时,方才将一颗不安躁动的心彻底地放下。 杀人的感觉,有些紧张,紧张到自始至终,在这个过程,陈凯之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没有了嗅觉,只看到眼前都是殷红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要杀不可,为了当初被迫害的自己,也为了那位遭受无妄之灾的秦博士。 也为了彻底地了结这件事,将朝中的那些阴谋和自己隔绝开,他只是个小人物而已,不能再有什么牵连了。 今夜之后,一切到此为止。 自己现在所求的,也不过是在这世上能有个立足之地罢了。 折腾了一晚,他觉得体力有些不支,双腿犹如踩在棉花糖上,软软的无力,陈凯之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疲惫,看来在这个时代生存,单有脑子是不够的,应该学点功夫才是。 深深叹了一口气,背着手,朝向熟悉的方向而行。 第九十三章:步步为营 在洛阳宫里。 一场场的朝议,没完没了,为了防止金陵疫情扩大,朝廷不得不做好所有准备,户部奏报各州府调拨的钱粮,刑部需严防疫民流传,至于礼部,已是预备祭天祈福的事了。 可问题在于,眼下一桩大事,却是遇到了麻烦。 但凡有大灾大难,大陈的皇帝,多是要下诏罪己。 这本是走走过场,也算是安抚一下民心,大陈沿袭着两汉的制度,而两汉之中,汉武帝武功赫赫,大陈君臣,心甚向往之。 论起罪己,就再没有汉武帝时期的轮台罪己诏更出名了。 可是如今,一场争议却掀起了波澜。 既然是皇帝下诏罪己。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当今皇帝还在襁褓之中,根本就不曾亲政,这上天的惩罚,怎么就轮得到这年幼的皇帝身上? 那么……太后若是罪己,其实也无妨。 可是罪己,却需去太庙,当着太祖太宗的面,承认自己的过失。 只是……女人是不得进入太庙的。 满朝的文武,为此争的面红耳赤,吐沫横飞,自那钦天监监正一句阴阳失调,各种言论更是甚嚣尘上。 任谁都知道,无论这个争议要持续多久,所伤害的都是太后的合法性。 而在今日,这连绵十里的宫城,在此时此刻,却充斥了一股肃杀之气。 无数的宫娥和女官,都是蹑手蹑脚,百官们已凝重地各就其位。 在这承天殿里,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许多人偷偷瞄向那珠帘,露出隐晦之色。 在珠帘之后,太后慵懒地靠在龙凤石玉软塌上,眼眸微微眯着,似是对外界的事并不关心。 可是陪侍在一旁的几个宦官,却脸色阴沉,一个个露出忌讳莫深的模样。 有人碎步入殿,脚步匆匆,掀开了帘子,随即拜倒在了凤榻之下,低声道:“娘娘,龙门学宫的王先生昏厥过去了。” “只是这些?”太后张眸,冰冷一笑。 这宦官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太后说得轻巧,这龙门学宫,乃是大陈至高学府,不但招募天下英杰,更有无数达官贵人的子弟深造,从儒学至于天文地理,再至兵法和弓马,那儿聚集了大陈无数的精英。 可是,当龙门学宫的儒学大师王先生带了人,跑到了洛阳宫外一跪。整个洛阳,就已经轰动了。 王先生所请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当今金陵天瘟横行,既是上天预警,那么太后理当从善如流,安阳清福,而至于国政,其实是可以委托给宗室有能力的人,共同维护的。 他带着上百名弟子在外上书,请求太后一见,已是跪了足足一个上午。 而在这朝中,所有的大臣也选择了沉默。 有的人,巴不得朝中的格局变一变,太后退居幕后。 而即便是太后的党羽,此时也不好冒头,既然这牵涉到的乃是天意,就不得不谨慎了,免得,遭致群起围攻。何况那位龙门学宫的王先生,名满天下,朝野内外,不知多少学生和故旧,被誉为龙门学宫一等一的大儒,他的一言一行,不知多少儒生都在看着,现在出头直接和那位王先生抬杠,实在是不智。 太后的态度,自是坚决无比。 可是王先生在这烈日之下暴晒了一上午,他年纪老迈,身子本就不好,真有个好歹,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太后突然道:“来,给王先生,送一些酒食去吧。” 宦官犹豫了一下,道:“娘娘,此前御林卫就曾送过,他拒绝了。” 太后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地道:“是吗?那么……哀家若是不答应他,他便打算以死抗争?” 官宦打了个激灵,嚅嗫着不敢回答。 太后吁了口气,道:“哀家记得,想当初,先帝驾崩的时候,朝中论礼,这位王先生,也是被赵王请进了宫来,口口声声说,立赵王子克继大统,哀家幕后听政,正顺了天意。怎么这才一两年功夫,哀家就不顺这天意,这位誉满天下的王先生,便要哀家退居后宫,不涉国政了呢?”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道:“人心难测啊,哀家听他讲经义的时候,他总是说的头头是道,却何以,如此自相矛盾?”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她的话。 太后长身而起,徐徐步到了正殿。 正殿里,百官鸦雀无声。 太后道:“宫外的事,你们想必都知道了吧?” 姚文治巍颤颤地站出来:“禀娘娘,臣略有耳闻。” 太后嫣然一笑,道:“这个王先生,哀家倒是颇敬仰他,听说他……与赵王相交莫逆,赵王,是吗?” 赵王只躬了躬身:“娘娘,臣弟和他确实有些私交。不过相交莫逆四字,却是言重了。” “哎……”太后又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平时哀家尽心竭力的为先帝和皇帝守着这个基业,一介女流,殚精竭虑,真是不容易啊。可是呢,你们平日里都说,我大陈大体安康,是哀家的功劳。可是转眼之间,遇到了灾祸,就全都成了哀家的错了,哀家听说,这外间都在说,哀家逆天而行,所以这老天降下了灾祸,这些,可是有的吗?” 百官讪讪不敢答。 赵王笑吟吟道:“娘娘,臣弟以为,这绝非是娘娘所致,而是有一个金陵的生员,叫陈凯之的,逢迎讨好娘娘,谗言媚上,满口妖言所致。” 虽是好像为太后开脱的样子,可殿中人谁人不知,赵王是以陈凯之为切口,打击的还是太后。 太后若是没有神圣可言,那么就和其他妇道人家没有区别了,正因为如此,太后才更需要神性,一旦这个神性动摇,甚至成了天下人眼里的笑话,那么,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垂帘听政呢。 大司空姚文治正色道:“殿下此言差矣,娘娘与洛神赋中的洛神不谋而合,这便是征兆,何况……” 赵王不疾不徐,笑了笑:“可是为何,自从有了洛神赋,时隔十五年不曾见的天瘟,又来了呢?” 有御史正色道:“十五年前,也曾有过天瘟,莫非那时候,也是洛神赋的缘故吗?” 一场争吵又似乎有开启的苗头,殿中的人个个剑拔弩张。 太后眯着眼,却是显得极为沉默,只是她的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焦躁。 无极……怕是已经没了,他身在金陵,天瘟只怕已经蔓延,此时此刻…… 她已许多天不曾睡过好觉,每个夜里都总听到那孩子的哭声,哭得太后的心都要碎了。 而这一次借着大礼的发难,使她心里更为警惕,许多不甘寂寞的人,平时大气不敢出,可是现在,这一场天瘟,却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勇气。 自己若是寸步不让,内有钦天监以上天之名矛头直指自己,在外,则是学宫中的王先生为首逼宫,自己一味强硬,天下人会怎样看呢? 可一旦后退一步,就满盘皆输。 不,她的孩子已经没了,她更不能让这些人得逞! 太后正待要张口。 却在这时,有内臣急匆匆的入殿。 “急奏,金陵来的急奏!” 这内臣声音嘶哑,步伐如风。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内臣,一份红色的奏本,被他高高拱起。 因为金陵的灾情紧迫,按照往年的规矩,凡事大事,该地的奏疏,尤其是急奏,都需随时呈报,无论是任何时间,任何的地点,即便是夜半三更,也绝不可怠慢。 第九十四章:大吉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金陵的急奏终于还是来了。 想必这时候,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天瘟开始肆虐了。 许多人的脸上都沉了下去,也有人心里活络开了,这一场天瘟,无疑会给整个洛阳带来一场极大的震动。 赵王殿下面沉如水,其余的大臣们也都露出了忌讳莫深之色。 听到急奏二字,太后的心一紧,她最害怕听到的,怕是陈凯之的噩耗了。 呼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太后抿了朱唇道:“念吧。” 内臣行了大礼,方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这可不是好差事,若是传来巨大的噩耗,自己就极有可能不幸地成为出气筒,他身如筛糠,轻轻地揭开了奏本,方才结结巴巴地道:“臣江宁县令朱子和禀奏:是岁,月初,天瘟肆虐,江宁县告急,臣忧心如焚,竭力防疫……” 殿中的人,个个仿佛失去了呼吸,一个个木然不动。 这内臣又道:“不足数日,天瘟愈演愈烈,金陵内外,感染者数百过千,此等凶疫,臣等虽竭尽所能,亦难以遏制。” “滋有江宁县生员陈凯之者……” 啪嗒…… 太后听到了陈凯之这三个字,方才还气度雍容,却是猛地色变,脸色苍白如纸,手中所捻着的玉佩失手落地,太后觉得天旋地转,红唇几乎要咬破了。 说也奇怪,内臣开始还念得磕磕巴巴,心里极是恐惧,可是他继续看下去,一下子,精神一震,面色红润起来,声音顿时提高了少许,昂首扩胸地道:“兹有江宁县生员陈凯之,其恩师染疫,乃孤身入了疫区,当日,突得一梦,梦中竟得太祖高皇帝陛下亲临。” 嗡嗡…… 本来所有人以为,这个陈凯之理应就是替罪羊。 可谁料到,后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操作,你特么的开始讲故事了,而且还特么的是玄幻故事? 大殿之中,立即传来了窃窃私语。 “太祖高皇帝感念陈凯之为救恩师,当夜,疫区之上,突闻仙乐阵阵,天上五彩祥云频现,便见太祖高皇帝,驾驭龙车乃降。乃曰:我朝以孝治天下,陈凯之舍身救师,正合吾意,吾问天瘟降世,为祸人间,不忍子民侵害,乃传授陈凯之治瘟之法,于是陈凯之一梦醒来,太祖高皇帝已驾龙车而去,翌日,陈凯之依法施救,疫区染病的百姓,无一不得以康健……” 太祖高皇帝出现了…… 这……是笑话吧。 国朝五百年,各种所谓的仙人下凡的事,可谓不胜枚举,可绝大多数,都是装神弄鬼。 这种东西,骗一骗无知百姓也就罢了,就如同祥瑞一样,朝中的大臣,哪一个不知道祥瑞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只知道,自己还炮制呢,长颈鹿他们敢说是麒麟,鳄鱼敢说是水龙,蛇虫敢说是蛟龙,天上出了一朵特别的云彩,哎呀呀,这是奇迹啊,是国家大兴的征兆啊。 江宁县令这一套把戏,可谓是班门弄斧。 赵王只面上带笑,露出不屑之色。 倒是那钦天监的监正曾玉厉声道:“真是可笑,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若是太祖高皇帝托梦,何不托梦给太后,不托梦给我等老臣,何故要托梦给一个小小生员。” 钦天监,乃是这一行当里的正统,几乎所有的祥瑞,都是需钦天监来认证的。 曾监正,便是av界里的鉴黄师,属于权威机构里的权威人员。 这内臣则是继续念道:“不几日,金陵各县按该生药方,天瘟尽去!” 什么……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天瘟……没有了? 太后一听陈凯之无恙,再听天瘟已除,竟是愣在当场,骤然失态。 “大吉,大吉啊!”姚文治第一个反应过来。 天瘟尽除,那么就不是装神弄鬼了,你装神弄鬼来看看? 现在,牵涉到了太祖高皇帝。 此前坊间都在流言,说这陈凯之妖言惑众,一个洛神赋,才引来的灾祸。 那么,若是此人是妖言惑众,太祖高皇帝,又怎么可能专门托梦给他呢? 难道太祖高皇帝,连这样的识人之明都没有吗? 因为陈凯之救师,这救师,便是忠,便是孝,这是大陈朝推崇的至高美德,所以,太祖高皇帝托梦,这既是因为被陈凯之所感动,那么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爱民啊。 与其说,这江南的百姓,是被陈凯之救的,不如说,这是太祖高皇帝救的。 姚文治大喜过望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太祖高皇帝,圣德齐天,臣等,国家稍有凶兆,太祖高皇帝好生之德,消除灾厄,臣……感激涕零……” 说罢,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那钦天监的曾监正,却是呆住了。 卧槽,这还怎么反对? 虽然他身为钦天监的监正,可是现在也明白,无论这个所谓的祥瑞里有多少匪夷所思,同时值得怀疑的内容,他也不能反对了。 其一:天瘟居然真的控制住了,若非神迹,如何解释。 而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这事牵涉到了太祖高皇帝,这个版本的祥瑞里,是太祖高皇帝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你反对看看,打不死你! 不等他反应过来,赵王殿下已是拜倒,道:“儿孙们不孝,惹来这等祸事,总算高皇帝显灵,为人子孙,乃至天下臣民,无不怀念太祖大德。” 百官们轰然的拜倒,纷纷称颂。 太后只感觉一阵眩晕,至今还没有回过劲来,所谓关心则乱,这些日子,她每每想到自己的儿子身在水深火热之中,早已忧思不已,可又不得不一直掩藏着自己的情绪。 可现在……陈凯之竟还活着。 居然还得到了太祖皇帝的托梦。 是啊,太祖皇帝为何托梦呢?为何不托梦给赵王,不托梦给其他宗室……这……这…… 她激动得颤抖起来,这不就证明了凯之就是陈无极,而陈无极,乃是真正的龙子龙孙吗? 她心里激动不已,踏足走了一步,身子竟是摇晃,边上的宦官眼明手快,连忙将她扶稳。 “这个孩子,品行倒是很像先帝,先帝待人宽厚,而凯之为了救自己的恩师,居然敢冒这样的风险,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啊。” 太后心里想着,泪水便忍不住想要涌出来,她抬眸,使这热泪尽力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看着满地拜倒的文武大臣,即便是赵王还有其他一些平日里桀骜不逊的人,现在都心服口服。 是啊,不是说洛神是假的吗?可洛神的托梦是假的,那么太祖高皇帝的托梦岂不也是造假? 可是……太祖高皇帝的托梦,绝不可能是假,你赵王或是其他宗室敢质疑,就是不肖子孙,哪里有自己的子孙质疑自己的祖宗降下恩泽,拯救万民的? 现在……是该有个决断了。 太后道:“命礼部,立即预备好告祭太庙的礼仪,三日之后,哀家将与皇帝,一道前去宗庙,谢太祖高皇帝恩典。” 此时有人想要质疑什么,太后乃是妇人,妇人怎可去宗庙呢? 可是现在,那些质疑的人,此刻竟是不敢冒头。 太后又道:“钦天监曾玉,身为监正,竟是失察,罢黜他的官职。” 人群之中,曾玉打了个冷战,几乎瘫了下去。 太后眼眸微眯,道:“赵王,这个陈凯之,该怎么处理?” 第九十五章:赏赐 突然问到了赵王头上,赵王心乱如麻,却知道大势已去,决不可再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了。 他的确有些被这突然的情况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哪里能想到,好端端的,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瘟,居然就消弭了个一干二净呢? 他努力地令自己镇定下来,艰难地道:“太祖高皇帝既是托梦给此生,可见此生人品贵重,臣弟一时失察,还请恕罪。” 太后面色一冷,道:“既是人品贵重,那哀家还记得,金陵同知竟是诬陷他妖言惑众,可有这件事吧,来人,拿金陵同知!交有司严惩!” 赵王等人纷纷道:“娘娘圣明。” “至于这陈凯之……”太后徐徐道:“诸卿,可是什么意思?” 姚文治抢先道:“陈凯之居功也是至伟,臣以为,理当旌表,敕封官职,以彰显他的功劳。” 太后却只是一笑:“吏部尚书何在?” 下一刻,便有人出班:“臣在。” “赵卿家以为呢?” “臣以为,姚公所言甚是。” 太后却是淡漠地道:“可他终究只是一个小书生,若是重赏,也是不合时宜,何况这一次,仰赖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大德,哀家看,就算了吧,好了,明发诏书,昭告天下吧。” “遵旨。” 众人轰然应诺。 太后摆驾至明月阁,今日她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本是坚硬如铁的妇人,现在却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眼里又忍不住泪水打转。 在明月阁里坐下,她命人取了那份奏疏来,看了又看,看到那陈凯之的名字,便禁不住香肩微颤,等那张敬给她斟茶来,太后淡淡道:“不相的人,退下。” 明月阁中的女官、内官俱都告退,在这里,独独留下了张敬。 张敬喜不自胜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太后压了压手:“现在高兴还早,这是老天的庇护啊,不,是列祖列宗的庇护,太祖皇帝至今,只留下凯之这么个嫡系晜孙,这是太祖高皇帝显灵,也是无极吉人自有天相。” 张敬笑吟吟地道:“奴才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呢,只是……听说姚公请封陈凯之,可是娘娘却是拒绝了,这……是何意?” 太后呷了口茶,云鬓低垂,眼帘也拉下,眼里只看着茶中荡漾的茶沫,淡淡道:“洛阳有太多太多的风险了,现在赵王之子是皇帝,宗室们更是和赵王狼狈为奸,现在哀家能稳住朝局,是因为赵王这些人等得起,他们可以等五年,也可以等十年,等到赵王的儿子年长了,哀家还政给他的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某些人,虽然时常小打小闹一下,却终究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可是一旦哀家认了无极呢?” 张敬恍然大悟。 太后冷声道:“若是认了他,那么许多人就等不得了,因为他们不能保证,将来赵王的儿子,是否还能做皇帝?因此,原先还能大体保持平静的朝堂,顿时就会大乱,如此,便是一场战争不可避免,便是持续的动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张敬忙道:“娘娘思虑深远。” 太后露出了几分疲态,继续道:“可既然不相认,哀家怎么能保住这孩子的安全呢?赵王那儿,可盯着紧呢,若是今日,哀家显得对凯之过于看重,赵王难保不会把心思放在这孩子身上,这孩子终究还是太弱小了,哀家宁愿在这里,细细谋划,暂时让他流于市井,这总好过,让他卷入这险恶的境地。是以,哀家方才故意不在意,哀家不在意,就是让某些人不在意,他们输了一局,需要重整旗鼓,也顾不上这孩子。” 张敬感叹道:“娘娘这番话,实显舔犊之情,只是奴才是否调几个明镜卫的武士……” “不必。”太后摇头:“现在不要让人察觉出半分端倪,日子还长着呢,哀家现在至少有了个盼头了,从今日起,哀家还有许多棋需要布置。眼下不可有任何惊人之举。可惜了,那孩子是文弱书生,若是是习武之人,危难之际可以保自己周全,哀家也就不会这么担忧了。” 说着,太后深看了张敬一眼:“因此我们现在要忍耐。” “可……”张敬却依旧有些提心吊胆,他实在是被这场天瘟吓着了。 太后淡淡一笑,道:“只是也不能完全没有作为,这一次,太祖高皇帝托梦给了这孩子,正好是一个机会,哀家不封不赏,却还需赐他一样东西。” 张敬道:“太后所赐何物?” 太后道:“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前,曾余下一柄宝剑,一部《文昌图》,这一剑一书,都乃太祖高皇帝的遗物,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急,没有交代下任何只言片语,这剑,如今已供奉于太庙,唯独这《文昌图》,却是无人能够看懂,而今束之高阁,便藏在麒麟阁里,只供后世的子孙缅怀。” 太后一笑:“这孩子既然在梦中受了太祖高皇帝的教诲,说是太祖高皇帝的半个门生也没错,既然如此,那么将这部书,赐给陈凯之,也算是对他的褒奖了,反正这书无人看得懂,可这毕竟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只要转赐给他,对这孩子来说,不啻是身上贴了一封护身符,更是免死的丹书铁劵,哀家……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你取《文昌图》,命人前去金陵,颁赐给这孩子吧。” 赐书…… 张敬眼睛猛地一亮,不错,这本书没有多大的作用,可是流出了宫里,意义就不小了,对陈凯之来说,等于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只是……他犹豫地道:“可这《文昌图》虽然在麒麟阁中无人问津,却终究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若是颁赐,只怕……” 太后淡淡道:“这件事,哀家会给宗室们打招呼。这书,反正也是无用,他们个个都说自己是太祖子孙,言必称太祖太宗,可是有几个是真正把太祖太宗们放在心里的呢?” “明白了。”张敬朝太后行了个礼。 太后站了起来,她抬眸看着明月阁外那无数的美景,忍不住感慨道:“上天,实在是给了哀家一个太大的惊喜了,张敬,哀家真是感觉眼前,色彩也缤纷了许多。” 张敬笑着道:“那是娘娘心里欢喜,噢,还有宫城之外,还跪着龙门学宫的王先生。” 太后眼眸里掠过一丝凌厉:“下诏,王之政妖言惑众,赶出九龙学宫,令其返乡,不得再踏足洛阳一步。” 这位鼎鼎大名的王先生,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怕也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样差,本想装一把大名士的风采,结果却是遇到了如此离奇的事。 张敬想了想,道:“娘娘颁赐《文昌图》,是否让奴才亲自去一趟。” “不必了。”太后柳眉舒展:“凡事都不可过,本身颁赐《文昌图》倒有正当的理由,可即便如此,哀家还怕遭人怀疑,若你再去,岂不是平白让人生疑?随便谴一个内官去即可。” “娘娘思虑深远,神鬼难测。” 第九十六章:接诏 这一趟做了一回小英雄,陈凯之的境遇得到了极大的改观,不过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每日按时去方先生那读书,照例还去府学里上学。 读书已成了他的习惯,正因为读书,方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大陈朝的历史,以及各种风土人情,更不必说,还有它的内核。 每一个王朝,都有其铭刻在骨子里内核,比如大陈朝,虽然沿袭了大汉的道统,可大陈朝的太祖高皇帝,据说只是一介寻常的百姓,却能突然崛起,短短十年,平定天下,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太祖皇帝,据说创造了无数的奇迹。 自然,陈凯之对于经史,却是不敢深信的,对于这些事迹,他也绝不会去深究,只是在学习的过程之中,心里渐渐有数罢了。 这一日,他照旧清早起来,预备动身去县学拜谒恩师。 谁料刚走出家门,便见到迎面来的宋押司。 宋押司边走到他跟前,边道:“凯之,凯之。” 平时若是县里有事,都是周差役来传命的,宋押司是县公的左右手,事务繁忙,怎么他今日来了? 陈凯之微微皱眉,心里倒是颇为周差役担忧,莫非周大哥病了? 等和宋押司见了礼,却见宋押司平时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是平添了几分喜意:“凯之,先恭喜了,朝廷来了钦使,要颁恩诏,快随老夫去县衙接旨。” 恩诏来了? 陈凯之倒是早就想过有这个可能,这事自然是不能怠慢,连忙随宋押司动身。 路上,陈凯之道:“这防疫的事,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功劳,太祖高皇帝居功至伟,学生不过是跑个腿罢了,如何有恩旨来?” 宋押司却是奇怪地看着陈凯之道:“怎么,你没看那奏疏?” 陈凯之讪讪道:“县公想请学生看,学生怕此事传出去,会对县公官声有碍,说县公因私废公,所以拒绝了。” 宋押司含笑道:“奏疏乃是老夫草拟的,这里头,虽是太祖高皇帝居功至伟,却是没少为你润色。” 宋押司似乎兴致勃勃,更乐于和陈凯之亲近,于是道:“这草稿,老夫现在还记忆犹新,不妨老夫念你听听。”说着他一面和陈凯之并肩而行,一面声情并茂的念起来。 陈凯之一听,卧槽,宋押司有写玄幻小说的天资啊。 转眼,二人到了县衙,便见这衙外,竟有明光铠的禁卫持戈卫戍。 宋押司先行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有人请陈凯之进去,入了大堂,有内官板着脸道:“陈凯之,接诏。” 陈凯之读过书,晓得礼法,只得心里不情愿地拜倒道:“臣江宁县秀才陈凯之接诏。” 内官郑重其事的举了诏书,念道:“敕:兹有秀才陈凯之者,助太祖高皇帝平定瘟疫,虽无尺寸之功,却有风霜之劳……” 呃……有点尴尬啊。 陈凯之脸色不太好看了,什么叫虽无尺寸之功,这功劳虽然是都按在了太祖高皇帝头上,可也不至于说这样伤人心的话吧。 这内官继续念道:“况乎该生尊师贵道,此大德也,念其曾供太祖高皇帝梦中驱策,且受太祖高皇帝言传身教,特此颁赐太祖高皇帝遗物一件!钦此。” 来的时候,陈凯之的心情其实还算不错,本还想着改善一下生活,既然是有赏,皇家理论上不会小气,谁料居然送来个遗物。 陈凯之脑子有点发懵了。 那内官却是郑重其事地将诏书恭送至陈凯之手里。 陈凯之接过,打开看了看,心里想,怎么令他感觉像是上一世学校里颁的小红花或是好孩子奖状一样? 随后,一个宦官提了一方锦盒来,看上去这盒子颇沉,显得很费力的样子,将盒子交到了陈凯之的手里。 陈凯之接过了盒子,也不揭开,而是谢了恩,那内官却是站着不走。 陈凯之晓得他的意思,多半是想索要一点好处,想了想,叹了口气,太监真特么的腐败啊,咬了咬牙,取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总计三十七文钱,颠了颠,很不舍地道:“公公辛苦,喝口茶水吧。” 这内官见陈凯之识趣,起先还如沐春风,一看这铜钱,脸就变了,大义凛然地大袖一甩,道:“拿开,谁要你的钱,咱是办皇差,尽忠职守,职责所在。” 还是个清官,陈凯之啧啧称奇,正好,钱省了,晚上可以加一个鸡蛋吃,便一副由衷感激的样子道:“公公两袖清风,学生佩服。” 内官只得悻悻然地走了,显然也懒得跟这种书生计较。 陈凯之抱着锦盒,问宋押司道:“不知县公在不在?” 宋押司道:“县公下乡去了。” 陈凯之道:“本想拜谒,既然不在,学生就回了。” 抱着锦盒,回到家中,关了门,赐书一本,这锦盒理应比书值钱吧。 不管如何,陈凯之还是颇为好奇的,打开了锦盒,里头果然躺着一部书,只是……这书说来也怪,质地古朴,可一摸,不像是纸张,质地颇为坚硬,陈凯之取了书,书面上苍劲的‘文昌图’三字。 文昌图……却不知是什么样的儒家经典。 陈凯之随手翻开,不禁哑然失笑。 里头的文字嘛,有点玄乎,颇有几分道家的玄学,字句呢,生涩难懂。 不过听诏书里说,这书……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 嗯? 陈凯之猛地想起文昌图的典故来了。 这是他从经史中太祖实录中知道的故事,太祖死时,就留下两样东西,还专门颁了遗诏,除了一柄剑,便是这部书。 这书……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陈凯之愈发的觉得蹊跷,当然,朝廷对此,是有解释的,所谓的书剑,太祖的深意便是,让子孙们一手持剑,慑服不臣,一手持书,教化天下。 这解释,没毛病。 而教化天下的书,便是这部《文昌图》了。 莫非,是有文道昌盛的本意吗? 陈凯之哂然一笑,今日怕是不能去上学了,索性安心坐下,捧书来看。 可是越看,陈凯之就更加的觉得蹊跷了。 还是觉得不对劲呀,若是文道昌盛,可是这书里,除了生涩难懂的玄学之外,并无所谓的经史啊,这书名为文昌,倒更像是杂书,太祖你老人家逗我陈凯之是吧,按照大陈的儒学大家的说法,这部书,简直就是杂书嘛,拿这个来自诩文昌,难怪后世的皇帝,都将这所谓的遗物,束之高阁了。 可陈凯之越是如此,越是好奇,他一遍遍看下去,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因为一开始,这文字生涩难懂,可是看着看着,若是后文联系前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些奇妙的联系。 这一部书,也不过六七万字而已,陈凯之足足花费了一天的时间,便将整部书看完。 而后,他就陷入了思索。 似乎这书……很有意思。 第九十七章:道别 将这部《文昌图》看完之后,陈凯之感觉脑袋更清明了一些,似乎自己摸到了一些东西,可细细去体会,又像是摸不着。 陈凯之能过目不忘,正因为过目不忘,所以他体会这书中的内容时,脑海里便不由浮现出了许多的文字。 嗯? 陈凯之的眼眸不禁落在窗外,不自觉的,天竟已黑了,猛地,他脑海中冒出书中的一句话:“寒暑代谢,日夜旋转,否终则泰。” 一下子,精神一震,陈凯之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否终则泰。 他又想到在书中第三篇,所谓‘人有气耶,相依相生。’ 气……相依相生…… 气是这样生的吗? 嗯,在人身上? 陈凯之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燥热,疾步出了屋,想不到此时已到了子夜,天上的月儿和星辰点缀夜空,陈凯之愕然抬头。 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原来这文昌,根本就不是文道昌盛,书名的所谓文昌,根本就是天上的文昌星。 所谓文昌星,便是文曲星。 这样一推理,书中的疑惑豁然开朗。 无数的文字,仿佛一下子灌入了陈凯之的识海。 气……相依相生……文昌运气…… 这不是文道昌盛所以有运气,而是文昌的诡计,文昌星的轨迹…… 陈凯之抬眸,看着文昌星如斗一般的位置。 而在此时,一股气,仿佛自体内油然而生,这气生机勃勃,让人顿时觉得四肢舒畅,妙不可言。 这……是一本气功的书…… 陈凯之也听说过,在这大陈朝,有许多的隐侠,甚至大陈朝的龙门学宫以及明镜卫中,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高人。 他是市井小民,对此,不过是置之一笑罢了,经史之中,也涉及到了一些这样的记载,什么百五十年的寿命,以一克百,对于这些话,陈凯之一向当作是夸大其词。 可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所谓的文昌图,本质上,竟是太祖高皇帝留下来的一本武功秘籍。 汗……缺德啊,什么不好叫,偏偏叫文昌图。 可是……既然如此,世上有如此秘术,历代的天子,却又为何多是体弱多病呢? 陈凯之匆匆返回屋去,拿起这部书,一下子,有了明悟。 这本秘书,想要有所感应,需要倒背如流,因为前后文的每一个都有联系,唯有对这部书中的数万言记得一清二楚,方能结合所有的文字,得到感应。 而太祖高皇帝留下这本秘书,他的子孙们得到了,想必一开始也视作是珍宝,肯定也有人读过,只是可惜,这文字生涩难懂,读的也是无趣,大家乍看之下,没有从书中得到什么好处,自然也就将他束之高阁了。 可对自己而言,一方面是自己已培养出了读书的爱好,所以能耐下心,将这部书从头至尾的读完。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能够过目不忘,只读一遍,便将里头的所有文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对于那些皇家子弟们而言,谁有心思去将这书读通读透呢?即便是有,那也绝不会有人做到倒背如流,凭着他们的记忆力,这需要读多少遍啊。 而自己…… 陈凯之心里不禁大喜。 他又想起关于太祖皇帝夺天下时,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争描述。 原先他是不信的。 可是现在…… 陈凯之突然起心动念,忍不住想:“莫非……太祖高皇帝所创造的奇迹,与这部书有什么关联?” 陈凯之只感觉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气息在流动,如涓涓溪流,这气所到之处,给自己带来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看来这个平行的世界,还有许多的隐秘。 陈凯之不由一笑,突又觉得一股巨大的倦意袭来,索性埋头便睡。 这一夜,陈凯之睡得很是深沉,竟到了次日日上三竿,方才起来。 陈凯之一骨碌起来,整个人感觉轻盈了不少,却忍不住苦笑,今日……又没办法上学了,方先生那儿,肯定会责骂自己吧。 他又想起那部书,此时肚中也不饥饿,所以再读读看。 这些日子,他除了闭门读这怪书,便是前去方先生那里。 一连过去半月,转眼已到了十月初,天气变得微寒了一些,府学里发了钱粮,陈凯之预备着买一件过冬的衣衫。 这半月来,一直琢磨那文昌图,竟发现每读一遍,就会有一种新的感受,说来十分奇妙,第一次倒背如流的时候,明明感觉林自己领悟了什么,可看到第二遍,却发现又有了新的领悟,及至第三遍、第四遍,每一次都是新的感受,明明这书是同样的文字,一丝一毫都没变,可自己的意识,仿佛都在变一样。 而自己的身体,竟也不知觉的比之从前好了许多,那股气流逐渐壮大了一些,可这到底是什么,陈凯之又说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的体力相较于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他开了门,预备出门,可是门一开,却发现门廊下安静地躺着一封书信。 显然,这是有人从门缝里塞来的。 陈凯之顿时心里生出一股寒意,是什么人悄无声息的进入自己的门庭,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之下夹了一封书信来呢? 他捡了信,打开一看,微微愕然,竟发现是陈无极的笔迹。 陈大哥,我要远行了,或许三五年后方能回来,大恩大德,将来再报。无极敬上。 这是无极给他的道别信? 他究竟要去哪里? 陈凯之心里满是疑窦,他既然确定自己三五年后会回,那么理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陈凯之摇头苦笑,无极这个家伙,还真是奇怪啊! 陈凯之无奈地将书信收好,接着便赶去县学。 只是还未进入书斋,便见吾才师叔兴致勃勃地从里头出来,一见到陈凯之,喜滋滋地道:“凯之,凯之,有好事。” 陈凯之对这位吾才师叔,历来是敬而远之的,这家伙心术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吾才师叔已习惯了陈凯之的冷漠,却也不在意,笑嘻嘻地道:“今夜,京里有个大人物,哈,说出来吓死你,此人曾是龙门学宫的大儒回乡,嗯,他家里便是玄武县,这个人很了不起啊,在洛阳,是誉满京师的人,如今因为直言犯上,而被罢黜回乡,我们理应去拜谒。” 陈凯之觉得吾才师叔很不靠谱,上一次就被他坑了,自然不理他,只是道:“学生算什么,哪里配登门。” 吾才师叔眼睛一瞪:“你懂什么,小子,这是机遇,你千万别小看这位王之政先生,他久在京师,又在龙门学宫被礼聘为大儒,和京里不少达官显贵相交,凯之啊,虽然你是秀才,可是将来若是能得到他的垂青,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何况。”吾才师叔笑吟吟道:“你可知道,若是能得到这样人的好评,你的命运也就改变了。大兄与此人,倒有过几面之缘,你若是求大兄带你去,有百利而无一害。” 陈凯之晓得吾才师叔的意思,从汉朝开始,一些名士和大儒,就有评价别人的毛病。 眼下最流行的便是一些名士对当代人物和诗文进行品评、褒贬,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因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如东汉时就有许劭兄弟主持的‘月旦评’。 等到大陈建立,虽然建立了科举制度,可是这种大儒的评价依旧是十分流行,得到好评者,顿时成为人们妒忌的目标,就算不参加科举,依旧成为人们仰慕的对象。可若是获得了差评,即便是金榜题名,高中了进士,却也会成为人生中的污点。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评价别人的,可是听吾才师叔的口气,这位王之政王先生,似乎很有这个资格。 第九十八章:拜访名士 陈凯之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这种事,他没多大兴趣掺和。 陈凯之更功利一些,反而不在乎名,更在乎利,自己安心科举就可以了,何必让人说三道四呢? 于是他道:“师叔,我还要进去听恩师教导,先失陪了。” 说罢,便直接进了书斋,只留下了不太高兴的吾才师叔。 方先生正在书斋里修他的琴弦,坐在铺垫上,小心地拿着夹子夹着断弦。 陈凯之行了礼:“恩师,这琴断了吗?” “是啊。”方先生一脸心痛的样子,感叹道:“得修一修,这……便是为师的孩子啊,孩子身上有疾,为师是一宿都没有睡好。” 陈凯之心里突然很想吐槽,卧槽,前几日还听恩师说自己是他孩子呢,转眼之间,恩师你的孩子这么的多,一方琴也成了孩子,莫非我还要叫他哥不成? 心里虽是对自己的恩师的一些怪癖很是无语,但陈凯之还是讪讪道:“请个琴匠来修即可,何必恩师劳心。” 方先生摇摇头道:“不可,不能沾了俗气。” 陈凯之觉得已经无法和这恩师沟通了,便道:“既如此,学生来修吧。” “你?”方先生放下了夹子,看了一眼陈凯之,犹豫了一下,道:“还是为师自己来修吧。” 这言外之意仿佛是说,你俗气重,只想着功名,别让这琴染上了这毛病。 陈凯之无言,只得拱拱手:“那学生今日就不讨教了,先去府学里上课。” 说罢,陈凯之便转身要走。 方先生却是叫住他道:“你回来。” 陈凯之只得旋过身,行礼道:“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先生盯着陈凯之,目光露出几分怪异,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像是焕然一新一样。” 陈凯之微愣:“是吗,哪里不同?” 方先生皱着眉:“老夫也说不清,只是这几日的感觉而已,仿佛身上变了许多。” 陈凯之心里想,莫非是体内气息的缘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伐毛洗髓? 陈凯之笑了笑吗,道:“或许是这些日子睡得好。” 方先生只点点头:“今日傍晚,你到这里来,随老夫去访友。” 陈凯之知道,方先生是一向不太爱和人打交道的。 自己这个恩师,脾气有些怪,现在听说要带自己去访友,陈凯之不由道:“莫非是师叔口里说的那位王之政先生?” 方先生颌首,淡淡道:“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虽然老夫并不太喜欢他。” 原来恩师并不喜这个人。 可是方先生又道:“不过此人,历来眼光独到,最擅评人,得到他好评的人,无一不是身价百倍。凯之,你跟着为师也读了这么久的书了,你师叔说的不错,是该让你去见一见更大的世界,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想来也会卖老夫一些薄面,给你一个好的评价,这对你将来有莫大的好处,就这样吧,你先去府学读书。” 陈凯之没想到恩师也凑这个热闹,心里却知道恩师的想法和师叔不一样,师叔是纯粹的势利,哪里有臭脚他就捧着,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可是恩师,却是真心是在为他这个弟子谋划打算的。 陈凯之不禁道:“却是不知师兄曾去参加过评议没有?” 提到这个,方先生的神情一下放松了许多,微微笑道:“你那位邓师兄,倒是被几位大儒都评为俊杰之士。” 陈凯之点头:“学生明白了,学生先行告辞。” 背着书箱,陈凯之去府学读了书,到了傍晚时分,便又来拜见恩师。 方先生却没有在书斋,而是在庭院里潇然泪下,在这庭院里,明显堆砌起了一个小坟包。 陈凯之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关切地道:“恩师,师叔……怎么了?” 方先生眼中带泪:“你胡说什么?哎……是……为师葬的乃是琴。” 卧槽…… 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小坟包,敢情那琴没修成,‘死’了? 方先生泪眼如珠,任风吹干了泪,悲痛地道:“吾琴已死,吾心亦死。” 真死了啊。 陈凯之反而如释重负的样子,心情轻盈起来,道:“这么说,今夜不必随恩师去访友了?” “谁说不去?”方先生瞪了他一眼,他此时还是难以理解,那么好的曲子,怎么会从陈凯之那儿作出来?偏生,这个家伙却总是能做出煮鹤焚琴、大煞风景的事。 陈凯之则是汗颜,却还是乖乖地向自己的恩师点头应是。 方家早就预备好了车马,方先生和陈凯之同车,马车竟是出了金陵城。 陈凯之看天现暮色,天边晚霞光怪,忍不住道:“恩师的这位故友,莫非住在乡里?” 方先生似乎还在为他那‘死去’的琴伤心,还是感觉没有多大的精神气,只淡淡地道:“他久在京师,刚刚回来,自然住在老宅,何况他理应也不是贪慕虚荣之人,自然不喜欢闹市。” 陈凯之也就没有再多问了,他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印象都不太好,理由呢,却也简单,因为恩师就是名士,他自然没有腹诽自己恩师的意思,可是有时候看着恩师,总不免会有大胆的念头冒出来——神经病!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这几日天气闷热,陈凯之闷在车里,已是大汗淋漓,等马车停了,他先下车,方才搀扶着恩师下来。 不远处,一座依山傍水的宅院出现在了陈凯之的眼前。 门前有湖,宅邸占地数百亩,背后依山,只是那后院,似乎在营建什么,显得光秃秃的,理应是有人在砍伐树木。 土豪的生活,陈凯之果然不懂啊,这么大的宅院,居然还嫌不足,竟还想扩建宅邸。 方先生下了车,便有门子来给恩师行礼,道:“可是方先生吗?主人虚位以待多时了,请吧。” 方先生点点头,随着那门子领着陈凯之进入这大宅,不知越过了多少的门楼,最终,这门子领着二人到了一处精舍前停下。 方先生领着陈凯之进去,便见里头早有人候着了,席上人不少,有七八人之多,其中两个,陈凯之是认得的,一个是县学的吴教谕,不过吴教谕只能忝居末席。 陈凯之感到诧异,吴教谕这样的人,竟也只是末席吗? 只见在首位上,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似老迈,却还显得颇为精神,手里抱着茶盏,自有一番风度。 这便是王之政,王大名士了吧。 倒是坐在王之政身边,却有一个穿着蟒服之人,此人头戴银冠,年纪轻轻,一副狂傲的样子。 蟒袍? 这人莫非是个皇亲吗? 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也出现在这里? 第九十九章:乱世祸害 方先生上前去和那王之政见礼。 王之政爽朗大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哈哈,原来是正山兄,正山兄,上次一别,已是三年了,来来来,且坐下。” 王之政往一处席位一点,请方先生坐在副席。 等方先生落座,王之政便指着那蟒袍青年道:“这是东山郡王。” 方先生向这东山郡王行礼。 东山郡王却像是还没有睡够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很不在意地道:“不必多礼,本王不兴这一套。” 王之政尴尬一笑,道:“东山郡王拜老夫为师,如今老夫回乡,东山郡王藩地恰在金陵。” 方先生便笑着道:“东山郡王殿下聪明伶俐,想必定是王兄的高徒了。” 他说话的功夫,这东山郡王竟拿起了案牍上的苹果,咔擦咔擦地啃起来,浑不在意的样子。 哎呀,似乎很尴尬呀!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他倒是听说过,金陵里有一个郡王,乃太祖第九子之后,想不到今儿在这里撞见了。 这个王之政,果然非同小可,连郡王都要拜他为师。 接着,便开始饮茶,陈凯之坐在方先生的一侧,过不多时,便有仆役斟茶来,方先生见缝插针道:“王兄,这是劣徒。” 陈凯之会意,忙站起来道:“学生陈凯之,见过王先生,久仰大名。” 王之政抱着茶盏,轻饮一口,听到陈凯之三个字,似乎动容,他抬眸,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令陈凯之有些不自在,旋即笑道:“陈凯之?倒是略有耳闻。” 陈凯之道:“哪里,贱名不足挂齿。” 王之政便也一笑,道:“好了,在座的都是金陵贤达、俊杰,老夫……” “且慢!”场面话说一半,突然有人将王之政的话打断。 王之政愣了一下。 那东山郡王却是道:“这话不对,本王不是贤达和俊杰。” 众人讪讪笑起来,这位郡王殿下挺耿直的。 东山郡王昂首,骄傲地道:“本王要做,就要做大将军!” 只听铿锵一声,这郡王居然腰间还佩着宝剑,猛地一下,拔剑而起,英姿雄伟地道:“要率千军万马,斩杀敌酋!” 王之政看着眼睛都呆了,不禁有些气恼:“郡王殿下……” 东山郡王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看着许多人错愕地看着自己,便讪讪笑道:“哈,戏言耳,本王方才只是胡口乱说。” 接着一副乖宝宝的样子,收剑回鞘,跪坐在案下,解释道:“气氛有些沉闷,方才只是想让大家打起精神罢了,本王好读书,更爱读好书,本王拜在王先生门墙,绝不是因为母妃强迫,而是出自真心实意,本王学业有成之后,定要做个好贤王。” 说罢了,转过头朝王之政笑道:“王先生莫气,噢,还有,方才的事,万万不可和母妃说。” 王之政的脸都僵了,老半天才舒缓过来,强笑道:“在座诸位都是贤达和俊杰,老夫这里,聊以几杯清茶代酒,请诸公莫嫌。” 他当先喝了茶,其他人纷纷饮茶。 这茶水清香沁人,连陈凯之都不免多喝了几口。 这时席中有人道:“此番王先生仗义执言,虽失了学宫中的博士资格,却也是令人敬佩啊,只是金陵距离京师,毕竟山长水远,消息不畅,却不知先生直言的何事?” 王之政却只摇摇头,眼眸却像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被看得一头雾水,你老玻璃吗? 王之政这时道:“哎,这样的俗事,就休要提了,老夫既远离庙堂,自此只谈风月诗词,不提朝堂上的琐事了。” 众人都啧啧的称赞王之政清高。 饮过了茶,王之政道:“老夫久不回乡,却是不知,金陵近来可出了什么好文章?” 重头戏来了。 陈凯之偷偷看一眼方先生。 恩师把自己叫来的目的,就是希望这位王之政给自己一个好评吧,唯有如此,将来自己的路会比从前顺畅许多。 金陵俊杰,陈凯之也算其一。 方先生呢,却只是淡笑。 这时候,他不宜说话,读书人嘛,怎么可以不端着呢?要沉得住气。 果然,席中一青年道:“学生近来写了一篇文章,还请先生过目。” 他碎步上前,取出一篇文章交给王之政。 王之政打趣地道:“天下十分文气,金陵占了八成,青年俊彦,不可小看。” 众人都笑了。 接着王之政认真地看起文章来,良久,他方才道:“以字观人,以文而知人,你的文章,刚而不折,可见品德。老夫久不评人了,不过今日却颇为兴趣,今日便给你一个评语吧。” 这青年颇为紧张局促,忙道:“还请先生示下。” 王之政笑呵呵地道:“我见你气宇轩昂,行书如刀,必是刚烈之人,而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必得器重,前途不可限量。” 这评语,已算是优中之优了。 青年大喜,道:“学生惭愧。” 有了这个评语,就等于是他的履历多了光彩的一笔,连王先生都如此看好他,那么将来一旦他进了京师,不少高官和大儒,只怕对他都会多有提携。 陈凯之知道,这个评语制度,绝不只是胡说八道,这里头是有其背景的,能下评语的人,往往是天下知名的人,这样的人本身就有巨大的人脉,而一旦某人得到了他的好评,人生的道路上,就多了不少的贵人,将来的前途,怎么会不限量呢? 大陈沿袭了汉制,虽然科举成为主流,没有沦落为上一世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度,可是这种品评制度的尾巴,却还留存下来,颇为风行。 那青年激动不已,就像是得了三好学生奖状似的,千恩万谢,方才退回席中去。 这时有人道:“今日恰好,还有一位俊杰,王先生说,从前曾听说过陈凯之,这陈凯之,确实是我金陵颇有文气的才子,此番他中了金陵府试案首,更是在天瘟横行时出力不少,连朝廷都有恩旨旌表,今日凯之就在这里,不妨就请先生品鉴一二。” 方先生的面上,已经露出了笑容。 陈凯之朝说话的那人看去,这人……呃,有点眼熟,似是某次,他曾拜访过方先生。 这是托啊。 方先生当然不会自己跑去说,我这门生好,哥们,咱们给个好评呗。 所以,这话得由别人来说出口,这个人,想必早就和恩师暗通款曲了。 而恩师和王之政本就有点交情,恩师这一趟,说穿了,就是让自己来镀金的。 想到这里,陈凯之不禁有些感动,无论怎么说,他知道恩师是很厌恶这种行为的,可偏偏,却还是带了自己来,还安排好了这一出,只希望自己这俗不可耐的功名之路,能够顺畅一些。 陈凯之站起来,道:“惭愧得很,学生当不起这样的夸奖。” 王之政打量陈凯之,道:“陈凯之,你就不必将你的文章拿来了,你的文章,老夫也略看过,在洛阳时,就有人抄你的文章给老夫品鉴过,你上前来。” 陈凯之上前,却见那东山郡王朝自己挤眉弄眼,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陈凯之不理会他,朝王之政行礼道:“学生还请王公赐教。” 王之政捋须,呵呵一笑,打量了陈凯之片刻,便道:“赐教的话,就言外了,不过老夫评人,历来还算公允,嗯……老夫要开始说了,你仔细听着。” 陈凯之点点头。 王之政突然眼眸一张,道:“你的文章,投机取巧,看似中规中矩,实则却是剑走偏锋,老夫再瞧你面向,隐有奸邪之相,若是天下太平,则注定碌碌无为,可若是在乱世,则势必搅弄风云,祸害苍生……” 方才,所有人都含笑。 无论怎么说,这种场合,一般都是宾主尽欢的,即便是王之政对陈凯之不看好,至多也只是用平庸之类的评语罢了,何况陈凯之的恩师方先生还是他的故友,所以大家一开始心里揣测,觉得这评语,至少也该是中上。 可谁知,一句治世庸碌无为,乱世遗祸天下的评句,却令所有人惊愕之余,皆是哑口无言起来。 第一百章:血光之灾(1更) 空气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显然,谁也没有想到王之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大家皆是错愕地看着王之政。 而王之政这时,却像是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轻描淡写地喝了口茶,便笑道:“老夫只是平心而论,切莫见怪。” 好一句平心而论。 可这一句平心而论,虽然不至于毁了陈凯之前程。可单凭这一句评语,等陈凯之有朝一日入京的时,即便将来高中,这履历上也会成为一个污点。 陈凯之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和谐友好的气氛,突然会急转直下。 事实上,他有点懵逼了,自己和这家伙,有仇吗? 可是偏偏,他无可奈何,因为人家名声大,因为人家声望高,还因为人家这一句‘平心而论’。 凑上去请人品评的是你,总不能人家说你不好,你就掀桌子吧。 这是一个极麻烦的事,陈凯之微微皱眉,心里十分清楚,单凭这个恶评,就足以让他在未来经历许多的坎坷。 可是……怎么办是好呢? 方先生的脸色已变了,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情况,忍不住道:“王兄……这是何意?” 王之政却是捋须道:“老夫个人的评价而已,方贤弟和凯之也可以不接受。” 话都说了,无论接不接受,以他的名气,足以让天下皆知了,至少在士林,大家提到了陈凯之,就不免提到这个评语了。 方先生显得有些恼怒,他很少和人红脸,现在却愠怒道:“凯之虽有瑕疵,可是我却以为,王兄这个评语,有失公允。” 很显然,方先生和陈凯之都不知道,这王之政,就是因为跑去洛阳宫里请命,结果谁料到,金陵的瘟疫起了转折,结果被太后打击报复,很不客气地将京师的这位老先生赶出了京师。 这一次茶会,这王之政本来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出,谁料到这个叫陈凯之的家伙居然自己凑上来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王之政是个很实在的人,惹不起太后,还惹不起你陈凯之吗? 此时,看方先生气恼之态,他呵呵一笑道:“此子乃是方贤弟的门生,方先生自然偏颇一些,哈,为兄也是无奈,只可惜,这评语乃是为兄心中所想,自然也只好如实相告,若有得罪,还望恕罪。” 他态度很客气。 就更让人判定王之政和陈凯之没有什么私怨了,你看,人家和方先生这般的关系,都说出了这个评语,可见王先生是如何的公允。 方先生震怒,他哪里想到,本来想帮一帮陈凯之,最终却将他害了。 方先生脸色铁青,狠狠地将茶盏顿在案上,道:“你只三言两语,就可以观人吗?你再言之凿凿,老夫也是不信。” 王之政眯着眼,却是阴阳怪气地道:“贤弟这话,却是有意思了,老夫不过是品鉴而已,靠的,乃是这一双眼睛,如何品鉴,是老夫的事,倒是贤弟如此护短,太有失公允了,这若是传出去,只怕对贤弟清誉有碍啊。方贤弟,你也算是士林大儒,今日我见你如此,实在大失所望,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这才是品评的标准,可贤弟如此,只怕在人看来,怕是有失德行了。” 这番话,就等同于是骂方先生缺德了。 缺德为何会成为骂人的话呢?甚至在古代,这缺德二字,等同于问候对方女性,这是因为,在这以德治天下的时代,失德二字便是对一个人的人格侮辱,尤其是方先生这样的大儒,一旦被人这样抨击,便会声名狼藉,从此成为笑柄。 别看方先生平时装逼还可以,可骂人,却实在不擅长,他怒气冲天,却显得说话艰难:“你……你……” 陈凯之急眼了。 本身自己得了这个评语,已是糟糕,谁料到连恩师也被卷了进来。 看着王之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陈凯之笑了。 “哈哈……” 笑得虽然不张狂,却也足以帮助恩师吸引火力。 众人皆朝陈凯之看去,却见才陈凯之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哪里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这家伙,是疯了吗? 其实在座不少人,对陈凯之的印象是颇好的,单单这一次陈凯之除疫,就拯救了无数人,正因为如此,大家多少对王之政的评语有些不忿。 只是当着王之政和东山郡王的面,却是不好说罢了。 陈凯之昂首,一脸笑意地看着王之政,突然……他却是叹了口气。 王之政自然不明白陈凯之葫芦里卖什么药,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道:“陈生员何故要笑?” 陈凯之裣衽,而后翩翩有礼地朝王之政一揖道:“学生所笑的是一件事,先生阅人无数,所以下此评议,那么学生敢问,先生所观的都是正确的吗?” 王之政保持着风度:“倒是幸好,没出过什么差错。” 陈凯之却是道:“不过学生却以为,先生错了。” “嗯?”王之政浓眉一挑,显得不悦的样子。 陈凯之则是继续道:“若是先生懂得观人,那么理应能观自己吧?” “观自己?”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先生莫非没有看到自己,十日之内,会有血光之灾吗?” 什么……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这话听起来,都令人感觉有诅咒的意味。 王之政直直地看着陈凯之,厉声道:“陈凯之,你胡说什么,老夫好心品评你,你却这样口出恶言,你就这样的德行吗?” 陈凯之却是抿嘴一笑:“不,学生绝非是诅咒,只是学生恰好也懂一些观人之数,学生见先生印堂发黑,似有大凶之兆,所以十日内,必有血光之灾,呀,先生连这个都看不出?哎……看来先生的观人之术,实在……” 后头的话,有些不忍说出口的样子。 “哈哈……”王之政反是大笑起来,道:“这么说来,你陈凯之也会观人,而且还认为老夫技艺不如你?” 听了王之政透着讽刺意味的话,陈凯之却是风淡云轻,语带谦虚地道:“不敢,先生谬赞了,学生只是略通一些。” 第一百零一章:赌约(2更) 看着陈凯之一脸自信的样子,王之政微微愣了。 这小子,小小年纪,只是一个秀才而已,也配观人?难道他不知道,这观人乃是大儒们的特权? 顿了一下,他气极反笑道:“很好,好得很,你说老夫会有血光之灾吗?可若是错了呢?” 陈凯之凝眉道:“怎么,先生莫非还要赌吗?这可不好,读书人之间怎么可以赌斗呢,先生还请收回成命,学生是正经人,是万万不可的。” 王之政本也没想着赌斗的事,他正在盛怒之中,却也晓得轻重,自己压根就没必要和陈凯之去赌,自己乃是身份高贵的大儒,这陈凯之算什么东西呢?自己若是和他有置气,固然百分百全胜,赢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所以,他本打算直接逐客。 可陈凯之提及到赌斗,显然不是奔着王之政去的,因为他眼角的余光,一直都在观察着那位东山郡王的反应。 这个家伙,一听到陈凯之争锋相对起来,顿时便开始兴奋的搓手,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陈凯之真正的切入点,就是这位东山郡王。 聪明如陈凯之,他很清楚,若是不和这王之政斗法,他身上的这个污点,可就永远都洗不清了,更别说现在这件事还关系上了自己恩师的名声。 所以……他必须赌一赌。 果如陈凯之所料,东山郡王一听到赌斗二字,醐醍灌顶一般,猛地拍案道:“哎呀,赌,要赌,本王……” 可他一见王之政的脸色不好看,顿时悻悻然道:“哎呀,本王好气啊,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般对待本王的恩师,你……你……本王和你不共戴天,谁都别拦本王,本王今日非要和你赌一场不可,你说本王的恩师十天内会有血光之灾,本王……本王……” 他一时情急,猛地解下腰间的玉佩,这玉佩看着价值不菲,他将玉佩狠狠地拍在案牍上道:“这玉佩是本王母妃的心爱之物,乃是无价之宝,若你赢了,这玉佩就是你的了,可你若是输了呢?” 王之政目瞪口呆,他是不愿赌的,太失格调了,谁知道这东山郡王,还有这样的爱好,可是这不是一般的门生,乃是堂堂的郡王,这个时候,他却是不好反驳。 陈凯之则是叹了口气道:“学生是读书人,怎么能和人打赌呢?这太不妥当了,只是……”他显得很是无奈的样子,摇摇头道:“可既然殿下开了金口。学生区区一个秀才,怎敢忤逆王命?只是学生身无长物,只怕赌不起。” 东山郡王却是急眼了,跺脚道:“如何赌不起?你若输了,便归顺依本王,终生给本王做牛做马,这个就是的赌注,你觉得如何?” 话音一落,众人便吃惊地看向陈凯之。 这个赌注就有点大了,若是输了,他一辈子都得为奴,再没翻身的机会了。 陈凯之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有片刻的愣怔,似乎没想到东山郡王下的赌注这么大。 这关系到自己的一辈子,可即使觉得不公平,现在箭在弦上,而且赌约还是自己提出来的,若是反悔,依这个东山郡王的脾气,必定会剁了自己的。 有权利就是任性,啥不平等条约,都不会觉得不为过,哎…… 赌就赌吧,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深知输了,他可是一无所有了,即便心里底气不足,他依旧云淡风轻,抿嘴一笑道:“那么,学生试试看。” 同意了。 话说到了这里,陈凯之又是作揖道:“此约就算是定了,抱歉得很,学生的恩师身子有恙,学生和恩师,怕要先行告辞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说我陈凯之是治世之庸才,乱世之祸源,那么……就走着瞧吧。 陈凯之走到了方先生的身边,将方先生搀扶而起,方先生的脸色依旧显得铁青,显然在为陈凯之担忧,可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却也只得拂袖而去。 师徒二人,兴冲冲的来,却是怒气冲冲的走,将这诺大的宅院丢在了身后。 坐在了马车上,披星戴月而行,方先生在车里,良久,突然捶胸道:“痛哉!” 陈凯之很小心翼翼地道:“恩师,可是因为那位‘琴朋友’死了,恩师悲痛欲绝吗?” 方先生一副像是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陈凯之,重重叹气道:“你呀糊涂啊,为师痛的是你,你无端和人打赌做什么?什么血光之灾,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而今风头正劲,本该潜伏,这一次是为师的错,竟想不到那王之政是这样的人,可你若是输了,一旦拜在他的脚下磕了头,自此之后,非但那一句恶评伴随一生,此事也将成为笑柄,你可听说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吗?哎……糊涂,糊涂啊。” 在车厢里,方先生连骂了无数次糊涂,陈凯之只是耐着心听着,却是在想着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将方先生送了回去,陈凯之才如蒙大赦一般回家,总算落了个耳根清净。 回到房中,也不想赌约的事了,索性拿起那《文昌图》来读。 今次再读,倒似乎又有了一些感悟,可到底感悟了什么,却又说不清,只觉得体内的细流,似在冲破某一处关隘一样,溪流遇到了一堵墙、一座山,没有前路,不得已,只得一次次冲撞。 可每一次冲撞,却使陈凯之精力更盛,待读完之后,又是一阵疲倦袭来。 次日,果然又是正午才醒,陈凯之苦笑,每一次读这书都是如此,读完后,便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沉睡感,这一睡便是七八个时辰,好在醒来时,顿时又精神百倍,不,这是一种整个人愈来愈轻盈,便连目力和听力仿佛都更盛从前的感觉。 昨夜的赌约,顿时间传遍了大街小巷,诚如恩师所说的那样,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等离奇的事,传播的速度最快,惹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在为陈凯之担忧!王之政是谁?名动天下的大儒!跟他打赌,这陈凯之不是自寻死路? 第一百零二章:迫不及待(3更) 金陵的不少人感激陈凯之的救命之恩,所以陈凯之和王之政这一次的赌约,无形中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这倒是给了陈凯之行了个方便,他索性去府学里告了个假,随即便在家中,也不出门,只是睡觉,起来吃喝之后,也不敢去恩师那里,躲起来专心地看那文昌图,接着又继续睡觉。 唯一的烦恼便是,陈凯之的食量增大了,这种食量的增加,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因为这已恐怖到连他自己都养不起自己了,明明刚刚吃了两碗饭,可肚中依旧还是觉得饥饿,平时吃喝又朴素,能吃上白米饭,已算是了不起了,若是没有油水,这种饥饿就更加的明显起来。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这……真真是要将自己吃穷的节奏。 陈凯之心里不禁想着:“若是这时候,真能赢了那东山郡王的玉佩,或许这样捉襟见肘的局面,就可以改观了。” 几日之后,秋冬之交,却突然连下了几日的豪雨,豪雨如注,倾盆而下,陈凯之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如瀑的雨帘,神色淡然。 也幸好因为下雨,所以没有什么好事者来打听这赌约的事,陈凯之乐得清闲。 一连几日过去,雨水不歇,可是十日之期,眼看就要过去了。 这一日正午,陈凯之焦灼地等着消息,却有马车来,竟是那东山郡王府的马车,车夫冒雨来禀告道:“我家殿下说了,今日是赌约的最后一日,还请陈生员到王家一会,等时辰一过,也好践行赌约。” 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殿下就这样急迫吗?” “呃……”这车夫讪讪笑道:“还请陈生员上车。” 陈凯之无奈,他虽和东山郡王只一次照面,却已经足够了解这位殿下的性格了,若是自己不去,那家伙绝对马上会带人来绑自己,他便只好道:“那么有劳了。” 冒雨出了庭院,上了车,这车倒甚是华贵,马车艰难而行,好不容易到了城郊的王家,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陈凯之下了马车,进了王家,却见两个熟悉身影正站在王家的前廊下。 恩师和吾才师叔竟也来了?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陈凯之上前见礼,方先生愁眉不展,道:“凯之,这已第十日了,哎……” 陈凯之郑重其事地道:“学生让恩师忧心了,是学生的错,恩师见谅。” 方先生只摆了摆手,依旧一脸愁容。 却见东山郡王背着手,得意洋洋地自回廊的另一头步行而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哈,来了,来得正好,嗯,还有两个时辰,过了这两个时辰,十日之约,就算到期了,哎呀,别愁嘛,或许……这世上真有奇迹呢!哈哈,走,这里风雨大,莫在这里干等,我家恩师就在后园的精舍,不妨去喝喝茶,不过本王还真是迫不及待那一刻了。” 东山郡王的底细,陈凯之算是打听清楚了,姓陈名德行,陈凯之很怀疑,是不是他德行不太好,缺啥补啥,爹妈才特意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这家伙其实生得倒还算是相貌堂堂,可只要一开口,就让人不免有种想揍他的冲动。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道:“我不去后园的精舍,且就在前厅坐一坐吧。” 陈德行平时似乎也没什么娱乐,所以对于这场赌斗,有着很大的兴致。为了防止恩师真有什么血光之灾,他还真是做足了功课。 这十日来,他索性带着王府的亲卫在这里守卫,每日都伴在自己的恩师身边,哪怕恩师要出门走动两步,都生怕摔了。 如今,总算是即将功德圆满了。 陈德行的心情很是愉快,笑嘻嘻地打量着陈凯之道:“待会儿,就有意思了。” 顿了一下,才又道:“噢,你们不愿去后园精舍?好吧,无妨,无妨,本王大度得很,那……就在这前厅小坐吧,本王陪着你们。” 说罢,便领着陈凯之等人到了前厅,叫人斟茶,这陈德行翘着脚,一副很是期待的样子。 陈凯之呢,看起来一脸不慌不忙,可心里的确有些忐忑。 茶水斟了上来,那陈德行依旧暗暗地打量着陈凯之,却见陈凯之旁若无人,端起茶盏便喝。 倒是方先生的心理素质不太过关,一个劲的唉声叹息。 之前的那个恶评,对于陈凯之的一生,影响实在不小,再加上这场赌约,就更不必说了。 陈德行翘着脚,嘻嘻哈哈的样子,道:“本王命人禀明恩师一声。” 陈凯之道:“殿下,虽然还有两个时辰,可是令师血光之灾没有解除,不如请他来这里说话吧。” 陈德行乐了,反正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他现在脾气好,便吩咐人道:“请恩师来见陈生员。” 那人应了一声,点头去了。 此时,在王家后院的精舍里,王之政迎来了一个别样的客人。 这客人跪坐在王之政之下,叹息道:“北海郡王,命学生在金陵负责一些杂事,上一次的天瘟,运气真是糟透了,本以为可以趁此机会得手,金陵同知这儿,也早已作了安排,等拿下了陈凯之,一切的罪名就都按在这陈凯之的头上,再借机将一切指向太后娘娘。谁料这个陈凯之,哎……倒是连累了先生,如今不得不离京还乡。” 王之政手里抱着茶盏,却不低头去喝,只是似笑非笑地道:“哪里的话,回乡也好,如今京里诡谲,不如回来清闲自在一些。” 这人便又喜道:“是啊,先生刚刚回乡,那东山郡王便拜了先生为师,真是令人羡慕。” 王之政的眼睛微微眯起,道:“东山郡王,世镇东南,权势不可小觑,如今太后和赵王争得厉害,都想得到东山郡王的支持,从前这东山郡王府态度暧昧不明,倒是这一次,这东山郡王拜在了老夫的门下,似有所图。” 这人一脸喜形于色,道:“我已向北海郡王禀告了此事,北海郡王对此,似乎也是乐见其成。赵王左右,只怕又要多一条臂膀了。” 第一百零三章:地裂天崩(4更求月票) 看了那人一眼,王之政却是摇摇头,道:“你是有所不知,这东山郡王年少,稀里糊涂的,怕也没有什么深意,这多半是他的母妃,东山郡王府的王太妃的意思,方才是促成此事的关键,此事,眼下也不急。倒是有一件事,颇有一些意思。” 二人正说得兴致,可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来禀告道:“老爷,郡王在前厅有请,说是那陈凯之来了,请老爷去前厅会客。” 家里的下人这般一叫,王之政顿时心中火起,他陈凯之算是什么东西,他来了这里,不来后院精舍里拜谒,却让自己去前厅见他,算什么意思? 大家很熟吗? 就算很熟,你陈凯之也是后辈。 再者说了,老夫还有笔帐没和你算呢! 霎时间,王之政脸色发冷,只是冷淡地道:“知道了。” 那家仆便退去。 坐在王之政下首的人不禁凝眉道:“陈凯之?” “不错,老夫要说的就是这件事。”王之政冷笑一声,接着道:“这个陈凯之,却不知何故,居然撞到了老夫的枪口上,想要老夫给他评鉴,老夫正好借此机会,折辱了他一番。” 这坐在下首的人却显得不悦:“先生,你有所不知,就是这个陈凯之,坏了京里许多人的事,便连我家北海郡王都是深痛恶绝,只是眼下他名声不小,而且又得了太祖高皇帝的遗物,他毕竟是小角色,眼下京里的许多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来不及收拾他,不过现在那陈凯之既然撞到了先生的枪头,先生就只是羞辱一番吗?” 王之政笑了,呷了口茶,一脸深意地道:“他还和东山郡王立下了赌约,今日便是一场赌斗,若是输了,便卖身入东山郡王府为奴,你想想看,老夫乃是东山郡王的恩师,等这陈凯之成了王府的奴隶,老夫若是让东山郡王将此人转赠老夫,那么……想要收拾,不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人听罢,不禁大喜道:“什么赌约,可有把握吗?” “十拿九稳的事。”王之政自信地道:“此子出言不逊,竟敢说老夫会有血光之灾。” 这人听罢,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先生每日在府中闲坐,何来的血光之灾?噢,难怪我来时,见这里有那么多的王府府兵防守,这必定是东山郡王带来的吧,如此一来,先生就更加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之政风淡云轻地道:“哪里的话,不过……”他抿嘴笑了笑,道:“这个陈凯之,倒是细皮嫩肉,生得颇为俊俏。” 这人听了,顿时莞尔一笑,他倒是知道王之政的爱好,素爱,不过这喜欢,在这大陈国,倒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甚至对于名士和大儒们来说,是件风雅的事。 这人便笑道:“那么,先生只怕要大饱口福了。” 王之政正待要说话,这时,外间又有人来道:“老爷,那陈生员又催老爷去。” 王之政本是带笑的脸,猛然一变,这家伙,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啊,他以为他是谁?。 王之政便冷冷地道:“老夫有事。” ………… 在另一头,陈凯之在前厅坐立不安,他已连续让人请了两次,那王之政偏偏不来。 倒是东山郡王狐疑起来,这姓陈的小子,莫不是有什么阴谋?难道他是故意引恩师来前厅,想趁着这最后的时间,然后来个一刀两断,人为的制造一个血光之灾吧。 陈德行这么一想,顿时变得警惕起来,眯着眼,眼珠子狡黠地乱转。 不过他倒是庆幸自己的恩师没有上当,迟迟不来,而陈凯之却是急了,开始背着手在厅里团团乱转:“我看这风雨急,殿下,能否再请令师来前厅?” 陈德行听罢,突然大笑起来,冷声道:“陈凯之,你把本王当什么人?” 他突的发难,让厅里的人都不禁惊讶。 陈凯之皱眉道:“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陈德行很是不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而后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你打什么鬼主意吗?真是荒唐,你看,还有最后小半时辰了,小半时辰之后,这赌约约定的时间也就过了。你现在怕是狗急跳墙,想要让本王恩师赶来这里,好谋害本王的恩师?哈,你这点小伎俩,本王聪明过人,足智多谋、颖悟绝人,怎么会瞧不出来?这时辰,可就快到了。来人!” 一声令下,厅外廊下数十个府兵一齐佩刀闪身出来。 陈德行背着手道:“时辰一到,立即将这陈凯之押到王府去,哼哼,本王要让人专门为你造一个狗笼子,这是你侮辱本王智商的代价!” 陈凯之膛目结舌,禁不住恼羞成怒道:“殿下怎么将我想成那样的人!” 陈德行看都不看陈凯之一眼,冷哼一声。 却在这时,突然,厅外传出轰隆的声音。 这宛如天雷滚滚一般的巨大声响,连大地都在颤抖,陈德行呆了一下,下意识地道:“怎么回事?” ………… 而在后园的精舍,就在陈凯之和陈德行还在争执的时候。 王之政已喝完了一壶茶,他脸色浮着浅笑,显得兴致勃勃:“这陈凯之一旦为奴,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广为宣传出去,教人知道,这写洛神赋的陈凯之,成了,千人骑万人踏,到时,就算有人不喜,怕也无可奈何。陛下年纪虽小,可迟早有一日就会长大,赵王殿下,只需耐心等待,迟早有一日,便可大政在握。老夫,也算是为赵王殿下,效了绵薄之力了。” 那下首之人想到这美好的前景,不禁大笑起来:“王先生乃是高士,哈哈,正该如此,只要毁了陈凯之的名誉,使他成为贱籍,那洛神赋,自然也就成了笑话。王先生智谋深远,我不如也。” 王之政面带红光,似乎对于陈凯之未来的命运很是期待,以随之笑道:“老夫虽在金陵,却依旧期盼着那一日,盼着赵王殿下搅弄风云的时候,对太后和太后身边的那些余孽来说,这便是灭顶之灾,犹如乱石洪水自天而泄,地裂天崩,哈哈……” 这人听着,也忍不住跟着开怀大笑起来:“哈哈……” “哈哈……” 轰隆…… 就在这时,突然,大地轰然颤动,一股巨响自四面八方传来。 第一百零四章:愿赌服输(5更求月票) 二人的笑声还未落下,突的听到精舍之外,传来无数的呼喊。 王之政面上的笑僵了…… 他停了笑,连呼吸都屏住,想听听这是哪里来的响动。 可是……大地颤抖得愈发厉害。 那人已是面如土色,突然道:“地……地……地裂天崩了?” 明明上一刻说到地裂天崩的时候,用的是形容修饰,可现在……这是幻觉吗? 精舍里,家什和茶盏开始磕磕作响,房梁上,灰尘雨落。 “出……出了什么事?”王之政厉声大吼。 外头侍候的侍童似乎早没了踪影,对于王之政的叫唤,没有任何人的回应。 王之政大恐,连忙和那人一道蹒跚着出了精舍。 这里乃是后院,后院依山,在这大雨磅礴的雨夜里,那轰鸣声依旧没有断绝,当王之政遥遥看着那巨大声响的方位,却是一下子瘫在了雨地里。 一股洪流,伴随着无数的山石和泥土,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自半山翻滚而下,山……真的崩了。 王之政瞳孔在放大,他从未想过,自己好端端的说了一声天崩地裂,怎么这山……就塌了。 那无数的泥水和乱石已滚过了院墙,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轰然而下。 王之政和那人想逃,却发现已经迈不动步子了。 那滚滚的洪流,仿佛带着惊天之威,瞬间冲垮了精舍,整个屋子,就犹如纸糊一般,紧接着,无数的乱石飞溅而来。 王之政发出了惨呼,下一刻,他与那人便淹没在了洪流之中,再不见任何的踪影。 王家的后院,已经大乱。 而在前厅。 许多人已经冒雨出来,他们遥遥地看着那一泄而下的泥石,仿佛半座山的力量以落下来。 所有人,后襟发凉。 陈德行懵了。 就这样……就这样……血光之灾了吗? 他脑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接着大喊:“逃啊。” “不可逃!”陈凯之镇定自若地道:“这里的前厅,山石滚不到这里来,不必害怕,后院的人不多,但待会儿,我们还要进去救人。” 这时候,陈凯之的声音仿佛有了魔力。 若是别人说,山石滚不到这里来,陈德行是一百个不信的。 可现在,他居然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整个人放松了一下,然后,陈德行想到了一件事。 他输了,陈凯之完胜。 这哪里是血光之灾,这简直是粉身碎骨之灾啊。 这样想着,陈德行勃然大怒,他一把冲上前,揪住陈凯之的衣襟:“你……你……陈凯之,你杀人了。” 这陈德行孔武有力,想来自幼就习武,力气不小,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像拧小鸡一般,就能将这个小子提起来。 可是……他猛地用劲,却发现这个小子像木桩一样,居然……提不动? 陈凯之也有一些意外,想不到自己的气力似乎大涨了不少,自己平时没有太多的察觉,这莫非,是那文昌图的作用? 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深究文昌图的时候,陈凯之最讨厌有人揪自己的衣襟了,他伸出手,生生地将陈德行的手掰开。 陈德行骇然,想不到这小子孱弱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般大的气力。 陈凯之正色道:“殿下哪里看到我杀人了?” “还说没有?”陈德行气急败坏地道:“你料到恩师会有血光之灾,这……这……这一定是安排好的。” 陈凯之气定神闲,在这磅礴大雨之下,浑身都已渗透了,却是心平气和地道:“殿下以为学生有这个本事,能引发山崩吗?” 陈德行脸色一变:“可是……可是……你明明……你既然料到,为何不救本王的恩师?你……你……” 陈凯之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道:“哪里没有救?学生不是三番五次请殿下催王先生到前厅来吗?学生是读书人,怎会没有怜悯之心?正因为知道后院有危险,方才请他来前厅的啊。” 陈德行一时语塞。 陈凯之接着道:“反倒是殿下,学生一再催促殿下叫人去请,殿下却是一脸的不耐烦,甚至到了后来,居然还怀疑学生的居心,与其说王先生遇害和学生有关系,不如说,王先生的死,殿下关系匪浅。” 陈德行愣住了,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偏,他努力去回想,又觉得陈凯之说的没有错。 陈德行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一个侍卫取了蓑衣来,惊魂未定地道:“殿下,莫冻坏了……” “滚!”陈德行厉声痛骂。 陈凯之昂首道:“这一场赌约,本是为了恢复学生的名誉,现在王先生遭难,学生也是悲痛万分,这赌约就罢了吧。等这山石稳了一些,我们齐心协力去救人吧。” 陈德行这才又想起了赌约的事来,陈凯之说算了,可他堂堂郡王,怎么能就此作罢呢? 他狠狠地从自己腰间解开玉佩,胡乱地塞到陈凯之的手里,道:“本王什么缺德事都做过,偏偏就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这玉佩,是你的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方先生和吾才师叔则还在那里目瞪口呆,依旧没回过神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众人前去后院,却是发现,这里早看不到人了。 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哪里还能挖掘出什么? 不过幸好的是,这王先生刚刚回乡,家眷还未接来,这后院在扩建,所以除了精舍里的王先生,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客人之外,只有一个仆从在,那些外间的仆从和侍卫一听到异样,便都逃之夭夭了。 众人都疲惫不堪,陈德行见状,先是表情凝重,后来突然乐了。 陈凯之皱了皱眉,他看不得这种人。 陈德行却是叉着腰道:“这恩师,是母妃非让本王认的,现在好了,人死如灯灭,本王也免得来这里学什么劳什子经史了。来来来,陈生员,你给本王好好说说,你是如何晓得会山崩的?” 陈凯之想了想,吐出了两个字:“猜的。” 陈德行自是不信,一把抓住陈凯之道:“陈生员高才啊,不知现在在哪里高就,本王愿礼聘先生入王府……” 第一百零五章:步步缜密(6更求月票) 这位东山郡王还真是心儿宽呀,陈凯之算是领教了这位东山郡王的不靠谱性子了,不等他说完诱人的条件,陈凯之便连连摇头。 卧槽,让他进王府,好天天看你这种神经病的脸色吗? 陈凯之不冷不热地道:“谢过王爷美意,只是学生还要读书,要考功名。” 陈德行有些急了,他脑子里就是缺了一个弦的,现在事后回想,再看陈凯之,哎呀,这是高人啊,这才是真正的本事,那个王之政和这个陈生员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瞧瞧人家的风范,瞧瞧人家这派头。 陈德行忙道:“不如,本王拜你为师吧,反正本王刚死了一个师父,现在正需找一个。” 陈凯之忍不住怔了一下,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你特么的当师父是腌萝卜啊,吃了一个,再买一个? 陈凯之算是怕了这位王爷了,又连连摇头道:“学生受教都来不及,哪里敢收徒。” 陈德行便努力地表现出一脸和蔼的样子道:“不打紧,不打紧的,本王是个很讲道理,很和气的人,你收本王为徒,本王将你当爹一样供着,给您养老送终。” 陈凯之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顿时头痛莫名,叹了口气道:“殿下,你好歹是个宗室,要一点脸吧,切莫和我的师叔一样。” 一旁的吾才师叔却是瞪大了眼睛,只是现下显然没有他插话的份,只好在一旁无言瞪眼。 这陈德行难缠得很,陈凯之实在怕了,干脆求了马车,便要回城里去,倒是满怀心事的方先生道:“凯之,你来和为师同车吧。” 陈凯之点点头,便和方先生一起登车,倒是吾才师叔说是要在王家帮忙,而留了下来。 等马车动了,方先生才凝重地看着陈凯之道:“凯之,今儿到底怎么回事?” 陈凯之知道恩师在等自己一个解释,便道:“学生不敢相瞒,其实此事,要从十日之前说起,十日之前,天气闷热,学生知道这个时节,必定是雨水充沛,虽是天晴了许多日,看上去是放晴,可迟早会有连日的大雨。” “这和山崩有关?” 陈凯之笑了笑,道:“恩师且先耐心听学生说完,此后,学生又见这王家在后山大肆砍伐树木,半座山的树木竟都被他们采伐一空,原来是这王之政回乡,贪图享受,想要扩建自己的后园。恩师,树木能紧固山体,一旦这样大肆的砍伐,就极容易导致山体滑坡,本来这件事,学生是理应去知会王家一声的。” “不过……” “不过什么?” 陈凯之哂然一笑:“等到这王之政突然针对学生的时候,学生便察觉出这王之政对学生似有成见,学生就算知会,多半他们也不会听从,王之政如此不客气地给学生下了那样的评句,就等于是要毁了学生的前途,学生一时情急,索性和他立下了赌约,我猜想,这连日的暴雨,一定会给王家惹来灾祸。” 方先生皱眉道:“可你又如何猜测他一定会待在家里,不会在前厅呢?” 陈凯之笑了笑道:“正是因为这赌约啊,我料定了有血光之灾,他们固然不信,可总是一场赌约,我见那郡王对这赌约很有兴趣,一定会十分看重,势必会对王之政严加保护,这王家最安全的地方,当然就是后院了,而后院正在扩建,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便是那精舍,精舍靠着山脚,王之政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待在那里,所以学生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而且…”陈凯之小心翼翼地看了方先生一眼,才又道:“这一连许多日的大雨,那山体虽然还未滑落,学生料定,只怕今日,差不多是要到极限了。所以那郡王殿下请了我来,我便非要在前厅不可,为了防止王之政到前厅来,是以,我故意请郡王殿下去请王之政来前厅。” “学生料定,若是学生不请还罢了,这是那王之政的家,他作为主人,走去哪里,都没什么妨碍。可学生请郡王派人去请,王之政就绝不会来前厅,以他的性子,非要在后院的精舍不可,所以……” 方先生骇然。 原来,这一切都是事先谋划好了的,每一处,都无不算计。 方先生突然大怒,一脸严厉地看着陈凯之,厉声道:“凯之,你是极聪明之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为人处事吗?那王之政,为师也厌恶他,可他无论如何,也是罪不至死,你……你……” “学生有错。”陈凯之连忙躬身认错。 方先生依旧余气未消,冷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直,怎么能有这样的害人之心?” 陈凯之道:“学生没有害人。恩师,学生在十天之前,就已经警示了王之政,说他会有血光之灾。若是他当时对学生的话有一丁点的在乎,何至于如此?学生在今日,也请他到前厅来躲避,可是他却不理不睬。恩师,固然学生有功利之心,可学生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了,恩师要责罚学生,学生自是任恩师裁处,绝不敢抱怨,可是恩师,王之政差点误了学生的前程,对恩师又是冷嘲热讽,此后屡屡不听劝诫,学生以为,此人本就心术不正,枉顾他人好意,等同于是咎由自取。” “你……哎……” 方先生脸色蜡黄,靠在车厢喘着粗气,他最终无力地摇头道:“想要名利的人,就不免要和人争名夺利,所以啊,为师素来淡泊,便是害怕自己不能保守本心。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样,或许如你所说的那样,你穷怕了吧。你既要走这条路,将来势必会如今日这般,为了名利,为了你说的所谓前途,少不得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事,你……好自为之,但是为师希望你往后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陈凯之心里本是有些不爽的,可见恩师如此,眼眶却不自觉地有些红了。 自己走的这条路,确实艰辛,可再艰辛,却还得咬着牙走下去。 因为……他一无所有。 第一百零六章:借玉(7更求月票) 看着陈凯之的样子,方先生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又不禁叹了口气。 顿了一下,倒是带着疑窦对陈凯之问道:“你随为师来访友,为何这样细心,心思如此缜密?” “恩师要听真话?” 方先生点点头。 陈凯之道:“因为学生在这世上,没什么亲人了,除了恩师,也不会有人给学生遮风挡雨,所以……学生来到这个世界,就如一座巨大丛林中的麋鹿,总是过份的小心。” 方先生脸上一怔,下一刻,脸上显出郁郁之色,最终道:“你放心,恩师会保护你的,就算是将来,也还有你的师兄。” “是吗?”陈凯之心里却不太信,只是道:“师兄在京中做了什么官?” 听到陈凯之提及到了那位师兄,方先生的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精神气也好了,道:“你师兄是个翰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为师老了,倒是认识一些人,不过这名利场上,说实话,于你也没什么用处,可是你师兄……他是世家子弟,平步青云,将来少不得会照顾你的,等你入了京,老夫会让他将你当亲兄弟看的。” 陈凯之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回到家中,想起白日的事,不禁唏嘘。 可跟恩师在马车上的一席对话,依旧令他的心有些静不下来,索性拿出《文昌图》来看,这文昌图,越看越奇妙,除了使自己体内涌出一股气之外,却发现,自己脑海中多了一张星图,星辰之间,似乎又如人体的脉络一般。 这样枯燥的文字,陈凯之竟是看着如痴如醉,今日读完,又有新的感受,嗯……怎么说呢,不知不觉间,自己对于人体的筋脉,竟有了一种精深的理解。 ………… 而在京师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在洛阳宫里,一个女官正陪着太后下棋。 太后这几日的心情都是极好,头枕在龙凤软塌上,姣好的面容含着浅淡笑意,凤眸却是微眯了着,陷入了深思,芊芊柔荑,捏着一枚棋子,举棋不定。 “信阳,看来哀家要输了。” 这女官忙道:“胜负还未定论,娘娘怎么急着认输呢?” 太后见这娇俏的女官露出憨态,也不禁为之嫣然而笑,就在这时,那张敬蹑手蹑脚地进来,静静地站在纱帐一侧,躬身立着。 太后不露声色地摇摇头,叹道:“输了便输了,领赏去吧,你们……都下去吧。” 这殿里的人都晓得,凡是张敬张公公来,太后多半是要屏退左右的,那女官便连忙下榻,朝太后行了礼,带着殿中的宫娥和女官都乖乖地退下。 张敬这才拜倒道:“奴才见过娘娘。” 太后眼眸眯着,依旧靠在软垫上,道:“金陵有消息?” “有。”张敬道:“陈凯之不知何故,居然和东山郡王打了赌,输了,便要入王府为奴。” 太后凝眉,露出不悦:“怎么回事?又惹出了事端?” 张敬却是笑着道:“赌的就是那回乡的王之政,陈凯之说他十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谁曾想,那王家在第十日,山崩了,王之政果真遭了血光之灾,尸骨无存。” 太后讶异地看着张敬,很是不信。 张敬道:“奴才是刚刚得来的消息,千真万确,用不了多久,那王之政的讣闻即将飞报入京,绝不会有错。” 太后不禁闻之失笑:“这个孩子……还真是……” “不过……”张敬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娘娘,东山郡王府的太妃前几日病重,娘娘本是派了御医前去探问,谁知……却被东山郡王府辞了。” 太后颌首:“这个,哀家知道的。” 张敬目光一闪:“可是奴才听说了一个消息,赵王也派了一个大夫去探问,如今却在郡王府被奉为上宾。” “是吗?”太后面上的笑容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从前一向恪守中立的东山郡王府,如今也……” “是啊。”张敬担忧地道:“满朝的宗室,掌握精兵的,唯有四镇郡王,这四镇郡王当初可都是跟着太祖高皇帝打天下四个兄弟,延续至今,北海郡王自是不必说的,早和赵王殿下暗通款曲了,其他两镇郡王,态度莫名,唯独这东山郡王府,此前也是谁都不得罪,现在态度却突然逆转,先是郡王要拜那娘娘贬谪出京的王之政为师,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他们的心思,已经不言自明了,奴才担忧的是,东山郡王府在江南虽然只有精兵三万,可一旦有事,这三万的精卒,反而成了举足轻重的力量。” 太后的目光变得幽森起来:“东山郡王刚刚袭爵不久,突然如此态度,倒真是令哀家不得不担忧啊,只是他们在江南,哀家鞭长莫及,哎……哀家哪里对不起这些宗室。” “此事,再仔细打探,再有什么消息,随时奏报。” 张敬纳头拜下:“奴才尊旨。” ………… 往后数日,依旧暴雨如注,陈凯之却按时去上学了,府学那儿,也因为暴雨,塌了一处围墙,也幸好不至于影响上学。 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不过陈凯之对于那位东山郡王殿下的玉佩,却是举棋不定得很。 这玩意虽然精贵,可显然他留着真是没有什么用处啊。 卖了?他倒是去当铺问过了,可当铺……不敢收。 卧槽……不敢收!陈凯之这才注意到,这玉佩竟是雕刻了四爪金龙的,寻常人,哪里敢买卖这个? 就算是让他佩戴在自己身上,他一个秀才也是不合适啊,早知如此,陈凯之觉得还不如直接让那位东山郡王拿银子来赌呢! 倒是这一日,陈凯之下学回来,正待要温习功课,此时天气放晴了,却有入冬的意思,寒风飕飕的,外间却迎来了一个骑马而来的侍卫。 此人急匆匆地来到陈凯之的家门外,边急匆匆地敲门,边道:“陈生员可在家吗?我家主子是东山郡王殿下,想请陈生员借一样东西。” 陈凯之闻声而出,开了门,看着这东山郡王府护卫一身戎装,很是急切的样子,忍不住狐疑地道:“要借何物?” 护卫道:“借那玉佩一用。” 第一百零七章:太妃病重(8更求月票) 听了这护卫的话,陈凯之的脸色微沉。 你逗我吧,我凭本事赢来的玉佩,现在你们又借回去? 陈凯之便道:“既是相借,为何东山郡王自己不来?” 这护卫语塞,似是事情紧迫,却也没有强迫陈凯之的意思,道:“陈生员,这是殿下思虑不周之故,只是郡王现在催促得急,陈生员,不如这样,就请陈生员带着玉佩到王府一趟,殿下见了陈生员,自然会说明白缘由。” 陈凯之本有些不愿意,可看这侍卫一脸回去之后没法交代会受惩罚的样子,陈凯之只好道:“好吧,那么有劳。” 与这侍卫同骑一匹马,火速地抵达了东山郡王府。 这王府占地很大,灯火辉煌,陈凯之来不及看这恢弘的王府,却已被送到了一处偏殿。 “陈贤弟救我!” 陈凯之脚刚踏进去,便见一团影子,飞快地冲到了自己的面前来。 这……演戏吗?居然如此夸张…… 陈凯之看着陈德行亟不可待的样子,不禁道:“殿下,不知有何吩咐?” “玉佩、玉佩带来了吗?”陈德行哭丧着脸道:“救命啊,专等陈贤弟来救命,那玉佩,乃是父王给本王的遗物,母妃历来是极看重的,现在母妃病重,昨日问起我,为何没有戴玉佩来,我只说佩戴留在了寝殿,今儿又要去探视母妃,若是再不戴上玉佩去,母妃势必要动怒的,动怒倒没什么,就怕会令她的病情加重,陈贤弟,这玉佩,你借我用一下吧,等母妃的病好了便还你。” 卧槽……这真是神一般的存在啊,爹的遗物,能转手就输出去? 陈凯之哭笑不得,只好道:“既然如此,这玉佩给学生也是无用,殿下自管拿去吧,不必借了,算是送你的。” 陈德行却是瞪大了眼睛,怒道:“你把本王当什么人,本王是那种输了不认账的人吗?借……是借!” 陈凯之将玉佩夹在自己的袖里,正待要取出来给他。 这时候,却有个宦官连滚带爬地赶来,带着哭腔道:“陛下,陛下,娘娘……娘娘……娘娘病危了。” 一听到病危,陈德行打了个激灵。 他急得跺脚,等不及陈凯之找玉佩了,一把扯住陈凯之:“本王得赶紧去看看,得赶紧去看看,陈贤弟,玉佩呢?” “别急,别急,我找……找找……” 陈德行却是顾不上这么多了,边扯着陈凯之,边道:“走,随本王走,我们边跑边找。” 陈凯之真不知这陈德行是什么人了,你说他人品还不错,他爹的遗物,可以当成赌注输出去,还面不红心不揣的,可你说他是个人渣,他居然还有点诚信。 急切之间,陈德行已如热锅蚂蚁似是,拽着陈凯之便是飞奔。 待到了后殿的寝殿,陈凯之已寻出了玉佩,眼下真是太急了,这一路,他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刚刚将玉佩交到陈德行的手里,便听到那寝殿里传出了哭声。 啪嗒。 那玉佩很清脆地摔落在地,顿时摔成了碎片。 陈凯之心里一咯噔,卧槽,我的玉佩,我唯一的财产。 陈德行却是潸然泪下,滔滔大哭着道:“母妃,母妃……儿臣……儿臣来迟了。” 真是鬼哭神嚎,可见对其母倒是有些孝心,陈凯之也不禁有些同情他。 而陈德行则是跪地,开始膝行到了殿门。 里头的宦官忙将门打开,便见灯火之下,这门里已是人影幢幢,有人恸哭,有人低头不敢言,有人唉声叹息。 陈凯之反而显得成了异类。 陈德行没有进寝殿,哭得一塌糊涂的,在寝殿外开始磕头,脑袋狠狠地磕在那高高的门槛上,咚咚作响。 宦官和宫娥们都吓坏了,见陈德行一脸的血污,都跪在了陈德行身边垂泪。 陈凯之心里叹息,陈德行这个家伙,虽然是个王八蛋,他娘生了这么个儿子算够倒霉了,他爹多半也觉得风雨交加造人的那一晚肯定是没有看黄历,可……人似乎还算挺孝顺的。 他默默地拾起地上的玉佩碎片,握在手心,冲上去,一把要扶住陈德行,道:“殿下,节哀吧,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正说着,却见自里头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走出来,沉痛地道:“殿下,太妃娘娘病情深重,老夫虽竭力施救,可是……哎……” 陈德行只是滔滔大哭。 陈凯之因为靠着殿门近,却是闻道到了寝殿里一股浓浓的酒香。 这就怪了,这太妃临死之前,还喝了酒不成? 只听这大夫接着道:“殿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向朝廷发出讣闻,殿下披麻守孝……至于闲杂人等,都退下吧。” 这大夫显得很遗憾的样子,不过似乎是在王府之中很几分威信,他话音落下,站在他身旁的王府总管太监便扯着嗓子正待要下令。 陈德行像疯了一样,几乎要昏过去的样子。 陈凯之倒是显得很惊异,陈德行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伤心伤肺。 其实本质上,陈凯之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这时忍不住道:“学生姓陈,名凯之,恰好随殿下来了此处,只是……不知太妃染了什么病,为何还要喝酒?” 这大夫的脸色本就不好看了,陈凯之的态度,倒像是质疑他似的。 他冷着脸道:“太妃得的乃是寒病,老夫为此,特意用无数珍贵药膳,泡制了大补的药酒给她服用,这药酒乃是大补之物,本可对症下药,谁料……哎……这是命数啊。” 药酒? 陈凯之倒是大抵知道对于一般寒毒,用一些药酒治疗,倒是正常的。 他倒也不好质疑了,只是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他的脑海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突然想起,当初在黑叔叔的地盘,许多黑叔叔很爱喝酒,从而导致了酒精中毒,然后…… 只是……陈凯之毕竟不是大夫,他也只是很碰巧在上一世知道一些常识而已。 可当目光落在伤心欲绝的陈德行的身上之时,陈凯之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道:“能否让学生进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喧宾夺主(9更求月票) 陈凯之此言一出,便有喧宾夺主的嫌疑了。 那大夫眯着眼盯着陈凯之,其实一听到陈凯之自报家门之后,这大夫眼睛里便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他毫不客气地道:“娘娘已经过世,怎么,你想做什么?”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略知一些岐黄之术。” “可笑,娘娘已经……” 他正待想阻止,陈凯之却打断他道:“看一看,总不会是坏事吧。” 本还指望着陈德行给自己说一说话,谁晓得那家伙依旧只顾着歇斯底里地哭着。 倒是王府的总管太监似乎有些犹豫,道:“是啊,振大夫,让他看看,似乎也没什么坏处。陈凯之?咱似乎听过他的大名,可是……可是那个治了天瘟的陈凯之?” 振大夫冷着脸,只轻描淡写地道:“噢。” 陈凯之这才被他们放行进去,他来不及看这里的陈设,目光却落在躺在榻上的太妃身上。 陈凯之靠近,身后的振大夫厉声道:“莫要冒犯了先妃。” 陈凯之也很无奈啊,你逗我,我来看看,当然是要靠近的,陈凯之不理他,直接到了榻前,仔细端详。 那陈德行这回倒没有继续闷头只顾着哭了,也随之进了来,可见母妃气息全无,顿时一把扑了上去,又滔滔大哭起来,口里边叫着:“母妃,母妃……” 陈凯之只好道:“能否让学生上前诊视?” 一旁的振大夫冷冷地道:“不可,如今太妃娘娘已气息全无,你还要做什么,想要冒犯太妃娘娘的仙体吗?” 这时,连那王府的总管也不说话了。 陈凯之显得很无奈,心里想,日行一善还这么不容易? 好在他有后备的方案,一把扶起了压在太妃身上滔滔大哭的陈德行,一面道:“殿下请节哀。” 节哀的同时,却是看向被陈德行一番折腾,掀开的龙凤锦被一角,这里,一小寸的手臂裸露了出来。 方才这手臂因被陈德修压着,血液不畅,顿时起了淤青,可是很快,这淤青便渐渐转为了平常的肤色。 陈凯之眼眸一闪,心里忍不住道:“果然!” 于是他正色道:“殿下且别忙着哭,娘娘还没死!” 这里……本是一股哀痛的气氛。 现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家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所有人都收了泪,然后惊愕万分地看着陈凯之。 这家伙……疯了…… 且不说振大夫乃是名医,他的决断无人敢质疑,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宦官和女眷,方才已探过了鼻息了,确实是气息全无。 陈德行突然收了泪,像是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立即道:“什么?没死?没死吗?呀,陈贤弟,你是说笑的吗?” “哼!”振大夫却是大怒。 真是岂有此理啊,这小子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口出狂言,他气极反笑道:“陈凯之,老夫晓得你,老夫来问你,你行医几年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道:“其实……学生除了那一次天瘟,这是第二次行医。” 振大夫面带讥诮,冷冷嘲讽起来;“呵,那么我来问你,你拜在哪位名医下学过医术?” 陈凯之摇摇头道:“学生并不曾拜在名医门下。” 届时,振大夫已是显得杀气腾腾,道:“既然如此,你还敢口出如此狂言?娘娘是否仙去,莫非老夫不知道吗?你在此胡言乱语,现在郡王府上下哀悼,你却在此哗众取宠,是何居心?”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随即道:“因为太妃确实还没有过世,学生……不过是想救人而已。” “好一个救人,好一个救人啊。很好,老夫倒要看看,一个气息全无的人,你如何救。哼!” 陈凯之索性不理他了,他朝陈德行道:“殿下,能否让学生试试看?” 这家伙一说试试看,陈德行便不禁将信将疑起来,他抬眸看着陈凯之,“你要如何救?” 陈凯之正色道:“既然要救,那就得一切听学生的。” “那……好吧,你试试。” 陈凯之此时也就不客气了。 救人要紧啊! 他方才看到陈德行压到了太妃的皮肉,而太妃的手上虽然淤青,却又很快恢复了肤色。 这就……说明太妃体内的血还在流动,否则,一个真正死了的人,心跳停下,血管不再供血,莫说是被人压了,即便是不压,也会渐生淤青,所谓的尸斑就是这样形成的。 而一旦证明太妃体内的鲜血还在流动,这就足以证明了陈凯之的猜测。 是假死。 所谓假死,便是看上去,整个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其症状和死亡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是脉搏和呼吸,也几乎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许多人就因为假死,被装进棺材里,形同于被活埋掉。 导致假死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样,就是陈凯之从前所遭遇的酒精中毒症状。 这太妃理应平时并不喝酒,可是这一次染病,振大夫却是带了他的宝贝药酒来给太妃服用,这酒水里含有大量的酒精,太妃本就带病在身,身体虚弱,经受不住下,才造成了今日这般的假死。 当然,这一切都是凭着判断而已,此时,陈凯之道:“殿下,你得需要人帮忙。” “帮……帮什么忙?”陈德行沮丧不安地问。 陈凯之道:“得要一个人给娘娘呼吸,张开她的嘴,对着她的口吹气,还有……还得用力按压太妃的心口。” 这…… 一下子,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这不就是亲吻,还有袭xiong吗? 这不是对太妃大不敬吗? 陈德行整个人都要瘫下去,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那振大夫听罢,立即大喝:“陈凯之,你要做什么?你好大的胆子。” “我在救人!”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和人磨蹭了。 振大夫笑得森然,他目光幽幽,朗声道:“娘娘是绝不会醒来的,老夫行医数十年,难道会不知道?你一个不通医术的小子,居然想借此机会,如此冒犯娘娘凤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陈凯之却是急道:“再不救就真的来不及了。” 振大夫却是冷笑道:“若是救不活,你便是死罪!” 第一百零九章:活了(10更求月票) 陈凯之早将振大夫的话抛之脑后,只顾着对陈德行道:“殿下,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什么?你是娘娘的儿子,但凡对娘娘有一线生机,不都该想尽办法救治吗?若是再迟,便回天乏术了。殿下莫非已忘了血光之灾的事了吗?” 血光之灾…… 听到这四个字,陈德行猛地打了个寒颤。 想当时陈凯之说起血光之灾的时候,他也是不信的,可是后来,竟真的发生了。 其实因为事出突然,他只是脑子如浆糊而已,就算他完全不信任陈凯之,就如陈凯之所说的,即便母妃有一丁点活命的机会,他也不会放弃。 “好……本王让人来救母妃……”他咬了咬牙,直接叫来了平日侍候太妃的一个最亲近的宫娥。 陈德行这才道:“要怎么做?” “这……”陈凯之还真给问到了,急得跺脚起来。 难道要以身示范……示范? 陈凯之环顾四周,太妃本人,他当然不敢亲自上前去的,就算救活太妃了,自己也肯定完了。 至今这殿里的几个太监…… 哎……陈凯之实在下不起嘴啊。 那振大夫…… 罢了,这满口的大黄牙。 倒是还有几个娇滴滴的宫娥侍立在此,这……倒是可以考虑。 想了想,陈凯之只好硬着头皮朝榻前一个小宫娥行了个礼,此时一定不能露出丝毫猥亵的样子,一脸肃然地道:“姑娘,能否得罪一下?” 这小宫娥顿然惊得说不出话。 陈凯之心里一声叹息,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靠近这宫娥,趁她慌乱的时候,直接捏起他的鼻子,使她惊呼着要张口,陈凯之大义凛然地将嘴伸过去,朝她食道吹气。 “看明白了吗?” 陈德行看得眼珠子都落下来:“陈凯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 “这是救人,还有,你们看好了。”陈凯之不再犹豫,又直接按住了宫娥的心口,用力挤压。 “快!” 陈德行无奈,连忙让太妃榻前的那个宫娥有样学样。 陈凯之身前的宫娥被惊得四肢酸软,等事后,方才哇的一下眼泪啪嗒落下,我见犹怜。 “你……你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忙朝她作揖道:“姑娘得罪。” 一旁的振大夫却是心里一喜,朝身边的王府总管道:“刘公公,这些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呵呵……” 那刘总管也是看得心惊肉跳,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太妃娘娘可是归天了啊,到了死,也得不到安生,这殿下跟着胡闹倒也罢了,这个生员…… “刘公公,这太妃,是不可能复活的,陈生员如此无礼,为了太妃的清誉,也应当……”振大夫目露杀机。 刘总管沉默了一下,只是道:“且看看再说吧。” 陈德行催促着另一个宫娥对太妃拼命施救,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妃却依旧没有反应。 那宫娥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几乎虚脱,陈德行在旁看着,又是悲痛,又是绝望,终于将依旧在给太妃施救的宫娥一把扯开,接着便又开始滔滔大哭起来。 陈凯之不是专业的大夫,正因为如此,所以也不太有把握,现在见太妃依旧没有动静,心里也不由咯噔了一下,道:“殿下,请继续吧。” “陈凯之,你这居心叵测之徒!”振大夫此时森然冷笑,狰狞道:“你看你做的好事,太妃已是归天,竟还要被你折腾得连仙逝了都不能安宁,你……可知罪吗?” 陈凯之这才冷静了下来。 方才见陈德行悲痛得太厉害,又急着想要救人,一时竟没有顾忌上事情的后果。 现在见振大夫杀机腾腾地看向自己,顿时感觉有些不妙了。 果然这个世上,有时候好人做不得啊。 这振大夫被赵王请来这里看病,如今太妃死去,他本就承担了干系,现在好了,恰好有个陈凯之自己跳出来,来做这替罪羊,振大夫求之不得,自然把所有的脏水都泼陈凯之的身上了。 何况,振大夫也听说过陈凯之,知道京师里有许多人不喜欢他,那自己正好借着这个机会…… 他厉声道:“王府里的人呢,还愣着做什么?快将此人拿下。呵……此人妖言惑众,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可以死而复生……” 数十个王府的护卫早在外头候命,听到动静,纷纷冲到了门口。 振大夫斜眼看着陈凯之,冷声道:“陈生员,这就是你哗众取宠的代价,殿下,请立即下令拿人吧,殿下乃是至孝之人,太妃已经仙去,而这陈凯之竟如此侮辱太妃,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看向陈德行,陈德行泪眼滂沱,沮丧着抬头看陈凯之,道:“算了吧,这个家伙……本王还欠他一块玉佩呢,陈凯之,你走吧,本王就当受了你的骗,以后不要再让本王看到你了!” 说罢,他把眼睛别了过去,又满脸哀痛地看着自己的母妃。 振大夫不甘心,道:“国朝以孝治天下,殿下难道就一丁点也不在意……” 说到此处,陈德行突然像是发了疯似地打断了振大夫的话:“啊呀……” 众人以为陈德行受了刺激,疑惑地看向陈德行,可陈德行却是恍然未觉,他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床榻上的母妃。 细细而看,他非常母妃的睫毛竟在颤动…… 陈德行张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伸了手探着母妃的鼻息,一股温热传在了指尖上,陈德行喃喃道:“诈……诈尸了……不,不,母妃醒了!” 他发出了狂叫,声振屋瓦。 所有人惊诧地看向床榻,却见太妃像是很努力地想要张开眸子,却因为没什么气力,却没办法一时张开,而那伸出锦被的手指,竟也在不断地颤抖。 “活了,活了!”陈德行大喜地一把要扑上去,陈凯之在他身边,忙一把将他抱住,道:“殿下,不可,娘娘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陈德行激动得不能自己,便反手,一把将陈凯之抱住,哭得稀里哗啦:“活了,活了啊,这是上天护佑,神医,神医啊。” ………… 十更送到,答应了大家上架后爆更,老虎已经很努力码字了,愿大家看个爽,顺带求点新书月票,希望大家支持一把,然后大家看完书早些睡哈! 第一百一十章:美人在侧(1更求月票) 活了? 一旁的振大夫忍不住打了个趔趄,面如死灰。 真的活了,死人可以复生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啊,这陈凯之,莫非……莫非有妖法不成? 而更可怕的是,方才他诊断太妃已死,可是太妃还未死,这不但使自己声名狼藉,甚至……还有谋杀太妃之嫌。 振大夫的脸色可怕得厉害,却没人理会他。 陈德行欢喜地道:“现在母妃醒了,是不是该……该治病了。” 陈凯之心里也大松了一口气,道:“还是请振大夫为太妃娘娘治病吧,只是需要谨记,万万不可再饮酒了。” 竟陈凯之这么一说,陈德行才想起了那位振大夫,顿时怒气冲冲,道:“这样的庸医,还继续让他给本王的母妃看病?来人,将他赶走!” 振大夫万万料不到自己竟遭受这样的待遇,可想到赵王殿下的嘱托,再看陈凯之,却还是乖乖地拱了拱手,作揖而出。 陈凯之很无奈,真正要看病,他是不太懂的,他只好命人将振大夫的诊断和药方取来,大抵知道了太妃的病,某些药的药效,他倒略知一二,自然也知道,这振大夫乃是名医。 说起来,其实药方里的每一味药,都是对症下药的,唯一的问题,就在那药酒上了,这振大夫忽视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太妃平时并没有饮酒的习惯,而他的药酒固然是好,却是好过了头,以至于这药酒酿的年份过长,过量之后,导致了酒精中毒。 既如此,那只需要将药酒剔除出来,其他的药,照猫画虎就是。 他照着这个开了一个药方,便准备告辞回家。 陈德行却是拉住了他,道:“回去做什么?你得住在这里,现在母妃虽是醒来,可是身子却还孱弱,你留在这里,本王的心也安一些,陈生员,陈老弟,求你帮帮本王吧。” 陈凯之很无奈,却也只好点头。 陈德行连忙欢天喜地地命人给他收拾了一处寝卧。 陈凯之也是倦了,不打扰陈德行去孝敬他的母亲了,到了寝卧便倒榻而睡。 睡到了一半,陈凯之突然察觉似乎有人靠近床榻,自从读了《文昌图》,陈凯之觉得自己的神经也变得敏锐起来,即便是在梦中,那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只要靠近了,也能有感应。 那人蹑手蹑脚地来,陈凯之在黑暗中将眼缝睁开一线,却是不露声色。 谁知,此人站在榻前,磨蹭了良久,竟掀开了陈凯之的锦被。 陈凯之顿时感觉到危险在迫近,毫不迟疑的,身子突然一滚,这些都是经过他精密计算过的,若是对方手里有兵刃,掀被之后,肯定狠狠刺下,这一滚,恰好可以躲过这致命一击。 滚过之后,便是翻身而起,伸手朝对方脖子的方位袭去,此时手一伸,竟似抓住了对方的脖子,陈凯之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却在这危险之中,仿佛一下子发挥了自己的潜力,将此人一扯,使他失去平衡,便听到一声娇声呼。 下一刻,那人被翻在榻上,陈凯之则骑在了他的身上,手依旧是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呼…… 陈凯之呼呼喘息。 “我……我……饶命,公子饶命……” 是个女人? 陈凯之微微一愣,掐住对方脖子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动半分,此时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一半夜潜入自己卧房的人,肯定是图谋不轨。 “你是谁,要做什么?” “我……我叫小烟,我……我是奉殿下之命来……来服侍公子的。” 小烟? 陈德行那个家伙派来的? 陈凯之哭笑不得,却不敢大意,一手依旧掐住她,一手去取了榻边小几子上的火折,火折吹起,果然是一个小姑娘,而且还熟识,竟是今日‘急救’过的小宫娥,她的粉颈上,已是乌青了-一片,陈凯之方才下手太狠了,身上只穿着件肚、兜之类的小衣,原来在榻前磨蹭了这么久,居然是在脱、衣。 她面如梨花的样子,眼里水汪汪的凝视着陈凯之。 陈凯之这才松了手,起身去点了灯,背着身道:“把身子盖着。” “是。”小烟乖乖地捂住被子,显得羞怯。 陈凯之这才回眸,见她我见犹怜的样子,道:“怎么回事?” 小烟局促不安地道:“今日……殿下见陈公子垂……垂青于我,怕陈公子夜里寂寞,便让我……我来作陪,我是王府里的丫头……而且,公子今日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对我……” “哎…”陈凯之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小烟这样的奴婢,对于权贵人家来说,不过是一个花瓶而已,随时都可以转赠给别人。 陈凯之便道:“我这里不需有人伺候的,你回去睡吧。” 小烟摇摇头,咬着樱桃小口道:“我若是回去,殿下肯定认为我待陈公子不好,就算不责罚,怕也要打发出内苑,寻个王庄里的佃户嫁了的,而且我和公子的事,将来王府里人的都会知道,小烟……小烟……” 陈凯之骤然明白了什么,他想了想,道:“那么,你就在这里睡吧。” 虽是叫她睡,陈凯之却是睡不着,这卧房里也只有这么一张床,让他睡地上,他是不愿意的,这样的环境,令他略显尴尬。 纠结了一下,他索性坦然起来,反正不管真假,王府的人都是认为小烟来陪、睡的,索性和衣躺在了小烟的另一侧。 小烟在被里略带颤抖,陈凯之则是显得心事重重起来,道:“小烟,那个振大夫,是什么来路?一个大夫,来给人诊治的,居然如此颐指气使?” 黑暗之中,与陈凯之挨着,小烟显得不安,可提起了事,倒使她的窘态少了一些:“只听说他是京里来的人,老总管都很看重他,其他的,奴就不知道了。” 陈凯之突然道:“你说,他会害我吗?” “啊……”小烟道:“这怎么可能?他已失去了殿下的信任,公子,你为何有此担心?” 陈凯之凝视着黑暗,这双眸子,虽是乍看如一泓秋水般平静,可是眼眸的深处,却似乎总带着不安:“因为我怕死,我是个怕极了死的人。” ………… 月票看起来有点少,有点小伤心,其实老虎已经很用心地去构思情节,很努力地码字了,弱弱的问话,可还有支持的吗?例外,为了不让大家辛苦熬夜等更,以后每天早上九点后开始更第一章,老虎会一直坚持做一只勤快的老虎,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哈! 第一百一十一章:暗箭难防(2更求月票) 折腾了一日,陈凯之虽是带着深深的警惕,可终究已很是疲倦,倒是美人在侧,虽有尴尬,可他却不敢触碰半分。拼命地想着荀小姐的样子,边道:“正因为我怕极了,所以我才会有这么多的担心,人心险恶,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你比别人做的好,就等于是砸了做的不好人的招牌,这世上啊,凡事都要争要抢,每一个都说功名利益于自己如浮云,可实际上呢,这世上的名利只有这么多,每一个人都想多分一些,无论平时再怎样说厌倦了抢夺的人,也会不自觉的想多争一些;我……比别人有一些不同之处,嗯,暂且就叫优势吧,正因如此,所以总有人将我视为眼中钉吧,好了,言归正传,他会如何害我呢?” 陈凯之也不知自己为何今天有这么大的谈兴,竟对一个刚认识的小丫头少了几分堤防,而变得如此絮絮叨叨。 倒是这种不安的话语,却令小烟心里蒙上了重重的阴影,却是宽慰道:“不会有事的,公子不必多心。” 陈凯之不禁勾起一丝浅笑,道:“噢,那睡了。” 还是小丫头简单呀,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能放下戒心吧。 “嗯。”小烟倒是对陈凯之的话觉得有些意外。 陈凯之道:“你不是说不会有事吗?不早了,真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陈凯之张眸,却不禁警惕起来,在这陌生的环境的里扫视了一眼周围,才想到自己原来是在东山郡王府借宿,这才心安一些。 小烟却已不见了踪影,直到她去端了一碟糕点回来,才见到她重重心事的样子。 陈凯之坐下,吃了糕点,边道:“你的事,有何打算?” “我……”小烟一脸的愁容,却是显得楚楚可怜,道:“我知道公子看不上我,待会儿殿下问起,我如实禀告。” “然后呢?”陈凯之看着她。 小烟踟蹰地道:“现在王府大半的人都知道了,将来肯定会人尽皆知,……我……我,在王府里,已不算是姑娘了,定是要被打发出去的,殿下会将我赐给府里的人吧,公子,其实……我可以……” 陈凯之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叹了口气,道:“我能如实相告吗?” “什么?”小烟不解地看着他。 陈凯之犹豫了很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我穷!” “我不怕穷,就请公子去向殿下说情吧,我会洗衣,会做饭。我愿跟着公子,公子是个老实人,我心甘情愿。” 纳尼,居然说我是老实人? 陈凯之突然觉得小烟这是在骂人,他沉默片刻,才道:“我想一想,你不必担心。” 安慰走了她,却没过多久,那王府的刘总管竟是带了几个侍卫怒气冲冲地来。 刘总管厉声道:“陈生员,你……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似乎早料到了一样,神色淡淡地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刘总管气急败坏地道:“你……你居然敢对太妃下毒,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他拿下。” 陈凯之心里想,果然………该来的果然来了,看这刘总管和侍卫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又是出事了。 陈凯之正色道:“拿什么拿,我是你家殿下的贵客,你口口声声说下毒,可有什么证据?有什么事,可以当着面去说,不必拿我,我随你们去吧。” 刘总管呆了呆,倒是没料不到这个家伙竟是如此的气定神闲。 他咬了咬牙,才道:“那么,请吧,等到了殿下面前,看你如何收场。” 陈凯之心里还算镇定,与其说镇定,不如说觉得可笑吧,一个小小郡王府这么多的幺蛾子,有些人,还真把我陈凯之当做是软柿子来捏了。 随着刘总管又回到了昨夜太妃的寝卧,便见陈德行忧心忡忡地在这里,那振大夫居然又回来了,坐在榻前,给太妃下着诊断。 刘总管道:“殿下,陈凯之带到。” 陈德行不安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振大夫,你来说吧。” 振大夫眼睛扫了陈凯之一眼,一副小样的整不死你的嘴脸,他笑嘻嘻地道:“陈凯之,昨日你开的药有问题,实说了罢,今日太妃吃了你的药,病情又加重了,老夫特意查过这药,这药都是按你的方子下的,你不懂医术,却胡乱用药,太妃至今昏迷不醒,你……可知罪吗?” 陈凯之心里想,我的药方,大致就是按着你的药方来的,只一夜功夫,太妃就出问题了?这里头若是没有明堂,就有鬼了。 陈凯之道:“振先生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振大夫目光一厉,道:“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要下这样的虎狼之药?老夫大胆猜测,你一定别有所图,你照实说,你是不是故意如此,是想要药死太妃吗?” 这一句指控,极为严重。 当然,陈凯之可以推脱,若是想要药死太妃,为何昨夜要救呢? 可陈凯之知道,若是这样反问,振大夫肯定还有后话,他既然选择了污蔑自己,那么就一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自己接下来会如何辩解,会如何和他争论,想必他一切都已经谋划好了吧。 对方的目的,显然就是给自己栽一个药死太妃的名义,而接下来,无论大家信不信,自己这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这不是上一世,上一世还讲究所谓的疑罪从无。可在这里,却没有这个说法的,一旦牵涉到了太妃,后果就更加可怕了。 陈凯之想了想,此时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对方既然有准备,辩解也是无用,那么…… 他神色镇定地看了一眼振大夫,道:“那么为何想要药死太妃的人,不会是振先生呢?” 振大夫捋须,笑了:“老夫昨夜被殿下所误会,而赶了出王府,此后太妃用的都是你的药,天可怜见,幸好我虽被赶出王府,却挂念着王妃的安危,早就知道你有问题,所以今早还是登门来拜谒,想看一看才好安心,谁料说巧不巧,太妃的病情就更加重了,你说,你还摘得清关系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证据(3更求月票) “够了!”陈德行大喝一声,一脸忧心忡忡和烦闷,气恼地道:“现在不要争了,若是陈生员有心要药死母妃,何故昨夜要施救?陈生员,本王只问你,你无论怎么答,本王都信你,振大夫所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他定定地看向陈凯之,陈凯之的面色淡定得可怕。 这小小的少年,直直地站在这里,看上去弱不禁风,体内却不知隐藏着什么。 陈凯之迎视着陈德行的目光,陈德行的眼里显露着明显可见焦虑的神情。 其实这时候,陈凯之只需要摇头否认振大夫的指控,他相信,这个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优点的郡王,终究还是相信自己的。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可陈凯之看人很准,他深信这一点。 可即便是郡王相信,又有什么用呢?振大夫提出了一个根本无法证伪的指控,陈凯之固然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郡王府,可只要外间还有这样的流言蜚语,自己在这世间,就寸步难行了。 毕竟,嫌疑人这三个字,也不是现在的陈凯之所能承受的。 有了这样的污点,他的前途将毁于一旦。 所以……陈凯之眼眸如星,这不可测的眼底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神色,他道:“殿下,没错,我确有此意。” 陈德行的脸上呆滞了,这家伙……竟承认了! 陈德行顿然暴怒,猛地豁然而起,龇牙咧嘴地冲到了陈凯之面前,一把抓住陈凯之的衣襟,怒道:“你……你……本王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亏得本王还把你当赌友,当救命恩人,当债主,你……你为何要害本王的母妃?” 陈凯之认真地道:“请殿下听学生说完。” 陈德行气得跺脚,却还是道:“好,本王倒是想听你怎么说。” 陈凯之淡定自若地道:“这其实并非是药的问题,而是学生在药里加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下了毒?”陈德行已经气得发抖。 而陈凯之,居然颌首……点头了。 一旁的振大夫不禁喜上眉梢,这陈凯之居然认了,这家伙疯了吧,承认了必死无疑啊。 呵呵……除了陈凯之,京城里的贵人们一定会感激自己的。 陈德行厉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来人,来人!” 外头的侍卫纷纷按住了刀柄,随时要冲进来。 盛怒中的陈德行已经起了杀心。 可陈凯之没有露出半点的惊惧之色,却是不徐不慢地道:“难道殿下就不奇怪学生并不负责为太妃提供膳食,也不负责煎药,没有同伙,是如何下毒的吗?” 陈德行目光一冷,厉声道:“还有同伙?” “没错。”陈凯之回答得很干脆,而后道:“这个人就是……刘总管!” 被点到名字的刘总管,猛地打了个冷颤,卧槽,和咱有什么关系? 他一下子懵逼了,这真是无妄之灾啊,天哪,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刘总管是真的洗不清了,因为陈凯之冒着杀头的危险都把事情认了下来,人家都要死了,和你刘总管又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冤枉你。 噗通一声,刘总管连忙跪下,心惊胆跳地道:“殿下……殿下……奴才冤枉啊,奴才在王府二十年,照料了两代先王,对娘娘,对殿下,可谓是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这陈凯之……胡说……他冤枉奴才呀!” 陈德行已是气得脸色发青,那还有心思听刘总管的辩解?只冷声道:“你……你竟是这样的人,你……畜生不如!” 刘总管知道一旦被陈凯之栽赃,就死定了,便咬了咬牙,厉声道:“陈凯之言之凿凿,说是奴才和他勾结,那么敢问陈生员,可有什么证据?” 对,证据! 他可不想陪陈凯之作死,你好歹给点证据出来吧。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昨天夜里,我给了你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重,你忘了吗?” 刘总管瞪大眼睛道:“什么十两重的银锭?这……一派胡言,咱……咱没收你的银子,收了你的银子,咱便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他气极了,没这样冤枉人的,面目都狰狞起来。 陈凯之这时,却是作死地笑了,道:“这么大的银锭,寻常人是不会收藏的,对不对?所以其实只要殿下一搜,就可知道。” 陈德行狐疑地看着陈凯之,又看看刘总管。 陈凯之说得没错,这时代,银子乃是重要的货币,可是一般人买卖东西,都是用碎银,即便是大锭的银子,也往往将其剪碎了,所以一般情况,是不会收藏这种大银钉子的。 这大银锭子就如同是万元的大钞,这王府上下的人,一切都靠王府供养,谁吃饱了撑着收藏这个?即便真有,那也肯定是王府的库银,里头印有王府的印记。 陈德行愤怒地道:“老刘,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亏得本王还将你当作至亲看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来人,给本王搜!” “对,对,搜!”刘总管心里的一块大石反而落地了,搜啊,谁怕谁,他还生怕别人不搜似的,道:“当着所有人面,一道搜,若是搜出来,奴才自行了断。” 陈德行看着刘总管反应,又开始怀疑起来了,有点觉得是不是陈凯之冤枉了刘总管。 可要解开真相,也只有搜个底朝天了。 他带着众护卫,连带着这里的太监一并叫上,匆匆到了刘总管的房里,一群侍卫冲进去,足足搜了小半时辰,方才有护卫道:“殿下,没有。” 刘总管终于松了口气,拜在陈德行的脚下道:“殿下,你看,奴才果然是被冤枉的,这个陈凯之,他不是东西啊,他这样冤枉奴才。” 陈德行暴跳如雷,狠狠地瞪着陈凯之,正待要发狠。 陈凯之却是轻描淡写地道:“刘总管在这王府里多年,总会有几个心腹吧,我看,你这银子,或许藏在你的心腹那里也是未必。” “你……”刘总管气得想要吐血,这个陈凯之,真是临死都想要拉一个垫背的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真相大白(4更求月票) 其实真要论起来,刘总管和陈凯之都遇到了同样的处境,被人冤枉了,就成了嫌疑之人,即便陈德行信任,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是背着这个嫌疑,他这辈子,还怎么在王府里立足? 所以无论如何,刘总管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自证清白。 他咬了咬牙,一脸决然地道:“那就挖地三尺,搜个底朝天。这里,那里,还有那一处园子,都搜个干净。” 陈德行皱着眉,即便是冲动如他,也清楚,如今是一定要查个清楚的,不查清楚,自己身边的总管居然和人勾结,要药死自己的母妃,以后这王府,自己还敢住吗? 他朝护卫们点了点头,护卫一哄而散,直接破了宦官的门,预备搜索了。 陈凯之反而像是置身事外了一样,眼睛看着刘总管,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是在一个宦官的面上扫过,这宦官显得很是不安,时不时地朝着自己房舍看去。 陈凯之突然指着这宦官道:“重点搜一搜他的房舍。” “啊……”这宦官顿时被所有人盯着,吓得脸色发白,顿时萎靡了一般,瘫坐在地。 侍卫们冲入了他的房舍,用不了多久,果然有人捧着一锭银子过来,道:“殿下,搜到了。” 陈德行接过银钉子,上头没有王府的记号,由此可见,这银锭是从王府外来的,一个小宦官,如何能从王府之外得来这么一大笔财富呢? 这可是有十几两重的银子啊,购买力惊人,除了官方的府库,或者是一掷千金的豪族之家,谁会用这个? 陈德行怒道:“张继,你说!” 张继不敢抬头,只是磕头如捣蒜:“这银子……是奴才捡来的。” “捡来的?”陈德行气极反笑:“你再来捡给本王看看。” 张继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他抬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道:“是……是这个陈凯之,送我的。” 事实的真相,很清楚了,陈凯之冤枉了刘总管,真正和陈凯之合谋的,是张继。 陈凯之却是笑了,死到临头还在笑。 眼看着陈德行就要发飚,陈凯之却依旧泰然自若,平静地看着张继道:“那么我问你,我昨夜是第一次进入王府的,我们素来没有交情吧?” 张继很是不安,却还是咬牙道:“就是陈生员交我的,让我做一件大事。” “那么时间呢?地点呢?我昨夜是何时给你银子的?” 张继冷汗淋漓,胡乱道:“子时三刻,是在正心阁。对,就是那里。” 陈德行却是糊涂了,刚才陈凯之还承认是自己与人合谋下毒,可现在瞧这样子,又不太像。 陈凯之叹了口气:“子时三刻?你知不知道,子时三刻我正和一个女子在房里,怎么可能会去正心阁?” 张继呆了一下:“哪个女子,在做什么?” 陈凯之正气凛然地看了陈德行一眼:“哪个女子,殿下最是清楚,至于做什么,自然是不可描述的事,与你何干?倒是你,收了银子,想要药死王妃,却不肯说实话,殿下,刑讯逼供,是学生最擅长的事,学生有方法若干,如将此人埋在土里,在他身上抹上蜜水,吸引无数蜂蚁将他生生咬死,又或者……” 张继已是吓得魂不附体,陈凯之绘声绘色地说着各种酷刑的经验,他身下顿时流出腥臭的液体。 陈凯之又道:“而且,他虽只是个宦官,可无论怎么说,在这王宫之外,总还有亲人吧,殿下,他死咬着不松口,这是对殿下智商上的侮辱啊,恳请殿下,立即捉拿他所有的家人,统统杀个干净,好让他知道殿下的手段。” 张继已是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显然已是六神无主,惊恐之下,忙抬眼,朝向了陈德行身后的振大夫喊道:“振先生,救我!” 振大夫! 自始至终,一切都好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一开始,陈凯之承认有罪,接着,牵扯到了刘总管,结果最后一查,却是查到了这个张继! 就在大家以为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声振先生,让振大夫如遭雷击,他脸色苍白,已是惊得一脸煞白,哪还有方才嚣张的模样,忙道:“我……我……我不认得他,我不认得他……” 张继更急了,立即道:“振先生,昨夜是你交给我银子的,让我在药里掺一味药,说是毒不死太妃的,只是让太妃吃一点苦头,给陈凯之一点颜色看看……” “你……”振大夫大叫起来,愤怒地怒斥张继,“你别胡说八道。” “别狡辩了,这一切就是你的阴谋,银子上应该有标志吧。”陈凯之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出言提醒振大夫。 振大夫瞬间双腿发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大概因为害怕,而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紧接着,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面上! 他完了。 此刻,他已再无从抵赖了,那银子的确是他给的,上头甚至有赵王府里的标志,这是他怎么也无从狡辩的。 他心里万分的害怕,害怕之余有着巨大的震惊,这他妈的见了鬼了,自己下药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完全天衣无缝,根本不会出差错的啊,这陈凯之真是妖孽不成?次次都被他整。 振大夫竟是生生打了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他慌忙地挣扎着从地面上起来,只满怀心思的想要逃。 陈德行已是恍然大怒,终于遏制不住他的脾气,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了振大夫的后襟,另一手揪住他的发髻,往他身上狠狠一撞。 振大夫猛地打了个趔趄,转过身来,下一刻,陈德行便狠狠地一拳挥上去,直中振大夫的面门。 只一瞬间,振大夫已面目全非,脸上鲜血淋漓,随即整个人倒地,在地上嗷嗷地打着滚,痛苦地抽搐起来。 陈德行一脸不解恨的样子,厌恶地道:“狗一样的东西。你们……你们……果然如陈生员所说的一样,害我母妃,侮辱本王的智商,来人,将这两个人押下去,别轻易折腾死了,本王未来三个月,还靠他们二人找乐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多事之秋(五更求月票) 处置完了这一切,陈德行再看陈凯之时,目光很是复杂。 不待他开口,陈凯之已微笑着道:“我想,殿下心里一定很多疑惑吧,方才学生招认,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因为若是抵死不认,殿下想必也会相信学生,可只有殿下相信学生有什么用呢?既然被人指控,那么就永远有人怀疑学生,学生不喜欢被人怀疑。” 陈德行却是不解地道:“可你既然知道是谁下的毒,为何不早和本王说?” 陈凯之摇了摇头,道:“不可以,因为在此之前,其实连学生都不知道到底谁是下毒之人。” “你不知道?”陈德行一呆,讶异地道:“可你如何知道对方收了银子?” 陈凯之唇边浮出一笑,道:“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而是怀疑,学生救治了太妃,一定使这振大夫心里记恨,所以学生一开始就假设是振大夫所为。其一,他有动机,因为唯有指控学生下药,方才能平他心中之恨;其二,此人最懂医理,完全有这个手段,可以在太妃的药里添加一些东西。其三,他被殿下赶了出去,却又恰好今早登门,可见他极有可能是已有所准备了。” “可是学生要反告他,却没有把握,因为他既然动了手,一定会抹去他一切痕迹。” 说到这里,陈凯之顿了一下,才又眼带深意地道:“所以,学生才出此下策。” 陈德行觉得心里还是有着太多的疑惑,轻皱浓眉道:“可你如何知道他会用银锭收买府里的人?” “这个简单。”陈凯之道:“那振大夫,也是为了太妃探病而来的,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理应在这王府不久,既然如此,他应当在王府里也没有什么可信任之人,可他需要做这件事,就必须需要人手,那就只能采取重金收买的手段了。” 陈德行觉得合理,便又问道:“可你怎知他有银锭呢?” 陈凯之又笑了,道:“此人必定是个名医,而且我昨日知道,他是某个贵人请来给太妃看病的,既然是贵人请他,一定会给他丰厚的诊金,贵人的诊金,当然不会是碎银子。” 陈德行倒是不禁哭笑不得起来,又道:“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一开始要栽赃刘总管?” 刘总管一脸委屈地站在陈德行身边,一副恨不得掐死陈凯之的样子。 陈凯之道:“既然我料定了一定会有一笔银子的交易,那么这笔不同寻常的银子,一定在王府里,可若让殿下搜查,殿下当时未必肯信学生的话,除非……府里有一个人,嫌疑极大,殿下一定要搜查不可。再者说了,我一旦诬赖了刘总管,刘总管肯定急着要自证清白的,他是王府里的总管,对这王府了若指掌,在搜查的时候,他一定会十分卖力,用他的话来说,就算挖地三尺,他也要找出自己无辜的证据。” “呃……”听到这里,陈德行竟是无言以对,好有道理的样子啊。 刘总管却是委屈地道:“可你又如何相信和振大夫勾结的是宦官,而不是宫娥呢?” 陈凯之叹气道:“难道你们忘了,方才学生就说过,振大夫也是初来王府不久,他既然要找帮手,肯定是找较为熟识的,他一直都在给太妃看病,那么平时接触到最多的,也就是太妃寝宫里随侍的几个宦官,至于宫娥,这位大夫毕竟是名医,这般身份之人,总要端着架子的,他虽年纪老迈,可毕竟是男人,为了避嫌,肯定要刻意对这些宫娥保持疏远的态度,而宫娥们,历来是羞怯的,更是不会和他说什么话了,反而是这些宦官,他使唤得肯定不少,对这些人的性子,多少摸透了,所以他要选择人手的时候,一定会在这寝殿中的几个宦官那儿寻找的。” 陈德行听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地听闻了所有的细节,倒是像见了鬼似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吁了口气,虽然事情已经解决,可终究这王府还真是是非之地啊! 陈凯之朝陈德行行了个礼,便道:“殿下,那姓振的大夫虽是对太妃下药了,不过学生保证,这药绝不至要了太妃性命,只是让太妃吃点苦头,构陷了学生之后,他再妙手回春罢了,殿下请几个好大夫,好生照料,想来太妃不日就可以痊愈了,倒是学生,在这里已逗留了两日,实在不敢久留了,学生在此告辞。” 君子不立危墙,陈凯之不傻啊,总觉得这郡王府掺和进了什么,还是走了的好。 陈德行却是手足无措起来,一脸不愿意地道:“走,这就走?多住几日啊,你在这里,本王总会安心一些。” 陈凯之却是很坚持地摇头道:“学生还有学生的事要忙。” 意思是再留着他,就是强人所难了。 陈德行虽然平日较为任性,但是面对陈凯之,却是显出了少有的宽容,带着几分可惜地道:“本来还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呢,既然如此,本王先照看着母妃吧,等有闲了,再去寻你,至于那玉佩……” 玉佩已是碎了。 提到这个,陈凯之不免感到可惜,却还是道:“无妨。” 陈德行却是道:“本王还是会想方设法补偿你的,还有诊金,这两日也会命人奉上。” 陈凯之倒没有装模作样,只是点了点头,却突然想到什么,道:“那位小烟姑娘……” 陈德行明白了,意味深长地道:“本王懂的。” 陈凯之知道陈德行这话里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一直记得曾答应小烟的事情,倒没有反驳陈德行,便朝他作揖,告辞而去。 陈德行让人备了车马,送陈凯之到了家里,还未从马车上落地,却见周差役在这等着了。 周差役看到陈凯之从王府的马车下来,先是呆了一下,随即急切地赶过来道:“凯之,县公有请。” 陈凯之还真想感叹一句,真是多事之秋啊! 陈凯之倒不敢等闲,便匆匆地随周差役赶到了衙门的后衙廨舍,便见朱县令坐在案牍之后,正凝眉看着一份公文。 ………… 老虎需要支持需要帮助啊,有月票支持的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新官上任三把火(6更求月票) 等陈凯之上前见了礼,朱县令晦暗不明的脸色随之舒缓了少许,笑道:“凯之,昨日为何不在,三请五请的才来。” 陈凯之连忙行礼道:“学生惭愧。” 朱县令没有介怀的意思,只是笑着道:“你来的正巧,知府大人已经到任了,本县昨日已去拜谒,今日知府大人还要见一见金陵和玄武诸县的士绅,算是体察一下民情,凯之,本县谁也不带去,只带你去。” 陈凯之这就心里有数了。 金陵知府,乃是这金陵最大的父母官,如今他已到任,肯定需要和金陵的一些地方人士先照个面,这第一面很重要,这既是大家试探一下这位知府大人性子,也是知府大人摸一摸底的机会。 说穿了,这是一次联谊会。 各县所带的人,要嘛是地方的重要士绅,要嘛是一些官宦之家,又或者是一些青年俊杰,三三两两总是会有的。 朱县令却只带自己去,这分明是有意让自己给知府大人留一个深刻的印象。 陈凯之却惊喜道:“恭喜大人。” 朱县令哂然失笑道:“恭喜?恭喜什么?” 陈凯之道:“额……学生随口一说。” 朱县令却是深看陈凯之一眼,随即二人相视一笑。 这一句恭喜,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县公只带自己去,而江宁地方上,这么多士绅,岂不会抱怨?可朱县令不管不顾,这说明什么呢? 陈凯之的预测是,朱县令极有可能会高升一步,这已是他在江宁县最后的一段日子了。这个时候,地方官往往会对地方的士绅开始疏远起来,既是为了避嫌,显示自己公正严明,不偏袒地方豪族,另一方面,将来大家互不相干,也实在没有必要事事看地方士绅的脸色。 要升官了啊。 朱县令肯定有内幕消息,在上头肯定有人,却不知这上头之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官场里的事,还不到他陈凯之能推测的,他也只是莞尔一笑。 朱县令命人备轿,带着陈凯之至知府衙门,这空荡了许久的知府衙门,如今多了勃勃生机,可谓门庭若市。 由人领着进入衙门,朱县令打头,陈凯之尾随其后,在这里,倒是遇到了不少各县的熟人。 不少人对陈凯之颇为亲昵,都和陈凯之相互见礼,陈凯之因为天瘟的事声名鹊起,博了不少好感,当然这时候绝不可以居功自傲的,忙是谦虚回礼。 那玄武郑县令见了陈凯之,调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方才对朱县令道:“朱兄只带凯之来见府尊,是当真将凯之当做至宝吗?” 郑县令的语气酸酸的,却又道:“这位知府大人,据说此前管理马政,最不喜的就是文人才子,凯之啊,朱兄没和你说吗?” 这分明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啊,陈凯之却一点也不恼,反而心平气和地朝他行了礼:“学生不过来拜望而已,府尊喜与不喜,反而不看重。” 郑县令哑然失笑,众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入了正堂。 陈凯之抬头一见,跪坐在首位上的人,眼睛有些发直。 这……就是知府大人? 却见他一身旧袍子,据说才四十岁,可是面上是晒得如炭黑一般,细细而看,一脸神色凝重的样子,双目如电,显得不苟言笑。 前来拜谒的人,非富即贵,最次的,也是一身绸缎,陈凯之相对简朴一些,可好歹也是儒衫纶巾,看着干净,还算体面。 反而是这位府尊,却显得格格不入起来。就像是一群贵人里,混了一个穷苦人家,偏偏这位看上去既寒酸又穷苦之人,便是这堂中的一府之长。 众人纷纷见礼。 这府尊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带着浓重乡音的话道:“噢,都不必多礼了,本官不尚虚礼,都坐吧。” 众人便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府尊也没有和大家寒暄,很直接地道:“本府姓包,单名一个虎字,往后,你们喊包府尊也好,喊包大人也罢,本府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今日能见诸位,本府很是高兴。” 高兴吗?一点都不高兴吧,至少他的脸上,却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他一笔钱似的。 可众人里不少都是老油条了,倒没有将心思摆在脸上。 此时,郑县令则忙道:“是是是,早听包大人两袖清风,是个刚直的人,下官人等万幸,金陵上下得知大人治理金陵,更加是万幸,万千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啊。依下官之见,只怕用不了多久,金陵便可大治,普天同庆,快哉,快哉!” 于是众人纷纷点头说是,气氛倒是开始带起来了。 陈凯之冷俊不禁地在朱县令下首坐着,心里想:“这真是愉快的一天。” 包知府竟是拉下了面皮,道:“可是玄武朱县令?” “不不不,下官姓郑。”郑县令喜气洋洋地道。 包知府突的冷笑一声,道:“本官还未到任,还没有开始治理一方,如何这军民人等,就普天同庆了呢?” “啊……”郑县令顿时语塞,答不上来了。 包知府随即又厉声道:“本官最厌恶的,就是官场这等恶俗的风气,溜须拍马,不知所谓,本官虽也是进士出身,却最厌恶这一套,再有人如此,本府绝不容情。” 呃,气氛……一下子肃然了。 陈凯之真是看得眼都直了,卧槽,伸手就打笑脸? 郑县令顿时如丧考妣的样子,似乎有一种流年不利,出门没看黄历的心情。 包知府眯着眼,脸上是肃然之色,沉声道:“本来是初次见面,本官不该如此大煞风景,可是本官既来此,为任一方,有些话,还是先说在前头的好,本官至此,已有两日,也曾微服巡视过地方,也难怪大家都说江南好,可在本府看来,这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靡靡之气,上下的官吏,锐气尽失,百姓呢,不尚教化,看似是太平天下,实则却是藏污纳垢,不堪忍睹!” 众人顿时也随之肃然,真是够吓人呀,这第一次见,就是来一顿狗血淋头的痛骂,就差说出那一句“在座的诸位,都是垃圾”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务虚不务实(7更求月票) 陈凯之已是看得目瞪口呆,这位知府大人,还真是神了啊。 众官和士绅,则皆是一脸尴尬之色,一个个嗫嚅着不敢言。 包知府说得火起,直接拍案而起道:“大陈承平了数百年,这江南就更不必提了,可是这醉生梦死,富贵者锦衣绸缎,贫贱者却无立锥之地,这是什么地方?都说金陵好,好在哪里?看到好的人,只看到了尔等锦衣玉食,出入乘轿驾车,美人如云环伺。可是本官所看到的,却是百姓饱一顿饿一顿,朝中诸公看到的,是人间仙境,本府所见,却是罗刹地狱!” 这一通骂,足够令人抬不起头来。 连陈凯之也不禁感到惭愧,因为他明明是地狱里的人,却没有看到地狱,只想着自己升上这人间仙境,哪里有这包知府的气魄? 包知府说到这里,倒是语气缓和了一些:“自然,这是历代积弊如此,也全然不是你们的缘故,本府能力有限,也未必能力挽狂澜,只是本府既在此为官,就少不得要改一改了,现在金陵的风气,务虚而不务实,本府直截了当一些罢,如今迫在眉睫的,却是两桩事。其一,便是劝农,这农是根本,本府却听说,这里许多大户,因为桑麻价格高,因此将许多粮田,改种植为桑麻,以至粮产重创,现在倒还好,可是一旦遇到了灾年,可怎么办呢?” “这其二,便是严厉打击盐贩,朝廷的赋税,有两成,来源于盐铁,可近年来,私盐猖獗,屡禁不止,他们三五人一群,数十人一伙,更有厉害的,组织数百上千人,穷凶极恶,无视法度,铤而走险,如今,已到了尾大不掉之势,这私盐贩卖,尤其以金陵为最,本府早有暗访,其中最大的一伙盐贩,号称三炷香,聚众数百人,为首者,可是自称三眼天王是吗?此人手下聚众甚多,据说还备了不少刀剑弓弩,心寒啊,诸位难道听了就不寒心吗?就在这金陵,竟有如此猖獗的贼人,屡禁不止,杀人放火,竟是横行十年,至今,竟是对他无计可施,这样的人,若是在太平时节,或许只是贩卖私盐牟利,可一旦遇到什么动荡,便是混世魔王啊。” 私盐贩子,确实是金陵尾大不掉的难题,在这时代,因为朝廷的税收能力有限,因此采取的乃是盐铁专营,私人是不得从事盐业生意的。 可这盐其实并不值钱,有的地方,一口盐井,取的盐数之不尽,而一旦卖出去,就是十倍、百倍的暴利。 正因为如此,私盐贩子便催生了出来,又因为朝廷对私盐的的严厉打击,一般人是不敢贩卖私盐的,而敢做这勾当的,无一不是穷凶极恶的汪洋大盗,以至朝廷为了禁止这种现象,对于私盐贩子,直接采取杀无赦的政策,如此一来,贩卖私盐者,不但都是胆大包天之徒,一旦被官府通缉,无一例外都是拼死反抗,反正被拿获了是死,拼了命,还有生机。 金陵是个富庶的地方,武备也很松弛,官军和差役们缉私,只是混口饭吃而已,可私盐贩子却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舔血而生,这就导致每一次官军和私盐贩子相遇,数十个官军,竟不敢去追击几个盐贩,若是一百个盐贩,便是上千官兵,也未必敢去围剿。 那三眼天王,在金陵更是凶名在外,因为他下头有数百个人手,都是亡命之徒,他们通过了贩盐,牟取了暴利,又自南越国,走私了不少弓弩和刀剑,平时隐藏在金陵各个角落,一旦有事,顿时聚众起来。 陈凯之甚至听说,早在三年前,这三眼天王曾因为高淳县捉拿了他一个同党,他竟带着数百人,连夜袭了高淳县城,杀了军民百姓五百余人,劫走了钦犯,呼啸而去。 正因为如此,官府对于私盐贩子,固然是痛恨无比,可说到打击,却是无从提起,除了整治一些单干的盐贩,对于似三眼天王这样的巨寇,却是得了线报也绝不敢去管,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起初这些人,是靠贩盐发家,等这一群亡命之徒聚众一起,视王法为无物,便也会偶尔参与一些打家劫舍的事。 现在包大人居然要求打击盐贩,还特意提到了这位朝廷巨寇榜上排名第六的三眼天王,各县的县令们顿时忧心起来。 “怎么?”包大人见众人皆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冷笑道:“本府提及此事,竟无一人敢答吗?” 他脸色凝重,竟呵呵笑道:“你们不敢拿,拿不住,没有这个胆,可是本官职责所在,却非拿不可。” 气氛真是够尴尬啊。 包大人显然还没骂够:“一干人,除了清谈,便不知所谓,连保境安民尚且不敢,朝廷要之何用?” 痛骂了一通,包大人却发现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不管他怎么激将,也无一人敢跳出来痛陈私盐贩子之害,心里便觉得有些冷了,随即也索性不说话了,只一双虎目,在人群之中逡巡,吓得许多人大气不敢出。 倒是有人想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终于鼓起了勇气,笑着道:“大人,论起务实,江宁县的陈生员,在瘟疫来临时,救治百姓,尊师贵道,令人佩服。” 他这一说,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本是气呼呼的包知府,倒给引起了几分兴趣,不由道:“不知这位俊杰来了没有?” 陈凯之便出来,作揖道:“学生便是陈凯之。” 包知府看他一眼,觉得很是年轻,而众人竟都推崇他,不禁笑道:“你这一举,可谓是活人无数,不过本府听说,这是太祖皇帝托梦给你的要方?” 陈凯之道:“正是,学生惭愧得很,只是一些苦劳,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包知府道:“总算是救治了一方百姓,很是难得。陈生员,你觉得方才本府说的有道理吗?” 陈凯之便道:“大人的话,一语中的,尤其是务虚不务实,更是发人深省,不过学生以为,大人看重的两点,确实是务实,只是……要办起来,却不容易。” 第一百一十七章:此言差矣(8更求月票) “本府岂会不知这有多难?” 包知府脸上又有些不悦起来,在看他看来,这个叫陈凯之的生员,终究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读书人啊,遇到了难处,便害怕了。 顿了一下,包知府便道:“正是因为难,才需迎难而上,是不是?” 陈凯之自然只能点头:“是。” “嗯?”虽然陈凯之点头说是,包知府却看出了陈凯之的神色中,并不是真正的认同,不禁目光如注地盯着陈凯之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陈凯之本来是不想说的,可包知府既问了,便也坦然起来,道:“方才府尊说,要务实而不务虚,可在学生听来,府尊到任之后,便要整治这两点,却是务虚了。” 这是务虚? 显然,包知府的面上挂不住了,依旧直直地看着陈凯之,脸色阴晴不定地道:“噢?是吗?那你说来看看。” 陈凯之正色道:“就以劝农来说,府尊所虑深远,这本没有错,现在许多人家都改粮为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利。因为同样一亩地,种植桑麻,比粮食更值钱。因此,府尊为了防范未然,是要打算禁绝桑麻吗?” 包知府捋须:“正有此意。” 陈凯之吁了口气,道:“那么学生有几个问题,还请府尊赐教。其一,官府是否动用强力手段改桑为粮?” 包知府冷面道:“也有此意。” 陈凯之摇了摇头,却是笑了。 包知府看着陈凯之带着深意的表情,面上就更不好看了。 自己是新官上任,而这两点,本就是他在赴任途中所思虑的两个重要施政方针,现在却被一个小秀才质疑,这不免使他怫然不悦。 看来,这又是一个只知道清谈的读书人,果然是名不副实。 却听陈凯之又道:“那么,多是金陵的田,都种植粮食,明年乃是丰年,粮产提高了三成,乃至是四成,大人以为如何?” 包知府凝重道:“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陈凯之却又是摇摇头道:“可是府尊有没有想过,谷贱则伤农?今年粮食的市价,是一石米一千三百钱,而一旦遇到了大丰收,再加上粮田的增加,米价会如何呢?” 顿时间,包知府语塞了。 陈凯之便继续道:“粮多了,自然也就不值钱了,今年是一千三百钱,一旦暴跌,甚至要到七百八百文。想想看,农人辛苦劳作,所收的粮,价格竟是腰斩了一半,固然米可以饱腹,可收益却是减少了,再过一年之后,还有人愿意精耕细作吗?依学生浅见,一旦米价暴跌,势必会大大打击农人中粮的积极性,那么,这些田既不能种桑麻,只能种粮,若是肥沃的良田,倒也罢了,可若是那些贫瘠的田地,本就收不了多少粮食,却还需浪费人力去照料,所收的价值,却是可以忽略不计,只怕到时,不少粮田都要荒芜了。” “所以,学生以为,大人劝农,这并没有错,府尊想要务实,这也没有错,可是无视规律,不去疏通引导,而是一味的强令种粮,最后的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当然,这只是学生的浅薄之见,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包知府竟是压言无语起来,他觉得自己占了大道理,依旧固执地认为,陈凯之错了,可想要反驳,竟是感觉反驳不了。 陈凯之此时则是含笑道:“至于打击盐贩,这本也没有错,可是现在金陵武备废弛,要打击,殊为不易,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私盐猖獗,学生以为,缘故有二,其一,盐贩为牟取暴利,铤而走险。其二,也未必是地方官吏不肯用命,实在是各地主官虽想剿除,奈何手中无兵可用,可一旦想要练兵整顿,却又不在职责之内。想要解决私盐之患,唯有请旨,请朝廷格外开恩,编练专职剿贼的官军,专司其职,唯有如此,方能根除此弊。” 这下子,包知府的面子搁不下了,好啊,你陈凯之处处为这些地方官吏开脱,怎么,你们是一伙的? 包知府这个人,历来是两袖清风,做事雷厉风行,哪里受得了陈凯之所谓的徐徐图之?偏偏论口才,自己又不是陈凯之的对手,因为陈凯之的话,无懈可击。 想了一下,他倒是有点恼羞成怒了,便厉声道:“哼,这都是推脱之词,是想要推卸责任,本官既治金陵,这干系便在本府身上,本府说可以就可以。至于陈生员……” 包知府想要怒斥几句,可是念着陈凯之平瘟疫有功,这话终究没出口,否则以他的性子,是直接开骂了,却只是道:“陈生员还年轻,剿贼之事,乃是本府职责,你安心读书吧。” 安心读书的意思就是滚一边玩你的泥巴去吧,你这小屁孩子,还敢班门弄斧。 陈凯之也不生气,他知道包知府是个爽快人,心思倒是好的,也就不计较,只是怡然自若地回到座位上。 包知府的心情自然还是不大好,接着自然又是一顿臭骂了,这阖府的上下官员,都被骂了得不敢抬头。 直到最后,包知府意犹未尽地道:“劝农之事,且可以搁下,如今这私盐贩子,乃是当务之急,万万不可松懈,各县需严厉打击,若是懒散的,本官自要治罪;可若是徒劳无功,在本府面前,本府也不会给你们好看。自然,若是剿贼有功,本府自然为其代为陈奏,上报朝廷,等候朝廷嘉奖,尤其是那三眼天王,张贴文榜,若是谁能缉获,不但朝廷会有恩旨,便是本府,亦有厚赐。” 三眼天王…… 谁敢打他主意啊,什么厚赐和重赏都是假的,朝廷再三下旨捉拿呢,为何这么多年来,人家依旧还能逍遥法外? 可是包知府却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最后很不客气地道:“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地纷纷起来朝包知府行礼告辞,随即皆是一脸郁郁地离开。 陈凯之也随着人流而出,倒是那包知府在背后突然道:“生员陈凯之,留下。” ………… 今天八更送到,爆更不容易呀,但想到大家等着看老虎的书,努力也是值得的。顺带求点月票,希望有月票的同学能支持老虎,好了,老虎继续码字了,大家也早些睡觉,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郡王有请(1更求月票) 包知府这么突然的点名,众人都始料未及。 陈凯之反而尴尬了,众人都是同情地看他,怎么不能理解?有了方才,已足够令大家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很不好打交道!陈凯之怕是得罪了这位知府大人了,却不知会是什么待遇。 陈凯之只好留下来,包知府冷冷地看他,等人都走空了,他挥挥手,让差役们也下去。 陈凯之倒是凛然不惧,带着淡淡笑意道:“不知府尊还有什么吩咐?” 包知府眼睛如刀,凌厉地在陈凯之的脸上扫过,突然……他却是叹了口气,道:“哎,陈生员,本府新官上任,正要整肃风气,你倒是好,竟是当着诸官之面顶撞,差点坏了本府的好事。你真是不晓事啊,不过……你的事迹,本府亦有耳闻,救下金陵这么多百姓,真真是大快人心的,本府不为难你,只是……你太心直口快了,下次,可要注意了。” 特意留下他,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 贼喊捉贼啊。 心直口快?陈凯之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和知府大人比起来,自己哪里称得上心直口快了?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只能认了吧! 陈凯之便一脸谦虚地道:“学生受教。” 包知府凝视着他,却是道:“只是,你可知道本府为何非要整治私盐贩子吗?” 陈凯之倒是有几分好奇,便仰头看着包知府,眼带不解之色。 包知府随即站了起来,背着了手,一脸惆怅之色,道:“前岁,盐贩祸乱蜀中,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去岁,豫章盐贩聚众三百多人,打劫漕船,又是数百人受害,这些人,虽是贩盐为生,可贩盐者,无一不是胆大包天之人,因为贩盐,得以积攒巨大财富,购置兵械,因为胆大,所以可以无视王法,更因为聚众,而猖獗无比,这是我大陈的大害,尤其是这几年,朝廷武备松弛,盐贩更是壮大不少,其他地方,本官不能管,也管不着,可这金陵,却是非管不可,这个三眼天王,手中有数十桩命案,若不将其拿获,迟早要酿成大害,本官自京师来时,宰辅姚公曾特意与我深谈,说是盐贩之害,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再姑息下去,不但动摇国本,更是天理难容;本官本是管马政的,之所以调来金陵,怕就是因为朝廷对剿灭盐贩越发迫切,如今,本府是临危受命,怎么还等得了呢?” 陈凯之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金陵这种地方,居然来了包大人这样的知府,原来就是让他来解决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的。 陈凯之便朝包知府行礼道:“学生明白了。” 包知府便道:“本府和你说这些私话,是因为本府念你当初救民有功。可是这金陵府缉贼的事,你一个书生,懂什么,尽知道胡说,好了,念你无知的份上,就不责怪你了,下一次本府可不轻饶了,快快回去读书吧。” 可陈凯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在他看来,这位知府大人还是太激进了,终究忍不住道:“可是府尊,学生以为,此事还是徐徐图之的好,否则一旦冒失,反而可能遭来灾祸。” 包知府不禁瞪大眼睛,这小子怎么像一个牛皮糖一样?本想发怒,最终还是呼了口气:“本府曾管过八年马政,剿贼巨千,送客!” 这是逐客令。 陈凯之无奈,只好告辞而出。 包知府却是眯着眼,目送陈凯之的背影,忍不住喃喃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终究还只是个读书人啊,只懂夸夸其谈,纸上谈兵,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肩不能挑的清流雅士了” ………… 转眼就要入冬,天色愈发冷了,郡王府里给陈凯之送来了诊金,还有一些衣物,足足五十两银子,外加几匹布,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赏赐,难得这郡王殿下还记得自己,陈凯之心里倒是一暖。 近来金陵人心惶惶起来。 新任知府要剿盐贩,在各处设卡到处拿贼,盐贩是拿了一些,可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蟊贼,可即便是这些小贼,也都是负隅顽抗,一旦被官府撞见,立即提刀冲杀,都是红了眼搏命的姿态。 江宁县这儿,官吏死伤不少,巡检司的官兵,据说也死了七八个。 盐贩感受到了这位知府大人的恶意,自然也就开始报复起来,就在两天前,文庙的庙会本是熙熙攘攘,却突然一群穷凶极恶的盐贩冲出来,大行杀戮。 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死伤无数,陈凯之的两个同窗,亦在这次事件中丢了性命。 陈凯之随着同窗们一同去悼念,见了那一家子孤儿寡母痛哭的惨状,心里也不禁一沉。 此事之后,知府衙门开始严防死守,可如何死守呢?这些盐贩拿起刀就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放下了刀,便又可能成了一群良善百姓,莫说是寻常的三眼天王,便是寻常的盐贩头目,却连边都沾不着。 这件事影响极大,连日,便有无数奏报往朝中去了。 包知府也是着急得上了火,却也心知这是盐贩的警告,是威胁官府。 又过了几日,一夜之间,天上下起了霏霏细雪,郡王府竟派了马车来,说是太妃的身子已是大好,请陈凯之去郡王府一趟。 陈凯之知道那太妃多半是想表示一些感谢,便穿戴一新,动身去了。 到了王府,陈德行却是一身戎装在门口等着,一见到陈凯之,便兴冲冲地上前,狠狠地一拳砸向陈凯之的肩窝,却很是亲昵地道:“你这家伙,不是东西啊,本王在府里,专侯你来拜访,谁晓得你半个多月没有音讯来,真真气死本王也,一点情义都不讲。” 陈德行本就是孔武有力之人,这一拳没分清轻重,等他一拳锤下去,便后悔了,他竟忘了陈凯之是个柔弱的书生。 只是等他心里悻悻然的时候,却见陈凯之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却是啧啧称奇,这个家伙……居然纹丝不动?怎么,他学过武? ………… 怕有些同学看得不够过瘾,所以一天分两次更新,一次更四章,大家觉得怎样?有些同学说老虎更得还不够多,老虎想说,老虎每天已经很努力地码字了,可以说是日码字夜也码字,差不多是极限了,请大家理解一下。最后顺带求点月票,老虎需要你们支持呀!。 a 第一百一十九章:郡王太妃(2更求月票) 陈德行暗暗的啧啧称奇,陈凯之倒是忽视了这个细节。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除了尝试作文章,便是读那《文昌图》,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这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使他整个人的精力和气力都有增长,不只如此,耳目也变得更加灵敏了不少。 这时,他就算是看陈德行脸上的一根毛发,都可谓是清晰无比。 陈凯之带着浅笑道:“殿下一身戎装,甚是英武,莫非是要去校场吗?” “去了城外打猎!可惜没有遭遇到什么猛兽,实在没意思,便索性回来了。本还想猎一头虎豹,剥了兽皮给母妃做一件冬衣的。陈老弟,下一次,有没有兴趣陪本王去出城狩猎?” 陈凯之却是很干脆地摇头道:“殿下,学生近来功课紧张。” 陈德行仿佛早料到陈凯之会这样回答,一摊手道:“好吧,本王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母妃的身子,已是见好了一些,不过她总是心事重重的,大夫说了,得心放宽一些,这病才养得好。哎……若是母妃学本王这般,哪里会病?可见这病都是心生的,她早听闻了你救治了她的事,只是起初的时候,还在病榻中,所以不便请你来道谢,如今倒是好了一些,便请了你来,凯之,你随本王去吧。” 陈德行与陈凯之并肩而行,他似乎是个没什么规矩的人,只背着手,嘴里却有说不完的话:“见了母妃,要谨慎一些,她呀,太严厉了,可不像本王这般。” “哈哈……”说罢,一把拍了拍陈凯之的肩,又笑着道:“也别太紧张,现在还没见到母妃呢,别总是不苟言笑的嘛,来,给本王笑一个,噢,你今儿回了家,本王给你一个惊喜。” 陈凯之觉得这家伙是个话痨,很难理解怎么天潢贵胄之家,会养出这么个家伙。不过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对陈德行,倒没办法讨厌得起来。 待到了后殿,有宦官先入内禀告,过不多时,便请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走进去几步,却见陈德行不跟来,不禁狐疑地看着他,陈德行朝他做了个鬼脸:“你去,本王在这里等着,省得又挨骂。” 陈凯之无奈地摇摇头,便一步步走入了殿中。 再看这太妃,脸色确实红润了不少,神色中虽还显出了疲态,可见了陈凯之,她却露出了雍容和浅笑。 她一挥手,几个给她揉捏的宫娥立即退开,垂立在殿侧,太妃带着嫣然浅笑道:“早就听说金陵城里近来出了个无双公子,文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飒爽的少年郎,你不必行礼,说起来,我该谢谢你呢。” 陈凯之笑了笑,却还是作了揖:“学生惭愧得很,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太妃摇摇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连寻常百姓家尚且知道的道理,我怎会不知呢?噢,你和德行相熟是吗?” 母亲说到自己的孩子,总是不免谈兴会浓一些。 陈凯之道:“还算相熟,殿下是直爽人,从不嫌弃学生的出身。”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太妃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陈凯之,说到这里,却是浅尝即止。 陈凯之心里想,这太妃只怕在摸自己的底细吧。 这太妃摸他的底细,而陈凯之,又何尝不在试探对方呢? 陈凯之笑着道:“太妃娘娘身子看来是渐好了,不过……这大病初愈,理应是好生调养的,太妃娘娘该多注意身体,心放宽一些。” 太妃摇摇头道:“话是如此,只是可惜……哎,不说这个,不过我还是承你的情,这身子哪,确实是再重要不过的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说,就怕冒昧了。” 陈凯之心里想,果然不只是道谢这样简单,便道:“请娘娘示下。” 太妃挥挥手,左右的宫娥会意,便都退了下去。 这空荡荡的后殿里,太妃微微蹙眉,道:“其实此事,倒也和你无关,只是那位振大夫,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为好呢?” 那振大夫,想必还被拘禁在王府里。 振大夫是赵王请来的,郡王可以胡闹,可这太妃,想必是个心思极缜密之人,要处理这个人,却很慎重。 只是……这等事,她又何故来问我呢? 陈凯之抿嘴不语。 太妃似乎看出了陈凯之的疑惑,便嫣然一笑:“其实,此人确实可恶,我自要严惩,不过陈生员也是受害者,我自然该问问陈生员的意思。” 陈凯之心里想,这太妃倒是玲珑心,应付这样的女人,却要小心了。 陈凯之笑道:“学生听说,此人是赵王殿下派来给娘娘治病的吧。” 太妃只点了点头。 问题果然就出在赵王这里啊。 陈凯之想了想,又道:“学生在府学读书,也听了一些朝中的事,那么……学生不妨,就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 太妃眼带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便道:“从前有一个郡王,这郡王呢,自小便丧了父亲,她的母亲将她拉扯大,对他溺爱无比。那时候啊,朝中还算安定,王母当时在想,自己的儿子乃是天潢贵胄,是郡王之身,一辈子都可衣食无忧,所以对他的行为多有纵容,于是养成了郡王骄纵和爱胡闹的性子。” “其实……”说到这里,陈凯之不禁笑了:“其实这样的性子,未必是坏事,因为天子圣明宽仁,郡王这样的性子,一辈子这样胡闹下去,亦无不可。可是……问题却出现了,天子驾崩,却没有儿子,于是太后垂帘听政,立了当朝的一个王爷的幼子为皇帝,如此一来,朝中的格局大变,后党与帝党之间,固然绝不可能公然反目,却总怀有芥蒂。” “原本那位王母倒是并不在意,因为郡王的藩地,距离京师太远,京里的事,和他们实在不相干了。可是到了后来,王母身子开始变得不好了,这时候,郡王府的格局大变,王母自知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这位郡王殿下是个糊涂虫,做事稀里糊涂,平时这王府内外的事,自己打点着,总不会有错,可王母大病,此事便忍不住想要未雨绸缪了。” 第一百二十章:身在福中不知福(3更求月票) 说到这里,陈凯之抬头,深深地看着太妃,只见她神色变幻,秀眉轻轻拧起。 陈凯之却是继续道:“这位王母思来想去,朝中的帝党,是最好结交的,因为毕竟大家都是宗室,总是亲近一些,更何况天子虽是年幼,大政没有掌握在天子手里,可毕竟迟早有一日,皇帝陛下是要继承大政的,现在为这糊涂的王儿交好帝党,将来就算王儿胡闹,却并不打紧。” “于是,听说有一位与帝党关系极好的大儒返乡,她便让王儿拜他为师,释放出善意,可谁知这位大儒很碰巧的遭遇了血光之灾,不过这位王母的心思,京里的人却是一清二楚了,便派了一个大夫来,给王母看病,学生甚至猜测,在这个故事之中,只怕连太后也派了御医想要诊治王母,王母理应拒绝了吧。” 陈凯之脸上依旧带笑,目光囧囧地看着太妃道:“这个故事,娘娘觉得有意思吗?” 太妃心里已是震惊,因为陈凯之所说的这个故事,正是自己现下的处境。 好不容易让儿子去拜师,结果那王之政直接被滑落的山体活埋了。 赵王的大夫来看病,却又遭遇了这变故。 她满是疑窦地看着陈凯之道:“陈生员为何要说起这个故事?” 陈凯之叹道:“因为学生听郡王殿下说,娘娘虽是病愈了,可每日忧心忡忡的,须知这养病,定要静心才好,所以学生给娘娘说这个故事,给娘娘解解闷。” 太妃不禁语塞。 她不得不佩服这个陈凯之了,王儿这些日子屡屡在自己面前说此人的厉害之处,她起初还不信,今日一见,这个人还真是看得透彻啊。 她想了想,才道:“那么依着你来说,故事里的王母,该如何是好?” 陈凯之迎上太妃的目光,毫不犹豫地道:“顺其自然。” “嗯?”太妃不由愣了一下。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又道:“明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故事里的王母以为只要交好了帝党,以为皇帝长大了,自然会关照郡王,可是……娘娘真的能确保皇帝长大了,还是皇帝吗?” 太妃心里一惊,骇然道:“你……你这是什么话?” 陈凯之道:“娘娘勿惊,学生只是在讲故事,讲的是历朝历代都曾有过的故事。那么,倘若皇帝长大了,却已不再是皇帝了呢?到了那时,帝党便要遭受株连,到了那时,王母的王儿本就是个糊涂之人,稍稍犯错,便会授人以柄,最后的下场如何,娘娘想必会比学生更清楚吧。” 看着太妃一脸骇然,陈凯之依旧脸色平静,又继续道:“娘娘大概在想,郡王乃是皇亲,自然该和宗室们站在一起,可是学生看,却也未必,若是皇帝将来当真亲政了,尚且还会碍于亲戚的面上,宽恕郡王。可一旦皇帝做不了皇帝了,郡王会如何呢?” 听完陈凯之的一席话,太妃已心里乱如麻,事实上,她确实有过许多的考虑,这一点她不是没有想到过的,只是……一直都尽力忽略这些罢了。 现在陈凯之揭示了出来,想到自己儿子的安危,就令使她不得不面对了。 陈凯之却是一笑道:“其实学生的意思是,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朝局诡谲,没有人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娘娘何必花费心机,绞尽脑汁,来自寻烦恼了?反不如安心养身,若能长寿延年,对殿下岂不是好?郡王府在金陵,坐镇江南,纵然是人人都希望得到郡王府的支持,可是对于郡王府来说,只要不牵涉进朝中,想要图存,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太妃陷入深思,陈凯之方才道:“本来这些话,不是学生应当说的,只是学生觉得郡王殿下性情率真,而娘娘该以养身为重。所以……才冒昧的讲了这个故事,还望娘娘勿怪。” 太妃瞥了陈凯之一眼:“都说你聪明,不料对事看得如此之透,陈生员,这一次请你来,本是想向你道谢的,谁料反而又得了你的金玉良言,你说,我该如何酬谢你为好?” 陈凯之摇头浅笑道:“若要酬谢,学生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陪着太妃说了一些话,这太妃越看这不卑不亢的陈凯之,越是觉得这家伙有些妖孽,眼看时候不早了,陈凯之便告辞而出。 留在在寝殿里的太妃,秀眉轻凝,沉吟了很久。 等到宦官们进来,这太妃突然道:“去岁的时候,殿下猎了一只白狐,本说要给本妃做一身好衣衫,可还在库里吗?” “在的。” 太妃道:“预备一些礼物,连同这狐裘,一道送进宫里去,和太后娘娘说,郡王府虽在金陵,烟花似锦,却也没什么比宫里好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区区小礼,还望太后娘娘笑纳。” “是。” 太妃的眼眸掠过了一丝冷意,接着道:“还有,那个关押起来的振大夫,今夜给他一个结果吧。” “是。” “这个陈凯之,前几日让你们打探了他的底细,说他倾慕荀家的小姐,那荀母却是不利索,是吗?是什么缘故,嫌他家境贫寒?还是……去,再打听打听。” “是!” 说完这些,太妃似是疲倦了,挥挥手道:“都下去吧,本妃小憩片刻。” 而另一头,陈凯之从后殿出来,陈德行早已在这儿等着了。 只是陈德行的那样子,就像做贼似的,一下子窜到了陈凯之的身边,表情古怪地道:“如何,母妃不好相处吧?” “挺好相处的。”陈凯之一面走,一面回答:“真是个好母亲啊,我若是有这样的母亲,该有多好。” 陈德行却是露出一脸不信地道:“那好,本王送你了。”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陈德行,道:“当真?” 陈德行干脆利落,道:“当真!本王讲义气的。” 陈凯之忍俊不禁起来。 陈德行恼了:“你笑什么?” 陈凯之摇摇头,却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位任性的郡王殿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 码字工都不容易呀,大家有空,推荐一本朋友写的书:书名:《崛起一万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步枪。 第二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飞机坦克。 第三次世界大战…… 第四次世界大战,主要武器是长矛与石头。 一万年后。 当文明失传,当科技不在,当这世界人人都梦想成为一个复兴者。 我遇见了一个来自一万年前的世纪,给我托梦的女人。 她教我数学、物理、化学,教我地球最辉煌的时候那些科学的产物。 她是我媳妇儿。 8) 第一百二十一章:有仇报仇 (4更求月票) 这个时候,看着眼前这位任性的东山郡王,陈凯之却突然有一些怀念上一世的至亲。 虽然这些日子,他总是强迫地告诉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内心应当强大,过去的事不能再想,该活在当下,而当下的陈凯之,是那个在山里跟着师父十几年,师父病逝,而后下山的生员陈凯之! 可很多时候,触景生情之时,总又忍不住的在脑海中回忆起一些他无法磨灭的片段。 “哎呀,你哭了?”陈德行看陈凯之眼眶有些发红,本是想要取笑他,可细细一想,自己似是勾起了对方的伤心事,取笑似乎不太对,便立即道:“噢,哭就哭嘛,本王有时候也哭,是了,那输你的玉佩如今碎了,怕是修补不好了。” 陈凯之吸了吸鼻子,努力地令自己显得平静一些,而后道:“不必了,这玉佩对学生无用,有劳殿下还挂在心上,学生就此告辞。” 陈德行最恼陈凯之这忽冷忽热的性子,若是别人,他早就蒙了他的头先揍一顿再说了,可偏偏,对着陈凯之,他却莫名的不敢造次。 于是他笑嘻嘻地道:“不成,输了便是输了,总要还你的,你需要什么,本王给你送去。” 陈凯之迟疑道:“学生现在倒还能勉强度日。” 陈德行显得有些急眼了,道:“这人情总是要还的,你说,你还缺什么?噢,又或是你有什么仇人,也可以和本王说,本王打不死他。” 仇人? 陈凯之便抬眸,目光明晃晃地看着陈德行道:“前几日有一群穷凶极恶的盐贩子在庙会里杀人,学生两个同窗被杀了,殿下可以报仇吗?” “呀。”陈德行呆住了,他能到哪里找盐贩去? 于是他笑嘻嘻地挠头道:“若是本王知道盐贩在哪里,还需你叫本王去?本王早就杀得片甲不留了,只是……” “我就知道。”陈凯之摇摇头道:“好了,学生走了。” 陈德行一把拉住陈凯之的袖摆:“慢着,慢着,陈贤弟,算本王求你了,你无论如何让本王报答你一二分人情吧,不然本王良心会疼,夜里睡不好,白日吃不香,总觉得欠着你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陈凯之也不禁烦恼起来。 问他钱财吗?且不说上一次陈德行派人送了诊金去,自己的日子富余了不少,可即便艰难度日,陈凯之也不愿无辜索人钱财的,穷是一回事,可直接向朋友问钱,就是不要脸了。 打人? 陈凯之眼眸一亮,道:“倒是有一个比较讨厌的人,叫张如玉的。” 陈德行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就他了,人在哪里?不不不,我先换一身衣衫,杀鸡不用牛刀,本王换常服去。” “真去?”陈凯之反而犹豫了,不过想到能将那该死的张如玉狠揍一顿,甚至揍得他爹都认不出,陈凯之心动了。 陈德行一把拖着陈凯之,莫非还去假的吗? 陈凯之几乎是被陈德行连拖带拽的,带了几个护卫,匆匆地出了王府,陈凯之却不知那张家在哪里,何况真要冲进人家家里去揍人,毕竟不太像话。 不过这张如玉卑鄙下贱得很,陈凯之多少知道他的一些行踪,既然陈德行都愿意出这份力了,自己还扭捏什么?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陈凯之先让一个护卫先去张家打听了张如玉是否在家,结果门子那边以为是张如玉的哪个朋友寻他,便说公子去了春花坊。 这春花坊,可是生娱场所,陈凯之一听,顿时打起了精神。 果然不是好东西啊,大白日居然还! 于是揍这个混蛋的决心就更大了,拉着陈德行在这春花坊附近等,到了傍晚时分,张如玉便带着几个人摇着扇子出来了。 张如玉的这些日子很是郁闷,公主没了着落,连自己的姨母也对他嫌弃起来,甚至连荀家的门都不让他进了,他便知道自己和荀家的亲算是结不成了,心里便对陈凯之更是恼恨。 这些日子为了解闷,他每日便只好沉溺在声色场所自娱,可想到了表妹没了,更觉得这些烟花女子和自己表妹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出了牌楼,心情依旧不好的他,突的见陈凯之和一个公子哥在远处,那公子哥身后还有几个护卫。 张如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大叫道:“陈凯之,原来你在这里,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怎么,你也爱来这里?这里是销金窟,你这穷人,也敢来吗?” 他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斯文脸面了,只恨不得用最刻薄的话语去贬低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张如玉,然后道:“敢问兄台是谁?” 嗯?假装不认识他? 张如玉顿时火冒三丈,这姓陈的,还真是个卵、蛋,被自己瞧见,居然假装不认识,他心里想笑,傲然道:“看来凯之真是健忘,连我张如玉都不认得了。” 他张如玉三个字刚刚出口,陈凯之则是轻轻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准备好进入看戏模式。 张如玉刚刚还想笑呢,却不妨,陈凯之身边的家伙,竟直接一拳砸了过来。 砰! 一声闷响,张如玉一张白净的脸顿时面目全非,整个人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他先是被打懵了,而后浑身上下的剧痛传来,立即哇哇大叫:“竟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他身后的几个仆役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救人,陈德行的护卫却早已冲上去,直接拳打脚踢。 张如玉疼得龇牙咧嘴,鼻梁歪到了一边,这辈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口里大叫着:“你是谁,为何要打我!” 陈德行这家伙别的时候,脑子不太灵光,可揍起人来却有老司机的潜质,他叉着手道:“谁教你戴了绿色的头巾。” 啊…… 今日,张如玉的头上确实戴了绿色的幞头,天哪,他浑身痛得厉害,这时听到这理由,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贼窝(5更求月票) 虽是一开始是为陈凯之出气的,可陈德行看这张如玉方才说话嚣张的样子,也很是讨厌,只揍了一拳,哪里解恨了? 于是直接上前去,如小鸡一般便将他提了起来,而后扬起手,左右开弓,对着他的脸便是一阵狂扇。 啪……啪……啪……啪…… 每一巴掌打下去,都是清脆的啪啪作响,张如玉那张白脸蛋,先是由红渐青,再由青变成了青紫色,最后变得殷红,整张脸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 陈德行这厮不但动手,嘴里还不停地痛骂:“叫你戴绿巾,叫你戴绿巾,气死我也,叫你戴……” 张如玉已是被打懵了,脸上几乎没了知觉,这时眼泪直流,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不戴,再不戴了,好汉饶命!” 陈德行暴怒,面目狰狞,又一耳光狠狠地扇了下去,怒气冲天道:“叫你不戴绿巾,你便不戴?你还有没有骨气?气煞我了,让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没骨气,让你没骨气!” 依旧是左右狂扇,打得面上都有血渗了出来。 陈凯之在旁看得……爽呆了。 卧槽! 一下子,陈凯之突然悟了,他彻底地悟了。 为何要读书,为何要上进……以前总想着要过好生活啊,不能浑浑噩噩啊,可有时候,陈凯之偶尔也会自我怀疑,难道上进了,水涨船高了,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而现在……他找到了答案。 对,没错,这就是我陈凯之所要的! 上进,成为人上人,非要找一个理由,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学这陈德行一样,随心所欲地揍如张如玉这样的贱人。 张如玉已是被揍得滔滔大哭,声音都嘶哑了,一张好端端的脸,彻底毁容,难看至极。 陈德行也终于累了,将他摔下,恶狠狠地怒斥道:“还敢没有骨气吗?” 张如玉吓得屎尿横流,忙磕头道:“不敢,不敢。” 陈德行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又没骨气!” 这张如玉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是还要继续挨揍的节奏啊,他疯了一般,口里大叫着:“别打我,别打我……” 他边叫着,边趁机,疯狂地连滚带爬地逃走。 “竟还敢跑!”陈德行大笑道:“追!” 豪气干云的大手一挥,示意陈凯之继续看好戏,接着便朝张如玉逃去的方向追去。 那几个护卫,还在揍着张如玉的家丁,都是进入了忘我之境。 陈凯之顿时感觉自己浑身热血沸腾,手竟也有些痒了,去的,我陈凯之要揍人,还需要假借别人之手,失败。 陈凯之毫不犹豫的,也随着陈德行的身后冲去。 那张如玉的脸虽是被揍得面目全非,可在安危之下,跑得飞快,直接发挥了浑身的潜力,连续逃了几条街巷。 而陈德行呢,口里骂骂咧咧的,却是穷追不舍。 陈凯之亦是发足地狂奔,先是落后数十步,可跑着跑着,体内那股气竟像是开始膨胀起来,在体内疯狂地流动,跑起来非但没有觉得疲倦,却更加精神百倍。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先是落后,接着与陈德行齐头并进,再到后来,竟是领先了陈德行一头。 他看着前头的张如玉,虽是天色渐晚,可是目光却如电光,竟是将跑在远处的张如玉看得清清楚楚。 眼见张如玉又拐了一个巷子,等和陈德行追上去,才发现是个死巷,可是张如玉的人却不见了,只见这里有一处宅院,很是隐秘。 陈德行愤恨地道:“定是逃进去了,追。” 毫不犹豫的,他径直踹破了院门,冲入了宅内。 这内宅的正门是开着的,陈德行往里一看,便道:“果然在这里。” 于是二人发足狂奔,直接进了正堂。 果然……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张如玉。 只是……张如玉俯面倒在地上,而他的身上,竟是一枚贯穿了胸口的箭矢。 死了? 张如玉死了。 却并非是被打死的,而是被一箭射死! 而这时,陈凯之呆了一下,因为他这时才发现,在这堂中,竟有数十个人,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却不一而足的,手上有的提刀,有的是斧头,还有人的手里端着的,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弩弓。 那弩弓正对着陈凯之和陈德行,已上了箭头,箭头上散发着幽幽的冷光,下一刻就能穿心而过了。 进了贼窝了! 陈凯之的心咯噔一跳,惊吓之余,不禁无语。 这是什么世道,好不容易揍了这个可恨的张如玉,可这张如玉别的地方不逃,偏偏往这里跑。 不对! 这不起眼的宅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而且还有如此多的兵刃? 陈凯之看着这一个个脸色冷漠之人,眼珠子在这堂里扫视了一眼,便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因为在这堂中,还有几个箩筐,这半人高的箩筐里,满满的装着黄褐色的颗粒,有的则黏成了块状。 这些……是盐! 而这些人……盐贩子! 陈凯之顿感头皮发麻。 见鬼了,竟然进了盐贩的窝。 这可和上一世的贩一样,都是亡命之徒啊,那张如玉真会挑地方啊,居然逃到了贼窝。 现在,他和陈德行冲了进来,目睹了这些盐贩,还在这里看到了这么多的私盐。 几乎想都不用想,陈凯之就知道,自己和陈德行必定走不了了。 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是绝不可能放二人竖着走出去,然后去报官的。 也就是说,下一刻,便是杀人灭口。 甚至他们稍稍一动,那数张弓弩,会毫不犹豫地射出。若是还没有死,那么其他人便会提着板斧和刀剑冲上来,毫不客气地将二人砍为肉酱。 死定了! 这些人倒也是略一迟疑,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想必一开始冲进来了个张如玉,被干掉,多半这些私盐贩子也有些惊慌,甚至他们可能觉得,是官府的人来了。 陈凯之全身绷得紧紧的,心里却努力地想着如何活命! 不,不能等了。 过去任何一秒钟,那弓弩都可能射出飞箭。 怎么办,怎么办…… 不能死,决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 可还有票儿吗?能来砸砸老虎吗?老虎写书写得快傻了,需要砸一下来点精神! 8) 第一百二十三章:自救(6更求月票) 空气很凝重,所有的眼睛都在打量着陈凯之和陈德行,而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不允许自己这样的沉默下去,因为沉默就是死! 所有……就在对方精神紧绷,已是起了杀心的时候,陈凯之却是笑了。 虽说陈德行素来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也察觉到了不对,心里也是紧张得要死。 堂堂的东山郡王,若是死在这里,这……冤枉啊! 可陈凯之这一笑,陈德行几乎有想翻白眼的冲动,这样你也笑得出来? 见鬼了,一定见鬼了,交友不慎啊! 而陈凯之这般淡定从容地焕发出笑容,却使那预备要扳动机括的私盐贩子微微一愣。 他们显然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这般肆无忌惮地笑得出来。 陈凯之的笑,总是带着诚意的,不笑也不成,难道还哭吗?这个时候哭,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笑也不一定没有救。 他轻移了脚步,到了箩筐边上,然后道:“卖盐的?” 这十几个盐贩子,像看疯子一般看着陈凯之,心里疑云从生。 这人……是疯子吗? 其实陈凯之的后襟早已被冷汗打湿了,面上却假装淡定从容,从容才能救自己啊,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能刺激对方,要淡定,一定要淡定。 动作不能过激……于是,他伸手,手伸得不快不慢,手从箩筐里拿起了一个盐块,看着这黄褐色的盐块,陈凯之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平时自己吃的,就是这盐,这盐里,似乎还添加了一些草灰,其实这可以理解的,里头添加的‘料’越多,卖的也就越多,市面上,历来是一斤盐添上半斤其他作料的。 陈凯之拿起,轻轻地在舌头上舔了一口,一股苦涩的味道顿时顺着舌尖味蕾传遍全身,平时将它们放在菜里倒还不觉得怎样,可这一舔,苦涩的味道顿时令陈凯之忍不住啐了一口。 “哎,我平时买的盐,想必就是你们的吧,这也叫盐?简直就是笑话!这样的盐,怎么能给人吃呢?哎……当然,我也知道,无论是官盐,还是你们的私盐,都是这种,真是无法忍受啊,诸位兄台,你们就不知将这盐精炼了再拿出来卖吗?” 盐贩子们面面相觑,其中已有人的眼眸里露出了凶光。 你特么的逗我? 不过陈凯之越是气定神闲,反而让这些盐贩子有了那么一丝忌惮。 因为在人的潜意识里,人都是怕死的。 可这个儒衫纶巾的家伙,难道就不怕死吗? 又或者……这小子背后隐藏着什么? 陈凯之气度非凡,英俊的面庞带着轻轻的浅笑,他将盐块丢进了箩筐里,而后又道:“真的不能忍了,这样的盐给人吃,简直就是犯罪。我陈凯之粗通精制粗盐之法,平时懒得显露,今日非要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专业。” 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阿弥陀佛,但愿自己能罩得住! 陈凯之一面暗暗想着,一面道:“你们想不想有更好的盐?不,不是更好,而是比这盐,要好上一千一万倍!你看,我和这位兄台,一看就是良善子弟,误打误撞的来了这里,你们要杀要剐,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就算我们想逃,也逃不了,可是诸位兄台,若是能给学生一个时辰的时间,学生愿意用我家传之法,给诸位炼制出真正的好盐。” 这人……有病是吗? 这是陈德行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点瞧不上陈凯之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兄台兄台的?如今求饶是死,站着也是死,还不如索性死得英雄一些! 可陈凯之的笑容,还是很能感染人的,他弱不禁风的样子,确实足以让盐贩子们感受不到太多的威胁。 而这时候,陈凯之明白,想要说动人,是绝不只是靠你的嘴皮子的,因为话语再动人,都不如给人营造一种气氛,一种我是个老实人,我对你们无害,你们随时可以把我干掉的气氛。 这时候,哪怕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甚至是说话时分贝加高几分,都可能使对方从这种氛围跳脱出来,认定你是威胁,最后将你干掉。 盐贩子们的眼中,明显的都带着一些诧异。 陈凯之的举动,确实令他们生疑了。 陈凯之又接着道:“只需一个时辰,我给你们普天之下,最好的盐!” “呵……”终于,一个盐贩子说话了,他森然冷笑道:“谁要相信你的话,住口!” 他虽是穷凶极恶。 可陈凯之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危机暂时解除了。 对方固然说的乃是狠话,仿佛下一刻,便要将自己一刀两断,可是陈凯之却是细微地注意到,这人在说话的同时,手里的板斧,却是微微垂下了一些。 人是善于说谎的,可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极少会说谎。 陈凯之没有露出惧意,这时候定要自信,既要表现自己没有威胁的同时,也绝对要给对方某种信心。 他朝那盐贩子行礼道:“学生不过是想要求生而已,若是学生当真能练出精盐,到时诸位兄台的利润,便有今日的十倍百倍,只花一个时辰,试一试又何妨呢?” 那提着板斧的盐贩子,朝身边的其他几人看去,显然是想要征求其他人的建议。 一人道:“关门,老六,出去望风。” 随即,一个壮汉便走出了宅子。 陈凯之心里想,阿弥陀佛,这宅外可千万不要出现什么闲杂人等,因为若是恰巧有人路过,或者有人逗留,都极有可能让对方产生误判,认为自己等人进来,是想要里应外合的。 陈凯之抿嘴一笑,假装很轻松的样子道:“那么……现在还是赶紧开始吧,诸位兄台,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噢,我还需要他来帮我打下手。”边说着,他的手指着陈德行。 这家伙揍人是挺有用的,可惜这个时候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陈凯之知道,一个无用的人,极有可能会被这些凶神恶煞的盐贩子宰掉,陈凯之当然要让陈德行变得有用起来。 ………… 大家要是书荒,可以去看看莫木夜的《超品纨绔》8) 第一百二十四章:这滋味,酸爽(7更求月票) 陈德行耸拉着脑袋,他可一丁点的侥幸感都没有。 只是陈德行觉得,陈凯之这家伙倒还真是巧舌如簧啊,这样都能糊弄住别人? 只是……制什么精盐……怎么感觉这位陈生员的话,一丁点都不靠谱啊。 陈凯之可没心情管陈德行的心思,直接开始请盐贩子取来所需的东西。 这时代的制盐工艺,确实称得上是惨不忍睹,就比如盐贩子这箩筐里的盐,便是粗加工过的井盐,里头有诸多的矿物质还未滤除干净,呈黄褐色,凝结成块状!味道嘛,陈凯之早就尝过了,苦涩的味道还盖过了咸味,这东西若是放在后世,怕是倒贴钱,都没人敢吃。 可陈凯之知道,大陈朝制盐就是这个水平,口感就别指望了。 至于将这粗盐进行精加工,陈凯之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只要有过基础的化学知识,就不成问题,初中生就可以。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能保障自己生命的就是这个,在一面准备忙活的同时,陈凯之也不经意地在打量这些盐贩子。 这里……理应只是盐贩子的一个据点,可能是用来囤货的,因为这里还有一处后院,后院想必暗藏着地窖或者货栈。 显然,这是一个不小的团伙,单单一个据点都如此之大,那么这个团伙的规模,只怕在上百人以上。 他们人人都装备了武器,而且武器绝非寻常,至少那几张弩,就极有可能是军中流出来的,在市面上的价值高昂。 这里应当住着三十多个盐贩,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这种较高的组织性,就说明他们的头领,绝非是寻常的宵小之辈。 这盐贩子团伙,其实也是大浪淘沙,不只是要和官兵斗,各个盐贩子团伙之间,怕也是彼此间有着激烈的竞争。 竞争失败的结果,就是死。 正因如此,能发展壮大,且还能风生水起的团伙,他们的首领,绝对不是凡人,而他招揽的人,也无一不是干练之徒。 几个人随时盯着陈凯之,显然是为了以防万一。 所以这时候,陈凯之当然不会蠢到想要反抗或者逃跑。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精炼出盐来,与此同时,还要不让他们掌握自己的独门秘技,因为一旦让他们掌握了,那么自己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对于盐贩子们来说,只有死。 为此,陈凯之向他们索要了许多东西,其中六七成的东西,都是无用之物,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紧接着,陈凯之让陈德行去取了一斗粗盐来,这里的后院天井旁有一个磨坊,陈凯之将粗盐倒入了磨眼,随即将其碾压成粉。 当然,其他的一些‘作料’,陈凯之也假模假样地添加了一些,为的就是鱼目混珠,谁曾想到,这粗盐炼制成精盐,是如此精细,却见陈凯之很小心翼翼地捏了一撮这个,又眼花缭乱地捏了一撮那个,不晓得的人,还以为陈凯之是在炼制什么丹药呢。 其实这些‘作料’,在接下来,都被陈凯之跟磨出来的盐粉一起丢入了水中,而后再蒙了布,直接过滤掉了。 当然,看守的人显然并不知道其中的名堂。 他们反而觉得陈凯之很‘专业’,仿佛陈凯之添加的东西越多,逼格也就越高了。 将溶入水中的盐粉进行过滤之后,陈凯之接下来又经过了几道工序,最终让人架起了铁锅,开始烧煮。 待这溶液烧得沸腾,陈凯之让其冷却,才朝其中一个盐贩子道:“兄台,要不要来尝一尝?” 这是盐水,最终还需要晒干成粉的,不过单单这盐水,就可以判定出这盐的好坏了。 这盐贩子个子高,如竹竿似的,他显得有些犹豫,却在其他人的‘鼓励’目光之下,最后冷笑道:“尝尝便尝尝。” 他上前去,伸手往锅里的盐水一沾,随即将手指放入口中允了一口。 其他几个盐贩子,则是个个杀气腾腾地看着陈凯之,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过注意力却都放在了那尝试的盐贩身上。 这些盐贩,其实并不相信所谓的精盐。 本质上,不过是因为陈凯之那淡然的态度唬住了他们而已,一个读书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能大幅提高他们的利润,确实很有吸引力。 当然,这个也极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可这又如何呢?反正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时间而已,现在是关门打狗,即便是被陈凯之糊弄了,可只要戳破,还不是想杀就杀了? 这盐贩先是冷笑,等允了一口,脸上神色却是怪异起来。 另一个络腮胡子的盐贩顿时神情紧绷,厉声道:“老六,莫不是有毒?” 边说着,他抖了抖手上的刀,作势欲劈的模样。 这叫老六的人,却是突然大叫:“且慢!” 且慢二字,斩钉截铁。 可见老六很是急迫。 老六乃是个老盐贩子,自幼便跟着自己的族人贩盐,井盐、海盐都曾接触过,即便是富贵人家的细盐,他也有所涉猎。 论起来,老六绝对算是贩盐业的行家,正因为如此,每一种盐的味道,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可是…… 此时,老六的眼眸中却满带震惊。 这盐水的味道……竟是一丝的苦涩都没有,味蕾处,一股浓郁的咸味传遍全身,无论是口感还是味道,竟都比自己以往接触过的盐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他满是惊骇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便又伸手放入锅中,用劲地再吸允了一口。 还是这个味道,仿佛没有任何杂质一般,只是最单纯的咸味,没有一丁点的苦涩。 这口感……这滋味……酸爽啊。 直到此刻,他猛地眼眸一亮,语带喜意地道:“和这盐相比,咱们卖的盐,简直和狗shi没有分别。” 老六不是文人,所以但凡牵涉到了比喻,难免就不雅。 可如此夸张,却是让其他几个盐贩呆住了。 这里所有人都直到,老六是行家,他说的话,肯定是可信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超级至尊伟爱屁(8更求月票) 天才壹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閱讀。 其实这些私盐贩子,所卖的盐成色已经算好的了,否则,他们拿什么和官盐来竞争呢? 现在老六这般说,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再也忍不住好奇,率先上前,伸手去沾了盐水,用舌头舔了舔。 果然……没有苦涩,没有其他杂质所带来的古怪味道,口感……很舒服,想想看,若是将这盐水拿去烹饪…… 不可想象啊! 其他的盐贩见状,也纷纷尝了,接着一个个面面相觑,显得很是震撼。 那老六的眼睛亮晶晶的,面容里闪着璀璨的光芒,口里道:“哈,这盐……若是兜售出去,还有其他人的事吗?” 美好的前景啊。 一直以来,盐贩之间的竞争很厉害,虽然这是杀头舔血的买卖,可他们兜售的渠道毕竟有限,想要销售出去,往往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这老六的一席话,显然一下子戳中了大家的心思,若是他们有这精盐,而其他的盐贩却没有,那么完全可以想象……就算同样一斤盐,价格高上数倍,也绝是不愁销路的。 这真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此时,那老六龇了龇牙,眼中掠过了贪婪,他突的自腰间抽出了匕首,架在了陈凯之的脖上,脸露狠戾之色,厉声道:“方才见你鼓弄了这么久,这盐是如何炼制的?” 这是秘方,独门秘籍啊,陈凯之觉得自己又不傻,若是交出来,真让你们自己炼出了,自己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要不他刚才干嘛将制作过程弄得那么复杂,不就是为了防着这一手吗? 陈凯之看了近在咫尺的匕首一眼,定了定神,道:“方才你们也见了,学生的工序很繁琐,何况这里头的每一个配料,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也不成,这是祖传的秘方,学生自然可以交出来,不过却需要一些时日。” “那就赶紧!”老六恶狠狠地吐了口吐沫。 陈凯之心里想,等我全数交了出来,就死到临头了,杀人灭口是肯定的,虽是这样想,面上却显得很诚恳:“其实……这只是小小的秘方而已,祖上还有一种超级至尊vip精制盐,那盐才是盐中之王,你们瞧……” 陈凯之随手拿起了箩筐中的一小块粗盐,这粗盐只有拳头大,陈凯之手里掂了掂,道:“学生可以将几箩筐的盐,全部浓缩在这拳头大的地方,只需一丁点,其效果就是寻常盐的许多陪,学生与诸位好汉也算是有缘,如今学生既是被诸位好汉拿了,自然不敢藏私。” “超级至尊伟爱屁……” 盐贩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一个个愣愣的。 一个拳头大的盐块,便抵得上几箩筐的功效? 这是不是意味着,若是做烹饪一锅汤,寻常的盐要放一勺,而这超级至尊伟爱屁便只需一两粒就行呢? 震撼! 这是足以颠覆盐贩们认知的事,若当真有这样的盐,意味着什么? 需知这贩盐,最危险的便是流通环节,带几斤盐利润不高,所以一次输运,至少是几担的规模,可人挑着担子,行走在街市,就太显眼了,只需官兵觉得可疑,一旦盘查,便是灭顶之灾。 私盐虽然利润可观,可事实上,最大的成本并非是盐,反而是运输,因为太容易折损人手了,所以盐贩们不得不花大价钱招募更多的人手,这样一来,其中利润的半数都搭在了运输里。 假如……假如真有这伟爱屁呢?若当真有,这就意味着,随便一个妇人挎着一个篮子,里头用油纸包了几团盐,便可招摇过市,轻松省力,还安全,可这么不起眼的一点点盐,其功效却比几担盐还要可观,那么…… 呼…… 果然是盐中之王啊。 若是在一开始,陈凯之就说这样的话,盐贩们肯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十有八九,那老六以自己丰富的盐业知识,也会毫不犹豫地将陈凯之一刀了结。 可这家伙,熬练出来的精盐,实在足够令老六这些人震撼,现在陈凯之说出任何话,大家都不自觉的就相信了几分。 “好,你炼来试试看!” 陈凯之觉得这些盐贩,个个都成了游走在黑暗中的饿狼,他们的眼里,冒着可怕的绿光,这是饥饿和贪婪的神色。 陈凯之则是镇定自若地道:“这……暂时却是不可,因为时间久远,秘方的一些材料,学生有些记不甚清了,学生得好好想一想,而且要炼制这盐,倒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只怕……” “嘿……” 老六冷笑,手中的匕首狠狠往前一送,狠狠地扎在了陈凯之的腹部,这锐器顿时让陈凯之吃痛起来,却好在匕首在刺了陈凯之的肌肤后,便没有继续刺进去,否则非要在陈凯之在身上留下一个窟窿不可。 陈凯之哎哟一声。 老六狞笑道:“你敢骗我?”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一句你敢骗我,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已吓尿了,可陈凯之却知道,对方根本就不可能杀自己,只要他们心里的贪念还在,这老六宁可杀了自己的同伙,也绝不会伤他分毫。 这时候……他势必要比任何人都冷静! 陈凯之道:“学生……哪里敢骗你们?哎哟,好吧,你们若是不信,便杀了学生吧,学生不过是记不清借祖上的秘方,求诸位好汉饶了学生一命而已,既然诸位好汉不信,尽管杀了学生便是了!” “老六!”那络腮胡子之人唱了白脸,喝止老六道:“切莫伤人,此人有用。” 老六这才移了匕首,又故意在陈凯之的面前晃了晃,狞笑着道:“小心一些。” 络腮胡子道:“将这二人先关起来,将这盐晒了,还有,要严加看守,前头死了的那个,也要收拾一下。” 他吩咐毕了,便有人押着陈凯之和陈德行到了后院的一处库房。 二人被推搡着进去,接着大门一关,外头直接给上了锁。 呼……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在这黑乎乎的库房里,只有一处的小天窗,点点星月的微光照射进来。 ………… 八更送到,今天可还看得爽吗?爽得话,就送点票儿给老虎当鼓励吧! 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二十六章:程奏入宫(1更求月票) 也难为陈德行这火爆脾气,刚才在陈凯之暗暗的示意下,倒是一直没有吭声。 现在却再也忍不住了,陈德行气呼呼地道:“凯之,现在可怎么办才好,你当真给他们炼制什么伟爱屁?这……可就是通贼了啊,哼!本王若是有朝一日能出去,定要将这些恶贼杀个片甲不留。” 可陈凯之却只是安静地盘膝坐下休息。 陈德行像是突然想了什么,激动地上前道:“方才那狗贼伤你了吗?伤在哪里了?” “殿下……无碍的。”陈凯之心平气和地道。 “哎!”陈德行却是跺脚起来,急躁地道:“你怎的一点都不急!” 陈凯之勾起一丝苦笑,道:“急有什么用?不过至少暂时,我们的性命是无碍了,至今那所谓的vip,不过是学生糊弄他们的罢了,对这种铤而走险的恶徒,无论是装好汉还是痛哭流涕的求饶,都是没有用的,唯有以利诱之。殿下,先冷静,我方才说那些话,便是要争取时间,想必这时候,殿下的几个侍卫已经察觉出殿下走失了,用不了多久,官府和王府就会开始搜查,殿下静候就是。” 竟陈凯之这么一说,陈德行这才舒了口气,却还是骂骂咧咧:“这些人,真是目无王法……” 陈凯之反而是倦了,他清楚,无论如何痛骂,都不会改变这个现状,自己来到这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容易,都一直努力地活着,这一次,虽是惊险万分,他依旧要好好活下去。 拖延时间,静候官府搜查,这固然是他的一个谋划,可是陈凯之深信,这些盐贩能够盘踞这么久,未必没有足够掩护自身的办法,所以……他决不能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别人的身上,可是,他又该如何安然脱身呢? 眼下,若是再不谋划,并不是长久之计,精盐的制法,迟早要被这些盐贩套走,而那所谓的超级至尊vip盐王,不过是自己的噱头而已,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是在故弄玄虚,便就是杀人灭口的时候了。 该怎么办呢? 借着自天窗洒落下来的点点星光,这星光映入了陈凯之的眼眸里,这个身在黑暗之中的少年,眼中光彩生辉。 ………… 一匹快马,直接自紫薇门入了洛阳城。 紧接着,急报火速送到了通政司。 通政司里,则立即转呈入宫。 用不了多久,朝中数个宰辅与重臣便被诏入了宫墙。 消息,大家已经事先得到了。 因为在奏报的同时,金陵的许多私信也早已快马通过了快驿送来。 姚文治一双浓眉深深拧起,显得忧心忡忡,在入宫的途中,恰好遇到了北海郡王陈正道。 陈正道瞥了姚文治一眼,笑吟吟地道:“姚公……” 姚文治面带倦色,却还是上前行礼道:“殿下如何入宫了。” 陈正道道:“太后传召,却不知为了何事。” 姚文治若有所思,只略略点头:“噢,娘娘只怕久等了,速去觐见吧。” 等到了紫薇阁,只见大陈在京的文武重臣都到了。 除了大司空姚文治,还有大司马张芬,赵王已坐在太后的下侧,北海郡王带着几分和气淡笑地站在赵王的下首,除此之外,更有刑部侍郎,大理寺卿,以及内阁秘书监里的几个翰林官。 太后端坐,凤眸扫了众人一眼,她伸出手,抵着银牍,道:“金陵的奏报,给卿家们都看看吧。” 边上的宦官,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奏报,正待先要给赵王过目。 赵王却是含笑,摆了摆手道:“本王就不必看了,此事,本王已得了消息。” 宦官便将奏报传递到了北海郡王的手里,北海郡王笑着道:“小王虽耳目不甚灵聪,却也略知奏报里是什么消息。” 太后听罢,也只是抿嘴一笑,道:“两位卿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竟比急奏还快一些。” 赵王无声地笑了笑。 北海郡王陈正道则道:“娘娘谬赞。” 其他人各自看了奏疏,姚文治一看之下,却是顿时大惊失色。 金陵盐贩当街杀人,死伤数百。 若是寻常地方,穷乡僻壤之地,出了这等事,其实倒也不至于让姚文治如此的震惊,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里的百姓野蛮,这是常事,可事发地点是金陵,却就全然不同了。 金陵号称南都,是洛阳、长安之后的第三大城,那里不但是江南的经济和政治中心,最重要的是许多使节的停驻地。 这一次,几百个逆贼,光天化日之下作乱,杀了这么多的人。 可是朝廷的官军呢?居然让这些可恨之辈轻巧地全身而退,这是何等有失体面的事! 而这些逆贼,从奏报来看,他们手持的兵刃,甚至还有制式的弓弩,悍不畏死,彼此之间,各有呼应,这……意味着是什么? 若这一次,他们不只是单纯的作乱,而是要谋反呢? 姚文治顿时觉得后襟有了凉意。 “娘娘,这些乱贼,实在可恶,老臣以为,私盐贩卖之害,是早已有之的事,实在是想不到,如今竟贻害至此,臣请娘娘,立即下旨东南诸州府,严厉打击盐贩,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太后微微颌首,她脸色很不好看,此事甚为严重啊! 她徐徐道:“从金陵府的奏报来看,这些逆贼的背后之人,乃是一个自称三眼天王的乱匪,说他聚众愈千,横行不法多年,他这样做,等同于向朝廷示威,哀家怎么能容他?就依着你的意思办吧。” 北海君王陈正道这时却道:“娘娘,臣得的消息却并非是这样。” “嗯?”太后没有去看陈正道,眼睛却是别有深意地看向赵王。 赵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正襟危坐。 “你说来听。” 陈正道便道:“臣听到的是,新任的知府包虎,上任之后,四处叫嚣什么要打击盐贩。结果惹得金陵鸡飞狗跳不说,反是损兵折将,那些盐贩本是为了银子而铤而走险,固然该杀,可此事,却是包虎酿出的恶果,此人办事不利,难道不该查办吗?” ………… 听了一些同学的意见,以后每天早上九点开始更新,每隔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更新一章,每天八章,老虎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就是构思情节和码字,而且在情节上,老虎从不乱写,都是经过推敲的,请大家能多多体谅。当然,虽然很累,老虎也知道很多人在一直支持,就算熬夜也是值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2更求月票) 姚文治听了陈正道的话,心里一惊! 想当初,这包虎上任金陵知府,乃是他举荐的。 本来他觉得盐贩实乃朝廷未来的心腹大患,有心打击,这才决心启用包虎为金陵知府,本意就是借助他管理马政的经验,谁料到现在惹下了这样的弥天大祸。 “何况……”陈正道继续侃侃而谈道:“盐贩所谋的不过是利而已,绝不会敢有与官府对抗的痴心妄想,可包虎非要惹是生非,现在却使朝廷成了笑柄,若是北燕、东越、西蜀、南楚诸国得知,还不知要笑成什么样子。令我大陈颜面丧尽,这包虎,实乃十恶不赦。” 不管如何,姚文治现在是没办法置身事外了,便立即为包虎辩护道:“难道盐贩不需打击吗?” “打击?如何打击?”陈正道冷笑着道:“可是要调十万精兵,屯驻金陵打击吗?” 姚文治微楞,他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的。 真要调派精兵强将去对付这区区盐贩,是绝无可能的,且不说需要靡费多少钱粮,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大陈变成笑话了。 区区盐贩而已,如此小题大做,连一群私盐贩子都摆不平,这不是丢人吗? 百姓们会怎样看待朝廷呢?各邦会如何看笑话?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反而更加有恃无恐了。 何况真要动用大军,那些盐贩子如何不知?只怕稍有风少就就鸟兽作散,逃之夭夭了。 最终的结果却可能是,无数官军待在金陵,侵扰百姓,导致怨声载道。 陈正道森森地看着姚文治,继续厉声叱道:“看来,便是连姚公也不赞同调派精兵强将了,可让谁去呢?让金陵府的府兵?这金陵的府兵历来不堪为用,指望他们剿贼?这数十年来,金陵不是没有剿过这些盐贩,就说奏疏里的这位三眼天王吧,已剿了十几年了,府县这么多的府兵和差役,可曾伤过他的一根毫毛吗?反而最后都是损兵折将,颜面尽失,没有使这盐贩没有惧意,还愈发的猖獗,如今,终酿此祸,是谁的干系?” 姚文治急道:“包虎刚刚上任,既是决心剿灭盐贩,纵是有闪失,便责令他继续进剿便是,难道因为盐贩难以根除,朝廷就可以纵容吗?” 陈正道眯着眼,似是图穷匕见:“那么,姚公以为这盐贩该如何剿?三眼天王可拿得下?剿不了又如何,拿不下亦如何?” 这咄咄逼人的一问,姚文治方才警觉,陈正道是早就挖好了坑,就等自己跳下去的。 姚文治抬眸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则是嫣然一笑道:“怎么好端端的就吵起来了?” 此时,陈正道却是拜下,满带正气凛然地道:“娘娘,臣是宗室,为的是社稷长治久安之计,现如今金陵发生这样的事,实是骇人听闻,再这般任由金陵知府胡闹下去,只怕要国本动摇啊,现在满天下都在看那金陵知府,看娘娘,看咱们大陈的笑话,娘娘若不予以惩戒,何以安天下?” 谁都明白,陈正道说得有些严重过头了,可此事确实严重,金陵啊,这可是陪都,别宫所在,形同于是在天子脚下,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如此造次,大陈朝的体面,真是荡然无存了。 而更可怕的是,此事极不好拿捏,陈正道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盐贩子很不好剿,因为极不好甄别,何况金陵承平太久,那儿的官军早已消磨了锐气,甚至因为久在地方,怕也有不少人与地方的盐贩子沆瀣一气,相互勾结一起了。 可调动其他部的军马,却又不熟悉民情,外地的军马去了,两眼一抹黑,谁是贼,谁是良民呢?何况客军都有滋扰地方的传统,反而可能造成杀良冒功,引发民怨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可能如此的。 这真正值得考量的是,金陵之事,已经引来了非议,若是小小盐贩,尚且都需大费周章的调动军马,朝廷的体面也难以保全。 太后看着姚文治道;“姚卿说说看吧。” 姚文治犹豫了一下,才道:“臣请娘娘下旨,责令包虎继续……” 陈正道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姚文治,道:“可若是还剿不了呢?若是再有什么闪失呢?若是一月之内,还是徒劳无功呢?” 姚文治心知是躲不过了,咬了咬牙,最终道:“那就拿办包虎!” 陈正道笑了,道:“一个小小知府,也能承担这天大的干系吗?” 现在已足够明显了,这是冲着姚文治来的,也就是冲着太后来的,姚文治是太后的第一忠臣啊。 姚文治深吸一口气,便道:“该有的责任,老夫可以担着。” “这是姚公说的。”陈正道今日说了那么多,显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终于带着满意地笑容道:“到时,可莫要抵赖。” 太后面若寒霜,却不发一言,道:“事已至此,就这样办吧。” 她露出乏意,挥了挥手,诸人便都告退而出。 待众人走了个干净,太后则命女官捧起书来,读给她听。 今日念的书,乃是《春秋》,太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半响后,她突然抬眸对女官道:“听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何以天下这样多的乱臣?” 女官微微一愣,答道:“想必是教化不彰的缘故吧。” “不。”太后笑了笑,暗含深意地道:“哀家看,却非如此,这是因为朝中官吏众多,可是忠信勇毅者,却没几个,没有贤明和勇敢的人威慑贼子,贼子们自然也就没有敬畏之心了。” 女官忙道:“娘娘真知灼见。” 太后轻轻抚了抚额,露出难受的神色,道:“哎,如今方知先帝当年的苦楚啊,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是这四海之内,所有的干系都维系在他一人身上,有几人能为他分忧呢?有些人不拆台便是好的了,倒是也有一些想真正为先帝所用,想要去除弊病的,无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贼首(3更求月票) 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神色阴沉地沉默了半响,似是陷入了沉思,而后才沉声道:“去,传明镜司,让他们将这什么三眼天王的章程送来,哀家要好好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区区蟊贼,究竟有怎样的能耐!” “是……” 到了傍晚,晚霞斑斓,这深宫的亭台楼榭宛如镀了一层金。 晚风徐徐,太后在看过了章程之后,不禁勃然大怒,她将章程抛弃于地,吓得女官和宦官们皆是惊恐地拜倒于地,纷纷道:“死罪。” 太后面色阴沉,柳眉深皱:“竟是个秀才,这盐贩的首领,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真真想不到,真真想不到啊,还以为只是山野之人,不料竟是朝廷破格懋赏,待遇优厚的读书人,想不到,真是没有想到啊!” 是啊,大陈对于读书人礼遇有加,原以为这三眼天王,只是坊间所谓的‘好汉’,谁曾想,竟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呢? 太后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先帝在时,屡下诏令,增加读书人的待遇,大陈的皇族,即便亏欠了天下人,也不曾对读书人吝啬半分,可哪里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成了祸害一方的贼首。 太后怒气难消地厉声道:“下旨,无论用什么办法,责令拿住三眼天王,哀家不吝赏赐。” ………… 陈凯之和陈德行在这暗无天日里也不知呆了多久,唯一靠着天窗的那些许光线,大抵判断已过去了三日。 三日的时间里,焦躁的陈德行尝试了许多逃跑的办法,最终却发现,根本没有丝毫的机会。 那些盐贩,倒是按时会送一些吃食来,陈凯之显得还算淡定,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一些失望。 现在东山郡王不知所踪,外间肯定有许多人都在寻找。 他拖延了这么多时间,本以为迟早营救的人会出现,可现在看来,他想错了,这些盐贩的能力,远比他所想象的要大得多。 虽在身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陈凯之相信官府和东山郡王府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了,之所以没有搜到这里,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盐贩在官府甚至是军中,理应有人。 官匪不分家啊。 既然这个办法没有用,那么他不能坐以待毙……只好寻别的办法了。 陈凯之若是没睡,便盘膝起来,心里默读着《文昌图》,体内的气息仿佛更盛大了,一股股气流宛如游蛇,在陈凯之的全身游走,每游走一次,体内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感。 在这昏暗之中,他的耳目也随之变得更敏锐起来。 倒是陈德行,但凡是有一点精神,便急着在这团团转,随带口里骂骂咧咧的,有时候他实在看不惯陈凯之的淡定,便禁不住道:“凯之……” 他已经不再叫陈生员了,毕竟他们的关系现在已经算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你怎的还坐得住?哎,想办法啊,快想办法啊。” 陈凯之只不轻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在想。” 陈德行再按捺不住地,直接冲上来,一把扯住陈凯之的衣襟道:“我知道你在想,可是想出来了没有?” “有。” 陈德行顿时狂喜,道:“呀,快说来听听。” 陈凯之道:“不可说。” 卧槽…… 陈德行有一种想撞墙的冲动,一脸气恼又无可奈何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接着道:“你想想看,我已经给他们泄露过了,我还有更好的秘方,足以让他们有一辈子的富贵,可是为何他们不急着让学生赶紧炼出vip的盐呢?” “是啊,为什么呢?”陈德行不免因为陈凯之的话呆了一下,眼中惊异。 陈凯之道:“两种可能,一种是风声太紧,不过这可能微乎其微,到现在,官府都没有搜查这里,这就说明官府之中,一定有人暗暗保护他们;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他们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 有时候,陈德行觉得自己和陈凯之说话挺费力的,因为陈凯之的思维太跳跃,他有点跟不上啊。 陈凯之在黑暗中颔首点点头,道:“对,极有可能是,他们根本就做不了主,这些人,只不过是一群小喽啰,他们需向上请示。” 陈德行不免讶异地道:“呀,这些私盐贩子,竟也如此严密?” 陈凯之冷笑道:“盐贩在金陵能这样的猖獗,或许一开始,只是一些粗汉小打小闹,可随着官府的竭力打击,以及盐贩之间为了利益铤而走险,要嘛这私盐贩卖彻底消亡,要嘛就是浴血重生,催生出更强大更严密的组织,所以学生在想,这些盐贩,理应将这里发生的事上报了,他们在等上头的消息,所以……我们也只能耐心地等下去。” “要等到什么时候?”陈德行暴怒道:“再等下去,便要有人来收我们的尸了。” 嘎吱…… 就在这时候,突然,这库房的门开了。 一股刺眼的眼光顺势落进库房,令陈德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陈凯之的眼睛却竟不觉得有异。 背着阳光,一个人影出现。 陈凯之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人一步步地走进来,在他身后,则是许多人蜂拥跟随。 这人的步子并不急,似闲庭漫步一般,旋即笑了,道:“哈哈,江某来迟,恕罪,恕罪。” 彬彬有礼,端是客气得很。 等他走近了,陈凯之方才看清了他。 此人肤色白皙,面目平庸,却是令人感觉很有气度,竟是纶巾儒衫,虽是一张人堆里看着不起眼的面容,却还是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 他年纪不过四旬,声音略略低沉,带着磁性,朝陈凯之和陈德行行了个礼,才道:“两位贤弟,多有怠慢,还未请教名讳。” 陈德行已经暴怒,冲上前去提了拳头要打,这陈德行孔武有力,而且自小便得了名师教导,这一拳,蓄了全力。 谁知这虎虎生威的拳风还未挨着此人的衣袂,他身侧便闪出一个干瘦之人,轻描淡写地伸出手掌,直接将陈德行的拳接住,看上去完全没有费丝毫气力,随即轻轻一扭。 8) 第一百二十九章:心狠手辣(4更求月票) 发生得太过突然,陈德行还没完全弄清楚情况,顿时便哎哟一声,发出了一声哀嚎。 而那人却是皱眉道:“老周,不可对客人无礼。” 那干瘦之人这才放开了陈德行,反倒朝陈德行抱拳道:“得罪。” 陈德行已是疼得冷汗淋漓,手收回去,既是痛得龇牙咧嘴,又是十分的尴尬。 陈凯之心里已忍不住扶额感叹了,这造的哪门子孽啊,成天就见你这家伙穿着戎装,一副威武大汉的样子,结果是个草包。 心里虽是暗暗吐槽,陈凯之面上却是如沐春风的样子,谦和地道:“学生陈无极。” 陈……无……极…… 没办法,陈凯之自知自己在金陵还算是有一点名气,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本名了,他对陈无极这三个字最是熟悉,故此便脱口而出了这三个字。 那人又笑了笑,朝向陈德行道:“那么这位贤弟呢?” 陈德行方才吃了亏,心里既是不忿,却对这些人也少了几分轻视,他怒气冲冲地道:“我……我叫陈凯之……” 卧槽……你特么的坑我。 陈凯之心里吐槽,真有股想爆揍陈德行的冲动。 谁料这人却是一笑道:“陈凯之?这名儿,我倒是略有所闻,不过据说那位陈生员,是个颇有才情之人,江某倒是很愿意去结识一二,可惜……” 他边说,边摇了摇头,用一双像是看逗比一样的眼睛看着陈德行,眼里仿佛是在说,你这个渣渣,当然不可能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陈凯之了。 陈凯之这才微微放下了一些心,便道:“学生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反正对方没有图穷匕见,既然打是打不过的,他们愿意讲道理,陈凯之求之不得呢! 其实,陈凯之与其是问,不如是在试探对方。 这人便道:“鄙人江晨景,哈,想必无极贤弟不曾听说过吧,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不过……外间倒是有学生的一个诨号,却不知无极和凯之贤弟可曾听说过吗。” 他面带笑容,随之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三……眼……天……王!” 三眼天王……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那个令包知府头痛万分,一直凶名在外,天下皆知的三眼天王,居然是这么个人。 可陈凯之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而是平静地道:“学生以为,还是称呼江先生更妥帖一些。” “这是自然。”江晨景又是一笑,这笑令人有种温和的错觉。 他接着道:“这诨号太俗,不登大雅之堂,陈贤弟的精盐,我已经看过,嗯,堪称神奇,如此以来,我便对陈贤弟的为爱屁的盐更加期待了,不知陈贤弟可以炼制吗?” 到了这个时候,陈凯之还可以说不吗? 陈凯之不带一丝迟疑地点点头道:“学生倒是可以一试。” “这样便好极了。”江晨景亲昵地道:“若是当真能炼出来,你自管放心,到了那时,我便礼送陈贤弟出去,自此之后,你我再不相干,如何?” 陈凯之一脸的喜出望外,道:“若如此,再好不过了,嗯……只是我还需做一些准备。” 江晨景热络地道:“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陈凯之倒也不客气:“可有纸和笔吗?” 过不多时,便有人拿了文房四宝来,陈凯之也不客气,提笔写了一应所需,方才交给江晨景:“这些材料预备好了,便可以开始了。” 江晨景宽慰陈凯之道:“将你们囚禁于此,也是弟兄们放心不过,其实我是知道陈贤弟是个守信之人,定会安心为我们炼盐的,好了,江某告辞。” 接着,江晨景便带着人出去,这库房被重新上了锁,再次陷入了黑暗。 陈凯之若有所思,这时,他却听到库房外有动静。 自从读了《文昌图》,陈凯之的耳力灵敏了不知多少倍,想来是江晨景这些人出了库房,自以为库房里的人绝不会听到什么,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说话。 “江大哥,这二人,信得过吗?” 这人……倒还真是姓江。 “信得过也要信,信不过还要信,这为爱屁精盐,实在太过紧要,他要的东西,要及早准备。” “是。” “还有……现在那姓包的,在各处设卡,弟兄们运输起来,就更加大费周章了,昨日又折了一个脚力,被官府拿住,你看……” “呵……这有什么难事?我们大不了少做几日买卖而已,而官府要堤防我们,就需发动数百上千的差役和官兵,一日两日还好,可是十日、二十日,甚至一年半载,他们吃得消吗?不过……那姓包的坏人财路,实在是不知好歹啊,我已查过了,他是大司空姚文治的门生故吏,虽是上头有人,可是这姚文治,却历来和朝中某些人是不对付的,许多人对他虎视眈眈,上一次文庙,已惹来了天大的风波了,他既然还不知好歹,那么……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好,下一次的目标……” “杀进府衙去?” “府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松内宽,姓包的巴不得我们杀去,好一网打尽,对付这样的人,没有必要硬碰硬,只需闹出点事,使朝廷颜面大失,迁怒他这狗官就可以了。城外有一处尼子庙,对吗?哦,我记得是叫天赐庵,这尼姑庵很有来历,太祖皇帝去世之后,当时宫中的嫔妃纷纷出宫,要带发前去这庵中修行,为太祖之灵祈告,因此,才会有天赐之名,如今已经历了几百年,天赐庵也就不甚紧要了,不过是数十个老尼和小尼而已,你过几日带着兄弟,呵呵……将这庵中的尼子……随意处置吧,完事之后,一把火烧了,这尼姑庵在城外,要袭击起来,轻而易举,可是一旦付之一炬,便是天大的动静了,到了那时,包虎这厮,看他如何向朝廷交代。记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动了手,便不可心慈手软了。” 得令的人似乎显得很激动,急急地道:“既然江大哥吩咐了,弟兄们……嘿嘿……” 第一百三十章:谕旨(5更求月票) 门外之人的对话,都十分清晰地入了陈凯之的耳朵里。 过几日……天赐庵…… 陈凯之听得心里一惊,这些为非作歹的人,真是可恶至极,可一旦…… 陈凯之不寒而栗,他往日也听闻过天赐庵,可只知道天赐庵乃是名胜之地,想不到跟宫里还有那般的关系在。不过想来,现在官府都在设卡捉盐贩,理应不可能顾忌到那里,一旦这些人动了手,那么多的老尼和小尼,不知会遭受怎样的毒手。 陈凯之方才还不急迫的面上,此时竟是露出了忧心忡忡之色。 不成,他一定要赶紧脱身,否则…… 此时,陈德行则在旁揉着自己胳膊,一面骂骂咧咧着:“凯之,炼出了为爱屁盐,他们当真放我们走吗?” “不可能!”陈凯之斩钉截铁地道,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些亡命之徒会让他们有活路。 这几天,陈凯之一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更好地想出自救的办法,可是现在,他像是再也掩不住心里的烦躁般,脸色十分的阴沉,深深皱眉道:“我们已经走不了了,炼得出是死,炼不出也是死。” 陈德行瞪大眼睛道:“可是那姓江的,方才不是信誓旦旦……” 陈凯之摇头道:“他的话,怎么能信呢?他道出了自己的姓名,我们已经知道三眼天王的真实身份了,你觉得他还可能放我们走吗?何况炼不出盐来自然是死,可即便炼出来了,你认为他们会愿意有人带着炼盐的秘密走出去吗?” 陈德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也就是说,就算炼出了盐来,我们都是死无葬身之地,那……那你尽力拖延时间啊。” 陈凯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拖不了了,我们必须尽快逃出去示警,所以这个盐,非要立即开始着手炼不可。” 陈德行倒是给陈凯之说懵了,不解地道:“可你之前不是说,你根本炼不出,就算炼出来了,也……” “所以……”陈凯之直接打断了陈德行,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我们得冒一次风险了,殿下能一切按我的吩咐来做吗?” 陈德行看着陈凯之高深莫测的样子,愣愣地道:“什……什么……” ……………… 在另一头,在宫里的诏令下,钦使马不停蹄,此时已飞马至金陵的知府衙门。 包虎带着府中上下官吏跪迎。 这钦使落马,大风扬起,身后黑色披风猎猎,不等包虎上前作揖寒暄,这钦使便冷冷一笑道:“包虎,接谕旨!” 包虎连忙拜倒道:“臣包虎谨听。” 钦使趾高气昂地道:“制曰:金陵府盐贩猖獗,包虎与金陵诸官,打击不力,反使盐贩为祸一方,所行之事,骇人听闻,更有三眼天王者,罪无可赦,即令包虎严办,限一月为期,若再碌碌无为,卿等自行了断便是。” 包虎等人,已是吓得脸色苍白,慌忙地道:“遵旨。” 包虎脸色阴沉地站起来,对这钦使道:“请钦使入内……” “不必了。”这钦使冷笑道:“这茶水,咱不敢喝,告辞。” 说罢,这钦使便带着几个禁卫扬长而去。 包虎心忧如焚,已顾不得钦使的态度了,倒是一个随着钦使而来的禁卫,却故意落在那钦使的后头,悄悄过来塞了一封书信在包虎的手里。 包虎连忙回到廨舍拆了,却是自己的恩师姚文治的亲笔书信,直到这时,包虎方才意识到问题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宫中震怒,北海郡王借机发难,这一桩桩事,恩师都说得很清楚。 而真正可怕的是,这件事若是不能有个善了,那三眼天王若是不能归案,那么不但他包虎要获罪,便连自己的恩师……只怕也要大受影响。 包虎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若是当初真听了陈凯之的话,或许不至如此吧。 不过,他依旧还是认为那陈凯之终究还是书生意气,又懂个什么呢?或许只是瞎掰的,为反对而反对,瞎猫碰到了死耗子罢了。 可现在,似乎也不是顾忌这个的时候了,包虎现在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 剿? 到了今日,想要剿,哪里有这样容易? 这些盐贩行踪飘渺,他甚至在怀疑,在这金陵府,有不少的官军都和他们私下里有什么联系,否则为何自己无论要在哪里设卡,盐贩仿佛都事先得知了消息似的,最后自己总是一无所获。 可是这一月的期限一到,只怕…… 就在他忧心如焚的时候,外头却是有人来报:“禀大人,东山郡王府来人了。” 包虎不禁讶异,这东山郡王府,又来做什么? 请了人进来,却是个宦官,这宦官一脸焦色,急切地道:“包府尊,我家郡王殿下,不知所踪了。” “啊……”包虎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什么时候的事?” 这宦官忙道:“三……三日之前。” 这东山郡王乃是天潢贵胄,非同小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不知所踪了,包虎又怎能不急,道:“为何不早来报?” “殿下素来行事飘忽不定,起初还以为是丢下了护卫,去哪儿玩了,可昨日还未回来,府里才觉得蹊跷,这才发现有异,怕只怕被贼人拿走了,可太妃……有顾忌。” 包虎不解道:“什么顾忌?” “您想啊,若是当真遇到了不法之徒,假若他们不知道是郡王殿下,倒也还罢了,可若是听到外间都在寻郡王殿下,这些贼子岂不是……” 包虎一下子明白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东山郡王太妃的缜密心思,便道:“只能暗访?” “对,郡王府已经派出了大量的人手,却又不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太妃现在是急得没有了办法,这才派了老奴来包大人这里。” 包虎已是哭笑不得,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死定了。 盐贩这边已是焦头烂额,现在又走失了一个亲王,这茫茫金陵府,到哪里暗访去? 包虎脸色铁青,久久无语,最后一屁股跌坐椅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最后的生路(6更求月票) 这些盐贩,可谓是神通广大,陈凯之所写的材料繁多,他们也就只用了一夜,便一车车地让人运了来。 陈凯之命这些盐贩,在后院搭起了一个炉子,因为材料所需太多,所以堆满了不少的库房,便连前院,也不能幸免。 这炉子已经开始生火,陈凯之开始搜集材料,做好准备。 在这院子里,显然已经布满了人手,随时盯着陈凯之的一举一动,便连那江晨景,也饶有兴致地跟在陈凯之的身后看着。 陈凯之自然知道,他是想要获得提炼的方法,却也不点破,脸色自若地对这江晨景道:“需先将炉内的温度提到非常高不可,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燃料,如若不然,只怕要前功尽弃。” “这个容易。”江晨景笑了笑,他总是这般温文尔雅,至少在陈凯之的面前。 此时,他手里摇着一柄白扇,口里又道:“这些事,就不劳贤弟了,让下头的人来做便是。” 说着,他朝自己的部众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人开始升炉。 陈凯之则是吩咐陈德行道:“凯之,你去配料。” 陈德行心里千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地去了。 如此一来,陈凯之反而是无所事事起来,那江晨景的心情格外的好,似乎很期待接下来陈凯之炼出来的东西,他笑了笑,道:“这些许小事,让这些粗汉去做便是,无极贤弟,可会下棋吗?” 陈凯之点头道:“会下一些。” 江晨景便笑道:“那么不妨,你我对弈一局,如何?反正时候还早,其实也急不来。” 陈凯之耸耸肩道:“自是江兄说了算。” 陈凯之看似轻松,心里却是紧张,他知道,很快,这些人便要对天赐庵动手了,而自己,今日无论炼不炼的出vip的盐中之王,最后的结果都是被灭口。 到了如今,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了。 而眼前,只有最后的一条路,一条连陈凯之都不确定的路。 成则生,不成,死! 所以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要表现得轻松,甚至这时候,他的面上还刻意俏皮地笑了笑道:“江兄可要让一让学生,学生棋艺不甚精湛。” 江晨景哈哈一笑,道:“这是自然,输赢是小事。” 说罢,江晨景便让人在长廊下摆了几案,寻了棋盘来。 陈凯之一看这棋盘,将发现是后世的围棋,他问了规则,大致也和后世也没什么分别。 其实此时,他的心里颇为紧张,陈凯之正需下棋分一分心,大方的坐下,瞥眼看到陈德行那逗比跑前跑后的,按着自己吩咐‘配料’,心也渐渐静下来。 陈凯之执的乃是黑子,因此先下,陈凯之落了子。 江晨景便笑道:“无极贤弟中规中矩,下了这棋,便能知你的秉性。” 陈凯之露出苦笑道:“读书人,若是不中规中矩的,如何得功名呢?” 江晨景也已落子,面上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挑了挑眉道:“这却不然,读了书,就定要卖给帝王之家吗?敢问,这五百年前,又是谁家天下?那时候,陈氏不过是颍川的大姓而已,天下大姓,何其多也,他陈家坐得了天下,别人就坐不得吗?我读了书,却偏不卖陈氏,自己卖给自己,凭自己本事立足在这世间,岂不是好?” 他的话,在别人听来是大逆不道,可是陈凯之听来,觉得颇有道理,一面下了子,一面道:“学生不过是随口一言,想不到先生竟如此大发感慨。” 江晨景一挑眉道:“你一定不以为然吧?” 他的眼睛,有一种锐利,仿佛刀锋一般,在陈凯之的脸上扫过。 陈凯之没有露怯,只是淡淡一笑道:“学生认同。” “嗯?”江晨景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似乎不信的样子:“无极贤弟当真相信?” “江兄说的一丁点也没错。”陈凯之很干脆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辈读书人,读的学问,也未必就要卖给帝王将相家不可,这有什么错的?” 江晨景凝视了陈凯之一眼,才道:“可是我觉得,你话里有话。”说着,他捏着一枚白子,旋即落入棋盘。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只是有一事不明。” 江晨景不轻不重地道:“你说罢。” 陈凯之拧眉,叹了口气道:“自己的学问,卖不卖给别人并不打紧,甚至……说句实在话,就算是贩盐,在学生心里,也不算什么天大的罪过,可是……江先生为何非要迁怒寻常的百姓呢?” 问出这番话,陈凯之觉得自己是有点冒风险的。 本以为江晨景这时会暴怒,谁知他只是抬眸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笑了:“因为大丈夫行事,只求结果,而不问过程。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虽非大将军,可是官府要断我财路,那么我也就只好剑走偏锋了。” 陈凯之见他说得轻松,也笑起来,他又落了子,突的道:“再敢问一句,江先生有家人吗?” 江晨景这时似乎注意力在棋盘上,不自觉地道:“无极贤弟为何这样问?” 陈凯之突然将手中的旗子丢入了棋盅里,道:“我只是在想,若是江先生有父母妻儿,那么何以可以杀戮别人的父母,杀戮别人的妻儿?这丧亲之痛,江先生从前、现在、将来,总会有所体会的,却为何就体会不到别人的痛苦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点,学生自是知道的,可是要成大事,难道就可以丧心病狂吗?那些死在文庙里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有的人,家里刚刚生了幼子,有的,只是来给新结发的妻子买一对首饰;有的……” 陈凯之的话还没说完,江晨景却是猛地抬眸,他目中如刀,眼里有些发红,厉声道:“住口,你在说什么?” 陈凯之住了口。 江晨景便冷冷地盯着陈凯之,而他身后的几个护卫,有意想要上前。 江晨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却是冷笑道:“无极贤弟,似乎是一身正气。” 第一百三十二章:你输了(7更求月票) 看着脸色突然变得冷冽起来的江晨景,陈凯之却是凛然不惧。 他摇了摇头道:“正气谈不上,只是知道江先生一定有大量而已。” 江晨景啪的一声,猛地将子落在棋盘上,咄咄逼人道:“不对,我看你是拿准了我急于知道你的秘方,所以不会杀你。” 陈凯之只抿抿嘴,并没有回答。 “而且我还知道……”江晨景冷笑着继续道:“你让人搭起了炉子在这里生火,是想故意让这里升起烟尘,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希望有人来解救你吧。” 陈凯之愣了一下,道:“嗯?江先生这样不放心我吗?” 江晨景又落下了一子,此时这盘棋局上,他已大胜在望了。 随即,他拿起了棋盘上的一盏茶,呷了一口,方才叹息道:“只是可惜了,你依旧还是不明白一件事。” “还请江先生示下。” 江晨景徐徐道:“你忘了,我敢在金陵当街杀人,捅下这天大的篓子,这金陵,就没有我不可以做到的事。金陵来了一个包虎,可是包虎只是一个知府而已,他想要剿我,可是他下头的官吏呢?还有,巡检司的官兵呢?好吧,姑且各县的官长,巡检司的巡检,各军的校尉、指挥,都肯用命,可他们也不过是坐在衙里,喝着清茶,坐享其成的人啊,他们既不会走上街头,更对盐贩一无所知,你真以为靠几句官长的手令,就可以让这金陵数千上万的差役和官军用命吗?” 陈凯之吁了口气,才道:“学生明白了,江先生的意思是,你贿赂了许多人,这些人会为你提供保护,是吗?” “不!”江晨景自信满满地道:“是我在保护他们,而不是他们在保护我,因为我一旦被拿了,只要开了口,他们也必将万劫不复,我是江湖人,生死之事,早看得淡了,可他们不同啊,他们的富贵和官身,是千辛万苦得来的,我可以舍下的东西,他们却是舍不下的,所以他们对我的安全,就更为上心了。在这宅院附近,盯梢的官军和差役可有不少,只是……很不幸,他们都是为了保护这里。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要开炉,要让这里浓烟滚滚,这都不打紧,我一切由你,只要你那盐中之王炼出来,便是在这里敲锣打鼓,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陈凯之佩服地道:“江先生算无遗策,端是厉害。” 这时却见陈德行抱着一床湿漉漉的锦被过来,口里嘟囔道:“待会儿开炉的时候,这锦被乃是用来盛放炼制的为爱屁的,你们手艺生疏,这第一锅,我来盛,快,将这些材料都放到炉里去。” 几个不甘心的盐贩瞪他一眼,却还是乖乖地提了箩筐,准备将材料放入火炉。 陈凯之看着陈德行这模样,不禁想笑,这个家伙啊,心……真大。 这时,江晨景笑吟吟地道:“无极贤弟,你……输了……” 陈凯之看着棋局,果然,自己输了。 他丢下了自己的棋子,却不觉得可惜。 江晨景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朝他抱手作揖道:“承让,承让。” 陈凯之却是目光诡异地看着江晨景,失笑道:“我没有输。” “什么?”略显得意之色的江晨景,不免呆了一下。 陈凯之很笃定地道:“输的是你!” “嗯?”江晨景下意识地去看棋局,眼里充满了疑惑。 陈凯之却是勾起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以为你步步谋划在先,你在暗处,而包知府在明处,只要你不择手段,便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呵,你还想偷袭天赐庵吧?天赐庵的那些尼子,与世无争,她们与你所谓的谋划有什么干系?可你却如斯丧心病狂,竟想对那等弱女子痛下杀手,还在这里洋洋自得?” 陈凯之说到这里,眼眸里闪动着光芒,而那光芒带着锐利,口里大声道:“可是你错了!” 江晨景这才意识到,陈凯之所说的输赢,并非是棋局,他皱眉,凝视着陈凯之,道:“无极贤弟,我将你待若上宾,你这是做什么?” 陈凯之再没有了平日的温和之态,冷冷地道:“上宾?你不过是想要我的秘方而已,其实这盐中之王是否会炼出来,你都会杀死我的,不是吗?” 江晨景不置可否,只是脸上的笑容却已收敛得无影无踪,顷刻之间露出了森然之色,那双眸子,掠过杀机,却是调侃地看着陈凯之道:“然后呢?” 然后? 陈凯之果断地告诉了他,什么是然后! 只见他突的一把抓起了棋盅,这紫檀的棋盅抄在手里,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朝着江晨景的脑门上狠狠砸去。 啪! 无数的棋子飞溅,棋盅入肉碎骨,一声闷响,在这个过程中,江晨景一脸的惊愕,显得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在这个地方,陈凯之居然敢对自己行凶,可紧接着,那脑门上欲裂的疼痛传来,他一下子失去了读书人潇洒飘逸,发出了一声哀嚎。 “来人!” 陈凯之看着几个要冲上来的人,已是站起,一脚便将棋盘连带着几子踹翻,大笑道:“***的!老子他妈的忍你这孙子很久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跳梁小丑,还假装什么读书人,还敢在我面前妄谈什么读书卖给自己,你也配读书!” 江晨景捂着脑门,脸色已变得狰狞起来,恼羞成怒道:“杀了他,杀了他!” 陈凯之则是厉声大叫:“德行!” 陈德行已眼看着这些盐贩将材料倒入了炉中,他顿时身躯一震,中气十足地大吼:“我……来……了……” 说罢,他将那湿漉漉的锦被张开,披在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陈凯之方向狂奔! 近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一声震天的雷鸣声自身后响起。 那火炉瞬间炸开,卷起无数的火焰,连带着无数的乱石狂飞,啪啪的打在陈德行身后。 靠近火炉旁的几个盐贩,顿时卷入了巨大的火焰之中,发出了哀嚎。 第一百三十三章:逃出生天(8更求月票) 这时,陈德行已用裹着湿漉漉的锦被一把包住陈凯之,陈凯之一躲入锦被中,立即大叫:“湿巾,湿巾!” “有的,有的,都有的!”陈德行的耳朵被震得有点不太灵光,在锦被里,和陈凯之头碰着头:“都在我裤腰带上,呀,方才跑得急,跌下了一些,你来取!” 卧槽…… 陈凯之忍着心里生出来的怨念,猴子偷桃一般,从他身下取了湿巾,一张捂住自己,另一张堵住陈德行的口鼻。 而陈德行,则是死死地抓住锦被,确保二人覆盖,才大叫道:“大门在东边,前头是影壁,走三十步绕过去,再有十二步接着是仪门,那儿门槛很高,要抬高半截腿,出去之后,二十五步便是正门,噢,再十一步,需绕过天井,哈哈,我都记熟了,取材料的时候,可是记得一分不差。” 而在锦被之外,无数的火焰随着方才的爆炸,漫天地飞舞。 原来陈凯之所需的材料,除了掩人耳目和故弄玄虚的一些材料之外,其余的,都是助燃剂和易燃物,他口称需要高温,否则便会前功尽弃,这些盐贩对化学知识是一无所知的,哪里懂这些,只满心思的认为陈凯之和陈德行是瓮中之鳖,不敢造次。 因此,为了满足陈凯之的要求,炼制出盐中之王,这宅院的前后库房,还堆放了不少的干柴,如今这鼎炉一炸,溅出了万千的火星,滚滚浓烟冒出来,一个个库房,借助着风势,开始迅速地燃烧起来。 前前后后,到处都是火焰,在各处的盐贩,哪里想到突然会有这么一招,根本来不及逃窜,本来要来抓陈凯之的几个盐贩,立即大叫:“灭火,灭火……咳咳……咳咳……” 浓烟滚滚,即便大火还没有烧到,可这巨大的浓烟,已令他们的口鼻和眼睛都传来了刺痛,最后,他们只能艰难地从口里挤出一句话:“逃……” 可逃……逃到哪里去? 这里四周,都已是火焰,即便是没有火焰,这漫天的浓烟,莫说是人,便是一头牛,陈凯之也能保证将他们放倒。 要知道,陈凯之可是加了料的,除了干柴外,还特意交代了需要一些湿柴,分开堆房,这湿柴里的水汽一遇到高温,浓烟顿时滚滚升腾,整个宅子,已经彻底地陷入了巨大的浓烟之中。 而陈凯之和陈德行呢,却顾不得锦被外的惨呼了,二人用湿漉漉的锦被来辟火,口里捂着湿巾,像是罩着一块布装神弄鬼的‘幽灵’,二人轻车熟路一般,也不靠眼睛辨明方向,就这么磕磕碰碰地朝着大门方向去。 虽是有湿巾捂着口鼻,可依旧有一些窒息和眩晕感,陈凯之感觉时间过得很慢,走到这一步,自己的计划已算是成功了大半了,其中但凡有任何的变数,自己都不得不交代在这里。 可是他知道,他必须走过去,他想活,而且必须活下去。 而此时,他体内的那股气流,却似乎开始快速地游走,越来越快,以至于…… 以至于他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嗯?这文昌图,还有这样的功效? 又不知猫着腰在锦被下走了多少步,锦被外部的水汽已经蒸干,开始有了燃烧的痕迹,陈德行开始承受不住了,脸憋得很红,他猛地将陈凯之的湿巾拖下来,拼命咳嗽着道:“我……我要撑不住了。” 陈凯之忙又将湿巾捂住他,心里似乎在大叫:“你特么的得给我活。” 他不得不用身子抵着陈德行,使陈德行站稳一些。在这锦被内,陈凯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陈德行。陈德行迷糊之中,虽听不到陈凯之的话语,却似乎也感受到了陈凯之的心意。 莫名的,他顿时打起了一些精神。 走…… 锦被又在蠕动。 许多烧得通红的瓦砾落下来,甚至有烧得炭黑的房梁带着熊熊的火焰直接砸下,锦被下的两个人,被撞翻,又爬起。 巨大的热浪一阵阵地袭来,可是锦被还在蠕动。 这湿漉漉的锦被,渐渐的水份越来越稀薄,上头开始燃起了火焰,陈凯之感觉自己浑身烫红,只是没命般地使出气力,推搡着陈德行前行。 他想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有了许多放不下的东西了,何况……他不想死。 最重要的是,他想告诉那个该死的江晨景,自己没有输,也绝不会输,自己要潇潇洒洒对活着,看着这些混账王八蛋下地狱。 终于,热浪居然小了许多,湿巾之外,一股新鲜的空气传来,陈凯之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这时候,他才知道,这平淡无奇的东西,竟是如此的珍贵。 当掀开了滚烫的锦被,这锦被已是熊熊燃烧,这一掀,陈凯之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有几处地方居然也开始冒烟了。 陈凯之连忙解衣,此时他已到了街道上,街道上的青石板路,成了绝好的防火墙,一些火焰燃烧在衣物上,陈凯之脱下衣服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腹部,居然烧得通红,一股疼痛传来,腹部之间,留下了一块灼烧过的痕迹。 陈德行亦在旁贪婪地吸着空气,随即,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陈凯之忍着痛,气恼地看他一眼:“还笑?快……快走,这附近理应还会有他们的人。” “怕个什么,我们都已经逃出生天了。”陈德行吸了空气,精神顿时百倍,整个人有了精神,又变得中气十足起来。 显然,这家伙已浑然忘了方才狼狈的模样。 身后的宅院,已经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火场,滚滚的浓烟竟是遮蔽了天空,陈凯之却还没有放下警惕之心,拉着陈德行,正待要跑,却见火场中,竟有一人狼狈冲来。 陈凯之心里一惊,想不到居然有人也能够逃出生天。 他心里一横,随即迎面冲上去,见这漫天的灰尘之中,这人也捂着口鼻,理应用的是一块手帕,他没有锦被,能跑出来,显然纯属是运气。 ………… 八更送到,顺带求点月票! 第一百三十四章:岂有此理(1更求月票) 细细一看,此人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烧伤,便连头发,都被烧掉了一半,陈凯之仔细辨认,正是那江晨景。 “江先生……” 陈凯之直直地盯着他,神色诡异地朝他笑。 江晨景一见陈凯之,顿时没了逃出生天的喜悦,他心里惊怒交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纵横金陵这么多年,居然会折在一个小小的书生手里。 他如一只困兽般,冷冷地看着陈凯之,朝着陈凯之冷笑,早没了身上的儒气,凶性毕露道:“陈无极……我……” 说时慢,那时快,他话还没说到一半,陈凯之已一把抓住了他半边的头发,这一扯,他的脑袋便忍不住朝着陈凯之的方向别过去。 “怎么样,你输了!”陈凯之再也不客气地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摔了下去。 啪!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江晨景几乎要吐血,自己是何等人,现在竟被一个小书生当死狗一般的痛打? “江先生不是说,许多人不想看到江先生落入官府的手里吗?可惜,他们运气很不好,咱们去见包知府吧。” 经过一副折腾,江晨景已是气若游丝,此时被陈凯之拖着,就如死狗一般。 陈德行看着地上的手帕,顿时暴怒:“我最瞧不起这等身上还带着帕子的男人!” 说罢,陈德行冲上去便拳打脚踢,狠狠在他身上踹几脚:“狗一样的东西,明明是个贼,还在我面前装斯文。” 江晨景被打得连叫唤的气力都没有了。 陈德行便朝陈凯之道:“你歇一歇,我来拖着这狗东西。” 陈凯之摇摇头道:“算了,我还有一些气力。” 事实上,陈凯之真的有力气,而不是一些气力,方才险象环生,按理来说,理当是筋疲力尽,可是陈凯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身上的那股气游走得厉害,反而是觉得精力倍增,这江晨景百多斤的人,若是以往,他是根本拖不动的,可是现在,却并不觉得有多沉重。 随即,陈凯之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去见包知府。” 在陈凯之心里,现在这金陵里,也只有包知府才是可以值得信任的了,至于其他人,陈凯之一概不信。 现在……陈凯之打的乃是一个时间差,这江晨景一定还有同党,不过想必,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必须将这江晨景赶紧送去知府衙门,只要去了那里,那就是包知府的事了。 “快!” 陈凯之一声催促,加急了脚步。 ………… 一场大火,已是震惊了整个金陵。 这金陵,注定了是不太平的。 至少知府衙门,已经大乱。 包虎这几日,可谓是焦头烂额,他已急得没有了办法,那三眼天王是什么人,以前自己还小瞧了此人,可现在越是打击盐贩,他方才知道这三眼天王的厉害。 敌暗我明,对方人手众多,组织严密,且都是亡命之徒,寻常的差役,只是混口饭吃,哪里肯去拼命?数十个差役追击几个盐贩倒还勉强足够,可若是遇到了十几个盐贩,差役没逃之夭夭就不错了。 这诸多的不利,再加上朝廷的催促,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举动,不但误了自己,更害了自己恩师。 朝中邸报传来,已有许多御史,开始弹劾自己了。 想必很快,等期限一过,朝廷便会明发旨意,明镜卫便会来捉拿自己了吧。 而今日,却是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带着哭腔道:“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栖霞坊……栖霞坊……那儿……那儿……那儿失火了,不……不是失火,火势来得很急,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想来……想来是有人纵火,是纵火,大火熊熊,遮云蔽日……” “什么……”包虎豁然而起,夫子庙的事,死伤了那么多的百姓,已是令他心里自责了,而现在……又失火了,而且还是有人有意纵火? 这……一定又是那该死的盐贩们干的。 包虎气得发抖,脸色青黑,嘴皮子哆嗦着,竟是嚅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是挑衅,是挑衅啊! 这一次,又不知要死多少人,又不知……天,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朝廷再得到这个消息,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手段。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自己完了,彻底地完了。 想到这里,他一屁股瘫坐了下去,终是最后反应过来:“救火,救火啊。” “五城兵马司,想必已经去了……” 包虎从前在边镇,署理马政,所谓的马政,就是以文官的名义执掌军中,因此早就沾染了军中的风气,本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心志何等的坚硬,可现在,他竟有些慌了。 完了! 这是他冒出来的唯一念头,自己这回真的完了,恩师也完了,显然,大势已去。 再想到这一次,又不知要损失多少百姓,那些盐贩,既然想好了纵火,一定会在热闹的地方,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一次,那些该死的盐贩,又制造了多少冤魂。 他显得很疲倦,很无力,这太平繁华的金陵,在他眼里,甚至比那满是烟瘴,到处都是山越乱贼的边镇,还要可怕得多。 “命人……去查看吧。”包虎面上,再没有了起初来的锐气,有的只是疲倦,一种深深的疲倦感。 那差役踟蹰着去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又折身回来道:“府尊,陈凯之……求见。” 陈凯之? 这个小子,不是和郡王殿下一道不知所踪了吗? 果然……郡王殿下和他没有失踪,看来,是不知去哪儿玩了,这家伙,到了现在,还给老夫来添乱。 再想到当初陈凯之极力反对自己冒失的进剿盐贩,包虎既是惭愧,又是义愤填膺。 惭愧的是自己居然连一个小秀才都不如,义愤填膺的时候,这家伙……刚刚出了事,他就跑来看笑话了。 这笑话有这样好看吗?难道就是想要证明你是对的,置这么多枉死的百姓不顾,而得意洋洋吗?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 早上更新是不是比凌晨好?大家早睡早起看书,身体好,谢谢大家一直支持老虎哈! 第一百三十五章:我们是好朋友(2更求月票) 这个时候,包虎正是有火没处发呢! 他狠狠一拍案牍,咬牙切齿地道:“请进来!” 过不多时,便见狼狈的陈凯之和陈德行二人进来,仔细一看,陈凯之的身后还拖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人,只是这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刚才还在盛怒之中,可现在,包虎真真是给吓了一跳。 陈凯之将江晨景放下,虽是狼狈,身上还赤着呢,下头就一条马裤,面上有烟熏的痕迹,尤其是腹部,明显有烧伤的痕迹,黑乎乎的一块,颇为吓人。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还是斯斯文文地朝包虎作揖一礼:“学生见过大人。” 包虎哭笑不得,本来他是想痛骂一顿这个来落井下石的家伙的,这种酸文人最令人讨厌了,可现在,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嚅嗫着道:“陈生员,你是怎么了,没事吧。”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这些就说来话长了,如今事情紧急,学生还是简明扼要吧,此人……” 边说着,他边伸手点了点地上如一滩烂泥、满身血污的江晨景,继续道:“此人乃是三眼天王,学生和郡王殿下,恰好遭遇了此獠,虽有凶险,却还算是化险为夷,想到此人残害百姓,做下的种种丧尽天良之事,学生便将此人带了来,恳请府尊大人发落。” “三眼天王……” 包虎呆住了。 三眼天王? 这怎么可能! 三眼天王是什么人,包虎会不知吗?此人纵横了十数年,下头数百上千的盐贩为他效力,其中不乏有奇人异士,更不知多少高人为他卖命,朝廷张贴了通缉榜,此人在大理寺和刑部的通缉榜中排名第六,明镜司在缉拿他,天下各州府的官差在搜捕他,刑部六扇门总堂的飞捕在寻觅他的踪迹,可是至今如何? 更重要的是,这个三眼天王,如今更是关系着自己的前途。 几乎可以想象,在这个时候,若是能拿住三眼天王,这……是何等的功劳啊。 可是……不对! 包虎警觉起来,他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梦想是美好的,可是现实很残酷,包虎已经在这残酷中煎熬了这么多日子,结果一个小书生提着一个人来,口口声声说什么三眼天王,这不是逗本府吗? “他是三眼天王?” 陈凯之不卑不亢地道:“正是,学生误入贼窝。府尊若是不信,先将其收押,到时一问便知,何况郡王殿下也和学生一道擒的贼,郡王殿下可以作证。” 包虎匆匆离座,陈凯之的话,他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敢信的,更何况这时代也没有标点符号! 他迫切都到了江晨景的跟前,口里道:“本府只听说一件事,这三眼天王的眉下有一颗痣,这是传闻……” 说着,他抓起了江晨景的脑袋,使江晨景扬起面来,一看之下,眉下果然有一颗不起眼的红痣。 包虎的下巴都要落下来了,虽然这个……也只是传闻而已,据说是明镜司打探了许多年才得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其实未必可以尽信,可是当真正看到了这颗红痣,包虎就信了几分。 真的……抓住了…… 包虎狂喜,这……还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啊,不,这是雪中送炭啊。 拿住了三眼天王,就足以给朝廷一个交代了。 包虎箭步上前,一把拉着了陈凯之的手,这亲昵的样子,让陈凯之甚至怀疑他是一个老玻璃。 包虎的眼中,此刻已是热泪盈眶,太感动了,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哪,他使劲地搓着陈凯之的手,激动莫名的样子:“陈生员,你……你是如何……” 陈凯之与陈德行对视一眼,陈德行只是笑。 陈凯之只得道:“这个,说来话长。” “不,不急,慢慢地说。”包虎似乎生怕遗漏什么,吩咐了书吏道:“准备记录。” 三眼天王啊,这是一雪前耻的机会,对于朝廷来说,金陵夫子庙所发生的事,可谓是奇耻大辱,所以一旦三眼天王被拿获,定要广而告之,如此,方能以儆效尤,挽回朝廷的脸面。 包虎虽然激动,可是这事儿却心如明镜一般,所以绝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定要跟朝廷交代的一清二楚不可。 那文吏不敢怠慢,连忙坐在一旁,摊开纸进行记录。 陈凯之也很为难啊,倒像是采访似的,上辈子还没经历过采访呢,好在他还算脸皮厚,脸皮不厚,怎么混社会呢?索性道:“咳咳,有茶水吗?” “噢,噢,茶水,来人,取茶水来。” 包虎半分不敢怠慢,恨不得将陈凯之当老爷一样供奉着。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自然是很快有人送了茶水来,陈凯之呷了半口,陈德行似也口渴了,方才烟熏火燎的,早吃不消了,他毫不客气地将陈凯之喝了一半的茶水抢过去,道:“也给本王一口。” 说罢,一饮而尽,咂巴咂巴了嘴,感觉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再去斟来。” 陈凯之白了他一眼,却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气,坐下道:“这件事,的确是说来话长,这得从……一个叫张如玉的公子说起,我们和张如玉,是好朋友,对不对?” “是,是。”陈德行想也不想,就使劲地点头。 总不能说二人是追着揍人家吧,说出去也不好听啊,再说现在捉住了三眼天王,这点瑕疵,也没人会去深究。 陈德行毕竟是宗室,平时虽然稀里糊涂,却也知道朝廷要的脸面,要的是三眼天王这个人,至于接下来如何编,朝廷才不在乎呢。 春秋笔法,这个陈德行还是懂的。 陈凯之叹了口气,便继续道:“既然是朋友,所以我们在愉快地玩耍,玩着玩着,谁晓得那张如玉……他不是东西啊,他竟是闯了一处私宅,我和殿下追了进去,方才发现那儿竟是个贼窝,在我们还没进去前,那张如玉早被贼人给杀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学生本是想要拼命的,汉贼不两立,对不对?可是学生又想到,殿下在身边呢,他是宗室皇亲,我陈凯之可以以身殉国,殿下可以吗?他是千金之躯……” ………… 老虎继续求点月票,没办法,不求就没有,正如老虎不努力就坚持不下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足智多谋(3更求月票) “且慢!” 陈德行很直接地打断了陈凯之的话,神色间显出几许恼火:“分明是本王想要拼命,念在你是读书人,弱不禁风,这才作罢。” 陈凯之有些无语,却没有反驳,接下来,倒还算将故事编得愉快,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陈凯之补充陈德行英勇,有时陈德行吹捧陈凯之的果敢。 当然,偶然不可避免的,也会有些口舌之争,这自然是不足道哉的事。 在旁聚精会神地听着的包虎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的震撼,真是无法用想象来形容。 这陈凯之,还真是够大胆的啊,临危不惧,死到临头了,还能把盐贩们唬住! 等他听到三眼天王预备要袭击城外的天赐庵时,他顿时后襟发凉。 这些日子,他光顾着城内设卡,的确疏忽了城外。 天赐庵的非凡意义,包虎也是知道的,数百年前,太妃们在那里代发修行过,别看现在败落了,已极少有人记得这些往事,只在史书上有只言片语,可一旦袭击,数十个尼子被这些贼子凌辱,天赐庵付之一炬,势必会让大家记起那些曾经的辉煌,这……怎么说,都是有伤国体的大事,足够让包虎死一万次都不够了。 可听到陈凯之淡定地与这三眼天王下棋,另一边万事俱备,紧接着引起熊熊大火燃烧,那宅里有七八十个盐贩,而且想必多为三眼天王的骨干,如今尽都被烧了个干净,而三眼天王也至此落入法网。 包虎只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像看怪胎一般看着陈凯之,真真是想不明白,一个少年人,为何会有这样的手段和智计!换做其他的书生,早就吓瘫了,可是此人,步步为营,这心计,实在是令人细思恐极啊。 包虎甚至打了个寒颤,方才打起了精神道:“本府这便上书报功,殿下,自你失踪,太妃忧心不已,命人四处寻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来人,送殿下回府;凯之,想必你也是累极了,本府给你预备轿子,你也早些回去歇了,本府请大夫给你治治伤,你先安养几日。” 说罢,包虎才看了一眼地上如一滩烂泥的三眼天王,随即冷笑道:“来人,将此人收监。” 陈凯之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包虎一眼,道:“府尊,学生以为此人非同小可,据说他在官府之中也有耳目和眼线,只怕有许多人是不希望他活着的。” 包虎的面容冷了下来,目露凝重之色,他明白陈凯之的意思。 陈凯之道:“不如就请郡王殿下回府之后调一队亲卫来,协同卫戍府狱,才可保证万无一失。” 包虎顿时松了口气,不错,想到多日来的安排每每都像是让给盐贩得了先知,他现在也已断定盐贩肯定在府里还有县衙里都有眼线。 可是郡王府,只怕是不可能被盐贩有所布置,因为郡王府并不负责地方的治安,只是作为护卫王府之用,这些盐贩就算要买通官军和差役,也绝不可能买通到郡王府去,因为实在没有必要。 包虎眉飞色舞地道:“凯之想得周到,只是不知道郡王殿下怎么看呢?” 陈德行很随意地挥挥手道:“好啦,好啦,本王调百来人来,这狗东西让本王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本王怎肯让他逃了?” 包虎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外头已有人给陈凯之备了轿子,陈凯之坐在轿里,心里倒是定了下来,这几日过于紧张了,至今这一桩桩事回味起来,陈凯之都觉得不寒而栗。 若是这几日发生的事稍稍出一些差错,自己怕是已死了一万次了。 轿子已经升起,陈凯之心里却忍不住发出了疑问,自己的身体在这几日很奇怪,怎么说呢?体内的气息比从前更加茁壮,逃脱时,在那烟雾缭绕下,自己竟不至呼吸不畅,按理来说,即便用了湿巾捂着口鼻,可多少还是会有些不适的,可这种不适感,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体力,从前还只是觉得有所增长,可经历了这一次变故,却发现体力有一日千里的感觉,看来这和《文昌图》不无关系,这《文昌图》里到底隐含了什么秘密呢? 他猛地想起自己读经史的时候,大陈的史记之中,屡屡提及太祖高皇帝乃万人敌,以十三骑起兵,在短短十年之间横扫天下,叱咤风云,而根据史书的记载,太祖高皇帝,即便到了八十高寿时,亦是宛若四旬,活了足足一百三十多岁。 前者,陈凯之是不太信的,这太祖高皇帝的丰功伟绩,很有可能会有注水的成分,万人敌,逗我呢! 可这高寿的事,他却相信是真的,太祖的年号乃是太平,这太平的年号一共沿用了九十三年,看到这个寿命,陈凯之不禁为之咋舌,更令陈凯之惊愕的是,据说太祖驾崩之前,精神还算不错,并不曾有病危的迹象,所以死得极为离奇,紧接着,年纪已高达六十多岁的皇玄孙这才克继大统,如此算来,这一点是可以确信的。 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寿命,令陈凯之很震撼,他一直以为,这或许只是偶然,可现在细细思来,难道也和这《文昌图》有关? 这样一想,陈凯之竟是心里生出了隐隐的期盼,他知道这《文昌图》高深莫测,里头一定有许多的秘密,而解开的钥匙,怕也只有靠自己来参悟了。 他心里反复默念着文昌图的文字,这文昌图的内容,几乎每一个字符都印在他的脑海之中,隐隐之间,似乎又有了一番新解,却又发现这新解明明触手可及,偏偏又是摸不着,看不到。 细细一想,时间有的是,慢慢摸透它的规律就好。 等到了家里,自轿里出来,陈凯之赤着身,这才意识到,那位知府大人不是东西啊,怎么也不给自己找一件衣衫穿?如今算是斯文丧尽了,想来那包大人得到了三眼天王,欣喜若狂,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第一百三十七章:贺寿(4更求月票) 其实在去知府衙门的时候,陈凯之热血上涌,一门心思就是想将可恶的三眼天王交给包知府,何况也不认得几个熟人,赤着身去,倒也无妨。 可现在呢,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街巷,此时虽是傍晚,可这里的‘黑网吧’的聚集区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实在……有那么点儿尴尬。 陈凯之硬着头皮赤身下轿,那歌楼有人眼尖,立即道:“那不是陈公子吗?陈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陈凯之不敢搭腔,明明他遇到了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尚且还能保持着冷静,可遇到现下这种情况,他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他低着头,急匆匆地进屋关上门,方才松了口气。 身上又脏又累,于是陈凯之提水洗浴,检查了自己身体,发现自己腹部灼伤的位置,伤口竟是好了大半,不过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显得血肉模糊的。 说来也奇怪,这伤口好得这样快,陈凯之本是想去上一点药的,可见是如此,便也就作罢,他迫不及待地取了《文昌图》来,结合这几日的经历,又忍不住诵读一遍,那触手可及的东西,似乎距离自己更近了,可又似乎还差一层窗户纸似的,差了这么些许。 倒是这时,外头有人叫唤:“陈生员,陈生员何在?” 陈凯之一怔后,连忙换了衣衫,推门而出,外头的人,陈凯之却是认得的,这人像是荀家的门子,陈凯之朝他施礼道:“不知有何见教?” 这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姐让小人来给陈生员代为传话,明日便是夫人的寿辰,本来前几日小姐便差小人来知会公子了,可小人来了几次,都不见公子的踪迹,现在时间紧迫,不过总算是幸不辱命,小姐请公子明日登门一趟,好给夫人贺寿。” 陈凯之听了,点了点头:“好呢,明日一准会到,有劳。” 这人便行礼走了。 陈凯之吁了口气,明日就是丈母娘生日啊,看起来还是大寿,难怪雅儿这样的急了,她是希望自己给荀母一个好印象吧。 可陈凯之转念一想,又不对啊,若是荀小姐私下来请自己,肯定是贴身的丫头来的。 要知道这荀家可是荀母做主,她的厉害,自己可是早就有所见识了,雅儿未必使唤得动这门子的,想想看,这门子是荀家的家奴,生杀夺予都掌握在当家人手里,这荀家谁在当家?若是荀小姐私下瞒着荀母让他来通气,他敢不和荀母招呼一声吗? 所以…… 答案呼之欲出,这是荀母派来的人,荀母让自己去拜寿,这是什么意思呢? 理应不是恶意吧? 细细一想,陈凯之便能猜测出荀母的一点心思了,上一次,陈凯之‘生米煮成了熟饭’,荀母估计已晓得大势已去,何况经过选驸马之事后,那张如玉,荀母肯定是瞧不上了,可是呢,此前放了太多的狠话,这荀母定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么好服软呢?她毕竟是长辈啊。 于是乎便耍了一个小心机,现在她怕是希望自己再去提亲的,可这种事,她不能主动说,得缓和关系,怎么缓和呢?等你陈凯之来拜寿啊。 当然,门子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夫人请你去拜寿,若是这样说,这面子往哪里搁? 于是才有了门子跑来,却口称是小姐的意思!等陈凯之带了寿礼登了门,荀母便正好有了台阶下了,大抵就是,原本本夫人是不喜欢你的,可是你这孩子怎么来拜寿了呢,好罢,看你还有一点孝心,嗯……接下来,我们研究一下成亲的事吧。 这尼玛大陈套路深啊。 陈凯之在脑海里想好了一番前因后果,不免苦笑摇摇头,不过看穿了这套路,他的心情反而轻松下来,嗯,看来好事将近了,明儿备着礼物,登门拜寿去也。 于是他收拾起心思,生火做了饭,勉强吃了,便呼呼大睡。 次日清早起来,却是想起了自己那一套全新的纶巾儒衫已被火烧了,家里倒是有几件较朴素的衣衫,好罢,只要干净便好,换了衣,洗漱一番,接着便出了门。 寿礼也是需要准备的,这大陈的风俗人情,书里也写得明明白白的,给长辈拜寿,需准备寿桃五个,以及布匹若干,全凭自己心意。 陈凯之细细想了,先去布店里买了一匹上等的松江布,又采买了五个寿桃,手里提着,便精神奕奕地往荀家方向赶去。 ……………… “消息准确吗?” 在江宁县衙廨舍里,朱县令凝视着宋押司,显得不可置信。 “已经证实了,虽然此事,知府衙门那儿秘而不报,可学生已经寻了府里的一个朋友,此人近来颇受府尊大人的信赖,已经证实了。” 朱县令不禁感叹:“真是无法想象啊。” 陈凯之的表现,实在是过于出色,这令朱县令愈发觉得,当初器重陈凯之,如今证实了自己眼光独到。 朱县令手搭在案牍上,徐徐道:“朝廷的邸报,你看了吧,三令五申的要拿盐贼,可至今各州各府都没什么进展,现在陈凯之捣毁了盐贩的巢穴,拿了一个贼王,你可知道太后娘娘将会如何的凤颜大悦吗?” “这……学生知道。” 朱县令随即笑了笑,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现在凯之立下了这等大功,眼下知府衙门还没把消息放出去,以本县看,这包知府的意图是秘密审讯,随即连夜将人犯押解入京,为的就是怕夜长梦多,也怕这三眼天王的党羽借机营救。只怕他的不少党羽,都还以为三眼天王已经被昨日的大火烧死了。现在趁着朝廷的恩旨还未下来,你……去,请凯之来,老夫已许久没有和他好好说说话了,是该和他谈谈心,叙叙旧了。” 宋押司明白了朱县令的意思,心里也很为陈凯之高兴,有了这场功劳,陈凯之的未来,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了。 没有半点迟疑,宋押司便朝朱县令行礼道:“学生这便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祝寿(5更求月票) 朱县令一门心思等着陈凯之,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只几柱香功夫,宋押司去而复返道:“县公,荀家的夫人大寿,凯之一早就出了门,去荀家祝寿去了,学生已命人吩咐过,只要他回来,便请他来拜谒县公。” “荀家……” 朱县令略显诧异,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陈凯之和荀家小姐的事,金陵内外谁人不知?上一次当着选俊使的面,陈凯之直接广而告之,说什么私定终身,一时传得惊天动地,这陈凯之无父无母,倒是有个恩师,不过……荀家的亲事,十有八九是要水到渠成了。 朱县令沉吟着:“荀家乃是本县的士宦之家,本县几次想要登门拜访,奈何都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今日是荀夫人的寿日吗?去备轿,本县理当去拜访,祝祝寿才好。” 宋押司先是诧异,因为荀家家世虽然不小,可是作为县令,按礼来说,是该避嫌的,免得有人说三道四的。 若是亲自拜访,除非是真正一等一的豪门,要嘛便是双方已经亲近到了某种程度。 而这两点,于荀家来说,都差了这么点意思,江宁县令不是普通县令,而是京县的县令,身份比寻常县令要尊荣许多,而现在县公突然要去给荀夫人祝寿,显然……是冲着陈凯之去的。 宋押司在心里有了一个肯定,陈凯之要飞黄腾达了。 不,应该说,他将来的前程,已经可以预期了,而陈凯之与荀家的姻亲,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朱县令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 “学生这就去安排。”宋押司深深地看了朱县令一眼,便匆匆而去。 …………………… 三眼天王的身份已经可以确认了。 虽然还没有翔实的口供,可包虎忙碌了一夜,总算是旁敲侧击,得到了许多有用的资料。 昨日所发生的事,也渐渐地露了一些眉目,起火的是一处大宅院,差役们已从那里拉出了七十九具尸首,从一些尚可以辨认的尸体来看,其中有数个,都是官府明令通缉的要犯。 而最重要的是,在宅院里,甚是发现了一处地窖和几处库房,都藏有大量私盐,大致的估算,足足有上万斤,就算陈凯之拿的人不是三眼天王,单凭这个,也足以称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清晨曙光初露,包虎便不敢怠慢,已是开始着手动笔撰写奏疏报捷了。 他知道这份捷报对于自己事关重大,不过包知府也明白,这功劳都是陈凯之和郡王殿下的,自己是丝毫也不能沾上的,不过至少也让他己松了口气,自己的官帽算是保住了,而自己的恩师,也同样可以松一口气了。 郡王的功劳,他哪里敢抢,何况他也不屑做这样的事。 既然这份捷报意义重大,那么就势必要大大地张扬一下军心民气,他知道,自夫子庙之事后,朝廷连绵尽失,现在正急需一场像这样的大捷。 可即便是他毫不浮夸,原原本本地奏写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却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两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竟是大破了数千差役和官军都无可奈何的大盗,杀贼七十余,还拿住了一个旷古未有的大贼王,虽不免令人有些匪夷所思,却是真正的事情。 这报捷的奏疏,一气呵成,接下来便是连带着陈凯之的口述,还有这个三眼天王,一道送进京师去。 这件事,现在是不可张扬出去,张扬出去了,终究怕会再惹出事端,他搁笔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便忙命人火速经急递铺将捷报送往京师。 虽是一宿未睡,可包虎却依旧觉得很是精神,竟是全无睡意,可手头的事忙碌完了,却是发现无所事事,于是便想起了那陈凯之,寻了书吏来道:“陈凯之的伤可好些了吗?可命了大夫去看看?这不是小事,不可疏忽怠慢。” 他治吏严厉,故意地用指节磕了磕案牍。 这文吏道:“清早便请了大夫去,不过他出门了。” 包虎不禁疑惑道:“他身上的伤,本府昨日还看过,可谓触目惊心,这个时候,出门做什么?” 这文吏是晓得陈凯之和荀家的事的,便笑吟吟地道:“还不是陈凯之的岳母大寿,他是荀家未来的姑爷,莫说是受了伤,便是天上下了刀子,怕也不敢怠慢的。” 噢,原来如此,包虎的脸色缓和下来,却又皱眉道:“身子真的无碍了吗?不过婚娶对少年人不是小事,却也不能等闲视之,这荀家也是金陵大户吧,平时府县上修桥铺路,也没少麻烦他们。” “是,荀氏一族,枝繁叶茂,素来对县里、府里的事,也很尽心。” 包虎此时的心情极好,想到这陈凯之立了大功,几乎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不禁起心动念起来:“反正也闲来无事,给本府备轿。” “府尊要出门?府尊,您已经一宿未睡了。” “哈哈……”包虎豁然而起,露出当初在边镇上的豪迈,拍了拍自己的肚腩道:“不过一宿未睡而已,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些许的辛劳,又算什么!休要啰嗦了,速速备轿去吧。” ……………… 另一头的陈凯之已到了荀家门口,这里倒也车马如龙,荀家毕竟是本地的大族,荀母在荀家的地位……明眼人都是知道的,金陵不少人家都和荀家攀亲带故,这一次是逢十的大寿,大陈朝是最看重的,所以莫说是大户之家,便是寻常人家,也都愿意大办一场。 陈凯之远远看到荀家的正门前,荀雅的一个族兄正在门前迎客了。 他见了陈凯之,显得很是亲热,陈凯之上前向他行礼,他热络地回应道:“凯之,早晓得你会来,快进去吧。” 陈凯之夹着礼物进去,刚刚过了大门,便听到有人唱喏:“金桥陈家张氏拜寿,恭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赠礼丝绸十匹,金珠三颗。” “赵家三公子赵德明为姑母拜寿,奉上蜀锦二十匹,银如意一枚。” 第一百三十九章:被坑大了(6更求月票) 那唱喏声很洪亮很清晰,而陈凯之…… 纳尼……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 他脚步开始放慢下来,不对劲啊。 明明《礼经》里明文规定了,拜寿礼不可过奢,五个寿桃,一匹布就算是丰厚了,我特么的是按最高标准的啊。 可……被坑了。 书里的话,真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啊。 陈凯之心里已有泪流满面的感觉,他硬着头皮上前,便有门房来迎他,口里道:“敢问名讳?” 明明他知道自己是谁的……不过陈凯之料来,这应当是某种程序,便恭恭敬敬地道:“不才陈凯之。” 门房深看他一眼,陈凯之才很是郁闷地将礼物送上,这门房看了礼物,也是呆住,像看怪物一样看陈凯之。 陈凯之悻悻然道:“可不可以不念?” 门房朝里看了一眼,打了个寒颤,似乎是怕夫人责罚,忙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啊,这是风俗。” 陈凯之很是无奈,摇摇头,索性面如常色,径直过了重重仪门。 一口气走到了正堂,这正堂里很热闹,一般的远亲都在外头攀谈,陈凯之穿过人群,径直入堂,便见荀母和荀游高坐堂上,身边坐着的,怕有不少是荀家的近亲,还有一些,多是本地的豪族。 这时没什么男女大妨,风气和汉唐类似,女主人家在家中可是顶了半边天的,众人一见陈凯之进来,有人狐疑,这是谁家的少年?看上去倒也眉清目秀,像是谦谦君子,不过……身上穿着的衣衫嘛,就有那么点儿寒酸了,虽然很干净,可到了这种场合,却就显得那么点儿‘异类’了。 陈凯之上前,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学生陈凯之,拜见伯父、伯母,恭祝伯母寿比南山。” “呀……他就是那个陈凯之?听说学问是极好的。” “虽是显得寒酸一些,不过迟早是要做荀家的姑丈的。” 众人低声咬着耳朵。 也有一些人,似乎不怀好意,噗嗤一笑道:“你瞧他,听说是案首,想不到这般穷……” 府试案首,对于寻常人家,确实很了不起,可来这里的,多是本地的豪族,谁家没有出过几个官宦? 虽是案首,可终究还是秀才,在这里,谁待见秀才呢? 荀游笑呵呵的,忙说:“好,好,贤侄来的好。” 荀母本也心里松了口气,起初陈凯之登门来求亲,她是极力反对的,也不是她看不起人,可这终究事关到了女儿的终身,那个时候她一门心思偏向娘家侄子张如玉,以为那是知根知底。 可是经过那一次的选俊后,她的心里的确有些松动了,可面子抹不下啊,难道出尔反尔? 现在陈凯之乖乖来拜寿,也算是给个她一个台阶了。 毕竟……生米煮成了熟饭了嘛。全金陵都知道了,还能怎么着?也唯有学着接受这个事实了,再者又听荀游说到陈凯之的许多好处,荀母也就渐渐有了改观。 可今日看陈凯之穿了旧衣来拜寿,荀母的面上忍不住有些微红起来,丢人啊,荀家的未来女婿呢,别人看了会怎样想? 虽是这样说,荀母却还是道:“起来吧,不要这般生疏,俊才几个兄弟,前几日还提起你呢,说是要跟着你读书,你有这个心便好。” 她说的俊才,便是荀小姐的几个族兄弟。 刻意这样说,是荀母着重向这些亲戚还有平时各家来拜寿的人点明,我家未来女婿穷是穷了点,读书却还是很厉害的。 这叫扬长避短,妥妥的妇人心事。 陈凯之心里暗叫厉害,这位未来的岳母大人,早二十年,妥妥的撕逼小能手啊。 于是陈凯之坦然地站了起来,只是…… 正在这时候,门房唱喏声便响起了:“生员陈凯之,奉上松江布一匹,寿桃五颗,恭祝夫人寿比南山。” 呃…… 一下子,这堂中安静下来了。 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陈凯之有些后悔,他知道,自己的礼是送得太少了,心里忍不住感叹,果然还是书本误人啊。 只看这堂中所有错愕的态度,陈凯之便晓得这一次有点坑大了,莫非是风气已改了?估计在这些大户之家看来,送的所谓‘松江布’还有寿桃,就像打发乞丐一样。 噗嗤…… 终于有人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却是离得荀母较近的一个妇人。 这妇人头戴金钗,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身上绫罗绸缎,乍一看,就像是用钱堆起来的人。 可是……人家过寿,你特么的花枝招展,生怕别人不晓得你家多有钱似的,这样的人,陈凯之在上一世和这辈子,都见得不少。 这妇人便笑道:“这位陈生员,还真是会开玩笑啊,松江布?呵……陈生员,你这松江布送了出来,只怕给了我这老姐姐,她也只用来作擦鞋布的。” 她这一开口,荀母的脸就拉了下来,心里知道这妇人在炫耀自己的同时,其实也在拆台。 荀母隐隐有些想发作的意思,既恨陈凯之不争气,又厌这妇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妇人却又笑了笑,见陈凯之和荀母无言,便一脸如沐春风地道:“不过陈生员,其实这也是无碍的,我这老姐姐看上的是你的才学,你虽是一贫如洗,可怕什么呢,荀家家大业大,还养不活你?” 这话……就严重了。 这等于是直接大庭广众下说陈凯之是吃软饭的。 这妇人也算是荀家的远亲,也是大户出身,家里做了大买卖,自然是有银子的,却因为出身不好,所以凡事都争强好胜,尤其是对荀母,便希望能将荀母比下去。 此人被人称作是杨氏,这杨氏虽是家中有钱,可荀家毕竟是有底蕴的大族,平时哪里比得过?如今见荀家寻了这么个穷小子做女婿,心里真是喜极了,因此阴阳怪气,少不得各种调侃。 荀母听了,心里怫然不悦,面上努力地不露声色,她比谁都知道,这时候若是翻了脸,反而成了笑话。 她扯出一些笑容,徐徐道:“凯之啊,还不来见一见这位杨婶婶。” 第一百四十章:牙尖嘴利(7更求月票) 陈凯之本来对荀母是心里略有吐槽的,现在见了这杨氏,反而觉得这未来岳母,其实……呃……也还过得去嘛。 妇人之间的龌蹉,陈凯之表面上不懂,心里却如明镜。 这等攀比的事,他是见得过了,他很清楚,这时候,他是绝不能动怒的,动怒了就输了,便大大方方地上前道:“小侄见过杨婶婶。” 杨氏只用眼角稍稍打量了陈凯之一下,便道:“真是懂事的孩子,难怪我这老姐姐要招你入赘了。” 入赘就相当于是吃软饭的意思,不但是骂陈凯之没出息,将来势必要靠荀家才能混吃混喝,其实也在暗讽荀家的女儿没本事,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当然要门当户对才好,一般招人入赘的人家,要嘛就是家族不能开枝散叶的,族中没几个男丁,要嘛便是女儿有什么隐疾,或是生得丑。 荀母的脸色隐隐变了变,手藏在袖子里,狠狠地拧起来握成拳头,以至关节咯咯脆响,面上已挤不出笑来了,眼里杀气腾腾的。 一旁的荀游早就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心里直哆嗦,他知道夫人肯定不会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和杨氏争执的,最后遭殃的,不还是自己吗? 他连忙道:“入赘?什么入赘?凯之是有大学问的人,乃是金陵才子,这是谁在乱嚼舌根,什么入赘,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杨氏却是气定神闲,见连平时怂包般的荀游都说话了,可见这一次真真把他们比了下去,刺痛了他们,心里反而有些得意。 想当年她只是一个通房丫头,蒙了老爷看上,这才扶正做了正妻,因此这金陵上下的各户,多少对她有些瞧不起,今日她便觉得满面红光,一脸喜滋滋的样子道:“呀,竟不是入赘?看来这凯之一定是极有才学的了,可是陈生员,你现在是何功名?” 陈凯之眯着眼,心里懒得和这杨氏计较什么,这等恶妇,难道还让自己捋起袖子和她撕逼不成?便只是淡淡道:“不过忝为秀才而已。” 杨氏便咯咯地掩嘴笑起来:“真真吓死人了,若是乡下的泥腿子,家里出一个秀才,那便宛如天赐了文曲星一般,可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个小小的秀才又算什么?学问这东西啊,得真正有了功名才算数呢,是不是?自然,陈生员,你别往心里去,老身呢,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老身说话……素来比较耿直。” 她似乎还嫌不足,又继续道:“就说我家老爷的那个兄弟,而今已是举人了,这逢年过节,便连县里的县尊都得派了人去慰问一二,说回来,秀才和举人,那是天壤之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的。” 陈凯之不禁无语,这女人……还真是牙尖嘴利啊。 瞥了一眼荀母,见荀母目露凶光,这凶光,分明是朝那杨氏去的。陈凯之甚至已经在怀疑,这个脾气不太好的未来岳母大人,会不会人忍不住要捋起袖子来动手了。 陈凯之却是一笑道:“噢,举人老爷,学生是高攀不起的,杨婶门第高,学生更是高山仰止,学生惭愧,以后自当努力。” “努力二字……”杨氏眯起了眼,道:“说来轻巧,可是这世上,努力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不过你倒是幸运,将来取了荀雅那丫头,这辈子也可保你衣食无忧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氏很痛快,痛快极了。 自己总算压了荀家一头。 可是其他人,却听出味来了,都觉得杨氏很无礼,人家大寿,你攀比什么!只是心里虽然有些打抱不平,面上却也不好得罪什么,这等泼妇,其实是最不好得罪的。 杨氏此时还得意洋洋的,很是自得的样子。 正说着,却在这时,门房竟是一脸焦急,急匆匆地小跑着进来道:“老爷、夫人,县尊大人来了。” 县尊大人? 本县的江宁县县令,地位可不是寻常小县官可比,地位和级别,几乎已经不在府里的同知之下了。而且一般地方官到任一方,虽然会和本地的世家搞好关系,可是亲自登门的,却是凤毛麟角。 现在这朱县令来做什么? 莫说是荀游等人吃惊,便连杨氏也微微一愣,自己最得意的小叔子,做了举人,也不过是县里派个人来慰问一下,意思意思就罢,这荀家是怎么了,京县县令竟会亲自登门? 众人讶异,荀游却是连忙起身道:“老夫亲自去迎朱县尊。” 他话刚落下,便听外头有人唱喏:“江宁县令朱子和,特来为拜寿,随礼松江布一匹,寿桃一篮。” 呃…… 也是这个礼…… 杨氏不禁道:“这县令,也这般寒酸吗?” 她话刚刚落下,便惊觉起自己失言了。 陈凯之忍她很久了,禁不住相告:“杨婶,既是拜寿送礼,最重要的是心意,朱县尊的礼,合乎《礼经》的规范,这是《礼经》明文记载的,《礼经》乃是本朝朱文先生所撰,朱县尊也是读书人,这份礼,正逢其时。” 杨氏面上一红,这时才意识到,原来陈凯之的这份礼,竟还和书里有关,她有再犀利的嘴,总不敢去讽刺《礼经》吧。 方才她骂陈凯之穷酸,现在莫非还要骂朱县令也穷酸吗?或者还能骂本朝被誉为儒道第一人的亚圣朱文先生穷酸? 这陈凯之的话,分明是好意提醒,却像是讽刺杨氏没有学问,才闹这笑话。 却在这时,朱县令居然不等荀家的人出迎,便已含笑入堂。 众人纷纷向朱子和行礼,朱子和却是一副谦虚的样子道:“今日老夫是以私人身份特来拜寿,就不必有这么多虚礼了。” 接着,他认认真真地朝荀夫人行了个礼,才道:“夫人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荀游和荀夫人顿时诧异,朱县令这般态度,实在是诡异啊!虽说荀家也未必就比朱县令差,可人家名义上,还是一地的父母官,这个态度,实在是让人想不到。 第一百四十一章:这女婿值(8更求月票) 荀游的下巴有些合不拢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杨氏,更是脸色铁青,显得很难堪。 其他人的心里暗暗称奇,似乎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可是接下来,答案却是揭晓了。 朱子和一切礼仪周到了,自然有人请他上座,他谦虚了一番,等坐定了,目光便只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随之道:“凯之,你的岳母大寿,为何不早说呢?害老夫促无防备,少年人,真不懂事啊。” “……” 震撼! 能在这堂中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能上得台面的人,而朱县令的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就实在是太离奇了。 陈凯之的岳母过寿,关堂堂县尊什么事呢? 可朱子和只这般轻巧地说出来,言外之意却好像是,陈凯之岳母过寿,他这堂堂江宁县令来拜寿,是理所应当的事,不来才奇怪。 那杨氏像是胸口受了一记闷锤,面色苍白,这朱县令,得是多看重陈凯之,方才说出这样的话啊。 这时却见陈凯之并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而是泰然自若地作揖道:“家岳大寿,岂敢劳烦县公。” 看上去是谦虚,可从陈凯之对朱县令的态度上来看,却又看似很平常。 荀游已是大喜过望,正想说什么。 这时外头又有人唱喏:“金陵知府包虎特来拜寿,奉上松江布一匹,寿桃一篮,祝夫人寿比南山。” “……” 方才还在震惊的人,现在更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似的,刚刚还觉得这陈凯之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得到了县尊的垂青,关系居然到了让县尊特意亲自来为陈凯之岳母祝寿的份上,这不是至亲好友,也不至如此啊。 可转眼之间,知府大人竟也来了……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陈凯之,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那位知府大人,总不会也是为陈凯之这穷秀才来的吧。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有等大家起身去迎接,这包虎乃是雷厉风行之人,身上照例地穿着平日的一身洗得急浆白的旧袍子,便疾步进来。 他眼睛一扫,却没有将其他人看在眼里,先是看了陈凯之一眼……呃…… 二人的衣衫,居然差不多,都是寻常的布衣,有些陈旧,却都不约而同的,还算干净。 这位可是府尊大人,可也是够寒酸的。 又有人不禁想,这陈凯之送松江布,送寿桃,县尊也这般送,府尊更是这般送,这…… 礼经啊。 做官的,尤其是在任上的,谁吃饱了撑着还炫富不成,像暴发户似的,生怕别人不知你家大业大,又是金珠、又是银如意。 人家照着礼经来,既不失礼,又不显得过份。 素来总绷着一张脸的包虎,此时难得地挤出了些许笑容,朝荀母道:“敢问可是荀夫人?老夫来凑个趣,拜个寿,不会显得唐突了吧?” 荀夫人心里自然是已乐开了花,今日一下子来了两个尊客,这排场,已足以让整个金陵都家喻户晓了。 荀夫人自然赶紧起身给包虎行了礼,又设了一个更上座的位置,包虎大喇喇地坐下,侧目一看,朱子和也在,二人相见,虽是上下官员,却都不免显得有几分尴尬。 朱子和朝他拱拱手,包虎便笑道:“原来子和也在,好的很,凯之,本府来了,你不给本府上茶?” 这口气,一点都不客气。 可还是有点怪怪的。 这就等于是他默认了陈凯之和荀家的关系,既然你陈凯子作为荀家的姑爷,你当然得来招待本府。 可对其他宾客们来说,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原来真的又是奔着陈凯之的面子来的。 这陈生员真真是好大的脸面啊,寻常大家自诩自己是什么世家,可对于本地的地方官,便是请,也未必能请得来的,人家呢,岳母过寿,府尊和县尊竟都来凑这热闹。 那原本以为出尽风头的杨氏,一下子黯然无光起来,早没人关注她了,她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和一身旧衣的府尊和陈凯之相比,却反是多了几分可笑的意味。 荀游喜出望外,捋着须,摇头晃脑的,很是欣赏地看着陈凯之,这未来女婿真是……值。 他忍不住朝荀夫人低声咕哝:“夫人,你看,我早说了,这陈凯之……定会有大出息的。” 本来这是邀功讨好的话,荀游不过是趁机讨个喜罢了,谁料荀夫人竟一下子脸黑了。 荀游又发挥起了自己那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看夫人这个样子,心里就猛地咯噔了一下,见了鬼啊,现在府尊和县尊都因为陈凯之的缘故来给荀家添光了,这婆娘还怒气冲冲的做什么? 荀游顿时感觉自己软了,吓得厉害。 这夫人冷笑,眼眸如刀子一般在荀游的面上划过去,杀气腾腾的,亦是低声咕哝:“你胡说什么……” 荀游吓坏了,忙改口道:“其实……其实……也没有这般有前途。” “混账!”夫人轻声叱骂:“分明是我当初便说这孩子将来要有大出息的,你这老糊涂虫!” 荀游顿然目瞪口呆的,呃……原来夫人还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偏偏他不敢争辩,却又如鲠在喉。 陈凯之在这边,已亲自斟了茶水上来,包虎呷了一口,才朝荀母笑着道:“尊夫人,你这未来女婿泡的茶好喝,真不错,只是可惜,可惜啊,老夫没有女儿。”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 坐在下首的朱县令心里却想得深,种种迹象证明,从包知府的言谈举止来看,宋押司打探来的消息,是真有其事了,否则包知府为何如此愉快地登门呢? 那么,朝廷接下来一定会重赏吧。噢,还有包知府的恩师,乃是当朝大司空,这一次据说连他也受到了牵累,而陈凯之此举,便连大司空也为之受益了,那陈凯之将来的前途……真是令人羡慕啊。 朱县令浑浑噩噩地想着,恰好听到包知府说自己没有女儿,朱子和便像是梦游一般,还未回过神,只是下意识地道:“倒是老夫有一女,年过十三,刚刚成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喜上加喜(1更求月票) 朱县令的话一出口,便晓得自己失言了,想不到平时如此谨慎的自己,居然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这或许是自己心理的因素吧,他何尝不想将陈凯之收为女婿呢? 有些事,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这样的少年,实是人中龙凤,不可多得啊。 众宾客见府尊和县公都来了,心思早已活络开了,现在听到府尊说可惜自己没有女儿,朱县令却凑上一句老夫有一女,心里真是骇然了。 方才那杨氏还在讽刺陈凯之吃软饭呢,可现在呢,人家争着抢着想让陈凯之吃这软饭,那杨氏眼珠子都像是要爆出来了,上下打量陈凯之,却依旧无法理解这陈凯之除了相貌俊俏一些,皮肤白皙一些,到底何德何能。 她不明白,可是荀母却明白! 抢女婿?这不能啊…… 荀母连忙嘻嘻笑笑道:“二位大人说哪里话,凯之和雅儿,可是定了终身的,今儿老身正想和他说说定亲的事呢。” 意思是,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谁也别抢了,陈凯之生是荀家的女婿,死了也是陈家的乘龙快婿。 众人讪讪。 这些宾客,这时看陈凯之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开始变得眼红起来,仿佛见了金山银山似的。 这边正热闹着,外间却听到了颤抖的声音。 这一次却不是门子唱喏,而是门子似是发颤的声音:“老爷,夫人……” 没一会,门子就狼狈地冲了进来,期期艾艾地道:“东山郡王府……东山郡王府……” 众人一听到东山郡王府,心里又都咯噔了一下。 整个金陵,有哪个东山郡王府,这郡王府里头住的人,可是天潢贵胄,和皇帝都沾着亲,正儿八经的宗室。郡王府便设在金陵,地位崇高无比,莫说金陵,便是半个江南,再尊容的人家和郡王府相比,也是不值一提。 郡王府一向是不愿与本地世家走近的,一方面,是双方地位千差万别,而另一方面,也是免得有人说闲话,说郡王府交好地方,这可会有可能惹来御史借机弹劾的。 可现在……郡王府?这郡王府怎么了? 门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勉强地定神道:“郡王府来了个公公,说是奉王太妃之命,特来拜寿来的。” “呼……” 空气凝滞了。 本是站了起来的荀游,像是给惊得不轻,又一屁股瘫坐回了椅上。 拜寿,王太妃…… 虽说王太妃没有亲来,可是荀母只是过个寿,人家竟派了人来拜寿,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天大的恩赐啊。 整个金陵,能劳动郡王府派人去祝寿的人家,只在三十年前出现过一个,那是金陵周家,当时北燕袭击大陈,恰好周家有个独生的儿子在边镇为官,这位周家的老爷,便带着城中之人坚守,一座孤城,被燕军围困了三个月,直到朝廷的大军前去驰援,而那时……满城老幼几乎已经死绝,那位周家的地方官,亦是战死。 为此,朝廷对周家大加抚恤,可仔细一查,方才知道这位战死的义臣,乃是周家的独苗,他这一死,整个周家算是绝后了,当时天下震动,朝廷大发邸报,将其视为楷模,而此人的母亲,恰好到了大寿之日,可惜膝下已无儿孙环绕,郡王府在当时派人前去祝寿,以示尊容。 而现在……却是荀家。 来祝寿了! 众人还在惊异中,有人已迎了那宦官进来。 来的人却是郡王府的总管,他永远带着和善的笑容,见众人都要来见礼,便堆着笑脸道:“哎呀,不必多礼,王太妃听闻荀夫人大寿,特意让咱备了些小礼来拜个寿,恭祝夫人寿比南山。” 本是妆容如仪的荀夫人,已经激动无比,今日这一场寿宴,实是这辈子再荣光不过的事。 她好不容易地定神谢了恩,要请这总管来坐,总管摇摇头笑道:“咱还得赶紧回去给太妃复命呢,就不打扰了,告辞。” 口里说告辞,转身要走,却是走到了陈凯之的身边,这总管笑呵呵地道:“陈生员,咱也有礼了。” 陈凯之忙回礼道:“有劳公公。” 总管点点头,这才扬长而去。 “……” 这时便是傻子都能明白了,人家郡王府为何来拜寿的,瞧那总管和陈凯之熟络的口气,原来这郡王府,竟也和陈凯之…… 卧槽,这荀家真是撞了大运了,这到底是招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妖孽女婿? 荀夫人呢,这时已经没心思跟之前那给她丢脸面的杨氏算账了,却是在悄悄抹眼泪,凶悍了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什么感动的事,可今儿,实在让她感动了一把。 虽是众人心思各异,可时候也是不早了,荀家备了酒宴,大家齐齐上坐。 陈凯之与包虎、县令同坐,荀游也来作陪,从前这主座上,是必定留有几个至亲的位置,现在却不得不请他们去次席了。 陈凯之左右不见荀雅,心里略略有些失望,可想到她该是羞于见人,理应在后园的闺中,便也就安下心来。 胡吃海喝,乃是陈凯之擅长的事,几杯酒下肚,大快朵颐一番,陈凯之心满意足。 边上呢,荀游则与包虎、朱子和攀谈,陈凯之知道,长辈之间攀谈,自己还是不做声为好,便继续吃得不亦乐乎。 那荀母则与女客在后舍里摆了一桌酒,这边陈凯之吃得正欢,却有一个荀家的仆役来,低声附在陈凯之耳边道:“夫人吩咐,让公子招待客人。” “啊……”陈凯之呆了一下。 你特么的逗我吗?荀家宴客,我招待什么鬼? 可一想,转瞬间是明白了。 这位岳母大人的套路真是深啊,任何时代,招待宾客,都是主人家的事,谁听说过客人跑来招待客人的吗? 而荀母却暗暗做这样的安排,这分明就是让他以主人家的身份招待一下荀家的亲朋好友,一方面,是坐实了荀家女婿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好让那些想打陈凯之主意的人打消这个念头。 陈凯之想了想,便长身而起:“好吧。”端了水酒,便由人领着四处敬酒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捷报 虽深知这是荀夫人的套路,可得到了荀夫人的认同,陈凯之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一路给客人敬酒,到了后面,荀家的下人把他领到了后园,女眷们都在这,陈凯之上前,诸女眷们便都道:“新姑爷来了,新姑爷来了。” 陈凯之面色如常,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羞愧之心,谦谦有礼地朝他们点头微礼,才举杯道:“家岳寿日,有劳诸位,学生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说罢,直接喝干了,这才起身告辞。 那杨氏便在女客之中,真是无地自容。 陈凯之一旋身,预备要走,那杨氏却是突然唤他:“陈姑爷。” 陈凯之回眸,含笑道:“不知杨婶婶有何事见教吗?” 这杨氏先是羞愧,后来却开始不安起来,她想到陈凯之那可怕的人脉,顿时觉得陈凯之深不可测起来,自己方才各种讥讽,却不知对方有没有记在心上,假若当真记恨,却又不知会不会引来什么祸端。 所以入席之后,她一直心不在焉,满心思的忧心忡忡,现在终于有了一次接触陈凯之的机会,即便是当着众女眷的面,她也不在乎了,忙强笑道:“老身方才若有冒昧的地方,还望……” 陈凯之只笑了笑,看她焦虑不安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呵呵……” 只笑了一声,旋身而去。 呵呵的意思,等于是没有给她回答,既可能是报复,也可能是一笑而过,陈凯之就是想让她猜,让她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寝食难安,对付这种女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如此。 一通待客下来,陈凯之还算精神,天色却已晚了,送完了宾客,荀夫人留下陈凯之,看了他一眼,便笑盈盈地道:“今日有劳了你,很辛苦吧。” 陈凯之道:“不辛苦。” “嗯。”荀夫人很觉得满意,瞥了一眼怂包的丈夫,顿时觉得这女婿比自己丈夫要顺眼得多了,便笑了笑道:“明日让你恩师来一趟,可好?” 这便是讯号,没事让自己恩师来做什么?当然是继续提亲的,接下来,陈凯之就可以置身之外了,父母之命嘛,恩师和荀夫人拍板做主就是。 陈凯之谦和地作揖道:“学生明白了。” 一点就透啊,荀夫人又满意地笑了。 陈凯之几乎可以看到一个娇滴滴的新娘子很快便要到自己的碗里来了。 ………… 金陵这边变得祥和起来,而京中,却依旧充斥着肃杀的气氛,京中各部,如今都已经忙碌开了,便连官吏的沐休假期也都一概取消。 提到这个,便有人忍不住恨得牙痒痒的,要怪就只怪那些横行金陵的盐贩啊,正因金陵出了那样大的事,京师自然也就变得防禁森严起来。 太后只明诏要严加防范,可到了几个宰辅那里,便成了杜绝一切隐患,命令抵达了六部,又成了不可有丝毫松懈。 如此这般,现在各部和各卫,满城的搜捕,盐贩没有抓着几个,倒是各种市井泼皮抓得刑部、大理寺、明镜卫、五城兵马司的大狱人满为患。 凤颜震怒的同时,姚文治便愈发的忧愁起来,那个门生啊,可真是捅破了天呢,可要怪真能怪包虎吗?最终,还是他姚文治的错,因为当初是他错估了盐贩的实力,这才调用了包虎,希望借助包虎马政的经验,一劳永逸的解决掉私盐猖獗的问题。 本想做好事,谁料竟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虽是压力甚大,心里也焦虑万分,身为司空,大陈的宰辅,姚文治却都将其掩藏在心里,这巨大的压力,甚至令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可他依旧是按时入阁当值,不敢怠慢。 龙图阁就在宫中,里头有专门的翰林来负责处理军机大事,而朝中三公,被时人称作宰辅,分别为司徒、司空、司马,这三人,则为龙图阁的首领,分管军政。 现在京里,已经传出了姚文治可能罢相的消息,已有不少人跃跃欲试、虎视眈眈了。 姚文治倒还算沉得住气,对外界的事,并不理会,每日清早,都按时至龙图阁。 昨夜是大司马当值,不用见那位专横的大司马,姚文治乐得轻松,至于司徒王安,却已年过七旬,垂垂老矣,几次想要告老还乡,太后尽皆不准,这倒是一件十分罕见的事。 其实只有姚文治明白,司徒之位,关系重大,太后之所以留着这位王司徒,除了要借重他的影响力,便是因为一旦司徒出缺,任何人选都难以服众。 这位历经四朝的大司徒,而今病怏怏的,却因为种种的考虑,却不得不依旧在其位了。 姚文治到了龙图阁,刚刚到了值房坐下,问左右的翰林道:“王司徒可到了吗?” 便有人答道:“姚公,王司徒告病了。” 告病…… 姚文治苦笑,王司徒身体老迈,告病也实属平常,不过这王司徒历来都是平安无事的时候身体康健,一旦朝里乱起来的时候,就总能病了。 他摇摇头,却叹了口气:“王司徒不易啊。” 他发了一句感慨,随即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问道:“金陵那儿,可有奏疏来?” “有,是刚刚送来的,正预备送入宫中去,不过料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娘娘正与赵王、郑王、吴王等宗室诸王观看北海郡王骑射。” 姚文治只点点头,道:“北海郡王能文能武,不可多得。” 说着,便低下头喝了口下头人刚送来的茶,等翰林将奏疏送来了,他定了定神,便打开了奏疏。 只这奏疏打开一看,他竟是啊的一声发出了惊呼。 姚文治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也不能怪他有如此吃惊之态,因为这奏疏的最前,赫然写着‘臣金陵知府包虎报捷’。 一见报捷,姚文治先是疑惑,哪里来的捷报呢?随即,心里又是一喜,真有捷报,是关于盐贩的吗? 可是随即,他的心却是沉到了谷底,包虎不会是……弄虚作假吧。 这极有可能,现在朝廷这边限期打击,包虎无奈之下,便只好作假,谎称捷报。 ………… 看到有人说老虎每章太少没诚意,每章两千字,出于两个考虑,一个是老虎码字更新不至于时间太被动,另一个是大家不用等太久,老虎只想说,不论更了多少章,一天一万六字的更新,历史类里应该不多见,在剧情上,老虎也从不喜乱凑文字,都是老虎经常性熬夜出来的成果!码字工真的不容易,请大家能尊重和能体谅一下老虎的努力! 第一百四十四章:迎刃而解 其实谎称捷报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倒是不胜枚举,边镇的军将,冒功的多的是,可姚文治此刻却是眉头紧皱起来。 若当真如此,就真要被包虎害死了,办不成事,这是能力的问题,至多算是昏庸无能,不能为君分忧,可若是作假,这便是欺君罔上了。 其他人冒功,是因为没人去管他,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金陵,还怎么冒功呢? 只怕包虎一旦作假,赵王的人便立即暗地里去查实了,到时候揭发出来,便不是被罢黜这样简单,甚至可能要误了卿卿性命。 姚文治很是紧张,甚至提心吊胆起来,可继续往下看……东山郡王……陈凯之……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去,竟是诛贼七十九人……两个人,杀了七十九人? 这,也太骇人听闻了,若是寻常的小贼,姚文治倒还敢相信,可这是穷凶极恶的盐贩啊,这些人都是将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人,是真正敢拼命的,即便是数百官兵,面对这样数量的盐贩,也未必敢说全歼呢,被全歼还有可能,这诛贼,从何谈起? 姚文治感觉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连握着奏疏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只是……接着,姚文治突然目光一闪。 一下子,他呆住了,口里喃喃念着:“擒获三眼天王……现已加急押解京师,不日即到。” 嗡嗡…… 姚文治的身子一震,便觉得脑子一片混沌。 三眼天王…… 是那通缉榜上的三眼天王吗? 拿获了? 若是如此,这证明了什么? 但凡是冒功的人,往往只会笼统的报一个数字,然后奉上一些首级。 可是这种生擒的,却是少之又少,因为既然敢将俘虏送进京来,朝廷很容易确认身份,并且开始侦讯是非曲直,只要一审,就什么都清楚了。 而三眼天王拿获,并且人犯押解入京,这便说明包虎并没有说假话。 想明白了这些关节,猛然间,姚文治的面上露出狂喜,若是如此,这正是久旱逢甘霖啊! 他连续看了两遍,才确认无误,却又发现奏疏后头还夹着一份陈述,他忙是打开,迅速的浏览,仿佛亲眼见证了陈凯之与东山郡王如何拿贼一般。 最终,他长吐出了一口气,大功……大功一件! 这是喜事啊,大喜。 他豁然而起,整个人竟是高兴得手足无措,所有的问题,在这封捷报送到之后,都一下子迎刃而解了,他又怎么高兴? “来,来人,太后……太后娘娘在哪里?” 几个翰林被大司空的‘异常举动’惊呆了,在平日里,司空大人一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是现在……面色红润,一脸的喜悦之色。 只见他甚至卷起了袖子,有若珍宝一般将奏疏贴身藏了,毫不客气地继续追问:“在哪里?” “姚公,方才下官禀告了,是在御园。” 对,好像自己听说过了,哎呀,糊涂了啊,糊涂了啊。 “呵呵……呵呵……”姚文治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便匆匆往深宫里去了。 ………… 此时,御园里春意盎然,在这林苑的深处,北海郡王英姿勃发,骑着健马,英武非凡。 几个宦官气喘吁吁地抬了一个笼子来,打开笼子,一头小野猪便咆哮着窜出。 北海郡王陈正道大笑,矫健地夹着马,驾的一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便朝那小野猪追去。 哒哒哒……哒哒哒…… 他坐下的宝马距离小野猪越来越近,陈正道毫不犹豫地张弓拉箭,双手无需借力,只凭借着双腿控住战马,弓已满,风呼啸,宝马扬蹄,这一切动作一气呵成,顷刻之后,他弓弦一松,利箭如流星一般射出,那小野猪方才还在前狂奔,下一刻便被死死的钉在了地上,发出了哀鸣,倒在血泊里。 在这猎场的不远处,是一处林苑中的小坡,坡上依山傍水,在这里的还建着一处凉亭,几个女官正小心翼翼地剥着南楚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太后则雍容地坐在锦墩上,挑眉望远,听到远处的宦官惊喜的道:“中了,中了,郡王殿下又中了。” 赵王等宗室,则是笑吟吟地侧立一边,都不禁开怀而笑。 “北海郡王是不是累了?让他歇一歇吧。”太后也跟着笑了笑,颇为关切地道。 “他爱骑射,便让他多玩一时半刻吧,他呀,是闲不住的人,有时候,真是羡慕北海郡王,年轻就是好。”赵王陈贽敬不禁感叹。 “是啊。”太后目光幽幽地眺望远方,见那陈正道在山下勒马飞驰,也不禁动容:“岁月不饶人,赵王老了,哀家也老了。” 其实太后年不过三旬,赵王比太后还要年轻一岁,正是壮年,现在听了太后的话,赵王眉头微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太后,才道:“娘娘并不老。” 太后不置可否地道:“赵王,哀家近来在想一件事。” 赵王含笑道:“娘娘在想什么?” 太后突的一笑,一字一句地道:“若是无极还活着,只怕也到了骑马弯弓的年龄了吧。” 无极二字,在这深宫之中,乃是极大的忌讳,可这皇嫂突然提到了无极,赵王面上微微一僵,见太后面如常色,赵王陈贽敬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样子,道:“是啊,无极若是还活着,现在也该在骑马了。” “哀家听说……”太后突然道:“赵王府的人在搜寻什么?” “嗯?”陈贽敬沉吟道:“太后何出此言?” 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哀家问你,是吗?” “不。”陈贽敬矢口否认道:“臣弟难以回答,赵王府自然开府建牙起来,下设各卫,各司其职,臣弟不知娘娘问的是何事。” “噢。”太后便点点头,随即别开了目光,朱唇轻启道:“哀家真想念无极啊,可惜……怕是永远不会有下落了,贽敬,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你有儿子,哀家却没有。” 第一百四十五章:步步紧逼(4更求月票) 陈贽敬深深地看着太后,只见太后的视线似乎又投向了远处的北海郡王,但是一张精致的脸上却微微地显出几许忧伤之色。 陈贽敬顿了一下,目光一闪,道:“娘娘,陛下就是娘娘的儿子。” 太后将目光收了回来,又落在了陈贽敬的脸上,却是俨然一笑,道:“不错,陛下也是哀家的儿子。” 这个‘也’字,似乎隐含着玄机。 却在这时,山下的北海郡王陈正道已下了马,太后站了起来,带着笑意道:“走,下去看看。” 接着,便领着宗室和宫人们出了凉亭,陈正道牵着宝马迎面而来,气喘吁吁地朝太后行礼,边上的宦官喜滋滋地道:“娘娘,郡王殿下百发百中,一箭便射死了野猪,奴才察验过,一箭穿心。” 太后含笑道:“正道的弓马当真是越发的纯熟了。” 陈正道得了夸赞,忙道:“臣只是想练好武艺,为朝廷效力罢了,昨日臣还在想,若是臣在金陵,一定将那些盐贩杀的片甲不留。” 盐贩…… 这盐贩的事在这个时候又被提起,令太后咬唇轻笑起来。 陈正道则是大大咧咧地道:“臣愿提府中五百精卒,只需三月,便将那自称三眼天王的盐贼一网打尽。” 太后左右看了一眼,笑容可掬地道:“正道真是个虎儿啊。” 宗室们便都跟着笑了起来。 太后接着道:“不过这区区小事,就不劳正道费心了,杀鸡焉用牛刀,这是地方州府之事。” 陈正道与赵王对视一眼,却道:“可那包虎至今也没有消息。娘娘,这盐贩轻易便聚众数百人,胆大包天,官军竟不能制,长此以往,迟早要惹来大祸啊,而包虎办事不利,此事若是再不严惩,只怕有损朝廷威严。” 太后只轻描淡写道:“不是说了一月为限吗?” 陈正道心里冷笑,他知道太后还在拖延时间,其实这也是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罢了,一个小小的包虎,他是绝不会放在眼里的,可是包虎背后的姚文治却是宰辅,此人对太后素来死心塌地,若是能趁此机会剪除了此人,整个局面就可以改观了。 他叹了口气,故作忧虑地道:“非是臣迫不及待,只是近来臣听来了不少闲话。” 太后抿抿嘴:“哦?什么闲话,说给哀家听听。” 陈正道却是忙道:“臣不敢说。” 这自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太后一眼便看穿了这不敢说背后的路数,却依旧不露声色,温声道:“说说也无妨。” 陈正道便带着些许犹豫道:“坊间现在闹得沸沸汤汤,都在说那包虎误国,诺大的朝廷,连区区盐贩都不能处置,咱们这大陈,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愈发的外强中干了,又有北燕的使节,更是目中无人,昨日甚至直接羞辱了鸿胪寺寺卿,痛斥我大陈无人。” 太后的脸色微微一沉,陈正道的这些话,无论是真是假,但是她可以想象,在这背后,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的。 心里微沉,太后却是不慌不忙地道:“嗯?北燕的使者,这么不懂礼数吗?” 陈正道信誓旦旦道:“这些北燕人,历来和我大陈不对付,可他们这些话,虽是心怀歹意,可问题的根子,还是因为朝廷识人不明啊,故此臣愿领五百护卫,去那金陵,三月之内,定要给娘娘一个结果。” 这些话,看似是忠心耿耿,实则却是将太后逼到了墙角,太后只道:“到了期限,再另作打算吧,正道,你再射一只山猪哀家看看。” 陈正道也不指望一次说动太后,凡事都是徐徐图之的,现在不过是吹吹风罢了,他便大笑道:“臣领旨。” 不过,他很清楚一件事,今日他在这里表明了态度,敢下军令状,带着五百精兵,便可以除尽盐贩,这就更加显得那包虎昏聩无能了,太后越是顶着压力任用包虎,不追责姚文治,这天下人会怎样想,御史们会怎样看? 他爽朗一笑,接着便英姿勃发地骑上马去,坐下的宝马唏律律地发出斯鸣,双脚刨地,陈正道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朝太后道:“娘娘,你看着吧。” 另一边,已有宦官开始准备放山猪了,陈正道已取出了弓箭,双腿夹着马肚,预备飞驰起来。 太后则是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英姿矫健的郡王,双目之中,似含着饶有趣味的笑意,可是眼眸的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色。 守着先帝的这份基业,真是不易啊。 她终究只是个女人,总会有脆弱的一面,只是这一面,她小心地包裹起来,因为她深知自己的四周,群狼环伺,每一个人都想从她的手里夺去先帝留下的一切,那原本也属于他们儿子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心里又不禁想:“千难万难,也要守住这基业,这天下是无极的,谁也夺不去!” 这些话,太后在心里已不知和自己说过多少遍了,这表面上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雍容端庄,还有这酷似冰山一般的绝美容颜之下,似在远远眺望着北海郡王,似是谁也看不透她的心事。 一旁的赵王陈贽敬笑了笑,似是无心地道:“娘娘,也要三思啊,北海郡王所说的不错,盐贩的问题若是再不解决,只怕……” 太后凝眉,冷面不语。 却在这时,竟听到一声打破气氛的呼喊:“娘娘,娘娘……大喜……大喜来了……” 远处的陈正道依旧在策马飞驰,弯弓搭箭。 太后等人则惊愕地朝声源处看去,竟见姚文治手中高举奏报,一瘸一拐地朝着这方向奔来,口里边道:“娘娘,大喜,大喜……大捷,三眼天王已经……已经擒获了。” 那头的陈正道已是弯弓,凝神静气地看着目标,搭箭欲射,可姚文治那一句三眼天王被擒获之声恰好传来,他的脸微微一愣,手竟微微一颤,手中利箭已经飞射出去,可那山猪,却嚎叫着去远,飞快地狂奔。 笃的一声,箭矢无力的只是没入了土中。 第一百四十六章:凤颜动容(5更求月票) “娘娘……” 姚文治嘶声歇底地喊着,却是满心的欣喜若狂,这一路进了内宫,反而更加激动,太后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了,虽是太后面上没有表露,只怕比自己更加期待这一场捷报。 他欢喜地高声大呼:“大捷啊,金陵生员陈凯之,还有东山郡王陈德行,孤身入狼,诛贼七十九人,擒获三眼天王……” 他的声音不小,最重要的是,他先前一嗓子,已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来了。 陈正道这一次没有射中山猪,心里甚是懊恼,策马想要继续追赶,可他的耳朵却没有闲着,凝神想去听一听这所谓的捷报。 等听到一个秀才,还有一人……他没听得太清楚,可居然只两个少年,竟杀贼七十九,还生擒了三眼天王?陈正道的脑子顿时要炸开了一样。 今日自己下军令状的事,想必很快就会流传出去,到时不免天下人都要夸赞自己乃是为国为民的贤王,更显得自己精明强干。 可是……现在只两个少年就能诛贼?可自己却夸下海口,带五百精卒即可…… 这是什么意思?若是这些话都传出宫了,自己岂不是反成笑话了? 陈正道心里一闷,坐在马上竟有些恍惚,坐下的宝马烈得很,他竟是一时失察,双腿没有夹住坐下宝马,却是整个人直接翻下了马来。 砰…… 身子狠狠地落在泥地上,这泥地上有不少碎石,陈正道顿时感觉自己的身子要散架了,下一刻,他突的感觉胸闷无比,拼命咳嗽,随之一口血自口中喷出。 “啊……殿下……殿下……” 这里顿时混乱起来,许多宫娥和宦官纷纷涌上来。 陈正道狼狈不堪,勉强地让人搀起自己,嘴角依旧溢血,却还是强撑着五脏六腑所传来的不适,一瘸一拐地到了太后的面前。 而此时,姚文治已到了,双手高高拱起捷报,激动地道:“娘娘,大捷,是大捷啊。” 这位三朝老臣,此刻竟是热泪盈眶,哽咽道:“大捷啊,盐贼不堪一击,生员陈凯之,郡王陈德行……” 听到陈凯之三字,太后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却是露出了震惊。 这一时的失态,倒是很快平复下来,幸好这时候,震惊的并不只是太后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怎么可能呢? 简直就是笑话,这盐贼若是当真有这般的不堪一击,何以会为祸数十年而屡禁不绝?还有那三眼天王,没有人会相信,他会这般轻易被生擒!当初为了捉拿这三眼天王,费了多少的心思,可有人曾抓住此人的毫毛吗? 赵王的脸色微沉,目光阴晴不定,最亦是觉得不可思议。 陈正道此时已一瘸一拐地来了,他听了个真切,慢慢的,他已从震惊中缓了过来:“这绝无可能,三眼天王,是何等的悍匪,臣专程研究过他近十年来的行踪,此人狡猾如狐,聚众近千人,甚至还与官府中的人私通,身边高手如云,这……定是金陵府冒功吧。” 他话音落下,也算是把大家从震惊中拉了回来,许多人才露出恍然大悟之态。 冒功……对,是冒功,一定是的! 毕竟,这样的战绩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若不是冒功,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太后心里一沉,冒功吗?若是冒功,怎么凯之会牵扯进去? 她此时竟有些顾忌不上所谓的三眼天王了,唯一值得担心的便是陈凯之的安危。 倒是姚文治道:“三眼天王,已在奏疏发出后,紧急押赴京来,多半也就这几日便会抵达,若是冒功,岂不是不打自招?请娘娘看奏疏后的陈述。” 太后已忙不迭地拿着奏疏翻下去,果然看到一篇文牍格式的陈述,她心跳微微加快了一些,眼波迅速地扫下去。 陈凯之竟和东山郡王混在一起了?嗯?他们与友人愉快地玩耍……捉迷藏……躲猫猫…… 这样大的人,还捉迷藏…… 太后突然眼中噙泪,竟是有一种温馨和感动。 随后,话锋一转,情势徒然地紧张,‘友人’死了,而当这陈述里写道,陈凯之与陈德行被无数的弓弩和刀剑抵住的时候,太后顿然面若冰山,双眉一凝,微微狞笑:“恶贼该死!” 短短四个字,铿锵有力而出,很有君王一怒,血流滂沱的气势。 凯之……他临危不惧。 太后若有所思了,这家伙,不像先帝,先帝没有这样镇定,倒是像……太祖高皇帝……据说太祖高皇帝,便是天塌下来,也能吃能睡的人。 太后突的有几分欣慰,她一手拿着文牍,一手忙要掩住口,以至于这轻微的动作,令她方才微红的眼眸里落出一行泪迹来。 太后猛地醒悟什么,面色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眼角余光扫视赵王等人一眼,却默不作声,继续看下去。 制盐…… 这家伙……哪里学来的制盐呢? 居然……如此……那些盐贩,还真是百密一疏,居然被这小子骗过去了。 当看到陈凯之与陈德行裹着湿被褥冲出火场,太后心里一紧。 呼…… 当最后一个字看完,太后长出了一口气,才道:“并非冒功,人证物证俱在,这逆贼也即将押解入京,看来这是真的大捷了。” 陈正道却依旧难以相信地骇然道:“这……这怎么可能?” 现在连太后也一口咬定,陈正道大惊失色,心里却很是不甘。 太后抬眸,心里居然变得惬意起来,仿佛身上千斤的担子,一下子自肩上落下来,浑身轻盈不少,她面容如融化的冰山,不禁笑了:“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如此顽疾,竟是被人轻巧地解决了,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众人一头雾水。 可是大家都明白,太后娘娘确定了的事,那么此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要知道太后娘娘历来谨慎,若是没有把握,是断然不会否决掉冒功的。 众人面上的震撼,可想而知,真的……解决了。 他们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接受。 第一百四十七章:护子情深(6更求月票) 太后心里自是高兴的,却是正色道:“此事,立即传抄邸报吧,当然,也不必大张旗鼓的,毕竟……朝廷不过是剿了一些小贼而已。” 是啊,小贼而已,虽然站在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三眼天王惹来了多大的麻烦,可是对外而言,总不能因为只是剿了一伙盐贩,便像是打了天大的胜仗的吧。 既是要扬眉吐气,作为朝廷,反而要显得举重若轻。 看了众人的神色一眼,太后随即又道:“至于此事如何善后,如何论功行赏,都等钦犯押解到了京师再来论处,本宫……乏了,你们且退下。” 到了现在,陈贽敬等人亦是无奈,只好拱手道:“臣等告辞。” 太后见他们退去,却是加急了脚步朝凉亭而去,一面吩咐道:“让张敬来伺候,其余人,尽都告退吧,传张敬,快!” 语如连珠,脚步如迅雷,待她上了凉亭,屈身坐下,自这向下眺望,宫人和宦官们都已远远后退,便见张敬气喘吁吁地小跑着来。 一口气走到了太后的跟前,张敬便顺势拜倒道:“奴才……” 才字未出口,太后却将奏疏直接丢给他,不给他问安的机会:“快看!” 张敬从未见过太后如此急躁过,在他的印象中,太后娘娘总是处变不惊的,事有反常啊,张敬哪里敢怠慢,急忙将奏疏打开,这一看,眼珠子都差点要落下来了。 “怎么看,你说。”太后的语速极快。 “奴……奴才……”张敬反而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了。 太后却是蹙眉道:“好生生的和友人愉快地玩耍,耍着耍着,就进了贼窝,这让哀家怎么放得下心。” 呃…… 张敬也是哭笑不得,是啊,这耍着耍着,怎么就进了贼窝呢? 他看到了奏疏里写着陈凯之剿贼,还觉得匪夷所思呢,可太后这么一句,反让他后怕起来。 是啊,若不是皇子殿下谋略过人,一旦有个什么好歹,这可让自己还怎么活? “哎……”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辛苦了他,哀家方才竟是失态,差一些在赵王那些人跟前没能忍不住自己的心思了。想想那孩子,在宫外那么多年,不知遭了多少的罪,受了多少的委屈,哀家先是孩子的母亲,才是太后,怎么不揪心?不难受……” 张敬不禁道:“娘娘,那么就不如……” 太后无力地垂坐,摇了摇头道:“不可以,一旦相认,就是天下大乱,对无极也是无益,现在不是有利的时机啊!张敬啊张敬,现在咱们大陈,可是有一个天子的啊。” 是啊,张敬的心里亦叹了口气,赵王的儿子都已经登基了,即便认了又如何,还能克继大统吗?给了宗室的身份,那么赵王和他的党羽,甚至一些和赵王等人交好的地方镇守,会肯这样罢休吗? 现在的局势是,小皇帝已经登基了,不少人认为,大陈的未来是小皇帝,是赵王,娘娘虽然秉政,可毕竟,她已经无后了,这朝野内外,多少人将宝押在了赵王的身上,便是希望不久的将来,自己这个赵王党,能够从小皇帝和赵王身上得到应有的回报。 一旦太后突然寻回了自己的儿子,赵王会怎么样呢?他势必会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皇子殿下在一天,他便要寝食难安一天,而他的党羽们呢?这些曾经投靠了赵王的党羽,身上已有了赵王的烙印,最担心的,就是出现变数啊。 所以认回陈凯之,陈凯之才是真正的陷入最危险的境地,因为届时将会有无数人,想要除掉这个眼中钉。 张敬颌首点头道:“娘娘思虑的周全。” 太后强忍着即将涌出来的情绪,娇躯微微颤抖,嚅嗫了一下,才道:“忍一忍吧,再忍一忍,等剪除掉了朝中的某些人,局面祥和一些了,哀家再接这个孩子回宫,让他回宫里来,哀家真想好好看着他,真想好生将他抱在怀里,哎……” “还有……”太后突然眼眸眯成了一条缝隙,那本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却被长长的睫毛如帘一般覆住,她突然道:“人犯押解入京之后,立即让明镜司接手,不可经过任何人,审讯的事,交你来办,审出什么,立即呈送哀家过目,不要让人插手进来,明白了吗?” 张敬谨慎地道:“奴才知道了。” 太后瞬间又陷入了且忧且喜的样子,柳眉微沉,又渐渐舒展,一会儿道:“吃了那么多的苦,他的身子骨还好吗?”一会儿,那眼眸里又似是蒙起了一层薄雾:“幸亏他有这样的急智,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太后偶尔回过神,却见张敬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道:“张敬,你在想什么?” “奴……奴才没想什么。” 太后吁了口气:“去吧,哀家也乏了,该回去歇一歇了。” 张敬告退而去,穿过了无数的宫墙和亭台楼榭,张敬脸上依旧还是阴晴不定的样子,他的心里,一直都在琢磨着一件事。 ‘友人’愉快地玩耍…… 愉快地玩耍? “友人”! 这友人,在奏疏里是叫张如玉的,张如玉……他是皇子殿下的友人吗?他怎么记得此人和皇子殿下很是不和睦来着,在选俊那一日……痛斥皇子殿下的人,便是他吧。 这就奇了,既然二人水火不容,又哪里来的愉快玩耍呢? 当然,这不排除有两种可能,前者是,皇子殿下宅心仁厚,不计前嫌,宽宏大量,固然是被那张如玉费尽心机的伤害,也一笑置之,依旧和张如玉做了‘友人’。 后者便是,所谓地愉快玩耍,恐怕并非事实这样简单,这位‘张友人’死得可能有些蹊跷。 张敬凭着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自然更相信是后者。 若是后者的话,‘友人’平白和他们玩耍,闯入了贼窝,结果就死了。 那么…… 张敬这时突然打了个寒颤,他觉得有些冷。 皇子殿下,可不是简单人呢。 自然,这些话,他是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的,即便是太后娘娘,他也不能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定亲(7更求月票) 冬风瑟瑟,大地上,万物萧条,又是一个寒冬。 可对陈凯之来说,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年,眼看着就是结束了。 庭院之外,那枝头上一片光秃秃的,处处银装素裹,便连隔壁的黑网吧,在这寒天下,生意也变得冷清了许多。 陈凯之披上了一件新买的披肩,遥看着院落内外的积雪,还有那天上飘起的雪絮,很有感触,南方的雪,总如少女一般含蓄,如柳絮一般的飘飞,轻轻柔柔的。 陈凯之又穿上了新买的蓑衣,缓步走出家门,自那郡王府送了诊金,陈凯之的手头宽裕不少,也舍得给自己添置了一些御寒的衣物。 他身子没入了冰雪的天地间,在一炷香之后,便赶到了县学。 照例,他如往常一般寻到了方先生的住处,到了书斋,方先生正在书斋里,移了炭盆在脚下,抱着书读。 陈凯之上前谦和地道:“学生见过先生。” 方先生抬眸看了他一眼,才将书搁下:“有两桩喜事,你想听大喜还是小喜?” 恩师居然学会卖关子了?陈凯之不由含笑道:“自然先苦后甜,先听小喜。” 方先生便捋须道:“老夫昨日应邀去了荀家,你的婚事,已有眉目了,你和荀小姐的八字,老夫亲自算过,和荀家夫人也仔细商讨过了,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不过这成亲,却还要等两年。” 陈凯之其实也不是很急着成亲,却还是疑惑地道:“为何要两年?” “八字嘛,这两年不宜婚娶。”方先生板着脸孔道:“这是天意,你问为师做什么?” 陈凯之觉得这不像天意,更像人为,不禁一脸狐疑地仔细端详着方先生。 方先生却是一脸肃然地道:“少拿这种眼光看为师,为师难道还故意如此不成?真真岂有此理,不懂礼数,何况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好时候,现在趁着这两年功夫,赶紧读书,岂不妙哉?” 就知道! 陈凯之也是服了这恩师了,他肯定当着荀家夫人的面胡扯了,不过方先生是大儒,江南名士,他说的算,荀家不信也得信,何况八字这玩意是玄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真寻了其他人测字,可以立即成婚,可这种事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陈凯之想了想,他和荀小姐年纪也还小,觉得过两年也未必是坏事,便作揖道:“倒是有劳恩师了。” 方先生这才露出笑容,很是欣慰地道:“倒是不辛苦,就是每次登那荀家的门,见了荀夫人,心里不免有些哆嗦,恶妇猛于虎也。罢,为师也不诽谤那妇人了,人后说人是非,终究不好。” 陈凯之心里说,恩师你尽管说,不打紧。 却又想到,还有一桩大喜事呢,倒是稀奇了,自己的婚事只是小喜,这大喜得有多大啊,莫非恩师也要成亲了? 陈凯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恩师,大喜是什么?” 一说到大喜,方先生便眉开眼笑地道:“你师兄来书信了。” 纳尼…… 陈凯之要跪了。 这就是大喜? 看着恩师眉飞色舞的样子,倒像是在拷问自己:“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陈凯之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只噢了一声:“这敢情好啊,师兄也要成亲?” 方先生摇头道:“这倒不是,他只是近来忙里偷闲,好生琢磨了几首琴谱,润色了一番,来向为师讨教;噢,他在书信中还问了你,说是金陵现在不太平,让你多多小心。” “呀,这倒是多谢师兄了,不过学生还得赶着去府学读书,就不叨扰了,恩师,告辞。” 陈凯之作揖,直接告辞而去。 这态度,很不服气的样子。 陈凯之一走,方先生却是忧郁了,怎么这激将法,却是没有效果?难道套路不该是凯之听了师兄醉心于琴谱,也改编几首琴谱来一争高下吗? 哎……幽幽的方先生只能无可奈何地一声叹息。 那头陈凯之出了书斋,却恰好见到吾才师叔,吾才师叔见了陈凯之,捋须道:“凯之啊,大清早就见完了家兄?吃了早膳没有?师叔带你去吃碗混沌,不要客气,这一次师叔带了钱。” 陈凯之来得急,也是没有吃早膳,可听了吾才师叔的话,心里却是满是疑窦。 心里忍不住地想,师叔这又是玩什么花样? 可听他说带了钱,便道:“这敢情好,那学生就却之不恭了。” 吾才师叔的脸色顿时绿了,方才还笑吟吟的,却是一下子无措起来,他以为陈凯之赶着去府学读书呢,何况按理他来这儿,难道不该吃了早膳来吗?自己本是随口一说,随便给一个顺水人情而已,呀,你还真想吃我的馄饨? 他便忙打了个哈哈道:“呀,还是算了,正巧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再会。” 就这么……走了。 陈凯之目瞪口呆,方才恍然醒悟,这铁公鸡…… 陈凯之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了,同是两兄弟,恩师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弟弟?可见天下无奇不有呀! 最后他也只能哂然一笑,继续赶去府学。 在府学里读了一日的书,天上的雪停了,天近傍晚,雪后的金陵,却是升腾起一团白雾,陈凯之踩着雪,一深一浅地往回家的路上走,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他。 “凯之,近来可好?” 陈凯之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竟是精神奕奕的陈德行,此时,他正骑着高头大马,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正要去寻你,谁晓得半途就遇到了。”陈德行看陈凯之背着书箱:“下学回来?读书有个什么意思,来来来,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看,走,先去你家。” 见到了陈德行这家伙,陈凯之倒是显得颇为开心的,毕竟经过了从盐贼手下逃出生天,二人也算结下了过命的情谊了。 陈凯之领着陈德行到了家里,陈德行左看看,右看看,居然也不嫌弃,反而是啧啧称奇的样子,感叹道:“哎呀,我若是能像你一样,不必住在王府里,处处被人管教,该有多好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高人(8更求月票) 听了陈德行的话,陈凯之又一次用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看他,这位东山郡王总是能语出惊人呀。 忍了好半天,陈凯之才好不容易地把吐糟吞回了肚子里,终是道:“殿下要让学生看什么?” “看这个。”陈德行打起了精神,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来,他显宝似地道:“你看看。” 陈凯之见他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支短剑。 这短剑倒是精巧得很,陈凯之接过,发现这短剑精良无比,尤其是锋刃处,更是吹毛断发。 陈凯之眼露欣赏之色,不禁道:“这短剑不错。” “当然不错。”陈德行龇牙道:“这叫清泉匕,是本王的私藏,上一次无端端的遇到了盐贼,本王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怕啊,还好你机灵,不然咱们早已死了一百回了,往后本王可要小心一些,若是本王有个好歹,母妃可要伤心死了。回头想想,若是当时有个匕首防身,估计也不至如此狼狈了,至于你嘛,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就更该小心了,本王琢磨了一二,觉得该给你一样防身之物,如何,很不错吧,送你了。” “送我?”陈凯之有些惊讶,试了试这匕首,匕首长两寸,匕身更像是指头粗的短刺,由一个小皮套封着,确实很好藏匿在身。 二人现在关系非比寻常了,既然东山郡王要送,陈凯之看了也颇为喜欢,便也不客气,坦然地道:“既如此,那么学生却之不恭了。” “小意思。”陈德行笑了笑道:“本王的命算是因你才活了下来,再说本王的母妃也是你救的呢,咱们不分彼此的,这一次遇险,本王真是感慨良多啊,原来这天底下,蛮力也未必是可靠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又接着道:“脑袋也很重要。所以本王想好了……” 陈凯之将匕首收了,不由道:“殿下也要读书?” “读书?”陈德行打了个寒颤,脸露惊恐之色:“书就不读了,本王想的是,身边得有几个用得上的读书人出谋划策才好,这不,不是来礼贤下士,三顾茅庐来了?” 敢情是想请自己去做他的狗腿的? 陈凯之不禁失笑,却是摇摇头道:“在学生的心里,没有什么比科举更重要的事了,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本王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陈德行哂然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道:“本王还会不了解你吗?可这世上的聪明人,毕竟不多,不过本王有本王的办法。” 陈凯之诧异地道:“殿下有什么办法?” 陈德行觉得陈凯之说出这句话,有点侮辱了他的智商,本王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全天下就你最聪明?哼! 他红光满面,很想在陈凯之的面前表现一二,便笑嘻嘻地道:“谁聪明,谁不聪明,谁有真才实学,谁没有真才实学,可能本王也未必能看清楚,本王本来就对读书人不甚感兴趣嘛,才刚刚起了一点爱好,可是本王有本王的办法,凯之啊,这一点你就不如本王了。” 陈凯之哭笑不得:“殿下就不要再卖关子了。” “好吧。”陈德行叹了口气,道:“本王说出来,你可不要佩服本王,本王思来想去,这世上,书呆子多,可是有真材实料,如你这般机智的却是凤毛麟角,不过这不打紧,既然礼聘不到你,那么你的机智,是从哪里来的呢?” “很惭愧,爹娘给的。”陈凯之很直接地道。 “错,有一半是你爹娘给的,可是另一半,却是你的恩师,孙膑和庞涓厉害是不是?可是他们的恩师鬼谷子,一定更厉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凯之惊讶道:“殿下礼聘了学生的恩师方先生?” “他?”陈德行摇摇头,很是遗憾地道:“他和你一样,都是怪脾气,本王正午去拜谒他,他客气还算客气,可本王要礼聘他,他却总说什么山野樵夫之类的话,本王倒是真想请他,无奈何啊。” 陈德行虽是叹息,面上却不见惆怅,随即眉毛一挑:“可是本王好歹也是有脑子的人,请不来你,请不来你那位恩师,却也未必就请不来其他的高人。” 这一下倒是引起了陈凯之的好奇心了,忍不住道:“高人,还有哪一位高人?” 陈德行已是激动得一拍案牍,双目放光:“你师叔啊!” 啊……啊…… 陈凯之震撼得两腿猛地一哆嗦。 陈德行激动地道:“你是你恩师调教出来的吧,你恩师自然是一位高士,是管仲那样的贤才,可是你师叔能是你的师叔,定然也是一位高人,本王恰好在你恩师府邸上遇见了他,与他攀谈,他的风采,实是妙不可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人深省,平时你的师叔定也是没少教导你的,对吧?本王自然给他礼遇,向他讨教,你这师叔,可比你的恩师要随和得多了,待人也很诚恳,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最终,本王请他入王府,自此之后,他便是本王的入幕之宾了,以后有什么难处,或是本王想不明白的问题,本王直接向他指教便是。这样算来,凯之,你我也算是同门了,虽然你入门早一些,不过不打紧,本王年纪比你稍稍大了这么少许,还是做你师兄吧,凯之师弟,现在,你是不是服气了?” 师叔……入幕之宾?特么的你郡王殿下还讨教? 陈凯之不禁抚额,一副见了鬼似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艰难地道:“我那师叔,比较爱财。” “你误会他了。”陈德行认真地道:“这位吾才先生,实是高士,不但学问好,谋略过人,便是性情,也是淡漠;本王与他攀谈,他开口便是,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又说,若是想要功名,早就高中进士,入朝为官了,何以现在还做闲云野鹤,大隐于江湖?凯之师弟啊,这一点,你就及不上你师叔了,你心里只想着要科举,要功名,俗,俗不可耐。” 第一百五十章:仇人相见(1更求月票) 陈凯之甚至怀疑陈德行口中所说之人是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人。 陈凯之懵逼了一下,才定了定神道:“他若是当真不慕名利,何必要进王府?” 陈德行眼睛一亮,得意洋洋地道:“最妙的就妙在这里,吾才恩师从前从未收过门生,生性淡泊,说来也巧,偏偏就对本王一见倾心……呃,不该叫一见倾心,该叫惺惺相惜,又被本王的诚意所感动,这才欣然入慕,你也知道,这种事,凭的就是缘分,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陈凯之本还想说点什么,可细细想想,自己有什么可说的?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且这吾才师叔套路太深,自己真要诽谤他,反而刺伤了陈德行的自尊心! 想了想,他才道:“噢,太妃娘娘,难道没有建议吗?” 陈德行笑嘻嘻地道:“母妃听说我肯拜读书先生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上一次强迫着本王拜师,本王就不请愿,气得母妃生了许多日子的气,本王才勉强做了个样子,这一次是本王主动拜师,还是德高望重的吾才先生,母妃怎有不愿意的道理?” 德高望重…… 陈凯之竟是凝噎无语,心里算是明白了,这位郡王殿下是打定注意拜吾才师叔为师了,好吧,他也只能在心里节哀吧! 到了天色又晚些的时候,陈德行才告辞,他显得心满意足,没错,这一次就是来炫耀的,现在看陈凯之目瞪口呆的样子,陈德行可谓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哼,就你一个人聪明吗? 陈凯之那里看不出陈德行的得意,只好哭笑不得地送他出了庭院。 回了屋里,屋里油灯冉冉,取出了那清泉匕来,只见在灯影下,清泉匕的锋刃处散着幽光。 身上带着一柄匕首防身,对陈凯之来说,确实不是坏事,只是如何使用呢? 陈凯之握着匕首,一时也不得要领,不过却觉得身体的气流速又加快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气自丹田而起,缓缓穿过五脏六腑,进入了手臂,再自手心,传导进了匕首里。 嗯? 陈凯之感受到了一股异样,仿佛匕首不自觉的,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文昌图》! 似乎关于身体里的一切变化,陈凯之都需在文昌图中寻找答案! 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取出文昌图,开始聚精会神地默读起来。 这书仿佛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无数狗屁不通的话连在一起,就像是凝聚成一种力量,每一次诵读时,身子便开始发热,体内的血气开始沸腾,还有那一股气,从起初的涓涓溪流,如今却有成为滔天洪水的迹象,仿佛随时都要冲垮一切。 呼……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竟是觉得困意袭来,转瞬之间,便睡倒在了案牍上。 次日起来时,他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这凛凛的冬日,却也不觉得寒冷,只是……陈凯之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饿了。 这种饥饿感,让陈凯之无法忍受,于是匆匆上了街,买了几个蒸饼充饥,一看时间,却是日上三竿,今日出了太阳,街面上湿漉漉的,自读这文昌图来,陈凯之经常赶不及去府学里读书,也幸亏府学的博士们对自己还算关照,否则,陈凯之还不知要受怎样的斥责。 回到家中,缓了口气,仔细想了想昨夜发生的事,却发现记忆好像清空一样,只记得这书读着读着便睡过去,一梦不醒。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蹊跷的事需陈凯之去发掘了,正在这时,突的听到外头有人在敲门。 敲门? 敲门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这说明有人直接进入了庭院,一般人拜访,多是会在门庭前唤两声,等陈凯之开门出来,方才进入庭院。 陈凯之开门,却见一人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前,令陈凯之很是意外,此人竟是张如玉的父亲张成。 张成脸上一片煞白,一双鱼眼,死死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一见他不怀好意的样子,心里大抵便明白了几分。 陈凯之堵着门,不肯让张成进来,只是淡淡地道:“不知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张成的目光如利剑般锁住陈凯之,冷笑道:“你做了什么,莫非你自己不知道?我来问你,你是如何害死如玉的?” 张如玉死了,被人暴揍一顿之后,逃入了贼窝,直接被盐贩一箭穿心。 张家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寻访张如玉的消息,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仆役回来,只说公子被打了,可是很快,那一场大火,陈凯之擒贼的消息便传来,张成方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是死了。 他张成就这么一个独苗啊。 自小,张成对这个独苗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正因为如此,才养成张如玉这等的性格。 而如今,张如玉死了。 死了! 张成满眼恨意地盯着陈凯之,只恨不得,将这陈凯之碎尸万段。 陈凯之微微皱眉道:“我做了什么?” 张成语带凛冽地道:“是你害死了如玉,若不是你,他怎么会死?若不是你,怎么会发生这些事?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都是你,事到如今,你还装腔作势做什么?你……便是凶手!” 面对张成的叫骂,陈凯之的脸拉了下来,冷冷地道:“那么,敢问张如玉又做了什么?” 张成一呆。 陈凯之一脸不屑地继续道:“你只记得你的儿子死了,似乎是忘了你的儿子曾做了什么吗?你自然不会记着你的儿子如何挑衅别人,如何视人为草芥,你更不会记得,他想栽赃陷害,就因为争风吃醋,便可以陷害陈某,他做的这些,你可曾管教和约束?不,你没有,你非但没有,还想为他出气,你忘了吗?你将我引至画舫里去,想要借机坏我名誉,这一桩桩的事,你都忘了,你们父子,只记得自己吃了亏,却从不曾想到自己做的事会害死多少人,到现在,你来问我做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生不如死(2更求月票) 陈凯之微微一笑,仿佛即便在一个‘悲伤’的父亲面前,也是无动于衷。 他冷漠地道:“很抱歉,我做的事,无愧于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一切,都是令子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使张成身躯一颤,他暴怒,狞笑道:“是吗?咎由自取?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你以为你是谁?如玉……如玉是我的儿子,呵……呵呵……陈凯之,我不会让你好过的,我们后会有期。” 他看着陈凯之,脸上虽在笑,可是那眼中的怨毒足够明显,那目光里,饱含着的,是滔天的恨意。 陈凯之却是面不改色道:“悉听尊便!” 在这院落之外,数个小厮在候着张成,张成快步走出来,恶狠狠地在这柴门上狠狠踹一脚,一个小厮忙道:“老爷,小心您的脚。” 张成冷的一笑,直接一个耳光摔在这小厮面上,小厮被打翻了,忙跪倒道:“老爷息怒。” “尽是酒囊饭袋!”张成说到此处,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庭院,而这时候,陈凯之已是关上了门。 他这才深吸一口气道:“走!” 陈凯之对于张成的到访和张成临走之前的恨意,并没有多大的惧意。 从前的张家,对于小小的陈凯之来说,是巨人一般的存在,可现在,虽然也不可轻视,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可以轻易碾压死他了。 只是……张成是一个小人,又道是暗箭难防,对于此人,却还需小心防范才好。 陈凯之倒没有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继续埋头看书,那文昌图又一次摆上了案头,他仿佛上瘾似的,感觉自己似乎距离这文昌图的秘密似是越来越近了,犹如一个手里捏着宝藏钥匙的孩子,这巨大的宝藏就在眼前,现在却需他打开最后一道锁。 直到夜深,窗外冷风呼号,陈凯之才感到倦了,他推开窗,一股凉风挂面而来,风中夹着雪籽,敲在面上,陈凯之竟不觉得冷。 看着这窗外又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屋里的书页被风吹得卷起,沙沙的声音,却令陈凯之突然想起了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心事。 无极……过得还好吧。 他这一别,去了哪里? 这个令人忧心的家伙啊! ………… 明镜司有明镜高悬之意,号称天子亲军,设南北镇抚司以及令人闻之丧胆的神机营,明镜司的密探,在整个大陈,几乎无孔不入,而神机营更是网罗了不知多少高人,杀人无形,来去无踪。 这里对于任何钦犯来说,都如噩梦一般的存在,进来这明镜司天牢之人,唯一的念头,绝不是求生,他们的奢望,不过是能够痛痛快快地死罢了。 只可惜……有些时候,就是想要死,也不是那般容易。 大陈有两处天下名医的去处,一处是洛阳宫中的御医,还有一处,就在这明镜司当中,这些名医唯一的职责,便是让人不得好死。 正因为如此,这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有天下最好的刺客,更有无数传闻中种种飞檐走壁,来去如风的高人。 明镜司……乃宫中的明镜司,谁是天下的主人,明镜司便属于谁。 现在……在这幽幽的月下,一辆马车已停在了这里,紧接着,一个披着披风,顶着帽兜的女子款款而下。 在这里,有许多的人,可这些人,却仿佛没有声息一样,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不曾有光泽,仿佛黑暗的夜色与他们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女人脚未及地,便立即有一个宦官快步上前,这宦官,正是张敬。 张敬扶着女人进入了大狱,穿过长长的地牢甬道,所过之处,两侧的明镜司校尉无一不无声的拜下。 这甬道很长,两壁都是冉冉的油灯,虽是增加了光亮,却依旧驱除不了这里的森然之息。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女人和张敬细碎的脚步。 女人露出了眼睛,这一双眼睛,庄严而肃穆,终于,拐过了一处地牢,女人才是驻足。 张敬佝偻着身道:“娘娘,就在这里。” “都预备好了吧。”这位有着精致妆容的女人便是太后,此时,太后的声音很轻。 张敬恭敬地回话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太后颔首,踱步进去,在这牢中,那曾经声名赫赫的三眼天王现在已是遍体鳞伤,身上满是血污,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渗出了血。 他四肢皆被铁索拴着,被悬在了墙壁上,而正对着他的,便是一个锦墩。 太后与张敬前后进来,随即,太后坐在了锦墩上,才抬眸看着被‘挂’在墙壁上的三眼天王江晨景,却是无言。 倒是张敬小心翼翼地递上了一份文牍,太后便缳首,细心地看着文牍起来。 这是江晨景招供的口供,太后看得很细心,而张敬也很贴心地移了一个烛台过来,免得太后伤了眼睛。 看了很久,太后抬眸,叹了口气,才道:“江晨景?你是读书人,奈何做贼?” 江晨景满面都是血污,只一双眼睛,可见黑白,他似是有了一点反应,突然痛哭流涕道:“饶命,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求求你,我叫江晨景,我罪该万死,我猪狗不如,我造下了无数的罪孽,我……” “住口!”张敬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老实回答。” 江晨景目中的瞳孔开始发散,一被斥责,浑身颤栗起来,一下子就住了口,连呼吸都似乎止住了。 “你……”太后凝视他道:“奈何做贼。” 江晨景这才小心翼翼地道:“我自以为自己学识好,可几次参加乡试,都不得中,一气之下,便做贼了。” 太后面上没有表情,显然,这不是她要问的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 她端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江洋大盗,接着道:“你是被谁拿住了?” “陈……陈无极……” 陈无极! 当时的陈凯之,自称自己是陈无极,而江晨景自始至终还是认为陈凯之便是陈无极。 第一百五十二章:恩赏(3更求月票) 听到陈无极三个字,太后香肩微颤,她竟是恍惚了,忍不住喃喃念道:“陈……无……极……” 这三个魂牵梦绕的字,在这幽幽的地牢,出自一个汪洋大盗之口,却牵动了太后的每一根神经。 太后深吸一口气,才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江晨景竟是顿住了,他无法形容。 见江晨景不答,张敬便厉声道:“快答!” 江晨景自散乱的乱发之中,露出那眼睛,似乎很是恐惧,这几日的讯问,已令他生不如死,他忙道:“是,是,他……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极聪明…… 这是江晨景的实话,他也不敢不说实话。 太后默不作声,而张敬只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太后的脸色。 江晨景则是继续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很镇定,那时候,我便觉得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书生,他镇定得过头了,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有玲珑之心,还有他的眼睛,仿佛能洞悉许多东西。” “可是我还是大意了,我纵横江湖十数年,以为什么样的豪杰,我都曾遇到过,一个小小的书生,怎么可能翻得起浪来?噢,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后来想明白了,我之所以大意,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他能洞悉人心,他利用了一样东西麻痹住了我。” “什么东西?” “巨利!他最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镇定,而在于他知道我需要什么,所以他便谎称自己能制出盐中之王,盐对我这样的江洋大盗来说,便是银子,是数不清的银子,而我恰恰需要银子,我太需要这盐中之王了,只有得到了这些,那么我的盐,便是天下最稀罕的珍宝,任何的盐贩所兜售的井盐,都无法对我形成威胁,或许……而正是因为贪婪,他抓住了我心中最渴望的东西,而那时候,我虽有所防范,可是我心里,那被他所勾起的贪欲,便如无数虫蚁一般,挠着我的全身,此人……真是可怕,我不是被那一场火击败的,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是贪欲,因为再大的阴谋,也总会有疏忽,再多的算计,亦可以细心的发现它的端倪,唯有……唯有被勾起来的贪欲,却足以让马失前蹄。” 太后默默地听着,眼睛里,却陷入了回忆。 其实对于她来说,江晨景描述的这个人,是好也好,也坏也罢,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少年郎,又或者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其实这都一丁点都不重要,太后只是很单纯地想知道这个人更多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些蛛丝马迹,哪怕是漏洞百出,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尽力地多知道一些而已。 “他……没有受伤吧,那一场大火……” 江晨景努力地回忆:“有,有的。” 太后芊芊玉手,突的握成了拳头,隐忍地道:“嗯?” 江晨景道:“出了火场,我见他赤身,脱了衣衫,腰腹那儿有火燎的痕迹,血肉模糊的。” 腰腹…… 太后鼻头一酸:“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我……我瞧他的样子,绝不像一个少年人,他虽有少年人外表,可是给我的感觉,他像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中年,他看似憨厚,实则奸诈,看似淳朴单纯,实则……他的一言一笑,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三思而后行。” “还有了吗?” “没……没有了。” 太后颌首点头,帽兜下的脸藏在阴影之下,谁也看不清她面上的喜怒。 半响后,她长身而起,转身欲走,只是走了几步,她突然回眸道:“他真的叫陈无极!” 这一句话,足以让人一头雾水了。 江晨景呆了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而这时,太后已回到了甬道,朝着甬道的尽头,徐徐踱步。 张敬忙小跑着追了上来。 太后道:“凯之知道自己是陈无极,也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是。” “可是……”太后吁了口气:“可是他没有来相认,这说明什么?” “说明……”张敬顿了一下,才道:“说明无极殿下也知道现在不是相认的时机,他真聪明,知道这样的话,势必有危险。” “姓杨的,临死之前,一定告诉了他什么。” “这一点,奴才方才也想到了,杨公公这个人,从前在宫中,一向沉默寡言,他既然选择带着无极殿下不知所踪,这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些已经没有关系了。”太后一步步地走着,却是道:“无极这个孩子,他既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母亲,却不敢来相认,是因为他怪哀家吗?怪哀家当时没有保护好他!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单纯地察觉到了危险。” “娘娘,种种迹象来看,无极殿下是极聪明之人,想来,殿下是不会怪娘娘的吧。” “但愿……如此吧。”太后显得郁郁寡欢:“他这样聪明,哀家也就放心一些了。” 太后的话里,满满都是温情,连张敬似乎都受到了感染。 可是下一刻,太后的语气又冰冷了起来:“今夜便杀了江晨景,口供也要重新写一份,原先的口供,但凡涉及到陈无极三个字的,都要抹得一干二净,可知道了吗?” “是。” 走出了地牢,外头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已久侯多时了。 太后却是突的抬头看月,月色撩人,带着淡淡的光晕,太后指着月道:“张敬啊,你看,这月便如钩子一样,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娘娘,月有圆缺时,人有骨肉分离,也迟早会有相合的一日。” 太后听罢,竟是笑了,笑得极妩媚,这妩媚一下子抹去了此前的端庄和阴沉,她搭着张敬的手上了车,坐在车里,沉吟了片刻,才道:“诛杀盐贼之事,是大功一件,至于恩赏,就让赵王拟列章程吧,只要他的章程报上来,一概恩准,哀家想看看,赵王会怎么处理。” 张敬便道:“娘娘高明,里头牵涉到了东山郡王,交付赵王来处置,若是赏得轻了,正好让东山郡王府与赵王府生出嫌隙,若是赏得过重,无极殿下那边……” 太后却是冷笑道:“可若是厚此薄彼呢?” 张敬一愣,一时答不上来。 “摆驾……回宫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送礼(4更求月票) 年关将至,陈凯之提着一些礼物到了县学,今日是送束脩之礼的日子,每到年关,作为学生的,都要送一些礼物给老师,以表对恩师的感激之情。 在这种事上,陈凯之是绝不敢怠慢的,为此破费不小。 等到了县学,却见几个郡王府的人挑着担子来,陈德行则是领在前头,一见到陈凯之,便高兴地笑着朝陈凯之打招呼:“凯之,你也是来送束脩的吗?” 陈凯之见几个王府的下人挑着几担的礼品,恨不得直接将自己手中提着的几斤腊肉还有一篮桂圆以及一壶酒给丢地上。 陈德行哪里知道陈凯之的难过,很开心地道:“恰好本王也来送束脩了,尊师重道嘛,走走走,同去。” 陈凯之只好耸耸肩:“好啊。” 二人到了方家的庐舍,便见吾才师叔已站在门庭前张望着什么,等见到陈德行和陈凯之来了,顿时腰板伸直了。 陈德行一见到吾才师叔,眼睛一亮,猛箭步上前道:“恩师,学生给你送束脩来了,哎呀,天气这样的寒冷,恩师还站在这里吹风,莫要寒了身子。” 吾才师叔看到几个王府的下人挑着几担束脩,顿时严肃了,厉声道:“送束脩便送束脩,为何送的这么丰厚?老夫粗茶淡饭惯了,你……你……殿下,你太不懂事了,拿回去,拿回去,拎几条腊肉来就可以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师徒也是一样,你……休想用财富来羞辱老夫!” 陈德行顿时肃然起敬,一种无以伦比的崇拜感自他面上升腾而起:“恩师,来都来了,若是拿回去,学生的面子往哪里搁?我素来知道恩师是个清雅寡淡之人,不睦名利,可这是学生的小小心意,就烦请恩师笑纳吧。” 陈凯之突然觉得这两个人就特么的绝对是属臭虫的,两只臭虫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吹着口哨,权当一切都没有看见,闲庭散步一般,直朝着自己恩师的书斋去。 脑后,却还听到吾才师叔教训陈德行的声音:“殿下,你入了老夫门墙,可要懂得礼貌,不要学你师弟。” “是,学生跟师弟不一样,学生尊师重道,行礼如仪。” “殿下能这样说,老夫很欣慰。老夫就是因为如此,方才一眼相中了你,像殿下这样有为的少年人已经不多了。” 陈凯之听得就差翻白眼了,更加快了脚步进了书斋。 只见方先生正在抚琴,陈凯之谦和地行了一礼,接着奉送束脩。 方先生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才放下了手上的琴,显得很高兴:“日子过得真是快,都快过年了,你不要破费,自己留着一些钱过个好年。” 陈凯之本想说,学生尊师贵道,哪里说得上破费?转念一想,这台词陈德行说过了,想到自己若是也来步他的后尘,便忍不住有些恶心,于是只好道:“这是应有之义。” 方先生却是笑了:“你啊,人情往来是应当的,可是呢,也要量力而行。来,坐下说话。” 陈凯之方才坐下,与方先生攀谈了一会,方先生道:“凯之,老夫近来做了一些笔记,你时常来求教,又需去府学,来回奔波,倒是辛苦,近来天寒地冻,你少走动一些吧,拿着这些笔记去看看,亦有心得啊,不过隔三差五,你需送一些文章来给老夫看,明年便是乡试了,这乡试关系重大,你既然心思在功名上,自然需比别人更努力一些。” 陈凯之便点点头道:“是。” 方先生却是瞪了他一眼道:“哎,老夫晚节不保,竟收了一个利益熏心之人,罢了,现下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如之奈何?” 陈凯之挺尴尬的,他虽知道方先生其实并没有真正见怪的意思,可是这酸言酸语,确实听着有些刺耳,便道:“恩师,学生该去府学了。” “去吧。”方先生挥了挥手。 陈凯之点了头,便起身告辞,出去的时候,却见吾才师叔和陈德行你侬我侬的,还在门口你说一个请,另一个则是说:“恩师先请。” 陈凯之觉得自己的眼睛要瞎了,便听吾才师叔捋须,欣慰地道:“殿下聪明伶俐,尊师贵道,老夫晚年能得遇殿下,真是老怀安慰啊。” 陈德行道:“学生活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方才遇见先生这样的高士,真是深感这辈子是白活了,先生人品高洁,学生高山仰止。” 陈凯之一副要呕吐的样子,忍不住道:“既然惺惺相惜,不如烧了黄纸做兄弟吧。” 陈德行好不容易表现出一点文绉绉的样子,听陈凯之讽刺,顿时眼睛瞪得铜铃大:“凯之,你怎可说这样的话?” 吾才师叔只是笑吟吟地道:“殿下,休要动怒,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凯之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有宽宏的气度。” 陈德行凛然,虎躯一震,崇拜地看着吾才师叔道:“恩师提点的是,学生受教。” 吾才师叔这才笑着对陈凯之道:“凯之啊,见完大兄了?又要去府学里上学吧,正好老夫有事和你说,你们府学,明日要去夫子庙对吧,明日老夫也去。” 岁末祭夫子庙,这是传统,陈凯之对此事,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听到吾才师叔要去,倒是不由道:“师叔去做什么?” 吾才师叔掸了掸身上儒裙的灰尘,风淡云轻地道:“圣人门下,拜祭孔圣人,还需要理由吗?” 陈德行忍不住道:“学生也去。” “你不能去。”吾才师叔道:“读书人方才可以去,殿下身份尊贵,太招摇了,到时若是读书人都争先目睹殿下风采,引发了什么事故,这样便不好了。” 前头的话,令陈德行有点小小的不愉快,可是话锋一转,陈德行乐了。 恩师果然知我啊,不知怎么搞得,恩师说话总是超好听的,一个字,爽。 陈凯之又觉得胃里翻腾了,一阵阵的有作呕的反应,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他急匆匆地溜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提学大人有请(5更求月票) 岁末拜夫子庙,是金陵的一场盛事,不但官吏们要去,府学里更有学规,所有秀才都需前去参拜。 孔圣号称至圣先师,天下的读书人,无一不是他的门生,正因如此,所以这等大典,是最马虎不得的。 不过陈凯之却知道,所谓的尊师重道,终究还是沦为了形式,许多人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次日一早,吾才师叔便在外呼唤陈凯之:“凯之,凯之,时候不早,出发了。” 陈凯之已穿戴一新,出了门去,却见吾才师叔很是‘光彩照人’,身上的儒衫纶巾,竟是丝绸剪裁而成的,这吾才师叔‘发迹’了。 陈凯之出去朝吾才师叔行礼,竟见师叔背后又是两顶轿子,陈凯之可谓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卧槽,不会是又让我付钱吧? 吾才师叔自然从陈凯之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沉着脸批评陈凯之道:“时候不早了,还愣着做什么,快上轿。” 陈凯之却依旧不安地道:“师叔,学生忘了带轿子钱。” 吾才师叔瞪他一眼道:“你将师叔当什么人?师叔和你出门,会让你出钱?真真岂有此理!” 陈凯之这才放了心,便也坐上轿子。 待到了夫子庙,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吾才师叔下了轿子,看着这攒动的人头,撇了撇嘴道:“师叔最讨厌凑热闹了,哎,若不是要向圣人行个大礼,真不愿来此。” 二人挥汗如雨地从人群中穿梭过去,等随着人流列队进了夫子庙的明伦堂,朝孔圣人的画像行了礼,陈凯之才和吾才师叔出来。 当然,只是行了礼,却还不能走的,因为还要点卯,需去一边的小殿里签名,否则如何证明你来过呢? 陈凯之和吾才师叔到了小殿,这里早有夫子庙的供奉挥汗如雨的在此拿着花名册被许多生员围着签名。 不少生员,多半是急着要走,不免推挤一番,供奉便忍不住怒喝:“挤什么挤,再挤一个个学规处置。”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这等小事,其实学规是管不了的,毕竟朝廷厚待生员,只要不犯什么大事,一般情况,是不会对这些生员惩戒的。 一边的吾才师叔捶胸跌足地道:“世风日下,今日乃祭孔圣的大典,可是看看他们,全无敬畏之心,老夫心里有抓心之痛啊,斯文丧尽,斯文丧尽啊……” 痛骂了几句,便也学着其他人冲进去,口里大叫着:“我先来的,哎呀,你可莫要推挤老夫,老夫是老生员,年近五旬了,老骨头不经撞,出了事,摆了棺材到你家去。” 这句话居然很有威力,陈凯之看得眼睛都直了,犹豫了一下,也连忙随后冲进去,好不容易挤到了供奉面前,在花名册上签了江宁县府学生员陈凯之的大名。 那供奉见了陈凯之签下的名字,便抬头看着陈凯之,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接着道:“江宁的陈生员?陈生员,提学大人有交代,请你祭圣之后,去后殿饮乡酒。” 陈凯之微楞:“这……学生并非举人。” 所谓饮乡酒,其实是大有来头的,每一次大规模的祭祀之后,学官以及本地的父母官,都会在学庙的后殿宴请举人,当然,也会有一些致仕的官员参加,因为举人将来需要进京去考试,待在乡中的时间并不多,难得有了机会,而这些人,更是一只脚几乎踏入了官员阶层,是明日之星,所以借此机会,大家欢聚一堂,官长呢,借此机会提携一下后进,而这些明日之星,本地的才子们,也借此机会露露脸,为将来的前途铺陈好道路。 陈凯之现在还只是个秀才,按理,他和所有生员一样,是没有资格去的,谁料到这供奉早就受人所托,在这里专门候着陈凯之来。 这供奉笑吟吟地道:“陈生员又非寻常的秀才,既是提学和诸位父母官的意思,何须自谦?” 陈凯之便点点头,反正是吃,对于吃,陈凯之是断然不拒绝的。 他正待要答应,身侧的吾才师叔道:“老夫是他师叔,同来的,岂有不同去的道理?” 这话摆明着就是说,顺便捎带着我吧。 供奉沉吟了一会儿,便道:“也请一道去,提学都督早想见一见陈生员。” 说罢,给一个文吏使了个眼色,这文吏便将手一伸:“请。” 陈凯之看了吾才师叔一眼,居然一点也不奇怪,便尾随着文吏,和那兴致勃勃的吾才师叔一道到了后殿。 后殿这里就清幽了许多,文庙是历来有之的建筑,而且是几经修葺。 金陵文庙始建于四百多年前,如今院墙都已翻新,唯独这里的树木却依旧还在,据说一旦开春,许多参天古树便如华盖一般,将这后殿遮得一丝光线都落不下,好在现在是冬日,倒多了几分凄凉。 途经了立圣石、勤学亭,穿过月洞,方才到了后殿,而在这里,诸生们都已入席了。 陈凯之和吾才师叔进去,果然见这后殿又一番天地,十几个官员分尊卑而坐,再下,则是三十来个举人两人一席,跪坐在酒案上。 其实金陵的举人不少,足足有数百之多,不过有的已经中了进士为官了,还有的驻留在京师预备来年的秋闱,也有一些在家的迟一些动身,因此在这里的人并不多。 提学的官职乃是提学都督,大陈的天下分为一京两都七州,所谓的京便是洛阳,两都便是金陵和长安,而提学都督,天下各置十位,都是京师和陪都,以及七州之地的最高学官,金陵虽是府,却因为是陪都,地位超然,所以这里也设置了提学都督,总揽学政,地位崇高。 陈凯之两世为人,自是晓得自己能得此荣幸,一方面是这一次自己中了案首,学识已经得到了提学都督大人的瞩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擒获了三眼天王,立了功劳。虽然朝廷的恩谕还未颁发,却也足够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璞玉(6更求月票) 说到这提学都督的品级,其实还在知府之上,管理着金陵以及附近几个府的府学、县学,若能蒙他看重,对自己的未来是大有好处的。 当然,凭着多年积攒下来的人情世故,陈凯之还不至于天真得认为单凭自己这个案首,或是有些许的功劳,便得了人家的看重。 这种相当于一省的最高学官,治下的才子不知凡几,见识过的神童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再好的才情能在他心里留下一点记忆,就已算很难得了。 所以这时候,便有了矛盾之处。 自己这个年龄,若是行礼如仪,显得过于成熟,在提学大人心里,未必会留一个好印象,因为提学乃是大宗师,是尊长,你若是太平静,哪里晓出他的地位? 陈凯之上一世,多少也粗通一些人性,为人官长的,反而更期望后辈或者是下官显得拘谨或者无措一些的好,若是表现得过于成熟稳重,反而就失去了提携后进的兴趣。 这是一种心理,很奇妙。 可若是表现得无措,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谁会愿意欣赏一个小家子气的人? 说穿了,什么是官,大家抢破了头去做官,为的不就是那种别人见了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吗?可若是一味的战战兢兢,便显得过卑微过了头,虽是满足了别人,却也让人对你产生了轻视。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可是一门大学问啊。 这里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尺度问题,尺度不但要拿捏好,而且还要拿捏精妙的地步。 陈凯之想定,便上前十九步,双手抱起作揖,不卑不亢地道:“学生江宁生员陈凯之,见过大宗师。” 他的表现,可谓稳重到了极点,丝毫看不出什么异常。 可是陈凯之还是留了破绽。 正规场合,拜谒大宗师,尤其是第一次拜见,按礼仪,是行十八步,陈凯之却走了十九步。除此之外,读书人行揖礼,是右手朝外,而左手蜷于右手掌心。 可陈凯之却是左手朝外。 正经的场合,居然出现了如此错误,无心人可能不会发现,可是对于负责推行教化的提学都督来说,怎么可能看不出呢? 这提学都督叫王进,曾是钦点的翰林,之后历经宦海,最终调至陪都为提学都督,地位崇高,贵不可言,他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见了他的举止,心里便冒出许多念头。 陈凯之风头很劲,想不到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虽是年轻,却很有气度,行礼如仪,嗯……不错。 嗯?步子错了,连揖礼也有瑕疵? 看到这一幕,王进并没有见怪,反而莞尔一笑。仿佛发现了这外表镇定自若的少年人‘小辫子’。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啊,表面上虽是不卑不亢,可见了老夫,还是有些激动,他已是秀才了,还是案首,《礼经》肯定是倒背如流的,怎么会不知道礼仪呢?怕是因为心中惶恐,这才出了这些差错。 王进这时候的感觉就是,仿佛他这眼睛,已经一眼洞察了陈凯之的内心,这个看上去气度非凡的少年人,原来也有紧张的一面,看来……是老夫吓着了他。 王进细微的心理变化之中,不但没有一丝一毫责怪之心,反而对陈凯之兴趣浓厚起来,这种小秘密,足以让他自己脑补出陈凯之外表背后,那不为人知的心理。 王进捋须含笑道:“老夫久闻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陈凯之听到王进说久闻大名,心里便松了下来,这是调侃的话,堂堂提学都督,相当于一省的教育厅厅长,会对某市高考状元有太大的关注吗? 可既然是调侃,反而说明王进此刻的心情还算不错,对自己的印象尚可。 陈凯之便道:“学生惭愧得很。” 这自然是客套话。 王进便对左右的知府包虎以及提学副使张文和笑着道:“这是璞玉,精心雕琢,他日必是美玉。” 包虎性子直,其实这一趟来参加这饮乡宴,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和其他的学官在一起,他是有些不自在的,可见了陈凯之来,却是喜笑颜开,这陈凯之可是救了自己命的啊。 于是包虎便也笑道:“此子若蒙大人提携,将来势必非同凡响。” 言外之意,是希望王进将来能给陈凯之一点‘方便’。 一旁的提学副使张文和只是佐贰官,却不好表示什么,只是面带微笑。 听了包虎的话,王进也不过一笑而已,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只是对陈凯之道:“快请入席吧。” 陈凯之又行了礼,便寻了个空位坐下,那吾才师叔见提学问也不问自己,顿时觉得无趣,便乖乖和陈凯之同席。 在座的人,除了学官以及父母官,便都是本地的举人,举人和秀才完全是两个档次,一个几乎可以拥有官身,是官员储备的队伍,既然是在家乡,一个举人的身份,也几乎可以和地方上的县令、县丞平起平坐了,而秀才又名生员,说穿了,还属于‘学生’的行列。 所以大家对突然请来的这个秀才很奇怪,当然,也有一些本地的举人是略知陈凯之这个人一二的,倒是对陈凯之颇为友好。 酒菜端上来,陈凯之便不由地觉得饿了,这种宴会,其实酒还不错,至于菜嘛,则都是昨日就预备好了的,一直都在锅里温着,味道就欠妥了。 陈凯之自然是不嫌弃的,他日子较为清贫,有肉吃便好,孔圣人今日吃猪头肉,陈凯之也跟着过一过嘴瘾了。 而其他的举人,却显得矜持了许多,饮乡酒,其实就是拉关系的场合,真要吃,身为举人老爷,哪里没有吃的? 陈凯之低头大快朵颐,吃得有滋有味,这殿中其实还算安静,大家都等学官们说话,按照惯例,这时,提学都督是该说一些话的。 提学都督顿了顿,便道:“前几日,听人弹奏了高山流水,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据说是金陵的读书人所作,可在这里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拉仇恨(7更求月票) 此话一出,知道缘由的人,都不禁朝陈凯之看去。 那包虎便道:“大人,正是府下生员陈凯之所作。” 此时,陈凯之正满口的肉,吃得津津有味呢,听到这个,便匆匆地咽下去,顾不得不适了,连忙起身道:“学生惭愧。” 提学都督王进显得有些诧异,道:“这么说来,将军令也是你作的?” 陈凯之汗颜道:“班门弄斧,登不得大雅之堂。” 王进却是捋须笑起来:“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情,果然这才情乃是上天给的,老夫也略通音律,可无论如何去想,却也难以想出这样的曲调。” 若是寻常人,这时候蒙王提学看中自己,肯定心里要喜滋滋一番,可陈凯之的心里却是警惕起来。 这是什么宴,饮香酒宴啊。 多少举人在这一日来临之前,都摩拳擦掌,就恨不得在这里表现一番,能蒙提学大人看重,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举人再进一步,就是进士了,成了进士,就可以做官,可是做官靠什么呢? 一个七八品的末流官,若是没有足够的社会关系,是很难立足的,所以作为储备官员的举人们,往往都会以同乡、同年的名义,参与各种酒宴,既是拉拢关系,又可以借机表现。若是提学能看重,将来进了官场,稳固住这师生关系,将来便多了一条出路了。 可以说,对于今日在座的举人们来说,今酒宴,不啻是一场考试,也绝非不是陈凯之的考试,而提学大人这个时候表现得对自己赞赏有加,这不是拉仇恨吗? 果然,许多本是跃跃欲试的举人们,纷纷朝陈凯之侧目。 陈凯之心里吁了口气,只好表现出遗憾的样子。 想了想,陈凯之道:“学生……这……这是托梦来的。” 又是托梦! 其实一开始陈凯之说托梦,大家是信的,可你每日都说托梦,这就显得过于谦虚了。 王进含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陈生员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卧槽,这样也能解释? 陈凯之讪讪道:“是,妙手偶得。” 总算,王提学没有再将注意力继续放在他的身上了,陈凯之终于呼了口气,继续大快朵颐,吃饱了才是正经,最好连晚饭一并解决。 这头陈凯之吃得正欢,那头王提学又突然问起:“前几日,听说有个生员写了一篇爱莲说,这……却又不知是谁作的?” 王提学作为学里的最高长官,自然要偶尔看看最近有没有出众的文章,当然,对于他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好的文章或许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可写文章的人,怕就未必有太深刻的印象了,毕竟治下的生员太多,隔三差五,便有一些好文章出来,怎么可能都记得牢? 陈凯之原以为自己算是躲过了一难,谁料今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肚子才吃了阁半饱,又听到提起了自己的丰功伟绩,一脸错愕地见无数眼睛又看向自己,有羡慕,有嫉妒…… 陈凯之汗颜,又连忙将口里的食物咽下去,才又站起来道:“启禀提学大人,这……是学生做……做梦……” 王提学诧异了,怎么又是你? 之所以请陈凯之来,本是因为包知府的提议,今日是举人宴,让一个生员来,本就是触犯了规矩,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陈凯之来了。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才情文章都是翘楚,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陈凯之,你坐前来。”到了现在,王提学的兴趣终于浓厚起来了,朝文吏努努嘴,便有人在更近的位置加了一方桌案。 陈凯之无奈,只好到这案前边坐下,很无奈地道:“学生惭愧得很。” 王提学捋须,哈哈笑道:“不需惭愧,你自己也说,这是你梦中得来的,妙手偶得,惭愧什么?” 陈凯之讪讪一笑,这时候一定要表现得‘天真无邪’一些,已经万众瞩目了,显得太庄重,反而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成分。 只是……看着众人的眼神,陈凯之便知道,已经有不少想要好好表现的人,恨不得将自己埋了,是呢,多少人都在等这个机会啊,结果…… 陈凯之只好垂头,尽力不使自己言行不过于出格。 终于,那坐在提学一边的提学副使张文和笑道:“大人,金陵才子如过江之鲫,单单窥这陈凯之,便可见一二。” 王进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不能冷落了其他人,金陵才子过江之鲫,多着呢,陈凯之不过是其中之一,这里还有这么多举人,难道就专门夸一个秀才? 王进朝这张文和对视一眼,似有默契,便笑吟吟地道:“噢,金陵才子,老夫倒是听过不少的,文和可觉得谁的文章最为出众?” 举人们终于没心思关注陈凯之了,便都看向张文和。 他们的心情,一定是紧张的,这是一年一次的盛会,过了今年,再见提学,那便是来年了,若是能得提学垂青,这是何其荣耀的事。 张文和眯着眼,抓着他的山羊胡子,带着微笑道:“说起诗书,这金陵,谁及得上金陵陆家的家传之学?这小小的陆家,人丁并不兴旺,可是这些年来,高中进士的,却有二人,如今都在朝为官,中的举人,更有七人,今日在这殿上,正有一位陆氏子弟,他是去年章都是极好,大人不妨请他见一见。” 王进面上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口里却一副讶异的样子:“噢,哪位是陆氏的子弟?” 陈凯之在这新的案牍边坐着,无奈何酒菜还没上,不得已,只好正襟危坐,眼睛不禁瞥向两位学官,副使张文和提及到了陆家子弟的时候,陈凯之心里便有些想笑了,都说饮乡酒,乃是世家大族包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啊。 这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寻常的举人,若是家世一般,谁会记住你呢?可是世家子弟就不同了,他们往往和学官的关系匪浅。 8) 第一百五十七章:一争高下(8更求月票) 陈凯之完全想象得到,这位副使大人,一定和陆家颇有渊源,要不怎么特意提到这陆家人呢? 毕竟这陆家已经出了两个人为官了,现在提携一下这位陆公子,既卖了人情,也不露痕迹。 正说着,却见一个穿着丝绸缎子儒衫纶巾,气宇轩昂的青年起身,走到了殿中,朝王进行礼道:“学生陆学跋见过两位大人。” 陆……学霸…… 陈凯之真真是给吓得不轻,在上一世,取这样名字的人会被打的。 此时,王进笑道:“陆举人气度非凡,倒是难得一见,张副使举荐你,不知你可有什么文章吗?” 陆学跋是早有准备的,这一次来,他便打算好了大放异彩,谁料中途杀出来了个陈凯之,心里正有些愤愤不平呢。 现在总算轮到自己,可总觉得差了这么一点意思,不过此时还是抖擞起精神,从袖中抽出了一份文章,他便道:“大人,学生这几日赋闲在家读书,作了两篇文章,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这是传统。 在座的举人,都带了自己得意的作品来,毕竟谁晓得提学大人会不会突然让自己表现呢? 而陆学跋的文章,是这几个月来搜肠刮肚之作,又得长辈的指点,自然是踌躇满志。 王进点头道:“取来我看看。” 便有文吏去取了陆学跋的文章,送到王进的案头。 那张文和借此机会,瞥了陆学跋一眼,二人相视,俱都一笑。 陈凯之和其他的举人几乎都能猜想到,接下来就是提学大人看了文章,然后狠狠夸奖一番,接着陆学跋谦虚的环节了。 其他的举人心情复杂,可陈凯之却是一身轻松,权当是有饭吃,还有戏看,只要自己不做出头鸟即可。 王进很细心地看着文章,时不时点头,足足过去一炷香,两篇文章方才看完,他抬眸感叹道:“都是佳作,好文章,好得很哪,陆举人是可造之材,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番的夸奖,令那陆学跋的心里可谓乐开了花,正待要将准备好了的谦虚之词道出来。 谁晓得王进竟是意犹未尽,继续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两篇文章虽是佳作,却总觉得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自然,这文章是极好的,可和《爱莲说》一比,唔……似乎有一些差距。” 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后殿,霎时每一个人面上的表情都僵硬了。 就连预备好开怀大笑的提学副使张文和的面上,也突然冷了下来。 一旁的包虎虽是不爱和文人墨客打交道,可也是读了书中了进士出身的,怎么听不出什么意思?面色也古怪起来。 你的文章很好…… 然后呢,然后还是比别人的差一点。 这哪里是夸人?这分明是骂人啊。 其实假若说,你的文章很好,可是比某位高士的文章差一些,这是可以接受的,说不准陆学跋还要跟着笑一笑,然后说某某先生,学生是万万比不上的,大人谬赞了。 可……比爱莲说差那么一点? 好吧,爱莲说确实是好文章,这是公认无疑的。 可是写爱莲说的人是谁呢?是陈凯之,可陈凯之只是个秀才啊! 一个小秀才,提学大人对他的文章念念不忘,举人送来的文章,你不但要拿来比,还说陆学跋的文章比一个秀才的文章差一些。 这哪里是夸,这就是骂人啊。 陆学跋呆了很久,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着王提学。 陈凯之则感觉突然有人向自己投来了一柄飞刀,直插自己的背后,暗箭伤人啊。 真是活见鬼了,平白无故躺着都能中枪。 陆学跋想了想,当然是觉得气愤难平的,却还是道:“是,大人教诲的是。” 王提学含笑道:“无妨,好好用心读书,再磨砺几年,老夫料你,必不在爱莲说之下。” 陆学跋面上升腾起一丝愠怒,抬头看了一眼提学副使,却还是乖乖道:“是,学生铭记在心。” 王提学这时朝向张文和笑容可掬道:“文和,金陵真是多俊杰啊,陆举人将来也是可畏的。” 张文和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自己是佐贰官,又能说什么,忙道:“是,大人所言甚是。” 那陆学跋还是有些不甘心,道:“大人,陈生员这般的文采斐然,学生该多向他请教才是,不知陈生员近来可有什么佳作吗?” 他当然不甘心,本以为今日是来造势的,抬轿子的,敲锣打鼓的,都已准备好了,就等着王提学夸一夸自己,陆家上下有光。 谁知今日撞鬼了。 他的态度很明白,既然不敢针对提学大人,可你陈秀才,我陆学跋还要忍你吗? 众人心里自己都明白怎么回事,这是要找茬了。 文人相轻,饮乡酒宴上,读书人彼此看不起,引发一些‘切磋’,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陆学跋毕竟年长,而且又是举人,以他的身份,去和生员计较,就显得气度有些差了那么点儿意思了。 陈凯之心里无语,这提学大人还真是坑我啊,只是他却不能抱怨,便含笑对陆学跋道:“陆学兄,学生惭愧得很,那篇爱莲说,实是偶然之作,其他的文章,却是不堪入目,陆学兄才高我十倍,学生哪里敢指教?” 一言不合就认怂。 这真不是陈凯之胆小怕事,而是对他来说,这种的意气之争并没有意义,就算证明了自己比陆学跋厉害又如何?难道自己就成举人了? 今日压根就不是陈凯之应该表现的时候,自己还只是生员,没必要做这等意气之争,就算要争,那也是自己中了举人之后,在来年的饮乡酒宴上得一点别人的认可。 陈凯之一门心思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能平息事态,因为他表现得确实十分谦虚,完全没有和陆学跋一争高下的意思。 在座的其他举人,各怀着心事,多数人以为陈凯之是不敢比,也有少部分人心里诧异于陈凯之的谦虚,按理不该是少年人盛气凌人的吗,这陈凯之,倒是稳重。 第一百五十八章:找回场子(1更求月票) 陆学跋却是有些恼了,偏偏有火发不出,心里呢,又有些不甘心,便道:“我听说陈生员受教于会稽的方先生,是吗?” 提到了恩师的名讳,陈凯之却是不能装傻的。 师父……师父……师者如父,作为学生,这老师就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而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时代,任何人提起了自己的恩师,都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尊敬。 陈凯之肃然道:“正是,学生不才,忝列方先生门墙,惭愧得很。” 他连说几个惭愧,意思是自己不够资格接受方先生的教导,这是为了拔高自己的恩师。 陆学跋则是笑了笑道:“可是家父曾有一句话,真学问,靠的是家传之学,拜人为师,学不到多少真本事。” 世家子弟和陈凯之这样的人不同。 他们一般是不外聘师父的,而是由家族中的长辈来手把手教导,陆家这样诗书传家的家族,就更是如此了。 陆学跋的意思是,你陈凯之跟着方先生学习,怕也不过如此吧。 陈凯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可以看出许多人都期盼着自己的应对,尤其是那提学大人,还有那副使,便连包知府,似乎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陈凯之心里轻吁了一口气,这时候想认怂都不成了,便道:“恩师才高八斗,学生愚钝,若是学不到真才实学,这是学生顽劣的缘故。” 众人听了,心里都暗暗点头,觉得陈凯之这话应答得很合适。 甚至连那王提学都忍不住道:“说的好,这才是尊师贵道。” 他这番话,有点为陈凯之助威的意思。 陆学跋心里憋着一口气,脸都几乎成猪肝色了,他深吸一口气,才道:“家父又说过……”他盯着陈凯之,一字一句道:“家父说,会稽方先生,学问还算是扎实的,可若论精通,却也不过如此。” 这是直接侮辱陈凯之的老师了。 倒是有些像是小孩子吵架,直接骂对方爹的意思。 陈凯之忍不住皱起了眉,道:“陆学兄,你这是挑衅吗?” 他脸色凝重,已经开始很不悦起来。 让你是礼貌,可再咄咄逼人,那就没有礼貌可讲了。 陆学跋道:“不,我只是阐述一个道理,就如凯之,你的爱莲说,只怕连方先生也未必能作出吧。” 这是实话,爱莲说乃是流传千古的佳作,即便是陈凯之的恩师方先生苦思冥想,或许这辈子还能写出两篇来,可让他真正去作文,却也未必能随时写出来。 陆学跋又道:“可见你的学问,并非是你恩师教导的,正因为如此,陆某方才说,想要成才,非要家学才可,随意去拜师,怕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好了,言尽于此,陈生员,我其实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他这时又恢复了世家公子的气度,找回了场子,便愉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等大家听完他这番话,方才恍然大悟,果然是世家公子,方才大家还以为这家伙只是单纯的向陈凯之挑衅呢。 其实却是意有所指啊。 提学大人不是夸奖你的爱莲说好吗?那么我也不和你陈凯之比,比了显得我陆某人小家子气。 不过嘛……提及你陈凯之的恩师,就有意思了,你恩师能保证自己随时作出爱莲说这样的文章吗? 自然不能,这等佳作,估计即便是方先生,若没有灵感,也是难以作出的! 既然如此,我陆某人的文章虽然比你陈凯之的爱莲说差那么一些些,却未必比你的恩师差,我比你恩师强,那么你陈凯之作为门生的,难道会比你恩师强? 绕了一大圈子,其实就是把自己的脸找回来。 他回到了席位,便完全一副方才的事没有发生的样子,伸手举起了案上的酒盏,朝王提学谦和地道:“今日大人临案于此,在此赐宴,学生等人,感激不尽,来,且饮了这杯水酒。” 众人被带起了节奏,便也纷纷举杯。 可这时候,陈凯之却不是滋味了。 无端端的,被人当众羞辱了自己恩师,结果人家还轻描淡写,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啊。 这时代的读书人,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侮辱恩师,跟侮辱自己的爹妈一样,若是陈凯之不能有所表示,将来是要遭人耻笑的。 陈凯之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特么的,这陆学跋放完了屁,人就跑了,现在多半是等自己气冲冲地去寻他比一比,现在是他占据了主动权啊。 若是陈凯之这时候气急败坏地跑去和他比试,这便显得陈凯之气量不好了,而陆学跋呢,却可以从容以对,无论他愿不愿意接受挑战,他都占据了主动权。 可陈凯之若是无动于衷,别人又会怎样看待他陈凯之呢? 方才见这陆学跋找自己梁子,还以为这家伙心思不深,可陈凯之现在才明白,人家的心思深得很,这手段,堪称完美了。 陈凯之定了定神,也举起杯子,朝那陆学跋看去。 他不喜欢跟年轻人争强好胜,或许是因为两世为人的缘故,毕竟外表年轻,可心理年龄却是不小了。 只是现在,陈凯之已经没有选择了。 将一口酒一饮而尽,陈凯之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酒精有一些上头,心里仿佛有一腔热血鼓舞着自己站出来。 不能站,站出来了,就显得自己肚量小,这反而遂了陆学跋的心愿,称了他的心。 陈凯之面上带着笑容,此时一定要笑,因为有许多人都在看着自己的反应呢。 那王提学和副使诸官见陈凯之居然还淡定地喝酒,也有些诧异。 都挑衅到了这个份上,牵涉到了你的恩师,你陈凯之居然还坐得住? 有些好事者,心里则是不禁有点儿失望。 陆学跋一口酒下肚,却是红光满面起来,无论怎么说,他暂时找回场子,至少胜了陈凯之一筹。自己既然挑衅,对方却是无动于衷,不敢来和自己比,那么…… 谁还敢说自己的学问不如一个秀才? 第一百五十九章:回击(2更求月票) 大家各怀心事地喝酒谈天,陈凯之喝得差不多了,俊秀的面上,不免染了一层红晕,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陆学跋更是亲自举着酒盏走到陈凯之案前,郑重其事地朝陈凯之道:“陈学弟,来,我来敬你一杯酒水,你我都是金陵人,王提学如此看重你,将来你我还要相互请益。” 现在这席上,再没有什么事比陈凯之和陆学跋二人之间的互动更牵动人心了。 这陆学跋深谙游击战的精髓,打完就跑,跑了再回来,回来之后又一副无辜者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事和他一点都不相干。 他现在可谓是占据了所有的主动。 若是陈凯之不喝酒……哎,我好心敬你,你居然不喝,你是读书人,怎可如此失礼呢? 若是喝了……你看,陈生员那篇文章,果然不知从哪里来的,若真是学富五车,为何还要如此认怂呢? 陈凯之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是莞尔一笑,旋即举起了酒盏,道:“多谢陆学兄。” 说罢,陈凯之豪迈地将酒盏中的水酒直接一饮而尽。 嗯?这小子的气度还算不错。 只是……这样被人踩,也不恼火吗? 众人看了,有人觉得陈凯之的行为合乎礼法,也有人觉得,堂堂男儿,被人这样挑衅,竟也沉得住气?性子实在过于软弱啊。 酒宴已到了高潮,陈凯之连喝了许多酒,也是有些醉了。 那陆学跋找回了场子,自是得意洋洋,渐渐从方才的阴霾中走出来。 他本就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与人推杯把盏,顿时成了这酒宴中的风云人物。 倒是那位坐在上首位置的包知府,看着陈凯之,顿有恨铁不成钢之感,眼眸里不自觉地露出失望之色,陈凯之实在太懦弱了,若是换做自己,哼,非要掀桌子不可的;而那提学副使,自是喜滋滋的劝酒。 唯独提学都督王进,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显得很矜持,偶尔他才抬眸,见陈凯之喝得微醉的样子与身边的举人说着话,王进便收回了目光,对陈凯之不再关注,显然……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陈凯之醉得愈发厉害,身子甚至已是坐不稳了,却是突然唤来了书吏,道:“烦请拿纸笔来。” 书吏愣了一下,弓着身,笑道:“陈生员拿纸笔做什么?” 陈凯之呆了一下,像是所有醉汉一般,似乎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其实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宴会中的焦点,良久,他方才道;“我是读书人,写写画画,还不成吗?” 文吏也只是莞尔一笑,这个家伙,看来是发酒疯了。 不过好歹也是能参加饮乡酒宴的人,却是文吏不可轻易开罪的。 那文吏取了笔墨,见陈凯之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接着提笔,在这喧闹之中,他仰头,似在沉思什么,良久,他俯身下笔,有几次,或许是因为吃醉的缘故,身子竟有些打晃。 他不得不用手一边撑着案牍,一边提笔龙飞凤舞。 陈凯之只低着头全身心地疾书,似是将身边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再去关注这小小秀才了。 可渐渐的,人家在喝酒,或是在与人攀谈,再或者借机给提学大人说一些敬仰之类的话,偏偏这么个少年人,却是俯身狂书,渐渐又开始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人家喝醉了酒,发酒疯的有,木纳不言的也有,这家伙,标新立异,居然提笔作书。 有人莞尔一笑,也有人不禁心里生出了疑窦,心里好奇起他在写什么? 只是这样的场合,陈凯之又是一人占据一个案牍,其他人却不好去看。 等到后来,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连那陆学跋也被吸引了目光来,随即嘴角升起一丝冷笑,这家伙,看来是心里郁郁,不得志之下,便假装自己吃醉了酒发疯了。 陈凯之在这喧闹中,对外界的事,却是置之不理,只是专心作文,方才酒水吃多了,气血翻涌,额上竟渗出了细汗,这细汗凝聚起来,滴答落下。 他对其他事情浑然不在乎,有时沉思,有时默想,有时下笔。 渐渐的,耳边的喧闹渐渐停了。 似乎有人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纷纷古怪地看着这位陈生员。 便连提学和提学副使乃至于包知府,也将目光朝这里看来。 怎么……这小子在做什么?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包知府心里很不悦,这个家伙,终究是读书人啊,身上还是沾了殿腐儒的气息,被人欺负了,就只知道一个劲的喝闷酒,喝醉了,就胡乱涂鸦。 每次见到陈凯之摇摇欲坠,几乎要醉倒的样子,包虎都不忍去看,丢人啊。 终于,陈凯之写下了最后一句,才抬起眼来,看着无数双眼睛都朝自己看来,殿中已是鸦雀无声。 倒是这时,那陆学跋笑了,拉长了音调道:“陈学弟,莫非又有什么佳作吗?难不成吃醉了酒,还能作出什么旷世文章?” 不少人听罢,都不由随之噗嗤一笑,也有人觉得陆学跋有些过份了,陈生员老实本分,今日在这里,处处对你忍让,何必要咄咄逼人呢? 众人观察着陈凯之的言行举止,却见陈凯之一副尴尬的模样,随即汗颜道:“呃,陆学兄说笑了,学生不过是不胜酒力……写下了一些胡言乱语。” 说着,便将这写下的稿子一翻,一副生怕被人看见的模样。 他羞于言辞地想起什么,接着朝王提学行了个礼,道:“大人,学生不胜酒力,想去外头醒一醒酒。” 醒酒的意思,就是如厕,多半陈凯之喝多了酒,想要小解。 王提学便挥挥手:“去吧。” 陈凯之点点头,有些像是要躲着陆学跋似的,匆匆离席而去。 他这一走,殿中却没有人吱声,许多人的目光,却都放在了他的稿子上。 很多人很好奇,这醉酒的陈凯之,到底在这稿子里写了什么? 莫非是骂陆学跋乌龟王八蛋? 又或者……当真只是随手涂鸦? 倒是陆学跋笑嘻嘻地道:“陈学弟挺害羞。”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又有谁听不出来? 第一百六十章:你服不服?(3更求月票) 大家似乎对于陆学跋这样的讽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却终是坐在陈凯之一旁案牍的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直接取了那稿子来看。 这举人看着陈凯之所写的这洋洋洒洒数百字的文字,顿时面色古怪起来,竟是一时有些拿不稳,那稿子随之脱手而出,他的口里,像是不自觉的发出了一声轻呼。 本来陈凯之人出去方便了,私自看人家所写的东西,本就是一件有失风度之事,只是有人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罢了,更多人,却还是坐得住的。 偏偏这人的奇怪实在太反应了,终于使那些还坐得住的人有些坐不住了。 怎么这人如此反应? 便连王提学见那人模样,也是不禁微楞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取来给老夫看看。” 提学乃是大宗师,等于是所有人的老师,而在这个时代,他便是学生们的大家长,别人不可以偷窥,可他作为大宗师,却可以冠冕堂皇,你还跟恩师提隐私?抽不死你。 那人才像是如梦初醒,弯腰拾起了文稿,战战兢兢地将文稿送上去。 王提学接了文稿,本来面上还保持着他那惯有的矜持笑容,可细细一看,面色也变得古怪起来了。 他显然精神一震,随即开始认真看下去,越看,面色越是古怪,甚至有时,他摇头晃脑地默诵起来,良久之后,他才抬眸,正见许多人皆是错愕地看着自己。 王提学的面上不露声色,直接将文稿推到了副使的面前:“文和,你诵读来给诸生们听听。” 张文和也是按耐不住,忙接过了文稿,随即开始诵读起来。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感。” 用笔老辣精炼,这是议论文体,第一句,便直接贯穿了全文。 许多人已经动容了。 张副使的表情却是变得复杂了,可这是提学大人的吩咐,他却还得硬着头皮去诵读:“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 古代求学的人,一定有老师,老师就是传授道理,讲授学业,解答疑难问题的人;人不是生下来就懂道理,谁能没有疑难问题呢,有问题却不向老师学习,拜他为师,怎么能明事理?所以无论贵贱的人,无论年长或者年幼,只要有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师存在的地方。 文章四平八稳。 之所以让人动容,在于这篇文章的开头,隐含着一股……你可以姑且称之为正能量。 今日乃是祭拜至圣先师的日子,今日这个饮乡酒宴,更是大宗师提学都督大人在此,与弟子们欢聚一堂。 一句有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有老师存在的地方,这种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此时却直接道出来,反而给人一种当头棒喝之感! 呼……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 大家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文章,便是围绕着前头的话,开始阐述了。 而所阐述的条理,清晰无比,各种引经据典,文字平白朴实,却给人一种……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种原来这毫无修饰的文字,这并不浮华的辞藻里,却给人发人深省的感觉。 正能量。 这是一篇将尊师贵道的道理推崇到极致的文章。 而尊师,本就是这个时代的至高美德,今日所有人在这里,祭拜至圣先师,不正是因为圣人乃是先师吗? 文章继续念下去。 而里头对于今世的批判和讽刺,也开始尖锐起来。 哎,从师闻道的风气已经失传很久了啊,想人没有困惑也很难了。古代的圣人,他们比之今日,不知超出了多少倍,尚且要拜师,向人求教,而今天的普通人,远远低于圣人,却耻于向老师学习,所以圣人更加圣明,愚昧的人更加愚昧,大概都是因为这样吧! 此句一出,满殿哗然了。 那陆学跋呆了一下,差点打了个趔趄。 打脸啊,这是打脸啊。 圣人厉害不厉害!你陆学跋算是什么东西?在圣人的面前,连粪土都不如,可是连圣人尚且都要向人学习,拜人为师,不耻下问,你靠着诗书传家,有家中长辈教诲,学了点皮毛,还沾沾自喜,羞辱别人的恩师,自鸣得意,你……臭不要脸! 这是骂人,这绝对是骂人啊。 偏偏,陆学跋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是……他不敢反驳和回嘴。 因为这篇文章,举的乃是圣人的例子,文章之中,正气凛然,这是圣人的大道理,高举了孔圣的旗帜,以尊师为干撸,在儒生看来,这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必杀绝技,陆学跋是什么东西,什么世家大族,什么诗书传家,什么家里有两个进士出身的官宦,什么当地名流,什么狗屁举人,屁都不是,打你你得立正,骂你你也得跪着叫好。 后殿中,鸦雀无声,只有张副使的声音在回荡,宛如宣读圣皇谕旨,无论喝醉没有喝醉的人,都不由正襟危坐,面上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敬。 “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后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一篇文章,最终落下了尾声。 可这最后一句,前句引用孔圣,后句直接旁征博引,一击必杀。 陆学跋身子一颤,身前的桌案磕碰了一下,顿时案上的酒壶打翻在地。 哐当…… 这流水顺势直接撒了他一身。 他的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这……陈凯之几乎是指着自己鼻子骂人了。 你不是说陈凯之的恩师也未必能作的出爱莲说吗?可是……这文章的最后一句,实是点睛之笔:“圣人说,三个人走在一齐,其中一定有人可以做我的老师。”所以,弟子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弟子贤能,懂得道理有先后,学术、技能各有专长,如此而已。 你服不服! 第一百六十一章:一箭双雕(4更求月票) 每一个人,无论心里情愿还是不情愿,这个时候,都不得不摆出了严肃的模样。 即便是王提学,亦是肃然。 这篇文章,可谓正得出奇。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篇文章,它论证严密,逻辑性极强,条理清晰无比,结构紧凑。说理深刻,且感情充沛,丝毫没有令人生厌的说教治之感,欲言平实又灵活自然,可谓是动荡溜走,一气呵成,堪称典范。 甚至……王提学隐隐觉得,这篇文章,水平绝不在爱莲说之下,这样的文章,竟是出自一个喝醉酒的少年人之手,真是……王提学不禁膛目结舌,他因爱莲说而爱陈凯之的才学,可是今日见他醉酒作文,随手便是一篇这样的文章出来,王提学除了震撼,便是震撼。 莫非……又是托梦? 他当然不会相信是托梦了,这篇文章,寓意深刻的同时,还是专门奔着陆学跋去的,可谓一箭双雕啊。 呼…… 王提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四顾左右,只见每一个人都是若有所思,显然…… 他们也被震撼到了。 在另一个头,陈凯之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出了后殿后,其实并没有去茅房。 这个时候,这个有着一张年轻俊秀的脸的少年,口气透着酒气,在寒冬下,面色微红,正在这后殿附近的无数古树之下,背着手,徐徐踱步。 陈凯之显得很平静,他很清楚方才他书写出来的那篇流传千古的文章将会引发什么后果,所以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跑去嘚瑟什么。 行走穿梭在这古意盎然的园林,耳边能隐隐地听到前殿的喧闹,这乱中取静的环境,使陈凯之的酒已醒了一些,微风拂面,仿佛一下子远离了俗世的纷扰,陈凯之很享受这难得的恬静。 一个老吏擦肩而过,注意到了陈凯之,便停下了脚步恭谨地问道:“公子为何不进后殿吃酒?” 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吏,不是出自提学衙门,便是在这学庙里公干的,今日的饮宴,需要大量的人手,不少的文吏,也都被征调了来。 陈凯之见他头发斑斑,垂垂老矣,穿着还算干净的皂衣,却是巍巍颤颤,他的腿脚似乎有一些不便,所以走起路来,微微有些一深一浅。 这样的老吏,其实有许多,他们并没有殿中饮酒的人那般大富大贵,既没有锦衣玉食,也不过是靠着官衙,勉强度日而已。 陈凯之露出一丝微笑,忙朝他作揖行礼道:“学生只是在这里走一走,好醒醒酒,老先生要小心一些,这里碎石多,莫要摔了。” 老吏呵呵一笑道:“哪里的话,老朽已是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心里有数,倒是有劳公子挂心了。” 陈凯之总能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他又是温和一笑,搀了这老吏走了几步才道:“学生再在这里静一静,老先生且先去忙吧。” 老吏点头,感激地道:“公子年轻轻就做了举人,真是羡煞旁人。”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并非举人,只是秀才而已。” “啊……你是陈生员?”老吏顿时唏嘘了一阵,声音中多了几许激动:“上一次天瘟,若非是陈生员,老朽的孙儿,怕就性命不保了,老朽在此多谢……” 陈凯之倒没想到,这样都能遇到一个有点关系的人,见他要行礼,陈凯之忙侧身避开,才道:“哪里的话,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学生怎敢居功,老先生年纪大,外头又冷,不如去殿里避避风。” 老吏点点头,又忍不住朝他作揖。 陈凯之则是郑重其事地也朝他回了一揖,相互拜别。 此时这里又冷清了,寒风吹着陈凯之的衣袂,使其如春水一般皱起,陈凯之却不觉得冷,体内气息在涌动,宛如汇聚成了奔流,生生不息,滔滔不绝。 沉思了良久,陈凯之才吐出了一口舒畅之气,方才折身回后殿去。 后殿里,当陈凯之进来时,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着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而陈凯之则心平气和地到了殿中,先朝王提学行礼,方才回座。 座位上,他那文稿已经不翼而飞,而这显然是在陈凯之的预料之中,不过……他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比试?谁要和你陆学跋比试,他压根就没有争强好胜的兴趣,这种行为,和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一样幼稚,所以他不比,他只是喝醉酒之余,写了一篇文章而已,而至于这篇文章会引起什么效果,会让人产生什么心理,就不是他陈凯之所能预料的了。 恩师的名誉,自然也不必去维护,因为一篇韩愈的《师说》,就足以维护恩师的尊严。 所以,这轻描淡写的行为,既没有使陈凯之失礼,也没有让人觉得陈凯之软弱可欺,因为现在,那方才还得意洋洋的陆学跋,现在却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面上羞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方才他居然还想跟陈凯之讨教,现在大家只觉得他方才盛气凌人的话,已成了一个笑话。 今日这么多举人在此,不出几日,这事传出去,陆学跋怕是几个月内,都不是再有勇气轻易出门了。 陈凯之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而殿中的人也清醒了过来,也都如方才的事没有发生,继续推杯把盏。 这时候,大家不得不佩服起这位陈生员的文气和涵养了,举手投足,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小小年纪,也不愿争强好胜,这等气度,还有那一篇震惊四座的文章,再无人敢轻视他。 王提学似乎也很默契的没有再提这一茬,而是身子朝张副使那儿微微倾斜,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案牍上的文稿道:“明日,印发这篇文章至诸府学、县学张贴。” 张副使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他的心里很明白,这文章堪称是教科书式的劝学文,大人是想要趁热打铁,布告各学,让生员们都好好看看。 第一百六十二章:事有反常即为妖(5更求月票) 真要将今儿陈凯之所写的这篇文章四处宣传了,陆家可就算是丢大了人了。 张副使和陆家的关系不错,自然是心有偏袒的,可又能如何呢?在这里,王提学才是能做主的那个,他只能在心里为陆学跋惋惜,点点头道:“下官知道了。” 一场酒宴继续进行,只是再无举人刻意地表现了,许多人都带了自己的得意文章来,现在竟不好拿出来,只好继续将其藏在袖里,有这《师说》珠玉在前,谁还敢将自己‘粪土’拿出来丢人? 等天色不早,外头传来钟声,今日的饮乡酒宴,也就算是结束了。 众生开始纷纷告辞,那陆学跋刚刚行完了礼,几乎是飞也似的疾走出去,显然是深感丢脸丢大了,再无颜在此盘桓。 其他诸生也三五成群要走,陈凯之和吾才师叔也跟着人群而出,到了学庙的前殿,身后却有文吏追上来道:“陈生员,且慢。” 陈凯之驻足,便见文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陈凯之便朝他作揖道:“不知有何事?” 这文吏道:“提学大人请陈生员前去拜谒。” 身畔走过的举人们听了,顿时都羡慕地看过来。 陈凯之没有犹豫,道:“那么就烦请带路吧。” 参加酒宴,这是公共场合,和私下拜谒,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陈凯之对此不敢怠慢,提学主掌一地的学政,他对自己印象的好坏,甚至很多时候,决定了自己的前途。 若说科举可以决定自己的起点,秀才、举人、进士的起点各有不同,可像王提学这样的人,已算是地方上少有的高级别官员了,他的能量,绝不是县令和知府可以企及的。 尤其是学官,被诩为清流,身份尊贵,绝非等闲。 陈凯之随着那文吏原路返回,却没有回到后殿,而是到了耳房。 文吏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请陈凯之入见,陈凯之步入耳房,只见带着几分酒意的王提学正在端坐着喝茶醒酒。 陈凯之跨前几步,作揖道:“学生见过大宗师。” 王提学眼里带笑,他的身前,是一方乌漆长案,案头上,陈凯之的那篇文章赫然摆在他手肘边的位置。 王提学淡淡道:“这是私下谒见,不必多礼,来,坐下说话吧。” 陈凯之便欠身坐下,道:“大宗师醉了吗?若是如此,学生只怕叨扰了。” 王提学摇摇头,笑了:“老夫还在想,陈生员是不是醉了?” 呃……陈凯之方才想起,自己刚才在殿中装了醉的,当然,他只能道:“学生不胜酒力,说来惭愧,不过现在倒是酒醒了大半。” “是吗?”王提学似乎洞察了陈凯之的内心,似笑非笑地道:“酒醒了就好,来,喝茶。” 有人斟茶上来,陈凯之远远的,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茶香,抱着茶盏端坐,轻轻用茶盖揭去漂浮的茶沫,轻轻呷了一口,顿时口齿之间,留着几分淡淡的茶香,整个人也变得清醒了一些,陈凯之道:“好茶。” “是好茶。”王提学一面饮茶,一面道:“这是金陵的名茶,在京里都不多见。” 提学大人看似是漫无目的地在和陈凯之聊天,而陈凯之呢,却不敢当真去闲扯。 要知道,提学大人公务繁忙得很呢,他这样的人物,每日会客,都不知要多少人在等,吃饱了撑着,才平白无故和一个秀才在这里扯淡吗? 王提学说罢,便将茶盏放下,而后带着几分笑意道:“你的文章,很有意思,这篇《师说》,老夫预备布告各学,你不会责怪老夫擅作主张吧。” 陈凯之汗颜的样子,道:“大宗师说哪里话?学生该当如此。” 王提学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你师从的乃是那位会稽的方先生?” 陈凯之连忙道:“是,家师讳正山。” 王提学颌首:“老夫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你恩师是高士啊,说起来,老夫与他也算是故旧了。” 陈凯之听了,心里不禁一怔,提学和自己恩师是故旧?为何没听恩师提起过呢? 莫不是两人有仇吧,我去…… 陈凯之心里想了想,面上则是一副很愉悦的样子道:“原来如此。” 这个时候,王提学感叹道:“他收了一个好门生啊。明年开春,便是乡试了,陈凯之,老夫对你倒是颇有信心啊。” 而今马上要过完年了,乡试不远,乃是王提学主持,不过王提学只是考官,却非阅卷官,所有的卷子,都是要送去礼部检阅的。 陈凯之便道:“是,学生近来都在用功,不敢荒废了学业。” 王提学饶有兴趣地突然道:“你家境很贫寒吗?” 他似乎都在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陈凯之却只得硬着头皮答:“学生出身微寒,让大人见笑了。” 王提学摇头道:“出身不好,这并不打紧。”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王提学似乎很闲,说了很多鼓励的话。 陈凯之很认真地应对着,却没听出这王提学话里有什么用意,一直不明白这王提学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他都快有些憋不住了。 足足东拉西扯了三炷香,这王提学依旧很有兴趣的样子,捋须道:“哎,老夫近来腿脚不方便,一到了雨天,便痛得很,却也不知是何缘故,这金陵多雨,真是令人烦恼啊。” 这是风湿,不过陈凯之却知道是很难根治的,也只是道:“大人要多注意身体。” “嗯……”王提学点点头,打起精神道:“现在读书人,是愈发的不好管教了,诚如你这文章中所言,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以。如今的风气,不似从前,难得你还能坚守自己的本心,很让老夫欣慰。” 卧槽…… 你特么的还东拉西扯? 可是……就在这时,陈凯之猛地警惕起来。 事有反常即为妖,提学高高在上,欣赏归欣赏,可也绝不会闲的和自己聊这么多家常,自己和朱县令关系这样好,即便寒暄,却也断不会这样漫无目的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刮目相看(6更求月票) 一下子,陈凯之突然想到了什么,人心险恶啊。 有些事,当想明白了,可还要继续东拉西扯下去吗? 陈凯之不禁有些犹豫。 王提学似乎觉得陈凯之有些奇怪,不由道:“陈生员为何踟蹰不言?” 陈凯之坐定了,也少了方才的谦虚拘谨,身子坐直,道:“学生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王提学诧异道:“说来无妨。” 陈凯之正色道:“大宗师和陆家有仇?” 王提学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诉责道:“什么?陈生员,你说什么胡话?” 陈凯之没有被吓住,却是继续道:“本来学生这些话,是不该揭破的,可是大宗师,学生视大宗师为尊长,高山仰止。只是大宗师这样利用学生,学生若是明知而装作不知,心里憋着的这些话,不吐不快,怕是这几日都要寝食难安了。” 这时候,王提学的脸色已是铁青起来,道:“你想说什么?” 陈凯之看着脸色不好看的王提学,却没有惧意,而是昂首道:“大宗师和陆家的人有嫌隙,可是今日的饮乡酒宴,大宗师故意命人叫了学生来参加,想来是早有预谋的吧。” 王提学面色愈发的阴沉,不过还算淡定,并没有打断陈凯之的话。 陈凯之便继续道:“因为大宗师知道,陆家乃是世家,这饮乡酒宴,是势必不会缺席的,到时肯定会有人向大宗师举荐这位陆学兄。而大宗师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冷淡处理,其实大宗师早就知道,那《高山流水》与《爱莲说》,乃是学生所作,可是大宗师在酒宴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问,问是何人所作,其实便就是想引出学生。” 王提学的目光闪了闪,却是端起了茶盏,垂头去喝茶,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脸上的表情。 陈凯之继续道:“引出学生,其实是大宗师是想要引出陆家的那位陆学兄,因为大宗师知道,陆家对这一次饮乡酒宴很是看重,那位陆学兄,一定想要借此机会大放异彩,果然,一切如大宗师所料,那陆学兄按耐不住了,举荐他的人,乃是副使张宗师,大宗师自然顺水推舟,看了他的文章,却是在最后补了一句,文章虽好,却不如学生。” “这样做,岂不正是借此羞辱挞伐了这陆学兄?若是传出去,陆学兄岂不是大失颜面?而事实上,大宗师要的,便是他恼羞成怒,希望他来针对学生,想想看,堂堂举人,连个小小秀才都不如,若是别人倒还罢了,偏偏此人,乃是世家子弟,这口气,是绝不会咽得下的。” “而大宗师也一定预料到,陆学兄的挑衅,会引起学生的反击,而大宗师的愿望是什么呢?” 陈凯之目光专注地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提学大人,紧接着道:“大宗师想必要的就是陆学兄声名扫地,败在了学生手里,从此在金陵成为笑柄,是吗?甚至包括了大宗师将学生留下来,其实……也是就只是为了让陆家人心里不是滋味吧。” “学生自始至终,都是大宗师的一枚棋子罢了,这枚棋子,是大宗师就是为了压制陆家的,是吗?” “哎……”陈凯之知道,自己揭破了真相,极是可能引起王提学的反感,自己和王提学的身份相差悬殊,对自己自然没好处,而这时,他话锋一转,则道:“本来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可是大宗师乃是学生的座师,学生对大宗师敬仰无比,可哪里想到,大宗师竟这般对待学生,学生实在无法忍受,这才不吐不快。”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不是东西啊,可是呢,我是真正的将视作是自己的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一句反诘,令王提学方才铁青的脸上,却又柔和了一些,他凝视着陈凯之道:“你倒是真让老夫刮目相看啊。” 陈凯之摇头道:“大宗师既想打压陆家,也不希望直接和陆家撕破脸,这才需要学生这枚棋子罢了,学生既是门生,即便是充作大宗师的马前卒,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被这般的利用,心里却还是很不是滋味。” 王提学的脸色,又缓和了许多,半响,他才叹了口气道:“倒是难为了你了,你真要知道前因后果吗?” 陈凯之毫不转弯拐角,直接道:“学生既然已经身在局中,难道不该知道真相吗?” 王提学想了想,从袖里抽出了一份文牍,道:“你看了便知道。” 陈凯之接过文牍,便见这文牍之中,只记录了一件事,便是那陆学跋骗jian了民女的事,最后这民女不堪始乱终弃,最终悬梁自尽。 案子报到了陆家所在的浦口县,因为案情重大,苦主闹得厉害,于是上报了刑部,刑部判的乃是捉拿审问,不过刑部的定巚,却需大理寺核实,结果,这大理寺居然直接将案子以事实不清的理由,直接打回了刑部。 原来这陆家,竟有人在大理寺里任官,而最终,陆学跋得了‘清白’,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反而是苦主的家人,因为不甘心这样的判决,大闹一场,最后被打了出去。 陈凯之看过之后,眼里极为平静,他不是生在蜜罐里的人,自然清楚这世界从没有过这样简单。 他看过之后,平静地将文牍送回王提学,才道:“大宗师的心思,学生明白了。大宗师是既出于公义,想要狠狠的整一下陆家,可陆家也绝非软弱可欺,所以大宗师又希望明哲保身,是吗?” 王提学叹口气道:“是啊,这件案子已经定巚,想要翻案,却是难之又难。” “所以,大宗师利用了学生,为的是明哲保身,既打压陆学跋的同时,却又令陆学跋矛头不会针对大宗师,而是针对学生?” 王提学吁了口气,这时候直接被陈凯之捅破了窗户纸,不免露出惭愧:“你是秀才身份,学问又好,老夫……” “算了。”陈凯之站了起来,边道:“学生这一次原谅大宗师。” 第一百六十四章:朝廷恩赏(7更求月票) 这句话说得,令人感觉甚是好笑,原谅……大宗师? 就在王提学错愕之间,陈凯之却是平淡地道:“学生告辞。” “你……陈生员,且听……” 王提学还想说点什么,陈凯之却作了一个揖,毫不停留地直接走了。 既然已经明白自己今儿被人当做棋子所用,而做这棋子的感觉,当然不好受,难道还要我陈凯之谢你个祖宗十八代吗?你特么的不敢得罪陆家,还特么的非要假装自己有正义感,却拿我陈凯之来当枪使? 陈凯之很干脆地走了,懒得再听那王提学啰嗦,讲什么大道理,或者诉说苦衷。 等出了学庙,却见吾才师叔已在这里久侯多时了。 吾才师叔一脸痛心地道:“怎么去了这样久?这些轿夫都等得急了,说是误了工,还要加钱呢,凯之啊,师叔这一次,真是为你破费太多了,迟早要穷死啊。” 陈凯之朝吾才师叔笑笑,道:“有劳师叔挂心了。” 上了轿子,在中途和吾才师叔分道扬镳,陈凯之便直接回家去。 但令陈凯之意想不到的是,刚刚到了家门口,竟见郡王府又来了人,派来的人催促道:“陈生员,请速去郡王府,朝廷有敕命下来了。” 所谓的敕,便是封赏的意思,而谕呢,则是宫中下达的命令;诏书,则是布告天下的旨意,这里头每一个字的意义都是完全不同,比如这一次是敕,这便是宫中的恩赏下达。 陈凯之自是不敢怠慢,这一次诛杀盐贼,算是大功一件,想来朝廷定是会有所表示的。 可是……会赏赐什么呢? 陈凯之坐上了王府特意给他备好的马车,很快赶到了郡王府,便见陈德行已穿了蟒袍,头戴梁冠,也已命人开了中门,和宣旨的宦官一起,专等陈凯之来。 显然这份敕命里,也有陈凯之的一份。 见陈凯之一到,陈德行便急道:“凯之,快来。” 接着与陈凯之一道接旨。 这宦官披着红袍,对陈德行自是极客气的,不过到了宣读旨意的时候,方才板起脸来,扯着嗓子道:“敕曰:东山郡王陈德行、江宁生员陈凯之,剿除盐贼有功,特赐东山郡王东珠十颗,准其整肃金陵盐务;江宁生员陈凯之,功勋卓著,责令地方加以旌表……” 这旨意听罢,陈德行呆了一下。 他的赏赐还算是丰厚,东珠十颗,其实虽然不值多少钱,对于宗室来说,象征意义却是巨大,而且还令东山郡王府负责盐务,这也算是朝廷的恩荣,金陵的盐务太猖獗了,东山郡王府出面整顿,可以使朝廷省心一些,何况,盐务的油水丰厚,背后的获利肯定不少。 可是……陈凯之呢? 陈凯之却只有责令地方旌表,这等于是什么恩赏都没有啊。 陈德行是火爆脾气,他晓得这功劳主要是陈凯之的,自己不过是个陪衬而已,他历来嚣张跋扈惯了,这时气冲冲地冲上前去,一把揪住这宦官的衣领子,恶狠狠地道:“不公,这是什么敕命?立功最大的是陈凯之……” 宦官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这……这是赵王殿下草的……这……和奴才无关。” 陈凯之也没有想到,结果居然只是个旌表,不过他比赵王要冷静,其实就算是朝廷封赏,又能赏什么呢? 自己未来的前途是科举,就算给了自己官做,不是从科举走出来的官,也会被人瞧不起! 于是他忙拦住陈德行道:“殿下,息怒,何必与这位公公计较,这并非是他的意思,他只是传命之人。” 陈德行恼怒地道:“赵王素来被称颂为贤王,现在本王看来,也不过如此,赏罚不明,贤明个鸟。” 痛骂一通,直吓得那宦官心惊胆跳。 陈凯之这时却是笑道:“学生倒是要恭喜殿下了,殿下接掌金陵盐务,这是其他宗室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实在可喜可贺。” “本王宁愿不要。”陈德行怒气难消地道:“真是可笑,本王哪有什么功劳?没有你想出办法,救了本王一命,本王还有个什么劳什子功劳?本王要上奏,非要据理力争不可。” 陈凯之却是拉住他,摇摇头道:“学生不过是个读书人,志向是读书进学,其实就算是有什么恩赏,学生也是无福消受的,殿下,这既是朝廷的敕命,就算争了,又有什么用?殿下这样做,反而是害了学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与朝廷争论,是学生在幕后指使的呢。” “可……就这样算了?”陈德行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陈凯之心里想,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啊,既然是赵王拟定的旨意,自己似乎因为洛神赋,已经得罪了赵王,赵王怎么可能会给自己厚赐呢?反而是陈德行,想必赵王一定很希望能笼络住这位东山郡王。 要知道,盐铁专营,历来是朝廷主要的财源,所以牵涉到了盐铁,一般是不允许宗室插手的,毕竟地方的宗王们已经待遇优厚,怎么可能还将这等肥差交给宗室们管理呢? 当然,金陵的情况特殊,大量的私盐充斥市场,导致官盐反而卖不上价钱,这一次趁着这个机会,给了陈德行管理盐务的机会,既卖了东山郡王一个人情,也是省了朝廷一些麻烦。 陈德行依旧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冷笑连连着道:“如此不公,实在是令人齿冷啊,凯之,本王是为你痛惜,你怎么反而帮着外人来责怪本王?哎。” 陈凯之道:“殿下,学生是个认命的人。” “嗯?” “学生苦惯了,也知道自己出身贫寒,想要得到什么,都需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能争取,所以今日这些事,在殿下眼里是不公,可对学生来说,反而是稀松平常的事,殿下就不要气恼了,现在朝廷委以殿下大任,这盐务已是当务之急,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如何整肃这金陵的盐务吗?” 陈德行不由呆了一下:“整肃?无非就是拿盐贼而已,还能如何整肃?” 第一百六十五章:赚钱(8更求月票) 此时郡王府已打发走了那宦官,陈德行依旧还是气不过,带着一身气焰和陈凯之到了小殿中。 这王府的宅院富丽堂皇,一路上,陈凯之看得眼花缭乱,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若是说完全没有动心是不可能的,他坐下,等人给他上茶,他呷了一口,方才道:“盐贼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什么?是为了牟取暴利,一味的打击,可只要暴利还在,他们就还敢铤而走险,所以殿下即便再如何厉害,杀了一茬盐贼,新的盐贼又会滋生出来,依旧会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陈德行还在气那不公平的恩赏呢,本来还没什么心思去想盐务之事的,可现在听陈凯之这么一提醒,也开始犯难了。 凯之说得很有道理啊,杀之不尽、除之不绝,这盐务本来和自己没关系,虽然油水丰厚,可若是这样放纵盐贼在金陵猖獗,也不是办法。 陈德行便看着陈凯之道:“凯之认为该怎么办?”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殿下还记得当初学生在那贼窟里炼的精盐吗?” 陈德行顿然眼睛一亮,道:“记得,那精盐可好了,不过这炼精盐和打击盐贼有什么关系?” 陈凯之徐徐道:“殿下想想看,精盐的成本,其实并不高,只需进行一些加工而已,可是同等的价格,其口感和质量,却是私盐贩子所兜售的粗盐,不知要高多少倍,如此一来,若是精盐的价格与粗盐价格相当,谁还会买私盐贩子的盐呢?” “一旦如此,那私盐贩子手里的盐就卖不出去了,卖不出去,就不得不降价,可两种盐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这价格即便一跌再跌,依旧会是无人问津的,销量少了,价格跌了,原先十倍的利润,而今却只有两倍至三倍,却还需铤而走险,提着自己脑袋去贩盐,那么请问殿下,还会有多少人愿意贩卖私盐呢?” “与其殿下使用高压的手段去打击盐贩,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殿下以为呢。” 这些东西,其实陈德行听得也不甚懂,他不禁道:“意思是本王让盐场直接炼精盐?” 陈凯之摇摇头道:“盐场是朝廷的,这是官盐,一旦让盐场来炼,秘方就极容易外泄,到时候就有可能掌握在私盐贩子的手里了,届时,官盐可以卖精盐,私盐贩子也可以卖,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看,学生不如就请殿下给学生一个方便,让学生招募人手来炼吧。” 陈德行明白了,陈凯之这是希望自己给他足够的官盐配额。 朝廷乃是盐铁专政,所以对于盐的生产、销售环节,都是进行了管控的。 比如盐的生产,所有的盐场都是官府管理,而盐要出货,也绝不是什么人想要分销就可以分销的,这得需要盐引,分销商用盐引从盐场还到官盐,然后再进行销售,从中牟利。 能得到盐引的盐商,大多都和盐务的官员关系匪浅,利润丰厚,绝不是寻常人可比。 现在,陈凯之其实就是希望陈德行能够获得正式的盐引,从盐场买下粗盐,之后自己再进行精加工,再将精盐卖出去。 陈凯之的计划中,他的身份,唯一和盐商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个精加工的工序。 陈德行听罢,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似的,带着得意之色,笑嘻嘻地道:“原来你这小子,也想挣银子。” 陈凯之确实想要赚钱,因为他……太穷了,他倒是一本正经地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何况学生这样做,对殿下打击盐贩,也有莫大的好处,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何况同样的价格,学生能让这百姓吃上更好的盐,不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陈德行一拍大腿道:“这个倒是好说,这盐场,是朝廷的,本王能做的,便是准你到盐场进官盐兜售,你要多少,便有多少,可价钱,却还需按官盐的价格来,否则本王就不好交代了。” 这一点陈凯之当然明白,只是这时候,他却是摇摇头道:“进盐的不是学生。” “嗯?” 陈凯之解释道:“学生是读书人,怎么可以去做盐商?不过学生会想办法与人合伙,到时再和殿下来商量。” 这时代,商贾其实也不算是挤贱业,可读书人去做生意,说出去终究是不好听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陈凯之对此事还有些避讳,何况他的本业是读书,这一门生意,所费的资金不少,而且需要一些可靠的人手,没有足够的实力,这买卖是做不成的。 陈凯之只能选择和人合作,采取入股的方式,现在陈凯之唯一做的,便是寻一个合伙人,只是谁有这个实力,又足够让自己放心呢? 陈凯之和陈德行寒暄几句,心里一直都在想着合伙人这个问题,陈德行依旧对那份敕命耿耿于怀,反而是陈凯之想得更开,安慰了他几句,才告辞而出。 郡王府的车马要将陈凯之送回家去,陈凯之走到半途,却是吩咐道:“烦请送我去荀家。” 看来……眼下能合伙的,也只有荀家了! 自己的未来泰山大人,看上去,倒是老实人,荀家家底殷实,这个生意,他们吃得下,再加上自己和荀家的关系,也是一种保证。 等到了荀家门口,陈凯之向门房通报,那门房去回禀,很快便回来请了陈凯之去小厅。 在这小厅里,陈凯之见着了荀游,可是…… 荀游的脸上居然又有淤青,看得陈凯之的眼睛都有些直了。 卧槽……又挨揍了? “啊……凯之,你来了。这天色不早了,你来此,所为何事?” 陈凯之一脸同情地看着荀游,尴尬道:“世叔的脸……” “摔的!”荀游凛然道:“近来多雨,路滑。” “啊……”陈凯之只得道:“是,是摔的。学生来此,其实是想和世伯商量一些事。” “什么事,但说无妨。”翁婿相见,总是不免会有一些尴尬,尤其是在一脸淤青的情况下。 陈凯之吁了口气,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人才啊(1更求月票) 其实陈凯之深信,荀家一定会愿意和他合作的,这倒不是因为对方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而因为天下谁都知道做盐商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可是想得到盐引,却是千难万难,陈凯之可以弄到盐引,其实就算他不对粗盐进行精加工,想要和陈凯之合作的人,怕也是如过江之鲫。 荀游怎么会不明白盐的利润?他听罢之后,倒是显出了浓厚的兴趣,陈凯之的精盐加工,他没什么兴趣,可凯之能得到官盐的分销权,就已经足够保障利润了。 荀游呷了口茶,便道:“你与郡王殿下私交甚厚?” 陈凯之老实回答:“是,殿下是个敦厚之人,学生和他有些交情。” 这一番话,等于是给了荀游一颗定心丸,荀游眼睛一亮,不由道:“这个生意,是稳赚不赔的,而且但凡是关系到了盐铁,利润都是丰厚无比,想要合伙,这个倒是容易,等老夫禀明拙荆,拙荆一定会同意的。” 陈凯之再一次感到汗颜,其实他还真就是不想让未来岳母大人插手进来啊,那岳母大人就是属老虎的,不但荀游怕,就是陈凯之,其实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心里阴影呢! 现在听荀游开口就要去禀报,陈凯之再也忍不住道:“伯父,其实学生的意思是,这等小事,何须要禀明伯母呢?其实只要伯父出面就可以了。” “啊……”荀游身躯一震,吓得连忙左右张望,见方才奉茶的女婢似乎已经走远了,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良久才道:“这……很不妥吧。” 你特么的逗我呀,大男人出去做点买卖,也不妥?还要再三请示的? 陈凯之很是郁闷,却又不免同情荀游的处境,便循循善诱道:“伯父,你细细想想,只要伯父拿出一点钱来,再找几个可靠的人经营,其实并不难的,这生意利润不低,到时……” “一点钱?需要多少?” 陈凯之想了想,道:“本金只怕要三百两银子上下,我们可以从小做起,所谓贪多嚼不烂……” 话说一半,却见荀游龇牙,很直接地把手一摊:“三百两,这样多?老夫没有呀。” 荀家家大业大,也算是这金陵数得出的大户人家了,陈凯之一副你特么的逗我的表情:“那么伯父手头有多少银子?学生说的是私房钱。” 荀游愣了很久,才道:“昨儿拙荆给了我五十两银子置办一副头面,还余下四两五钱银子,不过这钱可不能动,否则拙荆问起,那就不好交代的。” 陈凯之震撼了,特么的,你堂堂金陵大户荀家老爷,竟比我还穷? “贤侄,你为何踟蹰不语?” 见陈凯之痴痴地坐着,像是呆了一样,荀游也看出了陈凯之的心思,便忙道:“家中大小事务,总要禀明了拙荆才放心,再者说了,贤侄啊,你怎可生出藏私钱的心思?你……” 猛地,一个念头突的一闪而过,荀游想到了一个可能,顿时脸色骤变,甚至身躯下意识地打了个颤。 不禁在心里说,凯之莫不是夫人派来试探自己的吧,啊……夫人历来诡计多端,深不可测啊,这……真是太有可能了,方才自己可有说错了什么话吗? 他额上冒出了冷汗,仔细地回忆着方才的对话,仔细疏理了一遍,好像……没说错什么。 不过……他心有戚戚焉,已是吓得再不敢松懈了,于是拍案而起,凛然正气地道:“贤侄,你怎可这样想?男子汉大丈夫,言行一致,藏私,这样的人,还算是人吗?猪狗不如啊,想一想,老夫就觉得可恶,贤侄,以后万万不可有这样的想法了,我们做人,需坦坦荡荡才好。” 陈凯之一愣一愣地看他表演,猛地,陈凯之的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想到了那位未来岳母大人。 做生意,还真是得找岳母! 人才啊! 陈凯之想想都觉得激动了,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意的合伙人,可在此之前,他一直将老虎一般存在的岳母大人排除在外。 他一直忽略了一个重点,这个合伙人,要有法子治下,保住制盐的秘密。这个秘密不需要保守一辈子,但是至少也需要几年的时间,让陈凯之的精盐先打开销路,并且在市场上建立起品牌效应,到时别人就算想要东施效颦,却也难以抗衡了。 除此之外,还要能镇得住,得精明,办事能雷厉风行。 未来岳父大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老实,可老实有什么用? 岳母大人就不同了,不需要看她有什么手段,只看这被治得服服帖帖的荀游,甚至这被她把持的荀家,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岳母大人罩不住的事吗?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噢,学生受教了,却是不知伯母在吗?” “在后园……”提到自己的妻子,荀游就心有余悸,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 陈凯之便请荀游让丫鬟将荀母请来,过不多时,荀母便领着几个丫头端庄肃穆地来了。 见陈凯之在小厅里等,却是一笑,前些日子,还对陈凯之冷言冷语呢,可转眼之间,便如沐春风起来,她心疼地道:“凯之,外头天寒地冻的,你还四处跑,小小年纪,也不怕冻着,来,不必起来行礼了,坐着吧,颦儿,去斟茶给新姑爷吃。” 新姑爷…… 这便是下了定论了。 陈凯之道:“说来惭愧,小……”本想自称小侄,可陈凯之一想,却还是坦然地道:“小婿是有事……” “知道,知道,这事儿啊,也不算难,你既能牵上郡王府的门路,能弄到盐引,这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倒是你有良心,有这样的好事,却是寻到荀家来,此事,我哪有拒绝的道理?再者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的事,便是荀家的事,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只是这炼盐,又是怎么回事呢?” 卧槽……方才自己和荀游的对话,她竟一字不落的都知道? 陈凯之顿感自己的后脊发凉,这岳母大人神了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雷厉风行(2更求月票) 陈凯之不由自主地朝左右的几个女婢看去,这么看来,方才他和荀游的对话,都一字不漏的被人窃听去了? 陈凯之不禁惊叹,这荀家上下,当真是可怕,滴水不漏,无孔不入,处处都是荀母的眼线和耳目,佩服,佩服啊。 可换个方式去看,这怎么又不是荀母的能耐呢? 既然将荀母请了来,陈凯之便将自己炼盐的想法说了出来。 荀母用心地听完,沉思了片刻,便道:“你说能炼出好盐,工序还很简单,若是如此,这便是独门秘方啊,官盐其实是不愁卖的,不过若是盐炼的好,获利便是巨大,老身啊,有几个浅见,说出来,凯之你不要笑话。” 说着,她坐定了,沉吟道:“其一,是秘方,真有这奇门秘术,那秘方便是重中之重了,过两日,你带那盐来,若果真是上等的盐,秘方就要小心了。要保住秘方,其一是匠人的身份,若是工序简单,就尽量的少招募匠人,招募的匠人,都得订下卖身契约,拿捏住了卖身契约,再将他的家人安置在其他的地方,好吃好喝的供着,平时看管得严厉一些,就可安心了。” “其二嘛,便是盐铺的选址,若是自己去单售,费时费力不说,还麻烦,其实大可以把招牌打出来,用较为低廉的价格转售给其他盐商,这样一来,也就不担心其他的盐商眼红使坏了。虽说凯之有郡王的关系在,可在这里,金陵的几大盐商,都是经营了许多代的,树大根深,与其与他们为敌,不如给他们一些利润,这对凯之,并不是坏事。” “这最后,才是最根本的问题,但凡是合伙做买卖的,便是兄弟都可能反目,既然决心要做,荀家这儿可以出本金,还可以出力,凯之的未来是考取功名,许多事,可能顾不上,那么就由老身来管吧,可这买卖怎么做,为了防止将来祸起萧墙之内,还是先说清楚才好,订立了契约,到时大家各自分账,谁也别想多拿少拿,牵涉到盐的买卖,可谓是一本万利,其实本金和人力,反而不算什么了,这盐是凯之的门路,凯之又有秘方,那么……便七三分账如何?凯之得七,荀家得三成出力的钱。” 她一五一十,很有章法,第一条且不说了,使陈凯之心安了有一些;大陈朝允许蓄奴,大户人家买一些人口不算什么,用签了卖身契的人来负责生产,确实可以保守很多秘密。 第二条却是陈凯之没有想到的,将来这些盐不走零售,而是与盐商们合作,委托他们分销,这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了,可以想象,一旦精盐横空出世,多少盐商要生意惨淡,若是零售,想将这上游和下游的钱都挣了,那些树大根深的盐商,还不得和你拼了?让他们参与分销,分一杯羹,不但可以尽力不和人结怨,还可以建立一定的交情,陈凯之和荀家毕竟才刚入了金陵盐业的门,想要站稳脚跟,反而需要和大盐商们合作,得到他们的扶持。 而最后这三七开的分红,陈凯之大抵也能接受,自己等于是靠着门路和秘方独得七成利润,陈凯之自己反而觉得多了,可细细一想,官盐的贩卖,可谓稳赚不赔的,最难的反而是取货的渠道,想必未来丈母娘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如此吧。 这未来丈母娘,果然是人才啊,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在荀家为何是荀母做主的了。 陈凯之心中的一块大石也随之落定,有这未来丈母娘亲口承诺,由她亲自出面,依着她的精明和手段,此事已算是成功了一半。 陈凯之忙点头道:“好,就这样办,过两日,学生就送盐来。” 陈凯之心里明白,这等事,是断然不能拖的,方才和荀母的一番交谈,他已足见荀母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而自己堂堂男儿,当然也不能拖拖拉拉。 他拜别之后,便开始在家中提炼精盐,这是最基本的化学知识,提炼起来也简单,其实就是去除掉粗盐中的杂质和微量元素而已,很简单的工序。当然,在这个时代,这已算是一个跨越了。 足足鼓捣了半天,终于将其制成了盐水,而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盐水晒干,使其凝结成结晶,陈凯之也就放下心来。 当日夜里,想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副业,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自己穷惯了,其实倒不是不想挣钱,可陈凯之清楚,眼下还是以读书为主,因为读书取功名,比之任何副业都重要得多,他是穿越者,想要挣钱并不难,难就难在,能够躺着把钱挣了,而这官盐的副业,有荀家人帮忙,上头又有郡王在,自己除了起步之初需要操心,后面估计只等着分红就可以了。 他终究渐渐平复了心情,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又忍不住翻开了那本《文昌图》。 诵读文昌图,已成了陈凯之的某种习惯,也成了陈凯之在夜里,孤寂一人时养成的兴趣。 近几日,气息一直都在涌动,陈凯之感觉有一种欲要破茧重生,却又像是差了临门一脚的感觉。 现在的自己,自读了这《文昌图》,气力有明显的增长,从前提个二三十斤重的水桶,尚且都气喘吁吁的,可现在,却是轻而易举,甚至陈凯之认为,即便五十斤,亦已不算难事。 耳目和头脑,似乎都比从前更加敏捷了一些。 这想必就是文昌图的功效吧,越是如此,陈凯之越是对这《文昌图》视若珍宝。 他又一次诵读,在这寂寂长夜,越读,竟越觉得有滋味,足足读了一个时辰,猛地,体内的气息仿佛流转的愈发厉害了,只是这瓶颈,好像就在眼前,又好像…… 哎…… 陈凯之摇了摇头,将书合上,一股睡意袭来,只是在合书的那一刻,陈凯之突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现在他的耳朵,极为灵敏,正因为这灵敏,才发现了一点不同。 第一百六十八章:惊天秘密(3更求月票) 细细地看,这书的封面,是精心打制的,似乎里头是一层铁片,再在外蒙了一层不知什么皮,这皮不知用了什么工艺,乃至于数百年不腐。 其实刨去这书中的内容,还有太祖高皇帝遗物,单单这书的本身,陈凯之便觉得这足以称得上是一件至宝了。 无论是制作的工艺,还是所用的材料,能经过数百年的洗礼保留下来,就足以价值连城。 而陈凯之所以察觉出异样,在于合书的声音。 他凝神静气地重新将书翻开,接着轻轻将手一松,书重新合上,而后发出了噗……的轻响。 这几乎微乎其微的声音,正常人是无法察觉的。 可是陈凯之却能察觉出来,因为现在他的耳朵已比寻常人灵敏得多。 “书的封面,似是空心的?” 陈凯之神情极是疑惑地看着这书,这时有些踟蹰了,空心的…… 难道里面藏了什么吗?又或是,只是制作这本书的人无意的行为? “不如,拆开来看看吧。” 陈凯之心里想着,可刚想动手,却又踟蹰了。 这是文物啊,还是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文物,陈凯之还打算传给自己孙子的孙子呢! 可好奇心这种东西,就是那传说中的潘多拉盒子,一旦自己的心底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陈凯之便无法淡定了。 不如……看看吧…… 好,说干就干,陈凯之取出了陈德行送他的那把小匕首,深吸一口气,他竟发现自己有些小小的紧张,是呢,破坏文物,陈凯之不怕,可特么的破坏属于自己的文物,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就好像,你砸别人的玻璃,至多也就是有一点点罪恶感;可谁见有人砸自家玻璃的?这人……神经病啊。 好吧,好吧,今儿不一探究竟,明儿也得继续受这好奇之苦。 陈凯之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下手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削铁如泥的匕首锋刃处沿着书皮轻轻的割开一个小口子,紧接着,匕首沿着缝隙处向下轻轻一划,他的手有些颤抖,心如刀割。 最终,书皮彻底地割了下来,果然,书皮里,是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金属板,而这金属板分为两层,中间悬空,只有极小的一点缝隙,只是这缝隙里,空空如也。 我就知道! 陈凯之欲哭无泪,虽然书还在,依旧还可以读,可是如此高逼格的书,如今却在自己手贱之下,面目全非,陈凯之还是感到很痛心的。 他正想要想办法补上去,却发现这两层金属板似乎有些不同,他连忙移了烛台来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金属板上……竟然有字…… 果然有蹊跷。 陈凯之浑身一震,连忙将金属板放在烛火之下,仔细查看起来。 这是雕刻的文字,密密麻麻的,两片金属板上正反都有,看起来,足有洋洋上万言。 陈凯之激动起来,因为只看了第一行,他便发现这是太祖高皇帝的自传。 不,与其说是自传,倒不如说是写给这个幸运子孙的书信。 一封穿越了数百年的书信。 陈凯之只看了第一段,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之所以这个秘密藏在封面的书皮之下,是太祖高皇帝玩的一个小花招,因为他只希望那个真正能够领悟这本书奥义的人能察觉到这个秘密。 因为这是太祖高皇帝的遗物,绝不会有人敢于破坏这本书的,除非这个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可是要发现这个秘密,何其难也,没有无比敏锐的耳力,在寻常人的耳里,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声音罢了。 何况,不只是考验耳力的问题,真正的问题还在于,只有经常拿出这本书翻看的人,方能不断地开书、合书,发现这个秘密的机会,便增大了许多。 试想,若非以上两种人,谁敢吃饱了没事来破坏太祖高皇帝的遗物? 即便是改朝换代,这样的书,亦足以价值连城,谁舍得破坏? 因此,这个世上,除了领悟了奥义,并且每日翻阅的陈凯之之外,一直没有人能发现这个秘密。 陈凯之看到这里,又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佩服起这位太祖高皇帝所谋深远。 可是…… 这位聪明的太祖高皇帝,哪里能想到,最终发现这个秘密的,却并非是他的子孙呢? 陈凯之想到此处,不禁感叹造化弄人,这样的至宝,在这数百年来,这些陈姓的宗室竟无一人愿意去珍惜,否则,又怎么可能流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陈凯之静下心来,慢慢去读,这里头尽都是读《文昌图》的心得,陈凯之如获至宝,一字都不敢遗漏。 待看过了一遍,陈凯之方才入定,心里沉思。 原来体内这股气,总感觉遇到了什么障碍,是因为没有外力将它引出。 而要引出,就需要借助某些东西,药材…… 大量的药材浸泡一起,泡成酒水来喝。 而这些药材,无一不是名贵无比,从千年老参,至百年灵芝,陈凯之不禁咋舌。 我去,这哪里是引气,这是砸银子啊。 可从这太祖高皇帝的的心得之中,陈凯之却能感受到,一旦能突破这个滞涨,获得的好处将会有多大。 太祖高皇帝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焕然一新。 焕然一新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读了这么久的《文昌图》,陈凯之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和从前全然不同了,那么……突破了这一层滞涨,又将会…… 看来,不能再等了。 这些药材,其实都可以搜集,其中绝大多数,都需花钱买的,而陈凯之心里大抵默默算了算,要置办这些药材,靡费至少要三千两纹银,而这……还只是开头而已,因为后头的心得,似乎对于药材的需求也是极大,当然,后一重境界会是什么样子,陈凯之却是无法理解的,眼下还是先解决现在当务之急的事吧。 说到底,是要挣银子啊。 陈凯之哭笑不得,若是十天之前,他或许不抱有太大的期望,可现在,似乎机会就在眼前——精盐。 第一百六十九章:一本万利(4更求月票) 两日之后,精盐已经凝结成了颗粒状,这精盐又可称为细盐,因为颗粒较细,而且通体晶莹剔透,犹如水晶的细沙一般,这比之粗盐的卖相,不知好了多少倍。 陈凯之将这些盐用竹筒装了,便启程到了荀家,门子是认得他的,荀家的生态就是如此,荀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她既称呼陈凯之为新姑爷,便连小小的门子都能领会,对陈凯之自然是热络了许多,打躬作揖,也不通报,直接领着陈凯之到小厅里吃茶。 陈凯之只闲坐了片刻,荀母便来了,她依旧是带着和蔼可亲的模样,这让陈凯之不得不佩服未来岳母大人变脸之快,令人咋舌啊。 陈凯之忙起身见礼,荀母压压手道:“都回了自己家了,还这样客气,你这孩子。” 嗔怒的样子,其实却没有怒色,甚至语气中还带着一点发嗲的音色,陈凯之吓得汗毛竖起,心里顿时恐惧了。卧槽,要不要这样? 他忙道:“小婿是该当见礼的,礼数不能忘。” 说着,他直接进入了正题,取了竹筒,便将盐倒出。 竹筒中的晶莹剔透的精盐如流沙一般倒在了案上,荀母呆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道:“这……是盐?” 难怪她吃惊,因为油盐酱醋茶乃是最常见的东西,荀母虽不下厨,可又怎么没有见过? 可在她的印象里,盐应当是青色或者深褐色,颗粒较粗,甚至会凝结成块的东西。 而陈凯之所拿出来的盐,却如水晶的粉末一般,让人无法将这时代的盐连接一起。 陈凯之抿嘴一笑:“伯母试一试就知道。” 荀母颌首,伸出食指,轻轻沾了一些盐,随即放入口中,只轻轻吸允,一股强烈的咸味顿时通过味蕾传遍全身。 只是最单纯的咸味,单纯的不能再单纯了,没有井盐的那种苦涩和一股带有矿石杂质的怪味,也没有海盐那般苦涩的腥味。 没有丝毫的杂质,怪到了极点。 荀母不可置信,再垂下头来:“如何制出来的,所费几何?” 她问的是成本多少。 陈凯之道:“成本聊胜于无,不过两斤井盐,才能制出一斤精盐。” 荀母惊讶地道:“这样的盐,即便价格高一些,也足以供不应求了。” 说罢,荀母喜上眉梢:“有了盐引,再有这秘方,凯之,这世上再没有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了。其他的事,交荀家来办吧,不过,只怕要先定下契约才好。” 陈凯之觉得荀母有一点好,那便是看准了的事,就绝不犹豫,因此倒也不客气,荀母亲自叫了人取了笔墨来,她亲自下笔写了契约。 这荀母似乎也曾是名门世家的大家闺秀,字迹端庄素雅,等陈凯之拿了契约看了看,却不由道:“不是说开了三七开吗?何以成了二八开?平白送了学生一成,是不是写错了?” 荀母眯着眼,露出精明之色道:“这盐大出老身的意料之外,单凭这个秘方,价值何止万金?而荀家不过是出一些本金而已,莫说是二八,便是一九,荀家都算占了便宜,何况这官盐的盐引,还需你的门路,这买卖谁与凯之合作,都可牟取暴利的,既然如此,荀家只取两成利便心满意足了。” 她似是看穿了陈凯之的犹豫,便继续道:“老身这样做,也是防范于未然,免得等到时候,日进金斗,而凯之觉得只得了七成,让荀家白白占了大便宜,若是因此而心里滋生不满,反而不是好事,既是合伙,就必须齐心协力,精诚团结,大家彼此谦让才好,荀家多这一成、少这一成,其实都无所谓,最紧要的是,大家能不分彼此,相互信任,唯有如此,才能稳固住关系,将来还怕挣不到银子吗?” 荀母这样的女人,陈凯之觉得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厉害许多,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也难怪这荀家上下,在她面前都是服服帖帖的。 陈凯之也就不扭捏了,笑了笑道:“不错,既是合伙,最紧要的是相互信任,学生信得过伯母,我签。” 他提笔签下自己大名,接着画押,待契约订立,双方各取一份。 荀母便笑道:“明日,你得再来一趟,老身会请几个盐商来,凯之,你要读书,可是这万事开头难,这些盐商,你却非要见一见不可。” 明日就要请盐商来商谈合作的事?这未来岳母,还真是够快的,陈凯之满口应下,跟这样的人合伙做买卖,痛快。 当然,做她的女婿………却还是感觉怪怪的。 好罢,平常心,要有平常心,凯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人又没有见识过?淡定。 现在陈凯之自然是急需要钱,有了银子,方能改善生活,才能购买无数珍贵的药材,正因为如此,陈凯之对于会一会这些盐商,倒是颇为期待。 若是说动了他们合作,销路就不成问题了,这些盐商,有许多都是扎根金陵的世家,有的是渠道,却也个个都是精明无比之人,跟他们打交道,只怕不易。 当天夜里,陈凯之没有读《文昌图》,而是专心致志的看了方先生的读书笔迹,经义文章,他已了然于心,可学海无涯,真要说精通,哪里有这样容易。 到了子夜,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清早起来,地上湿漉漉的,原来昨夜下了一场雨,在这冬日,一场雨过后,愈发的冷了,陈凯之开门,顿时狂风灌入屋中,好在他的身体好,也不觉得多冷,去天井里提水洗漱,接着便穿戴一新,准备动身。 刚出了柴门,一旁的黑网吧似有歌女在勾栏那儿预备倒水,望见了陈凯之,便道:“陈公子,你近来是愈发忙了,奴家们天天倚门相望,却总是不见你,这功课,真比奴家们要紧吗?” “啊……”陈凯之木然,随即失笑,她们只是玩笑而已,不过在别人听来,却仿佛自己和她们暧昧不清一样。 他不忍心去苛责她们,因为知道她们并无歹意,便朝那三楼勾栏处的歌女作揖遥遥行了个礼:“惭愧。” 然后便旋身,走! 身后,留下了银铃般的笑声。 第一百七十章:谈判(5更求月票) 到了荀家,其实时候还早,陈凯之之所以赶早来,其实是想着能不能去见雅儿一面。 自定了亲,荀雅似乎总是在闺房里,反而不好出来相见了,而荀游和荀母,似乎也觉得暂时要避免相见,免得惹来什么闲言碎语,便也绝口不提这茬。 可他是未来女婿嘛,脸皮该厚一些,你们装聋作哑,那他就提早来,反正盐商肯定没这么快到,总不好一直让自己厅里干等吧。 可到了小厅,坐定之后,接待自己的不是荀母,而是荀游,还有荀游的侄子。 此人,陈凯之倒是认得,叫荀从文,双方颌首点了头,陈凯之给荀游见礼,荀游便笑道:“来,来,来,贤侄,喝茶,今日请了几家的故旧来,待会儿你来作陪,噢,你吃了早饭没有?” 陈凯之摇摇头道:“来的急,并没有吃。” 荀游便嗔怪道:“怎么可以不吃呢?哎,你这小子,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啊。” 说罢,荀游便吩咐荀从文去厨房里交代一声,将早点拿来。 等这侄子一走,荀游左右张望了一下,顿时又变成了鬼鬼祟祟的样子:“怪哉,贤侄,出了怪事了。” 陈凯之见他一脸后怕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陈凯之忙道:“伯父,怎么了?” 荀游皱着眉头,一脸苦恼地道:“见鬼了啊,这几日,拙荆非但没有发什么脾气,对我也温和了许多,你说怪不怪?” 陈凯之不禁一怔,道:“啊……这样……很怪吗?” 荀游便哀叹连连:“这如何不怪?有句话不是叫三日不打、上房揭瓦吗?拙荆的性子是火爆惯了的,一言不合便动手动脚,可这已过了三天了啊,三天里,竟连脸都不曾红过,凯之,这是不是你的功劳?” 陈凯之竟是无言以对,他突然也觉得怪怪的了:“伯父,你能不能说句实在话?令爱的性子……可是学生从前所见的那样,温良贤淑的吧?” 荀游顿时红了脸:“这……你这是什么话呢?老夫的女儿,最像老夫的,再没有比她性子更好的人了,你……你不要凭空污了雅儿清白,胡言乱语,一派胡言。” 陈凯之只好打了个哈哈,这只是他的怀疑而已,想想跟荀雅相处的时光,倒是愉快的,而那娇羞又端雅的样子,怎么都令人感觉是贤妻良母的一类。 好吧,还是办正事要紧。 闲坐了片刻,荀母便来了,却依旧不见荀雅,陈凯之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陈凯之向荀母行了礼,道:“不知盐商们是什么反应?” 荀母道:“已下了帖子,荀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想来还请呃动他们,只是到时该如何说动他们,老身终究是个妇人,不便与他们相见,却还是要靠你了。” 陈凯之目中掠过一丝狡黠,笑吟吟地道:“请交给学生来办吧。” 陈凯之和荀母又做了一些安排后,盐商们就到了。 金陵三大盐商,很不情愿地抵达了荀家,荀家乃是金陵有数的世族,盐商的地位,比之轻贱了一些。 不过这只是表面而已,但凡牵涉到了盐铁,若背后没有足够的靠山,如何能拿到足够的官盐盐引? 无论是盐场,或是地方的官吏,乃至于朝中,若是关系不够硬,这门买卖都无法插足的。 所以盐商表面为世家大族瞧不起,可背后的能量却是惊人。 自然,三大盐商,为首的便是陆家,除此之外,还有刘家、杨家,这三家所经营的官盐,占据了金陵官盐市场的一半以上,不过现在,这三人联袂而来,却颇有些忧心。 朝廷一道谕旨,金陵盐务的格局大变,这盐场的经营权竟都落在了郡王府的手里。 这两日,他们都拜访了郡王殿下,可瞧着这位郡王殿下不太像靠谱的人啊。 你和他说盐,他和你说打猎,你和他谈风月,他话锋一转,突然说做人要有智商,什么是智商呢,然后便见到了一个叫方先生的人,云里雾里的说了一通之乎者也的话,愣是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不过自己的生意,理当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近来听说,郡王似乎还要加一个盐商来,好好的一块饼,却突然多了一人来吃,这却搅得三大盐商心里不安了。 荀家下了帖子,这个人情,他们不得不给,为首的是陆乾,其次是刘家的刘安,还有便是杨家的杨雄,他们落了轿子,随即荀游便带着陈凯之前来中门相迎,相互见礼寒暄。 陈凯之站在荀游的身后,并没有显山露水,却是偷偷打量着这三人。 三人之中,杨雄是一副酒色掏空的模样,而刘安却像是精明之人,他不善于言辞,又或者是压根是故意藏拙,也在打量什么,这种人,往往城府很深。 陆乾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他和荀游似乎也有些交往,说笑之后,被迎入厅中。 宾主坐定,茶水斟上来,接着便是一些干果。 “荀兄,此子是何人,为何从前看着面生?”陆乾看着陈凯之,敬陪末座。 荀游面带红光道:“这是吾婿,想必你们也已略有耳闻,叫陈凯之。” 陈凯之…… 三人俱都多看了陈凯之一眼。 既然提到了自己,陈凯之连忙起身朝他们一一行礼:“见过诸位世叔。” 陆乾便笑道:“这是金陵的才子啊。” “世叔见笑。”陈凯之道:“今日请诸位世叔来,正是有事相求。” 陆乾与其他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你一个读书人,求我们什么事? 不过这等盐商,最是人情练达的,陆乾便捋须道:“贤侄但说无妨。” 陈凯之道:“世叔们可知道,现在东山郡王殿下接手了盐务吗?” 陆乾等人眉头微皱,这小子,谈盐做什么? 陈凯之莞尔一笑道:“学生不才,和郡王殿下相交,殿下为了整顿盐务,便命学生也掺和了一脚。” 是他! 陆乾等人的脸顿然冷了下来,难怪有风声说,郡王殿下有意再请个人掺和进来,这个人,竟是这个小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拭目以待(6更求月票) 陆乾等人的脸色凝重起来,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啊! 陆家、刘家、杨家凭本事躺着赚的银子,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来掺和什么? 陈凯之感受到了方才愉快的气氛渐渐冷了下来,却是不在意的样子,而是继续道:“自此之后,学生少不得有许多事要和几位世叔请教了,近来学生也涉猎和了解了一些盐务,不过只是粗通了皮毛,幸好学生只是协助殿下而已,这生意,终究还是交给荀家打理的,今日请你们来,便是希望将来能携手共进,相互扶持。” 陆乾等人听了,面上却只是冷笑。 抢了买卖,你还扶持?不弄死你,便已是难得了。 陆乾突然道:“你叫陈凯之?” 陈凯之道:“正是。” 陆乾冷笑一声道:“老夫倒是想起来了,陆学跋,你可记得吧,算起来,他算是我的远房侄子。” 卧槽,刚才没有提这一茬,现在要翻脸了,却突然提起这个? 陆乾突然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道:“我听说你羞辱我那侄儿可不轻啊,呵……本来嘛,小辈之间若是产生了什么误会,作为尊长的,也不该掺和的,可是陆家乃是名门,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我陆乾虽是陆家不争气的旁支,可你这般羞辱,老夫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翻脸就翻脸,却绝口没有谈盐的事,因为陆乾很清楚,陈凯之和盐沾上边,肯定和郡王府分不开关系的,他当然不会得罪郡王府,可是我们陆家和你姓陈的有仇啊,这有什么办法?难道郡王殿下连这样的私仇都干涉吗? 一旁的刘安和杨雄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什么,刘安便笑了笑,阴阳怪气地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事,我刘安与陆贤兄相交甚厚,陆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 下一句,他没有说,陆乾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可这意思也足够明显了。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你要卖盐,自管卖去,我等拭目以待。”陆乾得了其他两家的支持,底气更足。 卖盐?这可不是得了盐引,有了卖盐的资格就可以卖的,这金陵乃是陆、刘、杨的天下,哪里轮得到你姓陈的来插一手? 就算是搭上了荀家,也不成! 荀游倒是有些恼了,正想说什么,叶春秋却是气定神闲地道:“三位世叔,这是当真不谈吗?” “有什么可谈的。”陆乾很干脆,拂袖要走,现在他已经急着要回去准备想尽一切办法来打压这未来想要分一杯羹的陈凯之了。 陈凯之突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学生深信,三位世叔会愿意坐下来好好谈的。” 陆乾已经往外走了两步,听了陈凯之的话,却还是站住了,冷哼一声道:“你未免也太自信了。” 陈凯之摇摇头,一脸诚挚地道:“不妨打个赌,就请三位世叔留下吃个便饭,若是三位世叔到时候真没兴趣,我陈凯之保证,自此之后,绝不和盐有丝毫关系,如何?” 这一个赌,却是令陆乾呆了一下。 只是吃一顿便饭,若是到时候三家人直接走人,他便彻底不碰官盐?这小子……是疯了吗? 陆乾觉得不可置信,这小子,不会是想趁机下毒吧。 这应当不敢,他不觉得陈凯之会有这样的胆量。 陆乾便大笑着又坐了回去,嘲弄地道:“那好,倒是拭目以待。” 荀游想不到,事情居然不顺利,却见陈凯之镇定得可怕,心里对陈凯之倒是有些佩服了。 只见陈凯之笑道:“泰山大人,看来是该请三位世叔入席了。” 这个泰山大人,果然不太济事啊,从头到尾就是在这干坐的呢,他不得不再次承认,还是丈母娘威武啊! 陈凯之心里这般想着,便起身请三人入席。 饭厅是一处小厅,陈凯之和荀母早就安排好了,陆乾等人心里疑惑,却又冷笑,只想着等吃完饭,直接拂袖而去。 陈凯之自己说了的,若是他们不愿意谈,陈凯之便不得再做官盐买卖,反正无论这顿饭怎么吃,到时直接走人便是,可你陈凯之若是敢言而无信,到时可别三家联合起来疯狂打压了。 别的事,他们未必有把握,可是官盐的买卖,他们却都是树大根深,根本不担心陈凯之这个没有实力的对手,即便加上荀家,素来对盐务一窍不通,他们只要想在暗中使绊子,却也是轻而易举的。 等三人到了饭厅,原以为这里定是数不尽的美味佳肴,可陆乾进来,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饭厅的案牍上,每一桌都摆了一个瓷碗,而瓷碗上,竟只有一碗汤水。 荀家这样的人家,请客吃饭,就是只用一碗汤来打发? 陆乾不禁和刘安对视一眼,刘安也觉得疑惑无比。 陈凯之笑道:“还请三位世叔入席。” 陆乾本欲转身就走,这简直是羞辱啊,赤裸裸的羞辱,我没吃过你们的饭吗? 可细细一想,方才是打了赌的,现在怎好走?他也不是那种管不住自己脾性的人,那就吃了再说吧。 他只用鼻音低低嗯了一声,不冷不热的样子,径直入席。 等跪坐在案前,他才发现,这汤和别的汤有些不一样。 陈凯之也已经跪坐下,一面道:“这是陈某亲自熬的汤,让大家见笑了,请三位世叔,不妨试试。” 这汤也能喝? 其实这汤的卖相很不错,晶莹剔透的,而材料很简单,只是一些肉片,还有一些水豆腐,就这么放在一起,便熬出了一锅汤来。 可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在这个时代,汤是一定需要放酱的。 大陈人餐桌上的所有汤水,几乎都会放入大量的酱料,所以一般情况,汤水都是呈现出酱色。 其实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毕竟这时代的盐苦涩,且杂质极多,若是不用大量的佐料来中和,那滋味…… 正因为如此,在大家眼里,没有酱料,是不能称之为汤的,即便是最穷苦的百姓,亦是如此。 第一百七十二章:合作愉快(7更求月票) 现在,看着这一碗清汤,陆乾等人却是踟蹰了,这是什么鬼? 不过相比于酱汤,这清汤所散发出来的一股原始肉香,却是免不了让人食指大动。 而此时,陈凯之已经开吃了,他挑了挑眉,故作挑衅的样子道:“怎么,三位世叔不敢吃吗?” 陆乾将脸一板,带着几分恼怒,却也不得不地举起了木勺,舀了肉片和汤吃起来。 这一吃,那嫩肉的香甜以及一股单纯的微咸顿时传遍味蕾,这种感觉…… 陆乾先是皱眉,随即渐渐地回味起来,这种感觉…… 先是有一些不习惯,只是这种最原始的肉汤滋味,却令他…… 怎么说呢?很奇妙的感觉,对于习惯了吃酱汤的人来说,或许有点不适,可是很快,这种单纯的肉味以及那一股咸味很快令他适应,而接下来,他的味蕾告诉他好喝。 是真的很好喝,似乎无论你在肉汤里放多少珍贵的酱料,都远远及不上这种最单纯的美好,他身躯一震,肉汤里没有酱料,何以……这汤中没有苦涩?何以…… 无数的念头纷纷涌上了心头,他是盐商,所思虑的自然比寻常的食客远得多。 而这时,身边突然有人惊讶地出声:“好喝!这汤,神了!” 是刘安的声音,刘安已经尝了一口,面上突然有了光一般,忍不住赞叹,他却没有陆乾思虑得这样深,只是单纯的被这美味所征服。 陆乾皱眉,凝视着陈凯之道:“这……是什么盐?” 问题的关键,就是盐啊。 陆乾立即切中了要害。 是啊,若是不放酱料,单纯的打汤,那么该用什么方法来掩饰井盐或者死海盐的苦涩以及杂质呢? 陈凯之放下了手上的汤勺,道:“这是学生所炼制的盐,方才三位世叔似乎对学生有所成见吧,敢问三位世叔,这样的盐,以三位世叔之能,能打压得住吗?” 陆乾脸色铁青,连刘安二人也错愕地看着这清淡的汤水,他们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这盐……极有可能就是压垮他们的利器。 陆乾目光幽幽,笑呵呵地问道:“此盐,一定很贵吧。” 陈凯之朝着三人摇头道:“不贵,至多比市面上的盐要贵个三四成吧,最重要的是,同样的一份汤,只需盐少许,要比市面上的盐放得少些,且还可以节省酱料。” 此时,陆乾已是坐不住了,若只是贵三四成,而且美味,还可以节省其他的烹饪开支,那么…… 陈凯之则是微微笑道:“快吃吧,吃完了,学生和家岳还要恭送三位世叔。” 逐客令? 陆乾目光越发幽森起来,方才的确把话说得太死,有些下不来台了。 他低头吃着肉汤,借此来掩饰尴尬,等一碗肉汤吃尽,不禁有了意犹未尽之感,这时他终是耐不住性子道:“陈生员,这样的盐,有多少?” 陈凯之也已放下了汤勺:“要多少,就有多少。” 无限量的供应,低廉的价格,口感和质量上,几乎对从前的青盐和海盐到了秒杀的地步,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立即笼上了陆乾的心头。 若是如此,那他手里的盐还卖得出去吗? 陆乾再不迟疑,道:“陈生员,老夫记得方才你说了合作的事,这合作,是如何合作呢?” 果然,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方才还想着报仇呢。 此时的陈凯之,大可以嘲讽几句,方才陆世叔不是说势不两立吗?不是说有私仇的吗? 当然,这种话除了逞口舌之快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世叔若要谈,可以和荀家细谈,学生终究是读书人,多有不便,买卖的事,还是不谈为宜。” 陆乾明白了,也不得不佩服起陈凯之这个小子的稳重,处事滴水不漏啊。 这一顿饭,甚是简陋,却是吃得出奇的好,三大盐商,很快便从中看出了其中的价值。 而陈凯之,也在用过饭之后,匆匆告辞,其实他并不愿意和这些盐商打交道,只要事情能水到渠成,自己没有必要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 正午的时候,县里已张贴了榜文,确定了乡试的日期是在开春的三月初三,那就是还有四月不到的时间。 大陈的乡试,分别在长安、洛阳、金陵三地举行,榜文一出,各地的生员便要聚集了。 陈凯之人在金陵,倒是不必长途跋涉,倒是隔壁的‘黑网吧’,生意却又开始火爆起来,每到乡试,便有大量外乡的读书人来,读书人嘛,考试固然要紧,可是去黑网吧里乐呵乐呵,好缓解压力,也是常态。 倒也有几个相熟的同窗想邀陈凯之去,陈凯之自是断然拒绝,他和别人不同,现在他也算是有名气的人了,一旦传出去,就很不好听了。 狎妓作乐乃是文人墨客的雅事,却非是求学上进的读书人该去的地方,陈凯之便静下心来,每日读书。 过了几日,荀家那儿,便传来了消息。 荀家已在郊外的庄子招募了一批人,开始按着陈凯之的方子,对粗盐开始进行精加工了。 郡王府那儿,也已经知会了盐场,三大盐商也已谈妥,负责经销,自然,这陆、刘、杨三家也并非不是没有条件的,好在这条件并不苛刻,即自此之后,陈凯之和荀家的精盐,只向这三家供货。 很快,第一批款项便送了来,足足九百两银子,抛去向盐场购买粗盐的所需,以及其他各项开支,近两百五十两的纯利唾手而得,荀家那儿送来了两百银子。 陈凯之倒是并不客气,虽与荀家已算是姻亲,可既然是生意,自然是该明算账的好。 第一次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陈凯之内心说没有波动,那定然是假的,这算是他的第一桶金呀,只是这银子该如何花,他早已想好了。 那自然就是他身体现在最需要的药材,文昌图的玄妙,陈凯之无法想象,故而他一直很期待有所突破的时候,身体会发生何等的变化。 第一百七十三章:惊喜(8更求月票) 太祖高皇帝在文昌图上所写的药材都是珍贵之物,陈凯之委托郡王府的那位总管太监帮忙去采买的。 这位总管太监见了陈凯之,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太自在,或许是陈凯之给他心里留下了太多的阴影,因此让他对陈凯之颇有敬畏,好在陈凯之待他和气,礼数也周到,他倒是一口应承下来。 这等子郡王府里总管的宦官,自然有购买珍贵药材的门路,眼力更是不必说了,倒也不担心有人以次充好,只用了三五日,药材便置办了来。 陈凯之很是小心地将这些药材按着那太祖高皇帝的方子开始煎熬,无数珍贵的药材都置入一个大瓮里,随即倒入了足够的水,便开始慢炖,直到这里头的水几近烧干,只剩下了一小碗,才将这汤水倒出。 这液体如芝麻糊一般,陈凯之看得都不禁咋舌,话说……这样也能喝? 可陈凯之终究还是没有犹豫,他心有自知之明,自己孑身一人来到这个世界,无依无靠,想要在这世界立足,岂能错过任何机会? 忍着这一股怪诞的味道,陈凯之一口将药汤饮尽,接着便按着方子,席地而坐。 很快,在满怀期待下,他的身子便开始变得燥热起来,这可是无数珍贵的药材啊,不燥热就有鬼了。 可是……正因为燥热,陈凯之便觉得气血开始疯狂地加速,体内的那股气,犹如疯了一般,开始在体内狂转。 这股气的力量,仿佛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倍,再不似从前那般如潺潺溪水,配合着药物,这股气犹如汹涌的波涛,卷起了千层之浪,在体内疯狂的翻滚。 呼……陈凯之这时,只想让这股气静下来,因为这股气的拍打,冲撞着身体每一处气穴,都给陈凯之一种痛不欲生之感,可是无论自己如何想要控制,这疯狂的气息只是越渐疯狂。 不会……出事吧?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只能努力地忍着浑身上下的噬骨之痛,好几次都不堪忍受,几乎要昏厥过去,身体渐渐的不再听自己使唤,脑袋嗡嗡之响,更可怕的是,这气犹如灌顶一般,似想要冲击到陈凯之的脑中,脑里一次又一次的震荡,令他浑身颤抖。 这种疼痛,已到了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步,陈凯之几乎要将牙咬碎了。 他拼命地忍受,身外之事,仿佛都已忘记。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陈凯之的意识渐渐地清醒,而这时,却发现体内的气,也渐渐地平缓起来。只是从前,自己的气是淙淙溪流,而现在,却仿佛是一条流淌不息的大河,比从前更加汹涌澎湃,仿佛自己的经脉被这股气拓宽了一般,浑身上下有着一种重获新生之感。 陈凯之细细地感受着,随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而自己的眼睛变化似乎是最大的,隐隐约约的,虽是隔着墙,却仿佛能洞悉墙外的异物。 这便是文昌图中所谓的突破至了第一境吗? 陈凯之不禁为之咋舌,低头来看,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是湿透了,不知流了多少汗,又被风干,可汗水又流出来,以至于身上竟是凝结了许多粉末状的汗水凝结干透的结晶一般。 得赶紧洗个澡才是。 陈凯之连忙起身,正待要出去提水洗浴,等开了门,看到天色,方才知道已到了傍晚。 推出门去,眼中所见的事物,却仿佛都焕然一新了,抬眸去看隔壁的歌楼,此时歌楼里已是灯火通明,从前能见的,是那木墙纸窗之后,一个个歌女淡淡的身影,而此时,这身影却仿佛更清晰了,甚至陈凯之能感受到那影子的喜怒。 虽不是隔墙视物,可是这感觉…… 陈凯之瞠目结舌,而他迈腿每走一步,都仿佛脚下有许多的力量,这种力量感,更是前所未有。 还真是有意思啊。 陈凯之突然变得信心十足起来,来自于本身的力量,对于孤苦无依的自己来说,才是最可靠的。 他熟稔地提了水,正待要回房,外头却是有人道:“可是陈生员?” 陈凯之举目,却见有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少年正站在院外道:“陈生员,巡考使已案临金陵,请你去一趟。” 巡考使就来了? 陈凯之觉得颇为意外。 乡试和府试不同,能中乡试的,便是举人,而在大陈朝,举人的地位便算正式迈入了统治阶级一员了,被人称之为举人老爷,便是地方官在地方上的治理,也往往要参考举人的意见,不只如此,朝廷还需向其发放官粮,免他的税赋,诸多的恩荣,可谓是数之不尽。 正因为如此,所以乡试尤为严厉,一般情况,是本地的提学负责安排考场,除此之外,宫中会派遣出监考官,监考官的职责并非是考官,这些太监到了考点,主要负责考生的饮食以及座位号,为的,就是防止地方的学官和考生勾结,给予考生方便。 另外,礼部会派遣出主考官,出题进行主考。故而乡试其实是由地方的学官、礼部的考官,以及宫中的宦官三方来进行,他们都可称之为主考官,可真正做主的,还是礼部任命的主考。 即便如此,宫里来的监考官同样的重要,别看他只是负责后勤,要知道,一场乡试,是足足三天的时间,而考试的地点,以及考场的考棚,总是有好有坏,好的地方,既可避雨,又可防暑,冷暖适中,能使考生后顾无忧。可若是坏的地方,那边惨了,莫说考试,便是连生活都无法保障,阴暗潮湿,苦不堪言,这样的环境,如何能安心考试? 现在监考官按临金陵,陈凯之料不到,居然主动请自己去。 这或许就是名人效应吧,陈凯之对这人客气道:“能否容学生沐浴更衣,只需稍等片刻?” 此人却是踟蹰:“只怕监考官等得急。” 陈凯之很是无奈,只得道:“且让我换了衣服。” 于是草草地换了儒衫纶巾,便急匆匆地动身随这小厮赶去文庙。 ………… 有些同学提意见说一章更得太少,所以老虎打算从明天开始,每章三千字,一天五更,大概两个半小时左右更新一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借机索贿(1更求月票) 跟着那小斯,脚步匆匆地来到文庙之外,竟见多个禁卫把守,个个身穿着明光铠,英武不凡。 陈凯之没有被这威势所慑,恰恰相反,现在他这看似孱弱的身体里,也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蕴含了多少的力量。 进入了文庙,那监考官却并非在明伦堂,陈凯之方才想起了一些礼法,宦官是不允许进入明伦堂的,即便是监考官,也只能在小殿里待着。 等到陈凯之进入了小殿,便见一个穿红衣的宦官高坐,左右两侧,各有一些生员相配。 这宦官年纪老迈,大腹便便的样子,一副弥勒佛的模样,陈凯之上前:“学生见过钦使。” 但凡是宫里来的人,称之为钦使都不为过。 宦官大笑,四顾左右,眼眸里透着贪婪的光芒。 “你便是陈凯之了?不必客气,也不必唤咱钦使,咱姓郑,叫郑公公即可。咱早就听说过金陵多才子,你的大名,咱是知道的,啧啧,很了不起啊。” 陈凯之也算是见识过宦官了,便作揖颌首,经过了昨晚那一碗药材犹如洗髓一般的效果,他的眼力现在又焕然一新,抬眸瞥了一眼郑公公,郑公公虽是坐在阴影处,可面上的一毫一发都看得清晰无比,那双带笑的眼里,波光流转,似乎……是用笑在掩饰着什么。 陈凯之依言坐下,几个生员都算是陈凯之比较熟识的,陈凯之和他们相互点头致意,如今眼看着就要乡试了,大家都在摩拳擦掌。 郑公公这时笑呵呵地道:“咱家啊,最爱的便是才子,尤其是像你们这般的俊杰,此番案临于此,便是要见识见识的,来人,给陈生员奉茶吧。” 陈凯之道了谢。 郑公公显得很满足的样子,靠在椅上,一副很舒服的样子道:“据说陈生员家境贫寒?” 陈凯之想不到这位监考官竟对自己这般有兴趣,他像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左右,见其他的生员都是笑吟吟地看着这位监考官,这很可以理解,毕竟监考官虽不负责出题,也不负责阅卷,却关系到了你在考场上的生活起居。 不过,陈凯之是心思何等细腻之人,顿时便看出了蹊跷,这个世上,凡事都是有迹可循的,监考官大人既然招人来说话,这也算是大陈历次科举的传统了,考试之前,选一些有前途的生员,打打关系,偶尔给一点方便,将来等该生飞黄腾达了,在京里也可以相互照拂。 只是陈凯之却细心地发现,在这儿的生员,却并非都是‘才子’,比如坐在自己身边的某生,陈凯之却是知道的,他在府学里的成绩很是普通,这样的人,倒是听说他的家境不凡,至于其他人,也大多都有这样的共同点。 陈凯之面上带笑,心里却似乎了然了什么,沉着应对道:“是,学生家贫,让人见笑了。” “可现在……”郑公公失笑道:“现在不是大有改善吗?据说陈生员而今已是金陵荀家的东床快婿了,这荀家不得了啊,是金陵的大世家,咱早家就想结识了,据说荀家现在还做了官盐的买卖呢,哎呀,这但凡牵涉到了盐铁,便是日进金斗,羡煞旁人啊。” 陈凯之坐定了,面上依旧是笑吟吟的,他只跪坐在案后,很是镇定地端起茶盏来呷了口茶。 这精盐的买卖,陈凯之特意嘱咐过,是荀家出面,三大盐商那里,也打过招呼,要为陈凯之保密,因此,大家只以为是荀家在炼精盐。 这郑公公,刚来了金陵,想不到耳目如此灵通,不过这个灵通,显然还是有限的,因为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陈凯之应对道:“说来惭愧,让公公见笑。” 郑公公目中晦暗不明,接着道:“咱家啊,也很佩服这鼓捣盐的,历来的盐商,受我大陈的恩泽甚厚,咱家见了,心里便倾慕得不得了。” 这话再听不出来什么意思,陈凯之这两辈子的生活经验,就算是活在狗身上了。 很明显,这位郑公公,是借机索贿来了。 上辈子,陈凯之遇到这样的情况,早不知多少次了,他也曾人情练达过,更为人输送过好处,可是而今,陈凯之依旧对这样的事,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反感。 他心里警惕,面上不露声色,却是故作惊讶地道:“怎么,原来家岳竟卖盐了?” 他这故作不知的样子一问,反让郑公公有些泄气了,他眯着眼,似是想让陈凯之开一些窍,便喜滋滋道:“陈生员竟是不知?哈,看来是令岳见这大考在即,怕分了你的心神吧,这倒是情有可原。听说陈生员是极有才情之人,说来,咱这里有一样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倒是听说,这是一件古物,金陵陆家,陈生员可听说过吗?陆家的人,和咱在京里也算有些旧谊,此番来了金陵,便送了这东西来,聊表敬意,他们族中子弟多,今年也有两个子弟要参加乡试,不妨就请陈生员鉴赏一二。” 陈凯之心里想笑了,尼玛的,这真是宫里套路深啊,这言外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了,陆家的人给他送了礼去,你陈凯之要不要表示一二啊,顺便,这东西你来鉴赏鉴赏,看看价值几何,就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陈凯之依旧不露声色,轻轻点点头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接着,便有人将一方匣子送到了陈凯之面前,陈凯之打开匣子,一卷画卷便露在眼前。 陈凯之取了画,将画轴小心翼翼地卷开,一幅古画便展露眼帘。 陈凯之在上一世,对古画也算是颇有涉猎的,只看这画,陈凯之便能感受到一股灵气扑面而来。 这画是一幅仕女图,生机盎然,看上去,似已有数百年之久,只除了画的右下角有所缺失,却是保养极好,给陈凯之第一印象,便是价值不菲。 陈凯之将画摊开,其他生员亦纷纷来看,都不禁露出啧啧称奇的模样,有人惊讶地道:“竟是明镜先生的大作,是《三春图》呀,这图居然还在人间。” 陈凯之便顺着这右下角看去,果然看到题跋上有明镜先生的题跋,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名人所留下的题跋,这都是几百年来,收藏家们留下的印记,其中不乏有大陈历史上的名人。 身边有人道:“这明镜先生的画,留下的真迹,已是凤毛麟角了,除了宫中收藏了几幅名作,便是在民间,一幅这样的真迹,至少也是价值千金。” 价值千金,是夸张了一些,这幅画显然不是明镜先生的大成之作,不过陈凯之读了经史,对明镜先生也有耳闻,乃是大陈开国初期,鼎鼎有名的书画大家,最擅仕女,甚至连宫中都请他去作画。 这样的画,若当真是明镜先生之作,只怕……也能卖个几百两银子了。 这陆家还真是大手笔,一个监考官,就送上这样价值不菲之物,要知道,几百两银子,在大陈,足以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郑公公听到生员们个个讶异地发出了夸奖的声音,便不禁摸着光洁的下巴,呵呵笑起来:“哪里是什么价值千金,不过是陆家随手送的礼而已,他们知道咱也是风雅之人,最爱字画,这不……就送了来,请咱鉴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样的画,咱总不免给大家看看,陈凯之,据说你才情极佳,不知你有什么高论?” 陈凯之心里觉得好笑,这几百两的东西拿出来,哪里是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过是定下了一个标准而已。 你看陆家送了这个,你陈凯之,还有你们这些人,还能装聋作哑吗?陈凯之,你岳父不但是世家大族,还是卖盐的,挣了这么多银子,怎么着也得孝敬一二吧。 这监考官虽不可能让你在乡试高中,可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要稍稍背后运作,你这乡试就决不能考好的,大陈朝可是三年一次的乡试啊,错过了这个机会,便又得等三年,即便你是文才无双的潜龙,惹了咱家,咱也得让你趴着。 宫中的人,历来贪婪,果然如此啊。 陈凯之只笑了笑,目光落在这画上,别人看到的是一幅名画,可陈凯之的眼睛,却似乎透过了这幅画,似可以看到这画纸的背后潜藏着什么。 呃,哥的这双眼睛,也算是神了。 陈凯之只仔细端详了片刻,面上却是带着笑意道:“这画,轻盈灵动,尤其是这画中的仕女,跃然纸上,真是好画。” 郑公公笑道:“他们都说此画价值千金,陈凯之,你来说说看,这价值几何?” 陈凯之不得不佩服这点,如此旁敲侧击,这郑公公也算是费尽了心思了。 陈凯之却是抿抿嘴道:“学生不敢说。” 郑公公一怔,微微皱眉道:“无妨,有什么,你但说无妨。” 陈凯之哂然一笑:“依学生看,此画……若是遇到好的买主,倒可以卖个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 第一百七十五章:不畏强权(2更求月票) 一时间,在这文庙里的小殿里,所有人都诧异起来,纷纷不解地看向陈凯之。 更有人皱眉,觉得陈凯之这句话,颇有羞辱郑公公的意思。 这郑公公先是一愣,顿时面红了,方才还笑容可掬,此时,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声音也顿然冷了几分:“噢?倒要请教。” 请教二字,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羞愤,以至于嗓子都要喊破了一样。 陈凯之却是气定神闲,面上依旧是带着深藏不露的笑容:“因为此画乃是赝品。” 一听赝品二字,郑公公的脸色就更差了,目光如注地盯着陈凯之,冷冷地道:“咱怎么瞧不出来?” 几个生员面面相觑,有个生员,似乎想要巴结郑公公,便忍不住道:“是啊,郑公公在宫中,什么墨宝不曾见过?何况学生看着,这定是真品无疑,明镜先生的画,历来写意,灵动如水,没有行迹,绝非是能轻易伪出来的。” 陈凯之微微一笑道:“这画表面看起来的确灵动,只是……不知诸位可听说过有一种赝品画,他们将一小部分已经破损不堪的真画截取下来,而后再用新纸与这小截的真品黏在一起,之后再进行做旧,使真画和假画掺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既可使残画有了利用的价值,又可使作出以假乱真的赝品卖出高价,可谓是一举两得,只可惜,假的终究还是假的,此画虽是灵动,偏偏明镜先生的手迹,可能连十之一成都没有,在学生看来,也就值个二十两银子而已。” 他说得头头是道,这古画赝品之中,将一小截的真迹裁剪入新纸之中,再在这真迹的基础上进行伪造,模仿真品的画风,之后再用极高明的作旧手法,使其真假难辨,这种事,大家倒也是有耳闻的。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这终究还是赝品,还就真的是值不了几个钱了。 郑公公听了,不禁大怒,本来他是带着炫耀的心思,何况自己自诩颇有眼力,可陈凯之却说这是假的,这不是成心拆台? 他面上只是冷笑:“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证明?” 其他几个生员自然是听出了郑公公话里的怒气了,皆是噤若寒蝉,都明白陈凯之算是将这郑公公得罪死了。 先前那有意讨好郑公公的生员便又趁机指责道:“是啊,都是你胡口说的。” 陈凯之淡淡地看了这生员一眼,道:“可是曾学兄吗?” 此人叫曾环,陈凯之是认得的。被陈凯之这么一问,这人反而有些无措起来,似乎也觉得平白指责陈凯之不好,面上羞红,却只是含糊地道:“我是就事论事。” 陈凯之却已不理他了,对付这样的人,倒不如显得落落大方,他朝郑公公道:“学生无法证明。” 郑公公便又冷笑起来:“呵,咱家本是瞧得起你,谁料你竟如此胡说八道,咱家是从京师里来的人,在这金陵所知不多,却也略略听说过你的一些薄名,谁料你竟是这样的人,今儿你若是不说个子丑寅卯来,咱家岂不是成了一个笑柄?你既无法证明,又如何能说这是赝品?你非要说明白不可,不说明白,这事儿,咱是绝不肯罢休的。” 威胁之意很是明显。 这郑公公本是指望着陈凯之来送礼的,谁晓得在跟这家伙旁敲侧击了这么久,还是个榆木脑袋,竟还称这幅画乃是赝品,这若是传了出去,自己还如何将这画脱出真金白银? 陈凯之显得有些为难,微微皱眉道:“郑公公非要证明吗?” “当然!”郑公公恼羞成怒,甚至一副气得发抖的样子。 他此番奉命而来,自然早就差人打听过了,陈凯之这个人,倒是颇有几分能量的,不过他不在乎,自己是宫里的人,何况自己是监考官,就算要整你,也能不留痕迹,让谁都说不出个二话来。 像是下了决心般,他再次冷道:“当然!” 陈凯之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地将那画放在了手里,才道:“既如此,只好得罪了。” 话音落下,手一用劲,那画便应声而裂。 所有人都看得痴了。 只听嘶嘶声响,那画便顿时被撕成了两截。 这家伙,竟将画撕了。 郑公公眼珠子瞪得有铜铃大,还从来未见过有这样的人,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曾环见状,顿时大怒道:“陈学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郑公公的心头肉啊,你这般糟践,可将郑公公放在眼里吗?” 陈凯之没有理他,而是将这画的破痕处一展:“是不是真画,诸位一看便知,你们自己看。” 众人这才忍不住看去,小殿里却是一下子沉默了。 这破痕处,果然有黏贴的痕迹,几层纸堆叠一起,因为作旧作得好,因此外表看不出,可这一撕,却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不只是如此,几层纸张里,有的纸的质地比较潮湿,这显然是近几年的新纸,而有的纸,似乎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痕迹,几乎没有水份,一目了然。 陈凯之嘴角微微勾起,露出颇带讽刺的笑容:“这等的赝品,固然高超,其实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公公若要,学生倒也能伪造一些,不知公公可有意吗?” 假的! 真的是假的! 郑公公始料不及,他一屁股坐在椅上,面上有不甘,也有愤怒。 他怒视着陈凯之,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 向来他就是个好面子的人,在他的心里,即便是假画,陈凯之也不该当众揭穿。 可一些想要追究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如鲠在喉,能说什么呢,自己犯贱找此人来品鉴,本是想索好处的,结果…… 现在还真是应了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而陈凯之能看穿这画背后的真相,其实还真不是他对这等赝品有什么高超的眼力,事实却是,他的眼睛锐利无比,故而看出了在这表面完全没有痕迹的画面背后,那纸质之中的不同罢了。 真是多亏了这双眼睛啊。 陈凯之不由感叹,文昌图只一个小小突破,竟给自己浑身上下带来了如此变化,那么……往后呢? 无法想象啊…… 陈凯之只微微欠身,朝郑公公行了一礼:“公公,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大考在即,学生还需回去复习功课,公公,学生先行告辞了。” 他已不愿多呆了,得罪了就得罪了吧,或许表面上,陈凯之有圆滑的一面,可是骨子里,却依旧还保持着某种气节。他可以适当地去讨别人喜欢,可是并不代表愿意随意受人操纵甚至勒索。 一礼之后,他旋身,大袖只在半空划过一个半旋,干脆利落,举步便要走。 郑公公只看到了他的一个背影,这背影中,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郑公公怒气难消,想要拍案,怒喝他。 可这时候,那位叫曾环的生员却趁机拦住陈凯之的道路,厉声道:“陈凯之,在郑公公面前,你怎可这样的无礼?” 陈凯之脚步微微凝滞,却是含笑看着曾环,曾环的面上,颇有见猎心喜的味道,毕竟,陈凯之的无礼,还有他对郑公公的维护,高下立判,这对他的乡试,有莫大的好处。 陈凯之笑了,笑中带着轻蔑,他只稍稍地停顿了片刻,接着从他的嘴里蹦出两个字:“滚……开!” 就是无礼,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咬我? 曾环一呆,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竟是吐出如此的恶言,他想回击,痛斥陈凯之斯文丧尽。 可这时,陈凯之的眼睛猛地朝他看来,这看似平和的面容上,这双眼眸子,锥入囊中,竟有一种锋刃出鞘之感。 曾环竟是不由自主地身躯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凯之,而此时,陈凯之已慨然举步而行,他吓得忙是身子一侧,再不敢挡陈凯之的去路。 二人身子交错,突的,陈凯之回眸朝他看来,嘲弄道:“曾学兄,你的书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有过长进啊。” 说罢,他又是勾起一笑,笑中带着俯瞰和怜悯的意味,便再不停留,直接走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长进呢?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不求你这圣人门下去做什么仁人志士,却连最基本的做人,尚且下贱若此。 可是……就这样走了? 郑公公气得脸上的青筋显露,除了曾环之外,其他几个生员显然也没了什么兴趣,或者是陈凯之触动了他们心底的某样东西,他们纷纷抱手道:“学生也告辞,告辞。” 一个个狼狈不堪,匆匆离去。 只有那曾环,却有些不舍。 这时,啪嗒一声,郑公公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摔落在地,顿时茶水与瓷片四溅。 郑公公咬牙切齿,那肥头大耳,顿时拧出了一层层的褶子:“好,好一个铮铮傲骨地陈凯之,等着吧,等着瞧,他这一场,别想考了。” 曾环听罢,心里一松,忙赔笑着道:“是呢,此人目无上下尊卑,真真可恶。” 第一百七十六章:公报私仇(3更求月票) 靠着陈凯之的院落,小翠红正提着一个水桶,她气喘吁吁的,还未发育完全的身子宛如随风飘摇的落叶。 她七岁就被老鸨子买下了,而今年纪还小,所以只能给歌女们做些粗杂的活,比如说提水。 过往的酒中客们,大抵是认得她的,见她这般样子,不免风骚地摇着扇子调侃:“小翠红,何时行笄礼?到时可让周妈妈知会一声。” 小翠红不敢理,双手提着桶,不得不将水桶吊在裆下,小脸憋得通红。 此时,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经过,在她身后一摸,她吓得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抬眸起来,却发现对方朝自己哈哈大笑。 她连忙垂下头,这时,见一只手提住了桶子,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可这水桶却被人抢下,对方的力道大的骇人,提着这水桶,仿佛无物。 身边这时竟没有了笑声,这令小翠红有些奇怪,她下意识地慌乱抬头,只见陈凯之正站在她的身旁。 陈凯之提着水桶,不避人的眼光,身上的儒衫纶巾,齐齐整整的,此时即将要入夜了,歌楼已是灯火辉煌,这儒衫纶巾的少年,长眉下的眼睛,全无浮躁,显得跟这里很是格格不入,可他很轻松地提着水桶,阔步而行。 一旁本想取笑小翠红的人,一见陈凯之,也有人认得他,顿时不敢取笑了,只是他们的面上,都显得有些怪异起来,这陈凯之即将要考试了,还和这些歌女厮混一起,真是…… 小翠红只一愣的功夫,便被提着水桶的陈凯之甩在了身后,等她回神,连忙她小跑着追上去。 小翠红在后头边跑边看着前方,莫名的竟觉得陈凯之孱弱的背影,显得格外的高大,一颗穗穗不安的心,也顿时放下来。 陈凯之熟稔地拐到了阁楼的后院,轻松地将水桶中的水倒入了浴桶里,而后才放下了水桶。 小翠红踟蹰上前,俏生生的脸上带着几分慌乱,嚅嗫着道:“陈公子,我……我听说,你若是和我们走得太近,府学里的学正若是听了,肯定要训你的。”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有的人请我和她挨一起,我还要千方百计的摆脱呢,可是你不同,噢,还需提吗?楼上的这些姑娘,还真是糟践水啊。” 小翠红忙摇头道:“不用了,谢谢陈公子。” 陈凯之便道:“噢,那我回去读书了,对了……” 他突的想起什么,旋身道:“等你行笄礼的时候,也要记得通知我。” “啊……”小翠红呆了一下,面色羞红,吃吃道:“陈……陈公子若是……若是……其实……” 陈凯之笑了,很放松很亲和地笑,没有在外与人撕逼时那种笑容背后隐含的深意,随之道:“我买你做丫头啊,虽然肯定不如楼上你这些姐姐们这般有这样多的胭脂水粉,却总不至让你吃苦挨饿的。” “呀……”小姑娘心里竟有些小小失望,又大喜过望:“真的……好呢,我一定叫人知会陈公子的。” 陈凯之又笑了笑道:“走了啊。” 说罢,他便踱步而去,背着手,没入这光怪离奇的灯火,人情世故啊,他走出了院子,回眸看了一眼这歌楼,这里的周妈妈,其实对自己也算颇为敬重。 他深信若是想买下小翠红,周妈妈一定不会拒绝的,可她也知道,周妈妈在小翠红的身上花费不少,为的就是笄礼之日。此时提出这个要求,势必会引起对方心中的小小不愉快,所以……等笄礼那一日吧,至少在这里多做一些事,在周妈妈的心里,也算是值回了一些票价。 本心的,他不太喜欢周妈妈,却也必须懂得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故,尽力地使自己不去冒犯别人,即便明知对方心思深沉,亦是如此。 只是……他抬头看一眼隐没在云层中的那只有微光的星辰,今夜的星辰,黯然无光,只是……陈凯之继续想,为何面对郑公公这样的人,自己却不能折节弯腰呢? 他哂然一笑,摇摇头,喃喃自语:“或许,这便是我,看穿了再多的事,有些事,却总是做不成,我……便是我吧。” 时间眨眼而过,又过了几天,便到了领考号的日子了。 考试的时间地点,都需张榜出来,除此之外,诸生都需去领考牌,考牌上,会有考棚的位置。 为的便是在开考之后,生员们能迅速找到自己考试的位置,而不需像菜市口一般喧喧闹闹。 清早起来,陈凯之匆匆洗漱之后,便准备动身赶去文庙领考号,可还没等他走出门,便听到外头有人得意洋洋地叫着:“凯之,走,师叔带你去领考号。” 吾才师叔…… 陈凯之不禁汗颜,有时候倒也真服了他,怎么总对自己这么热心呢,能不这么热心不? 陈凯之忙推开门,却顿时被眼前的阵仗给吓着了。 只见两个王府的护卫腰间插刀,手按刀柄,伫立门庭之外,这门口则是两顶大轿,这一眼就看出不是寻常雇佣的小轿,一看便知不凡。 而吾才师叔呢,却是直直地站在轿子的一旁,正捋着长须,衣袂迎风飘飘,单靠这姿态,便给人一种文曲星下了凡尘,若他是个女子,定是那种妖艳贱货的类型。 陈凯之尴尬症又犯了,不得不上前行礼道:“师叔。” “啊……”吾才师叔说话时,眼睛是上挑的,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竟有一种特么的知道他斤两人很想揍他,不知道斤两的人想跪下膜拜的感觉。 他很是风淡云轻地道:“乡试在即,要放考号了,老夫一直将此事惦记在心上,你啊,就是舍不得钱,走着去文庙,怕你受累,老夫是你师叔不是,总要关照你的,走吧,老夫送你去。” 陈凯之咋舌,看着外头的护卫和轿夫,不禁道:“这……是郡王府的?” 吾才师叔眼角微微一挑,神色不变,轻轻道:“其实老夫不贪慕这等人间的富贵荣华,藤轿坐得,驴子也骑得,只是殿下盛情难却,老夫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便已钻入了轿子。 陈凯之感觉自己要憋出内伤了,却也只好摇摇头,跟着叹息道:“是啊,我也不睦虚名,可师叔的盛情太难却了,只好勉为其难,师叔,这轿子是不需付轿钱的吧。” 吾才师叔已钻入了轿里,听到了陈凯之的话,猛地掀开轿帘,严厉地瞪他道:“瞎说什么胡话,就算要付,那也是师叔付,快上轿。” 陈凯之心里一松,看来果然是不需付钱的了,否则师叔怎么会说出如此‘豪言壮语’啊? 匆匆上轿,待到了文庙,文庙这儿已张了榜,不过最紧要的还是领取考号,领考号的地方人多,拥挤不堪,吾才师叔对那两个护卫吩咐两句,护卫便毫不犹豫冲上前,将人推开,给陈凯之让出一条道来。 陈凯之微微皱眉,却还是快步上前,这里早有文吏准备好了,陈凯之报了姓名,那文吏笑吟吟地道:“原来是陈生员,久仰。” 说罢,文吏便取了考牌给陈凯之,只是那文吏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考牌,面上却变得古怪起来,边上有人眼尖,不禁道:“陈生员,你是在丁戊号考棚?” 陈凯之将考牌收了,却是笑了笑道:“惭愧。”正待要抽身离开,好让身后的人来领考牌。 可方才那人的声音不小,不少人都惊讶地看着陈凯之,连文吏都觉得蹊跷,却默默不做声。 这时有人不平地道:“丁戊号啊,陈生员难道不知吗?那里乃是考场的最角落,边上便是高墙,阴暗潮湿,我听人说过,在那里考的,便是烈阳高照的白日都不能视物,阴森森的,寒气也是逼人,噢,那儿还有穿堂风呢,一股股阴风,有人裹了冬衣去,都不免要生寒病呢,这样的地方,莫说是考试,便是多呆片刻,都是难上加难的,这可是考三日啊,陈生员,便是健壮之人,都要吃不消,何况是身子孱弱得很的?” 又有人也像是想了起来什么,也随之道:“不错,考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说过有人在丁戊号考棚高中的,十几年前,金陵也有一个才子,也不知道如何,竟也是在这里考,那一年竟是马失前蹄,直接落榜了,三年之后,方才一举高中,名列三甲之列。” 众人七嘴八舌的,一个个开始惋惜起来。 “还以为这个号已经取消了,怎么还……” 人群之中,那曾环也在其中,听了之后,面上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上一次陈凯之对他实在很不客气,直到现在,他还没气消呢,现在想到陈凯之被分在了丁戊号的考棚,顿时明白这是郑公公的杰作,他心里不由窃喜。 丁戊号,是这倒霉的丁戊号呢,这陈凯之便有天大的文才,到了那丁戊号考棚,莫说考试,便是能不能好生生地走出考场都成问题了,呵…… 第一百七十七章:卯上了(4更求月票) 曾环自然是有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的,此时,他挤上前去,则是故作关心地道:“陈生员,可惜了,不过不打紧,陈生员还年轻得很,今年不成,三年之后还是定会高中的。” 陈凯之一看是他,脸便微微拉下来,可细细一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这种人有什么计较的? 他再不多看曾环一眼,直接转过身,领着考牌便走了,而身后,则依旧有着不知多少的惋惜声音。 等出了人群,吾才师叔便兴匆匆地上前道:“凯之,如何?” 这里人太多,场面比较混乱,吾才师叔显然是听不到方才的那些话的。 陈凯之便随手将考牌递给他看,吾才师叔好奇地接过,等看了考号,顿时皱眉着叫骂道:“这哪个断子绝孙的,竟这样的害人,真真岂有此理!凯之,你得罪了谁?早叫你出门在外要多结识一些朋友的,你瞧瞧,你瞧瞧,你知道这丁戊号是什么吗?这可是乡试的噩梦啊,哎。” 陈凯之心里道,师叔,你这次是真相了,还真是个断子绝孙的东西害的。 不过他面色平静,将考号收了,道:“无妨,尽力就是。” 吾才师叔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懂什么,那个地儿从没有中磅过的,哎,完了,这下完了。”边说边不断地摇头,心里遗憾无比。 陈凯之捏着考号,目中闪烁不定,似乎……那位监考官的能量,果然是扑面而来了。 那么接下来呢…… 自己该何去何从? 自然,还是好好考吧。 只是就这样被人坑一把,实在有些不甘心。 陈凯之只短暂沉默,随即微微一笑:“师叔,走吧。” 送走了久久惋惜的吾才师叔,陈凯之回到家中,又是照旧读书。 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却是传千里,只两日不到的功夫,这位近来风头无两的陈才子被安排去了丁戊号考棚的事,便已满金陵都知道了。 宫里的公公是监考官,为的就是这宫里的宦官能够摆脱地方上错综复杂地关系网,有为宫中监督的意思,可谁曾想到,此次陈凯之倒了这样的大霉。 各种小道消息已是不胫而走,有人认为这是陈凯之得罪了那位监考使,也有人认为,或许是因为陈凯之运气差的缘故。 只可惜,这等事是永远无法猜测的,因为总要有人坐在丁戊号的考棚里,不是陈凯之就是别人,贡院已是数十年没有修葺过了,学官们因循守旧,总说要修,可最终拖到现在也不见改善,你能怪得了别人吗?也就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济吧。 陈凯之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此次这位本是极有希望的才子,看来是要折戟沉沙了。 而陈凯之却还算淡定,每日读书不倦,虽是恩师也很为他忧心,但他依旧按时前去方先生那里请教,去府学里读书。 年关已至,照例,这是过年了,每到这个时节,金陵的诸官便要济济一堂。因为地方的官员,都是外地调遣,不是本乡人,便是亲眷也都在自己老家,因而,便有人官员们凑一起守岁的传统。 唯有到了这时,陈凯之竟有些无措起来。 过年,过年,这年节是亲人团聚之日,可自己在这里是孑身一人啊! 他坐在这小茅屋里,心里甚至不禁苦叹,即便自己现在广厦万千,怕也抵不住这年节来临的寂寞吧。 也好,还是安心读书吧。 于是拾起书,一如既往地读着,排解着寂寞,到了傍晚,鞭炮阵阵,喧闹起来,陈凯之如深山的隐士,与世隔绝。 却在这时,宋押司却是来了。 陈凯之听到他的声音,连忙给他开门,宋押司笑容可掬的模样,先是道了贺,陈凯之忙是回贺,宋押司才道:“县公大人便是知道凯之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请凯之一道去知府衙门里坐,金陵的诸官都到了,大家都想见一见凯之。” 陈凯之有点迟疑,道:“这怕是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宋押司摇摇头道:“现在凯之的名声,在这金陵已算是家喻户晓了,知府大人很看重你,县公自不必提了,历来都对你是推心置腹的。” 陈凯之不由莞尔一笑,也不好再拒绝,换了衣衫,便随宋押司去。 到了知府衙门,这里却不见灯火通明。 这也是历来官署的规矩,即便是这个时候,也该行事低调,即便衙里是丝竹阵阵,可是外头,却定要不显山露水,毕竟他们不是商贾,而是官宦,只有商贾才爱显摆。 过了仪门,便到了正堂,里头居然照旧只有几盏小灯,更显低调,陈凯之这时方才醒悟,这位包知府,可是一位厉行简朴的人啊,他的酒宴,又怎么可能奢华隆重呢? 待进了堂中,便见诸官们高坐,这里唯有两盏油灯,显得昏暗,倒是各摆了许多的长案,只是案上只见一些干果,酒是有的,下酒菜就不看了。 陈凯之无言以对,这尼玛的,大过年的就吃这个? 坐在上首,乃是包知府,还有一人,竟是那宦官郑公公。 郑公公多半是听说有酒宴,便兴匆匆的来了,等到了这里,顿时懵逼,咱是宫里来的人,你就给咱吃这个? 他面上阴测测得可怕,偏偏这样的场合,还得说几句场面说,说你包大人两袖清风。 下头则是一些学官和佐官以及县令,那郑县令还有朱子和朱县令俱在,众人都很肃穆,主要是这场合,什么人都有,大家显得谨慎,哪里见得到一丁点的年味? 陈凯之便一派彬彬有礼地朝诸人行礼。 包知府见了他来,不由大笑道:“哈哈,今日虚位以待,专等凯之来,来,凯之,坐老夫这里。” 边说,他拍了拍自己的下座,陈凯之却是一呆,我去,这么多大人在,自己怎么可能和知府同坐? 陈凯之抬眸,却见郑公公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他想了想,连太监都可以高高在上,我为何不能?何况这金陵上下官吏,陈凯之熟识的可也不少,自己年轻,假装‘懵懂’一些,倒不会使人生出反感。 陈凯之作揖道了谢,便直接坐在包知府的下首。 此时,包知府笑容满脸地道:“这便是当初剿盐贼的小英雄了,真是利国利民啊,郑公公,可认得凯之吗?” 郑公公心里略显蕴怒,却还是手搭在案上,笑吟吟地道:“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没什么印象。” 这印象太深刻了,哪里是没什么印象? 包知府也不继续说,而是举盏:“来,喝酒。” 于是众人纷纷举盏,一口饮尽,气氛方才活跃起来。 郑公公却没喝多少,倒是包知府,很快便喝得有些微醉了。 这郑公公一直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却不去看陈凯之一眼,忍不住感慨道:“金陵真是个好地方啊,明儿便是大年,包知府,等咱年老了,真想在这金陵置一处宅院,颐养天年。” 他这样说,不过是一句感慨罢了,来了一趟金陵,他收获不小。 金陵是富庶之地,他又是宫里人,名为考官,可却有不少人想借他来通一通京里的门路,趁着这年节,他可谓是满载而归。 包知府只斜了他一眼,笑了:“本官却不愿在金陵,金陵太消磨人的志气了,郑公公,你是宫里的人,我对你是极敬重的,只是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今夜这里的主角乃是知府大人和郑公公,一个是金陵的父母官,另一个,则是宫中钦使,虽在宫中不过是个小宦官,可到了金陵,代表的却是宫中。 郑公公对这简陋的酒宴一丁点兴趣都没了,只淡淡地道:“有话但说无妨。” 包知府道:“本官听说,近来郑公公见了许多考生?” 此话一出,全场噤声,众人默默地注视着包知府。 包知府素以耿直著称,如今在金陵可谓是家喻户晓了。 郑公公有些尴尬,他是监考官,又不是主考,见一见考生没什么关系,毕竟自己又不知考题,以往的乡试,这样的事也是时有发生,他闷头喝了口气:“噢,是见过几个。” 包知府口里喷吐着酒气,不露声色的样子:“没少收钱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座下的陈凯之顿时汗颜。 包知府这个人,还真特么的……够耿直的。 郑公公一听,脸色变了。 收钱,收钱怎么了?官场的规矩,你管得着吗?咱是钦使,你是父母官,井水不犯河水。 他觉得这个包知府简直就是个疯子,他立即怒容满面的道:“一派胡言,咱做什么,也是府台大人可以说三道四的吗?” 这是卯上了。 其实可以理解,若是矢口否认,反而显得没了声势,可既不承认,又不否认,而直接一句轮不到你说三道四,才是真正的硬碰硬。 包知府笑了,带着醉意,却不再理郑公公,因为说实话,郑公公来这里做什么,他还真管不着。 可这包知府却是一转眸,看向了陈凯之…… 第一百七十八章:有怨报怨(5更求月票) 这包知府素来性情如火,又是管马政的出身,算是半个军人,此时众官见他脸色不同寻常,皆是大气不敢出。 只见包知府道:“凯之。” 陈凯之心里倒是很敬包知府是一条汉子,忙道:“学生在。” 包知府皱眉,身上的旧袍子微微一摆,旋即道:“你没给那没卵子的东西送钱吧?” 陈凯之瞠目结舌,忍不住在心里对包知府翘起了大拇指。卧槽,包大人威武啊,这一句痛快,勇气其实是会传染的。 陈凯之很多时候,极想融入这个时代,两世为人,有时也曾对人情世故做过妥协,可包知府的一番话,令陈凯之竟是豪气顿生,去你made人情世故吧。 陈凯之道:“学生近来倒是攒了一些银子,一方面要供应学生生活所需,除此之外,学生受恩师指点,感激不尽,也留了一些银钱,想好好孝顺恩师,唯独对这没卵子的东西,学生有钱,却也绝不送出去一分一厘。” 包知府顿然慨然大笑起来,显得很是欢快地道:“哈哈……好,好,这就对了,我只听说过天地君亲师,不曾听说过读书人还要赠钱给宫奴阉货的!” “啪!”郑公公再也不忍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气得一脸的肥肉都颤抖了起来:“姓包的,你这是骂谁!”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你们算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知府,一个小小的秀才,咱在京里的时候,什么世面没见过?即便是外朝的三品大员,见了咱还得笑一个呢! 本以为包知府这时候会认怂,谁料包知府朝他冷笑道:“你不知道骂谁?骂的不就是你吗?” 骂字出口,包知府手中的酒盏突的朝地上一摔,厉声道:“伦才大典,怎么容得你这样的奸阉借来做敛财的工具?陈凯之一个生员,何以会分去那样的考棚?这一点,想必郑公公比本官要清楚,朝廷三申五令要优待读书人,为何那样的考棚还能拿出用?陈凯之何罪之有,你就这样害他的前程,苍天无眼,可本官却有眼睛,有耳朵,你是什么东西,敢做这样的事?” “你……你……好啊……”郑公公豁然站起,目光冷冽地对四周扫视了一眼,却见诸多官员都朝自己看来,既有震惊,只怕也有不少人是幸灾乐祸,自己在金陵所做所为之事,想必是瞒不过这些人的。 可是……这以往不都这样的吗? 他龇牙冷笑道:“考棚不够,自然可以拿出来用。”眼眸狠狠瞪着包知府,继续道:“姓包的,你管得也太宽了。” 包知府亦直直地瞪着他道:“有不平之事,为什么不能管?” 郑公公冷哼着道:“你……你……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府!” 包知府的眼睛似懒得瞧他,别开视线,只淡淡道:“我乃朝廷命官!” “你……”郑公公歇斯底里起来,他这等宦官一旦被人戳穿了阴私,便无法受控一般,嘶着嗓子道:“好哪,你……你……你以为你是谁,朝廷命官是吗?咱做了什么,还没到你能管得着的地方,你不服气?不服气,你就上书弹劾咱,倒看看朝廷会不会偏信于你。你胆子可真不小,这样和咱说话,你侮辱咱,就是侮辱宫中,是侮辱皇帝陛下。瞧你这样子,看来何止是想弹劾咱,你这是想动手打咱啊,嘿嘿,咱还就真不信了,你有这样的胆子。来啊,打咱呀,你来啊……” 郑公公本是想用弹劾来抬杠的,却又怕惹来什么风波,他在宫中,久受熏陶,顿时领悟到还是不要闹将起来的好,倒是你一句近似无赖般的来打我,却几乎是利器。 因为……包知府他绝不敢动手。 郑公公这是无赖的手法,你不服气吗?那就来打我呀,有本事你就打啊,你若真的打了。哈哈,那真是好了,咱是宫里的人,你打咱,就是打宫里的人,你就是找死了。 你不敢?那你方才不是大义凛然的吗?怎么,你缩了? 包知府青筋爆出,显然,他是火爆的脾气,气得面上一片铁青。 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显然郑公公就是捉住了他的软肋呀! 郑公公见他只冷绷着一张脸,却是默默无声,不由肆意地笑了。 果然,这法子很凑效,咱可以不要脸,咱反正就是阉人,你包知府,不是堂堂金陵父母官吗? 郑公公笑嘻嘻地道:“来啊,咱还不信了,你包虎是什么东西,包大人不是自诩嫉恶如仇?来来来,咱就在这里,你倒是动咱一根毫毛看看。” 陈凯之能感受到包虎身体里的狂怒,这股狂怒被拼命地压制,可陈凯之心里却摇了摇头,果然,人至贱则无敌啊。 这郑公公显然是不打算要脸了,喋喋笑起来:“不敢?不敢就少在咱面前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姿态,咱这次来此,既是奉旨来监考,这分排考棚,还需你一个知府来指手画脚?嘿……狗一样的东西,别以为读了几年书,做了几年的官,便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了,京里你这样的人,多的是,嘿……” “你若是不服气,便来打咱一下试试看,若是不敢,就乖乖的住嘴,你以为你一个知府,咱会将你放在眼里?” 郑公公心里觉得痛快,其实他一丁点也不怕包知府他敢状告自己贪墨,呵……自己来金陵一趟,得来的钱财,可有不少是孝敬上头的,他包虎敢捅这个马蜂窝吗? 要知道,一旦捅破了天,上头的人还整不死他? 郑公公越发得意,变得趾高气昂起来,看着面带怒色的包知府,得意地道:“你……还嫩着呢!” 陈凯之心里知道,这郑公公是在挑衅包虎,他不禁开始为包虎担心起来,依着这包知府的脾气,真要做出什么事来,那可就真正不可挽回了。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只在这刹那之间,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咳嗽。 咳嗽的人居然是玄武县的郑县令。 二人四目相对,郑县令似乎隐隐的闪烁着别有深意的光泽,他朝一旁的烛台看了一眼。 猛地,陈凯之明白了。 特么的,郑县令这老滑头,居然比我陈凯之还会坑人? 陈凯之顿时有了明悟,而恰在这时,包虎终于大怒:“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呼…… 包知府果然是倔脾气,眼里容不得沙子啊。 郑公公却只是阴测测地继续笑着,眼睛凝视着包知府:“怎么,你还不服?” 服字出口。 所有人紧张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却浑然不曾看到,那坐在角落里的郑县令,故意大袖一甩,大袖恰好拂过一旁几案上的烛台,烛台啪的落地。 包知府是个很节俭之人,即便是宴会,也节俭得过分,这大堂里就只有两盏烛台,这边烛台一灭,堂中顿时陷入了昏暗,所有人都忍不住朝那熄灭的烛台看去。 而在另一边,陈凯之已是悄然地靠近了那盏烛台,轻轻一扯,那烛台瞬间倒下。 整个大堂,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寒冬的黑暗中,大堂中骤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有人粗重的呼吸,显然,很多人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时,陈凯之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刺客,抓刺客!” 卧槽……是朱县令的声音! 朱县令的嗓子很特别,他一向稳重,可这略带嘶哑的男低音一吼,陈凯之便晓得,朱县令原来也是个鸡贼的人。 “抓刺客啊!” 陈凯之也跟着喊起来,这四个字,若是翻译一下,大抵可以解释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啊!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 陈凯之汗颜,今儿他也算是服了,这郑县令还有朱县令,真够阴的。 一时间,堂中混乱起来,乱做了一团。 郑公公这时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他是何等谨慎只人。 刺客?这儿哪里来的刺客,这不对劲啊…… 这时,一股劲风已经扑面而来,郑公公本就是大腹便便的,目标极大,方位也极好辨认,于是黑暗中突然的一拳捣来。 不等郑公公反应,这一拳已直接捣在了他的鼻尖上。 啪! 一拳到肉。 郑公公感觉自己被打蒙了,他只来得及痛苦地捂着了鼻头,这股火辣辣的疼痛,令他几乎要昏死过去。 他下意识地扯着嗓子咆哮:“谁?是谁?咱知道你是谁,狗娘养的东西,竟敢打咱,咱是宫里的人,咱是陛下的私奴,你……你胆敢……” 他这一嗓子,不啻是直接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这时,又一拳打来,这一次,袭击的方位乃是后腰。 啪! 郑公公直接被打倒在地,他足足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便有无数脚狠狠地踹过来,更有甚者,不知是谁抄起了茶盏,狠狠朝他脑壳一摔。 砰! 郑公公痛得几乎要死去,他勃然大怒,也自然知道了怎么回事,口里只得哎哟哟地大叫:“来人,来人,救命……你们……你们……呃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恶人怕恶人(1更求月票) 自郑公公的喉头发出了惨呼,这惨呼足足持续了小半柱香,暴风骤雨一般的拳脚方才止了。 终于,外头的人反应了过来,等有人提了灯笼进来,郑公公已如一滩烂泥一般地趴在地上,哎哟哟的发着哼哼声。 他已感觉自己失了半条命,这时一见到光线,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的抬起他乌青的眼睛来看,却见这堂中的诸官,都正襟危坐,每一个人都衣冠整齐,淡淡然的样子,脸上看不出一丁点行凶的痕迹。 便连那包虎,也是风淡云轻地坐在原位,手指轻掸着自己袖上的灰尘。 陈凯之坐在一边,抬头望着房梁,若有所思,仿佛这房梁上有什么飞贼一般。 这时,朱县令一脸惊讶的样子道:“郑公公,你这……这是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郑县令亦是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而后着急地道:“快,快请大夫来。” 那提着灯笼的差役正待要飞跑去叫大夫,却听郑公公嘶声道:“不……不要走!” 那差役愕然地驻足,一脸不解地回头去看郑公公。 郑公公盯着那灯笼,他早已被打得不成人形,浑身疼得厉害,可这时候,他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仿佛将那灯笼当做是救命稻草。此刻的他,是何等的向往光明,在他看来,这灯笼发出来的光线,仿佛像是带着圣洁,虽然这光照得他早已鼻青脸肿的脸上惨然无比。 他狞笑着道:“谁都不许走!” 正在这时,几个禁卫终于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一见郑公公如此,满是诧异。 郑公公见救兵终于来了,忙道:“扶……扶咱起来。” 禁卫将郑公公搀起,他一瘸一拐的,颧骨肿得极大,再配上他这熊猫眼睛,显得滑稽可笑,可是他一点都不觉得滑稽,目光锋利地扫了所有人一眼,气咻咻地道:“你……你们……你们该当何罪?” 满堂噤声,居然没人回应他。 郑公公便恶狠狠地瞪向包虎,气急败坏地道:“你……你敢打咱?” 包虎风淡云轻地撇撇嘴,完全一副不屑和他说话的样子。 郑公公气得跺脚,偏偏又无可奈何。 便又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有的垂头咳嗽,有的低头喝茶,也有一脸无辜的样子,偶尔传来一阵咳嗽。 郑公公不禁冷笑,最终目光落到了陈凯之的身上。 陈凯之则是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郑公公厉声道:“陈凯之。” 陈凯之抖了抖身上的襦裙,旋即长身而起,朝郑公公作揖行了个礼:“学生在。” 郑公公阴沉沉地看着他,喝道:“你……你……就是你,还有他,有他,别以为咱不知道,咱是钦使,你们……你们竟敢殴打钦使,这……这是大逆不道。” 陈凯之很是无辜地道:“学生不明白公公这是何意,学生只知道方才这里来了刺客,公公,是不是喝醉了?” 切,睁眼说瞎话而已,陈凯之再熟悉不过了。 郑公公暴怒道:“嘿,嘿……你们无耻至极,皆是狼狈为奸,你们以为这样,咱就拿你们没有了办法?等着瞧,等着瞧吧,咱要状告……”他朝几个禁卫厉声道:“你们瞧见了吗,瞧见咱身上的伤了吗?这都是这些人打的,首恶便是陈凯之,走,走!” 几个禁卫一头雾水,却还是乖乖地架着骂骂咧咧的郑公公离开了。 堂中依旧安静,过了半响,包虎才站起来,诸官则都是默然无语,可见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和这宦官,尤其是郑公公这样嚣张跋扈的宦官嫌恶已久,所以大家都没有做声。 “发生了这样的事,本官痛心疾首啊,郑公公是本官的贵客,哎,这个年,怎么还有心思过呢?”包虎扫视了众人一眼,他铁青的脸上似乎在憋着笑,却还是掷地有声地道:“都退下吧,好好过个年。” 诸官长身而起,朝包虎作揖行礼,旋即告退出去。 “陈凯之,你留下。”包虎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点点头,等诸人都退下了,方才苦笑地朝包虎作揖。 包虎瞪着眼,一脸严厉的模样:“你知错吗?” 陈凯之不知错在哪里,不过但凡是尊长问这话,他定要条件反射地回答:“学生错了。” “错在哪里?”包虎又是一副不徇私情的模样。 陈凯之想了想道:“让府尊费心,实是万死?” “只是这个?”包虎气呼呼地走到了方才郑公公的几案前,这里的蒲团和几案早就打翻了一片狼藉,包虎弯腰捡起了一只鞋子,扬了扬道:“看看你的脚。” 陈凯之低头,方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所踪,方才或许太痛快,何况脚上缠着脚布,所以并没有注意,这下……似乎有些尴尬了。 陈凯之忙讪讪道:“学生……学生这一次真的知道错了。” 包虎继续瞪着他道:“错在哪里?” 这家伙真是急脾气,像火药一样,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随时要爆炸的模样。 陈凯之觉得这位府尊大人倒很像‘愤怒的小鸟’那种表情包,所以应对这样的人,决不能绕弯子:“偷吃要记得擦干净嘴巴。” 包虎脸色微微一滞,随即缓和了下来:“看来你还不蠢,还不至孺子不可教的地步。将鞋穿了吧。” 说罢,他直接将鞋丢在陈凯之的脚下,陈凯之随之将鞋穿了。 包虎却已坐下,呷了口茶,才又道:“对付这样的奸贼小人,打了都是便宜了他,凯之,这恶人最怕的是什么?” “什么?”陈凯之呆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包虎却是自问自答道:“恶人最怕的是恶人,所以大丈夫在世,不要总想着做个好人,有时候也该做做恶人,比恶人更恶,这世道才会清明一些。” 陈凯之哂然一笑,他突然发现,来到这个世上,与自己三观最接近的人,居然是这位包知府。 陈凯之不由佩服之至地躬身道:“学生受教。” 包虎失声一笑:“哪里有这么多教诲,你不也上前动了手吗?可见你不是受教,你这家伙也不是迂腐的人,这样也不是坏事。” 只是现在,陈凯之倒是为包虎担心了起来,忍不住道:“可是府尊大人,此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吧?” 包虎皱眉道:“他肯不肯甘休,本官倒也不惧,本官的性子就是这个样子,既不想改,也改不了了;倒是你,他是监考,一旦张榜,考号便无法更改,老夫此举,亦是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不过是泄愤而已,此次乡试,你若是不中,再等三年?” 陈凯之却是含笑道:“又不是不准学生去考,只要去考,就会有机会,可学生以为……”他微微皱眉道:“学生还是担心这郑公公不肯善罢甘休,就怕会来个防不胜防,暗箭伤人。” 包虎却只抿抿嘴,冷笑道:“哼,那就随他去吧。” 果然是个粗犷的人啊,陈凯之膛目结舌,这位知府大人,真是难以想象,他这知府,是怎么混来的。 ……………… 在知府衙门之外,佐官和地方官都散去了,有人坐上了轿子,那郑县令走得慢了一些,却听身后有人叫着:“文澜。” 这是郑县令的字,他脚步微微一顿,回眸一看,却是朱子和不疾不徐地走来。 这星月之下,郑县令背着手,稍等了朱子和片刻。 朱子和深深看他一眼,才道:“方才那烛台,是文澜兄做的手脚吧?” 郑县令顿时将脸一板:“一派胡言,我无端端弄那烛台做什么?我郑某人,岂是那样的人,你怎可这样冤枉人?” 朱子和只淡淡一笑,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旋即道:“郑公公会善罢甘休吗?” 郑县令一副轻松的样子道:“甘休不甘休,于我何干?我又非罪魁祸首,郑某本本分分,是一丁点都不担心的,怎么,朱兄没少下黑手吧,就这样担心?” 朱子和面上古井无波,夜色之下,纵是被郑县令试探,却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一边踱步,一面徐徐道:“老夫是读书人,怎会做这等有辱斯文之事?文澜言过其实了。” 说着,朱子和已钻入了在一旁等候的小轿,随之卷下轿帘。 郑县令只是笑了笑,回眸看了一眼这昏暗的知府衙门,便也上轿而去。 ………… 此时,在张灯结彩,处处充满年节味儿的洛阳宫里,喧闹了一夜后,依旧一张精致脸蛋的太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寝殿。 在太后的这寝殿里,一片暖意,只有那窗儿往里吹着丝丝寒风。 几个宫娥已预备将门窗一扇扇关上,太后却突的道:“这窗,不必关了。” 宫娥们便温柔地屈身行了礼,退到了一角。 太后身子微微倾在软塌一侧,美眸微微眯着,口里喷吐着方才宫宴中残存的酒气,她略显头痛的样子:“传张敬,其他人,不必伺候了。” 宫娥们徐步而退,过不多时,张敬便碎步而来,恭谨地拜倒在地。 第一百八十章:贵家公子(2更求月票) 太后只将眼眸微微地张开一线,在这冬日的冉冉宫灯之下,只见太后那绝美的面孔上,却带着深秋的萧索。 她淡淡道:“又是一年了,方才皇帝让人抱着来给哀家问安,你可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吗?” 张敬抬眸看着太后,道:“娘娘一定在想,若皇帝是无极皇子,该有多好啊。” 太后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无极……他现在怎么样了?” 张敬道:“奴婢……不敢深查。“ 是呀,就怕给有心人注意到了,才是最大的危险啊! 太后颌首:“赵王那儿还有异动?” 张敬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为了以防万一。赵王那儿对奴婢的一举一动甚为警惕,奴婢担心,一旦让赵王稍有起疑,殿下的性命就怕难保了。” “是啊。”太后的惆怅化为了一股愤恨,目光犹如这冬日的寒气一般,道:“他的儿子如今成了九五之尊,而哀家的儿子,如今……呵……呵呵……好一个赵王啊,他害了哀家足足十三年,十三年啊,每年的这个时候,哀家的心便如刀割一般。” 张敬的眼眶也不由发红,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十三年来寻寻觅觅,若是再没找到无极皇子,只怕他还要再找下去。 他朝太后磕了个头:“所幸上天有眼,娘娘且稍作忍耐。奴婢听说,乡试就要开始了。” 太后眉头轻皱:“嗯?” 张敬小心翼翼地抬眸道:“无极皇子已是秀才之身,要参加开春之后的乡试。他才情无双,或许这一次有机会高中,若是那般,那来年就该进京会试了,等他来了京中,娘娘……或许就有机会和他见一见了。” 是啊,若是主动派人前去,一旦事情泄露,以那赵王的城府,怎会想不到这背后的隐秘呢?而一旦知道,天下必要大乱。 想想看,大陈已有了皇帝,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先帝时的皇太子,此人更是太后的嫡亲血脉,那么……会发生什么? 赵王一定会鱼死网破,他在地方,在军中,在朝中的所有党羽,包括那些支持他的皇亲国戚,也定会不顾一切地进行疯狂的攻击。 可既然不能主动去接触,那么无极皇子若是能高中乡试呢? 中了乡试,便要入洛阳学宫了,到了那时,太后还怕找不到与儿子相见的机会吗? “是吗?”太后那本是寂寞的眼眸顿然多了几分色彩,道:“他真能高中?” 张敬道:“或许……可以吧。” 他可不敢打包票,便转而道:“此次按祖制,已择选出了监考官郑文前往金陵监考,奴婢为了谨慎起见,不敢对他透露什么,除此之外,还有礼部右侍郎张俭,过了这个年之后,便要预备案临金陵主持乡试了,奴婢倒是不担心这郑文,郑文这奴才,虽是贪财,却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唯独那张俭,此人……” “此人历来是忠心皇帝的?” “是。”张敬道:“只怕他对无极皇子会有所反感,所以奴才……” “知道了。”太后这时反而淡定下来:“他是考官,难道还敢因自己的好恶来行事吗?何况历来乡试都是糊名,他就算想要凭自己的好恶来判定,怕也是千难万难,他虽是主考,可阅卷官却非他一人,你不必操心。” “是,是,是奴才想岔了。” 此时,太后站了起来,张敬忙是想要搀扶她,她轻轻一挥袖摆,张敬便忙是退开。 太后赤足走在这铺了铜砖的寝殿,此时天寒地冻,张敬不禁皱眉:“娘娘要保重身体。” 脚下,传来一股冰冷,这刺骨的寒意,太后却是恍若未觉,她绣眉微微一凝:“太祖高皇帝和先帝保佑,凯之一定能高中的。” 太后终究是女子,总是深信这冥冥之中的事,张敬也是正色的道:“是啊,太祖高皇帝和先帝,一定会保佑皇子殿下安然无恙,保佑他能一举高中的。” 月色如钩,带着几分凄冷。这惨然的月色,透过寝殿的门窗潜入寝殿,太后那晶莹剔透的赤足踩在这一抹月色之下,此时此刻,她宛如桂宫中的嫦娥,虽是在这年关时节,本该是喧闹的时刻,太后的身上却多了几分凄婉。 ……………… 陈凯之在大年初二的时候,便提着礼物前去荀家拜会,见了荀游,荀游似是很高兴,最令陈凯之惊奇的是,他的面上再没有那淤青的痕迹了。 陈凯之拜过,接着将礼物放下,才道:“不知伯母可在?” “咳咳……”陈凯之话音落下,便听清脆的咳嗽,荀母雍容地从内室出来,道:“凯之,你要考试了吧,可是……我听外人说,你的考号乃是丁戊号?哎,你得罪了谁,竟遭人这样陷害?” 哎……果然还是金陵人尽皆知啊。 陈凯之朝荀母一礼:“学生历来与人和善,没有得罪谁。” “谁说的。”荀母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我可是千里眼、顺风耳呢,年关的时候,郑太监被人打了的事,可是有不少人知道,包知府这个人性情如火,依着他的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可也不会无端和钦使闹别扭,好啦,现在是大年,这些丧气的话就先不要提了,不过你这次只怕是难中了,若是三年之后再考……” 陈凯之不禁在心里想,这丁戊号的考棚当真这样的可怕吗?不至于吧…… 可陈凯之虽然不信一个考棚能大大影响一个考生的发挥,可现在所有人都言之凿凿的,倒仿佛像是陈凯之已经被判了死刑一般。 陈凯之也只是报之一笑,并没有深谈下去,而是转移话题道:“现在作坊能产多少精盐了?” 荀母说到这个,顿时如数家珍起来:“现在每月能从盐场里拖九千斤盐,产出的精盐,大致在六七千斤上下,三大盐商那儿,现在精盐销量极大,价格一提再提,竟还是销售一空,这儿毕竟是金陵,是富庶之地,便连附近的州府听到了消息,那儿的一些盐商,也从三大盐商那儿进货,所以这三大盐商已不打算卖粗盐了,专司售卖精盐,他们从盐场拖出来的粗盐,都送到了我们的作坊里去,让我们的精盐作坊进行加工,老身在想,等年后,还得再买一些家奴来,产量还要再增加一些才好。” 陈凯之松了口气,看来未来自己的收益还会增加不少,现在学这《文昌图》,按着太祖高皇帝的方子,所需的名贵药材越来越多,甚至连沐浴都需许多名贵药材丢入浴桶。 这等奢侈,让陈凯之有些时候都有点想放弃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当初的太祖似乎还未夺得天下时,便已开始学习文昌图,那么他是哪来的如此巨大财富来供应他的‘修炼’呢? 陈凯之现在迫切地需要钱,只是此时,他却不能显露,他朝荀母道:“伯母安排妥当就好。” 荀母点点头,虽是谈起了生意,可是她也在细细地观察着陈凯之。 说到精盐买卖时,陈凯之依旧是面如秋水,仿佛并不经意,荀母心里也不由啧啧称奇起来。 这小子,哪里像是个贫贱出身的小子?分明是个贵家的公子啊! 气度不凡,口里的谈吐虽是铜臭,面上却毫无波澜,连半分贪婪之色都没有。 倒像是……他从前过过什么好日子,让人莫名的有种觉得这样的人似是衣食起居,无一不是精美绝伦的感觉,否则当真是穷苦出身的,怎么会毫不动心呢? 荀母又哪里知道,陈凯之两世为人,视野早已高出不知多少,他早就预见了精盐未来的巨大利润,本就在预料里的事,又怎么会感到出奇呢?而且挣钱,也只是暂时先满足他学习文昌图罢了,自然生活也可以随之改善一二,可若说他有什么贪心,倒也不至于。 闲谈片刻,陈凯之不禁鼓起勇气道:“不知雅儿可在?” 荀母笑着道:“她?哈……我真是糊涂了,竟忘了和你说,她年前已出发去了华亭。” 华亭? 陈凯之记得华亭乃是县,距离金陵也有数百里之遥,那儿靠海,却不知这大过年的,荀雅为何去那里? 荀母已看出了陈凯之的疑问,便道:“那是我们荀家的祖居之地,所有未婚配的子女,都该去那儿拜谒老祖宗的,你竟不知吗?” 我姓陈,不姓荀,我特么的怎么知道? 不过陈凯之大抵也知道荀家乃是江南的豪族,这样的家世自是开枝散叶,金陵不过是荀家的一支而已,古人的宗族观念很强,宗法严厉,而各家的宗法也有所不同。 又见不到荀雅,陈凯之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兴致也少了不少,只得道:“那么学生该去拜谒恩师了。” 荀母颌首,给荀游使了个眼色,荀游方才意识到了什么,忙道:“凯之,老夫送送你。” 陈凯之忙谦让:“不敢。” 说罢,陈凯之谢了荀游的好意,劲自从荀家出来,便直接去拜谒方先生。 第一百八十一章:这就是价值(3更求月票) 在陈凯之的心里,是十分敬重这位恩师的。 方先生乃是真正的儒学大家,这一年来,更是教授了陈凯之不知多少学问,这样的名师,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可惜他是淡泊名利之人,否则以他的学问,只怕早已被征辟入学宫了。 陈凯之到了书斋的时候,见门开着,便徐步进去,到了书斋,左瞧右看,却不见恩师在,他颇为奇怪,正在这时,竟见着书斋边有一个耳室,这耳室寻常都是关着门的,今日却是开了。 怪了,今儿这里怎么是开着门儿的? 其实想了想,陈凯之便明白了,平时他进来前,都有童仆先通报,而今日,或许是过年的缘故,这里较为冷清,陈凯之是弟子,贸然进来也不算是什么禁忌……那么,恩师正在耳室里? 陈凯之倒是从没有进过这间耳室的,带着好奇,便信步走进去。 果然,里头油灯冉冉,只见方先生正低头聚精会神地伏案疾书。 陈凯之细细看着这里,这是一间小书房,书房里无数的书册堆积如山,不止如此,还有不少零散的竹片,这竹片,显然都是古物,乃是纸张大量普及之前的简牍。 陈凯之上前,轻轻咳嗽一声:“恩师。” 方先生这才微微抬眸,显得有些诧异:“凯之,大年初一的,你怎的来了?” 陈凯之惊讶地道:“恩师,现在是大年初二了。” “……”方先生微微一愣,接着搁笔失笑道:“不知今夕,为师糊涂了啊。” 陈凯之看着方先生在书案上的手稿,不由好奇地道:“恩师在著书?” 方先生脸色平静:“噢,已经修了三年了,只是闲暇时自娱而已,平时也不和人说,怕人笑话。” 恩师著的书,怎么会让人笑话?这不过是谦虚罢了! 话又说回来,恩师居然会谦虚,这让陈凯之很诧异:“不知恩师著什么书?” 方先生将手稿搁到一边:“不过是百家姓氏而已。” 姓氏? 陈凯之心头一震。 他很清楚,所谓的百家姓氏,绝不只是赵钱孙李这样简单,在古代,姓氏是一个家族的源头。 古人最重姓氏,因为姓氏代表了自己的祖先,所以恩师要著的这书,定然不只是单纯记录姓氏这样简单。 著姓就是著史,因为每一个姓氏,都代表着一段历史,就如金陵荀氏一样,他的源头来自于华亭,而最初的起源又在哪里?又出过哪一些大名鼎鼎的人呢? 著这样的书,绝不是开玩笑的事,难怪恩师居然连自己都瞒着了,因为一旦公布出来,这只怕要引起轩然大波啊。 那些名门望族倒也罢了,很乐于接受这样的书;可若是某些家族中有不光彩的姓氏,怎么肯让你揭露他们的阴私? 即便这阴私早已出现在了史料之中,有迹可循,可像恩师这般进行归类,这还了得? 陈凯之知道,另一个时空里,在魏晋时期,便有人专门做这等事,此人好像是叫陈群,以至于到了后来,竟衍生出了九品中正制。即便到了隋唐时期,姓氏依旧决定了大多数人的人生,什么五姓七家,什么关东世族,这些门阀依旧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地位。 甚至有人只要自报自己的家门,自己的姓氏,自己的籍贯,不需介绍,大家便能清楚此人是什么身份,祖上有什么渊源,父母兄弟身居何职。 现在恩师要著书…… 卧槽……恩师这是逆历史朝廷而动啊! 陈凯之对于这等东西,是颇为反感,可细细一想,恩师一定没有想到这些,何况大陈的科举已经历经了这么多年,想来即便出现了这样的书,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历史倒退。 倒是陈凯之好奇起来,他道:“恩师为何不早说,恩师一人著书,想必辛苦,弟子可以为恩师代劳,即便不能代笔,却也能为恩师整理一些文稿的。” 方先生似是有些不情愿,板着脸道:“乡试在即,不好好读书,你在其他杂事花这些心思做什么?” 陈凯之便苦笑道:“这能花多少心思?何况学生不是在丁戊号考棚开考吗,哎,别人都说学生考不上了,学生自还是要努力温习功课的,可闲暇时,帮帮恩师,也没什么不可,不耽误功夫的。” 他也不客气,直接上前去随手拿起了一份文稿,这一看,顿时眼中冒光。 什么是价值……这就是价值啊…… 自己的恩师,居然私下里鼓捣这个东西,怎么不早和自己说! 这一份文稿里,密密麻麻的,记录的乃是益州吴氏的情况,从商周开始,历经秦汉,从家族的血缘,到各地的支脉,甚至是家族中的名人,甚至事迹,等到了大陈朝,这大陈朝,一些子弟的情况,可谓一清二楚,详尽无比,什么时候,几房的老几中了进士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陈凯之瞠目结舌,忍不住吃惊道:“恩师,如此详实的资料,得来只怕不易吧?” 方先生露出几许浅笑道:“容易得很,各地都有县志,有府志,这些你不知道?若是再远一些的,可以翻看史册,只要肯用心,总有蛛丝马迹可循的,就说你吧……” “我?”陈凯之哑然失笑。 方先生板着脸,很认真地道:“陈氏源于宛丘,望于固始,兴盛于颍川以及闽漳诸地,再远一些,陈氏乃是舜帝之后,周王讨纣王之后,寻了舜帝的后裔胡公满,将其封于陈地,建立了陈国,子孙以国为姓。这陈氏盛时在颍川,此后开枝散叶,而极盛之时,却是太祖高皇帝建立了大陈,自此颍川陈氏,盛极一时。除此之外,还有闽南陈氏,漳州陈氏,也都是大姓……” 陈凯之忍不住道:“那么学生是什么陈氏?” 陈凯之依稀记得,自己上一世,乃是河南人,这颍川就在河南,按族谱来说,自己确实出于颍川陈氏,这样说来,了不得了啊,自己其实也算是宗室子弟了。虽然是一千多年后的宗室子弟,呃,好像不是很值钱的样子。 方先生只一笑:“你?你这个陈氏不算,你只是以陈为姓,当初高祖皇帝征五胡,胡人俱都臣服,徙入关中为奴,许多胡人便都以陈氏自居,因此世人常称这些胡人为野陈,你……理应就是胡人的后裔,是以陈为姓的野人吧。” 卧槽…… 陈凯之目瞪口呆,他恨不得穿越过到另一个时空,将自己家族中的族谱摔在方先生脸上,去你的野人,我特么的是正儿八经的颍川陈氏后裔! 可细细一想,又淡定了,管他是漳州陈氏,还是颍川陈氏,又或者是陈氏的野人,这些和自己一毛钱干系都没有,就算是颍川陈氏,这当今的陈氏宗族会认自己吗? 陈凯之哂然一笑,很是大度的样子,说起来,现在天下的野人陈氏还真不少,少数民族只要入关,就不便要取汉姓,就好像上一时空一样,异族纷纷自称自己姓刘、姓李,为什么,牛啊。现在是大陈的天下,人家姓陈,也就不奇怪了。 陈凯之便默不作声,帮着方先生整理文稿,在整理的过程中,却默默地将这些资料统统读一遍,用心地记在了心上。 陈凯之可是很清楚,这东西是很有用的,天下的各姓若是都铭记在心,到了将来与人打交道,只需听对方报了高姓大名,便能熟知对方底细了。 而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去关心这些的,可上辈子有业务经验的陈凯之却是知道,这种资料,却是千金不换的。 他本就记忆力惊人,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一边整理一边读,不知觉间,竟是到了天黑。 此后,除了读书,陈凯之便来这里整理资料,反正他孑身一人,无牵无挂的,竟也过得自在。 与此同时,无数的姓氏,以及这些姓氏开枝散叶在各地的各房,都一一烂熟于陈凯之心里。 而在此时,礼部右侍郎张俭已案临金陵,才刚刚到了文庙,乡试在即,本有千头万绪的事,此时,监考官郑文却来登门了。 张俭倒也不以为意,只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公务往来,他是朝廷命官,倒不太愿意和宦官有太过的牵涉,所以便在明伦堂召见。 只是当那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郑文一到,张俭不禁大感意外,整个人完全震惊了,心里也有些气愤起来,堂堂宫中钦使,乡试监考,这是被谁打了? 谁这么大的胆子? 这郑公公一见到张俭,顿时眼泪啪嗒的往下落,甚至捶胸跌足起来。 “张侍郎,天要塌了,这金陵的天要塌下来了。” 张俭皱眉道:“郑公公,有什么话细细的说。” 郑公公咬牙切齿,非常痛恨地挤出话来:“有考生竟是伙同本地的官吏,殴打监考官,你是主考,总要为咱做主啊。” 宫里的宦官,虽然跋扈,可因为朝廷顾忌着舆情,所以监考官只负责在旁监督,可实际上,万事却还需主考官来做主。 第一百八十二章:栽赃陷害(4更求月票) 郑公公一口咬定,陈凯之是主谋,也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因为他很清楚,那包虎虽然嚣张,可毕竟也是金陵知府。 何况据说包虎在京里,也是有人的,这块骨头很难啃,既然如此,那么先柿子寻软的捏了再说。 就你陈凯之了。 陈凯之你死定了。 郑公公对着张俭开始添油加醋地诉说,一口咬定了陈凯之最先冲来揍了自己的。 “陈凯之……”张俭喃喃念着,似乎有些印象。 他不是很喜欢郑公公,可似乎对于这个叫陈凯之的人来了兴趣,不禁沉吟了片刻,深深眯着眼问道:“是那个写《洛神赋》的陈凯之?” “是,正是。” 洛神赋……郑公公觉得怪怪的,似乎他猛然间想起什么。 张俭随即一笑,面无表情地道:“还有这样的事,现在的生员都这样胆大包天吗?呵,本官来此主持乡试,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来人,将金陵学官都请来,连带这陈凯之,一并叫来,本官要当面痛陈其罪,其他的,交给那些学官们来处置吧。” 这张俭乃是礼部右侍郎,位高权重,又负责此次的主考,更是一言九鼎,他发起怒来,一个小小的生员,怎么挡得住? 这几乎等同于是轻易地碾压了。 郑公公一颗心落下,这事,便是那包知府想要包庇此人,怕也保不住了。 于是过不多时,王提学便领着学官们前来拜见了。 王提学见了这张俭,却见这位张钦差一脸怒容,再看一眼郑公公,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坐下吧。”张俭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请他们俱都坐下,方才端起茶盏。 呷了口茶,四顾左右,他突然问道:“陈凯之,诸位可曾听说过吗?” 学官们面面相觑,不过大多人却是闭口不言。 因为他们清楚,此时提学在此,自是王提学回答。 王提学权衡了片刻,才徐徐道:“下官倒是和他见过一面,举止不凡,是个敦厚之人。” 他刻意咬定住了敦厚二字,是希望张俭不要偏听偏信。 张俭眯着眼,想不到本地的提学官居然要保陈凯之,他抚案沉吟着,目光微闪烁不定。 张俭道:“人不可貌相,不可以貌观人,何况大奸者似忠,不能一概而论。” 王提学一听此话,便觉得有些不妙了。 这张侍郎如此嫌恶陈凯之吗? 王提学沉默了片刻,道:“下官自认颇能识人。” 这是坚持己见了,不肯妥协的意思。 这倒令张俭心里虽有不快,却不得不沉默了,一个小小生员,竟能让提学官为他坚持? 这陈凯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想到了那洛神赋,张俭的心又沉了下去,他只是淡淡地朝那王提学一笑:“是吗,那么拭目以待。” 陈凯之是被人很不客气地请来的,他正在府学里读书,这样一来,也引来了许多同窗的诧异。 不过陈凯之还算是淡定,到了文庙,进入大堂,只左右看了两眼,见到了诸位熟悉的学官,再看一脸怒容的张侍郎,以及坐在一侧的郑公公。 郑公公一见他来,便阴测测地笑着,深仇大恨啊,此仇不共戴天。 今儿,若是不整死你陈凯之,自己算是白白割了自己了。 陈凯之看此情此景,心里就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不禁在想,这位右侍郎没有请知府大人,看来是郑公公添油加醋,决心先针对自己了。 而这右侍郎将学官们都请了来,看来也是很注重官声的,毕竟是侍郎,若是全无道理的收拾自己,就显得自己是欺负人,而请了学官来,看来还是讲一些道理的。 陈凯之上前作揖,张口要说话。 张俭却是先声夺人:“堂下何人?” 声振屋瓦! 陈凯之这会,心里便了然了,这位张俭张大人,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啊,自己明明是被请来的,绝不是罪囚,可是这堂下何人,本是对付犯人的手段。 若是自己应了,那便真当自己是犯人了。 而最可怕的却是,自己会给这位侍郎大人一个软弱可欺的印象。 可若是不应,就是不将侍郎放在眼里,何况他还是主考官,这又是一桩罪状。 自己所面对的情况,便如蚂蚁遇到了巍峨的高山,张俭就是一座山,自己无法翻越,他只需轻轻伸出手指,便可教自己粉身碎骨,那么…… 该怎么办? 既不能失礼,又需有保持自己的气节。 陈凯之略一沉吟,他似是想定了,他面带微笑,翩翩有礼的样子,朝张俭神色淡淡地作了一揖:“江宁县生员陈凯之,见过大宗师。” 理论上来说,张俭是主考官,那么就是陈凯之的大宗师了。 所以陈凯之行的是师礼。 如此一来,张俭的面色微微一凝,他显得猝不及防,本来嘛,原以为陈凯之只是一个小小的生员,张俭并没有放在眼里,谁料这家伙倒是滑头,这下马威,并没有吓到他。 张俭冷笑道:“你竟也知道尊长,本官还以为你不知道,陈凯之,你何故殴打郑公公?他乃监考官,谁给你的胆子?” 陈凯之知道,对方是想坐实自己殴打郑公公,他沉默了一下,旋即深深凝眉,有些困惑地说道:“学生有些不明白,学生与郑公公无冤无仇,郑公公乃监考官,学生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施暴。” 此时,陈凯之的逻辑清晰,呵,别人以为他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可谁知道,这孱弱幼小的身体之下,却藏着一颗比任何人都复杂的心。 张俭侧目看了郑公公一眼,郑公公竟有些呆了。 是啊,人家为什么要打你?打你总要有动机吧。 郑公公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可话刚到嘴边,居然哑然无声,难道他说,因为自己给对方穿了小鞋,所以人家怀恨在心才揍他的? 自己可是监考官啊,若是明目张胆地说自己就是故意给陈凯之安排丁戊号的考棚,就是故意刁难他陈凯之的,而且还是索贿不成,怀恨在心,这不是摆明着犯贱吗? 不能,这是决不能说的,自己得假装这丁戊号的考棚只是自己无心的安排,因为考棚不够,只能这么安排,否则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他只是冷笑道:“谁晓得咱什么时候得罪了你,咱知道那一夜你打了咱,难道咱堂堂钦使,金陵乡试的监考官,还会说瞎话不成?” 又是这等无赖的态度。 张俭却有点恼怒,这郑公公,还真是个粗糙的人啊,人家一个小小生员,尚且如此条理清晰,你还敢自称自己是钦使,钦使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只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俭便瞪着陈凯之,厉声道:“陈凯之,你少要油嘴滑舌,莫非郑公公还要冤枉了你,你如实说来,本官尚且饶你,你是否动手打了郑公公?” 这是吓唬呢! 陈凯之怎会不明白?利用他身居高位的优势,使自己这小小的生员产生恐惧感,最后不得不乖乖就范。 陈凯之若是认了,那就见鬼了,殴打钦使,这可不是小罪。 陈凯之面无表情,泰然自若地说道:“学生不曾打过郑公公。” 抵死不认,让张俭意识到自己这办法行不通。 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侧目看了一眼王提学等学官,于是深吸一口气:“你当真不认?” 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你特么的逗我,真把我当傻子? “学生没做过的事,学生不敢认。” “好,好得很哪。”张俭冷笑连连,却是看了一眼郑公公,道:“可是郑公公说,他有人证。” 郑公公顿时会意了什么,忙道:“不错,咱有人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你抵死不认,就可以逃脱罪责吗?”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人证?哪里来的人证? 是试探自己? 这套路也太老了,若是寻常人,说不准就已被吓得面无血色了,陈凯之却是叹了口气道:“若有人证,就请郑公公请来吧。” 郑公公眼珠子乱转,他想不到陈凯之这家伙油盐不进,现在让自己到哪里找人证去?说实话,假若当真有人证,哪还需要主考官出手?自己就可以将这家伙办了。 突然,他似是顿悟了什么,便狞笑道:“不,是物证,当时咱情急之下,夺了你身上一块玉佩!”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了一块玉佩来,得意地道::“这就是你的,你还要抵赖吗?” 玉佩……物证? 这是栽赃。 郑公公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若是不信,陈凯之的同窗曾环可以证明,这便是陈凯之的玉佩,当时是咱从他身上扯下来的,若不是你殴打咱,这玉佩怎会在咱的手上。” 这一番话,分明就是要将陈凯之置之死地了。 他们位高权重,嘴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说是黑的,就是黑的,说是白的,便是白的。 而更可怕的是,郑公公一口咬定这玉佩是陈凯之的,这当然不可尽信,可郑公公口中的人证曾环是谁,陈凯之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最好的证明(5更求月票) 曾环和陈凯之一样,都在府学里读书,算是同窗。 可上一次,郑公公向陈凯之索贿,便是这位曾学兄逢迎讨好着郑公公,和郑公公一个鼻孔出气。 陈凯之比谁都清楚,若是这个时候,郑公公将曾环找来,问这玉佩是不是陈凯之的,依着那曾环两面三刀的性子,十之八九,是要一口咬定这是陈凯之之物。 一旦如此,就意味着什么呢? 即便这个证据有些粗糙,却也算是有了人证物证,只要这位主考官大人相信这一点,就完全可以直接治罪了。 只是殴打钦使,这是天大的罪名,就算仁慈,怕也要剥除学籍,甚至可能遭受牢狱之灾,更甚至说是死罪,也未尝不可。 陈凯之看着那鼻青脸肿的郑公公。 那双眼眸里,如尖刀一般的锋利,这如锥入囊中的目光在郑公公的面上扫过,郑公公方才还略带几分得意,却一下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陈凯之的眼眸里竟有杀意。 郑公公身躯一震……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看似孱弱的书生,似乎杀过人。 这种感觉,绝非是他的瞎想,因为他曾在明镜卫的校尉身上见过这样的眸子。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可随即一想,自己怕他做什么,嘿……他终究只是个小秀才而已,算是什么东西,蝼蚁一般的角色,若不是忌惮这本地的知府,自己哪里需要张侍郎来做主?自己捏一捏,就死了。 今日,他就要让这个陈凯之后悔这辈子来到这个世上。 郑公公扯开了嗓子,尖声道:“来,召那曾环来。” “不用了!”陈凯之的语气平静到了极致,甚至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堂中瞬间鸦雀无声起来。 不用了……这是什么意思?认罪了? 郑公公喜上眉梢。 一旁的王提学和诸多学官不禁担忧起来,这陈秀才,是不少学官看好的,且不说王提学,至少在府学里,不少学官就很关照他,而陈凯之这个人,对待学官向来彬彬有礼,礼数周到。 金陵的才子不少,可有不少人皆是自恃自己的才学,历来目空一切,虽然见了学官也会行礼,可很难从他们的身上看到发自肺腑的尊敬。 张俭则是正色道:“你是怕了吗?” “不。”陈凯之心平气和地道:“学生无所畏惧,只是学生不想耽误大宗师的时间,因为……学生已经料定,曾学兄若是被招了来,定会附和郑公公。” “呵,你的意思是,你这同窗,会和郑公公一起撒谎,就为了污蔑栽赃你?” “是。”陈凯之斩钉截铁地道。 这句话,就显得可笑了。 所以张俭笑了,他觉得这个陈凯之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么说,你能证明这玉佩不是你的?” 没有办法证明,因为陈凯之就算请了人证来,又如何证明他没有这块玉佩呢?不曾见过,并不能证明陈凯之没有。 而曾环却可以证明陈凯之佩戴,这……才是证据。 自然,若是有人肯同情他,却也未必会采信这证词,只是可惜,这位张侍郎似乎对他颇有成见啊。 陈凯之一字一句地道:“不可以。” 对,他不可以证明。 张俭眼眸一闪,杀气腾腾地道:“既如此,你还想抵赖吗?如今认证物证俱在,时至今日,你便是想要抵赖,也抵赖不成了,陈凯之,你可知道你所犯何罪?来人,将他拿下,王提学,现在你是亲眼所见了,本官和郑公公可曾有冤枉过他?就请王提学先革了他的学籍,再下大狱议罪处置。” 王提学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他皱眉,想要辩驳什么,却又很惋惜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这若是革了学籍,陈凯之的一生也就完了,更何况接下来的牢狱之灾? 这时,陈凯之却是道:“不过……学生可以证明学生绝没有对郑公公动手。” 这突如其来的话,却又打破了沉默。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案情都已经定巚了,陈凯之还想玩什么花样? 张俭不耐烦到了极点,只是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了,他倒也不担心陈凯之翻案:“你又想说什么?” 其实很多时候,陈凯之不想将自己的本钱露出来,因为他自信闷声发大财的道理,可是现在,显然这些人是非要逼自己了。 陈凯之继续道:“不知大宗师可否让学生问郑公公几个问题?” 张俭已隐隐不耐烦了。 王提学却是趁机道:“既是牵涉如此大,自该水落石出才好,你尽管问。” 陈凯之感激地看了王提学一眼,上前一步,朝郑公公行了个礼道:“敢问郑公公,学生和你有多大的仇?” 嗯? 郑公公一呆,撇嘴道:“这咱哪里知道。” 陈凯之竟是含笑,这宛如美玉一般褶褶生辉的少年,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能如此淡定。 陈凯之道:“假若郑公公认为是学生打了你,那么敢问公公,公公觉得学生下手可重吗?” “重,当然重!”郑公公下意识地回答:“怎么不重?” 他当然得说重,越重罪名越大。 陈凯之微微皱眉:“有多重?” 有多重,对于一个挨揍的人来说,这就属于玄学的范畴了,郑公公心里想,难道还说你留了后手? 若是留了后手,罪责可就不轻了。 郑公公冷冷道:“自然是往死里打。” 陈凯之长眉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却是步步紧逼:“这么说来,若是当初,学生倘若当真打了郑公公,而且还如郑公公口中所说的一样,是往死了打,学生甚至还想谋害郑公公的性命不成?” 郑公公是何等奸诈之人,宫中的明争暗斗见得多了,现在他只想着将陈凯之往死里整,现在陈凯之追问,若只是单纯的殴斗,显然是罪不至死的。 可若是说陈凯之蓄意杀人,便可教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而今大局已定,郑公公本能的巴不得陈凯之死的不能再死的好。 是以,他毫不犹豫地道:“对,你便是想害咱的性命,亏得咱命硬,否则,咱现在还能活吗?” 蓄意谋杀钦使…… 这是天大的罪啊,这就是不要陈凯之的命不罢休了! 王提学坐在一旁,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他先是为陈凯之的前途惋惜,可现在却是忧心起陈凯之的性命了,他想为陈凯之说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插手,因为此时,他已看到张俭面上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 而此时,陈凯之也笑了。 这一次,笑得有点肆无忌惮。 仿佛一个蓄谋已久的猎人,等到了猎物进入了自己的陷阱。 陈凯之道:“郑公公所言,句句属实吧?” “属实,怎么不属实?”郑公公很肯定地道,可心里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一时无从察觉,而眼下,他又怎么能推翻自己判断? 陈凯之怪异地再次道:“当真?” 郑公公狞笑道:“咱乃钦使,是宫里人,难道还会说谎吗?” “那么……”陈凯之眼眸深邃,深不见底,他朝张俭一笑道:“大人,可以给学生一次自辨的机会吗?” “自辨?你要如何自辨?”张俭此时反而淡然了,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接下来便是严惩了,他不介意陈凯之再挣扎一会儿。 陈凯之也不理会,而是径直走到了郑公公的面前。 谁也想不到,郑公公见陈凯之走来,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陈凯之毕竟是读书人,是以这里并没有安排兵丁和差役。 郑公公见陈凯之一步步走来,面带微笑,可是目中似是杀机重重,他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恐惧,下意识地道:“你……你要做什么!” 说回来,有着上一次挨揍的阴影,已使郑公公变得胆怯起来,何况这陈凯之已是死到临头,谁知整个小子,会不会来个鱼死网破? 陈凯之越来越近,已令张俭诸人大惊,张俭厉声道:“来人……” 已经迟了。 到了郑公公面前,陈凯之握拳,这拳青筋爆出,与此同时,陈凯之感受到了体内无数气息在流动,这气宛如游蛇,在陈凯之暴躁的情绪之下,瞬间灌注于陈凯之的手臂。 这拳,已扬起。 接下来,一拳而下。 郑公公张大眼睛,那瞳孔的幽深之处,竟剩下了恐惧。 长拳破风,最终狠狠落下。 轰…… 郑公公闭上眼睛,便听到了巨响。 身子……无恙…… 他忙张开眼,却见自己手边的桌案,竟已支离破碎,这桌案的案面乃是梨木打制,最是牢固,可现在,陈凯之一拳而下,木屑横飞,竟是……碎了。 这一拳的力道…… 是何其之大啊。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凯之轻描淡写地收了拳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而郑公公一脸的惊魂未定,若是……若是这一拳打在他的身上,后果……绝是不堪设想。 他恼羞成怒道:“陈凯之,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俭已是心里发寒,面色冷冷一沉,厉声道:“来人,来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实力脱险(1更求月票) 张俭冷着脸对外头叫着,外头已有护卫严正以待,一听召唤,纷纷抢进来。 陈凯之却是一笑,从方才的简单粗暴中恢复了过来,依旧还是那个神采奕奕,彬彬有礼的样子。 他朝张俭一拱手:“大宗师,学生只是证明一个道理。” 张俭怒道:“你……你还想胡说什么?” 张俭边说,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谁也没料到,这个家伙竟是个危险分子,在这孱弱的身躯里,却不知隐藏着何等力量。 这可是梨木的桌几啊,张俭自信,便是寻常的武士,也绝不可能用这血肉之躯,就能一拳砸碎。 这是何其大的力量?至少在这里,此人倘若要行暴,完全绰绰有余。 陈凯之却是一副错愕的样子道:“大宗师,学生要证明的只有一件事。” 话说到了这里,陈凯之的语气凝重起来。 其实方才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自己的气力竟大到这个地步,不过他的拳头现在倒也疼得厉害,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先不管这股疼痛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学生要证明的是,若是学生真想要害郑公公的性命,并不需这样多的拳脚,只需一拳,便可以打……死……他!” 打死他三个字,自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少年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大家现在都很清楚,这是真的。 现在没有人再能否认,陈凯之方才的那一拳下去,以郑公公的老迈、孱弱,多半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既然如此,何须要这样多的拳脚将这郑公公打的鼻青脸肿呢? 此时,数十个护卫已经冲进来,个个按刀待命,一副气势汹汹,随时要拿人的模样。 陈凯之却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是抬目凝视着张俭道:“方才郑公公口口声声说学生是想害他性命,学生几次确认,他都一口咬定,那么敢问,若是学生真要害他性命,当时的酒宴里,何须这样啰嗦?不过是一拳的功夫而已,现在的郑公公,不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说话吗?” 呼…… 原来如此。 方才陈凯之的举止过于粗暴,太过出人意表了,以至于大家都有点给吓懵了,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上。 可是,这都是言之凿凿啊。 方才可是郑公公亲口说的,他确定以及肯定,陈凯之是怀着要杀他的心思,可是……现在事实已经证明,陈凯之若真要杀他,就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为何……不杀? 郑公公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两眼一瞪,竟是哑然。 这是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啊,他怎么会料得到,这个孱弱的陈凯之,竟是天生神力。 他不禁有些慌乱起来,忙不迭的道:“不,不,或许你并非是想杀咱也不一定,你……你……或许是咱记错了。” 呵…… 就这套路,还想和我玩? 陈凯之心里冷笑,面上露出轻蔑露骨之色,道:“郑公公确认自己记错了吗?” “记……记错了,你下手的时候,留了一手,咱毕竟是宫里的人,你想必是害怕打死了咱,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没错,就是如此。”郑公公矢口否认。 陈凯之依旧毫无畏色,反是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那就更奇了。” “奇了什么?”张俭虎着脸,心里开始犹豫不定起来。 陈凯之笑了笑道:“若是郑公公连这个都可以记错,却又口口声声说他手里的玉佩乃是学生的,这不是很奇怪吗?郑公公忘性如此之大,可是大宗师却贸贸然凭借郑公公糟糕的记忆,而想要治学生这样的大罪,只怕难以服众吧。” 张俭脸色一凝。 是啊,一个食言而肥的人,他的话,怎么可以作为证据呢? 陈凯之心里想,推翻了他的证据,接下来便是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并不好惹了。 这世上的事,陈凯之再明白不过了,想要保护自己,自然该讲理,所谓有理走遍天下。 可是单凭有理还不够,还得具有威慑力,得让对方心里生出忌惮之心! 此时,陈凯之猛然大喝:“学生固然是位卑言轻,若是大宗师想要借这样荒诞的借口,让学生粉身碎骨,学生也无话可说。可是……大宗师却要明白,若是大宗师如此草率的收拾学生,学生好歹也是府学生员,是有功名之人,绝不会轻易受辱,实在不成,就只好请恩师和亲朋好友带着太祖高皇帝的御书前往京师,到了那时,学生若还有幸活着,少不得要和大宗师与郑公公再当庭对峙一番。可若是学生死了,呵……学生固然微不足道,只是……大宗师和郑公公,怕也未必能落到什么好吧?” 御书! 说起那部御书,不过是太后‘临时起意’颁赐下来的,其实没几个人当一回事,甚至郑公公都不知情,因为宫中对外的赏赐实在不少,没有人对颁赐给一个小生员的东西看重,所以在此之前,这里谁都没有想起这事来。 可现在……大家猛然想起…… 张俭色变。 这陈凯之若是果真有罪,除非是丹青铁卷,或许还能救他,一部御书,不过是皇家象征意义的赏赐而已。 可现在,在案情不明的情况之下,贸然定罪,那么人家若是拿着御书去告御状,结果就难料了。 张俭心里不免恼恨起这个郑公公不靠谱,偏偏这时又骑虎难下。 而一旁的学官们终是打起了精神,他们自是偏于陈凯之这边的,现在道理已在陈凯之这边,陈凯之以玉石俱焚的姿态,已令张俭和郑公公有些胆怯了。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急匆匆地进来,禀告道:“报,金陵知府包虎求见。” 张俭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讶异起来,这个时候,这个金陵知府来做什么? 知府和他这个主考官,本没有什么关联,一般情况,地方官是避免来见考官的,除非遇到了特殊的情况。 而现在,就在他要收拾陈凯之的节骨眼上,这知府竟是前来了,这……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顿时便明了。 大意啊,真是大意啊,这一次竟被这该死的郑文给坑了。 他面无表情,心里权衡着得失,也是明白,这件事不能继续下去了。 而今证据明显的不足,王提学等学官已经开始不满,本地的知府虽然位卑职浅,可毕竟是一地的父母官,是地头蛇,再加上那一封颁赐的御书,除非陈凯之的罪名坐实了,否则后果很难想象。 想通了这个关节,张俭眯了眯眼眸,旋即正色道:“陈生员,此案确实有太多的纰漏,既如此,你下去吧。” 轻轻巧巧的一句你下去吧,便算是结束了。 郑公公明显有所不忿,面色非常的不好看,可他也知道大势已去,他本就是想借张俭之手收拾这陈凯之,而现在张俭下了这结果,就绝不可能追究了。 陈凯之只抿抿嘴,心里感叹,这些人想要害我,可谓易如反掌,而自己想要挣扎求生,却不知花费多少心机。 可即便如此,对方也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我陈凯之也只能乖乖退下,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什么,陈凯之心里想,这便是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上位者尊,而下位者如虫蚁。 作为底层,你便连活着都已不容易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也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人一样。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记住了一个教训,人要上进,这一次乡试,自己势在必得。 他面带微笑,只优雅地作了个揖,便旋身而去。 那前来通报的差役见侍郎大人默然无语,忙道:“那包知府……” “不见。”张俭冷着脸,这陈凯之都放回了,还见这知府做什么。 “是。” ……… 陈凯之自文庙中出来,便见神色焦虑的包虎已站在停留在文庙外的轿子外等着了。 他似乎没有进入文庙的准备,见陈凯之出来,他才松了口气,面上的焦色才缓和了些。 陈凯之忙上前朝他行礼。 包虎上下打量了陈凯之一眼,确认陈凯之无碍,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便朝陈凯之苦笑道:“这个郑公公真是无耻啊,想不到他竟是跑来和主考叫屈,更没想到的是,这主考偏听偏信,事情,老夫已经知道了,无妨的,走吧。” 陈凯之微抬眼眸,看着包虎,惊愕地道:“怎么,府尊不是去拜见大宗师吗?” 包虎却是摇摇头。 “我拜见是假,施加一些压力却是真的;何况这位主考大人,十之八九也不会见本官的,本官来此,只是表明立场而已。倒是你运气不差,竟是安然脱身出来,否则本官少不得又要费一些气力了。” 他挑了挑眉,陡然别有深意地凝视着陈凯之:“凯之,这一次,你学到了什么?”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学生只学到了一件事。” “噢?” 包虎眼眸深深一眯,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满是期待之色。 第一百八十五章:天之骄子(2更求月票) 陈凯之负手而立,清隽的面容里平淡无波,说的话却犹如历经风霜的老者。 “这世上,什么都不是真实的,唯有权柄,才是最真真切切的。” 包虎听罢,叹了口气,却赞同地点头道:“是啊,这真是好东西,可是你需记着,它既可杀人,又可救人,想要晋身,并不是糟糕的事,你看这天下多少人口口声声功名利禄如浮云,可又有多少人趋名逐利呢?老夫没有什么期望,只望你能做一个可以救人的人。” 陈凯之看着包虎,想着包虎多次维护他,而且他对包虎的为人也是深有敬佩的。 他慎重地点点头,将他的话记在心上。 只是这时,陈凯之不禁生出了一些疑问,沉吟了一会,他才态度温和地开口道:“包府尊,有些话,学生一直想问,还望府尊不要责怪。” 包虎眉宇深深一拧,冷冷瞪他一眼:“有话就说,你这等扭扭捏捏的样子,老夫才责怪你。” 陈凯之不禁失笑,这性子还真是没谁了,旋即他看着包虎,困惑地说道:“府尊,你性情如火,却为何官路亨通,竟成了金陵府尊?呃……这有些违常识吧。” 包虎的出现,其实让陈凯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无论怎么说,一个容得下这样清官的世界,一定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陈凯之见识过许多人,朱县令城府极深,虽然颇有政绩,可却是奔着能升官去的。 郑县令还算坚守着一些良知,可是这底线之上的节操,就难以保证了,反正陈凯之听说他的官声很不好,piaochang狎ji之外,还养着几个外室,和一些玄武县的商贾士绅也走得很近,背后只怕也有许多不可描述的交易。 即便是那位王提学,他倒也嫉恶如仇,可陆家欺男霸女,他虽是深痛恶绝,却不敢凛然面对,反而当初想让陈凯之来做这个出头鸟,可见他虽保持着善良的本心,却也没有面对惨淡人生的勇气。 唯有这位包知府,却宛如万古长夜中的一盏明灯,他可能会办一些坏事,可能也会有错误,可这样的人都能仕途一帆风顺,使陈凯之终于见到了一缕光明。 不容易啊,世界总不至是灰暗的,也有光明的一面。 包虎瞥了他一眼,见陈凯之一脸期待的样子,虽是陈凯之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好听,不过他已猜测出了陈凯之的想法,眉宇深深一扬,淡淡开口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咦,问你一个问题,你还嘚瑟了? 陈凯之笑道:“都想听。” “假话就是,老夫就是这样受上司喜爱。” 呃…… 陈凯之呆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张炭黑的脸,还有一身旧袍子,再加上裸露出袍裙中的粗糙大手,尊容已是惨不忍睹了。若是再配上他一副永远都保持着倔强,似乎见了谁都不肯笑的表情,陈凯之觉得包虎的这个笑话不太好笑。 陈凯之便道:“真话呢?” 包虎这永远一副想要洞悉人性的眼眸,却是暗落了下来,他吁了口气,面容里带着笑意,一副像是自嘲的样子。 “天绍三年,老夫在乙末科会试中登第,忝为第一。” 陈凯之有呆住了,是真的给惊呆的,明亮的双眸里满是诧异。 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一位状元公? 要知道,大陈的状元三年一考,能中试的,不过区区百来人而已,而成为第一的,足以载入史册。 而大陈的状元,前途一向是光明的,大陈这百年来的宰辅,其中状元出身的就超过了十六名。 也就是说,百年来三十个状元,有半数都成为了文官的首领,至于其他的,最次最次,也是尚书、侍郎。 可是眼前这位状元公,从天绍三年到现在,才区区一个知府……噢,从前居然还被打发去管理马政,这马政可是粗糙的活儿啊,清贵的状元公,难道不该是在翰林院里等着高升吗? 哎…… 陈凯之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这世界,真是黑暗啊。 “还忘了告诉你。”包虎目光幽幽,带着嘲讽之色接着道:“这位主考官,礼部右侍郎,恰是老夫的同年,他是二甲第三十七名。” 二甲三十七名,和状元公简直是天囊之别,可是现在他们的境遇,却又是千差万别。 一个已贵为右侍郎,朝中重臣,而另一个,不过是个知府,虽是金陵知府有些含金量,可还是过于悬殊了。 “现在,你听了真话之后,又在想什么?”包虎凝视着陈凯之,一双洞彻人心的眸子,一转不转的,似乎想要将陈凯之看透,看个明白。 陈凯之叹口气道:“嗯,做人一定不要学府尊。” 包虎竟也不责怪,收回目光,只是淡然地道:“人各有志,老夫也不求自己成为标榜和楷模,不效仿老夫是对的,这个天下更好一些的道路,有千千万万条,老夫这一条,也未必走得通。” “谁都走不通。”陈凯之很肯定地摇头。 “嗯?”包虎微楞,再次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正色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走通,那便是天子,其余之人,便如府尊一般,即便存着天大的志向,和悲天怜悯之心,却又能如何呢?” 包虎沉默了。 多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当今天子年幼,等他渐渐年长,亲政之后,或许可以成为好皇帝。” 陈凯之也想了想,才道:“如果他并非是好皇帝呢?” 包虎突然有一种想将陈凯之撕了的冲动,你特么的这不是抬杠吗? 陈凯之突然一摊手,轻松一笑道:“其实这些都和学生无关,学生能做到的,无非就是在乡试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举人,这才是现下对学生最紧迫的事,庙堂距离学生还是太远了,学生在江湖之中,目光宁愿放浅一些。” 陈凯之说罢,心里竟有些沉甸甸的。 是啊,自己的目标便是乡试,中了,便是举人,自此成为的大陈的举人,入学宫读书,成为天之骄子,才算是迈入了这大陈朝特权阶级的门槛。 太高远的理想,陈凯之不是没有,只是………这太不切实际了。 朝包虎一揖,陈凯之旋过身,便朝相反的方向徐徐踱步而去。 包虎站在轿旁,一身旧袍,被北风吹的猎猎作响,似有草屑扬起,吹入他的眼里,他忍不住擦了擦眼,看着愈来愈远的陈凯之,面上依旧还是那铁面的模样。 ……………… 而在文庙里,学官们都已告辞去了,张俭的心却是有些乱。 他觉得他陷入了泥沙,寸步难行,想要挪动脚,可是泥沙却使他陷得更紧。 此时坐下,喝了口茶,才令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倒也不至于责怪郑公公,其实要怪,只能怪自己。 对于那《洛神赋》,无论陈凯之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可至少,这篇文章已经被人利用起来。 这使他对这篇文章,还有写这篇文章的人深恶痛绝,因此听到了郑公公添油加醋的描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借此机会,索性给这陈凯之一点颜色看看。 他自然清楚,郑公公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蹊跷。 可他之所以急迫地将学官招来,再命人押来陈凯之,也有他的深思熟虑,假若自己细细查访之后,再将陈凯之招来治罪,这不免会给人一种堂堂侍郎蓄谋已久,想要整治一个生员的印象。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办的粗糙一些,显出自己眼里容不得沙子! 案临金陵之后,听到了这等事,勃然大怒,辣手整肃学风。 如此一来,即便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他也不必担心,即便是错了,他也可以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郑公公的头上。 毕竟是这郑公公误导了自己,至于陈凯之,罪也治了,说不准人也已经在严刑拷打之下死了,这都无关紧要的,毕竟自己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而已。 本来以为一个小小生员,是手到擒来的,可谁曾料到,自己全都想错了,这郑公公不但混账,而且这小小生员,也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本来寻常的人,遇到了这样的大场面,非要手足无措不可,可这陈凯之,实在是冷静得过份,这哪里是少年人? 他脑海里,现在还在回想着陈凯之方才言行举止的细节,竟也不得不有些佩服此人的果断和冷静。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来禀报:“郑公公求见。” “他又来?”张俭是一丁半点都不愿再和这个人打什么交道了,因为他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亏得他还是宦官呢,宫里这么多勾心斗角竟是一点都没学会。 何况,张俭也不愿意给人一种和宦官走的太近的印象。 他本是想要命人挡驾,可那陈凯之轻蔑的样子此时又浮在脑海,张俭目光一厉,面色一沉,突的冷笑:“叫进来。” 郑文依旧还是鼻青脸肿的尊容,一瘸一拐的样子,拖着他大腹便便的身材缓缓走来,照例还是滑稽无比。 第一百八十六章:乡试(3更求月票) 张俭看着眼前的这个家伙,觉得他就是个小丑,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死。 可郑文却没有方才离去时的沮丧,而是笑颜逐开,虽然他这笑比哭还难看,老远便道:“张侍郎,张侍郎,咱有主意了,有主意了。” 张俭依旧面无表情,只低头呷了口茶,眼眸却是轻蔑地看着他。 郑文讨了个没趣,心里痛骂,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侍郎吗?若是在宫中,见了咱的干爹,你狗屁都不是。 心里虽然腹诽,却面上却依旧带笑,喜滋滋地道:“咱终究想到了,张公……你且听咱说。” 方才还是以侍郎相称,接着就改口成之为公了,这公可不是谁都可以称呼的,这是敬称,郑文将自己放在了极为卑微的地位。 张俭心里只是觉得好笑,甚至又开始反省起来,自己怎么跟这样的货色厮混一起。 郑文到了张俭的近前,身子一恭,方才低声道:“张公,咱突然想到了,咱回去查阅了一下陈凯之的身份,发现了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这陈凯之不是府试案首吗?他府试案首的答卷,却是蹊跷得很哪,张公……别人考了一场,他陈凯之,可是考了两场的。” “嗯?”张俭皱眉,总算来了一点兴趣。 郑文忙将府试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接着从袖里抽出一份试卷来,道:“这便是陈凯之的试卷,很有争议。无论如何,他这第一场考试,按理是该落榜的,可是那学正,竟是让他加试了一场,你说这背后会没有猫腻吗?不只是如此,那提学明知加试,竟还点了陈凯之为第一,张公,朝廷对于府试,历来是不甚苛刻的,这就给了一些宵小之徒钻空子的机会,可见这陈凯之在金陵和不少本地官员狼狈为奸,莫不是……这些人沆瀣一气,徇私舞弊吧?” 张俭这一次却不敢轻信郑文了,忙打开了试卷来看,果然这试卷与众不同,他阖目,开始沉思起来。 这份试卷,说有问题,是有一些瑕疵,可看里头的文章,却又完全没有问题。 张俭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陈凯之,确实功底深厚,何况,他的情况已经在试卷之下特别做了说明,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摇摇头道:“单凭这个?郑公公,你这也未免太过自信了一些吧。” 郑文非但没有皱眉,反而嘻嘻一笑,一脸阴险的样子道:“若只是这个,倒也难以证明,可若是咱把事情做绝一些呢?府试生员曾环,一直希望能进入学宫里读书,若是有人能保荐他进入学宫,他是什么事都敢做的。” 要进入学宫,对于寻常的大陈读书人来说,几乎可谓是难如登天,除了能高中举人,并且还需名列前茅,除此之外,便是的有王公贵族的保荐,那曾环就是因为学问太差,难有高中的机会,这才起了巴结郑文的心思,希望借此机会,另辟途径。 “除此之外,当初阅卷的一个学官,此人前些日子,受到了提学都督的排挤,因此心里怀恨在心,只要到时给他安排一个前程,他定是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 又是栽赃? 这栽赃,有这样的容易? 张俭一脸鄙夷地看着郑文,觉得这郑文逼格实在太低,有一种羞与他为伍的感觉,他讽刺道:“是吗,郑公公果然周到啊。” 郑文哪里看不出张俭的弦外之意,却不为所动,依旧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种种的事,咱都会安排妥当的,这一次保准一咬一个准的,张公放心便是。这陈凯之,欺咱太狠了,咱好歹是宫里的人,是监考官,他仗着与提学和那姓包的关系,兴风作浪,咱现在只得仰仗张公了。” 郑文在宫里,确实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即便来了这里,名为监考官,可权责却不大,现在急于要报仇,便可怜巴巴地看着张俭。 张俭眼眸轻轻一眯,冷冷一笑道:“你以为这是儿戏吗?这陈凯之的学问精深,岂是你想颠倒黑白,就能颠倒得了黑白的?” 郑文眼眸一闪,却是嘿嘿一笑:“不,他学问再精深,也无济于事,实不相瞒,这一次,咱将他安排在了丁戊号的考棚。” “丁戊号……”张俭呆了一下。 他是主考官,在来之前,肯定是做足了功课的,对于这个鼎鼎大名的丁戊号考棚,岂有不知? 可……这个棚不是不能用了吗? 张俭听罢,脸色变得愈发的深沉起来,目中幽光闪烁,别有深意地看了郑文一眼:“那个丁戊号?” “就是那个。”郑文一脸得意地说道:“考生多,考棚不足,就只能开启了。” 张俭已板起了脸:“噢,老夫知道了。” 这个郑文还是老奸巨猾呀,用这样的办法整治陈凯之,这考棚本已禁用了,可是现在以考棚不足为由让陈凯之坐这考棚,就算将来朝廷追究起来,他也是有足够的理由辩驳。 “张公,您这是……总要给咱一个准话啊,咱可还得仰仗着张公报仇呢。”郑文一时急了。 张俭冷笑道:“这是你的事,与本官何干?” 郑文身躯一震,他顿时就明白了张俭的意思,心里忍不住痛骂,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一点干系都不想担着啊,一切的事都是咱安排,到时若是出了乱子,便是咱被顶出去来背这黑锅。 可心里虽是骂,事到如今,郑文却是半分都不甘心,要张俭为他再做点什么,看来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不坏他的事就行。 他咬牙切齿地道:“好,张公高坐便是。” 张俭却已端起了茶盏,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当真是将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他至多只做一个公允的审判官,至于郑文要做什么,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对于这郑文,他心里的本能是厌恶的,只是……那陈凯之…… 陈凯之啊陈凯之……你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那《洛神赋》成全了你,也将毁了你。 ………… 大考在即,而今金陵的所有客栈,都已经住满了各地赶来的考生。 陈凯之每日在家中读书,倒也清静,偶尔,他便去恩师那儿整理一些文稿,吸收一些知识。 此次大考,其实最重要的反而不是经史,而是文章。 因为是连考三天,所以考试的内容不少,只是天下的学子都知道,其他的,无非是一些记忆题,只要将四书五经俱都背熟了,便不成问题,除此之外,便是策论。 策论侧重于解决实际问题,不过即便策论考得好,可是多数阅卷官都出自清流,即便策论答的再好,也难以入其法眼。 唯独是这文章,却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题只要做到不失分,便无问题,而文章却决定了这场考试,考生能达到什么高度,因为几乎所有阅卷官,都将文章当做重点,无一例外。 陈凯之每日要作一篇文章,日夜不敢懈怠,做了文章之后,便送去恩师那儿请教,而方先生眼光毒辣,也是对他费尽心机的,细细地分析陈凯之文章中的缺点,接下来,便因材施教,尽力去弥补陈凯之的短板。 春去冬来,转眼之间,已到了开春。 贡院已经开始封闭起来,附近的街坊也都派驻了人马,而今这里,如水桶一般,便连行人都需绕道。 寒意慢慢散去,江南的烟雨时节,本是百花齐放,绿意盎然之时,可是现在,大多数人无心去踏春,都将心思放在了这场考试上。 关于乡试的议论,总是不绝于耳,各种流言蜚语,竟是满天飞。 其中最令人有兴趣的流言,便是上一次府试案首陈凯之作弊了。 也不知是谁先流传出来的,一时之间,竟满城风雨,这等消息,自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相信者,多半怀着见不得人好的心思,可不信的也是极多,大多数金陵人,总还记得陈凯之的恩情,反是来赶考的外乡人,对此议论最多。 陈凯之对此,也不过是不以为然罢了,在这大陈朝,哪一个案首不是被人诽谤议论的?只要考砸的人,总不免要鸣冤叫屈,大叫不公,毕竟人都是自恋的,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一些,自己落榜,别人是案首,如何能够接受? 对陈凯之来说,对付这等流言的最好办法就是沉默,然后用丰富的考试经验去打败他们。 就这样,大考之期已到了。 县试、府试,在大陈俗称为小比,而乡试、会试,则被称之为大比,可见其重要。 陈凯之清早提着考蓝出门,却不急着去贡院,因为此时还算早,至于考蓝,里头则装着这两日的饮食,还有清水,笔墨之类。 现在天色昏暗,不过是卯时一刻,他先到了县学,而在这里,恩师的书斋已是灯火通明,想必方先生知道陈凯之今早会来,所以也早早起了,在此等候。 陈凯之到了书斋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朗声道:“弟子陈凯之,给恩师问安。” 第一百八十七章:奋力一搏(4更求月票) 门开了。 已是一身儒衫纶巾的方先生尔雅地信步出来,深深地注视地陈凯之道:“凯之,准备好了?” “是。”陈凯之抬眸,看着自己的恩师,竟有一些的感动。 努力了这么多日子,为的就是今天,鲤鱼跃龙门,也只在今日。 而为了今日,不知多少的日夜,秉烛苦读,多少个清早来到这里,向自己的恩师求教。 也就在今日,自己要朝向远大的前程,奋力一搏,他无惧于流言蜚语,也无视那些因为贫贱出身所带来的轻视。 从拜入方先生门下开始,他就确定了一个目标,这一条坎坷的功名之路,他早已决心走下去,并且愿意一直走下去,直至终点。 他的运气也算是好,恩师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名士,虽在一开始并不接受他,可渐渐的对他用心,甚至到了后来,可谓是倾囊相授。 陈凯之将考蓝放下,拜倒在泥地里,朝方先生一拜,声音竟有些哽咽,郑重其事,嘶哑的嗓音从口中逸出。 “学生……是来谢恩的,恩师谆谆教诲之恩,学生难报万一,请先生受学生一拜。” 方先生沉默地看着陈凯之,他站在廊下,任由屋檐下那大雾所凝聚的雾水打湿了他的衣襟、衣袂。 看着跪在泥地里的陈凯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去搀扶陈凯之,接受了这大拜之礼,他本想说一句,好好的考,可是这一句终究是吞了回去,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陈凯之。 “你是个极聪明的人,今日即便不中,将来迟早也会高中,恩师对你抱有极大的期望,老夫没有什么赠你,却只有一句话相送。” 他竟也被陈凯之所感染,眼眶不自觉的也有些发红,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之后,无论前程如何,为师只望你,既不要对于功名利禄过于上心,而迷失了自己的本心,也不可因而胆怯,其实许多时候,看淡一些,从容一些,也未尝不可。可最紧要的是……” 说到这里,方先生顿了一下,在陈凯之的炯炯目光下,继续道:“最紧要的是,要做一个好人,一个像你师兄一样的君子。” 陈凯之只颌首点点头:“学生铭记。” 只是……怎么又有师兄,师兄是什么鬼? 陈凯之心里一声叹息,终于挎着考蓝,匆匆往贡院赶去。 待到了贡院,陈凯之顺着人流捏着考号进入贡院。 这里已是人山人海,真正有资格考试的人并不多,反是来送考或是瞧热闹的人不少。 乌压压的一片,像是看不到尽头,陈凯之进了贡院,拿了考号给严正以待的差役查验。 这差役见了‘丁戊号’的考牌,脸色微微有些变了,同情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先去明伦堂拜见大宗师,再朝左拐,即到!” 陈凯之谢过,接着进入了重重阁楼,至明伦堂,张俭已与众考官早就在此高坐了,他坐在首位,王提学在左,郑文在右。 陈凯之徐步进去,按着礼节,朝张俭行了个礼:“学生江宁县生员陈凯之,见过大宗师。” 张俭颌首一笑道:“去吧。” 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陈凯之也懒得再行什么虚礼,不搭理最好,便匆匆出了明伦堂,顺着那差役的指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考棚。 有人见陈凯之已往丁戊号考棚去,顿时挤眉弄眼,陈凯之见了这考棚,方才知道,为何这么多人对此深有惧意。 这里正对着一处甬道,一旦起了风,便有穿堂风吹来,一般的乡试,不是在深秋就在春季举行,这种时节,若是一直任风吹上三天,怎么吃得消? 最可怕的是,在这个春雨绵绵的时节,一旦下了雨,这里的处境就更糟糕了,考棚是三面围起来的小建筑,等于是敞开的一面,极容易灌水进来,再加上这里潮湿,这等阴冷的环境,白日倒还罢了,一到了夜里,寻常人就更加吃不消了。 这丁戊号,从方位上的不合理,其实牵涉到的,却是风水问题,在风水上来说,这是极阴之地,若只考半天,倒还能忍受,可是三天的时间,却是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 想来,许多考生在此被风一吹,被雨一淋,再加上这春季本就是疾病高发季节,不但大大影响了考试发挥,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陈凯之却是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接着便有差役来放下了敞开一面的搭板,将陈凯之锁在其中,差役面无表情,似乎觉得这个考棚晦气,便匆匆离开了。 陈凯之一进来,方才知道这里的环境有多恶劣了。 穿堂风一来,恰好自己身后有一处小窗,于是冷风嗖嗖,直接刮着陈凯之的面而过,初时的时候,还算是凉爽,可是陈凯之知道,若是这么多一直吹着,免不了要头昏脑热,引发感冒或是肩周炎。 陈凯之将笔墨都从考篮里取出,摆在案上,定了定神,却也不觉得异样。 这阴风一直刮过,等文吏部开始举了牌子放题,第一日的题是最简单的,题目是“以佐王建保邦国”。 这等题看似是简单,只是让你默写出题后的文章一千字。 可是四书五经,再加上大陈的国史,洋洋数十万言,若只是让你从中默写出一篇文章倒也罢了,偏偏人家是从这数十万言里随手挑出一句话来,然后让你继续默写后头的一千字。 此题说难也难,说不难,又是难如登天。 若是一个生员不能将这数十万言背得滚瓜烂熟,这第一场考试,只怕一个字也背不出。 陈凯之心里默记着,只沉默了片刻,便从周礼之中记起了这句话的出处。 于是他铺开卷子,提笔填写:“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 此题出自周礼中的《春官宗伯·大宗伯》,陈凯之只写了一千字,便收了手。 其他的考生,有的在努力地记忆,也有的已经开始动笔了,陈凯之在抄写的过程之中,方才意识到了这丁戊号考棚的厉害之处,真是阴风阵阵啊,这穿堂之风,被特殊建筑结构而导致的气流从未停歇。 一开始还好,可是这阴风一直对着脑袋吹,渐渐便觉得头有些沉重起来,眼下天才蒙蒙亮,才一个时辰,他的身子底子还算不错,可若是继续呆三天…… 陈凯之渐渐变得焦躁起来,不过等他强令自己冷静起来,体内的气流似乎在泊泊运转,游走于各处,渐渐生出了一些热量,这气流,似乎开始散遍全身,渐渐的,浑身非但没有被这阴风所侵袭,反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体内的气宛如受控一般,阴风愈冷,气息的运转便越快。 慢慢的,陈凯之竟不再受这阴风的影响。 作完了第一题,陈凯之舒展了一下腰肢,浑身上下竟有一种舒适之感,他稳稳地坐在考棚里,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只第一题,怕是要难倒一些平时不太上进的人吧。 接着便是第二题,第二题的牌子举出来。 而这题,才真正开始增加难度了。那文吏举着木牌在一个个考棚前走过,木牌上就用朱漆笔写着:“正月初,帝临金陵。” 陈凯之看着这短短的七个字,目瞪口呆。 卧槽,坑爹呢这是。 他早就料到,经史的第二题一定有难度,可是万万想不到,竟难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这句话,肯定是出自实录的,也就是说,这是大陈朝的实录。 而大陈朝历经了五百年,已有三十余帝。这是什么概念呢? 从太祖实录开始,再到文宗实录、孝宗实录……朝廷所修的实录的,足足二十七本。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正月初,帝临金陵这七个字可怕之处在于,金陵作为大陈南方的别都,足足有二十多个皇帝到过金陵。 这帝临金陵四个字,几乎出自每一本实录。 现在,这个考题出来之后,考生需要将接下来的经史默写出来。 那么,但凡对大陈经史稍有背诵的差一丁点的人,都无法猜测,这个帝,是大陈哪个帝皇? 即便是陈凯之,也觉得难度极大。 他不得不聚精会神起来,开始默诵大陈经史中每一个帝临金陵的细节。 文宗皇帝不可能,他的实录中,只记载了七月临金陵。 武宗皇帝倒是在一月初起驾金陵的事,不过陈凯之分明记得,那一句是:一月初,武宗南狩。 因为那时,恰好南方的山越人作乱,武宗皇帝驾临金陵,所以没有用帝临金陵,而是先帝南狩的字样。 无数的经史,仿佛都陈列在陈凯之的脑海,这一个个字符,竟如生生印在陈凯之脑海一般。 若是别人,一定会出现记忆混淆,因为这个题太常见了。 最终,陈凯之在脑海中搜检出了这七个字的出处,是太祖实录,太祖实录第三卷中,曾有一月初,帝临金陵,而接下来是…… 第一百八十八章:惊现才子(5更求月票) 心里想定了,陈凯之的目光越显神采,利落地拿起了笔,随即笔下龙飞凤舞,在卷在写下:“乃召金陵卫曾言,曾言进江宁祥瑞,太祖乃斥其劳民,罚俸……” 这等枯燥的实录,其实最是繁琐的,可陈凯之却是一清二楚,也是倒背如流,于是笔下虎虎生风,一字不漏的写下来。 而此时,考棚里的其他学子,竟都开始搜肠刮肚起来,绝大多数人,倒是将四书五经背得还算是熟的,否则也不可能考上生员,可是这题确实是太刁钻了,以至于让人无法辨认这到底是哪个皇帝降临了金陵。 毕竟可能自己背诵时一字之差,整个答题便算是彻底完了。 可即便是能确定是太祖实录的人,一些细节,怕也记不甚清,他们拼命地回忆,可总会免不得会有几字之差。 陈凯之这时不免有些感叹,若不是自己这倒背如流的记忆力,单这浩瀚如海的无数文史,怕是没有十年的苦读,单凭这个题,是休想作答了。 正午的时候,他匆匆地吃了从考蓝里准备的蒸饼。 两个题都做完了,第一日的考试就算结束了,倒是那阴风,陈凯之却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了,体内的气息似乎随时在抵挡着这股给陈凯之带来不适的阴风,反而令陈凯之浑身都舒畅无比。 下午歇了歇,等到了天色晚了,许多人还未做完题,显然有人游移不定,还在拼命地回忆,生怕出现丝毫的错误。 贡院里,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笼,而在这春日的夜里,温度下降得厉害,不少生员取出带来的衣衫,也依旧是冷得跺脚。 而至于陈凯之这丁戊号考棚,那夜里的寒气夹杂着阴风呼呼吹来,若是寻常的生员,此时只怕早已吃不消了,过堂风绝不是好玩的事,何况还是在这疾病高发的春日,还是夜间? 可陈凯之却是坐定,似游戏一般,想要控制出身体的气息,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的热气自他的身体里冒出来,裹了带来的袍子,便倚着考棚的墙壁开始打盹。 明日还有第二场考试呢,自该早些休息才好。 第二日起来,陈凯之精神奕奕的,这一夜的风寒,竟是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陈凯之不禁心里庆幸起来,幸好学了这《文昌图》,否则后果真的难料了,至少他知道从前的身体,是无法抵挡这股寒气的,能坚持第一场考试就已算不错,这一夜过去,若是不病,都有鬼了。 而与此同时,明伦堂里灯火冉冉,第一日收来的考试试卷,已经开始进行阅卷了。 数十个阅卷官,将这糊名的试卷统统摆在了案头,开始紧张地进行批阅。 今日这两题,第一题倒还好,几乎人人都有印象,至少有八成人能答中,其他的,可能会有一些记忆上的疏漏,或者是一些错字,不过也无伤大雅。 可是第二题就厉害了,这是大陈朝的陷阱题,只这一题,就可直接刷掉六七成的考生。 阅卷官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礼部右侍郎张俭所带来的一批礼部官员,还有一批,是以王提学为首的学官。 乡试的舞弊,已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为每一份收上来的试卷,都会进行糊名。何况这题的答案很明显,对了就是对了,出了错就是出了错,根本没有运作的空间。 再者,这地方的学官以及礼部的官员交叉阅卷,在根本不知道考生是谁的情况之下,想要作弊,真是难如登天。 王提学坐在张俭下首的位置,对于这场考试,他还是极看重的,这一次出题过于刁钻,因此阅卷起来,也是极为轻松,有的卷子,只看第一句话,便可直接淘汰。 至于那些记熟了这是《太祖实录》的,倒是需要认真阅卷了,因为即便有人能背下,却也不代表会遗漏一些字句,甚至可能记忆发生混淆,这可是洋洋洒洒的千字文啊,除非倒背如流,出了一点错也是正常的,因此考官的职责,就是从错误的多少评选出优劣。 王提学看了一份又一份试卷,心里苦笑。 即便是答对的考生,其试卷也是多有遗憾,大的问题不少,即便是小问题,也让人遗憾。比如文章中明明是斥其罚俸三年,有人记忆混淆,竟以为是一年;也有明明这里该用‘镇’的,偏偏,却用了‘弹’字。 这等错误,不胜枚举,王提学倒也觉得情有可原,大陈历经二十多帝王,这实录越来越多,能记下来七七八八就已不错,想要一字不差,简直难如登天。 他正细细看着,却是突然听到有人道:“咦,真是怪哉。” 王提学不以为意,只轻描淡写地看了对面案头的考官一眼,却没有深究,继续认真阅卷。 却听那考官对隔壁的考官道:“你来看看。” 王提学也没有注意,直到片刻之后,另一个考官道:“还真是奇了啊。” 王提学听到这声音,方才皱眉,考官阅卷,怎么能如此轻慢呢?虽然他不是这一次的主考,只是协助阅卷,可毕竟是提学,便不免板着脸,冷冷地朝那方向看去。 可是在那边,凑上去的考官竟是越来越多,以至于连张俭也被惊动了。 张俭咳嗽一声,才道:“怎么了?” 那考官连忙站起来,朝张俭行了个礼道:“张公,今日这里有一张卷子,连续两道题,竟是一字不差。” 张俭的面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因为一般情况之下,有一些错误,就已算是优了,即便少了一段,也可勉强算是合格,可是一字不差的,大陈朝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可没有几场乡试,却是难见的。 毕竟现在的考题是越来越刁钻古怪,对生员的难度越来越大了。 阅卷本是枯燥之事,此时,张俭倒有了几分兴致,伸手道:“取来老夫看看。” 那考官连忙将卷子呈上,张俭便垂头看起来。 这个题是他出的,所以对于答题再熟悉不过,他一副挑剔的样子,细细地低声诵读,全文读完,面上便再也忍不住的露出了诧异之色。 他看着这糊名的卷子,还有这端庄的楷书,不禁哑然,惊道:“还真是一字不漏。” 接着他又看上一个考题,是关于那周礼的,发现竟真的亦是一字不差。 “金陵才子,真是不容小觑啊。”张俭不由动容,朝王提学看了一眼。 王提学想不到自己的治下,竟还有如此难得一见的生员,心里自别提多高兴了,不禁莞尔一笑,捋须道:“张公谬赞。” “不是谬赞。”张侍郎很直接地道。 虽然对陈凯之憎恶,可毕竟是礼部侍郎,理论水平却是有的,此次主持乡试,他也有心想要发掘出一些人才,将来好为自己,甚至是自己背后的人所用,因此格外的重视:“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老夫记得,这种题能全部默对的,已有六年不曾见了,六年前,长安的乡试,有一生员悉数答对,他不但中了乡试,而且在学宫之中也是极出彩的人物,后来中了探花,是吗?” 王提学微微笑着点头道:“不错,下官记得,此人乃是戊丙科的赵探花。” 张俭不禁感叹:“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 一旁的考官亦是纷纷点头,露出欣赏之色,对这考生也很是佩服,因为即便他们,也不敢说完全没有错漏,因为这太难太难了,大家纷纷颌首微笑:“看来这金陵又要出大才了。”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这是王提学教化之功。” “或许也是张公将文气传给了他吧。” 在这明伦堂里,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在这油灯冉冉之下,阅卷官们摇头晃脑,捋须侃侃而谈。 张俭也只是淡然一笑,在这欢畅的气氛之下,提了笔,在这试卷之下,写下了:“极优”二字。 这两道题,固然未必能让一个考生一次中举,却属于一个加分项。 何况,能对四书五经以及大陈史料如此耳熟能详之人,这样的人,其他两场考试,想必也绝对能脱颖而出。 真是大才啊! 张俭淡淡一笑,四顾左右:“真想知道这个才子是谁。” 在这一片和谐中,清晨的曙光初现,暖阳洒落下来。 此时,陈凯之已小心翼翼地铺开了新的卷子,接着自考蓝里取出清水和蒸饼,开始慢吞吞地咀嚼起来,就着清水,硬邦邦的蒸饼入口,虽是开头难入口一些,可渐渐的,也能尝出一点滋味。 时光并不会因为这场乡试而变得慢一些,第二日的考试开始。 铜锣声一响,第二场考试的考题在文吏举牌下放出来。 这一次的考题是《治私盐疏》。 这是策论题,无非是让学生以上疏的方式,各抒己见,各陈私盐之害,以及朝廷治理私盐的方法。 这个题目,在许多考生的意料之中,因为前些日子,盐贩闹的太厉害了。 陈凯之看着这题,深吸一口气,亦是开始认真构思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决定命运(1更求月票) 其实站在现代人的角度,陈凯之能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解析私盐贩子,以及提出一个较为新颖和契合实际的打击之法。 可是他知道,这种奏疏,其实只是清谈而已,所谓的策论,并不是提出最实际的办法,而是提出一个让考官们满意的办法。 这其中可谓天差地别。 陈凯之微微凝眉,细细捋着思路,考官们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答题呢? 关于这一点,他倒是多少能捕捉到一些的。 考官都是什么人,都是读书人啊,且大多都是翰林出身,他们和包虎是不同的,因为没有接触过实际的工作,所以最喜欢的,恰是大道理。 所以陈凯之只能讲大道理,他觉得这些东西,很是违心,却也明白,这是自己中举的唯一途径。 陈凯之沉默片刻,便开始落笔。 一日下来,到了傍晚,差役方才来收卷,这一次,差役奇怪地多看了陈凯之几眼,显然是有些意想不到在丁戊号考棚的陈凯之,竟还没有趴下,甚至从精神看上去还算不错。 陈凯之交了卷,便又吃了蒸饼饱腹,靠着考棚休息。 当天夜里,那个数十个阅卷官依旧在明伦堂里阅卷。 不过第二场考试的阅卷工作,却很是不易了,没有几天时间,是阅不完的,所以阅卷官们也不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若是遇到了好的答题,就不免要朗声诵读,气氛倒也融洽。 张俭也随手翻着试卷,突然目光一顿,似是被一张卷子所吸引,他先是眉头一皱,随即这双眉又飞快地舒展开来,忍不住道:“好策论啊。” 考官们便纷纷抬眸看向张俭。 却见张俭掸了掸这糊名的卷子,有点往下地激动道:“真是好文章,看完此文,真真是有一股凛然正气扑面而来,其他的文章,要嘛格局太小,要嘛便是略有不足,唯有这篇文章,堪称典范。打击盐贩,靠的是什么?总有人说什么朝廷要严厉打击,设各路关卡,而这篇文章,却是要倡导教化,所谓教化兴,则天下宁,真是字字珠玑,且文章写的也是极好,行云流水,实是不可多得。” 张俭得意地继续道:“一个生员能有这样的见识,实是少见。这文章正合老夫之意,打击盐贩,靠什么?诚如此文所言,需靠圣人的教化,这教化若是能顺畅,则人人都是尧舜,又怎么会有盗贼呢?三皇五帝,正因为兴了教化,所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诚如斯哉。而要如何倡导教化呢,你们看看这答题,教化者,礼乐也,当今之世,道理未臻;民不见化,市井乡间,尚然恶俗,此诚盐贼猖獗之故;是以三皇立极,寻民以时,庖厨稼穑,衣服始制,居民舍焉。五帝之教以仁义,不过遵三皇之良规,益未备之时宜……” 张俭一面念,一面激动得面红耳赤。 其他阅卷官听了,也是如痴如醉。 仿佛这文章,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犹如一股清风,吹入了心田。 一个小小的盐贩,却从三皇五帝开始,讲到了孔圣人,接着引经据典,格局之大,气势之磅礴,真真是罕见。 “有这样见识的人,实在太稀少了。”张俭念罢,又是感叹。 众人亦是纷纷点头道:“张公所言是极,此文堪称典范。” “若朝廷果然行此策,何愁天下不是海晏河清。” “妙就妙在,这篇策论,既可用在打击盐贩上,也是治世之良方,而今内忧外患,缺的,正是礼乐啊。” 张俭面上带笑,心里不免感慨,写这策论的人,目光深远,比其他干巴巴的也提到教化的人,则是多了几分恢弘,而且文章的结构清晰,逻辑缜密,可谓是不可多得。 他一时激动之下,又是提笔在这试卷之下,书写了“极佳”二字。 作为礼部右侍郎,他站在庙堂上,看着这些还在挣扎的小小生员们,自然有一种俯瞰的感觉,总觉得这些生员们格局太小,畏畏缩缩,答的题都不尽兴,唯有此文,才令他深感和自己是不谋而合。 …… 到了乡试的第三日,陈凯之算是彻底对这考试厌倦了。 昨夜睡得其实还算尚可,这阵阵阴风,倒没有影响到他,只是昨夜却做了一梦,梦到了自己高中了举人,于是无数人赞叹。 尤其是自己昨日答的那篇策论,引来许多考官的赞叹。 嗯…… 一觉醒来,方知道是黄粱一梦,陈凯之反而有些忐忑起来,是啊,这篇文章,全特么的是假大空,陈凯之自己是很清楚的,虽然昨日的策论看上去是高瞻远瞩,实际上他娘的完全都是废话。 可有什么办法呢?这种策论,只能这样答。 好在,自己继承了上一世几千年的假大空和装逼经验,这等看似有理,实则却毫无影响的文章,也算是手到擒来。 可……终究还是觉得有些违心啊,这就不免令他有点心虚的错觉了。 陈凯之心里叹了口气,而后才又打起了精神,第三场考试,要开始了。 照例又是一声铜锣声响,今日的考试,乃是关键,因为这一场考试,才真正决定了自己命运,其他两场,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写得好,给一些加分项,决定更好的名次而已。 放试题的木牌举到了陈凯之的考棚前。 猩红的大字写着:“安贫乐道。” 呼…… 陈凯之看着这题,心里却像是炸开一样。 这最后的一场考试,是最为决定性的啊,而他…… 他闭上眼,心里想着若是自己作题,是否有机会。机会倒是不小,可是风险也不小,这一年来,陈凯之一遍又一遍地读书,一次又一次的做题,可是…… 陈凯之心有犹豫,可是他深知,和那些苦读十年的人相比,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除非……陈凯之的脑海里,想到了一个答案。 可是……当真要借用上一世的答案吗? 陈凯之猛地想到了那个郑公公,想到了许多的事,他眼眸一张,这眼眸里,有上进和鲤鱼跃龙门的昭昭野心。 若是马前失蹄,那么自己的人生就会自此腐烂,犹如泥土一般,一文不名,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扭扭捏捏呢? 陈凯之再不犹豫,他微微皱着眉,提笔蘸墨之后,在纸上写下了第一段文字:“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直到作罢了题,陈凯之已感觉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他将试卷小心翼翼地糊了名,接着封存起来,搁到了一边。 此时,才是第三日的清早,距离出这考场还早。 在这里呆了三天,其实陈凯之浑身已是脏兮兮的,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在等,那穿堂阴风,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陈凯之心如止水,便索性阖目沉思。 直到第三场考完,天色已近黄昏,梆子声向起,陈凯之连忙起身,对这个呆了三天的地儿再毫无留恋,随着那人流,提着考蓝匆匆出了考场。 刚刚出来,却是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凯之,考得如何?” 陈凯之不禁回眸看了看,发现说话之人竟是曾环。 曾环显得踌躇满志,带着几许得意地看着陈凯之,就盼着从陈凯之的身上看出那垂头丧气之态。 可陈凯之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像是非常不屑地收回了视线,面色一冷,直接旋身离开。 曾环不禁恶狠狠地盯着陈凯之的背影,气恼地低声道:“走着瞧吧。” 曾环再不犹豫,匆匆地前去见郑公公。 郑公公此时也在焦灼地等待,他对此实在是太上心了,此时已命人请了考场上的一个文吏来,细细问道:“那陈凯之考得如何?” 文吏忙道:“这个……学生不知。” 郑公公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了,这个时候,谁能知道考的如何? 他连忙敛去不安的情绪,眼眸斜斜一眯,淡淡问道:“可有什么异常吗?” 文吏这才明白了郑公公的意思,挠了挠头,思索了一番,旋即便如实说道:“倒是有一些,学生按公公的吩咐,一直都注意着那个考棚,发现那陈凯之休息的时间竟比寻常的考生要多得多。” 休息的时间要多得多? 郑公公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线,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掠过欣喜,立即像是发掘出了什么有用的信息一样。 “休息的时间比别人多的多?他为何休息?” “这就不知了,每一场考试,他都是匆匆地做了题,接着便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像是老僧入定一样。” 郑公公愈发觉得蹊跷:“他还做了题?” “是。不过学生觉得很奇怪,其他人答题,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更有人需要做一天的题,唯独是他,只几盏茶功夫,便将题作了。” 郑公公不禁大喜过望起来。 是啊,别人都需花这么多时间做题,他陈凯之为何花费这样少的时间?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不正是那丁戊号考棚的效果吗? 他挥退了文吏,看了匆匆赶来的曾环一眼,道:“你怎么看?” ………… 可还有票儿的吗?有的话,支持老虎一把吧,老虎也需要点动力呀! 第一百九十章:看榜(2更求月票) 曾环受宠若惊,连忙凑到郑公公的跟前,恭谨地道:“公公,依我看这陈凯之一定是染了风寒,身子不爽,所以……才无心做题,便匆匆写些东西了事,历来在丁戊号考棚参加乡试的人,无一不中,许多人考完之后更是要大病一场,在学生看来,这陈凯之,怕也已经油尽灯枯了,只是在考试过程中硬撑着而已。” 这张清秀的面容里透着得意的笑,似乎看到了陈凯之的死期。 郑公公想了一下,便颌首点头,阴测测地笑道:“咱家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很好,你做好准备吧,现在该放的消息都已经放出去了,接下来你该如何做,就不必咱来教了吧。” 曾环眉毛一挑,勾起薄唇,讨好地笑着道:“学生明白了。” ……………… 大量的试卷已经收拢起来,乡试考完的七日后就要放榜。 正因为如此,明伦堂里依旧是灯火通明,所有的考官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第三场考试,题目乃是《安贫乐道》,乡试的重中之重,也正是第三场的文章,考官们最喜欢的,也是看这样的卷子。 因为这样的文章,很有可读性,比之前两场策论和经史题,显然趣味性增加了许多。 一份份优秀的试卷被送到了张俭和王提学的案头上,二人对此,自也都是颇有期待的。 有时,张俭会兴奋地念一篇文章,许多人便都随之为之叫好。 足足阅了两日的卷子,考官们的心情却是渐渐变得枯燥起来。 是啊,看了这么多篇《安贫乐道》,谁读了都免不了厌烦啊。 一开始还觉得可读的文章,到了后来,也渐渐变得乏味了。 阅卷的时候,考官们必须都待在明伦堂,吃饭和出恭乃至睡觉,都不得离开半步。 因此许多人的面上都带着倦意,更有人的心情变得烦躁起来。 张俭亦是如此,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试卷,心里想着再过几日,也就大功告成了,这才又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就在这明伦堂死气沉沉的时候,突然有人念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只这一句,却仿佛给堂中的考官们打了一针强心剂。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眸起来,开始细细地咀嚼着这句话。 单单这第一句,便给人一种新奇之感,何况这番话颇有哲理,历来的名山名水,只是因为山川秀丽,大水滔滔而驰名天下的吗?不,这是因为人们寄托了美好的事物在其中,它才有了灵性,寄托人的追思啊。 相比于其他枯燥无味的文章,大家却都屏住了呼吸,想要细细听听这下一句的是什么。 那考官显得很振奋,声音带着些许嘶哑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呼…… 第一句就点明了主旨,这是简陋的房子,只有我住屋里的人,品德好的话就不会感受到房屋的简陋了。 这……难道不是安贫,不是乐道吗?身处陋室,这样的心境,实在给人一种超脱之感啊。 张俭身躯一颤,竟是瞠目结舌,他急于想要知道,下一句的又是什么,便急匆匆地说道:“快念。” “苔痕上阶绿,草色如帘青……” 啪…… 一个考官如痴如醉得拍案,忘乎所以地道:“真是佳句。”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按渎职之老形……” 洒脱,这份洒脱真是令人神往啊。 什么叫安贫乐道,这才是真正的安贫乐道啊,这等陋室中的生活,非但没有人觉得苦闷,反而给人一种向往的感觉。 张俭捋着须,摇头晃脑,神情愉悦,似也沉醉在其中。 他猛地抬眸,似乎想起了什么,怎么下面没有了呢? 他忙抬眼,却望向那念文的考官,着急催促道:“下一句呢?” 这考官倒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激动,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字一句顿道:“孔子曰:何陋之有!” 神了! 尤其这最后一句孔子曰,何陋之有。 以子曰来做结尾,正合了儒家思想。这最后短短的几个字,可谓是点睛之笔。 真的神了啊! 张俭激动得发抖,其他考官也都呆呆地咀嚼着那最后一句,这句话是最神奇无比的,可谓妙手天成。 孔圣人的肯定,也就是为其下了最好的定论,论文当有论据,而引用孔圣人的话来当做论据,无疑是最无可辩驳的论据了。 而这篇文章最神奇之处就在于,其他的文章,都在喋喋不休的自称自己不在乎名利,名利如何害人,读书人该有淡泊名利之心云云。 可是此文,全文只有一个主旨“陋室不陋”,陋室不但不陋,这贫困的生活,反而引发了无数的遐想,给人一种神往之感。 如此……不正印证了安贫乐道吗? 在安贫乐道的人眼里,在这陋室都可以活得出彩,最后孔圣人的注解,更是无懈可击。 一下子,所有人突的沉默了,明伦堂里落针可闻。 而每一个人,则都沉浸在这震撼之中,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终于,过了好半响,张俭才忍不住道:“考生是谁?” “这……”那考官不禁带着苦笑道:“这是糊名卷,唯有阅卷过后,考官们离开了明伦堂,方可拆阅。” 张俭也随之失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规矩呢?只是……方才是自己过于激动了。 随即,他不禁感叹:“今日主持大考,不料竟有这样的文章,足慰平生了。拿试卷来吧。” 接过了试卷,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又是提笔,写下了“极佳”二字。 这极佳的评断,绝不是开玩笑的,一场考试,可能都不会出现几个极佳,考生们若是得一个‘善’,‘甚善’,‘佳’之类的评断,几乎就算是一只脚迈进了举人的门槛了。 而这连考三场的考生,若是有一场开始得了极佳,几乎便可成为举人,若是有两个,那么势必会进入三甲,至于三个极佳,这就实在太难太难,几乎可以称得上几乎没有可能。 有这篇文章珠玉在前,再看后头的文章,考官们就更加没有精神起来,他们总是忍不住拿这些试卷那那位山不在高的文章来做对比,这一对比,便更加觉得没什么兴趣,甚至令人有瞌睡打盹的感觉。 而在另一头,陈凯之考完之后,匆匆的回到家中,看着自己一身脏兮兮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水烧水沐浴,再换上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这才精神了不少。 现在,乡试已经考完,他所能做的,其实就有等待了。 放榜的日子越来越近,虽说他性子素来冷静镇定,可心里也免不了期待,不过近来关于他府试之时抄袭的事竟是传得更加不绝于耳。 历朝历代,但凡牵涉到了科举舞弊,总是人们愿意过分关注的对象,这等抡才大典,若是牵涉到了舞弊,这是何等可怕的事。 陈凯之虽是足不出户,却也能感受到这气氛。 他总是不徐不慢的样子,却似乎早已清楚,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就这样,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个时候,陈凯之倒没有太多纠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暴风雨,这清早醒来,看了一下窗外,只见晨雾依旧还没有散去,天色还在一片朦胧里,心里却在想……这种日子,只怕那位吾才师叔又会来? 果然,这头在想,外头便有了动静。 “凯之,凯之……” 陈凯之穿戴一新,徐徐出门,果然看到吾才师叔站在篱笆外,照例还有王府的侍卫,和两顶轿子。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忍不住感慨,这位吾才师叔,也只有在凑热闹的时候,才会如此的热心啊。 陈凯之和吾才师叔见礼:“师叔近来还好嘛?殿下现在如何了?” 吾才师叔依旧是那一派的仙风道骨,宛如山顶水涧的不世高人,他只含蓄地点点头,用低沉的声音道:“吾乃闲云野鹤,好与不好,其实没什么相干,不过师叔总是惦念着你,听说你这次考得不好?” 陈凯之愕然道:“这从何说起?” 吾才师叔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陈凯之外强中干,现在还在死撑。 他捋须自信地说道:你就不要瞒着师叔了,老夫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你的事,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眼眸轻轻一斜,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满是惋惜。 “现在坊间都在传,你府试有舞弊的嫌疑,这一次乡试,只怕也是发挥得极不正常,十之八九,是要落榜的,不过不打紧,落榜就落榜吧,师叔莫非还会饿着你?” 陈凯之的眼眸似在闪烁着什么,却显得很淡定。 吾才师叔却突然从陈凯之面上看出了什么,他皱着眉头,连忙问道:“凯之,你在想什么?” 陈凯之忙摇头道:“学生没有想什么。” 怎么……怪怪的呢? 吾才师叔突然感觉有一点说不出的不安,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还想向陈凯之追问点什么,却见陈凯之已经上了轿子。 第一百九十一章:先下手为强(3更求月票) 陈凯之进了轿子,轿子缓缓升起,他默然地坐在轿中,心里却在想着一件事。 两世为人,尔虞尔诈的事,他见得多了。 那位郑公公,一看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一次又一次的吃了他的亏,会肯善罢甘休吗? 结合这段日子以来对他极是不利的流言蜚语,若说这些事和姓那郑的太监没有关系,那就有鬼了。 既然如此,单纯传播这种谣言,对他是不会有什么伤害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只是前奏,而真正的风暴,只怕还在酝酿着。 看来……他们是不知道凯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这样也好,那么索性就教你如何做人吧。 陈凯之在轿子里细细思索着,不知不觉的功夫,就已到了学庙之外。 这轿子就是坐着舒服啊,吾才师叔一脸淡然从容地下了轿,看到许多看榜的人,不禁感叹。 “凯之,你来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些人,终究是看不透啊,不过……凯之,你要学师叔,看透一些,不要因一时的得失难过。走吧,看榜!” 陈凯之只是笑了笑,他其实慢慢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渐渐喜欢上这位师叔厚着脸皮吹牛逼的样子了。 吾才师叔虽是风淡云轻的样子,心里却依旧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这个师侄今儿有些怪怪的,怎么说呢,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显得很平静,可这平静的背后,总令他有感觉似是酝酿着什么,像是…… 像是屠户磨刀霍霍,预备将杀猪刀直接给某头不幸的猪割喉放血一般,这是杀气啊。 这小子,不会坑他这个师叔吧? 不过……想了想,吾才师叔又放心了,想来是自己多虑了,怎么看,陈凯之都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能闹出什么事来呢?不过……想到杀猪…… 哎呀,这几日,太妃礼佛,王府里吃了三日天的斋饭,倒是好久没有吃肉了,想到这里,他肚子就咕咕的叫,却发现陈凯之已挤入了人群,便只好收起心思,连忙加快了脚步紧随过去。 今天看榜的人的确很多,陈凯之在拥挤的人群里往前走,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宛如一个猎人一般,在耐心地守候着什么。 他心里想,若是自己猜测正确,那么……一定会有人来试探自己,这个人……会是自己的那个同窗曾环吧。 只起了这个念头,突然,一个声音飘来:“陈学弟,你也来看榜?哈哈,这榜单只怕要过一个时辰才出来,陈学弟一定等得很心焦吧。” 陈凯之回眸一看,果然是曾环。 只见曾环与几个同窗一同过来,他笑吟吟地朝着陈凯之行了个礼:“考完之后,我见陈学弟匆匆出了考场,在身后叫陈学弟,陈学弟竟是不应,莫非是当时身子不舒服吗?” 陈凯之冷静地看着曾环,见他面上露出的关切之色,整个人显得十分的平静。 倒是从后追上来的吾才师叔快步上前,他见曾环衣饰不凡,立即道:“可是凯之的同窗?哈哈,吾乃凯之师叔,老夫姓方,名吾才,还未请教。” 吾才师叔最喜欢结交一些权贵子弟了,这毛病至今不改。 方吾才,他报出了自己的大名。 而曾环显然是不愿意搭理这位吾才师叔的,他的心思只放在陈凯之的身上,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现在郑公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有的计划都已经严密周详,只不过因为连续吃了两次亏,所以这一次尤其的谨慎。 他见陈凯之不咸不淡的样子,忍不住想要讥讽几句,可是才刚开口,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因为此时,陈凯之已经抬起了拳头,一拳直接朝他面上砸来。 啪……一拳直击曾环的眼窝,拳风似巨浪一般,发出呜呜声响,又如闪电,一击而中! 一切……来得过于突然。 身边的人还喧闹且紧张地翘首等着消息,吾才师叔的笑容也还挂在脸上。 只这一拳,陈凯之的拳头上,顿时流出了无数红白的液体,曾环整个人身子一抽,接着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干嚎。 “啊……” 他已摔倒下去,而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整个人在地面上打滚,痛不堪忍地发出惨叫。 “啊……” 这眼睛……已是瞎了。 便连眼珠,也随着未名的液体自眼眶中落出来。 陈凯之已经不紧不慢地收了拳头。 他很冷静,冷静得不可思议,就仿佛一切都经过了最缜密的计划,而方才的举动,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陈凯之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曾环,眼眸里却是毫无怜悯之色。 可是一旁的吾才师叔,在前一秒还堆起的笑容,现在僵硬了,他脑子开始发懵,然后他身子瑟瑟作抖。 似乎想问凯之你在做什么?然而他却是发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惊恐地睁大眼眸看着。 他看到曾环在地上拼命打滚,拼命的嚎叫,痛不欲生的大叫大喊着。 吾才师叔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支吾着从牙齿缝里说出话来。 “陈凯之,方吾才……” 后头的话,又被嚎叫声打断了。 吾才师叔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卧槽,这是坑啊,这……这和老夫有什么关系?老夫只是想认识一下而已,可……陈凯之……陈凯之是疯了吗? 天哪,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撞鬼了啊?老夫好端端的,没招谁惹谁啊? 老夫只是自称自己叫方吾才,是陈凯之的师叔,想请教足下的高姓大名而已,怎么……怎么怎么知道,转眼之间,凯之……凯之就做这样的事?老……老夫没动手啊。 可是……当他听到这曾环用悲愤且痛不欲生的声音喊了自己的大名后,吾才师叔几乎要瘫坐在地,他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和陈凯之定然是一伙的,而且,眼看着这一拳几乎将曾环打了个半死,这是何其大的罪过啊。 几个随来的同窗也已呆住,惊恐地看着,顿时居然不知如何是好。 附近看榜的生员,也早已远远地避开,绝大多数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都被这恐怖的景象所慑,顿时窃窃私语。 陈凯之只微微皱起眉,似乎他早就胸有成竹,冷冷一笑。 “曾环,你做的好事,你真以为我陈凯之软弱可欺?你四处胡言乱语,构陷我府试舞弊,呵,你害我倒也无妨,还想害死这金陵上下的所有宗师?” 这看榜的生员们,刚才还大惑不解的样子,此时才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们顿时想起此前的诸多流言蜚语,再看这地上只顾着哀嚎的曾环,一个个噤若寒蝉。 污蔑别人作弊,是极大的罪责,若是陈凯之果真作弊倒也罢了,假若真是曾环凭空污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陈凯之鼻翼微微一耸,一张脸沉得可以滴出黑色的墨汁来,冷冷瞪着曾环,正气凛然地怒道:“亏得你还是我的同窗,竟想如此害我,想要陷宗师们于不义,师叔,烦请你和我一起押着这狗才到衙里去。” 吾才师叔以为自己听错了,打人的是你啊,是谁给你这样的勇气? 你伤了人,将人送去衙里,吃亏不是你自己吗? 天哪。 凯之,你脑子烧坏了不成,坑你自己就算了,还想坑我不成? 吾才师叔哆嗦着退了一步。 倒是身后两个王府侍卫很是积极,一听陈凯之吩咐,也不客气,直接架起曾环便往府衙方向去 陈凯之抿了抿薄唇,他看向贡院的方向,眼中弥漫着冷然。 一直以来,都是这些人一次次的惹他,他今日要让人知道,陈凯之不是好惹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还之。 吾才师叔还在震惊中,却已见陈凯之领着人走远了,方才还在等待看榜的人,有不少都呼啦啦地尾随而去。 贡院之外,竟是突然冷清了不少。 吾才师叔魂不附体,却不得不疾步追了上去。 知府衙门外悬着鸣冤古鼓,这鼓已有许多时候不曾敲响了。 可是今日,却是咚咚咚的响起。 包知府本在廨舍,今日没有什么公务,可一听鼓声,顿时龙精虎猛起来,立马命人升堂,高坐明镜高悬之下,惊堂木一拍:“来人!” 只是下一刻,当陈凯之昂首阔步进来,包知府的脸色顿时难看了。 今儿不是放榜的日子吗?你陈凯之来这凑什么热闹? 只是当看到在陈凯之身后两个侍卫架着一个纶巾儒衫的生员进来时,包知府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服饰华美,一看就是有功名在身,可是面目已被血染了,眼珠子都不见踪影,这等可怖的样子,让包知府都觉得心里发寒。 而这曾环只顾着哀嚎,完全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陈凯之上前一步作揖道:“学生陈凯之,见过府尊。” 包知府眼眸微眯,一张拉下脸来:“陈凯之,你所为何事?” 陈凯之凛然道:“江宁县生员曾环,谣言中伤学生府试舞弊,学生不堪其辱,今日将他擒来,请府尊明断。” 第一百九十二章:铁证如山(4更求月票) 舞弊? 外头近日来的流言蜚语,包知府也是曾听说过的,却也没有太当一回事,因为他很清楚,历来科举,哪有不曾传出点流言的? 不过一旦较了真,这就绝不是小事了。 他看了一眼不停惨叫的曾环,双眉一挑,板着脸道:“是吗?陈凯之,或许这只是以讹传讹而已,这曾生员,是你动手打的?” 陈凯之从前也打过官司,自是知道避重就轻的道理,他昂然道:“府尊怎可说得如此轻巧?曾环这等小人,捏造如此的流言,中伤学生倒也罢了。可是学生的案首,乃是提学大人亲点,府试乃是本府学正会同学官们主持,若是学生舞弊,王提学如何服众,金陵上下的学官,又要遭受多大的冤屈?学生区区一秀才,倒也无妨,可牵涉如此多的宗师,学生不得不如此。” 包知府皱眉,也知道其中的厉害。 想了一下,他正色道:“你既说曾环四处造谣中伤你,可有证据?” 陈凯之镇定地道:“有,学生师叔今早来说,有一叫曾环的生员,四处散播谣言,金陵的流言蜚语都是他传出的。” 而陈凯之口中的吾才师叔,此时正在堂外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可一听陈凯之说是听自己说来的,顿时身如筛糠起来。 卧槽,真的是坑他,这就是师侄之情?老夫明明说的是老夫听说有人说你舞弊,可没指名道姓的说是曾环啊。 我又没证据,你这样岂不是坑我? 此时,包知府猛拍惊堂木,道:“哪个是你师叔?” 既然被点到了名儿,吾才师叔也深知躲不掉了,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姓曾的一口咬定了他和陈凯之是一伙的,现在包知府又在这儿问起,他是何等油滑之人,怎会不明白这利害关系?便只好乖乖进堂。 吾才师叔快步进来,而后对着包知府行礼道:“学生便是陈凯之的师叔。” 包知府沉声道:“将姓名报上来!” “方吾才!” 啪! 惊堂木又是一拍,直令吾才师叔两腿发软,面色发白,下一刻便听包知府威严地道:“方吾才,你师侄的话可曾听见?” “听,听见了。” “那么……”包知府冷声道:“可确有其事?” 吾才师叔心里说,我能说没有其事吗? 若是说没有其事,那陈凯之就是主犯,他便是从犯,今儿就谁都别想走出这衙门了。 吾才师叔和别人不一样,他想明白了利害关系,顿时便开始嚎叫起来:“确有其事,学生人头作保,这个丧尽天良的曾环,猪狗不如,他搬弄是非,造谣生事,害人不浅,他不但污蔑栽赃学生的师侄,还说这满金陵的官都和凯之沆瀣一气,不但牵涉到了王提学、江宁县知县,还有知府大人,学正大人……” 卧槽…… 陈凯之也是醉了,还没见过这么能借题发挥的人啊。 其实在陈凯之的算计之中,以吾才师叔的性子,是一定会一口咬定确有其事的,可他真没想到这家伙能玩出这么个花样来。 包知府也是呆住了,竟还和他有关? 他咬牙切齿地道:“可有什么旁证?” 吾才师叔道:“许多人都听见。” 包知府凛然道:“许多人,是哪些人?” “这……” 吾才师叔方才只想脱身,说得带劲过头了,现在却有点懵逼了,他便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却显得很淡定,只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会有人来证明的。 果然,像是陈凯之掐准了时间似的,就这么一会间,外头便有人在拥簇之下疾步进来,边走边扯着嗓子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还有王法吗?” 这声音还能有谁?是郑公公! 陈凯之这么一闹,这事自然很快就传到了郑公公的耳里。 这郑公公一听曾环被打,陈凯之抓着曾环来了这知府衙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包知府和陈凯之定是狼狈为奸,想要先下手为强,借着这曾环来整自己。 郑公公哪里敢拖,听了消息,没有太多思虑,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他面带冷笑,与包知府对视,目光阴冷,掸了掸身上的袍子,道:“还真是热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人串通起来,想要屈打成招呢?” 说着,他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曾环,曾环此刻,已是昏死了过去,但是那一脸的鲜血淋漓,连郑公公看了都忍不住心里一凛,这陈凯之,倒是够狠的。 包知府皱眉,这里是知府衙门,你郑公公一个太监的,跑来这儿做什么? 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包知府肃容道:“郑文,你来此,所为何事?” 郑公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口里却大叫道:“曾环是秀才,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咱还能不来管一管吗?” 包知府惊堂木狠拍,他是个不留私情之人,别人怕你这太监,可他却不怕,他厉声道:“曾环是秀才,是学官和本官的事,于你何干?来人……” “在!” 郑公公急了。 果然是狼狈为奸,果然……你们想整咱是不是? 他万万料不到,早已谋划的事,如今会演化到这个地步。现在曾环正躺在这里,还不知生死,这陈凯之历来狡诈,又和包知府沆瀣一气,自己决不能走,一旦走了,天知道会审出点什么来。 郑公公便厉声道:“怎么,陈凯之舞弊,莫非包知府想要包庇吗?” 呼…… 堂外听审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包知府眯着眼,嘴角轻轻一抽,满是不屑地开口道:“舞弊?” 他眉头一展,疑惑地看着郑文。 “不知郑公公听谁说的?”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郑公公恶狠狠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心想着陈凯之舞弊的证据坐实了,才可一锤定音。 也即是说,此前做的准备,现在已经被陈凯之所打乱,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得不提前发作了。 他扯着嗓子厉声道:“曾环前些日子早就密报了咱,说得悉了府试舞弊之事,咱已多方查证,正要上奏朝廷,可是想不到,这陈凯之,竟将曾环打成这个样子,嘿……包大人,莫非你和陈凯之勾结在一起了不成?” 堂外,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果然,陈凯之果真说的没错啊,曾环确实是这个‘谣言’的主凶。当然,这到是不是谣言,却是不知了。 只是郑公公的出现,至少证明了一点,陈凯之不是无的放矢。 这案情,一下子从陈凯之与曾环的争执,变成了府试的一场舞弊。 这舞弊是何其严重的事,一旦开始浮出台面,就不知多少人要牵涉其中了。 即便是包虎,此刻也在心里颤了颤。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厉声道:“郑公公,你口口声声说府试舞弊,倒是想要请教,府试如何舞弊?” 郑公公怎么会没有准备呢?为了今日,他可已经做了许多的功夫。 他嘿嘿一笑,面带狞色道:“想知道是吗?那咱就给你看。” 他早就准备妥了,自这袖里,直接掏出了一沓文牍,直接拍在了包知府的案头上:“这上头有府学里的学官江景的检举,有当时几个负责考场的文吏供词,还有……还有王提学的府上,一个叫杨二的口供,他已声称,陈凯之曾在学正的带领下,多次暗中拜会过提学大人。还有……这一份,是陈凯之考卷的抄本,陈凯之加试了一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认证物证都在这里,除了曾环,还有一个生员,二人的检举也在此,请包大人好好地看看,睁大了眼睛看,这里头明明白白说陈凯之在府试之前,与他们吃酒,想是醉了,口里放出豪言,说是府试定能得案首,这些难道还不够?” 包知府深深地拧起了眉头,他看着这一沓沓的文牍,可谓是详尽无比,额上不自觉地渗出细细的冷汗,他固然是信任陈凯之的,可是这些……无论是不是捏造,可这郑公公,显然是早有预谋,单凭这些证据,就足以定罪了。 毕竟,陈凯之加考一场的事,本身就有嫌疑,若是无人过问倒也罢了,现在被有心人借来做文章,再加上这无数搜罗来的证据,便成了铁证如山。 包知府抬眸,看着郑公公,沉声道:“这都属实吗?” “嘿……”郑公公冷笑一声,旋即胜券在握地说道:“若是不属实,咱敢拿出来吗?咱是宫里的人,怎么敢做这样的蠢事?若是不信,大可以将相关人等统统请来,一问便知,咱难道还冤枉了陈凯之不成?不过,这个案子,只怕也不是包大人能问的,要问,那也该是张俭张侍郎来问,谁知道你包大人有没有涉案呢?” 他阴阳怪气地说完,不禁嘲弄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包知府面上精彩的表情,心情真是愉快极了。 只是当眼眸偷偷瞥了眼淡定的陈凯之的时候,心中不禁讶异,你这贱蹄子死到临头了,竟还这么自若? 哼。 不管怎么样,证据确凿,陈凯之,你死定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头榜第一(5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一双眼睛阴晴不定,他没有看那些文牍,却已在心里猜测出了一切,他确信,这里头的证据,绝对是够分量的。 郑公公这样的人,在他的手上受了两次的教训,这一次,既然决心想要整他,就绝不会空来风。 堂外已是哗然,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陈凯之当真牵涉到了舞弊?” “若是如此,那就真正十恶不赦了。” 众人很是气愤,这舞弊绝对不能忍的,比抢人钱财还可恨可气! 包虎则是聚精会神,看着一份份的文牍,从王提学府上的人,再到一个学官的检举,还有几个生员的供词。 除此之外,还有文吏的口供!这郑公公还真是费尽了心思,包虎一一看着,半响后,他已是汗流浃背,整个人格外紧张起来,微微抿了抿干燥的唇,才轻轻抬眸。 凝视着在案牍对面看着自己的郑公公,二人目光一错,包知府收敛目光,立即正色反驳郑文:“陈凯之满腹经纶,何须舞弊?” 包虎毕竟是老油条,这一句话,可谓是问到了最关键之处,舞弊是大罪,一个没有才学的人,为了功名,是可能会铤而走险,而一个满腹经纶的人,他为什么要甘冒这样的风险呢? 郑公公听罢,像是早就料定了包虎会这么说似的,眉头微微一挑,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便阴阳怪气地说道:“包大人还真是糊涂啊,包大人认为他满腹经纶,大概只是因为他中了案首吧,可若这案首乃是靠舞弊得来的,他又算得上什么满腹经纶?倒是依着咱来看,这陈凯之就是个不学无术之徒,而且咱还敢肯定,这陈凯之,绝对中不了这次的乡试!” 此言一出,包虎骤然色变。 郑公公最后那话才是重点呀,没错,陈凯之这一次,只怕是中不了乡试了。 那丁戊号的考棚,显然是对方早已安排好了的,陈凯之只要这一次落榜,岂不就是最大的明证吗? 包虎的心一颤一颤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捏着文案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些人都是有备而来,估计陈凯之这次是在劫难了。 此时,堂外沸腾的声音更大了。 曾环的亲族以及一些故旧好友已是闻讯而来,纷纷高声大吼:“陈凯之舞弊,府试不公,要彻查到底,还金陵考生们一个公道。” “此人满身戾气,竟是想要杀害自己的同窗,求青天老爷做主。” “求青天老爷做主。” 众人也是高声附和。 郑公公得意洋洋地看着,在这声浪之中,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眼眸里已经掠过了杀机。 这么好的机会,他又怎么错过,便道:“现在,就请大人先将陈凯之收押起来,至于舞弊一案,张侍郎自然会过问,事到如今,铁证如山,想来包大人是不敢包庇这小子的吧?” 包虎艰难地看着郑公公,这个案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确实没有资格继续审理了,而现在的局势…… 陈凯之则是看着郑公公,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人心险恶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心里发寒。 而就在这时,从远处,却是传来了一声刺耳的钟声。 这是贡院放榜的钟响。 陈凯之尽力地使自己气定神闲一些,目光看着这面上带着得意笑容的郑公公,不发一言。 他在等。 ……………… 钟声一响,贡院里已是沸腾了。 考官们阅卷之后,便全都移步到贡院的殿中休息。 在成绩没有揭晓之前,谁也不可离开贡院。 所以此时的王提学,以及金陵的学官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场风暴正在迫近。 他们反而在期待,这一次乡试,到底谁会中榜! 乡试的头名,便是解元,却是不知,这次金陵的解元是谁? 王提学只是不徐不慢地吃着茶,心里却是升起了一丝遗憾,这个时候,他想到了陈凯之,他已见识过了陈凯之的才学,所以也是颇为看重这陈凯之的,只是……这陈凯之被安排在那丁戊号考棚,此次,多半是要落榜了。 王提学心里不禁唏嘘,昨夜的时候,便有专门的文吏在明伦堂里拆着糊名,而后再将考官们圈定的成绩进行名次的排定。 而这些,是考官们不能接触的,必须得有专门的文吏负责,甚至是王提学,也只能在贡院的茶房里等着消息。 此时,一声炮响,王提学便知道,放榜的时候到了。 贡院的大门大开,穿着红衣的差役们,已在贡院之外无数考生的殷殷期盼之下徐徐地出了贡院。 无数人翘首以盼,方才的喧哗,终于稍微安了下来,只有无数双期许的眼睛。 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候到了,秀才到举人,这对于八成的学子们来说,几乎是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跨了过去,便是海阔天空,跨不过去,便自此籍籍无名。 差役们已经开始张贴了乙榜。 乙榜有二百四十余人,人数算是最多的,这些人,虽在乡试中排名不高,却已算是佼佼者,正式得到举人的功名。 无数人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神情紧张地在乙榜中寻找自己的名字。 人群中,时不时有人爆发出了激动的声音:“中了,我中了!” 欢欣的笑容,还有那近似癫狂的笑声,让人羡慕无比,即便只是乙榜的秀才,也足以算得上是人上之人,引来无数人的羡慕嫉妒恨了。 而没有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虽然甲榜即将张贴,可是能入甲榜的希望实在是过于渺茫啊。 当差役们贴出了甲榜,九十余个甲榜举人赫然其上。 于是一个又一个人,在人群中欣喜若狂起来。 “中了……”有人眼里含着热泪,捶胸跌足。 高中了啊。 想要中榜,尤其是甲榜,是何其不易之事,更有人涕泪直流,以头抢地,疯了似的发出了大笑。 那落榜的人,则一下子成了木头一般,只是呆呆地看着榜,想到十年的寒窗苦读,心里的心灰意冷,可想而知。 此时,已有人绝望了,渐渐木然地散开。 再最后,则是头榜,头榜只有三员,对于绝大多数考生来说,这是难有希望的。 人群一下冷清了许多,只有不甘心的人,依旧眼睛赤红,一动不动地盯着榜,看着差役将榜贴了出来。 头榜第三:酉丁号考棚刘晋。 头榜第二:子寅号考棚吴如海。 头榜第一…… 呼……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大家太熟悉了。 不只是这个人的名字,最重要的是,这个考号,他们实在再耳熟能详不过,丁戊号…… 竟是丁戊号。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榜单,怎么可能是丁戊号,这丁戊号不是传说中不可能中榜的吗? 陈凯之……是陈凯之…… 陈凯之高中头榜第一,金陵乡试解元。 解元郎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自知绝无希望的。 差役们已经开始挥起了小锤,朗声道:“今科解元,丁戊号陈凯之,陈老爷高中解元,福禄无双!” “报喜,去报喜。” 有人回过味来,要知道,每次放榜都会有人一些游手好闲之人专在榜下候着,如此一来,及时前去报喜,好讨个赏钱。 而如今,这陈凯之中了头榜解元,这些人哪里等得及:“陈凯之,陈凯之住哪里?” “陈解元去府衙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时大家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顿时数十个报喜人急匆匆地蜂拥而去,得赶在官府报喜之前,先去讨了喜钱再说。 这外头的动静如此大,自是连贡院里,也隐隐约约能听见。 茶房里,考官们都慢吞吞地喝着茶,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虽然心里也是期待万分,可这时候,他们不能急,也不能急不可耐地去问榜,他们毕竟是考官,得端着呢。 只有那些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方才喜欢一惊一乍的。 考官们谁也没有吭声,像是在比定力似的,慢悠悠地喝着茶。 倒是许多人都在心里忍不住地冒着一个想法,这一次的解元,十之是那位写出《陋室铭》的生员了,只要此人的其他两场考试成绩不差,理当是没有问题的,即便只凭陋室铭,也足以进入头榜了。 这个生员,他们倒是很想见一见,毕竟,人人都会有爱才之心的。 张俭倒还淡定,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和王提学说什么话,心里想着的则是,放榜之后,那郑公公怕就要耐不住了吧。 这个郑公公,还真是会来事,以后少来往一些为好,此次卖他一个顺水人情,下次,还是不要相见了。 就在张俭这思索间,外头,突然传出了锣声。 张俭熟谙放榜的规则,知道这锣声一响,说明头榜已经张贴出来了。 接着,只听外头似在喧闹:“江宁县府学生员陈凯之高中头榜第一……” 张俭一听,拧起了眉头,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抱着茶盏,凝神静气地竖起了耳朵。 铜锣又响:“陈凯之高中头榜第一……” 第一百九十四章:犯众怒(1更求月票) 哐当一声,张俭手中的茶盏滑落,溅起了无数的碎瓷和茶水。 张俭不可置信地豁然而起,眼睛徒然瞪大了,面上阴晴不定。 这时候,他真有点儿慌了。 怎么可能会是陈凯之呢? 这……这怎么可能,不是说了,在那丁戊号考棚的考生,是决计不可能有人能考中的吗? 而在另一边,学官们雀跃起来,有人摇头晃脑地道:“果然是他,老夫就知道是他,这山不在高,原来就是他的佳作。” 有人笑呵呵地道:“下官听说过,陈凯之贫寒,确实住在陋室之中,哈哈,孔子曰:何陋之有。” 此时这‘孔子曰:何陋之有”,却惹得大家会心一笑,尤其是金陵本地的学官,都大抵知道一些陈凯之的情况,现在他们仿佛看到这个贫寒少年,在考棚里低吟何陋之有的时候,都忍俊不禁起来。 王提学也是心花怒放,方才他还为陈凯之感到可惜,可没想到,这一次的金陵乡试的头名竟就是陈凯之,真是令他意想不到。 王提学本是极沉稳之人,此时也忍不住喜上眉梢地道:“惟吾德馨嘛。” “哈哈。”许多人笑起来。 倒是这时,却有差役跌跌撞撞地来道:“大人,大人……” 张俭呆在一侧,正心乱如麻,觉得这些学官的话很刺耳,此时忍不住对那莽撞的差役怒道:“何事这样慌慌张张?” 这差役气喘吁吁,期期艾艾地道:“知府衙门……出事了……” 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监考官郑公公,前去知府衙门状告陈凯之府试舞弊,牵涉到了金陵不少学官,还有……还有王提学。” 疯了…… 这个家伙是疯了? 这是张俭第一个反应是,这榜还没放呢,这个猪一样的郑文,居然就跑了去揭发,他疯了吗? 若是陈凯之府试作弊,而得了案首,可现在……现在他是解元啊,莫非……这解元也是作弊来的?若是解元也是作弊来的,那么自己作为主考官…… 张俭猛地打了个寒颤。 简直是猪一样的队友啊! 此时的他,哪里知道,其实是陈凯之提前了发动,郑公公不得已之下,才草率地决定冒险。 啪…… 王提学拍案而起,他面上极是阴沉,唇带冷笑,舞弊……还牵涉到了自己。 他面色冷冷一沉,便厉声道:“姓郑的,这是什么意思?” 何止是王提学,其他的学官也都坐不住了。 真是岂有此理! 一旦陈凯之府试舞弊,那势必会有不少学官遭受株连?即便是其他没有株连的,只怕这辈子的前途也已是完了。 “呵……他想如何?” “这是诬告!” 众人纷纷痛骂。 张俭这才回过了神来。 郑公公这个猪队友啊,真是会害死人。 可是现在,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因为郑公公确实和他算是有一些关系的。 陈凯之高中解元,郑公公就是诬告,到时这郑公公若是牵涉到了他,他岂不也被这头蠢货搭进去? 在这短短时间里,张俭的心里划过了千头万绪,反应过来后,立即慌忙道:“来人,来人,备轿,备轿,去知府衙门。” 污蔑一个解元在府试中舞弊,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状告某个获得了科学进步奖的某位博士中学时靠着抄袭才进入大学,这简直就是笑话! 而在府衙里。 郑公公已经开始咄咄逼人了,显然包知府在犹豫,一旦将陈凯之投入大牢,那么陈凯之的命运,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深信陈凯之的人品,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可这郑公公步步紧逼,有理有据下,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令他既愤又怒,却是有点无可奈何。 包知府努力地压住心里的怒火,面色一凛,朝郑文沉声道:“此事需先查明,再做定论。” 郑公公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只想陈凯之立即死,因此他冷冷威胁包虎:“证据确凿,已是查明了,包虎,你还想包庇此人?你可得想清楚,到时可莫要也被他牵连了进去。” “呵,老夫怕牵连?”包虎气极反笑道:“此事,朝廷自有明断,还轮不到你一个没卵子的东西在此胡说八道。” 骂人……竟然还骂这个…… 郑公公气得脸都黑了,藏在袖口的手握成拳头。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太监,而更可恶的是,说他没卵子。 奇耻大辱啊。 简直不能忍。 郑公公气得七窍生烟,一张老脸狰狞起来,朝着包虎咆哮起来:“好,好得很哪,你……你猪狗不如,你是畜生,你……你扒灰,你儿子是天阉。” 这太监骂起人来,本是恶毒无比。 偏偏,郑公公算是遇到了对手,包虎是什么人,这可是当初管马政的人啊,常年跟丘八在一起,什么粗闭之言没有学会? 他只轻描淡写地看了郑公公一眼,而后自口里蹦出一句话道:“你娘烂裤裆!” “你……你……”郑公公气得捂着自己心口,气势也弱了几分,咬着牙齿,艰难地从喉咙里迸出话来:“你扒灰!” 二人都在气头上,吵闹得不可开交。 倒是令同样站在公堂上的陈凯之和吾才师叔都懵逼了,吾才师叔心里感叹,死也。 郑公公此时已是气得面目可怖,直指着包虎,怒骂道:“你……你们算什么东西,你不拿?你不拿,这好得很哪,来人,来人,将这陈凯之给咱拿了!” 几个护卫早在堂外候命,这些侍卫都是禁卫出身,都是随郑公公来此办差,听到郑公公的命令后,再不客气, 此时纷纷将腰间的刀抽了一截,明晃晃的刀身刺瞎人眼,接着便如狼似虎地冲进来。 郑公公这时方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阴测测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才狞笑道:“谁若是敢阻拦,格杀勿论!” 正在这时,外间已是传来了喧哗声,郑公公也不在意,他心理清楚,今儿是绝不能退后半步的,只是……渐渐的,他感觉那喧哗的声音传到了耳里,却有一点怪怪的。 “陈解元,陈解元在哪里?恭喜陈生员,恭喜啊……” 郑公公呆了一下,双眸惊恐地睁大,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却在这时,一个差役连滚带爬地进来道:“大人,大人,外头……外头闹哄哄的,都……都是来报喜,说是……说是恭喜陈凯之乡试头榜第一,高中解元,外头闹得厉害,人……人越来越多了。” 解元…… 陈凯之大感惊喜,他相信以自己的能耐定能中举人,可他还真没料到,竟是解元。 包虎张大了嘴,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解元吗?解元是什么,解元可不比小考的案首啊,这可是真真切切的实力证明,这大陈有这么多进士,可是包虎敢打包票,解元绝对没有几个。 郑公公面上还停留着杀气,只是,这张肥头大耳的脸,却是僵硬了。 他突然有些慌了。 心慌啊! 这怎么可能呢?那个丁戊号考棚,不是说逢考必败的吗?可现在……居然出了个解元? 郑公公的眼眸睁得越发大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大人!”陈凯之上前,心里虽是喜悦万分,却知道还有正事。 看着包知府,陈凯之正色道:“学生受人诬告,恳请大人代为做主。” 顷刻之间,时局扭转。 包虎深吸一口气,声调激昂地道:“你受何人诬告?” “监考官郑公公。”陈凯之说得干脆利落。 包虎面上似笑非笑:“噢?他诬告你什么?” 陈凯之道:“郑公公与生员曾环,二人狼狈为奸,诬告学生府试舞弊,二人罗织罪名,妄图谋害学生!” 郑公公打了个冷战,这时才回过劲来,高声道:“诬告,哪里是诬告?你……你胡说八道。你就是舞弊,咱……咱这里有证据。” 陈凯之和包虎之间已经相视一笑,陈凯之好整以暇地看着郑文,冷冷笑道:“郑公公,乡试榜单已出,学生现在乃是解元,解元会需要在府试舞弊吗?莫非学生连这乡试也是舞弊不成?若是如此,那么乡试主考乃是张侍郎,郑公公莫非现在还要检举张侍郎舞弊不成?郑公公还真是豪气得很哪,污蔑了学生不说,还污蔑了张侍郎以及这么多学官,郑公公勇气可嘉,学生佩服至极。” 郑公公一下子语塞了,他现在唯一能依仗的,也就只剩下了张侍郎,总不能府试和乡试一道舞弊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道:“张侍郎到。” 话音这才落下,便见张俭已面色难看地带着诸官疾步进来。 郑公公脸色煞白,他心里已乱作一团,连忙上前一步朝张俭道:“张公………” “滚开!”张俭冷着脸朝他厉吼。 这一句毫不客气的滚开,已彻底地将张俭的立场确定了。 到了这个时候,张俭怎么可能还会和郑公公沆瀣一气? 郑公公冷汗直冒,他抬眸举目,却见所有人都是一脸讥讽地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竟是将所有人都得罪至死了。 ………… 可还有月票吗?老虎需要支持! 第一百九十五章:谢恩(2更求月票) 此时,张俭脸色冷然,大义凛然地道:“郑文行为不端,诬告他人,此事,本官身为主官,责无旁贷,不过他是宫中之人,本官无权处置,本官这边上奏弹劾,在座诸公,可有何本官联名弹劾的吗?” 郑公公吓了一跳,满是惊恐地看着张俭:“张公,当初,这事儿……” 张俭又哪会容他把话说完,冷笑着打断他道:“你还想污蔑谁?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仗着宫中的身份,引发民愤,使宫中蒙羞,怎么,你还想做什么?” 郑公公吓得魂不附体,他很清楚,一旦这些人联名弹劾,自己便完了。自己在宫中,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过是凑巧得了这么个出宫的机会而已。 顿了顿,他咬牙切齿地道:“张公,你……别以为咱是这样好欺的,你的事……” 啪! 张俭一扬手,抬起便给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清脆极了。 郑公公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殷红的掌印,他忙捂着火辣辣的脸,愤恨地看着张俭。 “你……” 张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道:“狗奴才,再看废话,休怪本官不客气。” 郑公公一屁股瘫坐在地,此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再有人同情于他。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在与陈凯之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回眸,又死死地瞪着陈凯之。 “算你狗运好!” 陈凯之风淡云轻的模样,原以为这时候,陈凯之不会理他,谁知陈凯之道:“不,不是运气。” 郑公公呆了一下。 陈凯之眼眸微眯,冷冷地看着郑文,笑道:“只是因为学生有一些自信,所以……”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曾环。 郑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不禁发寒起来。 陈凯之的目光太过渗人……他的心咯噔一跳,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陈凯之,想必早想到自己和曾环会密谋害他,所以提前…… 不错,这家伙是故意的,若是今日,他不痛殴曾环,等榜放了出来,自己绝不会贸然如此,也就是说,对方一直都在等这一幕好戏。 陈凯之云淡风轻地收回眼帘,已懒得再理郑公公了。 这郑公公是宫里的人,这个时候,自是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是一旦雪片般的弹劾飞入洛阳后,毫不疑问的,这郑公公必是彻底的完了。 再无一丝争辩之机的郑公公,只有匆匆地带着人而去。 张俭的心里却是还有些慌,他也不知这郑公公到时还会不会反咬自己,此刻他连呼吸都有急促了,还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 看来自己回去之后,得赶紧给京里的一些朋友修书,将这姓郑的早些结果了才好。 不然,他定会被郑文坑死的。 他心里复杂到了极点,不得不瞥了陈凯之一眼,淡笑道:“陈凯之,我们又见面了。” 陈凯之朝他一礼。 张俭摆摆手,一语双关地道:“不必多礼了,你如今已贵为解元,实在可喜可贺,老夫亦为你高兴。” 高兴吗?只怕很失落吧。 陈凯之看着眼前这个不久之前还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若说心里没有愤怒,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眼前这人的实力,和现在的自己太悬殊了。 陈凯之没有接茬,只朝他微微拱拱手,便旋过了身,他对于这等人,实在厌倦到了极点,赖得去应付,更不想虚与委蛇。 所幸自己终于成了解元,念及于此,陈凯之不禁有些感动,眼眶微红。 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举目无亲,为了能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他一心求学。 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发愤图强,为的不就是能有高中之日,让那些欺负自己的小人退避三舍吗? 男儿当自强,那一首将军令,对于自己的处境,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再避讳其他人的眼光,陈凯之已是踏步出了衙堂。 迎接他的,是一道光明,无数光亮洒落在他的的脸上,粼粼光芒笼得他英俊面容越发璀璨夺目。 与此同时,便是无数报喜人涌上来,口里说着各种恭维的话。 陈凯之收起了心中的悲愤,因为他知道,今日的帐,到了将来一定要讨还的,于是露出了含蓄的笑容,朝着报喜之人一一拱手称谢。 “陈解元公侯万代。” “恭喜,恭喜。” 吾才师叔也如蒙大赦一般在后头快步追出来,笑呵呵地说道:“陈解元乃是老夫的师侄,是师侄,吾是他的师叔,凯之在老夫这里受益匪浅。” 众人啧啧称奇,都不由多看吾才师叔一眼,纷纷朝吾才师叔行礼:“名师出高徒,了不起。” 陈凯之这才猛地想起了什么,从人群中钻出来,朝着县学的方向跑去。 解元……自己已是解元了。 这个解元,是陈凯之始料未及的收获,有了这个,自己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从此吐气扬眉了,他心里突的又激动起来,第一个想到了,就是那个一直用心教导他的恩师。 对,该去见恩师,该拜谢师恩。 陈凯之已是朝着县学的方向狂奔而去,而在这头,报喜人们有点懵了,不过倒是很可以理解,人家中举直接疯了的人也有,现在陈凯之中了解元,做一些超脱常理的举动,这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既然是来报喜的,总是要讨喜钱的,那陈解元跑得极快,大家追之不及了,不过不打紧……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吾才师叔的身上,一个个眼中放光,这个道:“恭喜啊,恭喜啊,恭喜令师侄高中。” “据闻陈解元自幼孤苦,所谓师者如父……” 大家的意图已足够明显了,吾才师叔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他眼睛一白,突的没那样高兴了,却是撇撇嘴道:“是啊,真是遗憾啊,是不是该发喜钱了?不过遗憾得很,老夫没带钱。” 一下子,报喜的人急了,大家匆匆的跑来,解元公又不见踪影了,不找你这师叔找谁? 于是大家蜂拥抢上:“先生是在说笑吗?” “先生乃是解元公的师叔……” 吾才师叔急了,想要逃之夭夭,却被几个闲汉扯住,不扯还好,这一扯,袖里的碎银和铜钱哗啦啦统统落下来。 报喜之人纷纷眉开眼笑地道:“谢先生恩赏。” 于是一下子的,报喜的人们一窝蜂的哄抢起来。 等到吾才师叔反应过来,已被人推挤到了一边,他捂住胸口,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强盗,你们怎可如此,这里是府衙,老夫……老夫要报官!” 只可惜,他这微弱的声音,早已被骚动的人群所淹没。 在另一头,陈凯之已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方先生的书斋。 方先生正在书斋中静静的看书,一见这弟子仪容凌乱地冲了进来,一脸错愕。 陈凯之却在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道:“恩师,学生给恩师弹奏一首曲吧。” 方先生微微皱眉,他一直都在惦记着陈凯之的曲儿呢,只是陈凯之偏不让他如愿,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得了失心疯? 不对,今日是放榜的日子,不会是因为落榜,而心里郁闷吧。 哎,这倒可以理解,他叹了一口气,淡声道:“还是为师弹给你听吧,为师给你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凯之,人生遇到了困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以平常心对待……” 陈凯之却是风风火火地去取了南墙上悬挂的琴,边道:“不,这一次,学生弹奏给恩师听。” 说着,陈凯之已将琴放下,盘膝而坐,指尖轻触,叮,一声极好听的琴音自此发出。 他的弹琴有些生涩,不过此时心中喜悦之情压抑不住,紧接着,琴音渐急,手开始狂舞起来。 又是这首将军令。 眼下,却也只有这将军令方才能平复陈凯之的心情。 方先生显得很无奈,却不得不凝神静听,琴音如疾风骤雨,压迫感席卷而来。不得不说,这首久违的曲调,每一次都能令方先生心潮澎湃。 直到将这琴音收了尾,陈凯之这才站起,而后一脸慎重地朝方先生深深一揖,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以来,深受先生教诲,而今高中解元,无以为报,请受学生一拜。” 解元? 方先生呆住了。 他曾培养出一个进士,却从未培养出一个解元,某种意义来说,一个解元的含金量,并不比进士要差多少。 而最重要的是,方先生知道,功名之路,正是陈凯之梦寐以求。 方先生沉默了良久,才将陈凯之轻轻扶起,呼出了一口气,道:“真是不易啊。” “是啊,学生自知不易,方才对先生的教诲之恩,更加感激涕零。” 方先生阖目,也是感触万千,良久,终是道:“这样说来,你即将要进京了?”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历来乡试和会试都是连考的,乡试是在春天,而会试则在秋天,这大陈朝将会试称作秋闱。 所以许多举人,一旦中举,便要动身赶往洛阳学宫,在那里拜访一些名师,顺便为即将而来的会试做准备。 第一百九十六章:洒泪送别(3更求月票) 听了方先生的问话,陈凯之颌首点了点头:“学生想下月动身。” 方先生却是摇头道:“不可,要及早动身,万万不可耽误了。” 方先生感慨万千,接着道:“你既已决心走这功名之路,就及早去京师落脚为好,那里将是一番新的天地,到了那里,你才可以真正得到你想要的。” 陈凯之素来对这位恩师信重,不假思索,便朝方先生重重点了头。 此时,方先生又道:“老夫会修书一封,让你的邓师兄在京里等你,凯之,你无依无靠,到了京师,更是举目无亲,到了京师,你的邓师兄,便算是你的亲人了,他自会好生招待你,你放心便是,他是个性子稳妥的人,几次修书来,也都过问了你的事,对你这师弟,是极看重的,你到了京师,可暂时在他那里宿下。” 说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每回恩师提起,陈凯之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可这一次恩师提到了师兄,陈凯之居然觉得挺舒服的,真心不太容易啊。 从方先生的书斋回到家中的时候,此时这小小的茅舍前,早已人满为患了,隔壁歌楼里,不少歌女亲自下了楼,也都来道贺。 这等万人拥戴的感觉,令陈凯之神清气爽,可陈凯之也清楚,自己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自己的未来,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他笑吟吟地一一回礼,待热闹过后,看着这冷清的门庭,不禁失笑,解元……他到现在还是晕乎乎的。 既然是决心要进京,时间越来越迫近了,那么就刻不容缓了。 不过在进京之前,有些事情还是不可少的。 陈凯之这几日都在走亲访友中度过,王提学、包知府、郑县令和朱县令都去拜谒了,除此之外,荀家也走了一趟。 此时,陈凯之反而有些恼怒了,因为郡王府那儿帮陈凯之定下了一艘官船进京,日子就在四月初,时间迫在眉睫,反而没有给陈凯之任何反应的时间。 陈凯之需参加文庙的大典,也就是俗称的解元公游街,还有这样多的亲朋好友需要问候,时间实在不足,还没感受够这做解元的愉快感,倒是每天都给忙得头晕眼花。 金陵的春天,总是少不得绵绵细雨,到了四月初二,那陈德行便骑着高头大马冒雨而来。 雨天骑马,显然是一件很逗比的事,可陈德行不在乎,还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他兴冲冲地赶到了陈凯之的庭院前,便高声大叫:“凯之不可耽误了时辰,官船就要走了,本王亲自来送你。” 陈凯之早已收拾了书箱,还有几个包袱,分量倒是不重,却是不舍地出了屋子。 陈德行一见陈凯之,便喜滋滋地道:“这样磨磨蹭蹭上车。” 陈凯之看着天空阴霾阵阵,乌云滚滚,无数银丝落下,他不由道:“殿下,吾才师叔今日怎么没来?” 是啊,这是挺奇怪的事,他知道吾才师叔历来爱凑热闹的。 陈德行坐在马上皱眉,他浑身湿哒哒的,总算收起了一点狂傲之气,却是叹了口气:“哎,休要提了,恩师病了,躺在榻上茶饭不思,古古怪怪的样子。” 陈凯之惊讶地道:“他病了?那学生该不该去看看。” 陈德行摇摇头道:“大夫已经去看过,说身子还好,是心病,说的也奇怪,先生乃是淡泊之人,怎么会有心病呢?” 陈德行摇摇头,一脸的迷惑不解。 陈凯之身躯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道:“是,是,心病还需心药医,不过殿下,学生倒是有一个方子,可以治病。” 陈德行眉毛一挑,着急地道:“是吗,快快说来。” 这殿下到底吃了师叔什么**汤啊,陈凯之见这陈德行如此着紧的样子,不由咋舌,心里想:“这师叔,也是神了。”他抿嘴一笑,口里道:“殿下赐他一笔银子,他定会转危为安。” 陈德行先是一愣,随即怒了:“陈凯之,这是你的师叔,你怎可这样毁谤他的人品?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先生人品高洁,其品性如美玉无瑕,你……你竟用铜臭羞辱他?哼,果真是没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先生或许真是因为如此,方才心里苦吧。” 卧槽…… 神了,真的神了。 陈凯之突然觉得自己两世为人的小伎俩,在师叔面前竟是渣一般的存在。 看陈德行依旧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只好硬着头皮附和道:“是,是,是,学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德行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便命人给陈凯之搬了行礼。 陈凯之坐上了车,那陈德行倒依旧在得意洋洋地打马冒雨而行,他且行且走,尽力与马车并行,一面道:“到了京师,且要小心,到了岁末,我可能也会入京一趟,到时,咱们师兄弟再相见,我请你吃酒。” 陈凯之挑开车帘子,看着这熟悉的街道自后远去,这烟雨下的金陵,如梦似烟,湿漉漉的气息里,带着几分厚重,他遥望着那躲在檐下避雨的行人,看那冒雨而行的货郎和车夫,这青石板的间隙里,那青苔给这里添了几分绿意。 陈凯之吁了口气,眼中竟有些湿润,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已将这儿当做自己的家了,而现在,自己即将远行,踏上未知的旅途,去追寻自己的前程。 陈凯之眼眶里雾腾腾的,或许自己已经沾染了这座古老城市的气息,这金陵的多愁善感,也融入了自己的骨血里。 “你哭什么?”陈德行见到了陈凯之的异样,一脸不悦地痛斥道:“不就是和本王分别吗?倒像是姑娘远嫁一般,哪里有半分男子的气概?你我是有交情,可也不至如此,快收起你的泪来,别让我取笑你。” 陈凯之没有跟他辩驳,只淡淡一笑,便轻轻放下了帘子。 待到了码头,因是淫雨霏霏,所以也显得冷清,倒是在栈桥处,停泊着一艘巨大的官船。 陈德行下了马,吩咐人将陈凯之的行礼送上船,待陈凯之下车,陈德行朝他一揖:“以后别哭了,不像个样子,似妇人一般,岁末本王就上奏祭祀太庙,到时自然有相见的一日。” 陈凯之只点点头,深深地看了陈德行一眼,便折身朝栈桥方向去。 “凯之。”陈德行突的在身后叫他。 陈凯之在这细雨之中旋身回眸。 陈德行捶了捶自己的胸,豪气干云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记着我的话,像个男人。” “噢。”陈凯之觉得这个家伙,抓住了自己的马脚,便不断地在这糗事上反复的炒作,就是伤口上撒盐啊。 他朝陈德行笑了笑,便再次举步朝着那大官船去。 陈德行目送陈凯之上了船,眼里竟也有些湿润了,他吸了口气,仰着头,心里默默念:“我乃真男儿,大丈夫,不可流泪,也不能流泪。”可终究没忍住,眼里积攒的一团液体顺着脸颊落下来。 “殿下。”一个尾随而后的小宦官忙掏出了丝巾,送到陈德行面前:“您流泪了。” 陈德行猛地眼睛一瞪,直接踹了他一脚:“滚!” ………… 在这河堤不远处,是一处茶坊,外头雨水淅沥,此时在这二楼靠窗处,却传来了琴音,抚琴的老者遥望着远处的大船,口中一声叹息,手中依旧抚弄着琴,正是一首《高山流水》。 琴音流畅,只是到了一半,竟是戛然而止,抚琴的老者,瞬间抱琴痛哭。 估计外头的茶博士听到了动静,忙敲门道:“方先生,方先生……” “无事,下去吧。”方先生扬起那已是泪水磅礴的脸,两鬓不自觉间又多了几缕白发。 而今,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今日弟子远去,投奔前程,可是他,却也只好在此远远目送,甚至不敢露面,他怕只怕,到时候又不知当着陈凯之的面,要落下多少泪水。 那官船,渐渐离开了栈桥,顺水而下,涛涛的江水,一直延伸,仿佛不见尽头。 这含泪的目光,朝着江水滔滔奔腾的尽头处看去,那硕大的官船,只剩下了一个不起眼的黑影。 此去经年,以自己的年岁,只怕这辈子,或许再难相见,他面上露出苦涩之色,只摇摇头,收了琴,靠窗案牍上的茶水依旧未动。 茶香四溢,只是可惜,饮茶人今日却不知珍惜,只是将琴夹在了腋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旋身而去,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但愿……凯之你前程似锦吧。” 他苦涩一笑,这包间门口的茶博士矗立着,生怕出什么事,见一脸泪痕方先生蹒跚而出,忙是想要上前搀扶,方先生只挥了挥手,便蹒跚下了茶楼。 此时,在茶楼的不远处,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卷开帘,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 这娇弱的女子似是看到了熟悉的人,忙下了车,不顾身上的华服,小跑地冒雨往茶楼走去。 8) 第一百九十七章:皇族之人(4更求月票) 方先生刚刚走到茶楼门口,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身雨水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随即,便听这女子道:“可是方先生?” “你……”方先生看着她,沉吟了一下,便道:“你是荀小姐吧。” 荀雅缳首点了点头:“凯之让母亲给了我一封书信,本是要去县学里拜访的,他此去京师,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先生了,小女子是凯之的未嫁之妇,他交代我,要好生照顾先生。” 方先生勉强一笑,抬眸看着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落下,浸在荀小姐的身上,他幽幽叹了口气:“你也是来送他的?” 荀小姐只微微颌首。 方先生道:“这里雨大,快回家吧,老夫……自有人照顾。” 他撑起了油伞,却又道:“天下最难的,是凯之,他要寻的东西,不知多少人去争去抢,前程虽好,却无一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老朽闲云野鹤,与世无争,哪里需要有人担心呢?你也快回去吧,若是他有书信来,寻个童仆送来给老夫一观即可。” 说罢,人已迈入了雨中,踩着泥泞,渐渐远去,隐入那金陵烟雨之中。 这垂垂老矣之人,那固执的背影,分外的萧条,唯有那腋下的一方琴,成了他最后的依靠。 荀雅那秀雅的眉宇不禁凝了起来,看着方先生远去的背影,竟是有无限的感叹,不过仅是片刻间,她便默默上了车。 “走吧。” 车夫问道:“小姐,是回家吗?” 荀雅顿了很久,这沉默之中,似乎带着执拗的力量:“不,去城外的庄子,去炼精盐的作坊。” 车夫显得有些不解:“小姐,那个地方……” 荀雅打断道:“去吧,总要给凯之留一条后路才是。” ……………… 滚滚的江水一路之下,陈凯之已在官船上安顿好了,在雨中眺望着远方,看着那无数熟悉的景色愈来愈远,他叹息一声,带着几分郁郁回到了舱中。 这是一艘两层的官船,水手和护卫俱都在一楼和舱底,唯有二楼有几个舱室,似乎除了陈凯之,还住了其他人。 待到了正午,便有人来请陈凯之:“公子,饭菜烧熟了,请至饭舱中用饭。” 陈凯之点点头,随后而去。 这显然不是寻常意义的官船,至少即便陈凯之解元的身份,也是没有资格乘坐的,若非是有陈德行关照,陈凯之也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到了饭舱,却见外头有个人抱手而立,此人络腮胡子,像是个莽汉,可陈凯之细细看他,却见他太阳穴隆起。 陈凯之脚步刚到,他如鹰一般的眸子便在陈凯之身上掠过,这眼眸,很锋利。 陈凯之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尤其是这目中所掠过的杀机,既像是一个久经军阵的将军,又或是一个手刃无数人的杀手。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竟只是站在门口,充作护卫。 似乎他从陈凯之身上没有看到什么威胁,点点头,便侧身让了陈凯之进去。 船舱中固然陈设华美,可空间毕竟有限,在这里,不过是几房案子而已。 只见此时坐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老者,老者须发皆白,却显得很是硬朗,正拿着银勺,垂头吃着一小碗黄米粥。 这虽是黄米粥,本是最低贱的粗食,可这碗煨得极好的黄米粥,却给陈凯之一种别致感,粥水似乎熬了许久,粥香四溢。 陈凯之历来有尊老的性子,便安静地朝着老者作揖行了个礼,接着才在另外一处案头跪坐下。 这时,有女婢也给陈凯之端来了饭食,倒是酒菜丰盛。 陈凯之刚举起筷子,这老者却是放下了银勺,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陈凯之忙放下筷子,客气地道:“贱名不足挂齿,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老者微微皱眉,似乎想起什么,道:“可是今科金陵乡试的解元吗?” 陈凯之脸上略显谦和,轻轻点头道:“正是。” 老者便又低头继续吃粥了。 陈凯之见老者没有再说话,也开始用饭,他是有些饿了,吃相有些不雅,不似那老者一般细嚼慢咽。 待老者吃完了粥,突然开口问道:“洛神赋,是你写的吧?” 陈凯之只得停下筷子来,道:“是。” 老者撇了撇嘴:“是托梦而作?” 陈凯之又点头。 老者眼眸眯了起来,一脸好奇地看着陈凯之。 “这么说,你今年中试的文章,那一篇山不在高,也是你托梦得来的?” 这…… 陈凯之自然是不能承认是托梦来的,若是托梦来的文章,自己这解元不是没了? 陈凯之忙摇头,正色道:“这是学生拙作。” 老者恢复了常色,却是冷笑起来。 “这两篇文章,俱都文采斐然,既然山不在高是你所作,那篇洛神赋,则势必也是你所作的,何来托梦之说?你小小年纪,名利心太重,只怕那篇洛神赋,就是想借着当今天下的时局,想要借此飞黄腾达吧?” 在这清流多如狗的世界,被人说想要飞黄腾达,几乎形同于指着鼻子骂人。 陈凯之却只是笑了笑,不回答。 他不反驳,是因为不想滋事,而没有恶言相向,只是因为他尊老,至于解释,自己凭什么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解释这些呢?没有必要。 老者见陈凯之不答,便已起身,他走了几步,到了舱门口,又回眸:“世上就是因为贪恋名利的人太多,才会有这样的纷扰,你是个有才之人,理当淡泊一些。” 说着,人已出了饭舱。 陈凯之明显看到,他这一走,门外似有几双眼睛便也撤下。 这家伙,不但有不凡的人在舱门保护,便是在暗地里,似乎也有人默默随扈。 可是……能坐上官船的人,本来就非富即贵。 陈凯之倒没有太在意,他吃饱喝足了,便回自己舱中去。 回到了这个安静的舱中,百无聊赖下,他从包袱里取出了文昌图,默默诵读起来。 到了傍晚,雨已停了,在昏黄下,却见天空挂起了一道彩虹。 陈凯之出了船舱,便见外头虹光万丈,船上依旧还是湿漉漉的,可在这夕阳的余晖,却给他带来完全不同的享受。 那老者却站在甲板上,络腮胡子的大汉,依旧是抱手尾随在老者身后。 老者似乎在抬眸欣赏着天穹上的美景,似是听到了动静,回眸过来,见是陈凯之,却朝陈凯之一笑。 这笑容,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示好的意思,偏偏,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贵气。 此时,只听他道:“山不再高,倒是有点淡泊的意思,足以让人击节叫好,可惜还是有些矫揉造作了,想来是你为了应试而作,并非是你真正的感受。” 这人,真特么的奇怪啊,有事没事就来评判别人的文章,有意思吗? 不过陈凯之倒也不至于恼火,爱说便说去,只朝他一笑:“受教。” 说罢,陈凯之便转身离开,晚饭还没吃呢,这个时候,自然是吃饭去也。 陈凯之的饭吃到了一半,这老者便又来了,突然和蔼可亲地道:“你叫陈凯之,也是姓陈,不知是哪里的陈氏?” 陈凯之如实回答:“老家是在颍川。” “颍川?”老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人给他端来了小米粥来,他取了银勺,却又突然冒出了一句话:“颍川的陈氏,都是皇族,你也是皇族吗?” 陈凯之心细如发,却将心思放在他说的你也姓陈这句上,莫非此人也是姓陈? 他姓陈,瞧他这姿态,还有他坐着官船以及派头,莫非就是皇族? 陈凯之摇了摇头道:“哪里,只是听长辈说过,自己祖先的起源来自于颍川而已,或许只是长辈牵强附会也是未必的。” 老者倒是没有继续追问,便低头安静地吃粥。 等到陈凯之吃过了饭,正待要走,这老者又突然道:“去了京师,你有何打算?” 陈凯之心里有几分奇怪,这个老人家,还真是多管闲事呀,口里道:“参加会试。” “然后呢?”老者目光幽幽,这眼眸深处,似带着嘲讽。 陈凯之道:“若有机会,朝廷会授予学生官职。” “再然后呢?”老者笑吟吟地继续道:“再然后娇妻美妾,福禄无双是吗?” 陈凯之想了想,道:“这是其一,其二,也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你有什么抱负?”这老者看起来很有兴趣,一脸认真地凝视着他,似乎想将他看穿。 陈凯之毫不介意老者的目光,只是略略沉吟着:“现在说不好,在学生看来,自己有多大的权力,就会有多大的责任。” 老者哂然一笑,道:“每一个从天下各州府进京的举人,都是如此,可是真正步入了仕途,就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依老夫看你,你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分别。” 陈凯之有点恼了,这老人家真是句句带骨呀,便道:“为何?” 老者放下了银勺,面上带着漠然:“因为但凡追求名利者,自古皆然,哪里有什么道理呢?”。 a 第一百九十八章:是非之地(5更求月票) 陈凯之听了老者的话,感觉这老者这话算是说了等于没说,顿感无语,只摇摇头,再懒得继续说下去,只是道:“学生吃完了,再会。” 说罢,他又回舱中看书去了。 这老者则是慢吞吞地继续吃那黄米粥,等吃完了,那络腮胡子的大汉才进来低声道:“殿下要去休息吗?” “不用了。去甲板看看吧,难得有这样的景色。” 大汉颌首点头,却像是想了什么似的,突然道:“小人感觉那个举人有些古怪?” “嗯?” 大汉道:“总觉得他不一般,像是个习武之人,不过看他的身形,却又不像。” 老者只是默然地摆摆手:“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紧要,此人热衷名利,这等人最是惜身,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的,吾此番回京,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太后和赵王,哎……家国之事,实在难以抉择。” 大汉欠着身道:“那么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老者哑然失笑:“能有什么打算?我漂泊江湖惯了,而今垂垂老矣,已到了这个年纪,当初没有打算,今日又怎么会有打算呢?” 他挥挥袖子,往外而走,边道:“走吧,去甲板上看看。” ………… 船上的日子,总是百无聊赖的,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大船一直沿着运河而行,陈凯之除了将自己关在舱中读书,便是出去吃饭。 对那老者,陈凯之一直保持着疏远的态度,他觉得这个老者很不一般,只可惜,和自己无关。 他也不想打听什么,何况他隐隐感觉到,这老者的周遭,总有人暗中保护,明明这船中狭小,可是这些人,总是难见身形。 他现在虽已是举人之身了,可力量依旧还是微博的,还是不要惹麻烦的好。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陈凯之照旧到了饭舱吃饭,那老者已经用过饭了,这几日,二人除了点头致意,便相互不再理睬。 可是今日,老者却突然道:“到了学宫,你若是报上我的名字,或许有人会给你一些方便。” 陈凯之觉得好笑,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何来的什么方便? 陈凯之摇摇头道:“还是算了。” 老者显然有些想不到陈凯之的这般反应,一挑眉道:“这是为何?” 陈凯之想了想道:“学生忝为解元,想来到了学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被刁难的。何况人是两面的,得到了别人的方便,自然也会得到别人的不方便。” 老者一呆,他突然觉得这番话似乎颇有哲理,报了他的名字,固然会有他的朋友照顾陈凯之,可谁知道他有没有仇敌,而给陈凯之惹来麻烦呢? 老者不由哑然失笑,随即道:“你太聪明了,有些时候,太过聪明并不是好事,少一些算计对你不是坏事。” 陈凯之摇摇头道:“看来先生对我的误会大了一些,学生没算计什么,只是不喜欢给自己添麻烦罢了。” 老者突然道:“可是你却不知,你已经有麻烦了。” “嗯?”陈凯之一脸不解地看着老者。 老者冷笑道:“你的洛神赋送入了京师的时候,就如你所说的那样,既得到了好处,也惹来了麻烦,到现在,你还要装傻吗?呵,也正因为你的洛神赋,才给老夫惹来了烦恼。” 他突然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和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争吵的呢?老夫云游天下数十年,如今却不得不回到京中去了,你到了京中,尤其是去了学宫,就请好自为之吧。” 说罢,人已离开。 陈凯之倒是有些恼火了,什么叫我给你添了麻烦?而且那洛神赋,本是自己用来自救的,谁知道被朱县令送入了京,这能怪我吗? 不过……他隐隐觉得那老者说的没有错,那篇曾给自己带来看不见摸不着好处的洛神赋,极有可能在自己去京里时,会带给自己不少烦恼。 只是……管他呢,就算是有麻烦,也不是自己现在能控制的,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陈凯之心里想着,不知觉间,已出了饭舱,却见那老者正在船舷的甲板,陈凯之便绕道去了船尾。 从这里眺望着这天穹上的朦胧景色,这一路,待在这船舱里,总觉得有些闷气。 在这个时候,陈凯之想到了自己的前途,想到了自己的恩师,却不知这恩师,现在如何了? 这样一想,心里便不禁怀念起来,恩师的性子淡泊得很,早知如此,临别时,该送他几首曲子。 一想到曲子,陈凯之便不自禁地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口琴,将口琴轻轻放在自己口里,随即,一股悠扬的曲调便顺着口琴的孔洞悠扬飘起。 这曲调随着船下涌动的水声而起,明快悠长。 此时,在那船舷处,老者则是背着手,眉头深锁,深沉地看着河畔,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则是寸步不离的站在一旁。 老者突然道:“吴虎。” “在。” 老者叹了口气,道:“你上次问老夫,该何去何从,老夫突然在想,若是这时不再有这些烦恼,舍去这个身份,像从前一样漂泊于江湖,那该是有多好啊,哎……多事之秋,是非之地啊。” 吴虎生得魁梧有力,但在老者跟前,气势却总是一下子的少了许多,他恭谨地道:“殿下当初离开京师,不参与皇位之争,足见殿下的高风亮节了,正因为如此,殿下才能得到天下人的敬重,才被人所信服。而现在,先帝大行,少主登基,太后摄政,无论是赵王还是太后,自然希望殿下能够出面,为他们哪怕说一句话才好,殿下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太后和赵王都想起了殿下,足见殿下的声誉之广,人所皆知。” “呵……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老者摇头,面上没有丝毫的光彩,反而带着一股忧思,凝眉道:“当初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方才远走,谁料竟成就了美名,谁料却又因为这美名被十几道金箭传回,老夫是不得不回京趟这趟浑水了。” 老者回眸看了这吴虎一眼:“那么……就回到京师做一个笼中鸟吧。” 他信步要回到舱中去,快接近客舱的时候,耳畔,在河水拍打船底的声浪下,竟听到了一股悠扬的曲调。 这曲调写意而洒脱,令他面色微微一沉,接着身子一顿,像是被人钉在了地上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细细凝听。 这曲调,似是狂放不羁,甚至令人感觉连那潮水的声音,似乎也在给曲调打着节拍,更显曲调的欢畅。 老者竟是一时之间失神了,显然,对于这种乐器和曲调,他从未接触过,可是在这烦恼之中,乍听之下,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轻轻挪步,想听得更清晰一些,寻声到了船尾。 此时已天色昏暗,在这黄昏之中,霞光万丈,一轮弯月自东山微微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影子,日月相交之际,船尾的少年,则是坐在船舷上,手里拿着琴,身子依靠着船尾的杆子,挡着脚,脚下便是哗哗的江水,他专心致志,只留给了老者一个背影, 少年吹奏的曲调,大概是因为到了**,于是整个人都欢畅起来,完全沉浸在这声乐声中。 仿佛……是在纾解在心中的郁郁之气。 而这郁郁之气,通过了口琴,却又奏出豪迈的曲调。 老者只伫立着,听的愈发的出神,他凝望着这背影,若有所思,却又被这曲调所感染,深陷其中。 一曲奏罢,涛声依旧,坐在船舷上的陈凯之,抬眼看着凝神静听的老者,他倒没有露出半点惊讶之色,神色淡淡地道:“见笑。” 原来他早已知道了身后有人来? 在这滔滔江水还有豪迈曲调之中,若非是学习了《文昌图》,陈凯之又岂能发现? 连这老者都变得震惊起来,尤其是身后的络腮胡子大汉,顿时对陈凯之起了警惕。 陈凯之已是回眸,而这夕阳的余晖如点点星光地落在他清秀的面庞上。 老者收起惊色,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道:“这曲,叫什么?” 陈凯之跃下了船舷,收了口琴,微微带笑道:“笑傲江湖!” 所谓的笑傲江湖,在前世,因为一部笑傲江湖的插曲所被人熟知,可事实上,此曲本是出自古典佛教音乐《清心普善咒》,后为影视改编,方成耳熟能详的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老者身躯微震,满是不解地看着陈凯之,:“你为何吹奏此曲?” 或许是受方才的曲子所感染,陈凯之洒脱地道:“无他,不过是怀念恩师而已。” 老者却是继续追问道:“敢问令师大名?” 陈凯之便肃然道:“家师姓方讳正山。” “原来是他?”老者也不敢等闲视之了,道:“令师是个极洒脱之人,老夫一直想见识,真是想不到,原来你是他的高徒,此曲和令师有什么渊源吗?” 陈凯之只一挑眉,道:“没什么,让先生见笑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吃人嘴软(1更求月票) 老者只是凝眉,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曲中。 陈凯之便朝他作揖,想要回客舱去,那跟在老者身边的吴虎却是挡在了陈凯之的跟前,冷道:“我家先生还有话问你,你为何这样急着走?” 陈凯之笑了:“因为我想走啊。” 这个理由,很强大。 吴虎还想说些什么,老者却是呵斥吴虎道:“吴虎,不得无礼。” 这吴虎瞪了陈凯之一眼,这才后退了两步。 陈凯之朝他耸耸肩,带着几分促狭,径直走了。 “殿下,此人实在无礼。”吴虎看着陈凯之远去,感到很是不忿。 老者的眼中却是带着迷惘,似在咀嚼着方才的琴音,出神道:“此曲听着,还真是有些触动了老夫的心事啊,他的恩师,也是个淡泊之人,他说这是给他恩师的,可是老夫却觉得,此曲竟可用在老夫的心境上。” 吴虎不由挠挠头:“殿下不是一直不爱听曲的吗?” “是啊。”老者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道:“以前的确是不爱听的,可现在,却总还想再听听。” 吴虎便冷冷道:“那我将他‘请’来,他不敢不来的。” “不可。”老者摇摇头道:“你身上的血腥气太重,凡事不可鲁莽。” 说罢,他带着遗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清早,陈凯之刚起,洗漱之后,那吴虎便走了来,道:“陈公子,我家先生请你去用餐。” 又到了吃饭时间啊,在这百无聊赖的船上,陈凯之觉得,似乎也只有吃饭才能给自己提一点兴趣了。 他也不客气,径直随这吴虎到了饭舱,而在这里,那位老者早已在等候了。 只见他盘膝坐着,看见陈凯之来了,脸色比往日多了点亲和。 陈凯之往自己平日吃饭的案上看去,那里也早已摆满了美味佳肴。 看来,这一次是给了很优厚的待遇啊。 “老夫看陈公子胃口颇好,昨夜船只停泊时,老夫让人到岸上买了一些吃食来,陈公子,请吧。” 陈凯之跪坐下,很厚道地对老者道了声谢,便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在这船上,虽然饭菜还算丰盛,可毕竟食物并不新鲜,这一次,老者特意让人登岸采购的食物,还真的勾起了陈凯之的馋虫。 陈凯之的饭量本来就不少,对着美食,直接风卷残云,片刻间便横扫了个干净,最后才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抬起眸来,才发现这老者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而他案上的小米粥,却是没有动分毫。 陈凯之忍不住有几分尴尬,便道:“惭愧。” 老者叹口气道:“请你吃,你便吃了个干净,可见你也是个豪爽的性子,老夫此番与你同船而渡,也算是有缘,昨夜听了你的曲,可谓绕梁三日、不知肉味,还真是不知为何,你那曲,却勾起了老夫心中所想,因此才厚颜,想要多此一问,陈公子能否再吹奏一曲给老夫听一听吗?” “呀。”陈凯之不禁苦笑:“我忘带我琴了。” 老者便道:“无妨,老夫可以命人代为去取。” 吃人嘴软啊,陈凯之虽觉得这老者高傲,却也不算坏,便摇头道:“清早来吹,也没什么意思,其实这里头的词,更有意思。” 老者眉毛一挑,还以为是陈凯之敷衍他。 陈凯之自是看出了老者的心思,便笑道:“反正吃了你的,那也无妨,我唱你听便是。” 而今吃饱喝足,陈凯之兴致也来了,坐在这船上,行走在滔滔江水之中,陈凯之坐定了,方才唱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这首笑傲江湖,本就是豪迈之曲,无论是谁扯起嗓子吼便是了,陈凯之一开喉咙,老者先是皱眉,连那性子粗鲁的吴虎也给吓了一跳,还以为陈凯之要做什么呢! 可唱到了滔滔两岸潮,老者的眉头随之舒展开来,声音……是不好听,有些粗犷,不过这词却恰好与曲配合。 何况,这沧海一声笑,豪气万千,让老者顿时精神一震。 陈凯之接着唱道:“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此句竟是开始婉转了,一句浮沉随浪,竟令老者心情低沉起来,往事的浮沉,不知留下了多少遗憾。而后一句只记今朝,却一下子又令他情绪高昂起来。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汹尽红尘俗事几多骄。” 其实这些歌词,某种意义来说,所引用的,恰是明代词人《临江仙》的意境。 这等看破红尘的洒脱,对于老者来说,不啻使这往事历历在目,可回眸去回味,却又发现,自己一生所走的路,曾有多少是没有意义,是非成败事,而今到了垂垂老矣时,回头去看,这些事,是何等的笑话。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此词虽是粗犷,对于古人来说,若是细究起来,只怕有不少错漏,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陈凯之这带着一点跑调的嗓音陪着这豪迈的曲调唱出来,竟是直入老者的心肺。 老者似在回忆从前种种,突的,心里又生出了放下一切,漂泊天下之心,这是何其令人神往之事啊,接着,陈凯之开始啦啦啦啦啦起来。 随着这啦啦啦啦啦的伴奏,老者也似有触动,他眼里突的噙出泪来,既是感触万千,心底深处,又有一股笑傲而去的冲动。 他嘴皮子喃喃开始颤抖,先只是激动的颤抖,接着从喉头,也不禁跟着啊啊啊啊的伴随着陈凯之伴奏起来。 这一啦不打紧,啦啦啦啦着,竟发现心里的许多烦恼竟也一扫而空,仿佛现在的自己,正如词中所言,在这滔滔两岸潮中,对着沧海大笑。与游人泛舟湖上,忘却了烦恼,庙堂里的是非,江湖上的成败,俱都抛在了脑后。 他噙着泪,却又大笑,跟着陈凯之一起:“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那吴虎,不禁皱眉,他突然感觉很难理解自己的主人,平时如此不苟言笑之人,如今却跟着这个破锣嗓子的小子发疯。 偏偏,渐渐的,他也开始代入进来,亦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 陈凯之已经不想啦了。 偏偏这老者非要继续啦啦啦啦下去不可,这曲调不停,倒让陈凯之又来了兴趣,便跟着老者和音。 这楼船里的动静太大,吓得下头的护卫和船夫都走了上来,有人在外探头探脑,老者方才意识到了什么,终于停了,朝吴虎使了个眼色。 吴虎便立即虎着脸,将人驱散。 呼…… 老者长长的松了口气,他居然发现,自己长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或者说,记忆之中,他很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这样的失态。 “令师……”老者想了想措辞,才继续道:“这既怀念令师的词曲,想来令师就是这样浪荡江湖也笑傲王侯的人吧,老夫真是羡慕他。” 这是老者由衷的感叹,他心理想,我何尝不想如此?可是有些事,终究是放不下啊! 老者接着道:“下一次,老夫来唱,你来吹曲,如何?” 陈凯之不由一愣,他还来劲了? 不过,陈凯之的心情也是愉悦到了极点,其实何止是这粗犷的词曲,某种程度来说,无所顾忌的放声高歌,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呢? 陈凯之上辈子就爱唱k,虽然嗓音奇烂无比,可这也是上一世纾解压力的主要渠道。 如今吼了几嗓子,心情顿时舒畅起来,想来这老者大抵也是差不多,他不知道这词曲哪里触动到了这老者,不过一个愁眉苦脸的人,能高歌出来,想来也一定会生出很奇妙的愉悦感吧。 陈凯之笑了笑道:“好啊,下次有机会,学生把那吹奏的口琴带来。” 老者愉悦笑道:“不如傍晚如何?” 你还较真了,竟还要约定时间? 陈凯之便哂然一笑道:“若是能吃的好,学生很愿意效劳。” 老者却是大笑起来道:“吴虎,你听清楚了吗?” 吴虎则是露出苦笑,道:“是,小人明白了,小人会为陈公子安排。”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狡黠,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啊,何况自己晚上还要付出辛勤劳动的,虽然只是动动嘴,不也要耗费精力吗? 陈凯之道:“我要吃鸡,吃鸭,吃肘子,吃草鱼。” 吴虎那双虎目越瞪越大,怒目地看着陈凯之,这个家伙还真是不怕麻烦别人啊。 “就这样说定了啊。”陈凯之却是毫无畏色,很是坦然地朝吴虎行礼了礼:“有劳。” 说罢,便走了。 满怀的期待,好不容易等到了傍晚,陈凯之又是津津有味地包餐了一顿,这一老一小便在这淡淡的夜色袭来的时候,一起来到了这船尾。 在这船尾上,对着星光点点的夜空,陈凯之吹奏,老者高歌,可谓是不亦乐乎。 老者觉得甚是奇妙,原来只要自己放了嗓子,当真有发泄的效果。陈凯之对这老者的印象也逐渐改观,自也是相处愉快。 第二百章:传说中的师兄(2更求月票) 一人吹奏,一人高唱,倒是融洽,老者的嗓子,其实比陈凯之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哥也不笑二哥,陈凯之甚至怀疑,这老者若是到了前世,十有八九就是广场上跳广场舞或是唱歌扰民的老头老太。 想到这些,陈凯之不免在心里汗颜,待老者唱得差不多了,陈凯之也停了吹奏。 其实对陈凯之来说,在这寂寞的旅途上,唱唱卡拉ok,其实也是一件颇为愉快的事。 “哈,此曲真有意思,乍听是大俗,细听却是大雅,这是你所作的吗?” 陈凯之没有说话,在老者看着,算是默认了。 老者愉快地道:“不错,老夫之前的确是看错了你了,还以为你也是贪图名利之徒,现在看来,能作出此曲的,定是人生有所感悟,何况你恩师那般之人,教出来的弟子,想来也不差。” 陈凯之见这老者口若悬河,说得不亦乐乎,便道:“说起那《洛神赋》,其实当初,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遭人陷害,不得不借此纾困,谁料……竟传到了朝中。” 这是老实话,显得很诚恳。 毕竟,大家应当也算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了吧,好歹一起唱过歌呢。 老者大笑道:“原来如此,老夫竟没有料到这一层。” “不过……”陈凯之一脸认真地道:“不过学生此去京师,就是奔着前程去的,这没什么好隐晦的,或许先生看透了许多事,或如学生恩师一般,也早已将功名利禄看开了,可学生虽以此来作歌怀念恩师,自身却还没有看透。” 老者倒是释然了:“那么,便愿你成就你的功业吧。” 陈凯之和老者渐渐熟络了,这老者不愿提起自己的身份,陈凯之也就懒得去问,平时老者会命那吴虎在船只靠岸时,给陈凯之买一些吃食来,陈凯之也不客气,只管去吃。 这一条自金陵的运河,已走了半月,在二人逐渐熟络中,总算是要接近京师了。 陈凯之站在船舷,看到沿途的村落和城郭愈多,远处,连绵的山峦亦是浮现,不禁心潮澎湃。 这里,便是大陈的中心,是自己新的起点啊。 突的,他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取出了一封书信来。 这封书信是师兄寄来的,里头有师兄的地址,船夫那儿,说是次日清早便可抵达了,到了京师,就该去拜访邓师兄了。 此时,吴虎过来道:“陈公子,我家先生有请。” 这只怕是船上的最后一夜了,陈凯之随着吴虎到了这老者的船舱,舱中雅致,却见老者盘膝坐在这里,等候陈凯之来。 陈凯之朝他作揖,老者含笑着摇头道:“不必客气,这洛阳,眼看就要到了,你我相交半月,实在难得。诚如你词中所言,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老夫年少时,也曾有豪情的,如今这豪情便如夕阳一般照在衣襟上了。” 说到这里,他竟苦涩一笑:“而你,却是豪情仍在,踌躇满志,真是羡慕你啊。” 老者露出萧索之色,有些难过地说道:“只可惜,老夫放歌,已习惯了你来伴奏,可是明日之后,你我就要一别,自此之后,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老夫这嗓子,想要放歌,怕也难了。” 陈凯之心里想,对方身份神秘,二人身份,各有不同,年岁差距也是极大,同船而渡时,这里没有外界的纷扰,所以才可以尽兴,可一旦登岸,回归了现实,确实再难相聚了。 想到这里,陈凯之也不禁有着几分落寞,吁了口气,才道:“是啊,聚散终有时,还望先生珍重。” “你也要保重,你我是忘年之交,哎,真是不舍啊,其实老夫一直希望这船继续走下去,当登了岸,脚踏上了地,便有数之不尽的烦恼了。”老者显露出颓唐之色,却又打起精神来,继续道:“可无论如何,老夫和你乃是朋友,既是朋友,老夫终盼与你下次相见,这……是老夫修的一封书信,你拿去寻学宫的赵宫主,到时你进了学宫,自然会给你方便。” 说罢,他将书信交给陈凯之。 陈凯之接过了,却是一想,不禁挑眉,突又将书信搁在舱中灯台上的冉冉红烛上。 这书信遇到了明火,顿时升腾起火焰,烧成了灰烬。 在老者的讶异之色下,陈凯之笑道:“学生是奔着前程来的,可没说过,在这船上,要靠一个一起放歌的忘年交来得什么前程,若是学生拿了这个去,那么这笑傲江湖,反就成了一个大笑话了,学生要的,自己去取,先生与学生萍水先锋,因江湖而聚,也将因江湖而散,但希望至少将来学生再见先生的时候,不必心里想着曾受过先生的恩惠,而低人一等。” 老者听着陈凯之的话,迟暮的眼中不禁多了一抹光彩,哑然失笑道:“是呀,不该辜负那笑傲江湖,是老夫的错,老夫太俗了。” 陈凯之道:“明日作别,大家各奔自己的烦恼吧,天色不早,先生也该及早睡了,明日再见。” 老者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再会。” 陈凯之回到舱中,心里怀着对京师的憧憬,便直接睡了过去。 等到次日醒来,方才发现,这大官船已停泊在了码头,陈凯之便想,和那老先生好好拜别,再登岸去吧。 谁料到了老者的舱中,那吴虎并没有在外守卫,陈凯之敲门,早有船工似料到陈凯之会来,忙是快步过来道:“那位先生清早就已经走了。” 下船了? 陈凯之心里寥寥,马德,居然不告而别,不够朋友啊。 他只得摇摇头,收拾了包袱和书箱下船。 只见这洛阳的洛水码头早已是车马如龙,比之金陵,更加繁华热闹。 陈凯之倒不觉得新奇,毕竟再繁华的城市,他也见过,只是远处那巍峨宏伟的城墙,还是让陈凯之觉得震撼。 陈凯之左看看,右看看,想着该去找邓师兄,正想着先进城再说,谁料有人突然走到了他的跟前,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凯之愕然地看着这人,这人看起来比他要长六七岁,生得颇为俊朗,也是儒衫纶巾,显得很是体面。 他朝陈凯之问:“可是姓陈吗?” 陈凯之回道:“正是,足下是谁?” 这人顿时笑起来,一拍陈凯之的肩膀,开怀笑道:“我是你师兄啊,恩师早就修书,说你是坐着官船来的,我便查过你这艘官船,估算是今日清早就到了,料想这官船也是极少延误的,便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一直看着那船,见你下了船,和恩师在书信中说的一模一样,哎呀,果然是我的师弟啊,陈……不,凯之,快快,把你包袱和书箱拿来,这一路上,你旅途劳顿,莫要累着了。” 说着,那跟在他身边的仆役便要过来帮忙。 陈凯之也是大喜过望,这就是传闻中的邓师兄? 这种感觉,就如他乡遇故知一般,虽是第一次见,却是透着亲切,陈凯之便忙要将书箱解下来。 只听那头邓师兄笑道:“待会儿先到府上去歇一歇,屋子已经给你收拾了,休息之后,师兄为你接风洗尘,噢,这洛阳还有好去处的,那百花楼,你可曾听说过?师兄带你去见一见世面。” 陈凯之此时正要将自己的书箱交给那仆役呢,一听这话,神情一怔,又连忙将书箱抢夺了回去。 不对…… 丰富的社会经验告诉陈凯之,自己可能遇到骗子了。 邓师兄看着陈凯之的反应,不解地道:“凯之,你这是怎么了?” 陈凯之边将书箱背回去,边道:“我自己来背吧。” 邓师兄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让你受累。” 说着,他要将陈凯之肩上的书箱解下来,陈凯之却又侧身躲开,一面道:“你少来糊弄我,你并非是邓师兄,莫非是想诈我的财物?” 邓师兄瞪大了眼睛,像是受惊的小兽一样,震惊地看着陈凯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何不是你的师兄了?” 陈凯之嘴角微微一抽,满是不屑地朝他冷笑:“恩师早说了,我的师兄是个高士,人品高洁,很有才情,最重要的是性子稳重,不苟言笑,是正人君子。” 怎么会是你这样的德行? 邓师兄顿时汗颜,跺脚道:“恩师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哎呀,你怎的不懂得变通,亏得你还中了解元,还道你聪明伶俐,恩师在前的时候,难道我还敢放肆吗?自然是要假装自己端庄大方才是,至于什么才情,无非就是恩师想弹琴,我陪着听一听,再说几句恩师弹得好,不过这里有一点点缺失,这样既哄恩师高兴,又显得自己认真听了。再者说了,我若去那烟花柳巷,做这红尘客,还要和恩师说?” 卧槽,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陈凯之突然觉得这个师兄套路太深,特么的,早知如此,当初我也该学师兄啊,难怪自己像后娘养的,恩师将邓师兄当宝贝一样,居然特么的是套路…… 第二百零一章:接风(3更求月票) 听完了师兄的一席话,陈凯之顿感自己还是缺乏人生经验啊。 不过细细想来,也是不对,陈凯之自觉得对别人倒是套路,可是对着恩师,心里却就是满怀的敬重,所以极少会拿这种套路去糊弄师父的。 可看看邓师兄,再想想恩师平时对他各种夸奖,陈凯之还是免不了有一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觉。 陈凯之恍然回过神来,只得朝邓师兄作揖道:“是我糊涂了,还请师兄见谅,恩师只说了师兄姓邓,却不知师兄高姓大名?” 邓师兄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道:“我叫邓健,三年前中的进士,先在户部观政,现如今在兵部做事,哎,这些就别提了,总之部堂里的事复杂得很,以后再和你说,你放心,你是我师弟,我虽糊弄师父,却是你的师兄,长兄如父,师兄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到了京师,就要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走,先回家。” 说着,命人给陈凯之背行礼,码头外已有轿夫等着了,邓健倒是很热心,让陈凯之上轿,一路领着陈凯之进城。 穿过了外城,经过又一重城门,进了内城,直到在内城边缘一处简陋的院落才停下。 陈凯之下轿,不由咋舌:“师兄,你住这里?” “还能住哪?这里是内城啊,寸土寸金,我只是个小堂官,想要贪赃枉法,也要别人肯送啊。”邓健一脸遗憾地继续道:“倒是可以去外城租个好地方,可我每日当值,若在外城,路上必得要耽误很多功夫,这已很不错了,你瞧,这隔壁是一个御史,街尾还有个翰林,你不要挑挑拣拣了,京官苦啊,我倒是想外放出去,奈何没有门路啊。” 邓师兄一脸惆怅,双眉拧起来,拿钱打发了轿夫,陈凯之这才意识到,连这轿夫都是雇的,倒是这房里,有个门房,还有一个老妇人负责烧水做饭。 陈凯之便道:“师兄,不知师嫂在不在,我该先去拜谒。” “没有。”邓师兄仰头,惆怅地道:“此前倒是有人来说媒,可我瞧不上,可是瞧得上的,又瞧不上我,哎,京里的事太复杂,先进屋吧。” 这是一个三间连起的厢房,偏偏门房年纪太老,耳目不太方便,邓健朝他大吼了两句去烧茶,这叫老刘的门房,只是连连点头,却一脸茫然。 而那老妇,却在厨房里烧饭,邓师兄咬牙切齿地道:“便宜就是没好货,还指着你们来伺候我,谁料却是我供着你。”于是忙不迭的去烧茶了。 陈凯之将自己的包袱和书箱放下,看着这环境,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在金陵,所有人都以为邓师兄现在定是仆从成群,娇妻美妾呢,谁料…… 邓师兄烧了茶来,似是因为茶北烫手,龇牙咧嘴的样子,捋了袖子,边道:“这里别的都不妥,唯一好的,便是便利了,你将来要去学宫,这里离学宫也近,其他的事,有师兄关照着,你好生读书就是,等中了进士,师兄有门道的,到时将一些经验传授给你。” 说到这里,他又感慨起来:“当初就是太年轻,什么都不懂,被人糊弄了,翰林进不去,外放又放不出,不上不下的,才致如此,你先歇一歇吧,饭快烧好了,夜里师兄带你去找乐子,见一见大场面。” 说到大场面的样子,邓师兄却是一副咬牙切齿,似乎是痛下了决心要破费一样。 这让陈凯之很过意不去,便道:“算了,还是不必去了。” 邓师兄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怎能不去?不去就是不给师兄面子,恩师那老家伙,我糊弄了他半辈子,自十年前,我拜入他门墙开始,就糊弄他,可是他修书来让咱们师兄弟友爱,这个我还能糊弄吗?我是师兄啊。” 陈凯之很是汗颜,忙从褡裢里取出几两银子来,这一次来京,他在荀家那儿支了三十两银子来用,所以手头也还算宽裕,陈凯之很是真挚地道:“师兄,我这儿……” 邓师兄看了一眼,却是火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瞧师兄不起是不?师兄好歹有官身在,再怎样不要脸,能对不起自家的师弟?赶紧收起你的银子。” 看着邓师兄气呼呼的样子,陈凯之便只好将银子收起来,接着才缓缓地喝茶。 过了一会儿,邓师兄便叫陈凯之去吃饭,果然是洗尘宴,酒菜不少,还特意杀了一只鸡。 邓师兄夹了两只鸡腿下来,便塞到陈凯之碗里道:“吃吃吃,多吃一些,噢,对了,你修书给恩师的时候,别说师兄坏话啊,咱们师兄弟,有什么事自己关起门来说,到时修书给恩师,便说我在此,除了当值,下了值便读书弹琴。” 说着,用筷子拧下了鸡屁股,像是许多天不曾见过荤腥一样,囫囵吞枣的吃了。 陈凯之让了一只鸡腿他,邓健摇摇头:“你吃,是给你接风的,我经常吃鸡的,不过不是在家,是上官吩咐去巡营的时候。” 师兄弟二人,一阵风卷残云,很快便吃了个干净,到了最后,邓健尚还拿着一只已经吃得差不多的鸡骨,拼命地剔着肉,似和这鸡有仇一般,乃至于一丁肉也要吃个干净。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当初的他很穷,那时候吃点肉都是难得的,所以每回碰到荤腥,都是珍惜无比,没想到师兄比起他来,似乎更胜一筹呀。 吃饱喝足了,邓师兄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摸着自己的肚皮,少不得要摆出一点师兄的样子来:“凯之啊,这京里的水,可深着呢,你好好进学宫,用心读书,外头的事,不必理会,有什么事,先和师兄商量着。” 接着又感叹起来:“想不到你竟是解元。” 陈凯之倒是很快适应了这个跟自己当初认知里完全不同的邓师兄,简单地收拾好一下自己的行礼,在屋里歇了歇,精神顿时又爽朗起来。 等出了厢房,便见邓健正在屋前的天井那儿蹲着洗涤着衣衫。 陈凯之连忙上前,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注视着邓健,满是疑惑地问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陈凯之认得,这衣衫是他一路坐船换下来的。 邓健放下手中的衣衫,一脸郁闷地道:“哎,本是有个老妇洗衣的,奈何她出去买东西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你将衣服洗了,你身上也没好衣衫,待会儿穿我的衣服出去,我带你去见见世面,师兄难得有沐休,今儿正好有闲……” 陈凯之当然知道邓健是想带他去黑网吧,看他大汗淋漓的样子,也是郁闷不已,连忙说道:“我来洗吧。” 邓健瞬间恼了,剑眉深深一拧,不悦地看着陈凯之:“平时师兄都极少亲自洗衣的,这不是因为你来了?我知道你也辛苦,恩师修书来,说你贫寒,家徒四壁,想来在金陵的时候很是辛苦,平时没有少洗衣吧?不过今次,师兄先帮你洗了。” 陈凯之讪讪道:“呃……其实……我平时在家不洗衣的。” “嗯?”邓健不由呆了一下,恩师说他家徒四壁,怎么不用自己洗衣? 邓健一双眼眸目不转睛地审视着陈凯之,惊疑地问道:“莫非你还雇了妇人?” 陈凯之挠挠头,不忍心骗他,讪讪笑道:“其实……是隔壁的歌女帮我洗衣。” “还有这样的事?”邓健气得跳脚,方才还一直怜悯陈凯之比自己过得还清苦呢,谁料这家伙…… 想到这里,不免有着几许尴尬,便道:“好啊,好得很啊,来来来,拿那竹竿子来,晾衣了。” 陈凯之突的想起什么事来,便道:“夜里,我就不出去了,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还是在家好好温习功课吧,那些烟花柳巷之地,眼下我去了也不好,若是被人知道,学宫肯定会处罚的。” “凯之啊,你这就不知了,而今风气和我朝初年不太一样了。”邓健想劝劝他,可见陈凯之一个劲的摇着头,显然他是主意已定了,最后也只好没有继续劝下去,便话锋连忙一转:“这样也好,得了功名,比什么都要紧,你好好读书吧,有什么不懂的就来寻师兄。” 陈凯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便回屋里看书去了。 来洛阳的时候,他从恩师那儿取了一些书来,在船中无事,便拿出来看,这都是大陈鸿儒的文章,近来读的是一本草堂笔记,陈凯之倒是得了不少的启发。 不过,对于这个新来的地儿,陈凯之多少还是带着几许好奇的。 现在虽还是在春季,但这京师的空气显然要干燥一些,并没有金陵那般如烟似雾。 通过内城的,是洛水的支流,身处其中,方才知道这里的宏伟。陈凯之吃过了晚饭,便出去走了几步,竟是被这座屹立千年的都城所折服了。 在附近转了一圈,也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看着天色渐渐黑了,才又回到了家中青灯为伴,打开自己的书箱,读起书来。 第二百零二章:天潢贵胄(4更求月票) 次日清早,邓健匆匆来叫陈凯之,催促陈凯之去学宫应卯。 所谓应卯,便是签到。 要进入学宫,首先得是举人的功名,而这学宫内,汇聚了大陈无数的人才。 太祖登基的时候,分置五宫十三院,各院都有院主,其中文院有七座,武院两座,又有画院、书院、琴院、棋院各一。 在这里入学之后,即便不能中进士,亦可在此继续深造。 尤其是那琴棋书画,多是一些屡试不第的举人,眼看科举无望,便将这心思都放在其上,正因如此,大陈无数优秀的作品,都自这里流传出来的。 今儿,邓健起得极早,忙让陈凯之洗漱了,匆匆地吃了米粥,一面笑道:“今儿是你第一次去学宫,师兄带你去,到了辰时,我便要去当值,若是去得迟了,只怕要惹人非议,我们快一些。” 陈凯之哪里敢耽误师兄的功夫,匆匆忙忙地收拾一番,穿戴一新,便随邓健出了门。 虽是南北不同,洛阳和金陵,各有特点,可在这清晨时分,同样的繁华气息是相同的,无数贩夫走卒,在这晨雾之中,都早早起来,开始了忙碌,好维持一日的生计。 邓健想要雇轿,陈凯之倒是劝住了,他昨儿只是在附近看了看,今儿倒正好可以跟着师兄沿路走一走,认认路。 其实他也知道,邓健的手头并不宽裕,按理来说,大陈对官员还算是优待,薪俸不少的,那……呃,师兄不会尽都送去黑网吧了吧? 念及于此,陈凯之不禁汗颜。 ………………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最为壮观宏伟的,自是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当清晨的晨钟一响,在那绚丽的后宫里,那太后所用的凤撵便已预备好了。 太后一身盛装,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的倦意,凤仪优雅地领着宫娥、宦官摆驾,径直往前殿而去。 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这卯时未到,太后便摆驾于此,本是破天荒的事。 凤撵穿过了无数的亭台楼榭,方才到了前殿停下,凤驾入殿,太后才坐下,便朝身边的张敬使了个眼色。 张敬颌首,扯着嗓子道:“宣靖王殿下入见。” 过不多时,便见一人穿着布衣徐徐入殿。 此人才刚刚出现在殿前,太后已是动容,朱唇轻轻一抿,旋即站起身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和陈凯之同船而渡的那位老者,他精神奕奕地信步入殿,却没有穿蟒袍,也不曾戴梁冠,只是儒衫纶巾,入殿之后,正待要行礼。 太后忙道:“皇兄,免礼吧。” 这为被太后称呼为皇兄的老者,就是当今靖王陈义兴,虽是皇长子,却是庶出,不过却因为知书达理,学识渊博,因此而被认为是皇位的重要候选人。 可就当所有人以为靖王与先帝将要夺嫡,一决高下的时候,那时候的靖王,居然以国家法度,应立嫡以长的理由而甘愿请求外放,不参与皇位的争夺。 此后等到先帝登基,念这位皇兄的好处,几次下诏,请靖王入朝。 靖王却又不肯,屡屡不肯入京,他最后一次入京,是在先帝即将大行的时候,先帝曾握住他的手,请他主持大局。 这意思颇有几分托孤的意味,先帝无子,百官之中,许多人认为赵王之子应当克继大统,而先帝却令靖王主持大局,便是告诉别人,只要靖王愿意,便可以取而代之。 靖王却是拒绝了这份美意,他依然认为,国家该有法度。 这世上,没有弟终兄及的道理,先帝大行之后,靖王便离开了京师,四处巡游,可是他的贤王仁爱之名,却是宇内传播。 如今太后和赵王,都有意请靖王入朝,都想着倚重他的声名。 于太后来说,这位皇兄是个公正的人,他与先帝相交莫逆,可以借他之手消除赵王在宗室中的影响力。 而对赵王而言,这位皇兄是极重礼法之人,当今皇帝已经登基,作为臣子,他绝不会悖逆天子。 昨日靖王自会嵇山入京,赵王大清早便去迎候,而今日,太后召靖王入宫,也有安抚之意。 太后道:“来,给皇兄赐坐。” 宦官早已预备好了锦墩,搬到了陈义兴身后。 陈义兴却还是郑重其事地朝太后行了礼,方才侧身坐下,道:“多谢太后。” 太后命人斟茶,她努力在营造一种家里人拉家常的气氛,所以先喝了口茶,才笑吟吟地道:“皇兄这一路来,可有什么见闻吗?哀家一直都深居宫中,外间的事,所知不多。” 站在一旁的张敬颇为紧张地看着靖王殿下,他知道,这是太后的用意,是想要试探一下靖王对当今时局的态度。 陈义兴叹了口气,心里先是想到的,却是陈凯之,他平静的面容里不自觉地泛起笑意:“这一路上都在船上,不过见闻是有的,倒是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太后柳眉微挑,似是觉得惊讶。 靖王是个闲云野鹤一般的人,尽力不触碰朝中的事,这几年,都在会稽山中隐居不出,对他来说,有趣二字,想必是极难得的,他若是觉得有趣,那么一定……有趣极了。 又或者…… 太后轻轻放下了茶盏,心里想,莫非他有什么深意吗? 太后也是来了兴趣,抿嘴一笑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有趣?” 陈义兴不禁微微一笑,随即笑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叹道:“不过是个寻常的少年罢了,恰巧和臣有一些渊源,说出来,只怕要令娘娘见笑。” 太后知道陈义兴不肯说,或许是他说出来之后,怕自己去‘打扰’这个人罢,便也知趣地不再追问。 “能引起皇兄的注意的人,一定是极出彩的人物,哀家倒是想见识一二。”接着,点到即止:“皇兄在京里可住得惯吗?” 陈义兴颌首道:“臣在哪里都住得惯的,这京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会住不惯呢?倒是令娘娘费心。” 太后便嫣然一笑道:“哀家知道,京师虽然繁华,可是这里却并非是你志向,你宁愿隐在山中,也不愿落到这红尘中来。只是如今国家多艰难,哀家不得不请皇兄来,主持京中大局。” 陈义兴眼眸微垂,旋即叹了口气。 “臣已很多年没有问过世俗的事了,而今天下大体承平,哪里有臣的用武之地呢?即便是有,臣已太多年不问世事,隐居在山林之中,读书自娱,哪里还有什么用处?娘娘太看重臣了,臣担当不起。” 太后浅笑,似乎早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轻轻捋了捋发髻,像是聊家常一样的,淡淡问道地:“不知皇兄近来读的什么书?” 陈义兴含笑道:“读史。” 太后兴趣浓厚:“是大陈的史料吗?” “正是。” 太后道:“可有什么心得?” 陈义兴不由露出几分颓唐:“看到了历代先帝的赫赫之功,也见识到了诸多王侯将相,偶尔也阅过不少风流名士,可臣想见一见寻常的百姓,翻过了三十帝的实录,竟是一个都不曾见。” 太后笑吟吟地道:“寻常的凡夫俗子,自然是名不见经传的。” 陈义兴摇头道:“臣起初也这样想,可细细去思量,却不禁恐惧起来,这天下的根基便是万民,万民安乐,社稷才能稳固,可臣却是一个民都不曾见,难道娘娘不觉得奇怪吗?” “臣又在想,臣若将来老去,想来也能在实录中留一个名字,可臣因何而留名呢?大抵是因为臣是先帝之兄,是天潢贵胄罢。” 说到这里,他温润的面容里不禁露出了几分悲凉:“臣因此而留名,到了泉下,亦是惭愧万分。” 太后看了张敬一眼,张敬点点头,去给陈义兴续茶。 太后便安慰道:“人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吧,这是祖宗的恩泽,何况皇兄本就是高士,素有贤王名,怎么可以这样去想呢?皇兄若是爱读书,不妨哀家下一道旨意,请皇兄去翰林院里寻一个差事可好?那儿虽是委屈了皇兄,可皇兄终是有才干的人,该为哀家分忧。” 陈义兴心灰意冷地摇头:“臣万死,不敢奉诏。” 太后微微皱眉,很是讶异地看着陈义兴:“这是何故?” 陈义兴深深叹了一口气,略微疲惫地说道:“臣是真的老了,家国之事,即便心有余,而力有不足。” 太后眉头轻轻一展,像是亲人关心长辈一样的开口说道:“那么哀家便在京中给皇兄营造一尊府邸,令你在此安度晚年,你年纪大了,不该再回山林了,那里毕竟有诸多的不便。” 陈义兴依旧摇头:“这不是臣的心愿。” “那么……”太后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皇兄想来已经有了打算?” 陈义兴笑道:“臣只想安心读读书,不需有亭台楼榭,能有一处容身之所,能静下来读读书,便已是知足了。” 太后抿嘴一笑道:“皇兄依旧还是如此淡泊,昨日皇兄见了赵王,赵王对你可有什么建言呢?” 第二百零三章:进学宫(5更求月票) 太后似是问的轻描淡写,但是跟陈义兴,说了这会儿话,却依旧摸不清陈义兴的心思,便想再试一试。 此时,陈义兴道:“赵王倒是建议臣去学宫。” “学宫?”太后眉头微皱,学宫里倒是有不少鸿胪和名士,无一不是大陈的栋梁,只是…… 太后深知,学宫和其他地方不同,那里的人,总是恪守着所谓的礼法’,绝大多数人,所效忠的都是天子。 赵王给靖王的建议,不得不说是另有所图啊。 太后眯着眼,面上却依旧带笑:“那么皇兄意下如何呢?” 陈义兴微微笑道:“这也是臣之所愿。” 太后却是叹了口气:“这既是你的愿望,哀家又能说什么,学宫十三院,你是亲王之尊,只怕那里容不下你,这学宫之中,有天人阁,你在那儿读书吧。” 陈义兴便站起来,作揖道:“谢娘娘。” 学宫有十三院,可对许多人来说,那天人阁,方才是学宫真正的核心。 那里收藏了无数的藏书,便是宫中所藏的书也不及这天人阁的一半,不只如此,能进入天人阁的人,都在学宫中是超凡的人物,即便是各院的院长,也未必有这样的资格,这些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任何一个阁中的人若是肯走出天人阁发表一番议论,都足以震动士林。 即便是宗室子弟,想要有这样的资格,也是绝无可能的,这是太祖高皇帝立下的规矩。 不过陈义兴入天人阁,倒是容易一些,他除了身份尊贵,最重要的是,他本身就是誉满天下的贤王,学问精深,才高八斗。 太后似乎也不愿勉强陈义兴,凤心一动,这才做了这个决定。 只是此时,她面上变得凄婉起来:“皇兄……” “臣在。” 太后见陈义兴拘谨有礼的样子,更是感触万千:“想当年,先帝和你都还在皇子的时候,哀家那时不过是个妃子,哀家亲见你们兄弟情深,谈天说地,那时的你,能拉着先帝滔滔不绝的说上一宿的话,可是现在,为什么却这样生疏了。哎……也不知是你变了,还是这世间变了,你年纪比先帝长许多,总是告诉先帝许多道理,先帝总是说,若是你做天子,一定是个圣君,他登基之后,虽是殚精竭力,却也不及你的万一。” “这是礼法。”陈义兴道:“臣虽为长,却非嫡子,所以合盖先帝为君,臣依旧还是臣。” 太后摇摇头,她没有从陈义兴的面上看到旧情,现在的陈义兴,仿佛永远是个恪守臣道的贤王,身上……少了那么点人间烟火气。 看上去他与世无争,却又高深莫测,总是那么的让人琢磨不透。 太后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一种莫名的疲惫感油然而生,手轻轻按了按额头缓解卷意,旋即她朝着陈义兴,淡笑道:“那么,你去吧,在京师好生住着,这里……终究是你的家。” 陈义兴便深深地向太后行了礼:“臣……告退。” 他返身,即便他知道,或许说几句亲人之间的话,可能会慰藉得了这个弟媳一二,可他面上一直保持着一丝不苟的样子,旋身而去,没有丝毫的停留。 目送着陈义兴远去,太后只是一笑,笑中带着苦涩,神色凄婉万分:“现在哀家身边的人,都没有了人味,真是可叹啊。” 张敬佝偻着身子,连忙问道:“娘娘是不是担心靖王殿下与赵王……” “不会的。”太后摇了摇头,正色道:“他不会害哀家的,固然哀家知道他血已冷了,性情也凉薄了,决口不再提和先帝之间的情义,可是哀家就是知道,他即便不与赵王为敌,也绝不会害哀家的。” 虽是说得如此肯定,可太后的面上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愁容。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烦恼了,好像永无休止似的,总能纠缠得你透不过气来。 “娘娘,殿下,只怕也差不多进京了。”张敬见状,低声道。 张敬知道,每次太后娘娘不开心的时候,若是提及到皇子殿下,总能令太后的心情爽朗起来。 果然,方才还一脸愁容的太后,只霎时间,秀眉便微微舒展开来了,那眼眸里,也多了些许鲜活,面色也是愉悦了许多,若有所思地道:“可有消息了吗?” 张敬便道:“奴婢没有刻意去打探,怕引起人的怀疑,不过奴婢想,若是殿下入了京,肯定要去学宫里点卯。” “你啊,真是谨慎得过了份。”太后嫣然一笑,像是嗔怒,可张敬却知道,太后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他忙道:“但凡牵涉到了皇子殿下,奴婢敢不谨慎?” 太后的心情像是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脸上微微地多了点达入眼底的笑意,道:“哎,哀家真想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的,瞧他一眼也好,一想到他或许已经离哀家如此之近了,哀家就感觉心又活过来了,可是这道宫墙将哀家与他隔开,虽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一般,哀家想到这个,就锥心之痛啊。” 张敬笑吟吟地安慰道:“这只是迟早的事,奴婢寻个空,去给娘娘打探一下,不过……总要小心一些为好。” “你……”太后旋眸,深深地看着张敬,咬着朱唇道:“你得看仔细了,仔细看看,自你上次在金陵见他时,他是不是瘦了,他正在长身子的时候,你要瞧好了,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 “说起这个。”张敬笑呵呵地道:“奴婢倒是知道,那郑文,昨儿已经回京复命了。” 太后方才还多愁善感的脸上,顿时掠过了肃杀之气,她冷漠地道:“这件事,你来办吧。” “奴婢,遵旨。” 张敬堆着笑应下,只是这笑容背后,却多了几分冷酷无情。 礼部右侍郎已上奏了弹劾奏本,关于郑文构陷陈凯之的奏疏,太后已经看了。 为此,太后一宿没有睡,而今郑文回宫,张敬自然要禀告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 说到学宫,这学宫的位置靠近着上林苑,环境清幽,远处便是林莽,郁郁葱葱,这在洛阳,绝对属于罕见的所在。 远远的,便可看到一处碑文,这是太祖高皇帝的亲笔提字,只上书‘学而’二字,字迹如刀,硬朗之风扑面而来。 再往里一些,便是高大的牌楼和仪门,穿过一座座牌楼,这里便有禁卫把守了。 陈凯之将自己的学籍取了给禁卫们验明,才准许他进去,接着便是和邓健告别,陈凯之朝邓健深深作揖。 邓健笑呵呵地道:“好好读书,要择一良师,师兄这便去当值了。” 陈凯之颌首:“师兄放心便是。” 等进了这学宫,才知道里头又是别有洞天,在这群山起伏之中,无数院落拔地而起,隐在林间,最远处,则是一处山峰,一座阁楼高数十丈,几乎高耸入云。 陈凯之知道,那儿便是传说中的天人阁。 天人阁乃是太祖高祖高皇帝动用了无数的民夫修筑而成,陈凯之曾在书中见过,据说天人阁有三老,这三老,无一不是连天子都要礼敬的对象,若能进入天人阁学习,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自然,陈凯之没有这样的奢望,他只希望好好的在这里读书,然后参加会试而已。 他踏步向前,显得踌躇满志,无论如何,这里是大陈的最高学府,汇聚了无数的精英,他遥望着这无数山峦,一处处的院落,每一个院落,仿佛都是这时代最伟大的遗迹。 再往前一些,便是入学点卯之处,只是小吏管理,所以显得格外的偏僻。 在这里,除了读书的地方,其他的机构,往往都只能用偏僻和不起眼来形容。 陈凯之按着邓健的描述寻路走进去,便有文吏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陈凯之回了礼,到了卯房,将自己的学籍交了,那文吏恭恭敬敬的问了陈凯之的姓名、籍贯,得知陈凯之乃是解元,顿时多看了陈凯之一眼,不禁道:“失敬、失敬。” 陈凯之谦虚道:“哪里。” 文吏笑道:“前几日,还有几个博士来打听陈解元点卯了没有呢。” 他笑得很灿烂。 陈凯之知道,这是有人想收自己入院,成为他们座下的弟子,毕竟谁都希望能找个好学生。 陈凯之只抿嘴没有说话,取了一个号牌,这号牌便是自己在学宫里的身份了。 嗯,号牌很吉利,九五二七,倒像是在牢子里,不过这样也不错,陈凯之没有太多的忌讳。 他转身刚要走,这时却听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却见有人疾步而来,口里大叫着:“我要去见各院的诸公……” 陈凯之见此人三旬上下,竟是穿着孝衣,觉得奇怪,故意驻足了片刻。 文吏道:“你是何人?怎可在此喧哗。” 那人凄惨地道:“家父姓王,讳之政,从前乃是学里的博士,如今被小人戕害,据说此人如今已中了举,即将入学宫来,这才赶来请诸公做主。” 第二百零四章:拒之门外(1更求月票) 王之政? 陈凯之挑眉,不是那个埋在了泥石流之下的王先生吗? 当初,自己可好几次想救他,让他到前院来,可他自己作死,非要留在后院,现在好了,他的家人竟是跑来这里闹事了? 文吏不禁呆了一下:“不知此人是谁?” 这披麻戴孝的人哭诉道:“姓陈名凯之,家父曾是这里的博士,与学中的诸公都有交情,而今我要见他们……” 文吏忙垂头,看了一眼陈凯之点卯留下的字迹,抬眸起来,却是发现陈凯之已是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此事……” 这人咬牙切齿地道:“难道就这样不通人情吗?这等事,你做不得主,让我去见世叔、世伯们便是。” ………… 陈凯之虽是隐约听到安卯房传来的声音,却没有当一回事,此事自有公论,这王家人,不过是来无理取闹而已。 拿了号牌,陈凯之便到文星阁,他对学宫里的流程早已熟悉了。 这文星阁里,有学宫各院的院长以及博士们的文章和画像,供生员做出选择,武院和琴棋书画院,他是不看的,主要关注的乃是文院,在这学宫里,文院方才是重中之重。 在这里,陈列着各院的历史,以及无数从中脱颖而出的名人,令陈凯之有兴趣的,则是文昌院。 这倒不是文昌图的缘故,而是这位文昌院的院长刘梦远先生的几篇文章,陈凯之曾在金陵看过,他的文章以老道为主,稳重得出奇。 或许很多人喜欢那些有灵气的文章,可对陈凯之来说,灵气是先天形成的,所以许多大儒的文章,固然称得上精妙,可作为一个学习者来说,你未必有他的奇思妙想。 唯有这位刘先生,文章四平八稳,可越是四平八稳的文章,能将其做到极致,才是陈凯之学习的对象。 因此,陈凯之更希望进入文昌院。 他想了想,没有犹豫,当即提笔修了一封书信给了刘梦远先生,交给文星阁的文吏。 今天的入学仪式,便算是结束了。 出了学宫,陈凯之在这洛阳城里闲逛,买了一些吃食,用荷叶包了,回到师兄宅院的时候,已是到了傍晚。 恰好这时,邓健已下值回来,一脸疲倦的样子。 一看到陈凯之提着吃食回来,邓健顿时拉下脸来,道:“凯之,你这是什么意思,师兄这里没你的吃,怎么要你破费?你手头里的银子,要留着将来买书和采购笔墨用。” 陈凯之忙笑道:“我现在银子倒是够用的。” “够也不成。”邓健眉宇深深一拧,不悦地瞪着陈凯之,劈头盖脸地道:“总要防患未然才好,你出门在外,有银子防身,也可宽心一些。” 一边痛斥陈凯之一番,一边进了屋子。 陈凯之将吃食摆在案上,是一只烧鸡,还有一包羊肉,邓健的眼睛有点儿发直,一面道:“我去热热,还有……往后可不要再买了,再有下次,师兄要严厉批评你。” 嗯? 这口气,听着听着,怎么像当初的自己? 陈凯之汗颜,好吧,索性只好道:“是,是,是。” 在师兄这里住着,虽然朴素,却还算愉快,至少师兄弟二人除了在吃上有共鸣,也算挺聊得来的。 吃饱喝足后,邓健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茶叶,二人斟茶泡水,茶虽不是好茶,可这时候,听着邓健说着洛阳的风土人情,对陈凯之不啻是巨大的享受。 邓健一面喝着茶,一面问道:“凯之,学宫里如何?” 陈凯之便将事情大致地说了。 邓健便颌首,很放心的样子:“你是解元,各院多半都会抢着要你。” 二人聊了一会,便早早睡下,到了第二天,陈凯之没有再让邓健相送,自行出发去了学宫。 陈凯之进了学,此时正是清早,许多学子兴冲冲地背着书箱分赴各院,陈凯之随着人流到了一处山峦的书院,这里便是文昌院。 陈凯之递了自己的学号,请求见刘梦远先生,过不多时,便有文吏请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入了学院,进入了一处书斋,这里的陈设很是压制,最吸引陈凯之注意的是,这儿的南墙由草席卷着,可以自这里眺望山下的景色。 刘梦远便跪坐在这南墙处,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陈凯之上前,彬彬有礼地道:“学生见过先生,学生昨日给先生修的书信,不知先生可收到了吗?学生自金陵来,不堪成才,恳请先生不嫌,容学生入院读书。” 刘梦远眼眸浅浅一眯,上下打量陈凯之:“你便是陈凯之?老夫倒是听说过你。” 陈凯之心里想,应就应,不应就不应,这绕弯子是几个意思? 他便微微笑道:“学生惭愧。” “哎。”刘梦远却是叹了口气,才道:“你的书信,老夫倒是看了,你有心来文昌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自己来听讲便是。” “先生这是何意?”陈凯之微微皱眉。 此时,刘梦远的眉宇深深皱了起来,露出一副为难之色:“这……有些事。”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他咽了咽口水,神色淡淡地说道:“还是不要挑明吧,那王博士,和老夫也曾算是旧识。” 一下子,陈凯之就明白了。 王家人分明是来胡搅蛮缠的,若是自己当真害死了王之政,早就被明正典刑了,这一点,这位刘先生再清楚不过,既然清楚,却还如此,这刘先生,只怕是担心收了自己,惹来王家人的纠缠,而且也怕这学宫里,一些和王之政从前交好的先生非议。 陈凯之不禁感到气愤,这王家人简直是过分了,可心里再气又如何,不可能对着刘梦远发一通脾气吧? 那是无能的表现! 收敛起心头的愤怒,陈凯之朝刘梦远解释道:“王先生的死,与学生无关。” “这个,老夫自然知道,并没有其他意思。” “这么说来,先生只是害怕惹来麻烦?” 刘梦远沉默了。 沉默就意味着默认。 陈凯之面上露出了讥诮之色,旋即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嘲讽笑意。 “学生看过刘先生的大作,那文章之中,犹如有一股浩然正气,令人读了,爱不释手,心向往之。学生还以为见了文章,便如见了先生,可是今日一见,学生失望了,既如此,那么……学生在此告辞。” 陈凯之只勉强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且慢。”刘梦远突的道,脸有惭愧。 陈凯之回头道:“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刘梦远目光幽幽地看着他:“这学宫的文院,是没有人收留你的。” 陈凯之诧异挑眉:“这又是为什么?” 刘梦远叹气道:“王之政在学宫里十三年,故旧无数,若是王家人不闹便罢了,可一旦闹了,四处伸冤,陈凯之,你认为还有人愿意收留你吗?” “那么……”陈凯之当然晓得,这便是传说中的人情世故,无论这些先生是否和王之政关系好坏,可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或许……他们还自诩自己这是人情练达呢! 陈凯之道:“若是无人收留学生,结果会如何?” 刘梦远惭愧地低下头:“那么你永远都是举人。” 陈凯之明白了,想要参加会试,就一定需要学宫的举荐,若是不在学宫入学,到时谁来举荐他参加考试? 陈凯之不禁冷笑道:“难道这学宫里的先生们,都是这样的人吗?我见过许多学中大儒的文章,无一不是堂而皇之。” 刘梦远依旧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沉默应对陈凯之的这个问题。 陈凯之只笑了笑:“再会,我会入学的。” 说着,陈凯之已是阔步而出。 两世为人,对于人性,陈凯之早有了解,他匆匆走出了文昌院,按刘梦远的说法,自己可以去听讲,但却不算文昌院正式的学生。 陈凯之自然没有去听讲,当然,他可以选择灰溜溜地进去,慢慢‘感化’刘先生,可牵涉到了底线,陈凯之却绝不愿意妥协。 他倒是不急,先回了文星阁,提笔给所有的文院都修了书,交给文吏,这件事,当然不能这样轻易地解决,所以陈凯之想要看看其他各院的态度。 陈凯之显得出奇的淡定,事情的起因乃是王家人滋事,而这王家人不分青红皂白,分明没有任何道理,偏偏在任何一个时代,似乎总是会闹的孩子有nai吃。 对此,陈凯之已经习惯了。 一连几日,陈凯之的书信都石沉大海,以至于邓师兄那儿,几次问及陈凯之为何还没有入院读书,都被陈凯之敷衍过去。 不能再等了。 于是,陈凯之终于在这一日的清早,便又动身赶往学宫。 学宫之中,设有孔庙,只是平时大家都在读书,也没什么人肯来。 因而这里显得尤其的冷清,陈凯之到了学宫后,却是来到了孔庙的明伦堂。 抬眸看着这孔庙的画像,在万世师表的牌匾之下,那孔圣人态度和蔼谦虚,一副三人行必有吾师的模样,陈凯之久久凝视着这画像,一脸的若有所思。 第二百零五章:有文化的流氓(2更求月票) 陈凯之看着孔圣人的画像,久久没有回神,心里却在想:“人人道是圣人门下,可至圣先师,对于多少人来说,不过是个幌子而已,除了到了年节时给你奉上冷猪肉,所谓的圣人教诲,不过是无数人借以谋生的工具,读书人是如此,大儒是如此,今日这些‘先生’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其实陈凯之的心里是气愤的,但是他也很明白,这就是世道,自己要在这世道里好好活下去,最能依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在这世道里,只能靠自己开出一条路,这也是为何他一直都这么努力的原因! 终于,他将视线收了回来,接着盘膝坐下,取了自己所带来的笔墨。 自己初来乍到,对于这京师,了解不多,也不愿意劳烦师兄。 事实上,陈凯之心里隐隐觉得,就算是师兄出面,怕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给师兄添麻烦罢了。 既然如此,那么要入学,就只能靠自己了。 王家人如此所为,不就是觉得会哭的孩子有nai吃吗? 你们还真以为自己是流氓,就可以无敌了? 那么,我便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有文化的流氓。 陈凯之想定了,便摊开纸来,蘸墨之后,正待要下笔。 这时,却有人察觉到了陈凯之,这里本是清幽之所,除了祭祀,平时来的人少,只有几个文吏在此打理。 那文吏瞪着陈凯之,厉声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陈凯之抬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在乎对方正瞪着自己,而是很平静地道;“圣人的殿堂,难道身为读书人,不该来吗?” 这一句反诘,令那文吏诧异起来,顿然语塞。 陈凯之说的没错,朝廷和文庙,都是鼓励来文庙里拜谒至圣先师的,人家莫说是现在来,便是三更半夜来,也该是鼓励的事。 这文吏只好收敛起激动的情绪,这时便细细地打量起陈凯之来。 见陈凯之一身儒衫纶巾,显是读书人,何况人家能进学宫,那么,至少也该当是举人,举人老爷是何等人,怎么可能是他一个小小文吏所能招惹的? 文吏的眼眸微微转了转,不再怒目而视,而是很疑惑地问道:“只是眼下,各院的博士已经开讲,公子不去听讲,何故来此?” 语气明显的客气了不少。 陈凯之朝他一笑道:“因为学生乃是圣人门下,是至圣先师的学生啊。” 呃……这家伙,是个呆子么,怎么瞧着像是故意抬杠一样? 当然,孔圣人是所有读书人的学生,的确是没错的,至少道理上来说是如此,可陈凯之这话,确实有抬杠之嫌啊。 这文吏想了想,也不好继续追问了,毕竟有碍陈凯之的身份,这样的事,他不好处置,那便只能上报了。 他朝陈凯之作了个揖,便自去通报去了。 这里倒是一下子又清净了,没有人打扰,陈凯之提起的笔便落了下去,心无旁骛地开始写文章。 片刻功夫,一篇文章写完了,他似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而是将这文章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风干墨迹,接着继续写。 其实这样写,陈凯之心里挺疼的,毕竟浪费了太多纸张,若不是自己手头渐渐宽裕,还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连写了几篇文章,终于有人跨槛而入。 此人乃是学宫中的教导,官职很低微,不过是七品,负责学里的风纪,叫周壁。 别看他地位不高,可在学宫里,却是许多人敬畏的角色,方才他听到文吏来报说,这个时辰居然还有举人逗留在这孔庙里,顿时拉着脸,匆匆而来。 其实在此之前,对于周壁这个人,陈凯之已经打听清楚了,周壁确实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整治起学风来,雷厉风行,不少人在他手上吃了苦头。 “你是哪个院的举人?”周壁急匆匆进来,不问来由,便劈头盖脸地追问陈凯之。 陈凯之又默下一篇文章,小心翼翼地将文章搁到了一边,才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周壁一眼,脸上没有一点的畏惧之色。 只是他的从容,却令周壁脸色更糟了,他最厌恶的,就是学里有举人挑战他的权威。 只见陈凯之朝他行了个礼道:“学生陈凯之,见过周教导。” 陈……凯……之…… 显然周壁对于陈凯之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这就是那个被王家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各院见了他便躲的那个举人? 陈凯之从容应对,淡淡说道:“学生现在并没有入院读书。” 周壁冷冷道:“为何不入院?” 这也是周壁官僚的一面,他假装并不知道陈凯之没有入院的事。 陈凯之的表现,却是无可挑剔的,他很清楚,某些人耍无赖,无非就是哭闹、撒泼,更有甚者,直接抬了棺材而已,可是读书人要耍无赖,不但要站住脚,而且还不能有辱斯文,要做到无可挑剔。 陈凯之不紧不慢地道:“学生已修了书信至各院,至今还没消息,学生初来京师,想来各院还没有回复吧。” “既如此,你回家等消息便是。”周壁断然道。 陈凯之摇摇头,道:“学生来京师,是为了读书,圣人门下,一日不可不学,敢问周教导,这话对吗?” 周壁呆了一下:“在家中就不可读书吗?” 陈凯之又摇头:“若是在家中就可以学习,那为何太祖高皇帝要建这学宫,立下祖训,令天下的举人都要入学读书呢?若是家中可以学习,学生现在理当是在金陵,而不该跋山涉水跨越千重山、万道水,而来到这里了。” 周壁的脸色顿然变得乌青起来,他很恼火,可他摆出了严厉的架子,却有点镇不住陈凯之了。 因为陈凯之始终带着微笑,对自己也保持着足够的恭敬,甚至连语气,似乎也都是慢条斯理的,乃至于陈凯之说的话,更是条理清晰,甚至连太祖高皇帝的祖训都搬了出来,你能说他什么? 周壁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悄悄打量了陈凯之一眼,见陈凯之一副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神态,他不禁皱了皱眉,旋即正色道:“那么,你现在在这文庙做什么?” 陈凯之抬眸,他知道,这个时候,也该表现出自己铮铮傲骨的一面了,否则一味的斯文,反而会让对方认为对自己产生轻视之心。 陈凯之同样正色道:“学生既然暂时无法进入书院,可在这金陵,却还有一位学生的恩师,他就在这里,学生既然入了学宫,只好在至圣先师面前读书了。” “你这是什么话?”周壁厉声打断陈凯之:“世上可有你这般胡闹的吗?” “周教导!”陈凯之同样朗声道:“学生哪里胡闹,还请指出,莫非学生在文庙里抄文习字,也是触犯了国法,触犯了学规吗?若是学生犯了国法学规,自然甘愿受罚,可若是学生无罪,周教导这胡闹二字,却是何意?” 周壁心里滚起万丈怒火,他嘴皮子抖了抖,狠狠地瞪着陈凯之。 可陈凯之依旧无畏地和他对视。 周壁眼眸眯起,心里权衡起来,继续争执下去,太不像样子了,赶人吗? 这里是文庙,难道让文吏过来和陈凯之撕扯? 至圣先师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做太有辱斯文了。 何况,陈凯之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没有触犯学规,这件事,从一开始,本就是学里的博士们有些过份了。 即便知道事情的真相,周壁也要保住自己的颜面,因此便铁青着脸。 “好,很好,我乃学中教导,你既在这里写文章,那么老夫自该有资格检查你的功课,老夫倒要看看,你在这里写什么文章。” 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周壁也想不到今儿竟是遇到了一个刺头,若是这刺头胡搅蛮缠倒也罢了,他自然绝不容情,可偏偏,对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既然这个人不能挑剔,那么就挑剔他的文章,总不会有错吧,这文章若是错了,作为教导,打他几下戒尺,总是可以的吧。 他冷着脸,直接走到了陈凯之铺设笔墨的案前,他眯着眼,摆出一副定要挑出点刺来做文章的心思。 随手拿起了一份文章,斜了陈凯之一眼,冷冷出声道:“若是有什么禁忌,别怪老夫无情。” 陈凯之脸色反而缓和了起来,朝周壁行了个礼:“还请周教导赐教。” 周壁低头开始看起来,只这一看之下,却是令周壁惊异了。 这文章的第一眼,顿时给他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周壁毕竟也是科举出身,看了之下,心里竟有些隐隐想要赞叹,这等文章,真如浩然正气一般,越看,竟越觉得有滋味。 只是他心理凛然,不禁在想,老夫这是要将这小子赶走的,否则任他在这里,学宫的诸公们知道,只怕要不悦的,因此故意露出冷笑,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他一字一句的念下去,突然厉声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 第二百零六章:事情闹大了(3更求月票) 周壁一脸冷色地大喝一声,陈凯之却气定神闲地站在一边,璀璨眼眸含着淡淡笑意,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说。 “敢问周教导,学生可有什么错漏?” 你这样忤逆本官,没有错,本官也要寻出你的错。 因此周壁扬了扬陈凯之的文章,面色微微一抽,满是不屑地冷笑起来。 “你这文章,错漏百出,小小年纪,还未学会跑,便想要飞了,可见你在此,根本没有认真学习,来,伸出你的手来!” 这是要打手心了。 反正这文章的好坏,都是周壁说了算,毕竟他才是教导。 陈凯之却没有伸出手,而是一脸认真地问道:“到底错在哪里?还请赐教。” 说你有错,你还顶嘴,简直是过分。 周壁火冒三丈,整个人都发抖了,鼻翼微微一耸,厉声道:“到了现在,你还不自知?你自己看看,这儿……你这里写着,天下之事变无常,而生死之所系甚大,固有临难苟免,而求生以害人者,亦无不可者也。” 周壁怒气冲冲地继续道:“你说你是圣人门下,怎么可以写这样的文字?取义成仁,乃圣人教诲,你却说天下的事变化无常,生死攸关,所以有人苟且求生,而因为苟且而害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你……真是荒唐,真是可耻,伸出你的手来,本官要重重责罚你。” 陈凯之无语,这周壁也太不要脸了。 明明这是他断章取义,因为这一段,只是引出接下来的道理,而接下来的道理明明是这样的人虽然可以体谅,但是正因为世上这样的人多,所以才该倡导教化,让更多人懂得舍身取义的道理,结果这周壁,直接截了一句话,就跑来要打要杀了。 陈凯之面对怒气冲冲的周璧却没有恼,而是叹了口气,好心提醒周璧:“请大人读完这篇文章,再作定论,岂不是好?” 周壁本就是来挑刺的,哪里给他辩解的机会?加上他刚愎自负,哪里容许陈凯之回嘴?因此他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杀气腾腾地道:“你还想狡辩,这白纸黑字,难道老夫还冤枉了你?快伸手,再不伸手,老夫革了你的学籍。” 陈凯之直视着周壁,而周壁显然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丁点的耐心,摆明着非要给陈凯之一点厉害看看。 陈凯之不慌不忙,从容问道:“难道周教导真的觉得不对吗?” “大错特错。” 周壁冷笑,一双眼眸微眯着,圆瞪着陈凯之。 “到了现在,你还要狡辩什么,真是岂有此理,老夫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读书人,要嘛,你现在从这里出去,要嘛,老夫责打你一番,让你滚出去!” 周壁这恶劣的态度,想来是情有可原的,这学宫里的读书人,个个对他畏之如蛇蝎,还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平静。 在学生面前,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陈凯之似是智珠在握的样子,他似乎一直都在制造某个机会,于是微微皱眉:”可是学生认为,周教导冤枉了学生,这篇文章,分明是佳作,更没有半分犯忌讳的意思。“ “你还敢顶撞!”周壁心里想笑,本来就是想要借机收拾你,你倒还好,居然还当真了。 他冷哼着,从鼻孔里出气:“老夫说是错了,就是错了,容不得你狡辩。” “可是学生以为……不是!”陈凯之这一次没有退缩,而是据理力争! 周壁怒不可遏了,没有学生敢在这学宫里挑衅他的威严,从来没有。 他琛沉着脸,厉声吼道:“陈凯之,你大胆。” “即便大胆!”陈凯之音量也是提高了八分贝,“学生也认为,该是就事论事,而非是周教导这般蛮不讲理!” 周壁最后一点耐心终于失去了,嘴角轻轻一勾,双眸微一睁,满是愤怒地看了陈凯之最后一眼,自己找死,休要怪我。 “来人,来人!” 他大喊出声。 外头终于有几个探头探脑的差役进来,周壁手指陈凯之:“拖出去。” 终于……发飙了! 陈凯之双眉微微一挑,却是凛然正气地道:“这里是学庙,岂容小吏放肆,周教导,你身为教导,怎可知法犯法。” 周壁怒气已飙升到了极点,陈凯之的话,使得一向说一不二的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拿下!” 差役们不敢怠慢,为首的一个,已是快步上前,他提了戒尺,劈头就要朝陈凯之的面上砸去。 陈凯之竟是站着不动。 这戒尺虎虎生风,来势凶猛,可是在陈凯之的眼里,竟是很慢很慢,慢得出奇,待这戒尺几乎要朝他的额头劈下的时候,陈凯之突然漫不经心地伸手。 站在一旁的周壁,本还想看笑话。 谁料,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陈凯之居然轻而易举的将这戒尺接住了。 那差役感觉到巨大的力量扑面而来,陈凯之的手狠狠一抖,差役顿时感觉到虎口一阵剧痛,而握住戒尺的手,连忙撒开,这戒尺,则稳稳地落在了陈凯之的手里。 随即,陈凯之随手将这戒尺朝那差役丢去,啪,戒尺仿佛灌注了巨力,直中这差役的鼻头。 呃……啊…… 差役捂着鼻头,发出嚎叫,整个人身子弓起,口里嗷嗷大叫。 其他几个要上前的差役,顿时色变,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恐惧之色,方才还想包抄上来,却一个个惊恐地向后急退。 周壁脸上则变得精彩无比起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这个叫陈凯之的,简直就是想要造反啊。 他沉着一张脸,怒斥道:“大胆,陈凯之,你可知道在学宫里无视学规,殴打差人,是为何罪?” 此时,陈凯之的心里却在想,现在,每一个步骤都必须谨慎了,自己就是来闹事的,不但要闹,而且要把事闹大,王家那边可以闹,我陈凯之要闹,也得要闹得更有逼格。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冷起来,剑眉如戟,朝向周壁怒道:“周教导,学庙里,也是你们可以放肆的地方吗?学里自该有学规,却不是你们仗着官身,当着这孔圣人的面,就可以肆意妄为的!” 一番指责,义正言辞。 周壁心里却是想笑,这书呆子,莫非是读书读傻了?你有没有触犯学规,自然是我这教导说了算,哪里轮得到你说什么大道理。 可是……周壁心里有些发寒,方才陈凯之的本事,他是见识过了,差人居然都制不住他,而自己却距离他如此之近,若是此人真要发起疯来,只怕…… 他微眯着眼眸斜斜注视陈凯之,满是不屑地笑了起来:“怎么,你还想如何?” 陈凯之目露杀机,没错,这是杀机。 陈凯之当初,可是真正杀过人的,他踏前一步,道:“想怎样?只想讨一个公道。” 公道…… 周壁想要放声大笑,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书呆子,单凭他现在这样子,对自己大呼小叫,还有殴打了差人,就足够让他滚出学宫,甚至可能让京兆府派人拿起来了,他现在竟还想要公道? 周壁忙是朝一边几个手足无措的差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前去招呼人手。 一个差人,已是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 周壁还想维持自己的尊严:“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若是知道的话,此刻想必已经后悔不迭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学宫是有规矩的地方,多少举人,自以为自己有道理,便可以肆无忌惮,可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的?” 陈凯之则是冷冷一笑:“学生不会和他们一个下场。” ………… 此时,早讲已经结束,许多举人从各处书院里伸着懒腰出来,有人成群结队的,彼此说笑。 可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周教导被人打了。” “什么,被人打了?” 许多人便聚拢过去,议论纷纷起来:“你不是说笑吧,这……怎么可能?这学里,谁敢打周教导?莫说是打,便是在他跟前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本是以讹传讹,经过一个又一个疯传之后,事实早就面目全非。 可是得了一点消息的人,却津津乐道地道:“是个新举人,据说打得他面目全非,就在学庙里,现在各院都已经惊动,便连学宫的掌宫也都往那儿去了。” “真的,那快走,去看看啊,到底是谁,这样不长眼。” 有好事者顿时按耐不住了,这等事,实在是稀罕啊,不少人都曾被周教导教训过,平时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现在个个抖擞精神,只恨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嘛。 许多的人流,已是朝学庙方向去了,而在这里,一顶顶轿子也都已经落下,掌宫和掌院的诸公们,得到了消息,无一不是又惊又怒。 这数十年来,学宫里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举人斗殴,本就是触犯了学规,何况打的还是差人,更别提是在学庙里打人。 甚至在来之前,掌宫杨业先生,已命人通知了京兆府,这显然,是不打算将此事化解了。 第二百零七章:快刀斩乱麻(4更求月票) 说到杨业的出身,杨业和其他各院的掌院不同,各院的学官,都是朝廷礼聘的大儒,唯有他和周教导才是朝廷命官。 大儒们可以对这样的事不管不顾,而他这个掌宫,却决不能对此事不闻不问的。 这是何等恶性的事啊,一旦被御史们得知,多半要弹劾他治学不力了。 杨业听了下头的人来报后,气得发抖,毫不迟疑地带了一干差役和掌院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文庙。 这一进去,便见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少年正与周教导对峙,一个差人更是捂着鼻子唧唧哼哼的,身上还有一滩干涸的血迹。 而在杨业的身后,也是人声鼎沸的,显然不少的学生都闻讯而来了,学宫现有的一些差役,根本阻拦不住。 杨业脸色铁青,他心里知道,这件事若是不处置好,往后就没有人将学规当一回事了。 居然敢顶撞教导,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杨业气恼不已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此时已恨不得将这个滋事的人直接送去大狱了。 而周教导见了掌宫大人亲自来了,顿时松了口气,忙上前道:“见过掌宫大人,此人叫陈凯之,胆大妄为,竟敢殴打差人……” 杨业压了压手,事情他已经看到了,不过听说此人叫陈凯之,他倒是有些诧异。 这陈凯之也算是名声在外了,金陵南榜的解元,一篇文章花团锦簇,连他都不禁拍案叫好。 本来在不久前,学宫各院的不少掌院都想将此人收入自己的院中的,可谁料竟在这个时候闹出了王家的事。 王家的人到处哭诉,这就令人望而却步了,毕竟那王之政,当初也在学里和不少人交好的。 各院人才济济,也未必就差一个陈凯之,实在没有人愿意因此而被人指责凉薄,何况那王之政本就享誉京师,在这京师里,可有不少他的门生故旧,便更没有人愿意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杨业怎么也想不到,这陈凯之竟敢在此造次。 外头的读书人已经沸腾了,此时人群汹涌,竟有不少人探头进来。 杨业厉声道:“将闲杂人等赶出去。” 一些差人要去驱人,奈何涌来的读书人实在太多,就算前头的人想要后退,却也被后头的人潮抵住,进退不得,反而更加闹哄哄起来。 杨业心里恼火啊,这不是看笑话吗? 今儿若不把这陈凯之严惩了,这学宫,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杨业面色一沉,冷冷喝道:“陈凯之,你可知罪?” 这是先声夺人。 老套路了。 古人嘛,历来就是如此做派,就像上一个时空的宋朝一样,嗯……但凡是犯罪嫌疑人,先打一顿再说,美其名曰杀威棒。 陈凯之的表现很奇怪,他居然没有露出半点惶恐之色,而是快步上前道:“学生见过大人。” 恭恭敬敬,依旧……无可挑剔。 这是陈凯之两世为人的人生经验,无论对方对自己什么态度,自己却要做到无可指责。 然后,陈凯之慢悠悠地道:“敢问大人,学生所犯何罪?” 外头的读书人,顿时传来一阵哗然。 竟有人听到了陈凯之的话后,在人群中怪叫:“好气魄。” 是啊,这样作死的人,可不多见啊。 打人还理直气壮,简直是破天荒了。 杨业几乎要气得吐血,听着身后的议论,还有一些读书人聚在一起,藏在人群,偶尔发出一些奇谈怪论,更令他知道事情若是再不快刀斩乱麻的解决。 若不然,这学宫当真就要成笑柄了。 杨业皱着眉宇,怒视着陈凯之道:“你殴打差人,难道没有罪吗?” 陈凯之显得很笃定,又朝杨业行了个礼,才道:“学生冤枉,这些差人手持戒尺,不分青红皂白,在这学庙里有恃无恐地要动手殴打学生,孔圣人当前,哪里容得贱吏造次?学生乃是读书人,是圣人门下,大人身为掌宫,却不问缘由,何故只问罪学生?” 陈凯之故意将贱吏二字咬得很重。 读书人是受优待的群体,这是自古皆然的事,毕竟知识总是掌握在少部分人的手里,而一个王朝想要延续,就不得不依靠读书人来治理。 读书人是孔圣人的门生,既然对方是不分青红皂白先对陈凯之动了手,你这学官,怎么有偏袒‘贱吏’的道理? 杨业面目铁青,瞥了周壁一眼。 周壁忙道:“大人,是这陈凯之顶撞下官,下官不得不执行学规,此人巧舌如簧,请大人做主。” 陈凯之笑了笑道:“学生只是坚持己见,何来的顶撞大人?难道教导大人无论如何冤枉学生,即便是非不分,学生也要甘愿承认吗?若是如此,那么这哪里是读书的学宫,分明是军营,莫非还要令行禁止不成?” 周壁冷笑道:“你写出这些荒唐和犯忌讳的文章,还敢口出狂言?” “什么文章?”杨业不禁眉头一挑。 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在这文章上头了,周壁一口咬定陈凯之的文章犯忌讳,若是果真如此,这陈凯之也就没有什么说辞了。 杨业已经不耐烦了,其实他不在乎谁更有道理,他想要的,就是迅速地解决掉这件事,平息眼下的乱局。 周壁心里笃定了,他其实也知道陈凯之的文章不算犯忌讳,可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对于杨大人来说,就算这文章没错,也得要挑出错来的。 只要有错,陈凯之便是万死莫恕之罪,数罪并罚,有他好受的。 周壁不敢怠慢,连忙将案头上的一篇文章呈交上去。 “大人请看,下官见了这等狗屁不通,犯了忌讳的文章,既身负教导之职,如何不要狠狠严惩这狂生?谁料这狂生,丝毫没有悔意,竟还敢动手,大人,学宫数十年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恳请大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杨业接过了文章,只略略地扫视了一眼,他所考虑的,自然不是是非对错,面上一冷,便道:“陈凯之,这文章,你如何解释?” 这番话,实在太有语言艺术了。 陈凯之不得不佩服起这位杨掌宫,他只问自己如何解释,摆出一副这文章确实有问题的样子,却又不将这文章的问题指出来,留有余地。 显然,杨掌宫的性子,是个极度稳健之人。 周壁则在一旁冷笑,在他看来,而今算是大局已定了。 无论这文章如何,罪肯定是要治的,因为无论文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可杨大人说有错,他陈凯之就算有一千张嘴,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听杨业轻描淡写地又看了周壁一眼:“周教导,举人入学之后,胡乱写一些禁忌文章,顶撞学官,殴打差役,当如何处置啊。” 周壁正色道:“大人,这其中哪一条都堪称是恶劣,罪无可恕,若是三罪并罚,理应革除学籍,交京兆府定夺。” 此言一出,便算是定性了,杨业点了点头,似有认同的意思。 这一次,显然他是想杀鸡给猴看,免得这学宫里再有什么幺蛾子,至于其他各院的掌院,也都微微点头,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不需表什么态。 外头的读书人们,有人听得清晰,顿时打了个寒颤,革了功名,这就什么都完了,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是多不容易的事。 而更可怕的却是,革了功名之后,若是再交给京兆府,这就成了罪囚,只怕京兆府那里,最轻也要判一个流放,多少人流沛千里之外,甚至中途暴毙而亡。 杨业目光已如冷锋一般落在陈凯之的身上,而就算到了此时,陈凯之的脸色依旧没有显露出一点的畏惧之色。 这是最令杨业所震撼的。 这个家伙,居然表现得很轻松。 仿佛一切,他都已经掌握了一样。 难道他一丁点都不害怕,莫非……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而此时,陈凯之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就像是孩子一般,露出很纯真的笑容。 可是这深邃的眼眸背后,又像是一个饥渴难耐的野狼,此刻看到了自己的猎物,一步步步入自己的陷阱,现在……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是时候告诉他们,什么叫做有文化的liumang了。 陈凯之文质彬彬的,他浑身所散发的,是一股宁静的力量,然后,他很恭敬地朝杨业行了个礼:“可是大人明鉴,这并非是学生的文章啊。” 看着杨业拧着深眉,陈凯之不紧不慢地道:“学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这是学生的文章。” 不是他的文章? 杨业一呆,然后冷冷地看向周壁。 周壁也有点发懵了,他看着陈凯之面上的笑意,顿感有一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背脊不由直发凉。 真是活见鬼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杨业厉声道:“那么,这是何人的文章?” 陈凯之慢吞吞地道:“学生才疏学浅,既来学宫,自是来学习的,怎敢轻易下笔撰文?就如这篇文章吧,抄录的乃是文昌院刘梦远刘先生的大作,难道这篇文章……大人不曾读过吗?” 第二百零八章:撕逼小能手(5更求月票) 乃……是……刘先生的大作? 周壁的脸,这一刻却是凝固了,整个人都石化了一样。 这尼玛的什么鬼? 为何不早说。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至少在这学庙外头,已是无数的惊叹。 刘先生的文章,居然犯有禁忌吗? 刘梦远也来了,他一直在杨业的身后,并不起眼,而现在,他却成了众矢之的。 周壁已经急了,冷汗自额上冒出来:“你既说抄录,可是为何……为何不见原稿?” 对啊,你既是抄的,当然得有原稿对着抄才是。 陈凯之一脸无辜的样子看着周壁道:“这篇文章,学生早已烂熟于心了,哪里需要原稿对抄?你看,周先生……” 陈凯之指着案子一旁另外几篇文章道:“这是学里杨先生的文章,还有这篇……” 陈凯之亲自到了案头,拿起一篇文章道:“这一篇《劝学》,乃是杨大人的大作,学生对学宫里的诸公,都敬仰得紧,早已将所有的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学生很费解,为什么学生照抄了学宫里诸公的文章,居然也算犯了禁忌?周教导,还请指教。” 这下有点尴尬了。 周壁做了官,负责的乃是整肃学规,学里这么多文院,这么多大儒,自己哪里有心思将他们的文章一篇篇拿来看,不认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即便是杨业,对学宫里的上百大儒,年产数百乃至上千篇的文章,又能记得几篇? 而周壁陷入了一个误区,他看到陈凯之铺开纸写文章,而没有拿着书本抄写,所以先入为主,便认为这是陈凯之所作,这才想借此机会给陈凯之一点教训。 可哪里知道…… 陈凯之朝周壁眨眨眼,像个无邪的孩子,满是不解地问道:“周教导,学生觉得刘先生的文章,大气恢弘,正合圣人的道理。怎么,周教导难道觉得这文章如此不堪,甚至犯有禁忌吗?噢,还有这篇杨公的文章,学生觉得文采飞扬,所书的,无一不是圣人的大道理,哪里有什么禁忌?” “这一篇……”陈凯之掸了掸手上的文章。 这一篇文章厉害了,这是杨业的文章啊,哪里有什么错呢?他朝周璧狡黠一笑。 “学生请教周教导,这篇文章,又错在哪里?” 周壁瞠目结舌,他觉得这个姓陈的小子坑了自己。 这下……遭了。 他说这些文章犯了禁忌,这就是说,杨大人,还有学里的两位掌院文章狗屁不通,还犯有禁忌啊。 一个文章犯了禁忌的人,可以在学里做学官,可以在学里掌管文院吗? 那不是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话吗? 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旋即有些尴尬地看着杨业。 杨业也懵了。 外头的读书人,已是嘈杂起来,声振屋瓦。 “呀,想不到掌宫大人居然写了禁文,却不知这文章之中写的是什么。” “杨公的文章,竟是狗屁不通?这……” 每一句话,都像是锥子一般,狠狠地扎进了杨业的心里,一张老脸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而后,他瞥了周壁一眼,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感便升腾出来,火大,火大啊。 陈凯之皱了皱眉头,旋即脸色一拉。 “敢问大人,学生在这里抄录大人和学宫中诸先生的文章,有没有错?再问大人,周教导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学生所书的文章,狗屁不通,犯有禁忌。” 他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地说道:“学生身为读书人,圣人门下,难道不该坚持己见,据理力争吗?那么……周教导为此恼羞成怒,竟是直接命差役痛殴学生,他们当着孔圣人的面,如此猖狂,学生难道不该反击?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学生所读的书中,无一不是教授读书人,若是为了对的事,便是杀身成仁,亦在所不惜,学生不畏死,所畏惧的,却是学生明明在维护自己该做的事,却不被人所理解,甚至……还被大人见责,若是大人以为,学生错了,那么,学生任大人处置便是,学生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 这一番话,义正言辞,句句在理,完美到无懈可击。 陈凯之认为什么是对的事呢,当然是认为杨业还有刘梦远的文章没有错。 那么……若是杨业认为陈凯之错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自己承认自己的文章,狗屁不通,甚至还犯有禁忌? 若是如此,只怕杨业明日就得准备着上书请辞了,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还凭什么执掌学宫? 四周鸦雀无声起来。 陈凯之方才的话,犹如重锤,捶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陈凯之没有错,一丁点错都没有。 甚至……还值得褒奖。 可是…… 杨业突然有一种撞墙的冲动,一口怒火憋在了心里,他看着这个不顾一切维护自己文章的少年,竟是哭笑不得。 周壁要吓瘫了,就算他脑子有问题,现在也该知道,自己被人坑了,而且是坑死了。 他艰难地看着杨业,踟蹰了老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道:“大人……下官……” 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早已没了方才的嚣张跋扈。 而杨业终于有了反应,他脸色铁青,不等周壁说完,便已抡起了手,狠狠一巴掌煽了下去。 啪! 耳光很清脆,干脆利落,看来这位杨大人,显然深谙此道。 这一巴掌,代表了杨业的愤怒。 他愤怒于周壁有眼不识泰山,愤怒于堂堂教导,居然被一个举人耍的团团转,像个没有脑子的猪。 更愤怒的是,这件事……要该如何收场? 身后,可有无数看笑话的读书人呢,今日的事,你堵得住人家的攸攸之口吗? 最可笑的是,闹出这个天大笑话的人,居然无可指责,他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有一丁点的漏洞。 甚至……一个人在学宫里闹出了这样的事,自己竟还要好好褒奖他一番。 这样丢脸的错误也犯。 真是该打! 周壁被打得脸颊高肿起来,却不敢捂脸,他深知,自己完蛋了,从此之后,在学生面前,哪里还有威信可言?而在上官和各院掌院心里,又哪里还有分量? 他只是战战兢兢的,不敢回嘴,不敢解释,甚至连一点被打之后的愤怒都不曾有。 他垂着头,呆呆地站着,完全了没了方才的嚣张和气焰,整个人好生狼狈。 杨业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了这一巴掌上,而现在,他面临了一个无比头痛的问题。 这件事,如何收场? 他心里划过千丝万缕,看着陈凯之道:“你既入了学,为何没有在文院中读书,反而来此抄录文章?” 大功告成。 陈凯之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这时候得意洋洋,乃是大忌啊。 因为双方的身份悬殊,陈凯之固然占着优势,可一旦惹怒了对方,鱼死网破,反而会使陈凯之陷入最糟糕的境地。 所以陈凯之朝杨业很有礼仪地行了个礼:“学生才刚刚入学,已向各文院投书,等待消息。学生在想,既然已经入了学,暂时却没有进入文院,索性就在文庙之中,抄录学宫之中各位先生们的文章,如此,也可使自己学问长进一些。”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不入文院,我陈凯之以后就待在这里了,别人去书院,我来这文庙。 现在所有的读书人,都晓得了一个叫陈凯之的金陵解元,每日来这学宫,都在这文庙抄写,你们若是不怕被人笑话,那就继续当做没看见吧。 可是……你们若是要赶人,也没有这样容易,周壁就是前车之鉴,事实证明给你们看,我陈凯之可是撕逼小能手! 你们奈我何? 杨业一时哑然,竟不知该说什么的好。 你说他恼怒陈凯之嘛,又凭什么恼怒呢?人家为了维护你的文章,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呢。人家陈凯之的所作所为,没有一处不是正当的,现在众目睽睽,还要刁难人家,反而显得学宫小气了。 杨业乃是学宫之长,他所考虑的事,自然而然都是站在更高的位置来权衡。 就如方才,他想要息事宁人,就要快刀斩乱麻,而且站在他的立场,他立即杀鸡儆猴。 可是现在,他的立场就完全转换了,他依然是想息事宁人,可决不能用杀鸡儆猴的方法,就算要杀,也该杀周壁这只鸡,否则非但不能息事宁人,反而会让笑话更大。 他想都不想,一锤定音,侧目看了文昌院的掌院刘梦远一眼,客气地道:“刘先生,你怎么看?” 刘梦远也不知道自己今日走了什么运了,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大人都问到了我怎么看,我当然……得…… 刘梦远看了陈凯之一眼,最后道:“前几日,陈解元曾投书老夫,老夫对他,也颇为青睐,只是学务繁忙,竟是一时丢在脑后了,哎……老了啊,你看老夫这记性。” 杨业满意地点点头,虽是心里恼火,却还是含笑看着陈凯之:“从今日起,你便入文昌院读书吧。” 杨业这话音落下,陈凯之看了一眼外间依旧沸扬的人群,他的心也同时落了下来。 终于……马到成功。 第二百零九章:混世魔王入世(1更求月票) 有了刘梦远和杨业应许他入文昌院读书,陈凯之追求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若是此时再矫情,就不免会惹来反感了,于是陈凯之连忙朝杨业行礼道:“多谢大人。”又朝刘梦远作揖。 刘梦远竟是无言,因为此刻,他想起了陈凯之在几日前对自己所说的话。 “刘先生,我会入院读书的。” 现在想想,他竟觉得悚然起来。 看着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年解元,刘梦远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一切都是蓄意为之吗? 这小子的城府,到底有多可怕啊! 外头的读书人将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只恨不得大呼过瘾了。 他们原以为,自己是来看一场周教导碾压一个新举人的好戏的,谁料到,这周教导今日竟是阴沟里翻了船。 这里不少人从前也受过周教导的气焰的,这个叫陈凯之的解元竟是手撕了周教导,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可真是痛快了。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杨业心里不情愿的,他已不愿久留,便意乱烦躁地匆匆带着人离去。 其他诸生,也在差人的规劝下不甘愿地一哄而散。 唯有那周教导,如遭雷击的样子,他心里很清楚,虽然杨大人未下处分,可自己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陈凯之没有理他,好整以暇地出了文庙,他见到这学宫中无数的亭台楼榭,此时再去看,心情却已和初入学时完全不同了。 那时候,自己是个好奇的新生,而现在,自己似乎已成了老油条。 从前,自己是带着敬畏的心情来到这里,如今他却明白,这天下,无一不是江湖,上至庙堂,下至阡陌,甚至是这本该是教书育人的至高学府,亦如是也。 其实这件事之所以解决,道理很简单。 陈凯之摸清了这些所谓学官和大儒们的心理,他们奉行和恪守的乃是中庸之道,遇到了麻烦,或者是乱子,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捂盖子。 就如这王家人闹事一样,这学宫里各院的掌院能对受害者的王家翻脸吗? 他们知道,一旦翻脸,就不免被人指责薄情寡义了,毕竟那王之政,好歹也是从前的故旧,就算当年有人和王之政关系并不和睦,可是人死为大嘛。 正因为这些人是这样的心理,所以都将自己的头埋入沙子里,他们倒也未必是真想刁难陈凯之,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招惹什么是是非非罢了。 那么对付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闹出更大的乱子,他王家会闹,陈凯之难道就不会闹了?不但要闹,而且还要闹得惊天动地。 可是粗暴地去闹,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王家之所以敢闹,是因为王之政死了,他们以受害者的姿态,可以得到别人的同情心,难道人家父亲死了,学里还要惩办他的儿子? 大家当然都得做好人,无论大家认为王家的行为是不是恶劣,却没有人会做恶人。 而陈凯之不同,他没有这个优势,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要闹得漂亮,闹得人没有脾气。 所以他选择去文庙,也盯上了历来在学里横着走的周壁,将周壁当做了自己的猎物。 这个陷阱,本身就是针对这位周教导的,这等刚愎自用,且在读书人面前耍惯了威风的人,一旦踏入了学庙,就会一步步踩进了陈凯之的陷阱。 陈凯之无可挑剔的回答,一定会激起周壁的巨大敌意,同时,他会千方百计寻找陈凯之的弱点。 陈凯之给他留了‘弱点’,那便是那几篇抄录的文章,因为这几篇文章,实在不算学里这些学官和大儒的名作,这是陈凯之努力淘来的,甚至有可能,连原作者们都对这些文章,早已忘了。 于是,周壁华丽丽地上当了,如同陈凯之所设想的那样,引来了这学宫里的所有掌院和掌宫,还引来了那么多学宫里的读书人,这些,都是这场戏所不能缺少的。 陈凯之顺理成章地据理力争,也顺理成章的动手。 动手的目的,就是要把事情闹的更大,闹的整个学宫沸腾,甚至不能迅速平抑下去,会给杨业这学宫之长,遭来政敌的攻讦,使学宫成为笑话。 如此一来,学官和大儒们,又一次习惯性的捂盖子了,他们为了捂住陈凯之这个大盖子,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王家的小打小闹。 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陈凯之心里想:“如果哪里都是江湖,那么在这大大小小的江湖里,我陈凯之,一定是最能撕逼的那个,嗯,这理应算是宏愿了吧!” 陈凯之当日便进入了文昌院,成为了刘梦远的弟子。 刘梦远的心情是复杂的,下午的时候,他负责讲授《国史》,却显得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飘向坐在角落里面带微笑,却又听得仔细的陈凯之。 刘梦远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在奚落自己的似的,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多虑了。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不太愉快的一天,可木已成舟,一旦进入了文昌院,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弟子了,自己不该对他有所成见,师生的关系,乃是有力的同盟,这一点,刘梦远是拎得清的。 ………… 矗立在学宫最顶峰的那天人阁,这无数人仰望而不可及的高大建筑里。 此时已到了傍晚,学宫里升腾起了雾气,而这雾气环绕于天人阁脚下山峰上,以至于这天人阁,宛如矗立于云端之上。 外头的风声呜呜作响。 而这里,门窗紧闭,无数的灯台上,油灯冉冉,这里是浩瀚如海的书架,每一列书架,上头都堆满了无数的书籍,有的书籍乃是布帛书成,有的是纸张,有的则是简牍。 这里是书的世界,乃至于每一处书架,都悬着梯子,而这……只是其中一层而已,天人阁十八层,无一不是如此。 靖王进入这里,已有许多日了。 他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是回到了京师,这是非之地,可是……他来到了这里,可以每日闭门不出,待在这小天地里,看着这书海,就像能把朝廷的那些阴谋算计都挡得远远地,令他在这不无自得其乐。 他闻着这书香,翻阅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册,猛地,他想起了一篇文章,那一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这不正是自己现在的写照吗? 只是……此时,他的心却不禁散了,因为想到了这篇驰名江南的文章,他便想起了在船上的日子,想起那一曲笑傲江湖,那时唱出此曲此词,是何等快意啊,仿佛心里积蓄的一切阴霾,都被一扫而空。 只可惜……这是自己现在唯一美中不足的事,他已不能再放声高歌了,何况也没有一个拿着古怪口琴的少年,在那小小的舟船上屹立甲板,吹着那熟悉的曲调。 那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啊。 他竟发现,自己无心看书了,心里想起了那熟悉的曲子,嘴里忍不住轻轻哼起来,他哼得很有节奏,只是此时他口中的笑傲江湖,没有了那种放荡不羁的笑傲,似乎……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这时,身后的书架传来细碎的脚步,陈义兴沉默了下来,一个书童小心翼翼地到了他的身侧,附在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呀。”听了几句之后,陈义兴显得惊讶。 居然,有人敢在学宫里造次? 而且……居然还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陈义兴不由淡淡问道。 “结果如何?” “杨大人狠狠责罚了周壁。” “呀……”靖王殿下又惊讶了,闹事者居然还占了优势? “此人是谁?” “叫陈凯之……” “呀……”这是第三次惊讶。 陈义兴的脑中立即浮现了某个形象。 原来是他! 陈义兴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才好。 自己千方百计地想着出世,他倒是好,他这是入世啊,似乎……还像是混世魔王入世,这是要搅弄风云吗? 陈义兴摇了摇头,只好一笑置之。 “知道了。”陈义兴依旧淡淡然的样子。 书童领会了陈义兴的意思,忙告退而出,蹑手蹑脚地离去。 陈义兴捧起书,却不像他方才面对书童时那淡然的样子,他的心有些乱了。 他靠在椅上,叹口气,忍不住又低声吟唱:“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唱到这里,他摇摇头,哎,曲高和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啊。 而在另一头,下了学后的陈凯之,收拾了一番,便匆匆地出了书院,同窗们的表情嘛,自然该用精彩来形容,陈凯之觉得现在还是不该和人打交道,而是该让他们慢慢的消化这些震惊为好。 他没有停留,自书院沿着盘山的石阶,匆匆下了山,接着穿过了牌坊,快步走出了学宫。 刚刚出去不远,便见着仪门下,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为首的一个,正是据说王之政的儿子,此时他照旧是在此滔滔大哭,捶胸跌足,涕泪直流,伤心欲绝的样子。 第二百一十章:日行一善(2更求月票) 看到这些人又在这里闹,陈凯之倒没有惊讶,他脸色平静,本是想要默然地擦身而过。 可走了几步,想到了周家人这样对自己,竟又回过了头来。 显然,对方是专门等到下学的时候来的,就是为了专等那些学官还有大儒们出来时来卖惨。 至于陈凯之这一看便是学生模样的人,反而没有引起他们太大的在意。 陈凯之徐徐踱步到了这王家人的面前,这王家人看一个人就这么站着盯着自己,颇有些恼火,那王之政的儿子便道:“兄台有何见教?” “哎。”陈凯之叹了口气,看他哭得似乎挺卖力的,真不容易啊,他露出怜悯的样子,道:“你们这样哭是没有用的,官府那儿又没有治罪,就算一口咬定了又如何?” “呵……我就不信,学中诸公,就不闻不问!”王家子恶狠狠地道。 陈凯之摇摇头道:“我刚从学里出来,听到的消息却是,那陈凯之已经入文昌院读书了,你看,兄台在这里哭得这样伤心,学里的人,还不是无动于衷吗?” “当真?”王家子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顿时又忍不住滔滔大哭起来,天哪,还真是人走茶凉,平时还说什么故旧,转过头就翻脸不认人了啊。 他悲痛得几乎要晕死过去的样子。 陈凯之很是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你们这样,就算是哭破了喉咙,又有什么用呢?与其如此,不如要闹就闹得大一些,否则,不过是蚊虫叮咬一般,不痛不痒的,谁还会在乎王老先生?” 这王家子一看陈凯之露出同情的样子,忍不住朝陈凯之作揖:“还请赐教。” 陈凯之背着手,神色淡淡地道:“这还不容易?他们之所以漠不关心,只不过是没有火烧眉毛而已,兄台在此哭闹,他们又听不见,就算你们寻上门去,他们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罢了,要闹,就闹得惊天动地不可,将王老先生的尸骨抬来,摆在这仪门前,到了那时,学里诸公还坐得住吗?” 卧槽…… 王家子顿时瞪大了一眼,惊为天人地看着陈凯之,似乎觉得这个计划很可行。可是…… 很快,他又犯难了:“只是……家父尸骨无存,哎……惨啊。” 陈凯之为难的样子。 “这样啊,这又何惧之有?大家怕的,不过是尸骨而已,到时抬着王老先生的灵位,再到义庄里寻个尸骨,棺材封了,谁敢开棺查验?这灵位和王老先生的尸骨就在眼前了,学里的诸公,还可以装聋做哑吗?他们就算是再不念旧情,怕也要乖乖来此祭奠一番,到时,他们想到了王老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那陈凯之还如何在学里混下去?” 王家子猛地身躯一震。 神了,这位兄台的高论真是神了。 想到这几日,他跑来这儿不知多少趟,声音都哭哑了,却也似乎作用不大。 他恨啊,恨这些往日里的故旧,而今竟还让陈凯之入了学,他咬了咬牙道:“多谢兄台指教,只是不知兄台为何……” 陈凯之很和善地微微笑道:“只是一片好心而已,日行一善,是读书人的本分。” 王家子感激地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陈凯之抿抿嘴,略一沉吟:“免贵姓范,单名一个伟字。” 范伟,好名。 王家子感激得一塌糊涂:“范兄,多谢,谢了啊。” “不谢。”陈凯之朝他矜持一笑,摆了摆手,虚怀若谷的样子:“急人所难,何需称谢。” 说着,已阔步而去。 身后的王家子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高吼:“谢了啊。” 陈凯之已拐过了街角,不知所踪。 带着一路心事,陈凯之快步回了师兄的家里,想不到师兄已提早下值了。 邓健见陈凯之回来,便兴冲冲地道:“凯之,你们学里出了大事吧,据说那位周训导摔了跟头,哈哈……今日有人来兵部,说起了此事,真是感慨啊,当初师兄入学宫的时候,就没少受这周训导的斥责,想不到他也有今日。只是不知,让那周训导栽跟头的人是谁,真想见见这位高人。” 陈凯之忍俊不禁,忙道:“这都是以讹传讹,师兄怎么就信了。” 陈凯之不愿在师兄面前提学里的事,毕竟这是让人心烦的事,没什么可说的。 他鼻子一嗅,闻到了饭香,随即道:“饿了。” “那就吃饭。”邓健也觉得这事似乎有点儿离奇,想来此事另有出入,这学宫里,哪里有读书人能让周训导吃瘪的,真是想多了。 师兄二人用过了饭,邓健便又去斟茶。 等上了茶,二人坐在饭厅里,看着这餐桌里早已风卷残云,盘子早已清扫的一扫而空的,邓健口里却是抱怨起来:“那梁主事,真不是东西,几次三番的刁难于我,真是可恶,平日里,我哪里得罪他半分。” 陈凯之微微凝眉:“师兄在部堂里,一定受了上官的青睐吧。” 邓健摇摇头:“倒也不是,不过侍郎大人,是嘉许过我几次。” 陈凯之笑了:“这么说来,侍郎大人很看重你了。” “是啊。”邓健点点头:“说来也怪,早就听说过这位侍郎大人最是贪得无厌,可我也不曾给他送过礼,他反而对我嘉许了。” “是吗?”陈凯之抱着茶盏,却是阖目沉思起来,随即,他眼眸一张:“师兄,往后你和这侍郎离远一些。” 邓健不禁呆了一下,旋即满是不解地问道:“呀,这是何故?他是我上官的上官,我巴结都来不及,为何还要躲着他?何况他既有美意,师兄若是如此,岂不是……岂不是……” 陈凯之连连苦笑道:“这位侍郎大人,正是因为你没有银子打点他,他才在害师兄啊。师兄想想看,他不过口头嘉许师兄一番,若是当真欣赏,他堂堂侍郎,怎么可能还让你继续做这堂官?就算不高升,也早已给你优厚的礼遇了,何以现在还是在清水的部司里?” “他这口头嘉许,一钱不值,却能令你的上司,也就是主事大人,心生警惕,觉得你将来会有可能动摇他的地位,他自然要处处对你口出恶言,到处打压你。而你的其他同僚,不免心里愤恨你,心说自己做的事并不比你少,可侍郎大人为何独独嘉许你,这样一来,这上上下下自然就都对你不满了。” 陈凯之轻轻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旋即又认真地给邓健分析起来。 “不过一开始,他们不敢发作,因为他们以为你寻了这侍郎大人做后台,因此即便心里愤恨,也不敢表露,可一旦时间久了,见你还没有动静高升,便反而轻视你了,于是墙倒众人推,你说,你还能在部堂里立足吗?” 邓健很认真地听着,却是听得打了个冷颤,忙道:“这侍郎大人,竟如此的恶毒?你这样一说,师兄想了想,倒也是觉得有些眉目,还真是如此啊。呸,这些混账,真是欺人太甚。” 他叫骂不绝,一脸愤恨不已的样子。 陈凯之也只是苦笑而已,职场中的事,水太深了,当然,这也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师兄待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自己作为师弟,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分析一二。 陈凯之看着邓健,淡淡说道:“师兄别急,其实无妨,此事也不是不可以化解的。” “嗯?”邓健古怪地看着这个师弟,双眸泛光,这师弟有点让他刮目相看了,便道:“你说说看。” 陈凯之又呷了口茶,徐徐道给邓健听。 “其一,往后在部堂里行事,要谨慎,无论那主事大人对你有什么成见,你都需耐心一些。若是有其他的上官叫你去,你都需和这位主事大人打一声招呼,要显得你对他并没有藏私,更没有越过他,向上官嚼舌根子。” “这其二,以后凡事,都要留一个心眼,对于其他同僚,平时多走动一些。这最后嘛,还是那位侍郎大人,对他不必过于客气,这等人,就算你今岁送了银子去,他既是贪得无厌的性子,自是不会感激你,甚至觉得还可以借此机会索要得更多,你对他敬而远之,让他没了痴心妄想,他慢慢就会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就没心思来害你了。” 邓健呼了口气,想了想,将信将疑地道:“那师兄试试,只是那主事殊为可恶,当着其他人的面,没少对我口出恶言,哎……也罢。” 邓健显得有点儿郁郁寡欢的,想来官途上并不顺畅。 陈凯之能帮到他的,也是有限的,只能好意安慰几句。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又早早起来,先去街市上带了一些早食回来,自己吃了一些,给师兄留了一些,便趁着这晨曦未至的时刻,动身赶去学宫了。 对于洛阳这座城市,陈凯之已渐渐熟悉了一些,心里渐渐也生出了些归属感,虽然偶尔会怀念一些金陵的人和事,可想到自己的明日在此,便尽力去发掘洛阳城美好的一面。 第二百一十一章:一报还一报(3更求月票) 今日,陈凯之来得太早,所以沿途来入学的举人,也是冷冷清清的。 只是等到了学宫门口,却见这里竟是围了许多的人,远远的,便听到王家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 陈凯之面带着笑容,徐徐走过去,却混在人群之中。 却见此时,王家人依旧还是披麻戴孝,只是这一次,却比昨日的功课做得足了,招魂幡高高矗立,在空中飞扬,那醒目的颜色格外刺眼。 王之政的灵位则被那王家子双手抱着,而他们的身后,是一辆车,车上的,没有出乎陈凯之的意料之外,那是一具棺材。 王家的几个人,一个个悲伤欲绝地伏在棺上滔滔大哭,撕心裂肺的一塌糊涂,这惊天动地的架势,真是使闻着伤心、听者落泪啊。 如此一来,那些来上学的读书人,瞧着稀罕,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这王家子前几日也来此哭诉,虽然一开始,也有陆陆续续的人来看,可毕竟也不太耸人听闻,所以看的人也只是大致看过,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匆匆而过了。 可今日真是盛况啊。 所有路过的读书人都忍不住止步,久久地凝眸看着。 那位范伟兄,真是神了。 王家子心里对范伟敬佩有加,恨不得寻到这位恩主抱着亲一口。 围看的人越来越多,里三重外三重,数百上千。 王家子见状,知道此时若是再不表现得凄惨一些,所做的一切,便算是白费了。 “呜呼!”他捶着胸、顿着足,仰头向天,泪水滂沱而下,嘶声裂肺地喊道:“家父死的冤枉啊,为人所害,至今尸骨未寒,我王建业忝为人子,实在不孝,不孝啊,竟不能为父伸冤,反而是那该死的陈凯之,春风得意,父亲……父亲,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原谅孩儿吧,孩儿不孝,不能为父报仇,该死啊!” 他哭得鼻涕直流,呼吸都喘不出来了,像是快要死去一样。 几个家人哭得更是伤心,伏在棺上,疯狂地拍打着棺木。 周遭许多人都窃窃私语起来,以至于这里被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守卫上前来,晓得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这王家的子弟,他们是略知一二的,他们的父亲,从前毕竟在这里任博士,和许多人交好。 前几日他们还在这里滋事,掌院们见了,也没有说什么,他们自然不敢轻易地赶人,于是连忙入内去通报。 学宫的明伦堂,坐落于天人阁山峰之下,此时杨业正与几个掌院高坐,现在还早,因此大家都有在此喝晨茶的习惯。 杨业的心情有些糟糕,虽然学庙的事算是压了下去,可终究影响还是造成了,他现在心烦意燥的,因此也没有什么心思细品这晨茶,只匆匆地喝了几口,便将茶盏放下。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匆匆来报:“大人,学宫外头,那王家的人……王家的人又闹起来了。” 杨业心里烦躁无比,一听这个,便忍不住厌恶,深深地拧了拧眉头,满是不悦地说道:“要哭,就让他们哭吧,由着他们去。” 可是这人却依旧不走,踟蹰地看着他,嗫嗫嚅嚅地开口道:“他们……他们抬了王先生的棺木,据说里头盛着尸骨,还搬着灵位来这学宫外头叫冤!” “什么!”杨业一脸惊愕地豁然而起。 还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啊。 他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脸阴沉得可怕,似乎要滴出黑色的墨汁来,气愤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放肆!” 接下来,这明伦堂便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掌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杨业面容抽了抽,一脸憎恶地冷声拂袖道:“赶走。” 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却觉得意犹未尽,又道:“回来,让人通报京兆府处置吧。” 他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敛去内心激动的情绪,重新坐下,抱起了那令他索然无味的茶盏,慢吞吞地呷了口茶。 掌院们,自始至终都是默然无声,没有一人为那王家说话了,只有几声尴尬地咳嗽声。 ………… 学宫是何等庄严之地,京兆府一听消息,怎会等闲视之,便很直截了当地让数十个差役呼啸而来。 这些壮吏,明火执仗,匆匆感到学宫门前,看到这里果然聚集了许多人,便呼喝一声,直接冲了进去。 眼看到那王家的长子王建业还趴在棺上哭嚎阵阵,声振屋瓦。 为首的差人狞笑道:“谁敢在这里放肆,来人,统统拿下。” 王建业本还以为,迎接他的将是学里的许多世叔世伯,好生宽慰他,会对自己立下保证,绝不会纵容了那陈凯之呢。 谁料却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差人冲来。 他气得发抖,不对啊,这是学宫门前,一般情况,若没有学宫的吩咐,是绝不会有差人来此的,这些差人如此气势汹汹的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惊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大喝道:“你……你们要做什么?家父姓王,讳之政,你……你们不曾听说过吗?” 为首的差人已跨步向前,抬手便给了这王建业一个耳光,将他直接打翻在地,边骂道:“狗一样的东西,管你是谁,竟敢在这学宫滋事,活腻歪了吗?来人啊,将这些人,统统带走。” 这境况实在是与自己之前所想的相差太远了,王建业被打懵了,双眸惊恐地睁大,整个人犹如受惊的小鸟,捂着火辣辣的脸,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差人。 他一直以为有恃无恐,还以为事情闹大了,得来的会是宽慰,谁知道,这些人竟…… 他大叫起来:“学宫中的叔伯,自会为我做主。” 语气悲愤。 “做主?”那差人笑了,嘲讽地道::“咱们就是学宫中的学官们请来维持学里秩序的。” 又见那几个扶棺的王家人哭得厉害,这差人心烦意燥极了,便一脚猛地将这车上的棺木直接踹了。 那棺木在车上剧烈颤抖,接着直接滚落了下来,咔擦,尸骨竟是暴露出来。 差人大声道:“动手!” 王建业看得目瞪口呆,身如筛糠,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前的这些故旧,竟再也一点颜面也不给了,完全就是落井下石的态度。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天哪,世态炎凉,人心不……” 不等他说完,一个孔武有力的差役便将他如小鸡一般提起,抬手又是唰唰两个耳光,打得他门牙落地,满口是血。 其他几个王家人,也都给拿住了,差人们这才扬长而去。 聚在这里的读书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方才回神过来,一个个意犹未尽地怏怏进了学宫。 陈凯之混在学宫之中,面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他跟着人流,涌入学宫,心里却是明白,这些王家人,只怕别想继续在京师里立足了。 其实王家人显然并不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逆转。 人的心理是最奇妙的。 一开始,王家人来闹,这学宫上下的学官、大儒,尚且还念着一些情分,因此并不会苛责他们,毕竟他们所针对的目标,只是一个叫陈凯之的生员,如此而已。 于是,每一个人都假装没有看见,放任王家人继续闹下去。 可是王家人不明白,当陈凯之进入学院的时候,他们就站在了学官和大儒们的对立面了。 学官都已让陈凯之进入了学院,这还是杨大人亲口下的命令,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家人若只是小打小闹倒也罢了,却是抬着棺材跑来滋事,那么对杨掌宫来说,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还不嫌事大吗?这学宫,本来刚刚捂下了学庙的事,若是再来这么一出,别人会怎样看学宫? 他作为掌宫,自然是决不再容许出现任何的幺蛾子了。 到了这个份上,莫说这王之政只是从前学宫里的一个博士,便是亲爹,影响到了自己的仕途,那也没有情面可讲。 而其他的掌院和博士,一方面,是觉得王家闹得过了份。而另一方面,经过了孔庙一时,掌宫大人已是一言而断,谁还会站出来,跟这一学之掌唱反调? 更不必提,陈凯之已入了文昌院,这就使得,提出反对,可能就是得罪了已将陈凯之收为弟子的刘梦远先生了。 王先生终究已经死了,可是刘先生却还活着呢,他们照旧还是恪守着他们的中庸,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人心的变化,很多时候,不过是转眼之间而已。 陈凯之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的当,受了多少的苦,才是得来的教训。 王家人来此闹事,本就是无理取闹,他们本就是想要欺负他得以泄愤,甚至还想死缠烂打得没完没了。 他陈凯之能好好地活到今日,自然不是一个坐等被欺负之人,那他就来一个一报还一报了。 落得这样的下场,也只能说,是王家人自己咎由自取的。 陈凯之静默地赶到了文昌院,乖乖地坐下来读书,外头的事,便再不理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一枚愉快的吃货(4更求月票) 这学宫所教授的学问,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死读书和作文章这样简单。 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之所以建立学宫,用意十分明显,因为读书人若是死读书,即便是高中了,做了官,对朝廷又有什么用处呢? 能写出好文章,能通读四书五经,只能证明你拥有一个不错的记忆力,也有刻苦读书的精神,能从这千军万马之中脱颖而出,也证明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 可是……这也不可避免使你成为一个只懂得读书的书呆子。 正因为如此,太祖高皇帝看到了这个弊端,于是开建学宫,令年纪较轻,想要继续参加会试的举人进入学宫,学习的,是经世之道。 所谓经世之道,除了经史的旁征博引,比如这史上,发生了什么灾难,当时朝廷如何解决,最后拿出来讨论,来议论这个解决方法的得失。 又或者是一些天时地理的知识,天时地理,对这个时代是极重要的,某个州府,可能因为一场大雨,便要丧失一年的收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经世之学,是学宫里是最看重的,因此,这里所强调的,乃是君子六艺。 而这君子六艺之中,包囊万千,礼、乐、御、射、书、数。 这礼乐倒也罢了,这是四书五经的内容,所谓读书明礼,这是基础,将来会试,是必考的。 而这乐,其实并非只是让你愉快的玩音乐,不过是陶冶情操而已,让你有一点情调,别像木头一样。 御本是驾车,可随着战车已被淘汰,实则却是让你学会骑马,至于射,便是射箭。 御射的本质,其实就是让你能够强身健体,一副好的身体,总是有帮助一些。 至于书和数,自不必提。 这君子艺,对于会试来说,颇为要紧,却也未必完全要紧,因为会试所侧重的,乃是时文,所谓时文,便是让你为朝廷献计献策,而这六艺只要不落下太多的后腿,就大有希望了。 今日这先生,讲的便是农时,滔滔不绝地足足讲了半个时辰,陈凯之用心记下,做了笔记。 等到了下午,文昌院里的数百举人便哀嚎起来,陈凯之对这样的学习觉得颇为新鲜,渐渐开始融入进学宫的学习中。 他见人人一脸郁闷的样子,忍不住问身边的一个同窗:“下午学的是什么,何以一个个愁眉苦脸?” 此人和陈凯之挨得近,叫郑彦,年纪比陈凯之大了不少,颌下早蓄了山羊胡子,其实他早就注意着陈凯之了,这可是让周教导吃瘪的人啊。 一开始,还以为定是一个狂生,可渐渐的观察,却发现陈凯之寻常的读书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虽是器宇轩昂,面上的表情却是普通,神色很是平和,先生讲课时,他总是全神贯注的。 郑彦唉声叹气地说道:“下午学的便是箭术,文昌院这儿没有箭术的先生,因此需去弘武院校场学习。” 他露出犹豫的样子:“这弘武院的武生,是最令人生厌的,平时我们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可遇到了这样的机会,他们总不免要借机收拾我们一番。” 大陈有文武进士之说,不过天下承平日久,渐渐和所有上一世的王朝一样,朝廷开始重文轻武起来。 在许多人眼里,武进士自是低人一等。也正因为如此,文武举人之间,也不免相互瞧不起。 对于文举人来说,所谓的箭术,其实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未来的考试重心还是文试,不过大多数读书人身子孱弱,学宫也自然延续了五百年前的传统。 文武之争,其实何止是那朝堂上,便是在这学宫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凯之心里了然,却是笑道:“这大中午了,这午饭到哪儿去吃?” 郑彦惊讶地看着他道:“正午?正午只是用一些茶点而已,莫非陈学弟没有带点心来?” 卧槽……陈凯之有点发懵了。 郑彦这才笑道:“你不知了吧,学宫的一切规矩,都源自太祖高皇帝的圣谕,且早已立下遗诏,一字都不得更改,便连这茶点之说,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罢了,你若是没有,便吃我的吧。” 他对陈凯之的印象还算挺好,说罢,便也不客气,直接取出了一个小包袱,层层拨开,里头是荷叶包成的桂花糕,取出一块分给陈凯之。 陈凯之连声道谢地接了。 而这时候,陈凯之方才知道,为何这学宫里会有君子六艺之类秦汉风格的教学方式,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了。 敢情太祖高皇帝生怕后世的子孙改弦更张,索性定下了铁律啊。 就说这茶点吧,在秦汉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只吃两顿饭的,只有早饭和晚饭之说,因此那时候来上学的人,大多是早上吃饱了,方才出去务工务农,到天黑了,才回来。 这便是所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时代总是会变化,至少大陈的生产力是发展了的,于是这种发展,使生活习惯也开始改变了,于是许多人早上只吃早点,却改为了正午和傍晚吃晚饭,这便是一日三餐。 唯独在这里,因为太祖高皇帝的铁律,却依旧还保持着数百年前的生活习惯。 陈凯之心里不禁想,这个太祖高皇帝,倒是真的不简单,心里虽这样想,心思很快就放在了手里的桂花糕上头。 狼吞虎咽地吃了,肚子却是还没有任何的饱感,这一块桂花糕不吃还好,吃过之后,反而愈发的饿了。 他便干坐在这里,不好再索要了。 倒是隔壁座位的几人挤眉弄眼,显是方才也听到了陈凯之和郑彦的对谈,再看陈凯之低头要读书的样子,心里边了然了。 有人推了一个蒸饼来,道:“陈学弟,我这儿多了一块蒸饼,你吃。” 陈凯之抬眸,却见是前座的一个举人,年纪三旬,陈凯之对他有点印象,是个不苟言笑之人。 陈凯之忙道谢,也不跟饿着的肚子做对抗了,便捡起吃起来。 其他人也不客气,纷纷解囊,这个道:“这是我娘子做的烙饼,你吃了罢。” “这是……” 咦,自己竟有这样的好人缘? 这是将自己当做吃货啊。 陈凯之哭笑不得,这时肚中实在是饿,又不得不一一道谢。 而接下来,倒像是表演的时间,因为这堆积如山的糕点,陈凯之一个个吃了,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自己是热情过份,这位陈学弟,肯定吃了几块便饱了。 谁料七八块下去,陈凯之很尴尬地继续吃,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饭量很大,一方面是年轻,另一方面或许是学习《文昌图》的缘故。 这案上小山一般的食物,竟是被他一扫而空,众人皆是咋舌。 那郑彦哭笑不得地道:“陈学弟,令尊要养你,肯定很辛苦吧。” 陈凯之吁了口气,打了个饱嗝,总算是饱了:“家父已经过世了。” 郑彦面色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的样子,回过神来,一脸歉意地说道:“哎,实在抱歉得很。” “这没什么。”陈凯之摇摇头。 有了这蹭饭之恩,陈凯之很快便和学里的人打成了一片,其实郑彦这些人,是惊讶于陈凯之昨日令周教导吃瘪的事,可渐渐发现陈凯之这个人颇好相处,也就渐渐愿意和陈凯之打交道了。 陈凯之本就是个善于融入群体的人,何况和同窗之间,也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掐头去尾地说了一些昨日发生的事,却绝不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算计,众人听得过瘾,都笑那周壁运气太坏。 等到钟声响起,郑彦道:“午课要开始了。” 接着,众人纷纷动身出了文昌院,个个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是浩浩荡荡地往弘武院去。 这弘武院占地比文昌院还大一些,一旦进入,便可感受到它的雄伟,其中最大的便是校场。 一群武举人,正骑着马,在这校场中奔腾,一个个雄姿英发,在阳光下的照耀下,他们恣意、潇洒。远远地看到文昌院的‘书呆子’们来了,便呼啸着勒马而来,一起发出大笑。 为首的人,一身劲装,显得英武不凡,他骑术精湛,如恶作剧一般,直接冲到了文昌院读书人面前的半丈之地。 那走在前的举人,还以为这马要直接撞来,惊得发出了尖叫,结果此人却是硬生生地将马勒住,随即,身后的武举人又一齐发出大笑起来,这笑,显然是带着嘲讽的。 呃……这下尴尬了。 陈凯之看着那走在前头不争气的同窗,不禁汗颜,对方怎么敢撞你呢,你怕什么?简直是胆小如鼠,又没脑子呀。 哎…… 后队的同窗,都朝那武举人怒目而视。 欺人太甚了,每次都这样戏弄他们。 那为首的武举人大笑过后,便下了马,眉色飞舞地看着惊住的文举人,阴阳怪气地道:“这不是张昌吗?张举人,得罪,得罪,没有吓着你吧。” “你……你……”张昌气得发抖,却是无可奈何,不敢招惹他啊,显然是怕又被对方捉弄。 这时,却有一人飞马而来,厉声道:“杨逍,不得无礼。” 第二百一十三章:功效非凡(5更求月票) 原来这武举人叫杨逍! 这杨逍回头一看,一见是先生来了,忙咋舌,然后乖乖地道:“是。” 说罢,连忙牵着马,和一干武举人一哄而散。 这先生看了陈凯之他们这些文举人一眼,便板着脸道:“到靶场去,练箭。” 所谓的靶场,便是马场旁开辟的一处射击场,众人便先后进入房舍里取了弓。 陈凯之随着人流进去,见这里陈列着无数保养好了的弓,大小不一,甚至有那牛筋一般的大弓,半人之高,显然寻常气力是拉不开的。 同窗们倒是很识趣,纷纷捡的都是小弓。 那先生只背着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能感觉到,这位先生对文举人,多少也有些瞧不起。 等轮到陈凯之选弓的时候,他瞥了那先生一眼,却还是随大流取了一柄小弓,这弓分量很轻,用材也是简易,握在手里,没有丝毫的质感。 取了弓,又取了一壶箭矢,众人轰然出了箭楼,直接到了靶场。 这先生徐步而来,只是他手里,却提着一张拓木所制的长弓,那牛筋拉起的弓弦绷得很直。 只见他信步走到了众生面前,道:“尔等既来学弓,这弓箭的射法,老夫已经讲授过许多次了,不过据说此次文昌院又来了一批新的举人,老夫还是再讲授一次吧。” 他显得有些没有耐心,其实这倒可以理解,毕竟任谁都知道,文举人学弓,只是想要应付一下,将来会试虽也是考,可并非是重点,许多人学起来也是敷衍,就算有认真学弓的,潜力也是有限。 先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陈凯之在人群中用心地听着,等这先生讲完了,方才亲自引箭、拉弦,随即搭箭。 他站好步子,双目微微一沉,口里道:“看好了。” 了字落下,那拉满的牛筋弓弦顿时松开,长箭便如流星一般,在天空划过完美的小弧,下一刻,嗒的一声,直没靶心。 随即,这先生将弓放下,后退了几步,目光扫视着这些文举人赞叹的样子,便木然地道:“你们来练吧。” 同窗们便只好举了小弓,一个个到了靶前,也学着这先生的样子,只是这小弓的力道很轻,可是要拉满,却依然费力。 一个个额上冷汗淋淋的,好不容易弯弓搭箭,等松了弦,这箭矢要嘛软哒哒地射出去,落地时,距离靶子甚远,也有的倒是射得远,却连靶子都没有摸到,也有一些较为优秀的,勉强中了靶子,顿时喜上眉梢。 那先生似乎都懒得看文举人们的练习了,似乎觉得很没意思,显得眼神涣散,虽是看向靶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轮到了陈凯之,陈凯之提弓上前,深吸一口气,他看着靶子,这靶子清晰而见,他的目力,自是无人能及的,而射箭,对目力的要求极高,若是一个人连靶子都看不中,还谈什么射箭? 而这远在数十丈外的靶子,不但清晰可见,便连那红心上的小点,竟也清晰无比。 他深吸一口气,回想着那先生的教导,徐徐地从箭壶中抽出箭矢,随即开始拉弓。 这是小弓,虽是许多人拉起来大费周章,可是陈凯之一点都不费气力,甚至陈凯之拉弓时还生怕自己力道用得过份,会将这弓弦拉断了。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远处,仿佛感觉到了那对面靶子的红心处与自己的箭簇似形成了一条线。 甚至……陈凯之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竟隐隐觉得,自己和对面的红心,仿佛有一种感应一般,似乎是因为体内气息的缘故,自己的观感太灵敏了,灵敏到了可怕的地步,以至于竟能做出准确的预判。 “算了,还是别太招摇为好。”陈凯之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先生抬眸看来,不过只是不屑地瞟了一眼后,便又匆匆地别到了一边。 陈凯之不想出什么大风头,这箭术的功课,毕竟不是重中之重,若是第一次在此射箭,便直接射中红心,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笑,松弦。 箭矢如流星一般,破空而出,随即,贯穿了靶子的边缘。 堪堪合格。 而事实上,陈凯之抬眸看了自己的成绩,大为满意,因为自己所要射的,恰恰是自己所要达到的效果。 可即便是中了靶,也引起了不少同窗啧啧称奇的欢呼,以至于连那先生也不禁看过来,觉得奇怪的样子。 陈凯之连忙收了弓箭,走到了人群中去,郑彦等人早已兴冲冲地凑上来:“陈学弟,你的箭术竟这样厉害?” 很厉害吗? 陈凯之哭笑不得,忙谦虚地道:“哪里,哪里,惭愧得很,想来是侥幸中的。” 其他人依旧射箭,照例成绩惨不忍睹。 尤其是那些射了箭的人,一个个手臂像是脱力的样子,气喘吁吁地回来,口里边道:“这弓真是难拉开,哎,手快断了。” 陈凯之也混在人群中,脸上绷着笑,也道:“是啊,是啊,方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现在虎口还隐隐作痛。” 哎……跟着一群弱鸡在一起…… 陈凯之突然有一种想叛变投敌,跟着武举人们愉快玩耍的心思。 那先生也是敷衍,看差不多了,也就直接下课,众人像是如蒙大赦一般,便纷纷去还了弓,一副逃之夭夭之态。 一日的功课下来,陈凯之觉得很满意,白日的农时,他记忆力好,早已记得一清二楚;至于午课,也令他觉得多了一些意外之喜,这《文昌图》的功效,真是非凡啊。 须知射箭既也是会试的内容,虽不重要,可若是优秀,将来也是加分项,自己要做的,就是慢慢地在箭术课上,渐渐提高自己便可以了。 下学回到师兄的宅子,师兄还未回来,那老门子用浓重的乡音咕哝了很久,陈凯之才知道,原来那位师兄雇的老妇,身子又不爽了。 话说,她身子不爽已经很多次了,不过她这样的年纪,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晚饭还好,可以直接去街上买一些解决,可那堆积起来的衣物…… 陈凯之无奈地摇摇头,当年凯哥在金陵还是挺潇洒的,衣服脏了,隔壁的不可描述的歌女们都肯帮衬,现在倒好,不得不要亲自动手了…… 他将自己和师兄的衣物都收拾了,到天井这儿打了水,便开始浆洗起来。 等师兄疲倦地回到家,正好看到陈凯之在晾着衣衫,脸一红,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忙过来帮衬,好不容易做完了,他踟蹰道:“不如去雇个粗使丫头吧,师兄其实还攒了一些钱。” 陈凯之道:“我倒是有丫鬟的,不过那两丫头还在金陵,当初想着初来京师,自己还未落脚,带上他们多有不便,就孑身一人来了,现在正好我修书回去,请人送他们来。” 邓健顿时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真是惭愧。” 陈凯之果真回到厢房,提笔修书给了荀家,大抵是让荀家帮忙去王府寻那东山郡王殿下,兑现当初的承诺;除此之外,再去歌楼里赎一个丫头。 次日清晨,陈凯之如常的早起,先是去了车行寄信,而后便又去上学。 今日授课的,乃是掌院刘梦远先生。 文昌院的读书人显然都有些畏惧他,他人一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刘梦远轻飘飘地跪坐下后,一丝不苟的样子道:“今日,讲的乃是时文。” 他本就是稳重的性子,开始口若悬河地讲述起来,这时文如何别出心裁,如何做题,如何写出文章,如何迎合经济之道。 某种意义,陈凯之是颇为鄙视刘先生的,因为在他看来,刘先生虽是有才,可这鸵鸟的性子,实在令他喜欢不起来,不过听了他的课,陈凯之倒是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时文的文法,绝不是乱写一气,怎么舒坦怎么来。 这时代的文章,虽不似八股那般苛刻,却也有它的‘玄妙’。 他一字不漏地记下,待讲得差不多了,陈凯之依然还在回忆着刘梦远的话,竟是有些出神。 而此时,刘梦远道:“今日,老夫便出个题,令你们来作答吧。” 他沉吟片刻,便道:“此题倒也平常,就以轻税赋为题。” 他话音落下,许多人便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刘梦远往众人脸上扫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道:“汪林,你来答。” 一个叫汪林的读书人便站了起来,道:“宗师,学生以为,国家能够长治久安,理应轻税赋,轻税赋,乃是国家之根本也……” 听着汪林的长篇大论,刘梦远依然板着脸。 这时文什么最重要? 这一点刘梦远是最清楚的,时文最重要之处就在于,它必须切合实际,又能耳目一新,想要高中,单凭这等观点,实在太稀松平常了。 待此人讲完了,他板着脸,道:“不过尔尔。” 那汪林露出惭愧之色。 刘梦远又点了几个人来答,不过回答,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出彩之处。 其实,这也难怪,这种平常的题,不知考了多少次,来来去去,就这些回答,早已让人生厌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震惊四方(1更求月票) 刘梦远显得很是失望,他目光一扫,却见新来的陈凯之正发着呆,不知在想着什么。 刘梦远更不悦了,便拉长脸道:“陈凯之。” 陈凯之依旧还在出神,坐在一旁的郑彦忙捅了捅陈凯之,陈凯之这才回过神,茫然地看着无数双眼睛看向自己。 刘梦远显得更不满意,正色道:“陈凯之,你来答。” 陈凯之汗颜,踟蹰了老半天,竟是答不上来。 刘梦远既是失望,又是觉得可笑,你第一日上老夫的课,你竟神游了,亏得你还是金陵的解元! 他拿戒尺敲了敲身前的案牍,磕磕作响:“答!” 陈凯之皱着眉头踟蹰了老半天:“先生的题目是什么?” 卧槽……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陈凯之。 宗师已经出了这么久的题,也有这么多人答过了,你陈凯之居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题? 陈凯之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知道自己游神太久了,忙解释道:“方才学生听了宗师对时文的剖析,受益匪浅,不自觉的,在想这时文的事……学生万死。” “你……” 刘梦远可不信,觉得这家伙不但是个刺头,居然还如此顽劣,到了现在,还想狡辩,他沉着一张脸,厉声道:“你……你站着,今日下学之后留堂!” 陈凯之无语,却也知道师命不可违:“是。” 刘梦远余怒未消,双眸瞪着陈凯之,愠色道:“这轻民赋,竟都不知道如何答,你……你真是……” 轻民赋? 这就是题吗? 陈凯之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学生可以试着来答一答。” 刘梦远有一种想死的冲动,现在这家伙又要来答题了,还答个什么,连课都不好好听,难道还能有什么高论? “答什么题……” 话还没出口,陈凯之已经率先开口说道:“学生以为,这轻民赋,根本没有道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郑彦吓得脸都变了,不断地去掐陈凯之的腿,示意陈凯之这题答错了。 其他人也都是面面相觑。 没有道理啊。 这轻民赋,可是无数大儒提出来的啊。 多少人认为,轻民赋方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 陈学弟……被先生罚留堂就留堂吧,可你竟这么答,也太丧心病狂了吧,这……这是作死啊。 先生等下一定绝对得抽你手心! 刘梦远也是一呆,显然陈凯之的奇谈怪论,让他木然了。 没见过这样的刺头啊,你这也太猖狂了,前日整了周教导不说,现在收你进了文昌远,你倒是好,上课神游,神游了倒也罢了,让你留堂,你却这样答题,这题若是在科举,只怕第一句就直接叛你滚蛋。 他正待要责骂。 陈凯之却是一脸镇定地徐徐道来:“之所以轻民赋没有道理,在于要先明白,朝廷为何要征取赋税。朝廷征取赋税,在于赈灾,赈灾是什么?是救民。也在于练兵,练兵在于什么?在于保民。在于缉盗,缉盗又是为何呢?这是在于安民啊。何况还有修桥铺路,推行教化,这桩桩种种,无一不是利民。” 刘梦远呆住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陈凯之所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陈凯之完全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从容淡定地接着说道。 “既然赋税的意义,在于救民、保民、安民、利民,那么为何朝廷不能征取赋税呢?又为何,有人因为税赋的多寡,而争论的面红耳赤呢?这是好事,可是唯独,有人害怕朝廷加赋,大抵就在于,这本该用来安民保民的税赋,结果却挪作了他用,不能用到实际之处,反而被层层克扣,亦或者,被挪用去当做庙堂之上,某些人的享乐之用。” “因此,人人都希望减轻赋税,可是学生,却不以为然。” “问题的根子,不在于税赋的多寡,而实际上,却在于赋税是否能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刘梦远身躯一震,双眸睁大,很是吃惊地看着陈凯之。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高论,可事实上,此句一出,突然给他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看着陈凯之的双眸里满是亮光,很期待陈凯之继续答下去,相比于方才诸生的答案,这陈凯之的答案,不但让人耳目一新,而且竟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仿佛陈凯之的话,突然让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大门。 陈凯之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么朝廷不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面下手,尽力使这赋税用到该用的地方,却是一味的减轻赋税,这便是不负责任之举,因为国家想要安定,就必须练兵,一旦灾祸来临,百姓们颠沛流离,朝廷就必须赈济,陈旧的道路,需要修葺,百姓也需要教化,修建学堂。这些,无一不需要赋税,减轻了赋税,若是出现了边患,朝廷不能尽安民之责,发生了灾荒,朝廷想要赈济,却不可得,以至饿殍遍地,那么,这到底是爱民还是害民呢?” “赋税的根本,不在于征,而在于用,一味的在征取多寡上做文章,以学生浅见,不如在用上做文章,朝廷理应将心思放在用上,如何使税赋不至损耗,如何至税赋不至贪占,又如何使它们用在该用的地方,才能做到利国利民,若是一味减轻,那么要朝廷,要天下各州府又有什么用呢?先生,这是学生的浅见,还望先生赐教。” 刘梦远竟是呆住了,一脸的震惊。 陈凯之引用的,乃是后世的对税的理解。 其实很简单,减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国家的职能需要发挥,一味的减税,只会弱化国家的作用,而国家的职能一旦弱化,一旦灾难来临,或是国家受到侵略,甚至是道路的修建,农田水利设施的修筑、医疗、教育,这些,都是需要钱的。 而国家不能生钱的,钱从哪里来呢? 当然是税,因此税赋,几乎是任何形式国家的根本。 正因为收税乃是根本,那么作为国家,应当做的该是如何税赋用在刀刃上,因此才需要审计,需要监督,需要论证,但是……却绝非是减税。 刘梦远呆呆地看着陈凯之,这一次,是他恍惚出神了。 他一开始觉得,陈凯之这是‘奇谈怪论’,可细细一思,竟是觉得有些恐惧,因为陈凯之的话,一丁点都没有错。 单凭这个回答,足以震惊四座,也足以让人耳目一新,甚至……这还给人一种切合实际的感觉,这样一想,竟发现果然那轻税赋,确实有些不太实际了。 “先生?先生……” 刘梦远老半天不吭声,陈凯之心里苦笑,低声唤了他几句。 这一次轮到刘梦远茫然地回过神来,道:“你……你说什么?” 陈凯之苦笑道:“先生,学生在问,先生以为如何?” “啊……”刘梦远想起来了,方才陈凯之在答题,而自己因为他的题答得太好,就和陈凯之所说的一样,不自觉的,开始权衡起陈凯之答题的利弊,所以…… 他顿时汗颜,凝视了陈凯之老半天,才绷着脸道:“这是你哪里学来的道理?” 陈凯之总不能说,这是自己上辈子学来的吧,因此他淡淡笑道:“只是学生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刘梦远又懵逼了。 因为这数百年来,大陈朝的大儒们,几乎是统一的口径,都是以减赋为主,在天下人的心里,减赋便是爱民,这几乎已经形成了定式,根本没有人会往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上头去想。 可陈凯之一番话,真是将刘梦远点醒了啊,他甚至相信,若是陈凯之拿这个去跟别人说,只怕许多人也会点醒。 这……才是经济之道啊。 经济之道的本意,就是要切合实际,这数百年来,每一个人都高呼爱民减赋,可事实上,减赋当真对万民有好处吗?税赋越来越少,朝廷所能开拓运河的能力越来越低,官兵的质量越来越差,每一次赈灾,都是捉襟见肘,所谓的教化,流于形式,喊得倒是凶得很,可穷苦的人,又有几个能读书呢? 越是减赋,结果百姓们,哪里得到过什么实际的好处?河堤不修筑,一个大水,便是数十上百万百姓一年的收成毁于一旦,明明只是一河之隔,却因为不曾修桥铺路,结果两岸的百姓,却不得不绕了数十里的路,才能到达彼岸。 前几年,山越叛乱,朝廷仓促平叛,可只因为库中的钱粮不足,竟还要向富户告借,官兵的武备松弛,一场叛乱,足足持续了一年之久,死了多少军民百姓? 刘梦远终于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目光炯炯,说了一个好,表达了自己对陈凯之答题的满意。 接着,似乎他还意犹未尽,又道:“好,好啊。” 又连说两个好,甚至他心里认为,单凭这个论点,就足以靠一篇时文,震惊天下了。 呼……他忍不住道:“那么,又该如何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冠绝天下(2更求月票) 看着刘梦远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眸带着明显的期许,陈凯之心里想笑,宗师这是没玩没了了。 他想了一下,便道:“想要彻底杜绝一切铺张浪费,固然是不可能,可既然如此,朝廷的方向,理应是尽力去做,具体的方法,学生一介书生,哪里敢大放厥词?不过想来,朝廷若是顺着这个思路,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陈凯之这算是没有给出实质的回答,但是刘梦远却没有露出失望,反而颌首点头。 陈凯之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而不是高谈阔论,这是对的,因为其中要牵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你坐下吧,好生听课,不要总是神游了。” 说到神游,他老脸顿然一红,似乎觉得自己也不太有资格如此教训陈凯之啊,因为……方才他也神游过了。 他想了想,便道:“待会儿,下了学,你留堂,老夫要检查你的功课。” 呃…… 说了这么多,看样子,你倒还算满意的,可最后竟还是要留堂啊。 陈凯之其实也明白,方才让自己留堂,属于惩罚,可现在让自己留堂,多半是很多老师都改不了的臭毛病,喜欢给人加菜补课了。 陈凯之颌首点点头,便继续耐心听讲起来。 待下了学,诸生们一哄而散,陈凯之却坐在原地。 而刘梦远依旧跪坐着,等人走干净了,方才抬眸起来,看向陈凯之道:“你坐近来。” 陈凯之起身,到了距离刘梦远更近的位置跪坐下。 刘梦远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凯之,你现在一定还在责怪老夫吧。” 陈凯之摇摇头:“不敢。” “口是心非!”刘梦远冷哼一声:“你一定是见老夫的文章,可谓是大义凛然,浩然正气跃然纸上,可实际上呢,遇到了事,老夫却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因为害怕别人的非议,而令你差一点连学都入不了,是吗?” 陈凯之索性就沉默了,因为这确实是他的心思,他的确很鄙视这样的行为。 “哎。”刘梦远道重重一叹。 沉默就是默认了,刘梦远倒没有生气,而是道:“是啊,写文章的时候,更甚是老夫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对这样的行径瞧不起呢?遇事就想明哲保身,可所谓明哲保身,其实无非就是懦弱而已。老夫许多年前,也讨厌如此,可是当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最终却是失去了勇气,其实每一个都以圣人标榜自己,可当真遇到这些,这原是标榜的圣人,就一下子落于凡尘,浑身上下的丑恶,便都暴露无遗了。老夫……没有免俗。” 他自嘲地笑了笑,才又道:“你或许以为这是老夫在为自己辩解,不,这不是辩解,只是……老夫也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心里想做圣人,可实际上,却遥不可及而已。 说着他便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顿了顿,咽了咽口水,满是歉意地朝琛凯之说道。 “上次的事,是老夫的错,老夫认了,既如此,老夫也不再为自己辩解。既然你还是做了老夫的学生,现在唯一能做的,权当弥补吧,自此之后,每日下学,你迟一个时辰回家。老夫给你讲解时文,你方才的回答,令人赞叹,可是……你以为时文只需有一个振聋发聩的道理就可以吗?不,时文有起,有承,也需收尾,这里头,处处都是真功夫,绝不是靠小聪明可以做到的,今日老夫所讲的,其实还是太粗浅,你先写一篇时文给老夫看看,老夫给你讲解。” 呃……这是弥补吗? 每日晚一个时辰回家?可他怎么听着,像是在惩罚呢? 不过陈凯之还是能体会到刘梦远的心思,他惭愧了,除此之外,他确实有爱才之心吧。 既然如此,陈凯之也不客气了,这毕竟是一个机会,一个弥足珍贵的机会,想要金榜题名,时文是重中之重,而这时文,陈凯之没有上一世的经验,因为这种文章的格式,和上一世的文章全然不同,他必须得学,不但如此,还需刻苦的学,要学得比所有人好。 他点了点头,取了笔墨,便皱着眉,开始绞尽脑汁地书写起来。 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堪堪写出了一篇文章。 就这……还是靠白日刘梦远的一些讲解,方才勉强作出来的。 刘梦远看了看,微微皱眉,显然知道陈凯之第一次涉猎时文,倒也没有责怪,而是从头开始,细细讲解起来。 哪里有纰漏,哪里格式不对,哪个地方起承有瑕疵,他不厌其烦地讲解着。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了,他起身,点了烛火,摇曳的烛光之下,是他带着啰嗦的讲解,也有陈凯之全神贯注时,那眼里映射的烛火。 原以为只是一个时辰的事,谁料这第一日,竟是三个时辰,等到陈凯之消化得差不多了,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才发现这课堂之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刘梦远这才站起来,叹道:“这么晚了?” 陈凯之朝他行了个礼:“是学生愚钝。” “已经学是很快了。”这一句,倒不是刘梦远的违心之言,而是大实话。 同样的内容,若是给别人讲解,莫说几个时辰,便是几日,怕也未必能完全了解。 刘梦远道:“去吧,明日继续。” “是。” 陈凯之收拾了笔墨,又朝他一揖,方才告辞而去。 出了学宫,却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在这夜色下等候。 即便不是冬日,可在这清爽的春分,这洛阳的夜晚依旧有些冷。 只见那提着灯笼之人,在这乌黑的天穹下,来回渡步,口里呵着白气,还忍不住地跺着脚。 一见陈凯之出来,那灯笼便提起,朝陈凯之方向努力照来。 陈凯之便见到了邓健师兄的脸,红扑扑的,似乎是被冷风吹僵了。 邓健见是陈凯之出来,先是松了口气,而后不由道:“吓死师兄了,见你总不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跑来打听,才知道你还没下学,我想着既然来了,那么索性就在这里等等你,哎,你犯了什么事,竟让先生留堂至今?算了,先回去再说,回去再好好教训你。” 陈凯之道:“师兄,你听我解释。” 解释似乎是多余的,其实陈凯之也不想解释,这一次不想解释的理由倒是简单,因为没有解释的必要。 而此时,在天人阁里。 在这沉闷的巨大高塔阁楼之中,宛如隐士一般的靖王殿下正架着梯子,寻找着一本秦汉时期的书册,不,简单来说,是简牍,他在堆满了灰尘的书架里,翻阅着一卷卷的竹简,显得颇为狼狈。 铛铛铛…… 天人阁里的钟声响起,陈义兴方才恍然。 这钟声,是送书的讯号。 天人阁的藏书,绝不是想藏就藏的,里头的每一本书,都是千挑万选而来,所谓天人阁,其实隐含的便是天地人,每一部书,都要加以区分,进行珍藏,而在这天人阁里,则有数十个老学士在此隐居,对新送来的书进行品鉴,而后再逐一进行收藏。 其实这天人阁许多年,送来的书多是寥寥,一方面是新近的书,实在没有送入的价值,即便是一篇好文章,可能在地方上能得到一时的赞叹,可在这学宫,也未必能入这些先生们的法眼。 他们都是博学多才,学富五车之人,眼光实在太挑剔了。 挑剔到连学宫里的博士们,都懒得推荐的地步。 这许多年来,许多博士将书推入天人阁,可结果,却是直接挡了回去,这使得不少博士颜面尽失,想想看,你觉得极好的东西,天人阁却将其视为粪土,这岂不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不成吗? 因此,越到后来,前来送书的,却是越发的稀少了,可谓是凤毛麟角。 今日这破天荒的钟声,倒是让陈义兴来了兴趣,他下了梯子,整了整衣冠,随即便抵达了天人阁中的群贤厅。 而在这里,天人阁诸学士早已盘膝而坐。 能入天人阁的,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学士,其中有桃李满天下,开宗立派,冠绝天下的大儒。 亦有曾为宰辅,一言而定天下,此后却致仕告老,斩断红尘,自此进入天人阁清修的前宰相。 陈义兴虽是当今靖王,连太后和赵王这样的人都要敬上三分,可在这些天人阁的大儒面前,资历却并不高,因为在这里,是没有所谓爵位和官位之别的。 陈义兴徐徐走进群贤厅,接着朝诸老行礼,众人亦纷纷回身,长揖还礼,接着,众人默然地细碎着脚步,各自回坐。 在这里,一切都尊崇着上古时的礼仪,每一个人都是一丝不苟,大家各自落座,坐在首位上须发皆白的老者便微微一笑道:“好久不曾有文章送来了,难得。” 此人说话的时候,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便连陈义兴,亦是留心在听。 若说陈义兴的身份尊贵,可在这老者面前,就显然不算什么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无上荣耀(3更求月票) 这老者叫杨彪,在这大陈国,杨彪已历经五朝,而今已有九十多岁,庄宗皇帝在的时候,他便已成为了宰辅,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当初,庄宗皇帝年幼登基,国家有倾覆之危,山越内乱,北燕入侵,甚至那北燕人,竟打到了洛阳城下。 就在所有人认为大陈皇帝应当南渡,放弃洛阳的时候,就是杨彪挺身而出,力主决战,保着天子,击溃来犯之敌,接着尽心辅佐庄宗,缔造了大陈的中兴局面。 此后庄宗驾崩,他掌朝三十余年,国泰民安,直到七年前,他渐渐身子开始有所不支,于是请求致仕。 先帝屡屡挽留,奈何他意志坚决,待致仕之后,便请入了天人阁,如今,杨彪已为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 他似乎对新来的文章,也颇有期待。 毕竟在此,他已博览群书,倒是很希望看看当今天下,还有什么名篇佳作。 其他几个学士,也都笑了。 只是笑容各有不同,譬如那位蒋学士,蒋学士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他曾是清流领袖,开创了洛学,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年纪老时,进入了天人阁。 他的学问自是精深,这些年的文章,都难入他的法眼,也正因为如此,他反而觉得有些厌烦,今日品文,怕又是难有什么收获。 在这里,陈义兴的资历算是最低的,在天人阁外,他的影响绝不小,可在这里,只能忝居最末,他莞尔一笑,心里想,不知接下来送来的是什么文章呢。 没多久,外头便有人用古韵般的上古音腔唱喏:“学宫博士刘梦远,送时文一篇,恭请诸公品鉴。” 进入群贤厅的,却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奴,他双手捧着一篇文章,佝偻着身子,在这鸦雀无声的群贤厅里,蹑手蹑脚地将文章送至。 随即,便有书童接了,小心翼翼地将文章拿起,他四顾左右,等候指示。 杨彪一头白发,在烛光下,更显得他脸上的皱眉深刻,虽是老迈,却依旧跪坐,遵守着礼仪,他凛然正色道:“念。” “是。” 童子道:“赋税论。”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减赋税,省刑罚,开沟洫,选贤能,轻徭役,此国之本也。而减赋税……” 这一篇文章,正是陈凯之的论述。 竟是刘梦远,通过陈凯之的论述,所撰写的一篇文章。 这赋税之论,在大陈朝,其实从未有过争议,上至天子,下至万民,已经形成了某种政治正确。 仿佛只有减赋税,方才是仁人志士,而一旦与之相反,顿时皇帝成了昏君,大臣变成了奸佞。 所以当听到这个文章是以赋税为题的时候,诸位学士不约而同的,都震惊了。 不是不能以此为题,而是这个题,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新意。 这赋税论,说来说去不就是减税吗?你的观点再好,可还是减税啊。 这么多年来,关乎于减税的文章,不知凡几,自是多你不多,少你不少。 前人有太多这样的观点了,你还能吹出什么花来?这就好像,上一世,唐诗风靡之后,宋人便不写诗了,而爱写词,不是诗不好,而是因为先辈们已经将诗歌的创作,直接顶到了高峰,后人已经无法超越前人,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来了兴趣,赋税论能得到博士的推荐,定是有过人之处。 可是听着听着,学士们的脸色却都变了。 竟有人反对减赋?这显然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那蒋学士顿时气恼地拍案,一张褶皱的脸抽了抽,满是不悦地吐出话来:“可笑。” 念文章的童子呆了一下,顿住了。 杨彪面上波澜不惊,只是道:“继续念。” “赋税乃国家根本也,根本不固,则朝廷何以亲民、爱民、爱民……” 当这童子念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时。” 一下子,这群贤厅的空气像是骤然紧张起来。 本是自若静听的杨彪,竟是身躯一震,阖目深思起来。 其他学士,面上皆是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等到一篇文字念毕,童子收了文章,朝杨彪行了个礼。 这紧张的空气,却依旧还悬在群贤厅。 呼…… “此是何人所作?”杨彪微张着眼眸,手抚案牍,面无表情,目光却是略显深幽。 “回杨公,这是文昌院刘梦远所荐,文昌院举人陈凯之的观点。” 陈凯之? 本是一本正经地静坐的靖王陈义兴,脸上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态。 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当初在舟船之上,任风吹拂,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与自己倚着船舷放声高歌的一幕。 那几日时光,是他人生中最放松的时刻,大笑大悲,流露本性,一时之间,竟忘了许多烦恼,看到那河水拍打船底,溅出白花花的水浪,骤然便想起潮起潮落,看到那岸边的风景掠过,便想到江山依旧,便想起古今之事,不过笑谈。 江湖艰险,何不放声大笑? “陈凯之?”陈义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杨彪不由侧目,凝望着陈义兴,一脸好奇地问道:“怎么,殿下认得此人?” 陈义兴忍不住感叹道:“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年纪轻轻,很是豁达,只是终究是年少,不知人生之苦,才会有此文章吧。” 陈义兴说出这些,颇有些为陈凯之开脱的意思。 虽然他这个观点,很是政治不正确,可他还是孩子呀。 有些不太认同的学士,面色果然好看了一些。 杨彪捋须,却是大笑道:“是吗,他真是少年人?” “正是,还请杨公不要见怪。”陈义兴叹了口气。 杨彪面色深沉,他朝那童子道:“取文来给老夫再看看。” 童子忙躬身上前,将文章献上。 杨彪垂头,竟是开始一丝不苟地看了起来,到了最后,他喃喃念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嗯,妙,妙不可言。”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意思是,这篇文章已得到这位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的认同了? 那蒋学士则是不满地道:“不过是狂生之言,杨公如何发出如此赞赏?” 杨彪抬眸注视着蒋学士,正色问道:“太祖高皇帝在时,赋税比之今日如何?” 蒋学士一呆,略显不解,却是回道:“太祖在时,赋税比之今日,要多了一倍不止。” 杨彪带着浅笑道:“这便是了,税赋乃是国家之根本啊,那么,太祖高皇帝在时,百姓可安乐吗?” 蒋学士踟蹰道:“太祖高皇帝圣明,百姓还算富足。” “就是如此。”杨彪继续正色道:“自太祖以降,人人都以为,减税赋才是爱民,殊不知,诚如这陈凯之所言,减税赋,哪里是爱民,分明是朝廷推卸责任啊。” 他深深的唏嘘一声,接着感叹。 “朝廷的本质,在于安民,否则要朝廷又有何用?可若是无税赋来支撑,如何安民,如何保民,如何爱民?老夫执宰天下三十年,起初,并不知此理,唯有真正当了家,方才知道国事多艰,若无赋税之根本,朝廷的养兵、赈济、教化,从何而来?” “诸公,你们都错了,自太祖高皇帝以降,人人都错了,错就错在,以为减税赋便可使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税赋一减再减,是对我大陈百姓的推诿啊,朝廷的方向,理应是如何将这税赋来利民,将这民脂民膏,用于实际,而非是一味的减税,当年,嘉庚之乱,北燕入侵,以至生灵涂炭,伏尸万里,血流漂橹,这是何故?自太祖以来,朝廷便疏于治水,以至每到汛期,大水泛滥成灾,数十府县百姓一夜之间,所积蓄的财富顿时化为乌有,这又是何故?终究是因为朝廷只一味减税,而不肯征税,厉兵秣马、大兴水利啊。” “此文,可谓高瞻远瞩,不屈从于蝇头小利,这真是少年郎的观点吗?”杨彪看向陈义兴。 陈义兴已是大惊失色,他读书十万卷,几乎每一本圣贤书中,都以减税为爱民,因而思维固话,还以为陈凯之这是吃饱了撑着想做狂生,谁料,杨彪侃侃而谈,竟是给他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陈义兴忙道:“此人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杨彪呆了一下,显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方才还以为,陈义兴口中的所谓年少,只是相对而言,对于他们这些老骨头来说,想来,这位年少的家伙,理应是年过三四旬罢了,可…… “如此年轻,对待事物竟是如此的深刻,这……真是罕见啊,老夫倡议……” 他凝重起来,一语惊人的继续道:“此文可入天人榜! 入天人榜…… 虽然只是倡议,可在这天人阁之中,天人榜,是尘封已久的记忆。 所谓天人榜,便是一旦发掘出了新颖的观点,或是优秀的文章,便可经由学士倡议,由学士们进行最后的定夺。 一旦得到了大部分学士的认同,便可将其列入天人榜之中。 一旦进入了天人榜,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不啻是无上荣耀! 第二百一十七章:武力惊人(4更求月票) 至今,大陈朝入天人榜的文章已多达三千,只是近百年来,能进入的人却是寥寥,这并非是这些文章不优秀,只是佳作虽是出了不少,却多是捡了前人的牙慧,终究还差了那么一些。 天人榜,代表的是天人阁诸学士的认可,亦代表了这最高学府的最核心大儒们的欣赏。 它并没有实质性的奖励,可事实上,它却是无数王侯将相瞻仰的存在。 一听杨彪要倡议将此文列入天人榜,学士们都不约而同地肃然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是无上荣耀,而对于诸学士而言,每一个观点或者文章入榜,都代表了他们用自身数十年的名誉来作保。 因而,必须做到优中选优。 蒋学士一脸正色问道:“敢问杨公,为何倡议此文?” 这乃是例行的询问,倡议者必须说出理由。 杨彪肃然道:“此谋国之言,开历代时文之先河,实属不易。若此文入榜,传之天下,或可发人深省,这是老夫的浅见。” 蒋学士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将其作为备选吧,下月初一,再行定夺,诸公在这些时日里,好生推敲才是。” 众学士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若不是杨彪极力举荐,对于这篇时文,他们多少是有些忽视的,可杨公的举荐,就使得他们不得不重视起来,因为在诸学士之中,若是谁都没有资格来评判赋税论,那么唯一能评判,而且有足够资格,能够使人信服的,也唯有杨彪了。 杨彪乃是历经五朝的宰辅,曾辅佐天子,开创出中兴盛世,他对于国计民生的理解,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杨彪颌首点头,随即站了起来,作为倡议者,他是不得影响别人的,距离下月初一,还有十三日,所以他起身之后,只朝众人一揖,便旋即离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进入静修室,闭门不出。 而陈义兴,却是恍然了。 他忍不住感叹,这陈凯之,还真是笑傲江湖啊,这才几日,就又惹来了如此大的风波…… 天人榜…… 能入此榜的人,无一不是大陈五百年来的风流人物,而这家伙,不过是个少年……就能凭着一个‘独特的观点’,忝居天人榜吗? 此时,学宫里已点起了无数纱灯,所有灯光集聚在一起,折射在天人阁上,衬得这座高楼越发光彩熠熠。 在这天人阁里,显得十分的幽静,学士们谨慎地传阅着这一篇文章,若说方才,他们对于这篇文章没有太深的理解,可是现在,他们在未来的十三天里,却需对这洋洋洒洒的千字文,进行一次次的推敲、领悟,权衡,甚至于是用最苛刻的方法来检验。 ………… 此时的陈凯之,并不知道他已经令学宫里最尊重里的天人阁引起了多大的波涛。 陈凯之还是那个在学宫里静心读书的学子,留堂,则成了陈凯之每天必备的功课。 刘梦远对他可谓是挑剔到了极点,起初,他让陈凯之作文,用那赋税论,尝试着来写一篇时文,陈凯之一遍遍的写,他却都不满意,一遍遍让陈凯之修,修得陈凯之恨不得想要放弃,可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就在前日,当看到刘梦远面上露出会心一笑的时候,便又让陈凯之抄写几篇时文。 这令陈凯之每日需熬到三更半夜,方才勉强能睡一会,到了清早,又要入学宫来。 好在陈凯之身子好,倒也无妨,今日上了晨课之后,一旁的吴彦等人,又都沮丧起来。 陈凯之和同窗的关系早就相熟了,比如这吴彦,便是洛阳人,父亲乃是东城校尉,出自将军世家,或许是因为大陈轻武的缘故,吴父不知是受了哪个文官的气,一怒之下,便让吴彦从文。 这吴彦倒争气,竟真的废寝忘食的读书,吴父又请了大儒来培养,竟还真的让他中了举人。 自此之后,扬眉吐气。 不过…… 可能在朝堂之上,文官比武官要吃香,可在这学宫里,却是倒着来的,武院的举人几乎是在学宫里横着走,谁也不敢招惹,反而是文院的书呆子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见了那霸道的,甚至尽量躲着。 今日又是武课,也难怪大家的心情不好了。 陈凯之说笑着和吴彦等人出了文院,又到了武院的校场,陈凯之对这里早已熟了,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不过今日,情况却有些不同,文昌院的人一到,迎面便看到一群武生们笑嘻嘻地过来,口里道:“先生有事,要迟一个半个时辰来,吩咐了我先督促诸位兄台的功课。” 他叉着手,不可一世的样子,陈凯之倒是记得此人,他叫杨逍,身后的武生似乎很佩服他,都跟着他身后笑起来。 反观文昌院的读书人,听了这杨彪的话,一个个的神色变得不好看起来。 杨逍眼睛一扫,似乎看到了人群中的吴彦,突的一笑:“吴彦,你这武人世家,如今却跟着一群酸书生厮混,来来来,我来看看你还拉得开弓吗?” 陈凯之方才意识到,吴彦理应和杨逍这些人是认得的,所谓穷文富武,这些武生多是将门子弟,平时粗野惯了,寻常人多半也不会习武。 吴彦将脸别到一边去,假作没有听见。 杨逍便抱着手,眼眸里崩出一丝不善,他笑道:“怎么,当初可是一起长大的,你的父亲还在家父的账下做事,现在竟不认得了?很好,现在开始武课了,你……我喊得便是你吴彦,你射箭给我看看。” 众人都不禁为吴彦担心起来,此时先生不在,这些武生又打着先生的名义,是想躲也躲不成了。 吴彦只好道:“我去取弓。” 那杨彪浓眉一挑道:“不要耽误时间,就用我的。” 杨逍的身上正背着一副弓,不过显然是一张硬弓,牛筋如绷直得如琴弦一般,有小指粗,一看便是不凡。 吴彦的脸色变了,这竟是一石弓。 虽然在文艺作品里,总有所谓三十石弓,五十石的大弓,可实际上,这都是虚的,在这个时代,对于弓的衡量标准是将一把弓固定在墙上,然后往弓弦上挂重物,等弓完全被拉开时,弓弦所悬挂的重物的重量,就是这把弓的弓力。 而一石,将近百斤。 没有百斤的力道,是无法拉开这张弓的,这在大陈朝,已经算是强弓了,只有真正职业的军人才用。 上次陈凯之等人用的弓,不过是三斗罢了,相差甚远。 吴彦犹豫了一下,竟不好上前。 反而身后的同窗们鼓噪起来,纷纷为吴彦抱不平:“吴学兄乃是文院的读书人,为何要用一石弓?” “先生若在,绝不会这也有的苛刻。” 杨逍脸上表情一冷,声若洪钟地厉声叱道:“先生托我来督促你们的功课,现在这武课上,自是我说了算。”他取了弓,丢向吴彦:“射靶。” 这弓有数斤重,在半空划过一个弧线,朝吴彦砸来,吴彦吓得忙要伸手去接,等着弓即将到手,他似有些畏惧了,竟又突的缩了手,那弓便狠狠地砸在他的脚下。 这狼狈的样子,顿时惹来了武生们的大笑。 吴彦只得屈辱地捡起弓,有人给他提了一壶箭,他到了靶前,犹豫了很久,一群武生则是抱手在旁催促:“还愣着做什么?快射。” 吴彦拧着眉头迟疑了半天,最后也只得取了箭,接着努力要拉起弓来。 可是这弓弦实在绷得太紧了,他使了吃奶的气力,这弓竟只拉了个半月,便死活不动了。 那些武生们又轰然大笑起来。 那杨逍双眉微挑,笑嘻嘻地道:“吴兄,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听说你的先祖有飞骑之名,怎么,到了你,竟是连弓都拉不开?” 吴彦恼了,显然是不堪受辱,便更加努起气力来,龇牙咧嘴地努力将弓又拉了半寸,可在这时,却依旧没有将弓彻底拉开。 文昌院的书生们看得恼火,有人厉声道:“我们是读书……” “你们是读书人?”杨逍眼眸一厉,厉声打断了这书生的话。 这书生呆了一下,嚅嗫着,显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杨逍一脸嘲讽地看着他们,冷笑着道:“你们是读书人,还不是要来上武课?既然来了,我拉得的弓,你们就拉不开?” 这个时候,陈凯之呆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他没心思听这些斗嘴,只是看着吴彦,却见吴彦这时已是冷汗淋淋,想要倔强的将弓拉满,可使出了浑身的气力,依旧张不开。他咬着牙,附近一个武生朝他笑嘻嘻地道:“若是拉不开,便从我裤裆钻过去,我帮你拉。” 陈凯之眉头微皱。 其实他也不太瞧得起这些读书人,读书固然要紧,可是强身也很重要。只是吴彦平时待自己不错,更何况那武生确实是过分了。 陈凯之便徐徐走出来,他面上很冷静,仿佛没什么事发生一般,等走出了人群,方才道:“不如,让我试试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百步穿杨(5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声音不大,甚至听起来很是温润,却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杨逍侧目看了他一眼,对陈凯之没什么印象,见他想要打抱不平,满是不屑地冷笑起来:“就凭你?” 此时,陈凯之站出来,不啻是挑衅了这些武生的权威,他们享受着这种高人一等的乐趣,现在陈凯之捣乱,自然不满起来。 陈凯之淡淡道:“试一试吧。” 说着,也懒得等这些人同意与否,径自走到了吴彦的身边,夺过了弓箭。 吴彦此时像是已气力耗尽,卸下了弓箭的重量后,直接一下子瘫坐在地。 不少武举人便带着嘲弄的目光看着陈凯之,显然就等看陈凯之的笑话了。 陈凯之握住了弓,却依旧面不改色,这弓确实颇有分量,可在陈凯之手里,却像是毫不费力。 他徐徐道:“这个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才能,这读书是如此,射箭、骑马,也都是一回事,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不过是手熟而已。” 接着,他看向杨逍,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容,接着道:“诸位学兄,既然习武,就该知道人若是掌握了力量,一定要善用它,这些力量,可以用来保家卫国,亦可以为之打抱不平,唯独却不能自恃武力,借着这手熟的力量,而耀武扬威,否则,即便你们成为了万人敌,又有什么用呢?” “小子,你敢教训我?”杨逍厉声道,显然有点恼羞成怒。 陈凯之摇摇头,没有被他吓倒,淡定从容地继续说道:“不敢,只是敬仰诸位学兄父兄令你们学武的好意,想来他们一定希望你们学成这弓马之术,是为了建功立业和保境安民,而绝非是现在这个样子。好了,言尽于此,学生说过要试一试,那么……就试试看吧。” 他没有再理会气恼地怒瞪着他的杨逍,直接旋身取箭,眼眸看向远处的箭靶,微微一眯,心里默默想着上一次先生所教授的技巧和动作,接着拉弓。 一石大弓,竟是轻而易举地拉满。 这瘦弱的身子,所迸发出来的气力,终是让那些本来想要叫骂的武生们一下子将正待要骂的话吞了回去。 其实陈凯之的动作并不娴熟,可看他这般轻描淡写,这弓便被拉了开,倒是让这些人不敢轻易张口了。 松弦,狼牙箭便如流星一般射出,带着破空的声音,径直飞出。 还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紧接着,陈凯之再取箭。 竟是不喘息,想要连射…… 武生们呆住了。 这家伙,看似一副羸弱之躯,竟能拉满这一石弓就算了,竟还连续来,难道不累吗? 在这里,也只有这些武生们才知道,这开弓耗费的气力是极大的,毕竟这百斤的弓弦,完全是靠单臂拉开,一般人,在拉满弓放箭之后手臂会微酸,有些脱力,这时需要调息片刻,方才会射出第二轮的箭矢。 可是陈凯之依旧一副轻描淡写之态,弓满如圆月,而狼牙箭再一次飞射而出。 而后……第三次取箭。 许多武生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人可只是个读书人啊,便是经过无数次磨砺的武生,也未必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弓依然拉满了。 连射第三箭,三箭射出,陈凯之已收了弓,将弓朝杨逍抛回去,淡淡道:“承让。” 他没有去看成绩,因为他已知道,自己射中的是哪里。 一下子,再没有人说话了,某些武生甚至在想,若换做自己,这一石的硬弓,也可以做到像这个瘦弱的少年这般吗? 没有答案。 至少他们不敢再轻视了,而陈凯之没有得意洋洋,却是很平静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依旧是显得不起眼。 这杨逍亦是有些震惊,自己可是专职的武举人啊,而这个家伙…… 他忙去看箭靶,却发现除了在箭靶的边缘,一箭射穿了之外,其余两箭,都不见了踪影。 呼……三箭只中了一箭,而其他两箭都不曾射中。 杨逍总算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家伙,只是有一些气力而已。 只是方才他还兴致盎然的,可现在还想继续嘲讽,却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他便故作张扬地道:“会拉弓又有何用?” 这时,远处却传来了咳嗽声,只见先生正往这里走来。 这先生快步而来,扫视了众人一眼,肃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杨逍忙道:“先生,学生督促他们射箭,有个文昌院的学弟,倒是有一些气力,竟能拉满硬弓,连射三箭。” 先生不禁惊诧道:“噢?可曾射中了吗?” “只要一枚箭中靶。” 先生顿时没了什么兴趣:“噢。继续练箭吧。” 那杨逍忙是乖巧地道:“是。” 一堂课,很快结束,文昌院的书生一听到钟声,顿时如蒙大赦,而武生们亦去马场骑马去了。 这先生像往常一样,都会到箭靶这儿来收拾一下箭靶,只是走到了方才陈凯之射箭的靶子这里,却是皱眉,不禁咦了一声。 靶子上,插着不少的箭矢,不过文举人练箭,用的都是小弓,所搭配的也不过是寻常的羽箭罢了,而硬弓用的却是狼牙箭,区别极大,此时一个箭靶的边缘,正好插着一枚狼牙箭。 想必,这就是方才杨逍口里所说的那文举人射的。 问题就在这里,这枚狼牙箭箭尖明明没有穿透箭靶,可是……这箭靶显然有被穿透的痕迹。 除非…… 想到这里,先生的眉头皱得更深。 除非已经有箭先是穿透了箭靶……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令他猛地呆了一下,慢慢地朝后走去,待走了十几丈,便发现两枚狼牙箭钉在了地上,入土三分。 而这个位置…… 先生是箭术大师,忍不住回眸朝着那箭靶看了一眼,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两箭,极有可能是自箭靶的角度贯穿而来,莫非…… 这三箭都射在了同一位置,第一枚箭贯穿了箭靶,第二枚箭以同样的孔洞穿透过来,第三箭,又在同一位置,却留在了箭靶上,若是如此…… 先生觉得不可想象,若是如此的话,那么这是何其可怕的箭术啊。 这样一想,先生却是莞尔一笑,脸上又恢复了平静,这个想法太匪夷所思了,实在令人难以觉得可信,料来只是一个巧合,或者说,是自己多心了。 于是他背起手,不再去多想,已是踱步而去。 在另一头,陈凯之等人回到了文昌院,身后有人唤陈凯之:“陈学弟。” 陈凯之驻足回眸,却见吴彦快步追上来:“陈学弟,多谢你。”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看着陈凯之的眼睛,却带着真挚。 陈凯之抿嘴一笑,亦是一脸真挚地说道:“哪里的话,我们是同窗,本就该守望相助,不过吴学兄也不可一味读书,偶尔健健身,也不是什么坏事。君子六艺,之所以有弓马之术,怕也是因为害怕读书人身子孱弱的缘故,这并非没有道理。” “是。”吴彦连连点头,而后道:“想不到陈学弟的气力竟这样大?” 边上顿时有同窗围拢来,也都好奇,连忙追问陈凯之。 “对呀,陈学弟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陈凯之淡淡一笑道:“我家境贫寒,平时凡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做的活多了,可能就有一些气力了。” 原来如此…… 陈凯之却是有许多话没有点明,他拉那硬弓时,完全没有丝毫的疲倦感,反而……像是在玩弄玩具一样。 至于那三箭的准头,也是有意而为之,毕竟,闷声发大财才是最好的,何必要出这种风头呢? 下学后,陈凯之照例回家,师兄这里,陈凯之已当做了自己的家,刚刚回来,便见邓健兴冲冲的样子:“凯之,凯之,恩师来信了。” 陈凯之顿时打起了精神,平静的脸上多了抹神采,道:“我看看。” 打开了书信,一股恩师特有的文风扑面而来,信的内容,大致是交代了自己的事,他在金陵,一切都好。接着便交代他日常好生与师兄切磋琴艺和请教学问,瞧他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对师兄表示了极大的赞赏。 陈凯之顿时汗颜,卧槽,恩师若是知道师兄是个什么样的德行,压根就没练过什么琴,对所谓的才情,也没半分兴趣,每日只沉浸在他的职场勾心斗角,还有生活上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一定…… 嗯……脸色会很精彩? 陈凯之继续将信看下去,呃,一旦提到了陈凯之,顿时又是另一种文风了,少不得狠狠教训陈凯之,要努力向师兄学习云云。 陈凯之觉得心口有点痛疼,没心思看了,草草收了书信,抬眸便见邓健贼贼的在一旁笑。 陈凯之失落地叹了口气道:“师兄,我需要静一静。” “不高兴了?”邓健挑眉道:“若是不高兴,待会儿我修书给恩师,就说你已经改了,来了京师,开始陶冶情操,不再那般粗俗,已和师兄一样风雅了。” 我呸! 陈凯之感觉自己的脸抽了一下,最后极力平静地道:“师兄,我就是想静静。” 第二百一十九章:手段高明(1更求月票) 说罢,陈凯之钻入了自己的厢房。 这时,他确实需要好生静一静才好。 “凯之,凯之……莫生气嘛,师兄和你开玩笑的。”邓健贼头贼脑的在窗外探头,笑呵呵地继续说:“师兄还有事和你说呢。” 陈凯之拿他没办法,只好开了门,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说道:“师兄有话快说。” 邓健这才板起脸来,总算摆出了一副大师兄的样子,道:“上一次听了你的话,我在部里,处境好了一些,不过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 师兄这个家伙,也难得有正经的时候,倒不是说他不正经,而是这家伙修书回金陵的时候,牛逼哄哄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京师里,每天回来就弹弹琴,陶冶情操,舒舒服服地做着京官,即便不是仆从成群,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和柴米油盐是不沾边的。 可陈凯之一到了这里,方才知道,这一切都特么的是假象,一个每日惦记着柴米油盐的人,怎么正经得起来? 他从外头进来,在房里坐下后,才缓缓道:“今日很奇怪,那位侍郎大人,竟是笑容可掬地请我去他的公房里,说是部里恰好一个好差遣让我去办,办成了,将来前途就有望了。凯之啊,这侍郎平时对着师兄,可都是板着个脸的,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莫非真的是弃了前嫌吗?” 陈凯之已到了案上,翻开白纸,接着提笔蘸墨行书练字,一脸好奇地问道:“哦?是什么差遣?” 陈凯之写的,乃是《三字经》,这几日,刘梦远不但让自己写文章,还让自己练行书,每日要写千字,现在功课繁重,陈凯之只得一边行书,一边应付着师兄。 他下笔‘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邓健才道:“倒不算什么大差,只是命我前去巡视西营,你也知道,我乃是兵部的坐堂官,兵部负有巡视之责,不过平时都有其他的人去,我只负责坐堂,其实这巡营算是肥缺,到了营里,营中的将官总会殷勤招待,生怕兵部找什么麻烦。” 陈凯之笔锋已写到了‘子不学’这儿,却是突然若有所思起来,抬眸看着邓健道:“巡营?” “是啊,巡营。”邓健一脸兴奋地说着。 “西营?” “西营!” “西营的将官是谁?”陈凯之也觉得蹊跷了。 他历来遵从一个道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看这个师兄平时贼兮兮的,可论起职场里的经验,还是太单纯了。 “叫张欢。” “此人有什么事迹?” 邓健懵了,一双大眼眸微微转了转,思索了一会,才道:“这……平时也不甚关注,倒是听说花银子挺大方的。” 卧槽,陈凯之不得不搁笔了,心里感觉有一万个***奔过。 这师兄哪里是在做官,他还以为他在学宫里读书呢? 旋即,陈凯之苦笑道:“花银子很大方?” 邓健点了点头:“只知道这些。” 陈凯之皱眉,想了一下,才道:“好端端的,竟是让你去巡营?这官场险恶,师兄要做最坏的打算。” 邓健若有所思,一副好像开窍的样子。 “师兄,懂了吧?” “懂?懂什么呀?” 陈凯之的脸有点僵了,老半天,才道:“当然是最坏的打算。” 邓健便道:“噢,明白,最坏是丢官。” 陈凯之开始磨牙了,这智商,你也好意思出来混? 可是龇牙咧嘴也是无济于事,陈凯之只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才认真地给邓健分析起来。 “我的意思是,什么是最坏的打算?首先,这个营有没有问题?若是有问题,你查不查?揭发了出来,然后呢?这个张欢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在京营里贪赃枉法,你一旦揭发,极有可能遭致报复。可若是不揭发呢?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侍郎往日对你态度极差,现在就会有这样的好心吗?那么最坏的打算就是,即便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将来张欢将来被查了出来什么,你这就是失察之罪,还跑得掉吗?所以,最坏的打算就是,无论你查出什么,揭发与否,都可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邓健越听越感觉震惊,最后打了个寒颤,道:“哎呀,这样黑暗?” 陈凯之苦笑道:“我的意思是,最坏的打算。” 邓健却是脸都煞白了:“左右都是死?” 陈凯之摇头道:“师兄,你平时蒙师父的手段这样高明,怎么到了仕途上,就只有干瞪眼了?” 呃…… 这下尴尬了。 邓健明显感觉陈凯之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啊。 他面上有点发红,最后梗着脖子为自己分辨道:“这不一样啊,师父是正人君子,好糊弄,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可是那侍郎奸诈无比,怎么糊弄得过去?” 呃……这下又轮到陈凯之懵逼了。 顿了半天,他苦笑道:“谈正事,谈正事,师兄,这事看样子绝不简单,你现在可能要遇到杀身之祸了,不过……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你说。”邓健也顿时正经起来,现在就仿佛那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双乌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便道:“我问你,若是发现了什么,会继续查吗?” “会!”邓健一下子义正言辞起来:“国家养士,难道是让我辈尸位素餐的吗?师兄读书做官,为的乃是利国利民,为此,何惜此身?” 见他嗷嗷叫似的信誓旦旦。 陈凯之反而奇怪地看他,大师兄,还真是复杂啊,一个时辰前,还在抠着他那几两碎银子碎碎念呢,可转眼之间,尼玛的,就差喊八荣八耻了。 好吧,敬你是一条汉子。 陈凯之吸了口气,才道:“既如此,那就放手去查,师兄,凯之佩服你,好好干。不过……”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一丝狡黠,接着道:“这既然是侍郎大人交代你的差事,想来侍郎大人一定是有所深意的,所以师兄去查的时候,一定要言明这是侍郎大人请你去查的,有侍郎大人给你撑腰,你记着了吗?” 邓健略带不解地看着陈凯之:“嗯?” 陈凯之却是一脸肃然,郑重其事地又道:“总而言之,你言必称侍郎大人,任何时候,任何场合。” 邓健将信将疑地看着陈凯之,终是点点头:“师兄……试试看。” 陈凯之舒了口气,便又继续下笔,练习他的行书。这纸卷上,一行行端正的字落下:“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次日一早,邓健心里很不安地要去当值,昨夜,他是一宿不曾睡好,既觉得自己要死了,又觉得这师弟是不是危言耸听。 不管了,他先去街坊里买了一些糕点,这时陈凯之已醒了,昨夜子时的时候,还看陈凯之房里亮着灯,想来,这个师弟现在功课实在辛苦,邓健将糕点给他,道:“这个荷叶包里的是你在学里的茶点,这蒸饼是你的早餐,莫要偷吃,正午的时候要饿肚子的。” 陈凯之道:“师兄吃过了吗?” “吃了啊。”邓健瞪着他,然后打了个饱嗝:“走了啊,今儿得早些去当值。” 摸着肚皮出去,邓健却觉得有些饿了,走了小半时辰,再转个街角,那兵部部堂,就遥遥在望了。 他左右看了一眼,几个脚力正软哒哒地在街旁闲坐,他招招手,威严地道:“抬一顶轿子来。” 脚力听了吩咐,眼睛放光,忙打躬作揖,过不多时,一顶藤轿便抬了来,脚力客气地道:“官人要去哪里?” “去兵部部堂。”邓健背着手,直接坐入了轿子,这时,才有了几分官仪。 脚力顿时有点懵了,坑哪这是:“兵部部堂,拐过街就到,官人,这……” “啰嗦什么,还会少给你钱?快快,两个铜钱给你。” 这脚力摇摇头,罢了,来都来了,还能说什么? 于是抬着邓健转过街角,到了部堂门前。 邓健板着脸进入部堂,心里吁了口气,如今家里多了张嘴,想不到,这倒成了省钱的良方。 他摸了摸肚子,倒是真有些饿了,还没吃早饭呢,不过……这也不打紧,他到了兵部职方清吏司的衙署,刚刚坐下,便吩咐小吏道:“斟茶来,噢,取些干果,今儿清早的鸡汤太油腻,得去去油。” 文吏便笑嘻嘻地道:“大人,这油腻的东西吃得多了,也未必有好处,小人去斟菊茶,给大人败败火。” 说着,便折身快步去了。 邓健心里又得意了,以后清早的饭也可省了,不容易啊,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可旋即又想到即将要去巡营,心又顿然沉了下去。 过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同僚便纷纷来当值了,有人笑吟吟地和邓健寒暄:“据闻邓兄要去巡西营?” 同一个部堂,消息是藏不住的,若是平时,邓健要假装谦虚一下,这等事,他还算是轻车熟驾。 可今儿不知怎的,他猛地想起了陈凯之的交代,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这个师弟,其实挺靠谱的。 第二百二十章:反间计(2更求月票) 心里想着昨儿师弟再三叮嘱的话,邓健便板着脸:“正是,赵大人特意吩咐了下官,下西营巡查。” 他特意咬着赵大人三字。 其他几人便面面相觑起来,是赵大人……特意让邓健巡西营? 一人眼眸眯起,深深地看了邓健一眼,略先几分凝重地道:“莫非是西营有什么鬼?” 另一人一面呷着茶,却也无心公务了,忍不住道:“那西营的张指挥,平时看着也不像是好东西。” 于是有人挤眉弄眼,有人若有所思,都觉得这种刻意之下,别有深意。 据说,那张欢是驸马都尉的人啊,现在侍郎大人特意交代,莫非这背后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部堂里的都是老油子了,自然是城府深不可测,便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了。 倒是有人看着邓健调侃道:“邓贤弟,赵大人特意交代你这重任,如今受了这般的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啊,若是真揭发了什么大案,将来少不得要平步青云了。” 邓健这时候却是回过味来了,猛地想起了陈凯之的交代,看来,果真如此,这师弟,很靠谱嘛,这……这叫什么计来着? 一想,他就来劲了,虽然现在是饿着肚子,却是义正言辞地道:“赵侍郎的吩咐,我哪里遐想其他?只知道此番公干,自当铁面无私,若真有什么鬼,定要查处军中蠢虫出来,上报国家,这下,也是给赵大人一个交代。” 众人顿时肃然,心里却个个开始嘀咕起来。 邓健则还坐在那儿继续道:“现在军中早不似从前了,可谓积弊重重,查一查也好,赵侍郎这是有心想要……” 他话说一半,有人便已禁不住顺着话道:“杀鸡儆猴。” 邓健只一笑,恰好那受了邓健吩咐的文吏端了干果来,毕竟是真的饿了啊,他便一心只顾着吃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有文吏来道:“赵侍郎有请。” 邓健便长身而起,此时他已成了焦点,这赵侍郎,乃是部堂里的二号人物啊,而部堂大人,也就是一把手,平时是对外的,部里的大小事,却都是赵侍郎管着。 这邓健是走了什么运,蒙了赵侍郎垂青,三天两头往那儿跑? 邓健忙站起来,快步到了侍郎大人的公房外,咳嗽一声,放声道:“下官……” 下官二字才刚刚出口,里头便传出声音:“进来。” 赵静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些愤怒,当然,他没有刻意的表露。 就在方才,便有人来通风报信了,听了讯息,赵静差点一口老血没有喷出来。 这个家伙,瞎嚷嚷什么呀。 本来西营那儿确实有鬼,这一点,赵静是清楚的,他让邓健去,一方面是嫌恶邓健,这姓邓的,是个不知好歹之人,若是让他真查出什么来,得罪人的事是他。查不出,将来若是有御史风闻奏事,追究起来,兵部这儿,也好让邓健去顶岗。 现在倒好,这厮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言必称自己的吩咐。 这在外人看来,像什么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想要整西营的张欢,所以特意交代了邓健去查个水落石出呢? 要知道,这京营里的每一个将军,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且和兵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张欢在兵部难道没有朋友?何况,此人乃是驸马都尉府出身,若是传出去,别人往深里去想,是不是就认为是自己想要借机整驸马爷?这驸马都尉历来和北海郡王相交莫逆,难道这是自己想要和北海郡王殿下争锋相对? 卧槽…… 赵静越想越气,气得发抖,恨不得直接将邓健埋了。 见邓健进来,朝他行礼,赵静极力地压住怒火,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啊,来来来,坐下说话。” 邓健便欠身坐下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交代?” “交代?”赵静面上古井无波:“什么交代?” 邓健诧异地道:“下官以为大人要下官巡视西营,有什么交代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静面上的笑有些僵硬了。 他端起茶盏,借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边道:“西营?西营的巡视,你不必去了。” “呀。”邓健惊呆了:“怎么又不去了?下官已经准备妥当了啊,大人莫非是嫌下官会包庇西营?大人请放心,大人殷殷期盼,而下官临危受命,早已抱着……” “行了,行了。”赵侍郎连声打断他,觉得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这个家伙,还来劲了! 本来就是要整你,才让你去西营触点霉头的,你这个家伙,却到处去嚷嚷,说是打着自己的旗号,这到时候无论有没有查出来什么,不知道的人,都要以为这是自己在背后操纵呢。 其实本来只是寻常的巡查,借机整一整你这小子,可你这臭不要脸的东西…… 他压住怒火,道:“我看不必了。” 邓健瞪大眼睛,随即道:“可是同僚们都知道了啊,怎么能朝令夕改?” 赵侍郎羞怒,真恨不得索性撕破脸来,痛骂他一通,却还是挤着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啊,就是毛毛躁躁,老夫之所以……之所以不叫你去,是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差遣。” 邓健这才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赵侍郎已经七窍生烟,最后还是忍着怒气道:“部堂大人,昨日来过问,说是倭寇侵犯北燕,朝廷欲与北燕同气连枝,要写出一篇檄文来,这件事,交你办吧。” 邓健惊诧地道:“北燕乃我大陈心腹之患,而今……” “你懂什么?”赵侍郎不耐烦地道:“倭贼,乃是外邦之贼,北燕虽与我大陈战战和和,可近年来,关系还算和睦,而今北燕欲剿倭贼,大陈也不必出力,呐喊助威,又不费什么气力。只是这檄文,需有一些声势才好,若是写的不好,不足以彰显我大陈国威,老夫为你是问。” 邓健不禁道:“其实下官还是想巡西营。” 西营,西营你个头。 赵侍郎是真的想砸烂邓健的狗头了,他只得耐住性子道:“老夫历来很是看好你的,一直想要寻机会提携,这檄文至关要紧,部堂大人几次催问,若是写得好了,部堂大人在朝中挣了脸,少不得要照拂你的,西营之事,老夫会交代其他人去办,这檄文是你的机遇,万万不可错过。” 邓健心里乐了,有效果啊,凯之还真没说错,果然有效,只是…… 这檄文该怎么写呢? 哈,回去问问凯之。 赵侍郎满心的厌烦,这头的邓健在心头却已经乐开了花! …… 邓健这事总算安稳下来,陈凯之这边,也早早的到了学宫,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那刘梦远照例将陈凯之留堂。 陈凯之交了自己作的时文,还将自己的千字书贴献上。 刘梦远先看了时文,倒是觉得满意,赞叹道:“果然精进了不少,这时文,除了要有深谙世情,还需多写多练。” 他边说边指出了几点错误,接着又看陈凯之的行书帖子,拿起帖子,他先是点头,这行书,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其实这些日子的相处,刘梦远对陈凯之的性子是真的欣赏,不骄不躁,虽是解元,可是自己吩咐他的功课,他都用心去做,昨日布置的功课,一篇时文,一份书帖,只怕不熬夜是做不完的,可是陈凯之没有抱怨,无论布置多少功课,都用心的完成。 只是……接着,刘梦远呆住了。 他嘴唇微微嚅嗫,竟是开始朗诵出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越读,越有滋味。 他竟暗暗称奇起来,这……这是什么文章啊,这开头先是人之初、性本善,看似是简单,却是一语道破了孔孟思想的本质。接着便开始不断的引经据典,从孟母教子,再到燕山人窦禹钧教子有方。 最后一句养不教、父之过……既是朗朗上口,又蕴含了许多道理。 刘梦远身躯一震,继续朗读下去,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再到曰士农、曰工商,此四民、国之良…… 这里头的内容,竟是无所不包,从天问到地理,再到士农工商,这……倒像是一本……嗯……叫什么来着,简略版的史册。 他越读,越是骇然,因为这表面浅显的文章背后,却似乎…… 刘梦远一直读到了嬴秦氏、始兼并,传二师、楚汉争…… 到了这儿,书帖结束了。 刘梦远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里的震撼,真是无以伦比。 因为这看上去粗浅且幼稚的文字背后,作为大儒,他自是感觉出了这文字背后巨大的力量。 短短千言,竟是囊括了历史、哲学、天文地理、人伦义理、忠孝节义等等的无数知识,而核心思想又包括了“仁,义,诚,敬,孝。”。 而在朗诵的同时,更是将国学及历史故事,以及故事内涵中的做人做事道理统统收入其中。 第二百二十一章:包藏祸心(3更求月票) 刘梦远念得津津有味,眼睛闪露着赞赏光彩,朝陈凯之道:“这是你写的?” 陈凯之心里说,当然是我写的,莫非还质疑别人替我行书不成? 陈凯之便点头道:“正是学生的行书。” “不。”刘梦远摇头道:“老夫的意思是,这文章,是你写的?” “啊……文章……”陈凯之心里便不禁古怪起来。 这时代,莫非没有三字经的? 对啊,好像自己在县学里,确实没有三字经,是了,昨日自己行书,写到了赢秦氏,始兼并就没有继续写下去了,因为接下来,便是两汉和魏晋的历史了,陈凯之没有继续写,是因为一旦写出了魏晋梁陈,岂不是怪异? 那个时候,他倒没有想得太多,本来练习行书之时,他也只是单纯的因为三字经练起书法来比较顺手而已。 谁料……刘先生心思却不在行书,而在三字经上。 现在怎么解释? 总不能又托梦吧? 陈凯之抽着嘴角,最后只能苦笑道:“是,正是学生……所作。” 刘梦远眼睛放光,他又垂头看这朴实又朗朗上口的文字,身躯一颤:“这……还未写完吧?” “呃……是啊……” 刘梦远便正色道:“今日的功课,便是将这篇文章全数写完,过几日……啊,不……明日,老夫就要看,明白了吗?” 陈凯之看着激动不已的刘梦远,一时疑惑了。 三字经而已,至于如此吗? 卧槽,这三字经,莫非比陋室铭之类的文章还牛逼? 不对啊,明明这是很通俗的文字呀。 这刘先生,脑子不会有坑吧? 陈凯之心里有点纠结,最后也只能一笑道:“学生,尽力。” “不可以说尽力而为,明日若是不写完,老夫唯你是问。”刘梦远板起了脸,一副随时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陈凯之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是。 心里想,看来这后续的三字经,得改动改动才好,否则出了个‘魏蜀吴,争汉鼎。号三国,迄两晋’,这不是见鬼了吗?哎,今夜……怕又要熬夜了。 带着继续郁闷,陈凯之便道:“时候不早了,学生告辞了。” 他现在一心就想着早些回去做完今日的功课。 “去吧,去吧。”刘梦远挥挥手。 只是待陈凯之告辞而去,刘梦远则是如获至宝地继续看着陈凯之的书帖,竟是摇头晃脑,又开始诵读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这边陈凯之出了学宫,天色已是暗淡了,他行走于街巷之间,看天上已隐隐升起了一轮惨淡的月儿。 这月儿只是初升,朦朦胧胧、隐隐约约,月色下,几个孩子还不肯归家,嬉笑玩耍,陈凯之不知他们因何而笑,却知道,这月下的稚童,使他心宁静下来。 月儿,总是照常升起,这儿的月与上一世,与在金陵时的月是相同的,这使陈凯之有种找到了久违的感觉。 生活还要继续呀。 他回到了家中,这师兄的小院,陈凯之已当做是自己的家了,还未开门,便已闻到了一股肉香。 有肉吃了。 陈凯之顿感饥肠辘辘,箭步冲进去,只见邓健正端着一锅肉出来,笑呵呵地道:“凯之,又回来得这样迟,吃饭啦。” 陈凯之火速到了饭厅,像等待喂食的小狗,坐直了,眼睛落在那一盆肉上。 接着照例是风卷残云,吃,似乎成了师兄弟之间沟通的桥梁,饭桌上,让一块肉,便是恩情。不过陈凯之也能从中得出一点人情,比如别人做官,锦衣玉食,娇妻美妾,这师兄倒好,吃块肉,都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哎……差点动摇了陈凯之的志向。 “凯之。”吃得差不多了,邓健兴奋地道:“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说着,他将今日的事说了。 陈凯之却是沉吟起来,道:“让你来写檄文?这檄文的事,不是翰林们负责的吗?” 邓健不疑有他地道:“想必是事态紧急,兵部也要做好一些准备吧,翰林写翰林的,兵部写兵部的。” 陈凯之点点头:“看来是尚书大人邀功心切了。” “有这可能。” 陈凯之却是迟疑起来,道:“这样说来,事情可就不简单了,师兄,你想想看,翰林的文采是何等的斐然,现在尚书催促着要檄文,赵侍郎呢,却是让你来写,写得好了,倒也罢了,一旦写得不好,尚书大人那儿,多半是要责怪你的。” 邓健一愣,皱起眉头:“这……” 这时候,陈凯之继续道:“而且这檄文,想要写,哪里有这样容易?讨伐倭贼是假,可事实上,大陈当真在乎区区倭贼吗?这北燕呢,当初和大陈相互攻伐,双方说是世仇也不为过,不过如今局势平缓,这才结为了盟邦,朝廷表面上襄助北燕,这心里难免有所芥蒂,所以这篇檄文,与其说是讨倭,不如说是在和北燕人较劲,朝廷只怕是有心想要借此压北燕一头,因此檄文中的遣词,是分毫也错不得的,若是稍稍有丁点的疏漏,都会被认为是丧权辱国,师兄,这赵侍郎表面上,看似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实则却还是包藏祸心啊。” “呀。”邓健突然有个很大的感悟,自跟了师弟在一起,这世界顿时黑暗了许多。 可陈凯之的分析,却是入情入理的,令他不得不信,他便拧着眉头道:“这样说来,如何是好?” 陈凯之想了一心,最后苦笑道:“不如这样,我来替师兄试试看?” 还是没忍住,把事情揽在了自己的身上,陈凯之突然觉得自己挺坑的,现在学业这样繁重,刘先生那儿催促着功课,这边师兄还得操心。 邓健却是厉声道:“这怎么成?恩师修书来,是让来照拂师弟的,怎的现在反而让师弟来让为我操心了,我若是什么都交你,那我还是人吗?不成,万万不成的,除非让师兄给你磨墨,否则决不让你写。” “呃……”陈凯之抽了抽嘴角,再次见识道了师兄挺鸡贼。 在恩师和自己面前,总有一股机灵劲,还特么的除非磨墨,最后不还是我写吗?面子有了,事儿我也给你办了,两全其美啊。 这智商若是在用在职场,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只是…… 陈凯之无奈地淡淡道:“那么烦请师兄磨墨吧。” 饭也吃完了,那说做就做,陈凯之回到自己房间的桌案,直接摊开了一张纸,邓健则是兴冲冲地给陈凯之斟了茶,接着磨墨。 陈凯之沉吟片刻,便提笔蘸墨狂书起来,一会儿功夫,一篇檄文便成了。 收起笔,他拍拍手道:“师兄重新抄录一份,明日拿去交差。” 说着,再也不理邓健,时间紧迫啊,他还得赶紧去做功课呢。 次日一早,陈凯之到了学宫上学。 今日是刘先生上课,他似乎心痒难耐的样子,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课,便急不可耐地将陈凯之留堂。 陈凯之朝他行礼,刘梦远便迫不及待地道:“行书呢?” 陈凯之只得将昨夜搜肠刮肚,用心改动过的三字经奉上。 刘先生颤抖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捧着行书,颇有几分捧着千金的宝物一般。 他认真地读下去,越读就越是有滋有味,等读到最后‘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结尾时,整个人竟有些恍惚。 天文地理,仁义礼智,竟悉数都浓缩在了这千字文之中,看上去通俗易懂的文字,却令他眼睛有些湿润。 他没有让陈凯之看到自己的失态,而是正色道:“今日没有功课,你好好回去歇一歇吧。” “是。” 刘先生突然道:“你可知道天人榜?” 见刘先生突然一问,陈凯之忙道:“这倒是略知一二,天人榜乃是天人阁的诸学士所修,能入天人榜的读书人,万中无一,列入榜中的文章,都是大陈文章的楷模,这天人榜分天地人三榜,能入天榜的文章,我大陈五百年,也不过百篇而已,地榜比之天榜要差一些,人榜最次,可即便如此,许多文人墨客,即便是存世的大才子,亦都以文章能进入最次的人榜为荣。” 陈凯之心里想,说了这么多,其实这天人榜,就是上一世的矛盾文学奖而已。 当然,在这个时代,文章的分量比上一个时代要重得多,这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啊,能得奖的人,那真是风光无限,震惊天下。这和上个世界的茅盾文学奖,只限于文学的小圈子全然不同。 刘先生只笑一笑道:“好了,你回去吧。” 陈凯之感觉有点奇怪,这刘先生突的问到天人榜,却又一下像没了谈兴了。 不过他倒没有太在意,站起来,朝刘先生作揖道:“那么……学生告辞。” 他收拾了书箱,便告辞出去。 刘梦远则是激动地看着《三字经》,整个人竟有些恍惚。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提笔,在这《三字经》的最后写下了文昌院陈凯之六个字,接着又在右下写上了‘荐人:刘梦远’。 第二百二十二章:入人榜(4更求月票) 刘梦远收起笔,接着再不耽误,直接起身,竟是拿着这已经封录好了的《三字经》,匆匆的到了天人阁的山峰之下。 而在这山门之下,则有童子把守,这童子别看年轻,却是面带傲然之色,即便是见到了刘梦远这样的掌院,亦没有半分的恭敬。 童子目光淡然地看着刘梦远,声音中带着几许清冷,道“来者何人?” 刘梦远竟向这童子行了一礼,才道:“学生刘梦远。” 堂堂掌院,竟自称是学生。 更出奇的是,这童子竟像是稀松平常的样子,又像是公事公办,他面无表情地道:“所为何事?” “荐文!” 童子只是点点头,便道:“拿来。” 刘梦远躬身上前,他眼睛抬起,看着那山峰之巅,巍峨的天人阁,这天人阁,依旧耸立于云雾之中。 此时,他面上的表情,似如朝圣一般,将荐书小心翼翼地送到了童子的手里。 童子接过,只是昂声道:“且回吧。” “是。”刘梦远又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揖礼,接着碎步后退十六步,方才旋身离去。 童子得了荐书,亦是取了一个竹筒将其封存,随即在这山下的竹楼里摇起了铃铛。 铛铛铛…… 铃声四起,过不了多时,便有书童自山上匆匆下来,这书童脸色凝重地取了竹筒,便又火速地回山上去了。 而此时,在天人阁的聚贤厅里,七个学士已一脸肃然地各自落座了。 今日乃是天人阁别开生面的一日,一篇《赋税论》在此卷起了波涛,十三天的时间,足以让这些饱读诗书,深谙世事,这大陈朝最顶尖的学士们,好生品读了。 里头的每一个文字,每一行字中所透露出来的思想,都已经过了他们细细的揣摩。 任何一篇可能要入天人榜的文章,都需慎之又慎的进行检验,因为这关系到了天人阁的声誉,更与诸学士们的声誉息息相关。 可是在此时,大家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首辅大学士杨彪已是到了,头戴七梁冠,红带系在颌下,在此之前,他已焚香净手,戒斋三日,他的脸上,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 他徐步至案几前跪坐而下,而后才缓缓抬眸 学士们已依序坐下,那蒋学士坐在下首,而陈义兴则依旧坐在最末。 陈义兴还是纶巾儒衫的打扮,在这里,他再不是尊贵无比的贤王,也不再是想要浪迹江湖的狂士,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读书人,诚如年幼时,他第一次在启蒙恩师的敦促下,打开了书本,那论语的第一篇文章露在眼前,学而时习之……这便是他第一次读书时的场景,学而…… 蒋学士咳嗽一声,正色道:“敢问杨公,是否倡议《赋税论》入榜?” 他说话的同时,已有童子垂头在一侧疯狂地进行记录了。 任何一篇文章入天人榜,都是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今日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这篇文章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这是历史责任。 所以蒋学士还需确认。 杨彪不为所动,从容道:“是。” 蒋学士又正色道:“为何?” 理由呢? 杨彪的面上古井无波,他一字一句地道:“为启民智!” 蒋学士脸色缓和一些,颔首道:“既如此,诸公以为如何?” 学士们默然无语,似乎还在做最后的决定。 倒是蒋学士道:“吾细心读过此文,以为虽别具一格,却未免有些想当然,吾不附议。” 蒋学士否决。 这并不意外,从一开始,他就不大认同赋税论。 坐在下首的赵学士沉吟道:“此论一出,势必引发朝野内外的讨论,吾曾治理一方,深知赋税乃国家根本,愿附议。” 又有一学士则是摇头道:“只恐此论一出,倒是给了脏官污吏口实,借此勒索敲诈百姓,吾不敢苟同。” 转眼之间,六个学士就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意见,竟是三对三。 三人附议,三人不愿苟同。 而到了最后,大家的目光落在了陈义兴的身上。 陈义兴踟蹰着,他知道自己和陈凯之的交情,是不能影响到自己判断的,他阖目,沉思良久,才道:“诸公,多少年来,多少名人雅士,乃至朝中诸公,无一不在鼓励减少赋税,所谓与民休息,此文最大的特点,在于指摘出历来朝野的一大弊政,既理应担负起保民、护民、安民职责的人,不可推诿责任。真正要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何其难也。” 他说到何其难也,众人纷纷点头。 是啊,这是何其难的事。 陈义兴突然整理了冠容,又正色道:“可是因为难,难道就不该去做吗?就算做不到,此文一出,也理应当做一个倡议,使之引发天下人的公论,唯有如此,至少可引发天下人,乃至于后世子孙的思考,我等推诿了数百年的责任,推诿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以至天下的公卿,可以用口惠而实不惠的减少赋税,来增加自己的清誉,来推诿自己的责任。只是河川不固、兵甲不修,这难道就不是流毒吗?孔孟倡导仁义,难道就因为想要使人人求仁取义,又何其难也,难道就因为如此,就该禁绝孔孟吗?以吾而论,既然吾等认为是对的事,为何不该倡导?” 陈义兴沉默了一会,他猛地张大眼睛,手指轻轻的磕了磕案牍:“借减赋而求名的日子,理应一去不复返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吾愿后世子孙,诚如此也,今日做不到,那就明日努力去做,明日做不到,那么后日,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孙子,我们的重孙,终有一日,可以做到,而吾辈所能做的,便是为这天下苍生,指明一处方向,吾与诸公所能做的,便是告诉天下人,告诉我们的子孙后世,这是对的事。吾……附议!” 这算是……过了。 天人阁里,一下子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许多年来,已经难有文章能够入榜了。 而今日……实是破天荒的事。 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此前做了什么决定,可现在,却都像是松了口气。 杨彪含笑道:“既如此,那么……赋税论,入人榜!” 天地人三榜,人榜的资格最低,这也难怪,一方面,是因为这篇文章终究只是一种指导思想,没有真正的提出什么可行性,而地榜,却需一篇不但能够流芳千古,而且还需对大陈有着巨大影响的文章。至于天榜,那就更不必说了,能入天榜的文章,除非四书五经这样的级别,最次,也需达到圣人和亚圣级别的文章,方才有机会入选。 五百年来,能入天榜的文章,不过寥寥数篇而已,这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存在。 可现在,一篇能入人榜的文章,亦足以择定吉日,而后昭告天下了。 蒋学士的脸上虽是没有太多的表情,可他的心里其实是有些不痛快的,他不认同这赋税论的观点,可既然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他也无法更改。 他也只好一笑道:“既如此,那么择定吉日吧。这陈凯之,真是运气呀,小小年纪……” 是啊,即便是蒋学士,虽为学士,誉满天下,却也没有一篇文章入选呢,可这小小少年郎,竟能入人榜,真是罕见。 可他最后这年纪二字刚刚出口。 突然,在这天人阁里,又是钟声回荡,顿时令所有人都惊愕起来。 怎么回事? 所有的学士,个个面面相觑。 莫非,又有人送文章来了? 这…… 今年还真是怪了,这才开春,文章就一篇接着一篇的送来。 正在大家心里惊异的时候,便见有童子来报:“文昌院刘梦远,荐文一篇。” 又是他? 杨彪的面色有点儿古怪,却还是道:“送来吧。” 一旁的蒋学士心里说,又是这刘梦远,他还上瘾了不成? 只是更多人,心里却在猜度,这一次,又不知送什么文章来。 过不多时,便见一书童送来了一方锦盒,而后拜下。 杨彪便道:“是何文章,所撰者何人?” 童子道:“乃金陵解元陈凯之的文章,名曰《三字经》。” 又是陈凯之? 最先懵逼的反而是陈义兴。 陈义兴不知怎的,只要一听到陈凯之,就条件反射一般,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了一段畅快的旋律,这旋律就好似是品一般,竟令他无法忘怀。 这旋律令他陶醉,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给他演奏出这段美妙的小子,竟又会和自己结下如此大的缘分。 此时,尽管大家略有诧异,可所有人已肃容正冠。 杨彪正色道:“念!” 童子便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锦盒,而后用古韵摇头晃脑的唱喏:“人之初,性本善……” 蒋学士最先震惊了。 人之初、性本善…… 打油诗? 如此浅显的东西,你特么的竟送来天人阁?你刘梦远疯了,逗人玩的? 他的面色铁青起来,若不是碍于礼法,只怕此时早已拍案而起了。 不过显然的,其他学士的面上,也变得古怪起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旷古未有也(5更求月票) 显然,在这天人阁里,虽然不忌讳荐文,只要博士们愿意,就算是将一团草纸荐来也是无碍的,可也不会有人真敢这样做。 而现在,这篇文章,和草纸又有何异? 此时,童子继续念着:“性相近,习相远……” 依旧还是打油诗的水平。 便连杨彪也动容了,学士们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羞辱,天人阁是绝不容羞辱的。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 听到这里,有人的脸色终于平和一些,这还真是三字经啊,每一句为三字,倒也押韵,其实某种程度,每三个字都藏着一个道理和一个典故,比如孟母择邻,比如燕山窦氏教子。 只是,还是太肤浅了。 蒋学士的心里是最不忿的,心里想要发作,偏偏此时,却又不能打断。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 那童子继续念着,可念到了这里的时候,学士们的表情便明显的不一起来了。 杨彪依旧还沉着眉。 而蒋学士竟是开始摇头晃脑起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这篇三字经,可不只是打油诗这样简单,而是…… 他眼眸眯着,仿佛放出了光,最先一句人之初、性本善而开篇,接着便是以孟母和窦氏的典故,而严明教化的重要,再其后,是一十百,是天地人,是日星月,是礼乐射。 每一句,都押韵。 每一段,都通俗易懂。 可是偏偏,在这通俗的背后,却又上下连贯,相互呼应,就仿佛……仿佛什么呢…… 蒋学士乃是经学大家,当初桃李满天下,他能成为学士,绝不是徒有虚名,此时他稍一疏神,竟发现,虽只是听了一遍,可是前头的人之初、性本善竟还记了个七八。 记忆? 不错,是记忆…… 蒋学士宛如混沌的识海里,猛地透出一道曙光。 这是一篇开蒙的绝佳教材啊。 若是……若是当初自己教书育人时,有这么一篇教材,这精炼而又简短,同时通俗易懂,偏偏又包罗万象的文章,不知可以轻省多少的功夫。 想到这里,蒋学士发现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凝固了。 虽然方才对那陈凯之,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对那赋税论嗤之以鼻。可现在……他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的文字之中。 “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作中庸,子思笔,中不偏,庸不易。作大学,乃曾子,自修齐,至平治……” 每一句,都是不偏不倚,蒋学士甚至都想跟着一起念起来。 他竟有些痴了。 “自羲农,至黄帝,号三皇,居上世。唐有虞,号二帝,相揖逊,称盛世。夏有禹,商有汤,周文武,称三王。夏传子,家天下,四百载,迁夏社。汤伐夏,国号商,六百载,至纣亡。” 呼…… 长长出了口气之后,蒋学士终于忍不住敲了敲案牍,竟忘了礼仪,而是拍了拍案牍,脱口而出道:“好,好!” 他这个好字,几乎是从喉头里发出的,纯属是条件反射。 只是他一叫好,那童子顿时哑然了。 聚贤厅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看向蒋学士。 这下尴尬了。 蒋学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于一个学士来说,如此不雅和失礼之事,不啻是人生中一个巨大的污点啊。 他忙敛衣而起,朝众人作揖道:“抱歉。” 他重新坐下,童子终于又继续念下去。 直到整篇文章结束,沉默之后,杨彪四顾左右:“蒋学士,愿听你的高见。” 蒋学士老脸一红,却还是认真起来,此文章是越听越有滋味啊。 他道:“此文通俗,却可谓是字字精辟,可谓旷古未有也。” 旷古未有的评价,可是破天荒的,这里谁不知道,这位蒋学士一向是挑剔苛刻的,今日发出如此评价,怎么不让人动容? 杨彪微微皱眉道:“何以见得?” 蒋学士道:“此文看似是俗,可是短短千文,却囊括了天文地理,经史典故,从三皇五帝,至四季农时,天下万物,无所不包,而真正可怕之处却在于,它朗朗上口,最容易被人熟记,看似浅显的背后,几乎每一字,却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若老夫有子弟开蒙,只需这一篇文章,令他熟记,这读书的底子,便算是打好了。” “教化之道,不在于生涩难懂,也即不在多,而在于减。” “减?” “对,减,同样的内容,若要教授,絮絮叨叨,味同嚼蜡的硬塞几部书,乃至于几十部书上去,不但读书的人吃力,且教授者,亦是大费苦心,因此教化之道,在于将这些浓缩起来,精炼至最少,令子弟熟读,打好根基,接下来,再进行教化,就不难了。” “此文,便是将这个减,发挥到了极致,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可减也就罢了,竟还能朗朗上口,即便是不曾读书的人,亦是能很快熟记,这是何其难得的事。” “若是此文若是能够流传于世,这不知可减去多少先生的功夫,更不知,可以使多少开蒙的读书人,节省多少气力。圣人倡导的是有教无类,可是要做到有教无类,何其难也,读书……终究是苦差事,想要入这个门,更是难上加难,一个屠户的子弟,想要读书,会有先生,专门针对他,拿出无数的书籍来为他开蒙吗?即便真有这样的先生,可这样的穷苦子弟,又如何能长年累月的不事生产,只专心读书呢?” “这可《三字经》,却是不同,它可以使原本一个给一个童子开蒙的先生,同时给三五个童子开蒙,也可以使更多的童子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打下读书的根底。某可断言,此文一旦流传于世,必定流传千古,驰名天下,受益者,不可计数。” 蒋学士激动得有些颤抖,他似乎觉得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对此文的心情,接着道:“此文之精妙,难以言喻。老夫倡议,此文该入天人榜!” 又是倡议…… 其实不经蒋学士提醒还好,经他一提醒,所有学士再去回味这文章,俱都震撼了。 不错。 这极有可能是一篇改变无数读书人的文章,短短千字,包罗万象,竟将一个读书启蒙之人所学的知识,竟全数都囊括了进去。 里头有春秋,有大义,有孔孟,有仁义,有对教育的提倡,有天文,有地理,有经史,有农时,有五行,有纲常…… 起初,可能大家听了,觉得这只是打油诗,可现在大家细细思来,竟然发现里头的文字,尤为适合朗读,明明是最简单的文字,最肤浅的道理,可越是回味,越觉得震撼。 “只是……”有学士踟蹰道:“才刚刚选定了一篇文章入榜,若再入榜一篇文章,这……是否妥当?” 蒋学士却是凛然道:“吾等品文、鉴文,是以文章之高下而推选文章,莫非还要选择时候吗?” 杨彪点点头,突的想起了什么,便道:“这也是陈凯之的文章。” 方才那蒋学士,还对陈凯之颇有成见的,现在却是道:“真是个可怕的少年啊,老夫对他敬佩之至,真愿一见,一睹风采。”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颌首。 杨彪这时方才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不由认真地看着蒋学士道:“蒋学士,你当真要提此倡议吗?” 蒋学士毫不犹豫道:“正是。” 杨彪道:“愿闻其详。” 蒋学士想了想,便道:“千古奇文,自该流传千古!” 这个理由……却是震惊四座了。 流传千古的文章,便是蒋学士要求将文章列入地榜。 一旦数日之后,众学士当真认为有资格,附议了蒋学士,这就意味着,在当今有一篇文章,将名列天人榜的地榜之中。 更可怕的是,这篇文章的作者,另有一篇文章,已经列入了人榜。 呼… 连杨彪都觉得,蒋学士的理由有些过份。 这文章,当真有如此之好? 自然,在最后决定之前的这些时间里,他还需去细细品读一番,才作出最后的结果的。 不过此时,他还是再次问道:“当真?” 蒋学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眼里古井无波,完全不受丝毫影响,只吐出了两个字:“当真!” “那么,择定吉日吧。”杨彪颌首点头。 众人此时心情各有千秋,这篇文章,还需再细细的品读,因为是倡议进入地榜,所以更该苛刻一些。 陈义兴仿佛做梦一般,却见蒋学士已经起身,于是便随着众学生一道起身,相互作揖行礼,方才各自散去。 “陈凯之这小子,还真是……”陈义兴回到了自己的书斋,回想到那个同船而渡的小子,不禁苦笑。 ………… 每天一万五千字,这是历史类小说,写起来更费劲一些,老虎写书,不愿意矫情,也不谈什么理想,可这刻苦和勤劳,想来是大家看得到的。 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每一个构思和情节,老虎在自己的小小的洞天里,一边抽着烟,反复的推敲和琢磨。 而接着,便是敲打着键盘,一天一万五,敲击键盘数万次,虽已习惯,却还是辛苦。 偶尔,推开窗,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将屋里的烟味吹散,书窗之外人世繁华,车马如龙,据说还有许多不可描述的娱乐活动,可深深呼吸之后,老虎依旧将窗合上,回到烟雾缭绕的小天地里,无它,不是因为心里没有悸动,甘受寂寞,只是……当年吹过要更多少字的牛,老虎跪着,也得把它兑现了。 写历史,其实很惨,很难改编,也很难卖各种游戏、动漫版权,可写历史,却很难,所需要查阅的资料多不胜数。 所以,请大家尽力订阅支持,其实,一个月也就十几块钱,一包烟,也不过是这个价。 当然,如有月票,请放心投吧,现在是新书期,对于月票的需求很大,在此拜谢。 第二百二十四章:入宫拜谢(1更求月票) 次日一大清早,今日正好是月末的沐休日。 这一天,不只是邓师兄不必当值,便是陈凯之,也不必去上学。 陈凯之闲着也是闲着,一早起来,和师兄吃过了饭,便又躲在房里读书了。 进入学宫,最大的收获就在于学宫里的藏书馆书册浩瀚如烟,陈凯之借了不少,不只是一些考试必备的书籍,便是寻常的一些杂书,他也一并借来,用心读了,将其牢记在心里。、 陈凯之的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妄想从古籍之中搜寻到一些关于《文昌图》的痕迹。 因为按理来说,既然《文昌图》可以运气,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那么理应在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如文昌图一般书籍,可是……令陈凯之很是失望,阅遍古籍,竟是一无所获。 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曾有。 唯一流传下来的,不过是上古先秦时期,那种十步杀一人的神话。 可到了后来,这样的记载,就愈发的稀少了,以至于到了大陈朝,这些仿佛是不存在一般,除了无数的文章和史料,吹捧着太祖高皇帝那如日月一般光辉的事迹之外,似乎《文昌图》这等所谓地运气之术,竟是永远的销声匿迹。 这……太不同寻常了。 明明存在的东西,却为何不存在呢? 陈凯之有些恍然。 却是在此时,外头猛的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是邓健兴奋的声音:“凯之,凯之,快来看,快来看。” 他的声音里,透着惊喜。 陈凯之讶异地抬眸,发生了什么喜事吗? 陈凯之便疾步过去开门,却见邓健在门外喜气洋洋的样子。 他手里正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道:“今日撞大运了啊,哈哈,今儿去东市买蛋,原是两文一枚的鸡蛋,谁料我只买五个蛋,那卖蛋的老妪竟又送了两个,这不是鸿运当头吗?难怪今儿清早有喜鹊在枝头叫呢。” “呃……”陈凯之看着兴致勃勃地低头数着篮子里鸡蛋,显得美滋滋的师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卧槽,师兄,你好歹也是进士及第,特么的你是官啊。 陈凯之不禁道:“这蛋,是不是坏的?” 邓健脸色一变,便连忙低头,取出蛋来细看,边道:“不会吧,我瞧那老妪,不像奸诈之人。” 他边说边捏了一枚蛋,嗅了嗅,一股恶臭传来,顿时,师兄的脸色铁青下来:“还真是,缺德啊,啊呀,我寻这恶妇算账去。” 陈凯之怕他出事,忙截住他道:“师兄,注意官仪。” 邓健捶胸跌足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呜呼!” 陈凯之也是醉了,只得安慰他:“师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节哀顺变吧。” 邓健愤愤不平地道:“太无耻了,不成,我还得去寻这恶妇。” 他提了篮子气咻咻地要走,陈凯之拦不住,直追到了庭院前,邓健却和一个宦官撞了个满怀。 那篮子顿时打翻在地,鸡蛋碎了一地,邓健来不及看来人,却条件反射一般:“呀,我的鸡蛋,你将我的鸡蛋打翻了,赔我蛋来。” 那宦官却是拼命地揉着自己的肩,这宦官老迈,一听有人叫赔蛋,心说自己跑来办皇差,这锅竟从天上来了,便怒斥道:“哪个是邓健?” 邓健抬眸一看,竟是个钦使,不禁呆了一下。 他这庭院,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可谓门可罗雀,莫说是钦使,便是寻常但凡有些身份的人,也极少来的。 邓健一时局促,倒是陈凯之快步上前道:“邓健正是学生师兄。” 陈凯之认真地看了这钦使一眼,竟发现是熟悉的面孔…… 张敬? 那个当初在选俊使,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公公。 陈凯之虽是看此人亲切,却是没有相认,想着自己在对方眼里,大概也就是个小人物吧,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想来对方早已将自己忘了,自己何必去捧这个臭脚呢? 可是张敬的面上,表情却是彻底地凝固了。 是陈凯之! 不,是皇子殿下! 殿下住在这里? 张敬这些日子,一直想寻机会去学宫里见一见陈凯之,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出宫,必须得有足够的理由,不露痕迹才好,那赵王等人,是何等敏感之人,稍有风吹草动,势必引起他的注意。 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了,张敬无论如何也不敢露出丝毫的马脚。 可是今日,他本是来宫中宣读一份旨意,谁料竟在这儿撞到了陈凯之。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瞳孔开始收缩,心里五味杂陈,可见陈凯之面色如常的模样,张敬又一下子冷静下来。 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禁在想,原来……这邓健是陈凯之的师兄。 张敬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接着面上露出了笑容,朝邓健道:“蛋,什么蛋?” “呀!”邓健有点懵逼:“我……我的蛋……不,下官的意思是,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张敬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脸一板,便道:“敕命。” 一听敕命,邓健糊涂了,忙道:“下官接旨。” 张敬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正色道:“敕曰:兵部职事邓健,作文讨逆,文采斐然,彰显国威,敕其入翰林候用,任以编撰之职,即刻入宫拜谢……” 作文讨逆,入选翰林。 邓健抬眸,惊呆了。 成翰林了? 虽然这兵部职事官与翰林编撰同样的品级,却不可同日而语,兵部职事,是穷京官,翰林却是明日之星啊。这就如一个部委的小喽啰,一下子进入了中央办公厅,邓健身躯一颤,自己怎么会受这般的青睐? 是了,是那一篇檄文,那一篇凯之所撰写的檄文。 他顿时眼里雾水腾腾,泪水要落出眼眶来。 天哪,我邓健也会有今日。本以为这辈子,最大的前途便是能部堂里混以一个主事,又或者运气好一些,得以外放,成为县令、知府,谁料…… 他激动万分地道:“臣,谢恩。” 张敬面带着含蓄的笑容,其实本来他只是负责来传命而已,至于让邓健入宫来谢恩,却是他临时起意。 虽是伪传了诏命,可入宫谢恩,终究谢的乃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是得知,一定大为惊喜。 他灵机一动,接着问:“邓编撰,咱来问你,这檄文,可是你亲书的吗?” “这……”这是师弟亲书的,邓健心里明白,他有些不好意思承认。 “莫非……”张敬看着他异样的神色,目光幽幽地道:“是否有人为你代笔?不,咱也不是这个意思,咱的意思是,是否有人为你润色?” 邓健脑子懵了,卧槽,这公公神了啊,踟蹰了一下,邓健便道:“对,是我师……” 陈凯之一见要糟,这种功劳,给自己有什么用?师兄有官身,才能将这檄文的好处发挥到极致才是,便忙抢答道:“不敢相瞒,是师兄写的。” 邓健忙道:“陈师弟帮忙润色了一二。” 张敬依旧面带着微笑,可是心里却是大喜过望。 他不在乎这文章是不是陈凯之润色,他要的,只是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显然来了。 张敬道:“太后娘娘爱煞了这篇檄文,出宫之前便有交代,说是非要让作文之人入宫谢恩,原本是该邓编撰入宫谢恩,不过……既然你这师弟也参与了润色,不妨就一道入宫拜谢吧。” 邓健正色道:“臣的师弟,年纪尚轻,只恐不知规矩,若是冲撞了……” 张敬不给他回绝的机会,连忙打断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说着,张敬依旧不疑有他地当先转身回宫了。 陈凯之和邓健师兄弟二人,依旧站在那里,却是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邓健率先反应,咳嗽一声道:“凯之啊,宫中的礼仪,你可知道吗?” 陈凯之这时候想起了从前自己照书中的规矩去给荀家送礼的事,可想必书中的礼仪和现实中的礼仪是不同的,而今竟要入宫,陈凯之也觉得意外,不禁道:“请师兄指教。” 邓健很无奈地道:“指教个屁,师兄也不知道,师兄是二甲进士,没资格入宫谢恩,莫说是太后和皇帝陛下,便连内廷都不曾进去过。” 陈凯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师兄也是土鳖啊。 看着陈凯之奇怪的目光,邓健不自然地道:“时候不早了,还是速速入宫吧。” 陈凯之看了一眼一地的碎鸡蛋,不由道:“师兄,这鸡蛋,不管了?” 邓健身躯一震,抽了抽嘴角,最后显得风淡云轻的样子:“吾乃大陈翰林,区区一鸡蛋,何足道哉!以后莫提此事了,算那老妪的运气好,我不找她算账了,省得有伤国体。” 陈凯之咂舌,若有所思。 邓健瞪着眼睛道:“你在想什么?” 陈凯之憋了很久,方才道:“我在想,师兄变脸堪比翻书,我该多向师兄学习才是。” “呃………”邓健的脸抽了抽,想说点什么,却是张了张嘴后,又什么都没再说,而后一副权当没有听见陈凯之的话的样子,背着手,一脸官威如仪地道:“我去雇轿。” 第二百二十五章:觐见太后(2更求月票) 春暖花开,景色撩人,大地处处是绿意,却依旧不如那金碧辉煌的洛阳宫令人炫目。 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多少美轮美奂的宫殿耸立,相比下,文楼这样的小殿宇,并不起眼,可事实上,这里却是先帝召见大臣议事的所在。 那大殿毕竟太过恢弘,除非是朝议,百官集结,否则只召问近臣讨论一些政务,实在没有太大的必要。 而此时此刻,就在这座小殿宇里,那已渐渐长大了一些的皇帝陛下,现在依旧如往常那般温纯地蜷在ru母的怀里酣睡。 太后则是穿着朝服,凤冠霞衣,母仪天下一般的坐在了首位。 其余如赵王、北海郡王以及一些近臣,则各自分列两边。 这文楼中的十几人,都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物,其实要猜想今日文楼所讨论的事是什么,只需看在场的大臣是谁,便大抵可以窥见一二了。 今日的文楼中,礼部和兵部的大臣多一些,除了尚书,连侍郎这本不该来见驾的大臣也来了。 一个太监正拿着一篇文章高声地诵读着,此文已诵读了第三遍了,可即便如此,文楼中的人,却依旧还沉浸其中:“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东夷小丑,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遂兴荐食之志,窥我交好之邦,伊歧对马之间,鲸鲵四起,乐浪玄菟之境,锋镝交加,君臣逋亡,人民离散,驰章告急,请兵往援。 朕与北燕,交好余年,适遭困厄,岂宜坐视,若使弱者不扶,谁其怀德,强者逃罚,谁其畏威……” 这讨倭檄文,大气非凡,明为讨倭,实则亦是广播仁义,更是以大陈为主体,名义上是一再宣称北燕乃是盟邦,理应同舟共济,可实则上,字句之中,却吃了北燕的豆腐。 此次所谓的讨倭,本身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倭寇袭的是北燕,而非大陈,大陈的讨倭,不过是一次外交行动而已,表面上是讨倭,而实际上,却是想要压北燕一头。 而如此雄文,真是罕见。 “仰赖天地鸿庥,宗社阴骘,神降之罚……鸿雁来归,箕子之提封如故,熊罴振旅,汉家之德威播闻,除所获首功,封为京观,传首天下,永垂凶逆之鉴戒,大泄神人之愤心。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戳。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便是赵王,此刻也感受到了这文字中的力量,他禁不住道:“好一句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戳!” 众臣都露出了笑意,纷纷颔首,表示了认同。 “想不到一个兵部职事,竟有如此雄文,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样的人,竟埋没于兵部,实在可惜。” “是啊,此檄文最厉害之处,在于这一句‘汉家只德威播闻’,心思缜密,世所罕见。” 翰林院那儿也写了几封檄文,可是都不令人满意,和这檄文一比,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大抵是因为,翰林们总是站在大陈的立场,反反复复地宣扬大陈的国威。而这篇檄文呢,虽是开头提到了大陈的扶弱惩强,可很快笔锋一转,竟是以汉家的名义对倭寇进行征讨。 这是何等的胸襟和气魄啊。 大汉之后,天下四分五裂,而大陈占据了天下的中心,大陈是汉,而那北燕亦是大汉的后裔,某种程度来说,大陈与诸国都在争夺汉家的话语权,这一檄文,不提彰显大陈国威,却是以汉家的名义对倭人进行征讨,一下子,檄文的格局,便不再限于大陈一邦一国这样狭隘了,顿时有了当初春秋时期,齐桓公以周王室的名义救援燕国,讨伐北戎的大格局。 众人连连颔首,俱都称善。 太后一张端庄而精致的脸上,亦是露出了嫣然一笑,带着几许悦意道:“是啊,这么多檄文,哀家就相中了这一份,何也?便是因为此文格局之大,非比寻常。” 正说着,外间有宦官道:“禀娘娘,新晋翰林邓健,会同其师弟陈凯之,入宫谢恩。” 太后先听到邓健来谢恩,不禁眉头微微一皱,她可没让邓健来谢恩,张敬这是怎么了,竟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 可听到后头那句会同其师弟……陈凯之的时候。 太后的心……顿时一滞,一下子的,她的呼吸竟是不自觉的有些困难了。 陈凯之…… 是皇儿…… 她如犯了魔怔一般,瞬间里,再无方才母仪天下的气度,更没了方才的端庄之气,在宫中积攒了十数年,这慢慢养成的颦笑之间所蕴含的威仪,在此刻,竟是荡然无存。 她的皇儿来了…… 可是……也只是恍惚了一下,太后便猛然回神,眼眸如刀锋一般,在群臣的面前扫过,眼角的余光,不禁掠过赵王。 她目中竟开始隐隐升腾起了雾气,于是藏在大袖之中的手,不得不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腿,一股剧烈的疼痛袭来,方使她渐渐恢复了一些理智。 不可失态,万万不可失态。 这个素来谨慎得过分的张敬,今儿到底犯了什么糊涂,这个时候,竟…… 可是随即,她的眼眸微微一张,会同他的师兄来谢恩? 这么说来,是张敬特意制造的一个机会吗? 太后眼眸一转,努力地令自己恢复一些镇定,她微微地勾起了嘴角,带着似已麻木的笑容,这笑容背后,却藏着万千的波涛汹涌,她努力地掩盖着声音里的颤抖,道:“宣!” 于是殿中诸人,便都看向了殿门之处。 先是张敬微颤颤地进来,随即,他抬眸与太后的眼神交汇,四目之间,情绪别样,张敬生怕太后有什么异样,迅速地将目光移开,接着静静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 再之后,邓健徐步而入,直接拜倒在地道:“臣邓健见过娘娘,臣本布衣,起于阡陌,有幸得中金榜,蒙陛下与娘娘不弃,委以翰林,臣赴汤蹈火,亦难报效,今来谢恩,愿陛下万岁,娘娘金安。”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不敢抬眸去直视太后,头垂于地,匍匐而拜。 而在他身后的陈凯之,就显得很不起眼了。 他一身儒衫纶巾,像寻常的小书生一样,若说他不激动,那是假的,虽然是两世为人,可是上辈子,见得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个市里的领导罢了,非要说现代人到了古代,见到了像皇帝和太后这样的人,却还能心态平和,泰然自若,这简直就是笑话,多少人和某县长合个影,还得发个朋友圈吹一辈子牛逼呢。 陈凯之也挺激动的呢,脑子里一篇篇地默念着礼记中的礼仪,心里一次次告诫自己要谨慎,可等入了这殿,竟还是有了那么一丢丢的忘了。 这倒不是他的记忆缺失,实在是特么的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啊,若这是上辈子,陈凯之绝逼是要反复三年,全天候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发各种朋友圈的。 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此时的一丝一毫的举动,都尽收太后的眼底。 年纪很轻,眉清目秀,嗯?眉毛倒是有些像,是有些像,更像哀家。嗯?他在做什么? 太后这时候,似又忘了自己处在殿中,忘了身边有许多的人,她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凯之,似乎眼中只剩下了陈凯之的身影。 在入殿之中,她终究稍稍一忽神的样子,面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憨态。 然后……这家伙竟露出了一丝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这眉眼之间,竟好像是在说,很抱歉呀,先让我想想接下来该干嘛。 终究……他似乎是恍然了,噢,原来应该这样。 然后他才想要快步上前,学着自己师兄的样子,开始行礼。 可是…… 这家伙…… 太后的眼眸里竟有那么一丝丝怪异,他……呃……好像是越过了邓健,然后又好像是回想起自己不该靠在师兄之前,接着,他脚向后挪了一步,才一副舒了口气的样子。 太后也是醉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凯之,却见他深深吸口气,就好像完成了一桩千难万难的事。 唯有他那位师兄,头依然垂着,心里却颇为郁闷,这师弟……怎么还没动静?丢人啊,丢大人了,难怪恩师总说这厮不靠谱。 陈凯之这才拜倒道:“草民陈凯之,见过太后娘娘。” 这话听在太后的心底,却是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母性,瞬时涌上心头,她竟已是无法察觉,自己的眼里,泪水已是扑簌而下。 这孩子…… 却又只在一瞬间,她猛地惊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将凤眸瞥到一边,不愿再去触及这近在咫尺的孩子,可是眼角的余光,竟又忍不住又朝他看去。 他拜倒,已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可只这看似瘦弱的身躯,却令太后在喜悦之中,又没来由的有了一阵酸楚。 第二百二十六章:巨大反响(3更求月票) 这一天,在天人阁里,终于迎来了吉日。 此时,山门大开,突的,这山下的童子,竟是全数换上了一身红衣。 在这山下的晓谕亭,此时却已有许多读书人流连了。 晓谕亭,乃是太祖高皇帝时所建,所谓晓谕,并非是公布诏令和圣旨,而是天人榜发榜之用,任何登榜的文章,都需在此张贴,布告天下。 而此亭竟敢借用晓谕二字,也是太祖高皇帝的用意,即天人榜,与宫中的诏书、圣旨具有同等效力,以此来展现皇家独尊儒术的决心。 今日,这风尘已久的晓谕亭,竟是挂上了灯笼,终于令这寂寞已久的地儿添上了生气。 可这,已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事啊。 一开始,只是几个读书人四处传告,到了后来,各院的读书人都来了,便连学宫里的掌院和博士们,也都济济一堂。 这倒不是凑热闹,要知道,天人榜已经许多年不曾有文章列入天人榜了,现在这里竟挂起了灯笼,就意味着有文章横空出世,这是何其大的盛事。 而此时,终于有一个童子,手捧着锦盒,徐徐而来。 在万众瞩目下,从锦盒中取出了一篇文章来,而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人爱碑前站定。 “是人榜!”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许多人目带期盼地紧盯着童子手上的文章。 而这童子,在瞩目下,小心翼翼地将文章张贴在碑上,而后,他们悄无声息来,也是悄无声息而去。 可他们一走,人群顿时汹涌,无数人涌到了这碑前,在这里,一篇文章赫然在目《赋税论》! 而最下的题跋,却是陈凯之。 “陈凯之……陈凯之是谁?” “是文昌院的陈凯之!天,他的赋税论竟得到了学士们的青睐。” 无数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带着颤抖。 赋税论传播本就有限,只有少数的文昌院书生略知一些,有人觉得发人深省,有人却不以为然。 可现在这榜一贴,却是无数人惊呼。 乃至于那嗤之以鼻的人,现在也再不敢腹诽了。 因为天人榜就是权威,天人榜所代表的,乃是大陈最权威的解释权。此文一旦入榜,谁还敢质疑这个理论的正确性?接下来所引发的,只会是最广泛的讨论,上至庙堂,下至穷乡僻壤里某个破败的小私塾,每一个人,在未来的相当长岁月里,都将对这篇文章,进行解读。 掌宫大人已是到了,他快步地赶到了碑文前,已经来不及去了解这篇文章所蕴含的道理,他的眼眸扫过陈凯之的名字,却还是惊叹于这个金陵解元所带来的巨大反响。 陈凯之?这人怎么没有印象? 不就是当初那个咄咄逼人的家伙吗? 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今儿成了令这学宫都为止惊叹的人物,可真是令他怎么也想不到啊。 随后,掌宫大人站直了身躯,面无表情地道:“来人,呈文。” “是。” 天人阁任何的文章出世,学宫的职责,都必须火速地将这文章呈送宫中,这即是呈文。因为即便是当朝的统治者,既是独尊儒术,那么天人阁便是儒术的代表,无论宫中的神经敏感不敏感,当天人阁有文章出世,这文章势必也要挑动神经。 一个学官,已经火速地对文章开始进行抄录,在这沸沸扬扬之中,骑上了快马,离了学宫而去。 好在今日学宫乃是沐休之日,多数在京的读书人,都没有至学宫来,只有一些外地的读书人在学宫住宿而已,否则……还不知会引发怎样的混乱。 “赋税论!”忙完了自己的职责,掌宫大人,此刻却不得不认真端详起这篇此前可能即便听说过,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文章起来。 ……………… 此时,正在洛阳宫里的陈凯之,显然还不知道学宫里的盛况。 陈凯之此时的心情依旧不能平复,宫中给陈凯之的感觉,却是有一丢丢的奇妙。 因为在书中,此时自己行了礼,作为君上,理应是该迅速说一声免礼的,虽然自己是草民,可是为君者,该有为君者礼贤下士的态度。 可是……过去了很久,整个文楼里,竟是悄然无声。 一直的沉默…… 这是一种压抑的力量,使陈凯之有些小小的紧张。 想不到凯哥也有紧张的一天啊。 太后无语凝噎,只是这凝噎,却在心底。她抿着唇,不发一言,并非是不想叫一句免礼平身,只是她害怕,害怕自己开了口,泪水便要扑簌而下,忍不住恸哭。 所以,她只是眼眸不经意地瞥到一边,却用那眼角去凝眸于陈凯之处。 群臣们也感觉到奇怪了,太后为何不发一言呢? 群臣的心态各有不一。 赵王也料不到自己又会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不过他和北海郡王,终究没有表露什么。 因为对于高高在上的他们来说,小小的陈凯之,终究是太渺小了,渺小到他们无数次忽视了这个蝼蚁一般的存在,为了这个小子而动怒,这……犯不上…… 倒是那和陈凯之有过几面之缘的张俭,再见陈凯之,却有些震撼。 他忍不住微微皱眉,显然是不喜陈凯之的,此时又见太后一直不肯开口,反令他生出了疑窦。 他搜肠刮肚,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原来如此。 于是他淡淡一笑,接着厉声斥道:“陈凯之,你可知罪?” 咦?这样也有罪? 陈凯之就是如此,紧张是有的,可是一旦被人针锋相对,心底的野性瞬间迸发出来,我去,我特么的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招你惹你了? 陈凯之不惊不怒地道:“不知何罪?” 张俭捋须,淡淡道:“你口称见过娘娘,为何不称见过陛下?我大陈天子在此,你如此篡越,这是欺君之罪。” 其实张俭也未必真是诚心想给陈凯之难堪,只是他隐隐觉得,太后这出乎寻常的反应,理应是因为陈凯之说错了话,既然如此,自己点出来,虽没什么功劳,也显出自己的正直。 陈凯之抬眸,这才注意到,在这里,还有一个窝在母怀中熟睡的小子呢。 那就是皇帝? 看来真是他有所疏忽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后这才微微诧异地看着陈凯之,心里想,张敬那儿一直判断皇儿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他刻意不说见过陛下,莫非是因为他心有不忿吗? 是啊,他怎么肯服气呢,他才是先帝唯一的骨肉血脉,这个帝位原就是他的,他怎么肯低头呢? 这孩子啊,这样的倔。 她正想替陈凯之解围,这时,陈凯之竟是朗声道:“学生万死……” 原以为他是想要服软,然后乖乖认罪。 谁知,陈凯之却是接着道:“学生不知陛下在此,竟是失礼,该当万死之罪。学生亦不知大宗师在此,依旧失礼,亦当万死。草民见过陛下,学生……见过大宗师!” 前一句的解释是陈凯之的辩解,这叫不知者不罪,后一句,文质彬彬,一句拜见大宗师,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你是我陈凯之的大宗师,我见了你,喊你一句,这是礼。而作为大宗师的你,明知我算你的半个门生,也知我并非是有意为之,却如此咄咄逼人,甚至说出欺君这样的话,这便是失礼。 很多时候,至少在这种场合,一个彬彬有礼的回敬,比开口骂要有力的多。 张俭顿时老脸一红,被一个小小的举人打脸,实是面子挂不住。 他不由自主地四顾了同僚一眼,见他们忍俊不禁的样子,这时不免自责,方才自己是过于‘鲁莽’了,可此时他急于找回自己的面子,便不由道:“陈凯之,你来此,所为何事?” 陈凯之便正色道:“学生来此,是陛下和太后娘娘的事,大宗师相询,学生不敢不答,却又不能答,还请大宗师不要为难。” “……”这……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是啊,你是我的座师,所以我不敢不答,可是很抱歉,这里是宫中,这牵涉到的乃是宫中的事,你算什么东西呢?所以,我不能答,要问,你问太后吧。 张俭的身躯一颤,却听一旁的兵部尚书,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不禁笑了。而这位老尚书似乎也觉得不妥,连忙咳嗽一声,又板起了脸,想要掩饰过去。 张俭感觉自己的颜面收到了打击,心里不免火起,岂有此理,自己竟生生被一个小举人给戏弄了。 可陈凯之的一言一行,却是无可挑剔,竟使他无处下口。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太后,却见太后只凝视着陈凯之,却是依旧的默不作声。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呢? 张俭的心里很是不解,便看了赵王一眼。 此时,赵王则是微微一笑道:“张侍郎的口舌,竟不如区区一个举人吗?” 这本是调侃的话,却分明是有挑拨的意思。 赵王当然没有一点兴趣去在乎陈凯之这样的‘蝼蚁’了,可他并不介意四两拨千斤,随口挑唆一下,权当……戏耍罢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真是陈凯之(4更求月票) 张俭听赵王如此一说,心里骤然明白了。 似乎得了赵王的怂恿,他板着脸道:“你身份卑微,既知如此,又在这宫中,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这一句话,无疑是戳中了陈凯之的软肋。 陈凯之的身份卑微,无论他有再利的口舌,天大的智慧,可在这里,他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蝼蚁罢了。 你说法律也好,说道理也罢,人家说你什么,你就得听着,挨打要立正! 陈凯之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这笑容背后,却似乎明白这个道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于自己而言,都有泰山一般的分量。 所以,他沉默了。 此时,张俭冷哼一声,道:“以你的身份,在这里开口,便已算是不敬,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 呼…… 陈凯之继续沉默,道理,他懂,规矩,他也明白,对方在讲不赢道理的情况之下,索性就摆烂的情况下,直接用身份来碾压了。 所谓礼不下庶人,陈凯之虽有功名,出了这个宫殿,或许受人礼敬,可是在这里,他便什么都不是。 太后这才恍然。 张俭的那句话,宛如一柄利刃,却是扎了她的心,痛疼非常。 她竟不自觉的,娇躯微微颤抖,眼眸深处,杀机重重,这凤眸,迅雷一般,迅速地在张俭的身上掠过。 她有些激动,恨不得立即发作,告诉这个可恶的人,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乃是她的儿子,是她和先帝的骨肉,比这里任何一人的身份都要尊贵。 “咳咳……” 此时,在殿中的角落,张敬微微咳嗽,太后听到他的咳嗽,才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失态,转瞬间,怒目回缓。 而这些,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只落在那个他们眼中身份卑微的少年身上。 倒是张俭觉得自己算是打中了陈凯之的七寸,相较方才的被动,此时他略有几许得意,便又朗声道:“一介不知名的小举人……” 只是……人字的话音刚刚落下,却有宦官匆匆的进了文楼,略带几分激动地道:“禀陛下,娘娘,天人阁……放榜了……” 这等重要的消息,是不分白昼还是黑夜都需禀告的,展现的,俱都是宫中对于读书人的礼敬。 殿中人面面相觑,而后露出了惊色。 放榜了? 这就意味着,一篇足以载入史册的文章将出世! 大陈历来,都是文气鼎盛的所在,可是近些年来,天人阁都不曾放榜,这对于朝廷来说,一直是面子挂不住的事。 朝廷最崇尚的就是教化,而教化的直接展现,便是文豪才子,这些人,都是教化的橱窗,可多年以来,都不曾有什么文章入榜,某种意义来说,也是教化的失职。 而现在,终于有文章入榜了。 太后还在恍然的功夫,赵王殿下已是捋须,笑吟吟地道:“噢?不知是什么文章?” 天下的王公贵族,哪一个不想标榜自己是贤人?赵王也不能免俗,他的门客,足有上百,都是才子名士,或是一方大儒,这样的门客越多,便越显得自己贤明,而赵王不但供养着他们,而且时常与他们高谈阔论,一副礼贤下士,崇文尚贤的姿态,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 现在天人榜放出了文章,这是何其大的事,他怎能无动于衷? 宦官已取了锦盒,正待要呈送太后案前。 赵王却是美滋滋的样子,这可是好彩头啊,为了显示自己的贤明,怎么不拔了这头筹?他带着浅笑道:“拿来,本王最爱华美文章,一刻也等不及了。” 殿中的人,从方才的气氛中摆脱了出来,都是微微一笑,对这位殿下所表现出来的‘猴急’,既表示了理解,也表示了赞赏。 太后的心里却在想着些什么,并未阻止。 而赵王已是急不可耐,甚至堪称为‘鲁莽’地夺过了锦盒。 他取出了锦盒里的文章来,面上却带着歉意,朝太后道:“娘娘,臣万死,贸然先看了,待看过之后,自当请罪。” 这姿态,真是做足了。 一副为了一篇文章,一副朝闻道、夕可死矣的态度,仿佛若是太后治罪,可为了一睹这文章,亦觉得无憾。 众人都兴致盎然起来,张俭也借机笑道:“还请殿下念出来,给下官人等解解馋。” “好。”赵王倒不客气,随即便念道:“赋税论……嗯……竟是时文,时文好啊,时文有利国计民生。” 他忍俊不禁的样子,接着道:“臣念给娘娘,和诸公听:减赋税,省刑罚、开沟渠、选贤能、轻徭役,此国之本也……”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微微的呼吸声。 太后却一点听的心思都没有,只是悄然地端详着陈凯之,仿佛生怕光阴短促,陈凯之会从她手缝间溜走一般,心里五味杂陈。 本以为陈凯之受了羞辱,定会委屈难受,可是…… 可是方才的时候,她的确感受到了一点陈凯之身上所显露出的恨自己身份低微的情绪,可是随着这文章开始念起的时候,却见陈凯之吐了吐舌头,竟是露出了少年人那般的憨态。 果然是少年人啊。 太后悄悄地吐出了一口气,却是满心慈爱。 可太后不知道的是,实则陈凯之此时是彻底懵逼了。 这不是他的文章吗? 卧槽,这是什么情况? 赵王念的每一个字句,都和陈凯之记忆章一般无二,陈凯之自己都有点懵了,天人榜?这文章……上天人榜了? 那赵王,此时用那饱含着情感的嗓音将其一字一句念出,等他徐徐念完,顿时,一片赞赏声打断了陈凯之的思绪。 “发人深省,发人深省啊,此文有理有据,震耳发聩,不可多得,如此雄文,启发了不知多少思考。” “天人榜,果然名不虚传,此文一出,确实值得细细推敲,朝廷理应晓谕四方,教人诵读,使天下人能参透此文的本意。” 张俭眼睛一亮,也跟着凑趣,天人榜发的文章,必属精品,这是不必商榷的,因而摇头晃脑地道:“这样的文章,实是罕见……殿下,不知此文,是哪个了不得的大儒所作?” 张俭如此一问,无疑是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众人都一致地看向了赵王。 赵王只淡淡一笑,再看文章一眼,便随口地道:“此人叫陈凯之。” “竟也叫陈凯之?可惜,彼陈凯之,非此陈凯之也。”张俭捋须,趁机奚落了一下陈凯之。 这是显而易见的,陈凯之确实是才子,可是这篇时文,可称得上是高瞻远瞩,不是站在高论,挥斥天下,格局远大之人,是绝不可能有如此逆向思维的。 赵王自然也不觉得这是眼前的陈凯之,还面带着笑容,道:“据说此人竟是学宫文昌院的举人,后生可畏。” “文昌院?” 突然,啪的一声,却是太后拍了御案。 别人不知,可是太后却是打听得非常清楚,文昌院,她的凯之不就是在文昌院吗?文昌院里还有几个陈凯之。 写出这篇能进如天人榜的文章的,竟就是她的陈凯之。 太后刚才没心思听赵王念这篇文章,此时知道这篇入了天人榜的文章,却是出自凯之的手笔,她顿然满目骇然,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天! 真是陈凯之! 她心中又惊又喜,这个俊秀的少年郎,自己的骨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妖孽如此。 不……不愧是龙种啊。 太祖高皇帝自不必说,便是先帝,那也是绝顶聪明之人。 太后眼里的泪,终是忍不住滑落出来,眼里带着温情,默默地看着陈凯之。 而这时,也有人回过了神来。 文昌院的举人,陈凯之也是举人,也在学宫读书,这……不对劲啊! 赵王的心里顿时骇然,眼睛扫了张俭一眼。 张俭忍不住道:“陈凯之,此文如何?” 陈凯之却是沉默。 张俭有些恼火,便道:“在问你的话。” 陈凯之依旧沉默。 倒是一旁的邓健终于憋不住了,道:“下官的师弟,正是在文昌院中读书。” “……” 所有人色变了。 张俭更是一脸蜡黄,两腿一软,差点跪了。 怎么可能是他?这小小年纪,能入天人榜? 天人阁的诸学士,都眼瞎了吗? 当然,这话他是绝不敢说的。 赵王的脸色,也是阴沉下去,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 倒是边上有人道:“为何不早说?” 这话是问陈凯之的。 陈凯之依旧没有回答。 难道是吓呆了?又或是,高兴得呆了? 是呢,谁若是入了天人榜,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吗? 要知道,这多少朝中的重臣,位极人臣,自觉得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想求个文名,搜肠刮肚的写了文章,送去那学宫,托了相好的博士来做荐人,结果文章送过去了,却从此石沉大海,直接给学士们做了厕纸。 即便如此,你还一点脾气都没有,天人阁里的学士,管你是什么皇族还是宰辅,就是这个脾气,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新书月票告急,老老虎需要支援!8) 第二百二十八章:太后厚爱(5更求月票) 现在,一个小小举人,居然凭着一篇时文,直接列入天人榜,不得不令站在这里的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感到,天……这世界疯了吗? 张俭心里自然是最是不悦的,他已是不耐烦了,心里急于知道答案,略带冷意地对着陈凯之道:“陈凯之,问你的话呢?” 陈凯之面如秋水无波,可还是缄默不言。 “陈……凯之,为何到了御前不发一言?” 这一次,太后终是忍不住了,她几乎用颤抖的嗓音询问。 太后亲自开口,陈凯之才恢复如初,朝太后一拜,才道:“草民只是一介不知名的举人,到了御前,说话便是不敬,草民不等太后吩咐,不敢回话。” 呼……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忘掉了这一茬。 张俭彻底的尴尬了。 太后凝视着陈凯之,她眼里只剩下万千温情,道:“你尽管说,这里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哀家问你,此文……是你所作吗?” “是!”陈凯之沉着应着,似乎没有因为入榜而表现出半点得意。 殿中,又是倒吸凉气的声音窸窣作响。 张俭的脸色已是苍白如纸,此刻真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进去。 赵王更是尴尬得不知如此是好,就在刚刚,他还一味的夸赞那文章的好啊。 太后心中却是狂喜,果然是龙儿啊! 他面上却是尽力的没有表露丝毫心迹,转而道:“能入天人榜的人,都是当朝贤士,朝廷历来礼敬有加,来,赐座。” 在这殿中,有资格坐的人,除了太后,便是赵王了。 一句赐座,真是天大的脸面。 有宦官连忙搬了锦墩来,陈凯之心里对这太后,倒是多了几分亲近感,虽然……他觉得有些怪怪的,只是当锦墩搬来,陈凯之却是摇头道:“学生不敢坐。” “噢?”太后终于彻底恢复了过来,她越看陈凯之,心里越是欢喜得无以复加,只以为是陈凯之局促,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心里不安。却是不露声色地道:“为何?” 陈凯之板着脸,正色道:“学生的大宗师在此,他若是站着,身为门生的,怎么敢坐?” 卧槽,张俭差点就一口老血要喷出来,这绝对是成吨的伤害啊。 堂堂侍郎,和一个举人,双方态度,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高下立判。 太后却是嫣然一笑,这笑容中,竟不自觉的带着寻常妇人的风情,她已很久不曾这样的放松了,心里却是暗暗点头。 无论陈凯之是有意如此,还是怀着对张俭的算计,都令太后甚是满意,前者证明陈凯之是个君子,后者则可证明陈凯之心思活络,小小年纪,便有很深的城府。 她的儿子,有城府是好事。 太后按捺住心里的愉悦,故意凝眉道:“这是哀家的懿旨,你也敢不尊吗?” 陈凯之便一笑,谢恩道:“既如此,草民不敢不从。”说罢,才欠身而坐。 太后又是上下打量着陈凯之,这是个很俊秀的少年,神采奕奕,宛如潘安在世啊! 她的心里尽是陈凯之的好,旋即道:“你孑身一人在京师?” 呃…… 赵王诸人,竟不得不看着太后和陈凯之拉起家常了。 这却是令许多人的心里嘀咕,娘娘高明啊,以情感人,对贤才如此厚爱,可见她的礼贤下士,这可比东一句先生高才,右一句满腹经纶之类的屁话,要高了一个层次。 陈凯之对答如流道:“学生与师兄住在一起。” “噢。”太后的心里便放心了许多,这个师兄有官身,想来生活不差,日常起居也肯定有人照料,平时的吃用,更不必说了。 太后便道:“想来邓卿家是厚重之人,既是师兄,便待你如嫡亲兄弟一般。” 陈凯之心里却是忍不住吐槽了,亲倒是亲了,就是穷。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他含笑道:“长兄如父,师兄待我甚为亲厚。” 太后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她只觉得,只要一直看着陈凯之,心里便满足了,可脑海里,又冒出许多想问的话来,便不禁权衡,这个是否可以问,那个是否可以问,细细思来,却又不敢贸然。 顿了一下,太后才道:“这篇文章,你是如何想到的?” 陈凯之沉吟了一会儿,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草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 “呀。”太后露出憨态,吃惊的模样:“想着想着……” 陈凯之心里想,这次是意外啊,谁料到竟入了天人榜呢,你突的这么问我,当然没有想到该如何回答了。 太后便笑道:“若是想着想着,便能作出一篇能入天人榜的文章,那么你的父母,定是极聪明的人,不知你的父母,可还健在吗?” 这本是一句试探。 陈凯之却是神色黯然,道:“回禀娘娘,他们已经仙逝了。” “那么……”太后心里一阵悸动,千言万语,终还是忍不住道:“你一定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吧?” “不记得了,草民有了记忆时,母亲……” “哎。”太后却依旧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道:“你定是很挂念她。” “是。”陈凯之心情放松了下去,他万万料不到,太后如此高高在上的人物,竟也是个八卦的妇人。 他哪里会想得太多,站在一旁的赵王等人却忍不住在想:“太后城府,果然深不可测,这等少年郎,吃软不吃硬,她几句闻言软语,贴心的话,便将此人笼络了去。正好借此机会,又得了礼贤下士之名。” 尤其是赵王,面上虽是堆笑,可是眼眸里,却仿佛藏着锋芒。 此时,只见太后叹息道:“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你在梦中,会梦见她吗?” 这问题问得始料不及,陈凯之却乖乖道:“会的。” “那么,梦中,她是什么样的人?” 陈凯之一时恍然了,上一世,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来由的,陈凯之不禁有些辛酸,上一世,自己也是个和姐姐相依为命的孤儿啊,自己算是姐姐照顾长大的,倒是看着这太后,他莫名的觉得和自己的姐姐有着些相似,大概同样的,都是这般温情的对待自己吧。 两世为人,经历了太多的心酸,说好听一些,叫洞悉了人性,摸爬滚打,吃了无数的亏,学到了诸多人生的经验,可说难听一些,却是见多了炎凉,能温暖自己的,除了仅限于一两个至亲好友,便唯有自己了。 他抬眸,触及到太后的目光,这目光中,给陈凯之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感觉,就像自己的姐姐看着自己,若是自己有母亲,那么……母亲看自己的眼神,料来也是如此了吧。 陈凯之为止触动,不由自主地道:“梦中的母亲,如娘娘这般。” 这句话出口,他便后悔了。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太后不是君,却胜似君啊。 谁料太后微微一愣,心里却是狂喜。 是啊,他的梦中,自己是洛神,才作了洛神赋,莫不是这洛神,根本就是他梦中的母亲吗?只是他不敢表露,才写出洛神赋聊以自?这,莫非也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事? 她眼眸一撇,见陈凯之懊恼的样子,面上却只淡淡一笑,随即道:“不必害怕失言,哀家不会怪罪。” 赵王等人在旁惊骇莫名,心里忍不住惊叹:“太后果然非同凡响,三言两语,就令这个小子晕头转向了,若是再谈下去,那还了得?这等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如火纯青啊。” 太后心里却是说不尽的酸楚,她的儿子就在这,她既觉得彼此之间近在咫尺,又觉得远在天涯。 在这人前,她只能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却又情不自禁的,对陈凯之说着一些宽慰的话。 可她毕竟是太后,那个在这宫里早就练就了满腔城府的太后,恍然间,她突的醒悟:“你入宫来,所为何事?” 陈凯之也醒过神来,忙道:“学生和师兄,是入宫来谢恩的。” “师兄?” 邓健刚才也是震惊了,这师弟,竟是中了天人榜,我的天,妖孽啊。 而接着,他几乎泪流满面,这叫个什么事啊,本来以为今日入宫,是自己唱主角,谁料到,所有人都忘了这谢恩的事。 此时,他硬着头皮上前,道:“娘娘厚爱,臣万死难报。” “噢。”太后只点了点头,显然,这时候她对那檄文,已没了什么兴趣:“爱卿不必多礼,你们师兄弟,要相互友爱,至于你……” 邓健以为太后所说的你是自己,谁料到他抬眸起来,正要应承一句,却发现太后的目光,只是灼灼的落在陈凯之身上,太后道:“你既入了天人榜,却也不可过于骄傲自满,这书还需好生的习读。” 陈凯之正色道:“娘娘教诲,草民铭记在心。” 太后朝他温柔一笑:“大陈已经许多年,不曾出过贤才了。”她似是想起什么,抬首看向张俭:“张卿家以为呢?” 张俭心里五味杂陈,却不得不道:“娘娘说的是。” 第二百二十九章:帝王之术(1更求月票) 虽是三言两语,问的话语也都是平常之事,可太后的心底,却很知足。 她真的许久不曾这样轻松愉快过了。 这是她寻觅了十三年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啊,虽再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小小孩儿,可见到他长大成人,依旧安好,又怎么不令她心里感慨之余,心悦非常呢? 她虽贵为一国太后,母仪天下,可有多少人能明白她的苦? 身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宫中,拥有天下臣民都为之羡慕的富贵和权柄,可每日过的却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她终究只是平凡之躯,有血有肉,亦是有情感之人。 只是先帝逝去,时局凶险万分,她不得不站出来,不得不挑上一份重担,虽知这担子有千斤之重,却不得不在这绝望之中,向着黑暗守望。 而如今,曙光露出来了。 看着这个俊秀的少年郎,她知道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无数的毁誉,无所不在的暗箭,本不该由一个妇人所承担的担子,如今,一切都变得值得。 她嫣然笑着,即便只是看着陈凯之眉宇之间掠过的憨态,竟都觉得是如此的使她心安。 此时,她仿佛忘了十三年前,那个失去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夜晚,那一幕,那过去的十三年里,宛如梦魇一般,时刻折磨和缠绕在她的身上,而如今,这一道曙光绽放,将一切都驱了个干净。 “真是个好孩子啊。” 新入天人榜的才子,竟得来了太后这么一句由衷的赞叹。 陈凯之有点懵逼了,好孩子……特么的,多少年没有人叫自己好孩子了? 太后的母性,却也是没来由的给了陈凯之一种心安的力量,令陈凯之本是稍稍紧张的心情也莫名的轻松下来,对答如流。 倒是一旁的张敬有些急了,甚至额头上冒出了点点冷汗。 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没有想到,平时谨慎的太后娘娘,今日竟如此失态,这可是在许多大臣,甚至是赵王的跟前,可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他本是想趁此机为太后制造一个见到陈凯之的机会,以慰太后的思子之情,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一个女人多年后才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的动容之态了。 现在,他有点后悔了,只要有一点令一些人稍有生疑,便是杀身之祸啊。 他硬着头皮,忙咳嗽,笑吟吟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 太后只抿抿红唇,面带微笑道:“是啊,时候不早了,哀家已很久不曾如此畅谈了,陈卿家,你祖籍何处?”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祖籍颍川。” 太后柳眉一挑,这含烟的眸子一扫:“皇家也始于颍川,看来一千年前,说不准,你和皇家还是一家人。” 这种话,陈凯之是不敢当真的,逗我呢,当初恩师可是说自己是野人,说不定是哪个蛮族被融合了,改了汉姓的,一看,呀,姓陈很牛叉嘛,于是就姓陈了。 所以这种话,别人可以开玩笑,陈凯之却不能自鸣得意,他含蓄一笑道:“娘娘言笑。” 太后也只莞尔,眼眸却一刻不曾离开陈凯之,心里有万般的不舍,可终究她还是留着些理智的,道:“时候不早,你且告退吧。” 陈凯之颔首,便站了起来,行了礼,拜辞而出。 从这文楼出来,陈凯之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太后娘娘,是多么高不可攀的人物,竟给自己一种无以伦比的亲切之感。 他甚至觉得,自来到这个世界,即便是从恩师的身上,也难以体会这种感觉。 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帝王之术吧。太后娘娘就是太后娘娘,她现在主政天下,笼络人心的把戏只怕早已如火纯青,套路太深了啊,差点连自己的内心都失守了。 不过这种感觉,实在微妙,那种一颦一笑,都使自己透着温暖的感觉,实在是太值得回味了。 邓健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有宦官领着他们出宫,二人并肩而行,陈凯之不禁道:“师兄在想些什么?” “在……”邓健表情古怪地道:“在想,方才我谢了恩吗?” 陈凯之笃定地道:“谢了,我亲耳听见的。” 邓健还是觉得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明白,至少来之前心中所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原以为入宫来,谈的是那篇檄文,谁料…… 他在沮丧了片刻之后,又美滋滋起来:“不管如何,师兄已是翰林,是面见过君上的人了,从今日开始,师兄要开始写笔记,嗯,叫翰林记事可好?” 陈凯之诧异地道:“笔记?” 邓健一脸肃然地道:“写给子孙们看的,今后做了翰林,便有许多机会出入宫禁了,将来或可充实史料。” 说得冠冕堂皇,陈凯之却分明感受到师兄浑身上下有一股外散的骚包气。 好吧,也不戳破他,陈凯之便道:“师兄,笔记里,若是提及到了我,定要润色得好一些,用餐时的吃相定要掠过。” 邓健凛然道:“你把师兄当什么人?师兄不记便罢,记了,就势必要秉笔直书。” 陈凯之白他一眼,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沟通必要了,便索性背着手不发一眼。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去吧,何况自己也还没有功过供人评说的资格。 可等师兄弟出了宫后,邓健又禁不住道:“师兄仔细想了想,宫中之事,或许是吸引人的一面,可你入了人榜,一定也有许多人有兴趣,这笔记之中,也少不得努力记记师弟。” 此时已是正午,陈凯之脑海里,还回忆着方才太后和自己的对谈,倒是周遭的那些人,记忆却有些模糊了,乃至于是那位宗师,陈凯之亦是没太在意他的神色。等回过神,方回到了现实。 沿着御道,陈凯之道:“师兄,我饿了。” 邓健本还想聊聊他的笔记,被陈凯之这么打岔,倒是喜滋滋地道:“好说,好说,今儿是好日子,我们师兄弟二人,双喜临门,我去买一只鸡。” 他今日很大方,果然在沿途买了一只鸡,却不敢让那眼睛几乎已是半瞎的门房老汉去收拾,亲自提了刀,杀鸡放血,在天井处拔了毛,口里哼着调子,足足小半时辰,将鸡闷熟了,一股肉香已在庭院中飘荡。 陈凯之垂涎三尺,师兄弟二人到了饭厅,各举了筷子,陈凯之正要下筷,邓健却突的一伸手:“且慢,我先记一记,你且等,我去取笔墨。” 说罢,一溜烟的便往卧房去了。 陈凯之却是饿得受不了了,懒得管他,下了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等邓健喜滋滋地回来,才发现陈凯之的桌前满是骨架子。 邓健龇牙咧嘴地道:“你,你……饕餮……” 饕餮是上古神兽,以贪吃闻名。 邓健气咻咻的也不吃,索性坐着,瞪眼看陈凯之,陈凯之也懒得管,吃在兴头上,张牙舞爪的举着筷子。 邓健恨恨得将草稿取了,提笔道:“师兄可要骂你了。” 陈凯之依旧不为所动,吃得不亦乐乎。 骂吧,骂吧。 反正不少一斤肉。 见陈凯之还没有停止的迹象,邓健便气冲冲地下笔:“陈凯之者,吾师弟也,贪吃懒做,如饕餮之兽也,今吾杀鸡,稍许,已无鸡矣,呜呼,世间竟有此狼吞虎咽,贪吃成性之人,恩师误我。” 陈凯之吃了大半,总算舒服了,愉快地见邓健还在奋笔疾书,便兴冲冲地道:“师兄,我瞧瞧,写了什么?” 邓健将笔记一收,瞪他一眼:“不给你看。” 说着,便慢条斯理地举了筷子,慢条斯理的开始吃起来。 陈凯之诧异道:“师兄平日不是这样的。” 邓健板着脸道:“吾现在已是翰林了,饮食起居,言行举止,该为表率。” 陈凯之不禁咋舌,难道升官能提高修养?于是他忙又躲回房里读书,为未来好生努力去也。 ………… 当夜幕降临,天穹上却是一片黯淡,不见星辰。 只是这里的夜风很大,此时无星无月,太后却是伫立于此,夜风刮得她的金凤披肩猎猎作响。 她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这笑意,仿佛连这无尽的黑暗,都为之融化,变得多了几分色彩。 拢了拢云鬓,突的回眸,这眸中,若有千般风情,嘴唇微微一挑:“张敬。” “奴才在。”张敬佝偻着身,被这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太后道:“让织衣局,重新做几套朝服。” “要什么样的?” 太后嘴角微勾,任那被吹起的几捋乱发在绝美的容颜上狂舞,道:“哀家的儿子,是很了不起的才子呢,要显得文气一些,还有,得去寻一些书来送至寝殿,哀家需好生看看,从前哀家只读过女四书,凯之入榜的那篇文章,哀家虽知其意,有些地方,却读得不通。” “是。” 说罢,太后抬起了眸子,悠远地凝视着远方,口里道:“凯之是住在正南方吗?” “是的,娘娘。” 太后便将目光朝向正南,那儿,有万家灯火,自观星台俯瞰,宛如万点星辰。 第二百三十章:圣人的赏赐(2更求月票) 次日一大清早,陈凯之便习惯性的早起,穿戴整齐后,才一开门,竟见邓健已一身官服的在门外,似乎是打算要去翰林院里点卯的样子。 不过,这个时候倒还早,陈凯之还想跟师兄说点什么,不可思议的一幕竟发生了。 竟见师兄突的趴在了廊下,只是瞥了一眼陈凯之,便提笔对着一张纸写着些什么。 陈凯之不由道:“师兄在做什么?” “笔记!”邓健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显得很认真。 他突然开始很在乎自己身前身后之名了,似乎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大人物,自己所记载的东西,极有可能传世,光耀千古。 他匆匆地记下:“吾卯时一刻起,师弟卯时三刻,君子早起以自强,莫如师弟贪睡不起,戒之、慎之。”接着,将墨一甩,又将这草稿匆匆的折起,才道:“糕点和蒸饼都给你收拾好了,快去读书。” 陈凯之汗颜,他本以为师兄昨儿说要写笔记,也就是新鲜为止,可看这样子…… 陈凯之觉得这师兄得魔怔了,这么一个土鳖般的翰林编撰,似乎觉得一下子,就成了人物了。 陈凯之有些无语,好吧,懒得管他了,匆匆的吃了早点,便如常的背着书箱赶去学宫了。 此时,天罡拂晓,陈凯之一到学宫的仪门,便感觉到无数灼热的眼睛看着自己,许多学兄学弟,都不约而同地朝自己行注目礼,却又显得有些不敢过份靠近。 甚至是门前的守卫,见了陈凯之,亦是眼里放光,笑嘻嘻地道:“陈解元,来上学了啊。” “啊……”陈凯之有些难以适应,忙朝他们一揖:“是。” 守卫顿时红光满面的样子,似乎觉得陈凯之和他们招呼,是足以吹嘘几天的事。 心情复杂地到了文昌院,陈凯之放下了书箱,不待同窗们涌上来,却见刘梦远先生已是到了。 此时,刘梦远板着脸,咳嗽一声,跃跃欲试的同窗们顿时色变,一个个便如鹌鹑一般,不再敢造次了。 刘梦远瞥了陈凯之一眼,便淡淡道:“凯之,你来,掌宫大人寻你,随老夫去拜见吧。” 陈凯之只点点头,便随刘梦远出了文昌院,快步至明伦堂,而在这里,许多博士已经济济一堂。 掌宫杨业此时正焦灼地等待。 突然有人入了天人榜,这是何其大的事,宫中的邸报已经出来,那篇文章,也随着邸报开始传遍各个州县,而学宫这里,有学宫的职责,身为掌宫,必须得有所表示。 博士们则在下头窃窃私语,虽已经过了一天,可至今,博士们依旧还没有回过神来。 因为历来入榜之人,最年轻的,是三百年前的那位才子,不过此人入榜时,也已有三十多岁,可即便如此,依旧被人大书特书,关于这位才子的各种风流轶事,更是流传至今。 现在这位入榜的陈凯之,竟只是个少年啊。 陈凯之徐步进去明伦堂,顿时又被无数灼热的目光聚焦。 陈凯之心里苦笑,人怕出名猪怕壮,难怪上一世的某位‘哲人’,总是说闷声发财才是最好的。 他面上平静,快到堂中的时候,却是故意加急了几步,如此,方才显出自己的恭敬。 越是此时,陈凯之觉得越需谨慎,才子骄傲了,这叫狂士,狂士这玩意,别看后世之人觉得牛逼,可实际上就是老油条,没几个有好前途的。 陈凯之站定后,便朗声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杨大人,见过诸位先生。” 一个很漂亮的揖礼,无可挑剔。 呼…… 杨业暗暗松了口气,他放下心了,当初陈凯之刚入学宫时,曾闹过不愉快的事,方才他还有些担心,怕这陈凯之会趁此机会,想要借题发挥。 此时,杨业捋须笑道:“不必多礼,凯之,你入了人榜,文章传世,可喜可贺,这于我大陈文坛,更是增光添色的盛事,学中上下,无一不是欢欣鼓舞啊。” 陈凯之抿嘴一笑道:“学生惭愧,侥幸得名,让大人和诸位先生见笑,此篇文章,只是学生一时感慨,或许别出心裁,可论起功底,学生较之学中同窗,还是多有不如的。” 谦虚。 这是时文嘛,只说这是自己灵机一动的作品,而真正的学问,却得靠扎实的功底,是没有捷径走的,可是陈凯之说自己连自己的同窗都不如,这便是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了,陈凯之素知人心,现在自己风头正劲,不知多少人不服气呢,正好趁此态度,表一个态,如此一来,那些不服气的人心里舒坦了,未来,也给陈凯之多了一些方便。 杨业眼眸一亮,他今日,算是重新认识了陈凯之了。 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给他的感觉是,这个陈凯之是不好惹的,而这一次,却令杨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笑道:“你就不必自谦了,此番请你来,道贺只是其一,这其二,便是历来的规矩,营建书斋。规矩,想来凯之也懂的吧?” 陈凯之怎么会不明白吗? 天人榜的事,陈凯之在史书中也是略略读过的。 凡是入了天人榜的人,便算是‘先生’了。 虽然陈凯之年纪还小,还只是学宫中的学生,可规矩就是规矩。 他记得,有一部书中曾提过,只要入榜,便可得圣人的馈赠。 这个馈赠,并非是皇家所赐予,而是来自于‘圣人’。 当然,圣人是名义,无非就是,原本的所有权乃是圣人,是圣人鼓励后进,而赏赐的。 虽然圣人已经作古了近千年,可他的名义,依旧很好使。 比如这学宫,虽是太祖高皇帝所营造,可事实上,在名义上,却是圣人的馈赠,既所谓圣人庇护天下门生,选其俊杰,入宫读书。 而这里的学官,固然也多是朝廷的任命,可是任命之前,却是经过诸博士们的推举,在推举之后,报知朝廷,朝廷再予以承认。 这是当年,太祖高皇帝为了独尊儒术,同时展现自己崇文重道的意思。 学宫占地极大,更可怕的是,它面对着的乃是洛阳城,可是背靠着的,却是上林苑。 上林苑占地极大,乃是皇家游猎和屯驻禁军的场所,方圆数百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林木茂盛,因为屯驻着禁军,又是皇家的林苑。 本来按理来说,寻常百姓,是不得私自随意出入,或是在山中游猎、砍伐的,不只如此,在林苑深处,还有皇家的别宫,禁卫就更加森严了。 而学宫却堂而皇之的占据了这里,不只如此,除了学宫现有的建筑之外,还很不客气的占了方圆百里的土地,自然,这些土地并非是学宫所有,事实上,产权却是名义上属于‘圣人’的。 在太祖高皇帝的构想之中,这片上林苑中所划分出来的学宫之地,是为了招揽天下儒生在此,尤其是那些名士,若是愿意来此讲学,大可以营造自己的书斋,领着弟子在此读书。 只是这种特权,随着中央集权的不断壮大,最终却变成了一纸空文,即便朝廷再如何对读书人礼敬,也绝不会任你占着这么大的茅坑。 可入了天人榜的‘先生’却是例外。 也就是说,陈凯之可以在学宫之中置业了。 这既是入天人榜的福利,陈凯之当然不会拒绝,他的人生格言是低调做人,却是高调赚钱。 陈凯之道:“学生敢不从命。” 杨业呵呵一笑,道:“入地榜的先生,可置地三百亩,来人,取舆图来。” 三百亩,不算小了,对于陈凯之来说,简直算是惊人的数字,最重要的是,这块地,处在上林苑,深处学宫之中。 陈凯之为之咂舌的同时,面上却是一副名利于我如浮云的样子,我也不是很想要地,只是偏有这样的陈规陋俗,好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书吏捧着不知积了多少灰尘的舆图来,案上一摊,顿时灰尘卷起,一股腐朽之气弥漫。 博士们皆是羡慕地看着陈凯之,他们都是学宫里的先生,可在这学宫里,也不过是一个一两亩地的书斋呢。 如今大家佩服于陈凯之的学识,也对陈凯之的性子颇为欣赏起来,倒也热络,纷纷聚拢,七嘴八舌起来。 “既是书斋,理应选址在靠着明伦堂的所在,我看这里好。” “此处好,此处有一片湖泊,身后乃是天人阁所处的白云峰,若是选在此处,寄情山水,岂不美哉?” 陈凯之不禁汗颜,呃……这些家伙,代入感太深了,话说是我选地方好嘛? 陈凯之只抿着嘴,眼睛落向这舆图,在这里,一幅洛阳城的地形俱都展现眼前,而学宫的位置,则在洛阳的西北方向,面对内城,背靠起伏百余里的上林苑,而学宫所处的位置,占了一隅之地,在这学宫之中,亦是峰峦起伏,有三处湖泊,一条河流,这河流,乃是洛水的支流,连接城内城外,至于山峰,就不计其数了,足有上百之多。 第二百三十一章:自掏腰包(3更求月票) 既然关乎于自己的利益,陈凯之当然是慎重对待。 只见陈凯之的眼睛死死盯着舆图上的每一个角落,面上看似风淡云轻,可心里却已开始计算。 首先,得离学宫的建筑近一些,否则读书不方便,尤其是靠文昌院最近才好。 还要……依山傍水……嗯,依山傍水美滋滋。 再有…… 陈凯之目光逡巡,终于定格了一处地方。 他指了指舆图之中的一个位置道:“这里……可是闲置的吗?” “你说的是飞鱼山?此处本是曾老夫子的书斋,不过曾老夫子已经作古多年,凯之选的好位置,此处距天人阁的白云峰并不远,距文昌院亦不过数里之地,又有崤水途径而过,风景极佳,凯之要选址于此?” 陈凯之可不敢贸然点头,这等买定离手的事,还是谨慎为好。 他便道:“不妨如此,学生去走一遭吧。” 杨业来了兴致,不由道:“那么老夫陪凯之去便是。” 人就是如此啊。 陈凯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熟谙人性,知道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自己是如此,杨业也是如此,那位刘梦远先生也是如此,他们有世俗和麻木的一面,可也有热心的一面。 人性之复杂,已无法用好坏来区分了。 陈凯之颔首,随着杨业出了明伦堂,杨业对这学宫,仿佛当做是自家的领地,背着手,仿佛巡视着的产业,面带红光。 事实上,这一次学宫中有人入了天人榜,也令他深有扬眉吐气之感啊。 二人一前一后,足足走了小半时辰,一处宛如卧龙般郁郁葱葱的山便出现在陈凯之眼帘。 只见这山脚之下,是一片平整出来的土地,一条河流湍急流过,河上有一座木桥,将其与学宫的许多建筑隔绝,这木桥看上去似乎是年久失修,反正杨业是不敢走过去,陈凯之也只好驻足,远远眺望,便觉得神清气爽。 杨业笑吟吟地道:“凯之,如何?” 陈凯之不禁道:“不错,若是在此置一处书斋,实是学生之幸。” 杨业只背着手:“是啊,真期盼你还有佳作。” 这是实话,杨业身为掌宫,太需要证明自己了。 陈凯之突的想到典籍中的遗漏之处,不禁道:“先生,假若这文章入的是地榜,也是三百亩地吗?” “嗯?”杨业微愣了一下,才道:“若是能入地榜,按学里的规矩,便不是一块地了,而是……”他眼眸闪烁,道:“而是一座山,此山以你为名,山中一切,任你主宰。” 竟是……一座山? 这里的山,绝非南方的小丘陵,陈凯之眺望着那宛若卧龙一般的山峦,不禁咋舌,这山,方圆就有数里地吧。 任你主宰? 陈凯之朝杨业行了个礼,道:“在山里做什么都可以吗?” 杨业点了点头道:“是的,你的书斋,包括了山门,其中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王法鞭长莫及的地方,这是太祖立下的规矩,无论是书斋,还是山门,这都是大儒之地,固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只要在那里,无论是官军还是禁军,即便是天子亲来,亦需主人的同意。” 这权威保障还真是足够大! 陈凯之不由感慨道:“太祖高皇帝真是非常人啊,竟是订下这样的规矩。” 皇帝来了,都可以拒之门外的地方,陈凯之不禁怦然心动,那岂不是可以贩私盐? 好吧,自己现在已算是半个盐商了,明明有阳光道,贩什么私盐。 杨业的目中掠过一丝膜拜之色,随之轻笑道:“若不是非常人,又怎么能创下如此丰功伟绩,乃至于福泽五百年呢?” 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陈凯之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又不禁道:“若是文章入了天榜呢?” 杨业又是一呆,不禁失笑道:“你呀你,你能入人榜,就已是幸运了,地榜,几无可能,至于天榜……” 杨业自嘲地笑了笑,才道:“近三百年来,天下只有一位杨子轩先生曾入天榜,想必你也看过他的文章吧,此人为四书五经做注,乃是大陈五百年来,屈指可数的大儒,他的石像,甚至陈列于孔庙之中,地位可比之亚圣,若是你当真能一纸文章进入天榜,且不说能否在百年之后得享孔庙,能否被人尊为亚圣,可在这大陈,势必是文坛超凡之人,这学宫,自然是以你马首是瞻,这里的一切山川河流,任你支配。当初那位杨子轩先生,便在学宫的城阳山里设书斋,慕名来拜师者,成千数万,他有弟子七千人,诺大的学宫,无一不是他的门生弟子。” 陈凯之听了咂舌。 弟子七千? 杨业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不禁道:“你的际遇,实是令人羡慕,可是莫说天榜,便连地榜,亦是几无可能,你可知道,想要一篇文章进入天榜,需有三篇文章进入地榜吗?这绝非人力所能及的,只有超凡成圣之人,方才有此际遇。杨圣人是老夫敬仰的人物,哎……” 陈凯之一想,似乎杨大人说的很对,自己何必去追求所谓的天榜呢?太难太难了,不管如何,现在自己,已经有三百亩地了,三百亩啊,这是圣人所赐的私产,已经很让不久前还一穷二白的陈凯之感到很满足了。 陈凯之便不再在这上头纠结,言归正传道:“先生,这书斋,何时开始营造?” “这自然问你的意思了。” “立即动工吧。”陈凯之眼眸一亮,雄心勃勃地道。 杨业却是古怪地看着他奥:“这……倒是好,你交了银子,老夫便替你招募匠人营建。” 纳尼…… 陈凯之呆住了。 这……竟还要自己掏钱? 读书人的事,你也好谈钱? 如一瓢冰水,浇在陈凯之的头上,吹了半天的牛逼,还特么的依山傍水美滋滋,谁晓得竟是自掏腰包啊。 他讪讪道:“噢,那……迟一些再说。” 陈凯之觉得没脸在这儿呆了,事实上,他身上倒是有二十多两银子,带来的银子,因为投靠了师兄,所以几乎没有花,可显然,书斋这东西,没有大笔的银子,是别想破土的。 看来,得修书去金陵,伸手向荀家要钱了。 那精盐的生意,可是日进金斗的,不过前几个月的收入,陈凯之几乎又都投入了进去,因为供不应求,所以不得不扩大生产规模,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人手,这无一不是钱。 陈凯之只得苦笑,忙岔开话题:“杨大人,若是出了一个似杨圣人那样的人物,那么这学宫里,是杨圣人大呢,还是大人说了算?” 杨业顿时呵斥道:“你呀,真是口无遮拦,杨圣人这样的人,老夫见了他,做他门下走狗都来不及,你说谁尊谁贵呢?” 陈凯之便打了个哈哈,其实他发现杨业这个人,其实也挺实在的。 这时,上课的钟声响了,陈凯之不愿拉下功课,便向杨业告辞,脚步匆匆的赶往文昌院去了。 今日是郑博士开讲,讲的是算数,算数虽然会试也考,却没有什么要紧。 郑博士也自知如此,所以讲了半堂课,便找了个借口,让大家自己读书,这是潜规则,言外之意是,大家去看时文或是四书五经去吧,算数……学了也没什么用的。 他年纪老迈,交代下来,依旧还跪坐在案前,开始打盹儿了。 下头的同窗,便开始挤眉弄眼起来,有人故意咳嗽,有人悄声说话。 陈凯之却是完全不受影响,轻轻地摊开纸来,尝试着写一篇文章。 他心里很清楚,时文要作得好,就必须苦练,一次又一次,熟能生巧,将时文的格式融会贯通,再灌输入自己的思想,就不会出错了。 现在自己已算是名人了,若是会试落了榜,那就真的是无脸见人了。 一堂课毕,可是令大家提不起一点精神气的是,今儿下午又是箭术课。 陈凯之有别于其他同窗,他对这射箭,倒是期待的,在他心里,读书固然事关前途,可是弓马之术,也是男人必修的功课。 到了武院后,陈凯之这一次倒也不客气,没有再选小弓,而是直接选了一石的大弓。 他甚至在想,这武院里不知还有没有更好的弓呢,他心里却有信心,即便是三石,以自己的身体,怕也能够承受吧。 随着大伙儿到了靶场,他正待要射,却在此时,有人高声道:“你便是陈凯之?” 陈凯之回眸一看,正是那武院的大师兄杨逍。 杨逍一身劲装,依旧还是那副英姿勃发的样子,整个人踌躇满志,似早就在蹲着陈凯之似的,身后还带了几个武生来。 陈凯之的其他同窗见了,纷纷退避,宛如见了瘟神一般。 好在先生在这里,皱了眉,想要上前干涉。 几个和陈凯之交好的同窗,吴彦等人见状,战战兢兢的样子,却还是鼓起了勇气,站到了陈凯之的一边。 陈凯之只是轻皱了一下眉头,便露出几许淡笑道:“正是,不知有何贵干?” 第二百三十二章:躺着赚钱(4更求月票) 陈凯之看着杨逍,依旧一副平静的样子。 只是……难不成这家伙是因为上次没有为难到他,所以这一次又来找茬的? 此时,杨逍道:“据说陈学弟进了天人榜,可喜可贺啊,陈学弟的学识,愚兄是佩服得很的,不过上次见陈学弟力气不小,想和你比一比箭。” 陈凯之只抿嘴一笑,这等武生,其实是最好勇斗狠的,他果然是猜得没错呀,看来上一次他帮了吴彦,这家伙就一直惦记着他了。 不待陈凯之同意,杨逍已取了随手所携的硬弓,呼喝一声,自箭壶里取了琅琊箭,拉弓、搭箭,松弦,一气呵成。 只瞬时,那箭如流星,便直接没入了箭靶的红心。 想来这杨逍的箭术,在武院也是出了名的,那些武生们见此,纷纷叫好起来。 而文昌院的学生,则一个个咂舌,对这杨逍更多了几分敬畏。 杨逍却是旁若无人的样子,看着陈凯之,虽是脸上带笑,却是一副挑衅的样子,道:“怎么样,试一试?” 陈凯之笑了笑,却是收了弓,朝杨逍行了个礼:“学兄的箭术,我远远不如,还是不献丑了。” 杨逍有些恼怒了,这个家伙,竟是油盐不进啊,偏生他又对陈凯之无可奈何,因为这厮是天人榜中的人物,整个学宫,怕都捧着他呢,自己虽是出身富贵之家,却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杨逍自然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便挑挑眉道:“怎么,不敢吗?” 陈凯之想都不想,很干脆地回答他:“不敢。” 呃…… 杨逍竟有点懵了。 都说年轻人该是年轻气盛,挑拨几句,顿时气血上涌,哪里有自己承认自己不敢的? 这时,先生走上前,厉声道:“杨逍,不得无礼。” 杨逍没有法子,一肚子的无可奈何,只好悻然的领着同窗们离开。 这先生则对陈凯之道:“方才老夫见你握箭,姿势有所欠缺,只是形似,你过来。” 先生似乎对陈凯之颇有兴趣,甚至朝陈凯之笑了笑。 陈凯之忙上前,行礼道:“还请先生指教。” 先生嗯了一声,便又道:“许多人射箭,只求姿势,先生做了什么,他也学着做什么,看似有模有样,实则却是大谬。老夫问你,射箭为何要有射姿?” 陈凯之一时语塞。 先生笑了,道:“是为了用最节省气力的方式来射箭啊,也是用最稳的方式,来平衡自己的身体,而不使射箭的过程之中,发生偏差,所以射姿的本质,不在于需要做什么姿势,而是在于,如何用最佳的姿态来平衡自己的身体。” 陈凯之哑然失笑,忙点着头。 先生又道:“所以射姿是死的,因为人的身高不同,胖瘦不一,之所以老夫用统一的射姿令你们射箭,只是为了省心罢了,你自己来试一试,看看如何射箭,才最省力,最舒适,最能稳住自己的身体。” 陈凯之恍然大悟,原来射箭的门道在此,看来所谓的武功都是骗人的,特么的,每一个人本身就是不同的,身高和体重乃至于力气都不同,怎么可能单凭一本所谓秘籍,照着做,就可以呢。 难怪这弓马之术,非要名师一对一教导,方能成才。 陈凯之取弓,连续调整了几个姿势,先生也不多嘴,只是笑吟吟地在旁看着。 似乎寻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陈凯之拉弓试了试,果然,这种方式拉弓,对于自己来说,一下子稳当了许多,仿佛弓在手里,不再只是工具,而是变得更得心应手,与自己的身体融合起来。 这先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凯之入了榜的缘故,对于其他同窗,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却是足足花了一下午时间,开始和陈凯之讲授射术的一些要点。 陈凯之这性子,要不不做,做起事来是真会用心的,他将先生所教的认真记下,尝试了一番后,果然比此前,单凭靠着身体的巨大优势所掌握的所谓‘箭术’要高明许多。 等到下课的钟声一响,陈凯之朝这先生作揖道:“先生费心了。” 先生捋须,道:“你是极聪明的人,且也用心,这些东西,老夫若是教给其他人,就算说干了口舌,他们怕也不能领会。” 陈凯之莞尔,倒是对这先生多了几分敬意,看来这先生是真心教导他的。 这先生所说的话,倒是实在话,自己倒不是聪明,毕竟是读书人,早就有一套读书的逻辑在,所以接受和理解能力可谓爆表。反观那些武生,虽是自幼习武,学习弓马,却不擅长读书人总结归纳之法,更无法启发思考,教授起来,肯定费力不少。 陈凯之感激地看了先生一眼,他知道自己并非武院的武生,所谓的箭术课,并非是这先生的职责,原本他所要做的,就是教授一些皮毛就可以了,根本没必要这样费心的。 同窗们已是一哄而散,只有吴彦几个人还在等着陈凯之一起下学。陈凯之又朝这先生作揖,正待要辞别。 这先生却道:“怎么,学了一下午,难道不想试一试箭吗?” “呃……”陈凯之摇摇头,笑了笑道:“不必,知道奥义就可以了,下次再试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哈哈。”先生不禁爽朗大笑道:“那好,去吧。” “先生,再会。” 在学宫里读书的日子,总是充实,甚至陈凯之愈发的喜欢这学宫的生活了。 眼下唯一的麻烦,就是银子,他想在学宫里营造自己的书斋,一个占地三百亩的书斋,想一想就令人激动,如果可以的话,甚至陈凯之还愿意再开辟出一个菜园子,种种菜,养一些鸡鸭,祖传的手艺和天赋嘛,不能丢了。 想到这些,陈凯之就不禁觉得美滋滋。 现在唯一犯难的,就是银子了。 精盐的买卖,陈凯之到了京师,就没有去过问了,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利润。 他回到了师兄家里,邓健正在门廊下等他,手里拿着纸笔絮絮叨叨,一见陈凯之回来,便口里念念叨叨地记下:“师弟戊时一刻下学,可见其尚用功,品行虽有瑕,读书尚好……” 陈凯之对邓健道:“师兄,不要再写了,在翰林里如何?” 邓健收了纸笔,方才道:“还不错,在院中国史馆中整理实录。” 陈凯之点点头,他知道这是不错的差事,翰林之中,最吃香的是待诏,相当于天子的秘书,上一世俗称笔杆子,而国史馆,主要负责的是整理实录,可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图书管理员这样简单,事实上,这个时代,对于经史是极为看重的,表面上是让你整理国史,实际上,却是加深你对经史的了解,这属于储备的高级干部,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一连几日,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终于,荀家的家书来了。 这一次,不只是家书,传递书信的,乃是荀家的一个主事,他带着几个人风尘仆仆的从金陵赶到了京师,见了陈凯之,如见到了自己的主人一般,匆忙行礼道:“见过姑爷。” 现在陈凯之和荀家小姐还未完婚,姑爷二字,其实是不该叫的,不过显然,陈凯之乐于接受。他将人请到了自己的厢房,这宅院也没有小厅,请他坐下,便问道:“金陵现在如何?” 这主事叫郑东,一看便是人情练达之人,顿时明白陈凯之的意思:“夫人请小人来,就是为了带话,金陵那儿,一切都好,姑爷这边没人伺候,所以按着姑爷的吩咐,已去了王府和倚翠楼里,将两个丫头都要了来,不过他们是女眷,走得要慢一些,想来还需一些日子才到。至于姑爷的精盐作坊,而今已经不只是金陵里兜售了,附近的州县,许多盐商都在催要货物,姑爷离开金陵的时候,夫人便已扩产了,而今利润丰厚,一月下来,盈利可观,夫人说了,这几月姑爷暂寄在荀家的银子,已多达两万余两,什么时候姑爷需要,随时都可以支取。” 陈凯之顿时呆住了。 两万多两银子…… 这尼玛的,精盐还真是……暴利啊。 事实上,陈凯之是有着很大的心理准备的,因为精盐对于粗盐几乎是碾压一般的存在,只要盐炼出来,就不愁没有销路,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错估了这精盐的力量。 他想到这精盐能大受欢迎,可没想到金陵刚刚开始兜售精盐的时候,竟是一下子就风靡起来。 其实这也正常,毕竟那粗盐实在是无法入口,何况,精盐价格虽贵了一些,可是用了精盐,却不必大费周章的去往菜里放酱料,反而只放了盐,更加可口,如此一来,却等于是给人省了酱料的钱。 不只是金陵,便是附近的一些州县,也开始渐渐对精盐有了兴趣,按照与三大盐商达成了协议,其他州县的盐商无法直接从作坊里购货,可是他们却可以从三大盐商那儿求购,三大盐商如今相当于三大总经销商,一倒手,便是躺着挣钱。 第二百三十三章:白马寺观礼(5更求月票) 陈凯之从一开始便料到这是一本万利的营业,但他更清楚,真正挣钱的,还是作坊。 因为精盐的制造,实在太容易了,只要愿意,有多少可以供应多少。 可两万两银子…… 这个时代银子的购买力,可是惊人啊,就比如自己的师兄,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纹银百两,这笔银子若是在其他地方,保准可以一家老小过着不错的生活,之所以师兄穷酸,只是因为他住在洛阳的内城而已。 单说这小宅院的租金,就去了一大半。 陈凯之心里虽是震撼,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道:“还有什么交代吗?” “还有就是小姐修了一封书信来。”郑东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取了书信交给陈凯之。 陈凯之接了,暂先收起。 郑东随即又道:“夫人说,姑爷在京里生活不易,不过既是投靠了师兄,令师兄是官爷,想来定会好生照拂姑爷的,不过……” 他皱了皱眉,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看了这这里的一切,显然事前没有想到陈凯之的这位师兄,似乎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陈凯之则是含笑道:“让伯母费心了,我在这里过的一切都好,你也不要回去说什么,不过,我现在手头确实需要银子,你回去之后,请伯母将银子送来。” 郑东很爽快地点了头,陈凯之也就放松下来,留他在这里住了一宿。 而此时,已到了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据说是佛祖的生日。 这佛教自东汉年间,便开始传入,起初并不兴盛,只是在洛阳兴建了第一座寺庙,名曰白马寺,此后到了大陈建国百余年之后,才渐渐兴盛起来,天下寺庙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 洛阳人总爱过节,其实和上一世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没有节日,也要创造节日,一来喜庆,二来,也是讨个彩头。 早在三日之前,白马寺那儿,竟是送了一份佛帖来,说是请陈凯之今日去白马寺观礼,这使邓健在旁看了,不免酸溜溜的。 每日埋头读书,陈凯之也觉得烦闷,今儿又如近几日一样,又是春雨绵绵的,其实现在已到了春夏之交,可这缠缠绵绵的雨,却像是卯足了劲一样,非要下个痛快不可,偏生它又如一婉约的女子,既不愿痛快的走,偏生又委婉断续,以至这几日天难见晴,雨又零零落落。 陈凯之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白马寺那儿,今日无论是雨是晴,定会热闹无比,学宫也放了假,陈凯之便索性邀了邓健一道去。 邓健也是来了兴致,撑着有伞,在庭院这儿再三催促,陈凯之才是准备妥当,看了看天,不由道:“师兄,这样的雨,不必带伞吧。” 邓健一脸慎重地道:“读书人要注意斯文,为官之人该注意官仪。” 陈凯之顿时语塞,很好,你赢了。 陈凯之索性也取了一柄油伞,却不撑起,只夹在腋下,雇了轿子,二人便到了白马寺。 这白马寺山门耸立、殿阁如云、高塔入云,经过数百年的不断修葺和完善,早已成了洛阳一景。 而此刻,虽是淫雨霏霏,可是香客如云,果然如陈凯之所料想的那样。 虽是早料到,可陈凯之还是不禁咂舌,和师兄挤着进去,因着香客实在太多,绝大多数人都被挡在山门之外。 香客们无论穷富,只在山门外许愿,有绫罗绸缎者,取出金银来,作为香火,衣衫褴褛的,亦是慷慨,竟也舍得花数十文钱,买一柱香来朝拜。 邓健看得眼睛都直了,咕哝道:“圣人说,敬鬼神而远之,不平白糟蹋这钱,凯之,你看,啊呀,有人花银元宝买香。” 陈凯之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扯着他道:“我们到山上去。” 陈凯之有佛帖,所以大喇喇到了山门外,直接将佛帖递上去,小沙弥合掌朝陈凯之一礼,接着指引陈凯之和邓健二人进去。 进了山门,陈凯之方知这白马寺的浩大,殿宇与山峦重重叠叠,一眼竟看不到尽头,这里很清净,远没有山门外香客的纷扰。 小沙弥笑吟吟道:“陈施主,邓施主,且去清凉台小坐。” 陈凯之朝他颔首,一路欣赏沿途的风光,偶尔,也有和尚或者沙弥经过,个个红光满面,颇有宝相。 待到了这清凉台,陈凯之方才发现,这儿竟已有了不少人。 能接到佛帖的人,想来都是这洛阳的大富大贵之人。 沙弥通报之后,便见一禅师慈眉善目地站起来,朝陈凯之行了个礼,其余许多人,也随之朝陈凯之看来。 此时,这禅师道:“贫僧法海,陈施主闻名学宫,贫僧还怕陈施主不肯来,今日屈尊至此,万幸,万幸。” 陈凯之便忙作揖回礼道:“学生一介书生,承蒙看重,惭愧。” 接着,便接引着陈凯之至清凉台坐下。 这清凉台正在一处山崖上,借着地势,修筑了亭子,占地不小,坐在这里,宛如整个人悬在空中,在这里欣赏这最后的春雨,倒也有趣。 这里的贵人们,似乎对陈凯之都很好奇的样子,都在悄悄地打量着陈凯之。 见陈凯之这样的年纪,心里更是震撼,这禅师倒是给陈凯之作了介绍,当然,因为人不少,所以只介绍了几个重要的人。 这时,这法海禅师道:“陈施主,这位是西凉国国使钱盛施主。” 陈凯之朝那‘外宾’颔首点头,对方也笑着回敬。 陈凯之心里想,西凉国在经史之中,疆域主要在关西一带,据说受佛教的影响极深,他们的天子,都是自称自己是带发修行的僧侣,如今白马寺邀他们来参与这盛会,就不奇怪了。 其他几个,有一个最引人注目,竟是当朝的户部巡官,巡官的职责不小,主要是督查部里各个清吏司,地位只在侍郎之下。 至于其他一些人,真正官面的人不多,可是勋贵却不少,还有一些世家大族的人,陈凯之心里想,大陈只尊儒,虽然佛教此时在民间影响甚深,可在上层想来影响却不大,否则来的人,怎只这些? 法海禅师已经坐下,笑道:“这位陈施主,一篇文章,震惊天下,今日来此,与我佛有缘,陈施主,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此时有小沙弥斟茶来,陈凯之也算是见过世面,只一闻茶香,便知道这茶叶非凡,捂在手里,轻抿一口,一股茶香瞬间袭遍口舌,舌尖先是微苦,可回甘之后,便感觉到一股香甜,整个人精神一震。 一边喝着好茶,一面自这清凉台看着远处的山峦起伏,这本是给人带来不便的雨,顿时变成了一种境界,陈凯之沉浸其中,倒不愿理其他香客了。 耳边只听一香客和法海禅师低声交谈,大抵是近来流民甚多,佃租暴涨的事,法海禅师显得兴致勃勃,眉宇之间,带着喜色,对那香客说着白马寺有良田四万亩云云。 陈凯之觉得乏味,便不理会。 似乎这时法海禅师想到什么,对那户部的巡官道:“李施主,据说朝中现在在讨论增赋之事吗?” 李巡官别有深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只是讨论罢了,现在沸沸扬扬,说来说去,都只是天人榜放出来的那篇赋税论,引发的争论。” 法海禅师显得很担忧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故意不想让陈凯之听见,哪里知道陈凯之耳目是极灵敏的,便听法海禅师道:“白马寺是寺庙,不需缴税的,可贫僧听说,有人想在寺庙的赋税上做文章,这样下去,寺里只怕难以为继了。李施主是钱粮官,想来也知道寺里的难处,一旦要寺里讨钱粮,白马寺三百僧侣,可如何是好啊。我佛慈悲,朝廷该对佛门留有善念才是。” 李巡官点点头:“你们的难处,本官自会具实奏报。” 法海禅师似乎放心了一些,声音才放大了:“陈施主,你的赋税论,贫僧倒是读过,实是字字珠玑,不愧为天人榜颁出的大作,不过,有一处,贫僧却觉得商榷。” 陈凯之本是听到他和李巡官的低声交谈,不怎么感兴趣,现在不料法海竟和自己讨论文章,于是朝他微笑点头:“还请禅师赐教。” 现在陈凯之的赋税论正在劲头上,在座之人俱都看过,所以也都来了兴趣,朝这里看来。 法海叹了口气道:“减赋税,也未必就不好,许多事,其实不可一概而论,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那些寻常小民,何等贫苦,一旦有脏官污吏,借这文章的道理来盘剥百姓,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自然,文章的立意,是极好的,贫僧只怕有人乱作文章罢了。” 原以为,陈凯之势必会进行解释的,谁知陈凯之却只是点头道:“禅师教诲的是。” 法海见他没有反驳,便笑了笑道:“一些浅见而已,贫僧是佛门子弟,心里只晓得慈悲,却不知其他道理。好了,时候不早了,诸位施主,我们去吃斋饭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不情之请(1更求月票) 一听到吃斋饭,陈凯之和邓健的眼睛很习惯性的,都亮了。 陈凯之心里想,来这里最大的收获,想必就是如此吧。 于是那法海禅师打头,众香客纷纷站起来,陈凯之急不可待地想要动身,邓健却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袖子。 陈凯之不解地回眸,当与师兄的眼眸触碰,只见他淡淡的样子摇了摇头。 一下子,陈凯之恍然大悟,这顿斋饭是跑不了的,得端着架子,而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陈凯之方才显得不急不躁起来,等众人纷纷站起,随法海禅师动身,师兄弟二人才慢吞吞的起来。 倒是那法海禅师,故意驻足,等着陈凯之,边道:“陈施主,白马寺的斋饭,也算是远近驰名,陈施主乃是天人榜的新秀,贫僧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陈凯之颔首道:“禅师盛情,学生已是极感激了。” 这法海禅师点点头,随即,便领着众人到了一处斋院。 只见这里一个个饭案已是准备好了,陈凯之和邓健同案而坐,邓健在旁低声道:“凯之,待会儿切莫狼吞虎咽。” 陈凯之觉得师兄在侮辱自己,是想要报平时自己抢他饭菜之仇,便不理他。 等斋菜上来,顿时一股诱人的菜香扑鼻,最先上来的,却是晶莹剔透的豆腐,看似是寻常的家常小菜,却显得极精致。 那法海禅师满面红光地道:“此菜叫美玉无瑕,用的,乃是长安肴山所产的水豆腐,昨天夜里制出,连夜,用快马送来,除此之外,诸位施主是否发现这菜中竟无酱料,因为所用的乃是无杂味的精盐,是从金陵所采买,而熬豆腐的汤,乃取用多种珍贵药材,用了三日熬制而成,可强身健体,诸位施主请用。” 陈凯之不禁为之惊讶,他真是不想不到一道小小的豆腐汤,竟是如此珍贵。 他拿着勺子,轻轻尝了一口,果然味道与别处不同。 紧接着,一道道斋菜上来,法海禅师亦一一介绍,这些斋菜,无一不是精品,所选的食材,皆是珍贵无比。 邓健吃得有滋有味,可偏偏还得遵守他那端架子的原则,反而显得难受的样子。 陈凯之一开始还有所顾忌,到了后来,便索性放开了,习惯是改不掉的,人活着本就不容易了,连吃顿饭都扭扭捏捏的,那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这顿饭,陈凯之吃得还算舒坦,这寺庙招呼倒是周到,饱饭之后,接着便有沙弥开始为众人斟茶。 陈凯之呷了口茶,更感觉惬意无比,忍不住的想,其实做和尚也挺好的啊。 他所坐的位置,正靠着斋房的墙壁,这墙后,理应是一处长廊,偶尔会有小沙弥斟茶经过,陈凯之的耳目过于灵敏,以至于这里的一切,自是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此时,似有几个小沙弥自墙后来嘀嘀咕咕着说话:“方才那个少年郎,便是天人榜的陈举人?真是年轻啊。” “那位施主,看上去不像是恶人,可为何法海师叔却说此人欺世盗名,大奸大恶呢?” 哦,说的陈举人不就是他吗? 陈凯之听到这里,不禁留心起来,一面不露声色的喝茶,一面继续静听。 只听另一小沙弥道:“据说是他的文章,可能要给寺里惹来大麻烦,朝中已有人打寺中的主意了。” “既然寺里不喜他,可禅师为何还要给他下佛帖呢?” “你这便不知了,师叔乃是负责接引的主僧,专与洛阳里的贵客们交往,此人毕竟是新晋的天人榜俊彦,这可是百年也不出一个的才子,请他来寺里,也可使寺中增色不少,若是再能题一幅字,说不定香客来的就更多了。” “原来如此。” 陈凯之面上微笑,心里却一下子明白了。 只是这等事,他早已习以为常,见得多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有大反应了。 他依旧是一副平淡的样子,轻轻抬眸,却见法海禅师正与那位户部的李巡官攀谈,相谈正欢。 一旁的邓健,自然听不到外头的闲言碎语,所以只顾喝茶。 眼看时候不早了,那法海禅师笑容可掬地道:“斋饭和茶水简陋,让施主们见笑了。” 边说,他微微侧目,似乎注意力放在了陈凯之的身上,而后徐步走到了陈凯之的面前,行了礼,道:“陈施主,贫僧,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陈凯之微笑还礼道:“还请禅师见告。” 虽是知道了这法海的‘险恶用心’,陈凯之却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仿佛那些背后的事,他全然不知。 法海笑道:“陈施主年少有为,才高八斗,今日乃是佛诞之日,可施主肯屈尊而来,寺中上下,亦是与有荣焉,陈施主若是能趁此佳日,在寺中题字一幅,贫僧定是感激不尽。” 果然,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还真是请自己题字了。 现在陈凯之的身价,随着天人榜,已经水涨船高,这法海是个极聪明的人,趁此机会,让陈凯之这样的人物为这寺庙题字,确实可以大大提高白马寺的声望。 这白马寺,虽是第一古刹,可毕竟早不如当年了,当年洛阳城独此一家寺庙,可现在呢,各个寺庙早已遍地开花,这白马寺虽有第一之名,可终究还是不如从前。 陈凯之眼里带着笑意,道:“题字?这……只怕不妥吧,学生才疏学浅,何德何能。” 法海禅师却是道:“陈施主实在是太过谦了,还是请施主赐一副墨宝吧。” 他提了倡议,其他的香客,也都来了兴趣。 不管怎么说,陈凯之是大才子,这毕竟是有天人阁进行认证的,谁敢不服天人阁? 此时,大家都起了好奇之心,这位陈举人,会题什么字呢? 于是众人纷纷道:“是啊,陈举人何必谦虚,法海禅师乃是有道高僧,他这般请你,岂可拒绝?” 又有人道:“陈举人就应下吧,我等也正盼一睹陈举人的风采呢。” 那李巡官笑了笑,也上前来道:“陈举人万万不可自谦,怎好让法海禅师失望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凯之此时就算想要拂袖而去,怕也不可能了。 何况吃人嘴软,不写点什么,似乎也说不过去。 陈凯之便笑了笑道:“禅师话说到这个份上,学生只怕却之不恭了,不过学生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见陈凯之答应下来,法海禅师一副高僧的模样,毫不犹豫地道:“不知陈施主所请为何?” 陈凯之面上淡泊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你特么的背后腹诽我,还让我给你题字? 人人敬你有德高僧,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徒罢了! 陈凯之的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笑道:“既然禅师瞧得起学生,可学生在想,若是当真题字,也请禅师莫要嫌学生的字不好,这所题之字,理应悬于山门才好。” 这句话,就不太谦虚了。 众人心里想,大才子就是大才子啊,刚才的谦虚,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人家可是高傲得很呢!题的字,非要挂在人家山门,这叫什么,这才叫身份,否则这字岂不是白题了? 有才之人,恃才傲物,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一点,大家倒是都可以理解。 而且,说实在话,陈凯之要求自己的字悬挂在山门,其实要求并不过分,他毕竟是登过天人榜的人,放眼天下,又有几个可以比肩? 法海禅师却是有些犹豫了,他自然知道陈凯之的分量,说到身份,他只是个小小举人,可此人倚着天人榜,这天人榜的分量,就不是白马寺所能比拟的了。 见法海禅师踟蹰,陈凯之则笑道:“请禅师放心,学生既受禅师所请,怎可不尽力而为?所题之字,定是蕴含佛理,为白马寺增色的。” 他下了这个保证,这么多尊贵的香客听了个清楚,而且又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倒是让法海禅师放心下来。 此人的才华横溢,所写的的东西,既又蕴含佛理,再加上他这天人榜俊彦的身份,悬挂于山门外,其实也不是坏事。 法海便含笑道:“既如此,那么贫僧便做主了,陈施主的题字,一定能让人大开眼界,届时,自当悬于山门,好教香客们一睹陈施主的文采。” 他也下了保证,陈凯之倒是一点都不怕他反悔,毕竟在这里的香客,都是有身份的人,白马寺若是出尔反尔,往后还如何在洛阳立足? 陈凯之点点头道:“请赐墨宝。” 法海禅师饶有兴趣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朝小沙弥吩咐了一声,心里却颇为得意,这个小子,其实挺好哄的,请他吃一盏茶,一顿斋饭,便得了他的墨宝,可对白马寺,则是得了莫大的好处。 不过想到陈凯之这个小子那一篇入天人榜的文章,又令法海禅师有些郁闷,等那小沙弥取了文房四宝来,法海禅师朝陈凯之一礼:“请。” 香客们此时兴趣更浓,纷纷围拢上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惩恶扬善(2更求月票) 只见香客们个个兴致勃勃的,那西凉国的使节,似乎对陈凯之也有浓厚的兴趣,亦凑在陈凯之的身后。 李巡官则是笑呵呵的,眼眸似笑非笑,也想凑凑趣。 其实在这里的香客,大多都是礼佛之人,否则也不会在今日特意跑来这儿,难道以他们的身份,还真会缺一顿好的斋饭吃吗? 因此,他们都很想知道,这位陈举人,会题出什么佛理来。 虽是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但是陈凯之素来做事都是极专心的,他提起笔,蘸墨之后,只略一沉吟,接着便开始起笔作书。 瞬间,笔走龙蛇,这些日子,陈凯之摹的书帖不少,再加上上一世也有练习书法的经验,这行书虽及不上名家的档次,却也是拿得出手的了。 西凉国的使节起初只是面带微笑,等陈凯之写出了第一句,面上瞬间露出错愕。 而这时,陈凯之已经开始写第二句了。 法海禅师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只想着此次,糊弄了这陈举人好让自己的寺庙香火更盛。 可等他看到了陈凯之所写的第二句,他的脸色不禁骤变。 卧槽…… 如果非要找个形容来表达法海法师此时的心情,那就是如鲠在喉,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陈凯之这家伙……绝对是来砸场子的。 那西凉的使节,已是兴致勃勃地念出了陈凯之的题字:“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佛不拜何妨。” 法海甚至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时无言。 这不是赤。裸裸的砸招牌吗…… 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等于上一世的,所谓的吸烟有害健康?至于居心正直见佛不拜何妨,这不是告诉天下的香客,别有事没事来寺庙里凑了,焚香捐纳然并卵,与其每日山长水远的来这朝拜,添这劳什子的香火钱,不如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做点好人好事。 可想而知,这题字若是挂在外头,谁还吃饱了跑来朝拜? 这分明是吃了白马寺的饭,要砸白马寺的锅啊。 法海禅师自是震怒,这个坑有些大了,他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不住道:“陈举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自然看出了法海禅师那极力隐忍的怒火,却一脸坦然,只淡淡道:“题词。” 法海禅师这算是犯了嗔戒,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质问道:“这词中,哪里有半分佛理?” 对啊,这字,决不能挂出去呀,得耍赖,可白马寺不能不讲信用,所以就必须得寻出陈凯之的漏洞。 陈凯之眼眸猛地一张,突然一改方才的温良,正色道:“佛在心中,这词,却是最有佛理的。禅师总是说,我佛慈悲,我佛为何慈悲,盖因为我佛普度众生,劝人向善,所谓立地成佛,只要心善,便是佛了,学生想要请教,若是奸邪小人,丧尽天良,做尽坏事,若只是因此拜佛,佛祖便会保佑他吗?” 法海一时语塞。 此时,陈凯之又道:“若是有良善的百姓,只因为他不肯来此拜佛,奉送香油钱,佛祖莫非会将他打入阿鼻地狱不成?” 法海心里又气又急,却发现自己竟毫无反手之力。 他当然不敢这样说,若是这样说,那么便是毁誉佛祖了。 陈凯之嘴角微微勾起,正色道:“这就对了,所以我佛有慈悲之心,视众生平等,人之福祸,俱都来自于他平时的言行,若是良善之人,心里便有了佛,心里有佛之人,何须长途跋涉,来这里见一座铜像?可若是大奸大恶之人,不知悔改,他来了此,只怕也玷污了这佛门清静之地。这……才是真正的佛理啊,学生才疏学浅,却也略读过几本佛书,历来知道,福报乃是平时积攒而出,这才有了感悟。” 论起辩论,平时只知诵经的法海,哪里有陈凯之半分功力?何况陈凯之两世为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实话,花样式吊打他,都不成问题。 可陈凯之知道,单凭辩论,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 因为再厉害的辩手,也无法说服你的对手,因为对方和你位置不同,屁股坐在他的白马寺那边,就算陈凯之说出一朵花来,也是无用。 而想要真正给予法海禅师杀手锏,就必须说服这里的香客。 这些香客,被白马寺特意下了帖子请到这里来,无一不是洛阳城里的贵人,陈凯之却是深知,只有将他们拉到了自己的一边,才真正的给法海禅师必杀一击。 可是这些香客,一看双方剑拔弩张,固然觉得陈凯之的题字蕴含着许多佛理,使人一看之下,顿时觉得意境悠远,可毕竟平时和法海也是有些交情的,却都默不作声,想要作壁上观。 陈凯之不得不感叹,在这佛堂所在,也是处处都充斥着人性啊,人性之中,总有人情和世故的一面。 陈凯之却是想要撕破这层人情,将这世故踩踏于地。 所以他依旧微微笑着道:“就如今日在此的诸位居士。” 他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带着自信无比的样子:“他们心中有了善念,这心里,便有了佛,佛存在于他们的心里,心里有了佛,即便不来这白马寺,这福缘便已种下了,将来迟早会有福报的,诸位居士以为呢?” 这是一个几乎让人无法选择的问题。 你看,你若是不同意,莫非是你心里有鬼,你心里根本没有福缘,而是如这题词中所写的那样,你是那作事奸邪曲儿想来焚香的人?正因为心里有鬼,所以不敢承认?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奸邪小人,何况这些人,多少对于佛祖有敬畏之心,是深信这世上有阿鼻地狱的。 因此那西凉使节率先点头道:“不错,西凉素称佛国,君臣上下,都以礼佛为大事,可是礼佛的本质,却是向善,心生善念,才是本质。” 其他人此时倒也纷纷颔首,这个道:“不错,正是此理。” “陈举人真是一语道破本源啊,心自是在心中。” 原本以为一个陈凯之,法海倒还不惧,可此时见这些香客们都开了口,纷纷站到了陈凯之的一边,这不啻是对法海的当头一棒。 法海禅师顿时晕头晕脑起来,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使他脸色猛地煞白一片。 这坑够深啊…… 他努力地定了定神,咬咬牙道:“若无香客,寺庙如何生存,谁来供养诸佛?” 陈凯之凝视着法海禅师道:“诸佛何须禅师来供奉?诸佛千变万化,至高无上,佛祖莫非是因为供奉,从而庇护世人的吗?禅师错了,诸佛无需供奉,需要供奉的人,不是佛祖,而是禅师罢了,白马寺有广厦千万间,良田数万,难道这些,还不够供奉禅师吗?我入了山门,见外头的香客,有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饿着肚子,掏出钱财,难道,这是佛祖的本意?而入了山门,见了白马寺上下的僧侣,却个个红光满面,僧衣楚楚,这里的一砖一石,可谓精雕细琢,而所用的茶水,俱为上等,所吃的斋菜,选材无一不精,物华天宝,俱都凝聚于此,制成美味珍馐,只为满足口舌之欲,而这些,俱都是民脂民膏,供奉佛祖的,也不过是几缕烟香,这……也是佛祖所期望的?” 法海禅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想不到这陈凯之,竟……竟…… 他有些慌了,只觉得心悸得厉害,情不自禁地手指着陈凯之,气急下,口不择言道:“你……你会下阿鼻地狱的。” 陈凯之原就不屑这法海的假仁假义,所有的愤怒,都迸发了出来,可此时听法海如此一说,陈凯之却是笑了,道:“我即便酒肉穿肠,美人在怀,可我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佛在吾心,何惧地狱?” 这时谁都看得出来,法海禅师此刻已是失态,陈凯之此话一出,这里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想要做和事佬,却犹豫着不好上前。 法海禅师则是死死地盯着陈凯之,怒道:“你……你不知所谓。” 陈凯之微笑道:“禅师,容我提醒你,你犯嗔戒了。” 法海禅师却是捂起了自己的心口,厉声道:“你心存不善,中伤我佛。” 陈凯之摇头道:“禅师啊,不可妄语。” 法海禅师越加恼怒,厉声斥道:“似你这样扰乱佛门清净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陈凯之叹了口气:“这是杀戒。” “看来……”陈凯之凝视着他:“禅师并非是真正的佛门子弟,不过是打着佛祖的招牌,欺世盗名之徒而已。” 噗…… 怒火攻心的法海禅师想要继续反驳,可是一开口,一股血便自他的口里喷出,殷红的鲜血,如蓬洒落,顿时血腥气弥漫开来。 陈凯之此时却不客气了,咄咄逼人道:“你看,佛祖开眼了,果然是要惩恶扬善!” 法海禅师是真的给气得吐血了,他哪晓得陈凯之卑鄙至此,竟拿这个做文章,倒好像是佛祖当真显了灵,惩罚于他一般。 ……………… 有人问,为什么每天更新的时间这么规律和准时,其实很简单,苦逼的老虎每天熬夜通宵码字,然后才能准时更新。生活都不容易,不努力,没饭吃,呵呵!好了,最后求点月票,希望手上有票儿的支持一下,毕竟一本书只有一个月能冲新书月票榜! 第二百三十六章:流芳千古(3更求月票) 当法海的一口血在盛怒下给激得喷出时,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却是知道自己肯定是因为内息紊乱下才如此,猛地醒悟,自己还是不要动怒为好。 可刚刚起了这念头,陈凯之的这番话一出,不啻是火上浇油。 他脑门像是瞬间被血气狠狠锤击一般,喉头又甜,又是一口血喷洒。 这一次,喷得更厉害,一股血雾弥漫半空,平添了恐怖之气。 陈凯之看在眼里,却是叹了口气,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他摇摇头,朝这喷血的法海作揖深深行了个礼:“可是无论如何,还是多谢禅师赠饭之恩,无功不受禄。” 说着,陈凯之掏出了一点碎银,放在了长案上,其实……现在虽然有钱了,可陈凯之还是挺心疼的,不过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得坚守原则呀! 他面上带笑道:“告辞!” 说罢,陈凯之直接旋身,阔步而出。 走了几步,他想起了什么,又回眸道:“禅师请且记得自己的承诺,否则学生可不依的。” 那法海禅师,口吐鲜血,忙被一个沙弥搀住,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陈凯之出了斋房后,回头一看,却发现没见到师兄的身影,只得咳嗽一声,道:“师兄。” “来了,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邓健从斋房里疾走出来,目光闪闪地看着陈凯之,眉飞色舞地道:“师弟,真是好口舌啊,那法海禅师,只怕吐血一斗了。” 陈凯之心里笑话他,怎么可能吐血一斗?吐血一斗的话,人还活着吗? 陈凯之懒得吐槽,只是微笑回应。 此时,邓健则又道:“师弟,你方才说,酒肉穿肠,这个我能理解,你本来就贪吃嘛,可后头一句美人在怀,吓,你在金陵,没少去那勾栏里吧?早说嘛,到了京师却假装正经,你等着,等下月发了俸,师兄带你去见识洛阳群艳。” 陈凯之一面走,一面耐心地解释:“师兄,这是虚词,是比拟。” 邓健鄙视地看他一眼,倒是不再做声了。 师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山门,却见这里依旧是人山人海的,虽是霏霏细雨,可是信众们一个个虔诚的买香遥拜,慷慨解囊,其中不乏面有菜色之人。 陈凯之颇不忍心地别过头去,心有些酸。 邓健在旁却是喜道:“等你的题字悬在山门,便没有这样多的人供养那些肥头大耳的僧侣了。” 陈凯之却是绷着脸道:“没有用的。” “嗯?”邓健诧异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心情略显低落,幽幽地道:“和尚们给他们兜售的东西,叫做希望。希望的价值,永远是最昂贵的。而只要这香火钱能让人获利,那么就不愁没有人卖力的鼓吹着这个希望,单凭一个题字,怎么能禁绝呢?” 邓健冷笑道:“吃顿饭都搞那么多名堂,那个钱,可不知道能帮多少穷苦人家了。这些和尚,没一个好人。” “也不尽然。”陈凯之摇摇头道:“得道高僧总是有的,可这世上最可怖之处就在于,越是有道的高僧,固然慈悲,却只能在深山之中修佛悟道,哪里有心思顾及到尘世?而恰恰一些奸邪之徒,为了香火之利,便少不得要广而告之,如此一来,欺世盗名之人反而大行其道,哪里是闹市,他们便在哪里,所以我们所见的僧人,多是法海禅师这样的人,反而高僧,他躲着我们尚且来不及呢,又怎会凑到你的身边呢?” 邓健颔首,觉得有理,便道:“哎,人世大抵如此吧,就如你师兄这样,清正的人,无欲无求了,自然便难以钻营,也就做不得什么大官了,而那奸邪小人,心里满是贪欲,所以才会苦心钻营,以至庙堂之上,豺狼不少,可是如师兄这般的君子,却是屈指可数,想一想,师兄也很痛心。” 卧槽…… 陈凯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脱口而出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邓健瞪了他一眼,却故意高傲的将眼睛抬起。 只是当二人正待招呼轿子回去的时候,却是听到后头有人叫住陈凯之:“陈举人,且慢。” 陈凯之顿了一下,驻足回眸一看。 此人正是西凉国的使节,只是名字,法海介绍过,陈凯之却没有特意去记。 这人作揖行了礼,含笑道:“鄙人钱盛。” 陈凯之便忙回礼道:“钱大人,不知有何贵干。” 钱盛打量着陈凯之,边道:“方才陈举人的辩论,极为精彩,大人二字,可不敢当,我不过是自西凉国驱逐来的落魄之人罢了。” 陈凯之含笑道:“落魄之人?西凉国的使节若是落魄,这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钱盛笑了,似乎对陈凯之很有兴趣的样子,随即道:“陈举人难道会不知,西凉国的所谓使节,实则不过是质子吗?” 质子? 陈凯之倒真的是对西凉国所知不多。 可是钱盛坦然说了出来,陈凯之方才想到,西凉国的宗室,好像是姓钱,这个家伙,莫不还是个王子? 不过既然是质子,那么陈凯之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家伙,虽是王子,却是一个在西凉国的边缘人物。 陈凯之见他衣饰并不华美,想来在大陈,只怕也没得到很好的待遇。 陈凯之不卑不亢地道:“学生这倒不知,只是不知殿下有何事见教吗?” 钱盛笑了笑道:“只是方才听了你的高论,实在是如雷贯耳,你那幅题字,能否让鄙人派人送回西凉?” 原来这个家伙,对于僧人并不喜欢啊。 如此以来,陈凯之便瞬间明白这个家伙为何在西凉国混的如此之惨了。 在一个崇佛的国度,连他的父王尚且以带发的名义修行,而这家伙,想来在西凉对于许多僧人多有微词,完全可以想象,这西凉朝廷上下,喜欢你才怪呢。 陈凯之只抿嘴一笑,道:“这倒无妨,悉听尊便,殿下,若无其他事,就此告辞。” 他不愿意和钱盛打太多的交道,又行了个礼,便和邓健匆匆而去。 钱盛望着陈凯之远去的背影,不禁摇头失笑,这才惆怅地叹了口气,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一天,对于许多人来说,乃是节庆,民间各处好不热闹。 可对于天人阁,却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日子,今天的这里也少了往常的宁静。 已经足足百五十年,不曾有过关于地榜文章的入选的讨论了。 午时的钟声过后,陈义兴便已徐步到了聚贤厅来。 他已算是提前赶来这里了,可显然,诸人比他更在意,不少人已在此高坐。 蒋学士显得格外的认真,这篇文章乃是他提名的,回去后,在这些天,他已通读了不止数十遍,越读,蒋学士竟越是觉得有滋有味,他对此事尤为看重,今儿来的也是最早的。 等到杨彪到了,众人各自一脸正色地跪坐,接着便陷入了沉默。 杨彪在沉吟之后,才徐徐开口:“老夫自入了天人阁,已有十数年光阴,可是地榜推文,却是初次,此等事,理当慎之又慎,决不可有丝毫的差池,诸公俱是学士,是士林典范,每一篇文章入榜,若是名不副实,只怕一身清名,都要毁于一旦,是以,还望诸公万不可疏失。” 他说的严重,学士们纷纷点头。 天人榜之所以能使天下人信服,其实并非是因为天人榜的本身,而在于这五百年来,无数代的学士,不但都是最顶尖的大儒,饱读诗书,文名传世,而更重要的是,每一个学士,都视名誉如生命,不徇任何私情,榜中任何一篇文章,都是名副其实。 “既如此……”杨彪淡淡地抬眸,看了蒋学士一眼,才道:“老夫要问,蒋学士,这篇三字经,你当真要推举吗?” 蒋学士苍老的眼帘显出了坚定,毫不犹豫地道:“是,绝无悔意。” 杨彪接着问:“为何?” 蒋学士扫视了众学士一眼,斩钉截铁地道:“此文足以流芳千古,教化天下学子。” 这个理由,足以入地榜了。 杨彪深吸一口气道:“诸公以为如何呢?” 坐在蒋学士下首的一个学士随即道:“附议。” 这篇三字经,也许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不深看重,可现在,学士们已经不知读了多少遍,而蒋学士又用自身的理解,解释了他的好处。 要知道,教化是读书人追求的根本目的。 孔圣人之所以是圣人,除了有经典传世,最重要的是,他有三千弟子,有教无类。 因而,如何教化,又如何更好的教化,围绕着这一点,无数的儒生,搜肠刮肚,只为寻出一个途径。 正因为教化的重要,这篇横空出世的三字经,对于许多学士们来说,心里是何其的震撼。 “附议。” “附议。” 陈义兴亦是没有犹豫,文章他已读了许多遍了,他虽没有弟子,可以他的学识,怎能看不出这其中的奥义呢。 等众人表态得差不多了,他也很直接地道:“附议。” 第二百三十七章:衍生公府(4更求月票)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此次几乎所有的学士,都是异口同声。 杨彪捋须含笑,此时也就只剩下他一人还没有表态了。 他垂头看了一眼摊在案头上的那篇三字经,这‘人之初、性本善’的开头极是刺眼。 杨彪淡淡道:“老夫看了这文章七遍……” 他在这里顿了顿,才又道:“只看了七遍,便仿佛觉得里头的许多词句,不自觉的映入了老夫的脑海,短短的一篇文章,通俗易懂,甚至连还未开蒙的孩子,不需有人刻意教导,都可以理解个大概,最重要的是,它好记!” 是的,好记,是这三字经的最大特点。 不但容易记住,而且还令人很容易理解其中的涵义,而这里头的涵义,恰恰正是读书人入门的知识,从孟母三迁,到东南西北。 理解了这些,便算是为将来的读书打了个好基础了。 杨彪手轻轻搭在了案头上,最后,自他口里蹦出了两个字:“附议。” 这一次,是全票通过。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因为学士们的际遇各有不同,观点各异,想要同声同气,实在是一件不易的事,可是这三字经,做到了! 蒋学士显得很激动,他本就是个性情中人,不喜欢的时候,就摆个臭脸,喜欢的时候,任谁都知道他心中的喜悦。 现在得到一直通过,也足以证明了他的眼光,他捋须笑道:“这……是国家之幸,也是读书人之幸啊。” 杨彪颔首道:“既如此,择吉日,放榜吧!” 众学士纷纷点头。 陈义兴又不免有些恍惚起来了,那位和自己一道上山的小友,转眼之间,连入人榜、地榜,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啊,这小子,掀起的波澜,实是让他大感意外。 正在他恍神的功夫,学士们已各自退去。 在这里的学士,交情如水,同在一处阁楼,彼此都知对方的性情,不必刻意的去打交道。 所以彼此之间,除了恪守礼仪之外,也不必在乎什么人情,没有寒暄,不必刻意去加深友谊,因为他们大多垂垂老矣,生命中的最后一些时光,都当做了献祭,祭给了这座天人阁,献给了这浩瀚书海。 陈义兴正待起身离去,杨彪却是突然叫住了他:“殿下,请慢。” 陈义兴重新跪坐,行礼道:“杨公有何事?” 杨彪苦笑道:“殿下来了天人阁,已有了一些时日,想来在此,也是住的惯。不过你来之后,这天人阁多了几分生气,哈哈,从前一年下来,也难送来几篇文章,现如今,得了两篇传世佳文,真是罕见啊。” 陈义兴也不禁笑了,道:“若非亲眼目睹,某也不敢相信。” 杨彪眼眸微亮,道:“之前听你说来京师时,与陈凯之有一面之缘?” “正是。” 杨彪感慨道:“这竟还是个少年,可他的这篇三字经,老夫以为,实是儒门之幸,此文横空而出,足以光耀后世。” 陈义兴大感认同,三字经的出现,降低了读书人的门槛,而门槛的降低,会带来什么效果呢?他无法想象。 杨彪略一沉吟,又道:“为此,这篇三字经,即便不入地榜,老夫也在前几日之前,便将其修书,送去了曲阜衍生公府。” 陈义兴顿时诧异起来,杨彪竟是荐文去了衍生公府? 而今的衍圣公府,乃是天下儒门的至高存在。 汉朝的时候,汉武帝独尊儒术,自此,孔氏的后裔,便开始被当时的朝廷不断的追封。 可到了大汉灭亡,天下大乱,太祖高皇帝趁势而起,建立了大陈朝,这衍圣公世系,便落入了大陈的国境之内。 只是很快便遇到了麻烦,因为大陈并未彻底的一统天下,在北方,有北燕国,在西部,有西凉国,在东南,亦有南越,而在西南,更有楚和蜀国,大陈国力虽强,却未能将其彻底臣服,而这诸国,甚至于是某些表面臣服于大陈,实际上却占据了藩屏之地的某些君候,却都延续了大汉的传统。即便是号称佛国的西凉,在国体上依旧采取的是尊儒取士的国策,儒生与各国的帝王们一道治理天下。 正因如此,衍生公府的地位就变得敏感起来,诸国都不希望,大陈拿捏着衍生公府,借此来号召儒生,在经历了许多年的战争和外交交锋之后,最终,大陈终究和诸国订立了城下之盟。 即曲阜一县之地,彻底脱离了大陈地掌控,此地为衍生公治下所在,大陈的官军乃至一切官吏,都不得进入曲阜,而衍圣公府,自然也就成了超然的所在。 诸国每隔十年,都要抽调百余禁军至曲阜守卫,在那里,行的乃是周礼之法,从而成为了一个半独立的小王国。 也正因如此,天下有无数的儒生,尤其是那些无心科举的读书人,有不少都在曲阜安家,只为求学。在那里,有读书人数万,大儒、名士不计其数,这衍圣公府,已成了完全超脱于诸国的存在。 就如去岁,倭寇袭北燕,侵扰不断。大陈本是以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此事,可衍生公府传出檄文,要合天下诸礼乐之邦,同心戮力,大陈这才一改此前的态度,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发了一道讨倭檄文响应,却也足见衍圣公府的影响。 那里儒生无数,被人称作是文气之地,乃天下诸国文脉之根本,而衍圣公府的职责,除了推行儒术,也成了斡旋诸国的重要场所,各国都有重要的使节在那里驻扎,亦不知多少王孙贵族在那里学习。 除此之外,他们最令人出众的事就是‘修史’。虽然各国都会编修实录,可是对各国史料的编撰和修订工作,却历来都在衍生公府完成。 以至各国所编撰的实录,天下读书人大多将信将疑,而唯有衍生公府所修撰的史料,却最是使人信服。 现在,杨彪竟以大陈国天人阁首辅大学士的名义,向衍圣公府荐文,陈义兴却是皱眉道:“只怕会引来不少风波。” 陈义兴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各国对衍圣公府都或多或少的施加着影响,谁也不希望别国的读书人被衍圣公府所青睐,所以几乎大陈荐去的文章,便立即遭到北燕、西凉、楚、汉、南越等国的读书人围攻,大加挞伐,将其抨击的体无完肤。而若是南楚有文章送去,情势也大抵如此。 因此,那衍圣公府,无疑是一处战场,是各国外交乃至于文化角逐的舞台,陈义兴所担心的是,一旦文章送去,将会给陈凯之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杨彪却是爽朗一笑道:“殿下担忧的过甚了,如此佳作,若是不呈送曲阜,实在可惜,何况他们迟早也会知道,老夫之所以荐文,只是希望引起公府的注意而已,老夫总算还有几分薄面,想来如此做,反而使某些人收敛一些。” 陈义兴不禁莞尔:“但愿如此吧。” 二人又说了几句,见杨彪没有太多的杂事谈兴,陈凯之便朝杨彪行礼告辞,最后徐步而去。 这天人阁的事情,自是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待节日过去,陈凯之又是照例上学读书。 一连几日,倒都还算太平,那天人榜的光环,虽然还未散去,可至少,陈凯之行走于学宫之中,也不必担心继续遭人当猴子一般围观了。 这几日,课业也不繁重,想来是那位刘梦远先生想让陈凯之轻松一些吧。 正午的时候,陈凯之和吴彦等人正说着要去看望秦博士的事,据说秦博士已经病重了,几日都不曾来学里。陈凯之对他的印象不深,可毕竟是尊长,也算是授业解惑的恩师,因此和同窗们约定,寻了日子,要前去拜望一下。 自上次坑了那法海禅师之后,消息也不胫而走,不少同窗对这等八卦事,倒是很有兴趣,不过陈凯之对此,却是缄口不言。 坑法海禅师是一回事,可毕竟这等事若是添油加醋的跑去四处和人说,就显得没品了,再说,他来这学宫,只是想好好学习而已,所以陈凯之也只是敷衍着过去。 等用过了糕点,便有书吏前来知会,说是下午秦博士的课因为秦博士的缺席,所以改为武课。 一时之间,课堂里又是哀鸿一片,吴彦更是捶胸顿足。 陈凯之不禁莞尔,其实他挺喜欢上武课的,每日呆在课堂里摇头晃脑的读书,便是这学业再重要,人也应当去舒展一下筋骨。 这些日子,他一直孜孜不倦的读《文昌图》,似乎觉得气力又增长了一些,这儿正好能趁此机会,前去试一试身手呢。 待时间一到,陈凯之便随着人流到了武院的校场。 那先生又只是简略地交代了一下,他历来对给文生授课的这武课很不上心的样子,其实这也难怪,读书人们没心思学,教也教不会,这就不免令人难以有劲头了。 于是,如常的,他便是让大家自行射箭,反而是临末,他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淡淡道:“陈凯之。” 第二百三十八章:抱歉,学生做不到(5更求月票) 陈凯之本是想跟随同伴去练习射箭,没想到先生竟突然叫住了他。 不过想起这先生上回特意给他讲授了射箭的要诀,陈凯之倒是感念于心的,恭恭敬敬地上前道:“学生在。” 先生道:“去箭舍里坐一坐吧。” 陈凯之有点讶异,却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好,便随着这先生至不远处藏弓的箭舍。 这里除了库房,边上还有一个小舍,这里显然是供人休憩的地方,先生命书吏去斟茶,接着跪坐在案后,方才还板着脸,这个时候,脸色倒是舒缓了许多,道:“不要客气,坐下吧。” 陈凯之点点头,跪坐在案前的蒲团上。 先生捋须道:“上次老夫和你讲授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陈凯之知道这是考教,又或者说是一次试探。 若是陈凯之转眼就忘了,对于这先生来说,陈凯之的心思,怕不在箭术上,将来对待陈凯之,多半是和其他的同窗一样,自个儿玩泥巴去吧。 陈凯之将上次讲授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说了。 先生没有露出赞赏的样子,只略略点头:“能记下来,并没有什么打紧,最紧要的是融会贯通,你是文昌院的读书人,老夫自然不求你将心思都放在这射术上,可至少,闲暇时该有所思考。” 陈凯之道:“学生倒是思考了一二。” “噢?”先生只是一笑,有些不信的样子:“说来听听。” 陈凯之正色道:“根据先生所说的内容,学生以为,所谓箭术的奥义,在于将这弓箭与人融合,就如人的手一样,人的心念一动,人就下意识的会做出某种动手,所谓得心应手,便是这个道理。而想要将这箭术练到最高境界,实则就是将弓当做自己的手,学习者不但要了解弓,更要了解自身,只有了解了自身,方才会弓有所了解,而想要做到这些,除了勤学苦练,诚如先生现在所考教的这样,还需进行思考,如何才能发挥自己身体的一切长处,从而化作弓箭的长处呢,自身的短处是什么,在使用弓箭时,又如何避开自己的短处。” 初时,这先生只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听着,到了后来,面上不禁露出诧异的表情。 他深深打量陈凯之一眼,才道:“你已经摸到了门径,虽是纸上谈兵,可是这等领悟,实属难得了,那么你自身的长处是什么?”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学生处处都是长处。” 呃……好像有点吹牛。 不过……这是实在话,学习了《文昌图》之后,陈凯之的这具身体,无论哪一处,仿佛都随时处于最佳的状态。 先生神情略显愕然,显然没想到陈凯之会如此回答,不禁又道:“没有短处?” 陈凯之很耿直地摇摇头道:“不敢相瞒,没有。” 先生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少年人啊,总是如此,过于高看自己。 他叹了口气,道:“老夫知道你的文章入了天人榜,所以自负一些,并无不可。只是……学习箭术,检视出自己的短处,比窥见自己的长处更加难得。因为短处,于箭者才是最致命的,你这些日子再想一想,自己的短处在哪里。” 陈凯之不禁苦笑,他对先生,一向是礼敬有加的,何况对方如此费心的教导自己,所以陈凯之实在不忍心去骗他,除非特别必要的情况之外,所以他很坚持地道:“学生确实没有短处。” 先生只是微笑,仿佛是在看一个吹牛逼的孩子般,笑道:“再想一想。” 好吧,被你打败了。 陈凯之有些无奈,只好道:“想不出来。” “别急。”先生捋须道:“可以慢慢的想。” 这时,有书吏斟茶来了。 先生呷了口茶,却没什么心思管这口舌之欲,心里只是想,这个少年,悟性极高,处处都令人满意,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太自负了,且不急,好好磨一磨他。 他让陈凯之慢慢去想,陈凯之觉得郁闷,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真的没有任何短板啊。 无论是眼力、气力、身体的平衡,乃至于反应,陈凯之也不想谦虚,绝对可以碾压武院的所有人。 可这先生似笑非笑的样子,让陈凯之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倒是想当场让先生看看,可细细一想,这又没什么意思,他让自己想,自己再想想也好。 陈凯之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茶和那白马寺的茶,差得远了,没什么滋味儿。 人就是如此,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再劣的茶也能下口。可一旦尝到了真正的好茶,寻常的茶水,便味同嚼蜡了。 先生似乎不愿意继续追究下去,而是道:“这茶很不合你的口吧。” 陈凯之很老实地点点头。 先生却是笑了笑道:“武院里,其实是有好茶的,老夫手头也还算宽裕,倒也买得起好茶,而这茶,却是老夫买的茶渣冲泡,三文钱,便可买一两了。” 下脚料。 这是陈凯之第一个念头,他眯着眼睛看这先生,心里想,这厮莫不是铁公**。 却见先生正色道:“你知道这是为何吗?因为习武之人,万万不可使自己在一个舒适的环境之中,一旦如此,人便会贪图安逸,便会丧失耐性,老夫七岁学箭,到了如今,已有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来,除了授课,学箭不缀,无论寒冬酷暑,可是这百步穿杨之处,其实早自三十年前,就可以做到了,老夫来问你,为何还要如此?” 陈凯之倒是答不上来了。 “是为了耐性,当你的箭术到了一定层次,最需要的,就是耐性,因为真正的箭术高手之间,比的便是耐性,谁能忍受更多的干扰,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依旧能秉持自己的本心,将整个天下,当做自己的靶场,将自己的身体,当做一柄弓,一枚箭,谁才可以称得上是最绝顶的箭手,所以老夫哪怕一个时辰,都不敢贪恋任何的享受,无论是口舌之欲,还是美色,乃至于夏日吃一口冰,冬日烧一根碳,也绝不去尝试。” 他的眼里,似乎闪着光,这是一种骄傲,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将自己的生命都献祭了出来。 陈凯之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傲然。 陈凯之想了想,不禁道:“这么说来……先生不贪恋美色,那么……岂不是没有子嗣?” 先生一笑道:“至今未有,不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弓箭在老夫眼里,便是自己的子嗣,子嗣总有断绝的一日,可是这弓,这箭,却是不灭的。”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很果断地站起身来,作揖道:“学生告辞。” 转身,拜拜了您嘞。 先生万万料不到陈凯之走得这样干脆,不禁有些恼怒:“你……回来。” 陈凯之只得驻足,回过身看着先生。 先生愠怒道:“怎么,这样就想要放弃了?”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我很好吃,口舌之欲,怕是改不了了。” 先生愕然,虽然他教授过许多人,几乎所有人都无法继续坚持下去,可是似陈凯之这般,直接说自己好吃懒做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陈凯之生怕他还不死心,又道:“而且我的志向,是生一窝的儿子,我还年轻,学生对美se,多少还有些向往,更何况,学生已有个未婚妻子,若是不娶妻生子,那我不就辜负了她?这于品性上,学生也是不对。再说,若是个个像先生这般,那子子孙孙怎么繁衍下去?” “还有,学生很懒,能躺着,学生就躺着,读书是为了功名,学习箭术,也只是希望身上有一技傍身,仅此而已。若有必要,学生还很希望享受,因为学生上辈子挨了不少穷,若是将来得了功名,定要吃遍世上的美味佳肴,喝最好的茶水,锦衣华服,出入要用最好的车马。” 陈凯之实在不忍心隐瞒他,自己的志向,从来不是苦心僧的生活。 其实陈凯之说出来的,只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所想,不过陈凯之也相信,那些想这些的人,多半是不好跟这先生说得太明白的。 因为先生显得很生气:“若如此,那你将一事无成。” 陈凯之摇摇头道:“如果成就什么了不起的事,非要像先生这般,那学生宁愿一事无成,至少现在生活挺好的,偶尔还有鸡吃。” 先生不禁瞠目结舌,最终摇头苦笑道:“哎……你去吧,你资质虽还不错,可是在箭术上,永不会有所成就,但愿你垂垂老矣时,不会后悔莫及。” 陈凯之心里说,我若是因为这个后悔,那就真的见鬼了! 他却还是感激地朝先生行了个礼道:“这些日子,多谢先生赐教,学生告辞。” 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唏嘘,一副知音难觅的模样,见陈凯之真的走了,更是萧索的样子,口里喃喃道:“不吃苦中苦,如何能成为人上之人呢?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接着又摇头,满是遗憾。 第二百三十九章:学爵(1更求月票) 快步从箭舍中出来,陈凯之虽未回头,却能感受得到那先生所表现出来的失望。 陈凯之不喜欢让人失望,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愿意跟着这先生,过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他渴望成功,可这成功,绝不是付出毕生的代表。 至少现在,陈凯之在努力向学的同时,却是愉快的。 只是一出箭舍,他却发现靶场那儿,已经乱做了一团。 陈凯之疾步走过去,却见一干人争吵不休,吴彦显得很狼狈的样子,衣冠不整,眼睛有些红肿。 而在另一边的,却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杨逍。 此时,杨逍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彦,眼里显露着不屑,冷笑着道:“你们吴家,将门之后,怎的养了你这么个酒囊饭袋?实在是可笑至极,你以为中了举人,就了不得了吗?你中了举人,你杨家依旧还是武人,你弃武从文,在我等眼里,照旧还是什么都不是!” 杨逍身后的武生们都冷笑连连,皆是鄙夷地看着吴彦。 这吴彦似乎一直都是这些武生们的眼中钉。 这些武生,多是将门子弟,似乎都和吴彦很早就认识了的,一寻了空子就来刁难。 “吴彦,你们吴家,怎会出你这样没出息的子弟。” “哈哈……连弓都拉不开,也配姓吴吗?” 那杨逍更加得意,虎目扫过其他的读书人,见其他人虽是有心想要上前相帮,却又不敢的样子,于是目中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颐指气使地道:“以为读了一些书,就了不起了吗?可笑!” 陈凯之微微皱眉,其实学里文院和武院之争,他多少是有所了解的,文武之间,不免会有所摩擦,其实陈凯之也比较能理解,就说上一辈子在学校的时候,那学里的体育生,嚣张跋扈一些也是寻常。 而吴彦最惨的地方就在于,他是这些武生的眼中钉,他和杨逍他们自幼熟识,都出自将门子弟,可如今从文,自然被他们视作是叛徒。 那先生似乎也听到了声音,也从箭舍里走了出来,却是背着手,远远眺望,似乎并没有上前来的意思。 陈凯之加快了脚步,站在吴彦身边,没有去看杨逍等人,而是凝视着吴彦道:“吴学兄,什么事?” 吴彦显得灰头土脸的,却是摇摇头,嚅嗫道:“没事,只是几个武院的学兄射箭射偏了。” 陈凯之便低头去看,只见一枚狼牙箭恰好落入吴彦不远的距离。 一下子,他一切都明白了。 理应是杨逍等人故意挑衅,又刻意展现自己所谓高超的箭术,只怕是假装‘失手’,却是一箭直接射在了吴彦的脚下。 这种箭矢擦肩而过的感觉,只怕任何一个人都会吓得狼狈不堪,吴彦自然不能免俗。 只是这等戏耍,吴彦明深知杨逍这些人招惹不起,自然是想要息事宁人。 陈凯之凝眸,却是道:“失手?” “是失手。”吴彦惊魂未定,他的纶巾还在地上,弯腰拾起,叹了口气。 陈凯之抿了抿嘴,这才侧目去看杨逍,一脸认真地道:“杨学兄,下一次射箭时,请小心一些。” 杨逍依旧坐在马上,高高地俯视着陈凯之。 他知道吴彦和这陈凯之相交莫逆,对于陈凯之,他却是不敢如吴彦这般轻易的戏耍的。毕竟陈凯之是入了天人榜的读书人,可是见陈凯之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其他的读书人不同,面对自己,没有半分的惧怕,方才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更像是某种警告。 杨逍这种将门子弟,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他冷哼一声道:“是吴彦没有长眼睛,偏要飞到我的箭上。” 这逻辑实在是吊炸天了,颇有几分,你特么的瞎了眼,非要将脸凑到我的手掌上来的意味。 陈凯之冷哼一声:“这是最后一次,还望杨学兄谨记。” 他没有去和杨逍辩论谁对谁非,因为辩论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这是最后一次! 杨逍恼怒,却似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依旧倨傲地道:“吴彦,你记着,下次见了我,躲远一些。” 吴彦张口欲言,嘴巴嚅嗫了一下,终是三缄其口。 陈凯之拉着吴彦要走,低声道:“以后少和这些人往来。” 正说着,那杨逍突的扬鞭一拍马,驾的一声,这马儿受惊,瞬时自陈凯之和吴彦的身边飞驰而过,吴彦吓得打了个趔趄,陈凯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到一边。 杨逍已是飞马绝尘而去,口里发出大笑:“去你的最后一次,你的文章能入天人阁,再了不起,于我何干?哈哈……这吴彦,我想欺就便欺,你能奈何。” 声音越来越小,转瞬之间,仿佛是炫耀马技一般,已如旋风而去。 吴彦又一次惊魂不定,陈凯之倒还算气定神闲,他眯着眼,看了一眼杨逍一人一马的背影,一旁的武生,却没有走,依旧是嘻嘻哈哈的,似乎很欣赏陈凯之和吴彦狼狈的样子,似乎在说,最后一次又如何? 总算,那先生来了,厉声道:“不可无礼!” 他一声呵斥,武生们都咂舌,纷纷骑马而去。 先生很有深意地瞥了陈凯之一眼,只淡淡道:“这里没有人受伤吧。” 有个生员道:“方才……” 先生却是突的板着脸道:“没有人受伤就好,以后见了他们,躲着一些,这是在学里,没有人真正敢欺你们,不过……这世上的事,可不是都有别人庇护,出了学里就不一样了,山中有羊,就会有老虎,尔等既是文弱书生,理应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的话,一语双关,仿佛是故意给陈凯之说的。 你弱,所以活该受欺。 陈凯之只淡淡一笑,对此不予理会。 待下了课,便回到了文昌院,陈凯之依旧留堂,刘梦远照例给陈凯之开小灶。 陈凯之将昨夜写的一篇时文给刘先生看,刘梦远看过之后,不禁感慨:“长进极大,看来你确实下了功夫。” 陈凯之道:“先生,这文章,学生还觉得有些地方略有不足,想请先生指正。” 刘梦远笑了笑,才道:“其实你已是天人榜的俊杰,老夫拿什么来指正你呢?” 陈凯之忙摇头,谦和地道:“学海无涯,且不说学生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莫说学生还是先生的弟子,即便有朝一日,当真是青出于蓝,学生也不是什么都行,圣人不是还说过吗?三人行必有我师!故而,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刘梦远只微微一笑,摇摇头:“今日也就不指正了,恰好老夫从曲阜那儿得来了一篇文章,你来看看。” 曲阜便是衍圣公府,对于这个公府,陈凯之只是略知一些,只知道那儿乃是天下读书人的中心,与各国交好,独立于曲阜一县之地,却据说有三万读书人在那里定居,各国的人,都以能够在那里求学为荣。 直接一句,这是圣地! 当然……陈凯之依旧还是觉得学宫这儿就不错,至于圣地这玩意,多半也就是时人吹捧而出的吧,两世为人,见多了勾心斗角,哪里会相信会有这样清新的所在。 陈凯之接过了一篇文章,认真细读起来,这是一首诗,诗还不错,不过用的却不是唐宋时的七律和五律,更接近魏晋时期的风格。 这个时代诗的水平……似乎并不怎么样啊。 而且陈凯之在大陈境内,发现诗词其实并不多,大家更热衷于文章。 一旁的刘梦远似乎看出了陈凯之的疑惑,含笑道:“这是曲阜诗家郑如意的大作,凯之以为如何。” 陈凯之又不傻,当然知道当一个人兴冲冲地问你这玩意如何的时候,该怎么回答了,便道:“很不错。” 刘梦远道:“曲阜的诗家,是最出名的,老夫慕名很久了,不过而今在学宫中职事,只怕这辈子也难去曲阜见识一二。就说这位郑如意先生吧,他诗词文章,都是极佳的,被衍圣公封为君,令人羡慕神往。” 陈凯之不由道:“怎么,衍圣公还可以敕封的吗?” 刘梦远正色道:“学坛圣地,孔庙之主,如何不可以封人爵位?” 陈凯之挠挠头,这一点,他倒没有太注意,便好奇地道:“如此,这和朝廷的爵位,又有什么分别?” 刘梦远捋须笑道:“各国所封的爵位,多是勋爵,立了大功,方才可以受此殊荣。而衍圣公所封的,却是学爵。” 学爵? 陈凯之不禁一呆。 刘梦远接着道:“凡是有诗词文章,于圣庙有功的,又或者是教书育人,各国有教化之功的,衍圣公府会赐予学爵,这学爵,不过三等而已,最受人推崇的为‘公’,当今世上,有文正公、文成公、文忠公、文襄公诸如此类,这些人,无一不是对教化有大功,而今衍圣公府,有七大文公世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亚圣的后人,还有一两个,亦是自汉之后最出众的人物,甚至可以和圣人比肩;而其次,便是君,最次,则为子。” 第二百四十章:私人订制(2更求月票) 对于这‘君’,陈凯之可以理解,古代的君,本就是爵位的一种,不过却只存于春秋时期,譬如孟尝君之类。 而子……想不到也是文爵的一种,这只怕更多的是敬称,比如孔圣人,便叫孔子,除此之外,还有荀子、老子之类。 陈凯之想了想,又道:“学生还是不明白,学爵有什么用?” 刘梦远不禁有些恼火,道:“这是读书人的至高荣誉,怎么说如何用呢?自然,衍圣公府所敕封的学爵,各国对此都有极大的礼遇,那衍圣公府的七大公暂且不提,这些人,一旦封公,子孙已受了无数的好处,身份高贵至极,寻常的读书人见了,就算你贵为宰辅,见了也需行礼,表示敬意。便是见了各国的皇族,亦无所畏惧。若是君、子,各国也会给予诸多优渥,比如天人阁中的诸位学士,实则都有学爵,否则也没有资格进入天人阁,不只如此,若是拥有学爵之人,在各国都是优待的,就如大陈,朝廷多会给予抚恤,每月按时拨发钱粮供养。” “而更重要的是,有学爵之人,便是衍圣公府所承认的‘师’,无论到了哪里,不知多少读书人争抢着想要拜入其门下,供其驱使。” 衍圣公府赐了爵,各国还进行供养?陈凯之突然觉得,各国皇室的脑门上,似乎冒着绿光。 他也只是好奇一问而已,毕竟这东西,距离自己还是太远了,便笑了笑道:“学生明白了,原来这衍圣公府,这样的厉害。” 刘梦远一脸神圣地道:“学府至高所在,自然厉害,天下的读书人都将其视作圣地,而各国的官吏,哪一个不是读书人?它的影响,岂可等闲视之?” 陈凯之颔首,可这种权力结构,似乎和上一世大不相同啊! 这时,他突的道:“恩师可有学爵吗?” 刘梦远呆了一下,老脸一红,道:“这需要际遇,衍圣公府对于学爵的颁赐,历来是极为苛刻的,可不是作了好文章就可以。” 陈凯之哂然一笑,他能看出刘先生的心虚,说来也是,好歹是天人阁的掌院,竟连一个学爵都没有混到。 不过由此可见,这学爵,只怕也绝不是这样轻易获得的。 衍圣公府并不愚蠢,他们的学爵之所以吃香,得到各国的认可,便在于他们无以伦比的公信力,而一旦失了公信力,这衍圣公府既无兵又无粮,难道真的靠捧着孔圣人的灵位,便可生存在这世上吗? 似乎为了避免尴尬,刘梦远岔开了话题:“方才听说,你与武院的人滋生了冲突?此事,老夫可以去和武院的人交涉一二,让武院的掌院狠狠惩罚……” 陈凯之却是摇了摇头,面上平静而自然,道:“多谢先生,学生能处理好,这大可不必了。” 刘梦远微微皱眉道:“哎,武院的武生,历来调皮一些,不过武院和文院不同,他们多是勋贵子弟,不免傲慢一些,若是真有什么麻烦,你大可来寻老夫。” 陈凯之眼眸一张,别有深意地道:“学生有学生的办法。” 刘梦远略显讶异:“办法?” 陈凯之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这个办法,陈凯之当然不可能告诉刘梦远。 见天色已黑,他便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先生还未用晚餐,还是早些吃了早些休息吧,学生也该回去了。” 刘梦远一笑,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某种意义来说,他是越发喜欢这个学生了,学问好倒也罢了,便是为人处置,也是练达无比,比如要告辞,他不会说学生有什么事,而是一句先生也该休息了,令人听着就感觉舒坦,这便是人们说的暖心吧。 他颔首:“去吧。” 陈凯之徐步自学宫出来,看了看已经一片夜幕笼罩的天空,他加快了步子,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学宫不远的关帝庙。 洛阳城的土地庙,香火最是鼎盛的,而之所以人多,倒也不是因为土地老爷的神格魅力,实是因为,这里沿着洛水,而洛水两岸,尽是不可描述的场所。 于是乎,人还未至,便可听到声乐阵阵,欢声笑语,天穹之下,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辰相映成趣。 这种情景,其实陈凯之见得多了,也懒得去欣赏这不可描述的美妙之处,却是穿过街巷,随即到了一处街坊。 这是土地庙的后门,有不少铁匠铺子,因为不临街,所以显得很不起眼,而之所以非要靠着这土地庙,似乎在匠人们心里,土是生金的缘故吧。 当然,这一些都是陈凯之的妄自猜想,他循着记忆,来到了一家铺子,这铺子是陈凯之特意打听过的,一进去,并没有什么装饰,却是一股热浪扑面袭来。 那炉火卷起,几个赤身的匠人正在忙碌,见有客来了,一个年纪较长的人迎上来道:“不知客官有何贵干?” 陈凯之开门见山地道:“我要制一柄弓。” 匠人微微呆了一下,道:“弓箭乃是违禁之物……” 陈凯之淡淡道:“我乃举人。” 匠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说到大陈的许多律令,其实都是针对平民百姓,而读书人,则享有许多隐形的特权,比如秀才理论上可以佩剑,只要你不怕被人笑话的话,举人可以持弓,毕竟君子六艺之中,便有射箭这一个项目。 匠人笑吟吟地道:“不知公子要制什么弓?我们这里……” 陈凯之却是从自己的怀里抽出了一张图纸来,接着拍在了匠人面前,道:“按着这样式来定制就可以了,银子不成问题。” 说着,他取出了一块碎银,直接递给了这匠人,道:“这是定金,过了三日,我来取,久闻你们这里是洛阳最好的匠铺,有劳了。” 陈凯之说罢,便旋身走出了铺子。 那匠人忙拿起图纸,一看,顿时咂舌。 因为这图纸之中,不只是绘出了样式,便连里头用什么料子,甚至一些细节,都是密密麻麻的记载其中,可谓事无巨细。 他将碎银收在怀里,知道未来三日,可有的忙了。此人是个举人,即便付了定金,也不担心铺子里敢不完工。 陈凯之的脚步有些急,走出铺子的时候,却是迎面有人走来,二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陈凯之抬眸,竟是武院教授箭术的先生。 这先生见了陈凯之,也颇为意外,二人四目相对,目光的背后,心思各异。 这先生诧异地道:“你来此做什么?” 陈凯之先朝他行了个礼:“学生……” “是来制弓?”先生面上突是露出诡异的样子。 陈凯之坦然道:“是。” 先生捋须,叹口气道:“射术看似只是小术,可要到顶尖的境界,却属大道,因此,我等要学,就要学到最好,便如在你的面前,有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你自知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顶峰,可是吾辈唯一能做的,便是攀登,无论路途多远,无论遭遇多少险阻,即便到了老夫这知天命的年纪时,也只不过只是到了半山腰,亦不是憾事。而你……” 他目光灼灼,接着道:“而你,心念太杂了,你莫说山腰,便是山脚,也永远达不到,你既然不肯穷尽一生来学箭,那么,定制了弓箭又有何用,还不如和你其他同窗一般,权当这只是一门功课,含糊着混过去,也就罢了,不要枉费心思。” 先生风淡云轻地说着,像是唠家常一样,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颇有失望,因为起初,他因为陈凯之是个真正对箭术有兴趣的少年,他不在乎陈凯之是不是中了天人榜,他只想寻一个聪明的人,传授自己的箭术,仅此而已。 陈凯之笑了。 远处便是歌楼的吟唱,还有道上货郎的叫卖,在这灯火隐现的闹市,人群穿梭,许多人与二人擦肩而过。 灯火之下,陈凯之的长眉微微一挑,徐徐道:“学生打制弓箭,并不是为了学箭。” 远处不知何时,起了琴音,琴音缥缈,似在安抚着白日里劳碌之人的心,又或者是想给疲倦的人一些安慰。 陈凯之没有被琴音影响,他凝眸看着先生,一字一句地道:“我制弓是因为……我要告诉每一个人,我陈凯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 说话算数! 前一句何其容易,可是后两个字,却是何其难也。 陈凯之说罢,又深深朝先生一礼,便动身与一脸错愕的先生擦肩而过,没一会便消逝在了这灯火阑珊的尽头。 先生恍然,他似乎想说什么,忙回头,却见这灯火之下,幽暗的小巷两侧,除了匠人升了炉火,拼命的用锤敲打着烧的烫红的生铁,偶尔,有卖掉的低级拉扯着路人,发出动人的笑声,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早已不知所踪。 “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啊。”先生略带惆怅地叹了口气。 ………… 深夜漫漫写下这些文字,越来越觉得主角像老虎自己了:老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老虎也只想证明一件事,努力付出,就定有回报。 哎,依旧还是求一求月票,其实求月票,不是想要证明老虎比别人强,也不是因为老虎为求月票而求月票,只是因为,在这静寂长夜,老虎坐在这里,写下来的每一个字,构思的每一个故事,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老虎想要证明,这一切都不是白费的。 月票的本质,就在于奖赏,让读者们给自己心仪的作者投下宝贵一票。 所以,老虎求摸摸! 第二百四十一章:直接碾碎他(3更求月票) 回到家中,在这小小的庭院里,陈凯之看到一盏孤灯在庭院外闪烁。 此时……已经夜深了。 这里没有土地庙的喧闹,而是极显清幽,漆黑的夜空,静寂无声的一片,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可那盏灯动了,从黑幕重重的浓夜里,一个人提着灯自浓夜中出来。 这人的脸上,表情凝重,带着无尽的怨气,接着当头棒喝:“你去哪里了,现在才知道回来,为何事先不请人带个口信?你知不知道师兄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一个时辰了。” 陈凯之忙露出惭愧的样子道:“师兄,我错了。” 原以为陈凯之会狡辩,又或者会解释点什么,谁知道这家伙认错认得这样的干脆。 邓健满肚子准备揭穿这个家伙的话,只好烂在了肚子里,便道:“以后不可如此了,否则师兄不给你留门了。饿了没有?” 陈凯之摸了摸扁平的肚子,略带几分可怜巴巴的道:“饿了。” 邓健龇牙咧嘴地瞪着他道:“这么迟回来,也不在外用饭,幸好我留了。” 说罢,师兄弟便一起入门,默契非常的一个去等饭吃,另一个去热饭菜。 等到邓健端了饭菜来,陈凯之看了看菜,抬眸道:“师兄,你是不是把肉都吃了?” 邓健火冒三丈:“我邓健岂是这样的人?我……我……我羞于你说话。” 陈凯之咂舌,忙低头吃饭。 吃饱喝足后,陈凯之满足地道:“我来洗碗。” 邓健却已是拿起了碗筷:“我来吧,你半夜才回来,一定辛苦,去睡吧。” 陈凯之便道:“没这么早睡,今日先生也没留功课,那我去斟一些茶来吧。” 二人分头行动,过不多时,又各自聚在一起。 邓健坐下,接过了陈凯之泡好的茶,这才道:“我也知道你学业辛苦,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陈凯之今日乖了,没有顶撞他,俯首帖耳地连声说是。 邓健呷了口茶,那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转而道:“近日我在国史馆修史,重新去读了实录,心里感慨良多,这世上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实录里多少赫赫有名的贤臣名将,哎……还不是都作了土?所以师兄这几日都在想,功业固然要紧,可是还需多关心关心身边的人,因为只有身边的人,才是弥足珍贵,最值得珍惜。” 噗…… 陈凯之喝下的一口茶,没忍住,直接喷了出来…… 呃,师兄,你这不厚道啊,深更半夜的给我灌鸡汤,而且还是特浓厚的。 邓健一看陈凯之贼头贼脑的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严肃地道:“认真一点。” 陈凯之忙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道:“师兄说的好。” 邓健这才作罢,吁了口气,又继续道:“人生无常啊……” 他边说着,头微微仰起,眼中竟有些模糊,似是感触到了什么,眼里泪光点点。 邓健吁了口气,接着道:“你师兄呢,说得好听,出身在一个诗书之家,实则这些年来,早就家道中落了。自幼便有人告诉我,光耀门楣。因此我读书,我拜师。我性情本不是那般,就只好糊弄恩师,这些年来,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真是惭愧啊。此后一直孑身一人在京师,看似风光,可是内情,你是知道的,说来惭愧,追了半辈子功名,结果一无所获,好在还有你这个师弟,师弟,你不要重蹈师兄的覆辙了,你我如今在这京里相依为命,我是将你当做我的亲兄弟的,这都是肺腑之言……” 陈凯之看着师兄这个样子,就知道他的文青病犯了。 这翰林容易犯文青病,陈凯之倒是略知一些,据说还有翰林光着爬上房里念诗的。 陈凯之心里不禁有些惭愧,觉得有事隐瞒着自己的师兄,便道:“师兄,我也是将你当做兄长看待,其实,我……我有钱的。” 邓健却是幽幽地道:“你那些钱,留着吧,将来日子还长着呢。” 陈凯之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我有很多钱,现在,一月有两万两,若是不出意外,现在掐指一算,又过了一月了,至少该有四万两了吧。” 哐当! 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 邓健几乎是瘫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陈凯之,嘴唇有些颤抖,道:“四万……不是钱,是两?” 陈凯之去睡了,因为他和师兄,已经无法沟通了。 邓健像木头一般,跪坐在那,正努力地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计算,咿咿呀呀的说着一二三四五之类。 陈凯之是真不想吓他,实在是……不忍心一直看着这厮每日算计着钱粮又不好让自己拿出点钱来补贴家用。 一连几日,师兄的表情都很凝重,想来此事,他还需慢慢消化。 读书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的,即便是飞来一笔横财,正常的人自然是美滋滋的,可读书人不一样,他得先纠结一下道德和伦理,比如被师弟养是不是牵涉到伦理问题呢?又比如自己是不是该甘守清贫诸如此类的事。 三日之后的清晨,陈凯之便如约的到铺子里来取弓了。 这是一柄陈凯之所定制的反曲弓,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反曲弓的好处在于,威力比之这时代的弓要强大得多,更利于射击,且不似寻常的长弓一般体积巨大,陈凯之试了试紧绷的牛筋弓弦,这弓的拉力不小,只怕堪比那一石的长弓,却比那长弓要小巧了许多,不过半人之高。 对此,陈凯之甚是满意,他付了银子,随即让匠人给了一块布,将弓和定制的一壶箭矢都包了起来,接着便往学宫里去。 陈凯之的身后,突然背了这么一个家伙,倒是引人侧目,不过陈凯之对此并不在乎,他到了文昌院,上了上午的经史课,而到了下午,便是武课时间了。 正午的时候,陈凯之慢吞吞地吃着茶,见吴彦一副紧张的模样,知道他对下午的武课心有余悸,陈凯之朝他笑笑道:“吴学兄……” “啊……”吴彦这才稍稍回神,愣愣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呷了口茶,道:“人都有畏惧之心,可当你越怕什么时候,这种恐惧,便会如影随形,恐惧是人的弱点,正因为如此,就更该克制这种恐惧。” 吴彦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苦笑着道:“其实我倒并不怕受伤,所惧的,只是当着同窗的面被人羞辱而已。” 陈凯之面上没有表情,只将手上的茶盏放在手里打转,听了他的话,颔首表示理解。 待钟声起了,陈凯之一把拿起手中的东西,突的道:“可是无论如何,生活中总有许多东西,你非要面对不可,是不是?走吧,去校场。” 虽是不情愿,可文生依旧规矩的赶去武院。 待众人都到了武院,而那先生,早已在那里负手等候了。 先生依旧还是风淡云轻的样子,声调平平地道:“大家各自练箭吧。” 说着,便旋身要回箭舍去,他对文昌院的读书人,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兴致。 陈凯之却是突然道:“先生且慢。” 先生呆了一下:“所为何事?” 陈凯之笑了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寻杨学兄兑现承诺。” 先生面上一绷,拧眉道:“什么承诺?” 陈凯之道:“学生说过,他的恶作剧,是最后一次,可是杨学兄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累教不改,所以学生想请杨学兄来比一比箭术。” 陈凯之此话一出,瞬间,众人便一片哗然起来。 陈凯之,这个文昌院的文举人,居然要找武院的人比箭,竟还是杨逍? 是疯了吗? 那杨逍在武院之中这般嚣张跋扈,被无数武生所拥戴,鞍前马后,正是因为他的箭术超群,否则谁肯服他? 许多同窗惊诧万分,也有人觉得可笑。 这是太不自量力了! 陈凯之身边的吴彦甚至吓得脸都绿了,忙捏了捏陈凯之的袖摆,忧心不已地道:“陈学弟,不要……” 整件事论起来,陈凯之今日如此,还是当初他惹出来的。 陈凯之陈凯之只是拍了一下吴彦的肩膀,依旧不为所动,却是昂首厉声道:“让杨逍给我陈凯之滚出来!” 声振屋瓦,像是打破了长空。 他陈凯之,今日就是来砸场子的。 谦虚是归谦虚,可是陈凯之也知道,有些人可以谦让,可有些人,你的谦让毫无作用,甚至会让人更觉得你可欺。 在他看来,对付那些平时得寸进尺之人,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直接碾碎他。 这箭术的先生,深深地凝望了陈凯之一眼,心里却透着失望。 箭术最需要的是忍耐,可是这个陈凯之,似乎忍耐力并不够,看来,是当初看错他了。 远处,有几个武生正在练习骑术,隐约听到了陈凯之的话,早已勒马,飞快去通报了。 陈凯之却是眯着眼,面上淡然,方才一句挑衅之后,他再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嚣张如杨逍,他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奇迹(4更求月票) 学宫是不允许私斗的,可是这里乃是校场,既是校场,总可以‘练箭’吧。 过不多时,便见那杨逍飞马而来了。 只见他一脸的怒气冲冲,他的确是料不到,这陈凯之竟敢公然挑衅自己。 他是将门子弟,自幼便比其他的子弟出类拔萃,早就傲慢惯了,被陈凯之这样一个文生挑衅,他怎么不怒? 他飞快地下了马,匆匆拨开了人群,直接走到了陈凯之的跟前,目带火焰地冷冷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则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反是显得平淡地道:“杨学兄,请吧。” 不需废话,直接见真章吧。 陈凯之这么直截了当,倒令杨逍意外,他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好,很好!陈凯之,我敬你入了天人榜,平时对你倒还隐忍,想不到你今日竟来作死!” 陈凯之却没有说话,而是一步步地后退,意思很明显,多说无益。 杨逍的面上,不禁露出了恼恨,他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道:“你可要记住,刀剑尚且无眼,更遑论是这箭了!” 陈凯之突然驻足,这时才道:“那么杨学兄可就要小心了。” 杨逍彻底的怒了。 他狞然一笑,四顾道:“你放心,我箭术高超,倒也不会射死你,不过……倒是要教你这辈子再拿不起弓。” 他这样一说,身后的武生们就都随之大笑起来。 陈凯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而已,竟要和杨学兄比箭,这……不是疯了吗? 而吴彦等人,却一个个面如死灰,他们觉得陈凯之实在过于鲁莽,甚至……是在找死。 那先生,心里却是叹息一声,他没有进行制止,却只是冷冷地瞥了陈凯之一眼,心里不禁想,以杨逍的箭术,想必是不会射中这个小子要害的,这样也好,这小子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让他吃一点苦头权当教训吧。 只是沉吟之间,他眼眸一撇,却见杨逍面上带着盛怒,突的,先生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杨逍年轻气盛,若是…… 可此时,已经来不及制止了,武生们已经喝令文举人们退开,陈凯之和杨逍相距五十步,而杨逍已让人取来了他的长弓,这几乎有他人一般高的长弓一立,威势十足。 此时,杨逍大笑着道:“陈学弟,这是你自找的,若你现在后悔求饶还来得及的!” 陈凯之亦是解下了弓,将包裹的黑布掀开,露出了反曲弓,一笑之后,突然目露精光:“不需放屁!” ………… 此时,明伦堂里没有武院的喧闹,反是显得很是安静平和。 杨业正在后舍里喝着茶,自学宫里出了一篇文章入了天人榜后,他这位学官,也算是定下了心来。 这算是实打实的一桩政绩啊。 所以他的心情还算不错,今儿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处理,他本是想要寻学里的曹掌院下棋对弈,谁料曹掌院临时有事,倒是让杨业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可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急促的脚步。 杨业眉头微皱,便见一个书吏很是没有规矩的破门而入,接着气喘吁吁地拜倒在地:“大人,大人……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了啊。” 杨业不由恼怒。 自己治学甚严,学宫上下,历来规规矩矩的,对这些书吏,他也素来严苛,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慌慌张张的事。 他面若寒霜,厉声道:“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做什么?” 书吏似乎遇到了极恐惧的事,期期艾艾地道:“陈凯之……陈凯之……不想活了!” 什么,陈凯之……不想活了?他要寻死吗? 杨业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他……不能死啊。 杨业心下一惊,豁然而起,身子竟不自觉的颤抖。 这位刚刚进入了天人榜的才子若是突然死了,这还了得?自己不如也死了干净。 一下子的,所有的官仪不见了踪影,杨业忙道:“怎么了,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书吏急匆匆地道:“那陈凯之竟是跑去寻武院的武举人杨逍挑衅,要比斗箭术,他们现在……就在校场,想来差不多已经开始了。” 杨业的脑子顿时发懵起来。 杨逍这个人,他是知道的,将门之后,其父也算是大陈声名赫赫的一员大将,这个人,在学宫里也是出了名的箭术超绝,而陈凯之…… 陈凯之竟跑去寻杨逍挑衅?而且……还真动手了? 他完全可以想象,若是有丝毫的闪失,陈凯之就必是死定。 就算不死,少年人相争,也极可能让陈凯之落个残疾。 不敢再多想,杨业几乎是咆哮着道:“陈凯之……他疯了吗?他是活腻了吗?遭了,遭了,要遭了,快,快,备轿,不,走,赶紧走,这就去武院,去武院。”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消息却已不胫而走了,整个学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些发懵。 那些授课中的博士,哪里还有心思授课?有人看见杨业带着一行人匆匆疾走而去,一打听,竟也丢下了学生,直接跟着去了。 要糟啊。 学宫若是出现如此恶性的事件,假若再出一点闪失,只怕学宫上下,谁也别想好过。 而在此时,在这武院的校场里,陈凯之毫无惧色,镇定自若地地伫立着。 只见他那俊秀的面庞迎着正午的烈阳微微抬起,那如星辰一般的眸子,闪闪生辉。 他取了弓箭,遥看着远处为自己担忧,也还有想要看自己笑话的人,眼眸也只是轻轻的掠过,随即,他的目光仿佛一下子闪了精光一般,锁死在了杨逍身上。 此时,心要静。 因此他心情平和,慢慢的,他开始适应着手里的这柄弓,射击的奥义,从那位先生那儿,陈凯之学习到了不少,他慢慢地调整着,似乎最终选择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射姿。 那杨逍虽是在五十步开外,可陈凯之却看得无比清晰,莫说是人,便是面上的毛孔,似乎都清晰可见。 陈凯之默默地使自己体内的气息徐徐在体内流转,渐渐的,身上渗出一些细汗起来,倒是并不觉得不适,反而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 而那杨逍,似乎也已做好了准备。 他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陈凯之,并不看陈凯之的面容,大笑道:“你先请吧。” 陈凯之却是淡然回应:“杨学兄先请。” 请自落下。 这杨逍本就不是一个谦让的人,本来以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能将这陈凯之置之死地,便是让对方先射一箭,并没有什么妨碍,可陈凯之竟是给脸不要脸。 杨逍鄙夷地冷笑一声,也就不客气了,直接弯弓搭箭,将这弓弦拉满,浑身的肌肉都随之绷起,口里大叫道:“那么……小心了……” 说话间,那狼牙箭已如飞蝗一般破空而出。 他箭术精湛,却还是留了几分气力,至于这箭矢,都已经磨平了箭簇,并不锋利,并不至于杀人,可这一箭射中,寻常人也绝对承受不住的,就算他减少了力道,却也足以让陈凯之三日爬不起来。 嗤嗤…… 箭矢几乎快到让人看不到轨迹。 许多文举人已经一身冷汗,甚至不敢张眼去看,他们知道,下一刻,这箭便要射中陈凯之。 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箭虽是快到了极致,但到了陈凯之的眼里,却是很慢。 他的眼睛,竟能高速地捕捉这箭矢的轨迹。 那箭飞速而来,人群中已爆发了惊呼,吴彦更是忍不住高喊道:“小心……” 说小心,其实已经迟了。 至少那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箭术先生,已经知道了答案,杨逍所射的乃是陈凯之的胸膛,足以一箭将陈凯之击倒,甚至可能打断陈凯之的一根肋骨。 而以此箭的速度以及方位来判断,陈凯之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 只是…… 陈凯之此时拉弓,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而随即,搭在满弓之上的箭矢竟也已经飞出。 嗤…… 就在所有人不忍目睹的时候。 啪嗒一声。 金铁交鸣,奇迹……发生了。 飞来的一箭,竟然直接被陈凯之射落,两箭在距离陈凯之十几步的半空撞击一起,一齐落地。 呼…… 这怎么可能? 中途截箭,这需何等的眼力,还有高明的预判。 那先生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结果,即便他无法承认眼前所发生的事实,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个好字。 杨逍远远眺望着,本是自信满满的脸,瞬间骤变。 他自是有真本事的,只略惊愕,便很快地有了反应。 一击不中,他又迅速地从箭壶中取出第二箭,以极快的速度再次飞射出去。 “雕虫小技!”陈凯之则是一声爆喝。 他的反应,并不比杨逍更慢,依旧弯弓,体内气息流转,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他的眼睛,竟如炬火,此时此刻,将那飞来的箭矢看的一清二楚,在他的眼前,仿佛世界变慢了,慢的出奇,那飞射而来的箭矢,犹如徐徐飞来的苍蝇。 与此同时,手臂轻易地将弓拉满,箭如流星。 第二百四十三章:赢了(5更求月票) 只听,叮当…… 两支箭猛地撞在了一起。 以箭止箭! 就算这里许多人不懂箭术,却也知道,这需要的箭术水准,比所谓的百步穿杨,不知高明多少倍。 可是……这又如何可能呢? 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看,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怎么说,他只是一个文状元啊。 可事实是,真真实实的发生了,所有人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那先生,已是彻底的动容了,他平时永远微眯的眼睛,现在竟是猛地张大,瞳孔也收缩起来。 杨逍也被这意想不到状况给惊到,他已感觉自己汗流浃背,咬了咬牙,却是自知此时绝不能停。 于是再一次拉满弓,自己手中的这柄硬弓,想要拉满,所需的力道惊人,即便杨逍自幼练习,力道不轻,可连续拉弓,对于一个人来说,体力的损耗依旧是巨大的。 连射三箭,到这第三箭时,杨逍已是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那手臂已明显的酸痛起来,他咬了咬牙,强忍着剧痛,再次射出一箭。 叮! 那箭再一次飞出,可是…… 陈凯之轻松地再次将飞来的箭矢射飞。 杨逍彻底的懵了。 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他已感到浑身乏力,气喘吁吁的,甚至感觉自己的手臂已有些抬不起来了。 而在这时,陈凯之却是厉声道:“让了你三箭,现在轮到我了,杨学兄,小心了!” 还要来…… 杨逍先是一惊,却是咬着牙关,这样的连续射击,以他的体力,都无法支撑,可陈凯之看起来,竟依旧轻松无比的样子。 就在这时,陈凯之再次弯弓,凝眸,一箭飞速射出。 这箭矢嗤嗤的破空,径朝杨逍的胸口而来。 快,狠,准! 杨逍吓得面如土色,他想要抬起手臂,也效仿陈凯之那般,将这箭射落,可这一想法刚刚冒出,顿时苦笑,因为…… 他经过了连射三箭,在力道上,已有不足,重要的是,在短时间内以箭射箭,他没有把握。 于是他想要避开,可这箭来得实在太快太快,它在半空疯狂的旋转,前一刻,刚刚脱了弓弦,而下一刻,啪…… 呃啊…… 一股剧痛,自杨逍的胸膛传来。 这没有箭簇的箭矢,仿佛夹杂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狠狠地撞在杨逍的胸膛上,箭头虽是磨平的,可随着惯性,依旧旋转,骤然之间,杨逍的胸口皮肉顿时被搅了个稀烂,血肉模糊。 杨逍打了个趔趄,铁塔般的身躯,竟是摇摇欲坠。 这一切,都犹如发生在一瞬之间,而所有人的呼吸,都已停止了。 无数不可置信的眼眸,看着杨逍,也有人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脸色依旧如常,没有得意之色,也没有嚣张,只一笑道:“我又来了。” 又来? 连续第五箭。 很明显,陈凯之再一次惊到了所有人。 这便是体力再好的人,只怕也难以做到吧,毕竟射箭对于体力的消耗其实极大,一般的弓手,在射出一箭之后,都需进行短暂的休息和恢复,而似这般没命的连射,难道……虎口不疼吗? 可陈凯之说来就来,当杨逍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箭矢已是狠狠地飞来,这一次,中的是他的大腿。 右腿像是打了一下摆子,顿时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杨逍的身躯猛然一倾,接着单膝跪倒,而右腿已是鲜血淋漓。 这种钻心的痛感,令杨逍几乎要昏死过去。 “还没有认输吗?”陈凯之只抿嘴轻笑,他的手,又一次拉满了弓,依旧还是连射。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已经凝固了。 几乎所有的人,无论是文举人还是武生,现在只剩下了惊诧,没有人敢去相信自己的眼睛。 又是一箭。 这一次,是肩窝。 那飞箭如鬼魅一般,狠狠地撞击在了杨逍的肩窝之处。 咯咯,微微的骨碎声被那箭矢的撞击声所淹没,杨逍手里的弓已跌落,他单膝跪倒,手像一根蔓藤上的黄瓜,只在臂上晃荡。 “箭下留人!”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这嗓音,带着嘶哑和疲惫。 有人来救杨逍了。 而此时,杨逍再也坚持不住了,整个人直直的扑倒在地。 即便是钝箭,连续三箭,对于他身体的摧残,亦是到了可怖的地步,他整个人宛如一滩烂泥般,除了不甘的呼吸,竟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爬起。 有人来了…… 而杨逍的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一股莫名的仇恨。 震惊于这陈凯之……为何箭术高超至此,而心里涌出来的滔滔恨意,也盘踞在了他的心头。 是掌宫大人的声音。 他的父亲,乃是左营都督,杨逍相信掌宫大人一定会为做主。 尤其是那一句箭下留人,对杨逍来说,几乎是天籁之音,自己……终于得救了。 几乎所有人,依旧还沉浸在那精彩绝伦的比斗之中。 那先生,更是发现自己的身子僵直,他的嘴唇嚅嗫着,想要说什么,却似是如鲠在喉。 这样的力道,这样的眼力,还有如此的敏锐…… 这个少年,就是一柄弓啊。 他竟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 这是何等的资质? 自己为了练箭,每日锤炼自己,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从不曾有过松懈,自己不敢触碰美色,不敢满足口舌之欲,甚至冬日不敢让自己睡在温暖的被窝,炎炎夏日,不敢吃瓜解暑……可是……可是…… 一切的坚持,都在此时被这陈凯之击成了碎片。 原来人家喜欢女子,贪吃懒做,都可以……可以年纪轻轻时,到这样的境界吗? 而这时,掌宫杨业大人,已带着乌压压的人呼啦啦的冲来了。 杨业焦急万分,一路上,他恨不得飞过来,这脚步别提有多匆忙了。 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心里一直默念着,决不可出事,决不可出事啊。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他身为掌宫大人的风度,如疯了一样,排众而出,边吆喝着:“箭下留人!” 他的眼睛终于看到了陈凯之,随后,几乎是张牙舞爪的扑上去,一下子冲到了陈凯之面前,关切地道:“陈凯之,你怎么样,你……无事吧?” 远在五十步外的杨逍,听到箭下留人,尚且还有一点如释重负,以为…… 可接下来,再听一句陈凯之你无事吧,直接令他一时气血上涌,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 自己才是躺在这里的那个啊,三处受创的地方还在泊泊的流血不止呢,这样明显的目标人物竟也没看到? 此时,陈凯之已收了弓箭,朝杨业作揖道:“大人费心了,学生……并没有什么事。” 杨业依旧不放心,狐疑地上下打量陈凯之,似乎在努力辨认陈凯之是否安好。 其实他的确是太紧张了,一直生怕出什么事故,这倒也未必是担待的起担待不起的问题,朝廷问责,其实都是次要的事,而在于自己执掌学宫,天人榜的才子,若是在学宫里出了事,自此之后,那他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见陈凯之的确完好无损的样子,他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禁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他这时才觉得轻松起来,勉强露出了一些笑容,道:“总算……老夫来得及时,制止了这场私斗,陈凯之,君子不立危墙,圣人的教诲,莫非你抛之脑后了吗?气死我也,你怎可这样不爱惜自己?” 呃…… 方才还惊愕的人,一开始还惊愕于陈凯之的精湛箭术,可现在,却更加惊愕地看着杨业了。 陈凯之也是禁不住苦笑,敢情这位杨大人,压根就只盯着自己一人,根本没有看到这校场上,还躺着一个人啊。 连陈凯之都不禁为杨逍的境遇默哀。 此时,陈凯之忙道:“大人,其实……已经比过了。” “比过了……”杨业不禁一呆。 随即他忙四处逡巡,想要寻找比过之后的痕迹。 这个时候,他也终于发现了这里的人显得异常的神色。只见一个个的,面色都很古怪,每一个人都像是见了鬼似的。 而接下来,当杨业目光扫视在了五十步之外的时候,却是身躯一震,再一次的,整个人懵了。 那人是……杨逍? 此时的杨逍,犹如死狗一般的瘫在地上,他的内心,想来是绝望的,他痛苦地拼命咳嗽,却发现杨大人同样用见了鬼似的眼神正盯着自己,一动不动。 杨业觉得自己今日算是倒霉的,连续受惊,他已辨认出了那就是曾经在学里意气风发的杨逍,可……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杨业有些尴尬了。 杨业终于找回了点身为掌宫大人的自觉,摆出了官仪,徐徐踱了几步,认真地看了看,没错,就是杨逍。 杨业忍不住道:“陈凯之,这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不敢迟疑,躬身道:“学生……赢了!” 杨业有那么一刹那还不大理解陈凯之的话,可目光再次落在那地上狼狈不堪的杨逍之时,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的人都已经疯了! 这让他如何去相信? ………… 再次求点月票,再过几天,这个月就结束了,希望手上还有票儿的同学别浪费了,喜欢老虎的,就支持老虎吧!呵呵! 第二百四十四章:又放榜了(1更求月票) 这种不可置信,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毕竟这杨逍,并非是寻常的武生,他可是将门子弟,武院出类拔萃的学子。 杨业此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办才好,嘴角微微蠕动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陈凯之神色淡淡地开口道:“学生侥幸胜了,倒是箭矢无眼,伤了杨学兄,实是万死。” 就在所有人还在错愕的时候,陈凯之一步步地走向杨逍。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陈凯之靠近杨逍要做什么,莫非……还不肯罢休吗? 武院的学子平常跟杨逍关系好的,有人试图想阻止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毫不理会,依旧平静地徐徐走到了杨逍的跟前。 杨逍躺在地上,他浑身上下,看上去是鲜血淋漓的,疼痛更是难忍,可这都是皮外伤,毕竟所用的箭,都没有尖锐的箭簇。 而往日在文生跟前嚣张得不可一世的他,此时却是恐惧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陈凯之。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产生了恐惧感。 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所展现出来的神力以及箭术,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他的身子蠕动,挣扎着想要站起自卫,却不曾料到,惊恐的他刚站起来,双腿一颤,整个人又扑通跌坐回了地上。 陈凯之站在他的跟前,看着地上的杨逍,清澈如水的双眸浅浅一眯,居高临下地深深凝望着浑身是血,忍着疼痛的杨逍。 现在的杨逍看着很是可怜,可陈凯之却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这是杨逍他自找的。 他早就警告过他,不要太嚣张了。 陈凯之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奉还。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杨逍,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嚣张跋扈,可这平静,却更给杨逍一种可怖的感觉。 而接下来,陈凯之动了,杨逍也条件反射一般的身子打了个激灵。 这个时候,他已经能确定一件事,对方的气力,应当远在自己之上,若是这个时候,想要对自己动手,自己绝无幸免。 谁料,顷刻间,陈凯之竟露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笑得极致的好看,灼灼夺目。 他徐徐地伸出了手,手伸得很慢,陈凯之朝他一笑道:“承让!” 承让二字,理应是带着讥讽的。 可是莫名的,自陈凯之口里说出来,却令人感觉诚挚。 是的。 诚挚。 虽然自己现在已入天人榜,在这学宫里,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但是陈凯之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表现得太过张扬,更不能嚣张,毕竟自己的确伤人了,在学宫伤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如果自己的态度还嚣张,那是先生们不可忍的。 一个人有好的身份,并不代表就可以肆无忌惮! 闻言,杨逍一呆,强忍着疼痛,眉头深深一拧,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陈凯之。 这便是陈凯之的厉害之处,他可以羞辱你,可以揍你,可是最后,他又会化作一个彬彬有礼,带着友善面孔的人。 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若是此时的杨逍,让人觉得值得同情,那么现在,陈凯之的态度,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杨逍若是在此时冷哼一声,不接受陈凯之的善意,在别人的眼里,则终究成了心胸狭隘。 毕竟,陈凯之是个文举人,一个文举人将你打败,你还不肯服输吗? 杨逍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伸了手。 他的手在抖,显然依旧是剧痛难忍,陈凯之则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搀起,而杨逍的脸上,明显的还有一些不甘心。 在他的字典里,还从没有输这个字,将门出生的他,打小便是佼佼者,因此他完全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还是懵懵的。 输了这个事实,令他难以接受。 “杨学兄……”此时,陈凯之低声道。 他说话的口气慢条斯理的,显得和颜悦色。 杨逍起来时,感觉自己浑身筋骨都酸痛得厉害,巍巍颤颤,大口的喘着粗气。 陈凯之的面色温和如风,继续不急不慢地说道:“杨学兄,我说的话,是算数的。愿你,这一次能够记住了。” 他说罢,已有武生们围过来,此时,这些武生,却再不敢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了。 杨逍这样出类拔萃的人都输在了陈凯之的手里,他们这些人哪里还在嚣张的资格呢,估计以后见到陈凯之都要绕道走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便旋身而回,没有再去看杨逍一眼,又重回到了杨业的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抱歉万分地说道:“学生陈凯之,罪该万死。” 有错要认,在来之前,陈凯之就想清楚了一切后果,所谓谋定而后动,与其百般抵赖,说自己不过是在练箭,不如索性大方认罪。 杨业已缓过神来。 事实上,这些随来的掌院和博士们,从先前的担心,再到后来的惊骇、不可置信,渐渐的重新打量起陈凯之来,这个家伙……竟还是全才。 真是不可小看啊。 可对于学里的学官以及师长们来说,此事算是极为恶劣的,若是不予以惩治,且不说其他人效仿,这陈凯之若是再造次,这还了得?这一次已经让人操碎心了,再有下次,稍有闪失,这是要人命的事啊。 所以杨业终究还是满腔的震惊化作了震怒,双眸一转,冷瞪着陈凯之,口气凌厉:“你既知罪,那么就该学规处置!” 陈凯之颌首点头,完全是心服口服的姿态。 “是,学生甘愿受罚。” 见陈凯之俯首帖耳的样子,反而让杨业脸色终是缓了下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只是……现在倒是令杨业犯难了。 怎么处置呢?重了,这不是他的本意,陈凯之毕竟是入了天人榜的啊,是学宫的颜面,何况认罪态度也是极好。 可轻了,又不能做到震慑的效果。 想了一下,他便朝远处的刘梦远招了招手。 刘梦远苦笑摇头,他怎么会不明白,杨大人这是想将这皮球踢到自己的脚下? 他只好无可奈何地上前几步,朝杨业行了个礼。 杨业背着手,眉头深锁着,略微不悦地开口:“刘掌院如何看?陈凯之太放肆了,幸好没有闹出严重的后果,否则便是悔之不及。事已至此,若是不予以严惩,如何以儆效尤,学规森严,刘掌院意下如何呢?” 刘梦远也是踟蹰,难下决断,他看了陈凯之一眼,正待开口想模棱两可地说点什么。 这时,却有书吏连滚带爬而来。 这一次,竟是比方才想杨业报备这事的那个冒失的书吏更加狼狈,还真就是爬滚着来的,或许是这书吏来时走得太急了,崴了脚,所以一瘸一拐,手脚并用,可是他的速度却是极快,似乎是一丁点都不敢停留,几乎撞开了这乌压压的人群,很不客气地将一个博士撞翻在地。 这博士觉得斯文受辱,顿时恼火,正要呵斥,可这书吏却不管这么多,而是疯了一般继续将身前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推开。 他喘气如风箱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吼:“大人……大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终究是移到了这个书吏身上。 杨业的脸色,瞬间已是没有血色了,格外苍白如纸。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啊! 这学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书吏这样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从今日陈凯之滋事,再到这个书吏这般莽撞的样子,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吗? 学宫是什么地方,是大陈至高的学府,是大陈最顶尖的大儒和读书人聚集之所,他将一切的怨气,都发泄在了这不守规矩的书吏身上。 “来人,先将这个不守规矩的人,拉下去,痛打三十杖!” 书吏身躯一震,可面上却还不见害怕,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几个杂役想要将他拿住,他却是毫不犹豫地将人甩开,一下子扑倒在杨业的脚下,喘息连连,喉头滚了滚,方才艰难地道:“放……放榜了……又放榜了……” 杨业面若寒霜,一声怒喝:“你胡说什么,放什么榜?” “天……人……榜……” 嗡嗡…… 顿然间,杨业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呆住了。 天人阁又放榜了? 方才,他还满心思的想着处理陈凯之的问题。 可是现在……这些事,显然已是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了。 天人榜……放榜了。 天…… 杨业感觉到一阵眩晕。 这……怎么可能呢? 百年来,倒是有过几篇文章,放了几次榜。 可是……这才几天啊,陈凯之的文章,才刚刚上天人榜呢,转眼之间,又放榜了? 这一次,又是谁的文章…… 杨业的身子在颤抖,手脚僵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像断了气,浑身上下萎靡的书吏。 不可能…… 电光火石之间,杨业突然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脑子晕乎乎的,怎么有这么好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这绝不是现实。 一定是在梦里。 第二百四十五章:众星捧月(2更求月票) 怎么不令杨业难以置信? 要知道现实之中,即便是这五百年来,文气最鼎盛时期,放榜的间隙,也足足有数月之久。 可距离上一篇入天人榜的文章,这……才几天啊。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简直让人如在梦中。 不但是杨业给震撼了,周围的师生们已经哗然一片。 有人不可置信。 有人满是猜疑。 有人跺脚叫着:“去看看,去看看是谁的文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杨业这才猛然回过神,对啊,去看看,看了后,一切就知道了。 虽然心里依旧还觉得不可置信,可无论信不信,看过就知道了。 他没有犹豫,大步流星的便走,哪里还管得上陈凯之?这个家伙,以后少来惹事就好。 他人一动,其他人也蜂拥而动。 宛如那压顶的乌云,浩浩荡荡的人群随着杨业快速地出了武院。 假若这是真的,这一次放的是什么文章? 又是谁,这样的幸运? 这一次,入的又是什么榜? 无数的疑问,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盘绕。 杨业更是觉得自己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整个人激动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只有陈凯之……有些汗颜。 方才大家还众星捧月呢? 转眼之间,就不理不睬了啊。 他其实早就算计好了,这件事如何圆满结束,从最初的认错态度良好,接着少不得还要拍一拍这位杨大人的马屁,这件事也就可以解决了。 谁晓得,这突如其来的放榜,却是打乱了他的节奏。 仿佛方才发生的事,压根就没发生一样,没人关心,没人去理睬,更没人再责问自己。 整件事就这样过了。 不过这样倒也好,陈凯之虽也给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可没有人再责问自己的过错,倒是值得庆幸的。 只是这一次究竟是谁的文章入了天人榜呢?陈凯之倒也有着几分好奇。 看着那脚步迫切的人群,于是他便索性也跟着这浩荡人群去了。 等众人匆匆的抵达了晓谕亭,只见这里早已围了不少人。 杨业快步上前,一看今日晓谕亭里,那地碑上赫然已贴着一篇文章,杨业感觉双脚有些发软,差点没有一屁股瘫坐在地。 是地榜,竟是地榜? 天地人三榜,绝不只是一等二等三等这样的简单。 每一个跨越,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就算是一个中了人榜的人,可能一辈子下来,几乎没有中地榜的可能,因为……这实在太难太难了。 同样的道理,一个文章中了地榜的人,对于天榜,几乎只能望洋兴叹。 也正因为如此,人榜固然是人中精英,可在那些地榜的大儒面前,也不过尔尔罢了。 现在……竟有人中了地榜,怎么不令人吃惊? 要知道,这大陈,已有上百年不曾出现过地榜的文章了。 一股热泪,此刻竟在杨业的眼中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幸福来得太快了啊。 杨业颤抖着,脚步开始变得蹒跚,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当先看到的是这文章的开头《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呃,这……是什么鬼? 能做学宫的掌宫,杨业是有真才实学的,自也有一定的鉴赏力。前一刻还激动万分的杨业,突的愣了…… 怎么看这文章,竟如此幼稚?可居然……居然能…… 他突然觉得可笑,这是开玩笑的吧?是不是弄错了? 事实上,身边同样看了这文章的许多人,都不禁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天人阁的学士们,这……也太粗心了,这样的文章,充其量,也就是打油诗的水平吧,我也可以写啊。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可读到了这里,杨业居然觉得,这篇文章已经有些不太简单了。 而当他口里默念到‘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时,身躯却是一震。 脑海里,瞬间冒出了一个念头。 接着,他疯了一样继续读下去。 洋洋千文,竟都是三字组成,包括万象,浩瀚如海。 三字经…… 他细细地回过头,几乎每一句都押了韵,每一行都是一个典故,一个道理,一个学问。 他不得不认同,写出这文章之人,定是个非同小可之人。 心里这样想着,于是他更想要看看,作文之人到底是谁。 而在这时,身后跟着一起看榜的人已经爆发出了一个呼声:“陈凯之……是陈凯之……又是陈凯之……” 这个声音是颤抖着吼出来的。 声音的背后是不可置信的心情。 陈凯之…… 杨业的脸一下子凝固了,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眸。 陈凯之?是他所知道的那个陈凯之? 杨业感觉自己的心都在发颤了,下一刻,他两腿直接一软,竟是不顾斯文体面,直接跪在了这碑文面前。 可这些,他竟懵然没有察觉,而是张大了眼睛,恨不得将眼睛伸到榜里去,等他真正看到了荐人刘梦远,作者陈凯之的时候,他已完全惊呆了。 先入人榜,再入地榜。 地榜啊。 地榜已算得上是人杰了。 唯一能傲视这样人杰的人,只有天榜,而天榜,就意味着圣贤,这几乎是凡人无法企及的境界。 杨业哭了。 突的滔滔大哭起来。 这辈子值了啊。 任了掌学之长,本来以为和无数前辈相比,自己毕竟不算出众,自己掌握下的学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可以了。 可是万万想不到,想不到啊…… 想不到自己竟有这样的运气,在自己任内,连出地榜、人榜!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百年之后,自己的画像将悬挂于学宫的凌波阁内,和无数学宫中的先贤一起,以最杰出的掌宫身份,供无数后世的读书人瞻仰。 文以载道,固然是荣耀。 可是为人师表,亦可万古留芳。 这……是何等的幸运啊。 如雨珠一般的泪水,哗啦啦的落下。 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身为掌宫大人的形象。 而在他的身后,已有无数人惊叹着,有人张口,用古韵念唱着《三字经》,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有人口里大叫,似有领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三字经》一出,可使无数读书人为之受益,这便是天人阁的用意。” 有人心里捶胸跌足,只恨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何就作不出这样的文章来? 只有陈凯之混在人群,一脸错愕。 他眼睛尖锐,一看到了荐人刘梦远的字样,就知道刘先生早就偷偷的将自己的文章送去天人阁了。 此时,已有人发现了他,一把抓住他,满脸惊叹地道:“陈学弟,你中地榜了,你……你……” 已是激动得开始语无伦次。 反而陈凯之,此刻竟是出奇的冷静,像个没事的人一样。 此时此刻,不是装逼的时候,没有逼才需要装,这就好像,没钱的人,才需要假装自己是有钱人,而真正的大富豪,却是需要低调的。 嘚瑟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啊。 陈凯之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喜色,而是连忙谦让道:“惭愧,惭愧。” 此时,已有许多人围拢过来,就像是丧尸见到了大活人似的,陈凯之已经后悔自己跑来凑热闹了,只得苦笑连连道:“承蒙天人榜诸公垂爱,也多亏了刘先生,学生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 “肃静!” 一个若洪钟一般的声音宛如晴天霹雳,终于使这如菜市口一般吵闹的晓谕亭安静下来。 杨业已经揩了泪,这时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厉声一喝,随即道:“都各回书院,去……读书!” 众生方才还激动万分,看着陈凯之就像看了金元宝一般,可是杨业开了口,所有人都不敢造次了,便陆陆续续的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这时候,杨业才红着眼睛道:“来人,报喜,向朝廷报喜。” 随即,眸子一转,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你来……” ……………… 天人阁。 阁外便是观景台,这里的风大,景色固然是好,可是对于年迈的学士们来说,却难以吃得消。 陈义兴徐徐地步至观景台,这山峰之巅,高高的塔楼之上,自这观景台朝下看,万物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山中雾浓,此时雾气升腾,脚下更是模糊一片,自此俯瞰,仿佛隔离了人世,除了远处的云海,还有这座孤立的阁楼,这个世界,再无其他。 大陈靖王,却随着那悠远的钟声,看向那雾气升腾的山脚,他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却知道,在那山脚下的人世间,将会发生什么。 “陈凯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带着恬静的笑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他已不能忘怀了,那犹如刻入自己骨子里的《笑傲江湖》,那一篇赋税论,还有今日这篇登上地磅的三字经。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忘却呢? 恐怕此生都会牢牢记住吧。 以为大隐于此,便可远离庙堂,同时也远离了江湖,可是……那庙堂中的纷扰虽是杜绝,可是江湖中的许多人和事,却是令他难以忘怀。 ……………… 老虎每天雷打不动的努力码字,好吧,也来求点月票,可还有支持的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质疑(3更求月票) 陈义兴不禁莞尔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 他的脑海里,浮出了那个俊秀少年的面孔,他完全可以想象,此时的陈凯之,一定是荣耀加身! 这个小子,一次次的令人惊叹不已,虽已有了今天的出色表现,将来还会带来什么惊喜吗? 他没有答案,可是在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期盼着什么。 猛地,在他身后的门吱呀一声的开了。 门前,一人蹒跚而来。 显然,这里的风使这脚步蹒跚的人仿佛随时要吹倒一样,可是他却倔强的继续逆风而行,一步又一步,每一步虽是不稳,却总还算转危为安。 陈义兴听了动静,回头一看,便连忙朝这人行了个礼:“杨公,这里风大。” 是首辅大学士杨彪。 杨彪一笑,摇摇头。 “十几年前,老夫初入阁的时候,也曾爱来这里,仿佛只有这里,还可以和人世间有那么一点的牵连,虽然至此俯瞰,只有茫茫云海,还有数不清的浓雾以及峦起的群山,可老夫站在这里凝视,却总是能想起许多的事。可是现在,老夫已经老了,已经许久不曾来这里了,你放心,这一点风,老夫何惧之有呢?当年北燕侵入,天下人都惶恐不安,老夫那时,还在和人对弈下棋呢。” 说起这段往事,杨彪的身子显得更精神了一些,他似乎也曾眷恋着从前的那份荣光,眸光里透着淡淡的骄傲之色。 陈义兴充满敬意地道:“怎么,杨公也眷恋着从前的事。” 杨彪笑了笑道:“若是说入了这天人阁,便心无旁骛,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我终究都是血肉之躯而已,是凡人啊。”他点到即止,突的叹了口气,又道:“天人榜,这时候已经放了吧。” 陈义兴点头道:“是啊,方才某听到了钟声。” 杨彪摇了摇头:“短短数日,先中人榜,再中地榜,这是数百年不曾一见的事,而这人榜与地榜,竟是一人独揽,就更鲜见了。更可怕的是,此人竟还是只是个少年,真是令人羡慕啊。” 陈义兴不禁一笑道:“杨公方才是天下人都敬仰和羡慕的对象啊。” 位极人臣,辅佐君王,创下中兴伟业,四朝之臣,呕心沥血,此后功德圆满,入天人阁,列为首辅大学士。 这样的人生,足以笑傲任何王侯了。 杨彪却也回以一笑道:“殿下不也如此吗?” 二人对视,都是笑了。 对啊,能进入了天人阁的人,谁没有一个圆满的人生呢?陈义兴也曾是一代贤王,此后高风亮节,退出夺嫡之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杨彪道:“外人看来,你我都是功成名就,却是不知,入这天人阁的学士,又何尝不曾有辛酸的往事呢?”他看了一眼陈义兴:“殿下,是吗?” 这一句话,似乎一语双关。 陈义兴沉默了。 杨彪吁了口气,接着道:“厌世的人,甘愿遁入此地,都是如此啊,老夫成就太大了,功高盖主,若是不入天人阁,朝廷怎么能够放心呢?老夫进了这里,老夫的子孙们才能得到老夫的荫蔽,如今安享山下的繁华啊。” 杨彪一双混沌却透着精明的眸子凝视陈义兴,声音微微顿了顿,继而认真地说道:“想必殿下亦是如此吧,庙堂中的事,蒋学士可能看得不够透,而殿下,定是看得透的。就如天下人都知道殿下是高风亮节,退出帝位的争夺,甘愿浪迹江湖之上,可在老夫看来,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简单。” 这一语,竟是戳中了陈义兴的痛处,也不知是风,还是这一句话,陈义兴眨了眨眼,滚烫的泪落了下来,而他突的笑了,笑中却是带着苦涩。 “那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若是杨公不提,我竟险些忘了。” 杨彪也笑了,道:“你忘不掉,曾如那些历历往事,老夫也忘不掉,说忘掉的人,只是因为他将这些记忆深埋在了心底,藏得再深,可终究,它还在。” 杨彪眯着眼道:“你听说过墨家吗?” “什么?”陈义兴微微皱眉。 墨……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是伪学的代名词。 杨彪徐徐道:“在极北之地,当初武帝尊儒,大肆打击诸杂学,这些杂学之人都远遁了,甚至老夫曾听闻,他们出了长城,越过了匈奴故地,到了极北之地定居,当然,这可能只是虚言,事到如今,又有谁在乎呢?不过在很久之前,域外之地的商贾曾进上一部号称墨家子弟的书籍,说是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人的心是可以换的,哈哈,这等奇谈怪论,实在可笑。可是……” 他突然叹息了一声,才又道:“老夫在想,若是心真的可以换,那么许多事,就真的可以忘记吗?” 陈义兴莞尔。 他觉得杨彪实是突发奇想,不过他随即一笑道:“其实……换与不换,有什么要紧?这些,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来京师的时候,那些伤疤,总在我的心上,可是遇到了陈凯之,我再想起这些,便会唱歌。” “唱歌?”杨彪不禁一怔,似是有点不明所以。 陈义兴却只是笑了笑,他没有将歌唱出来,也没有再继续在这个话头上说下去,因为在他看来,这是陈凯之和他之间的秘密。 他朝杨先生作揖,便道:“杨公,请注意身体,该回去歇一歇了。” ………… 天人阁是大陈朝学子的中心,而这座金碧辉煌的洛阳宫,则是这大陈朝的中心。 今日,乃是筳讲的日子,翰林们则对于筳讲最为看重。 所谓筳讲,便是这些饱读诗书的翰林们,给皇帝讲课。 其中有帝王之术,有经义文章,一百零九个翰林,此刻都跪坐在文楼。 邓健就在其中,不过他的官职实在低微,只是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天子年幼,是不可能听得懂翰林们在讲什么。 可是……这是礼法。 礼法就是礼法,无论天子垂垂老矣,又或者是天子还在襁褓,在今日,他必须在这里,听着翰林们诵读着经书。 这……又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铁律。 翰林们一个个跪坐着,直到圣驾到来。 所谓的圣驾,便是一个ru母,抱着天子抵达这里。 只是那孩童的嘹亮的哭声,响彻了这个大殿。 当今天子才三岁,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可事实上,他也只学会了两个字:“姆妈!” 这是饿了的意思。 可是这时候,ru母却不敢放纵着天子,于是只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作安抚。 翰林们表现得一点都不吃惊,像早就习惯了的样子,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古板的样子。 在这哭闹声中,终于,凤驾到了。 太后穿着朝服,头戴凤冠,庄严而来,她徐徐坐在了文楼一侧的耳室里,让人垂下了帘子。 而此时,翰林们似乎已经明白,要开讲了。 虽然这个时候,天子的哭声依旧是惊天动地。 可是翰林大学生吴文章却还是站了出来,随即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今日所讲的,乃是赋税论。” 一篇文章能入天人榜,就意味着它成为了教材,翰林们需深刻的剖析着篇文章所表达的深意。 说着,吴文章一副没有被哭闹所影响似的,心无杂念地开始用古韵念起赋税论起来,他念得声情并茂,声音嘹亮而清晰,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这哭闹使他这庄严的朗诵显得有些可笑。 念完之后,吴文章才正色道:“此文逻辑清晰,实是时文典范,何况思维别有不同,可以作为施政的参考……” 他的话音落下,那侍读学士李善长却是冷笑道:“也不尽然。” 筳讲期间,翰林们各抒己见,是常有的事。 吴文章瞥了李善长一眼,面带笑意道:“愿闻高见。” 李善长直了直身躯,正色道。 “轻徭役,减赋税,这是圣人之理,何况,既是时文,就理当结合实际,可是在吾看来,此文道理虽通,实则却是一派胡言,所谓百姓足,则天下足,何来的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民既富,为何还需朝廷取了他的财富,用在他的身上。” 口气陡然一转,语气透着淡淡蕴意,李善长将矛头直指陈凯之。 “在吾看来,此文疏漏极多,名不副实,天人阁的学士,吾乃晚生后辈,不敢腹诽,可想来,学士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就如此文,赞同入榜的学士,不也才只有四个,而反对者,亦有三人,也不过是一人之差而已,那陈凯之,看似是别出心裁,实则更像是哗众取宠,此文新意十足,实则却是坏人心术!” 翰林之间的争论,一向以胆大著称,什么都敢质疑,什么都敢争论。 因为这是给天子授课,天子不是寻常读书人,寻常读书人,只要告诉他们礼义廉耻以及之乎者也就可以了,而天子将来需要统治国家,所需的,乃是经世之道。正因如此,所以翰林们争论起来,却大多激烈。 第二百四十七章:喜报(4更求月票) 有人对这赋税论质疑,自然也有人摆出支持的态度。 此时,有人冷笑道:“不然。” 这人徐徐道:“文章中,早已驳斥了李公之论,民再富,可以修桥,可以铺路,可以养兵马?既不可以,那么这些,就该是朝廷的责任,朝廷再轻赋税,可一旦不能护民、保民、安民,那么要之何用?朝廷要的是天下太平,民安乐,而文章中完全可以实现这一点,没什么不妥。” 李善长眯着眼,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此言差矣,若是官府需修桥铺路,大可以求助本地有德士绅。” 却不知有人冷不丁的道:“结果地方官府,为了修桥铺路,不得不对地方的富户言听计从,那么,这是朝廷的地方官府,还是富民的地方官府呢?跟百姓有什么关系?” “狡辩!”李善长气冲冲地道:“这本就是官民一体的典范,在你口里,却仿佛成了勾结。” 先前说话的人摇头:“可是,这民有千万,你口口声声说的民,却不过千百人而已,这些民,何以要代表千千万万的民?所谓官民一体,地方的官吏,和什么样的民是一体,想来李公心里清楚,这些富民,本就殷实,又得以和官府一体,官府有求于他们,使他们在地方,成为豪强,鱼肉乡里,这哪里是官民一体,分明是勾结官府,压榨百姓,以至这样的富民,富者恒富,而贫贱者愈贫,这……便是李公所希望的结果呢?” “你……还是汉武皇帝弱民的路数!”李善长厉声道:“武帝也与民争利,打击所谓豪强,可是结果如何呢?” 双方唇枪舌剑,很是热闹。 那翰林大学士吴文章倒是保持公允,只是作壁上观。 其他的翰林,有的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偶尔也会冷不丁冒的道出几句。 只是坐在帘后的太后,心里却觉得很不舒服,怎么听都觉得刺耳。 以往这样的争吵,太后并不在乎。 可是今日争论的乃是赋税论,这赋税论是她的亲儿所写,她难以见他亲儿一面,太后的心里自然便将这赋税论当做了是自己的孩子。只要任何人微词一句,便仿佛有人指着鼻子骂自己一般。 她忍着自己心里的不悦,依旧优雅地端坐着,一双凤眸浅浅眯着,轻轻扫视众人,似乎在观察众人的神色。 这时,那李善长似乎恼了,语带嘲讽地道:“我看,作此文之人,实在居心险恶,想要借此,讨好朝中某一些人罢了,何况据闻天人阁首辅大学士杨公宰辅天下时,就曾有加税赋的心思,莫不是因为陈凯之猜中了杨公的心理,所以投其所好,才写下这篇文章的吧。” 这一句话,就有些诛心了。 若是单纯围绕文章来讨论,倒也罢了,可是这一句,却颇有几分赋税论的作者心怀险恶,是为了求名,才作次文章。 这岂不就成了小人? 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旦被扣上这样的帽子,是何其严重的事。 不仅仅惹人厌恶,名声也臭了,以后朝廷怎么敢用陈凯之呢? 李善长却是依旧大义凛然的样子,继续说道:“陈凯之的这篇文章,若非如此立论,不过是寻常的时文而已,何德何能,能够入天人榜,此文,不足为论……” “够了!” 一声厉斥传来,突的打破了这边的争论不休。 只见珠帘已是卷起,太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她面色铁青的疾步而出。 从前筳讲,太后只是负责旁听,是绝少说话的,何况是这样的呵斥? 翰林们都是一呆,而后纷纷拜下道:“娘娘息怒。” 太后心里怒不可遏,真是岂有此理,他竟是敢辱骂自己的皇儿,简直是罪该万死! 虽是气得不浅,可太后那依旧留着的一点理智却是明白,此刻不能严惩李善长。 心里即便再多的愤怒,她也得忍着,双手狠狠地交握在一起,嘴角隐隐抽动着,凤眸瞪着李善长,厉声道:“李善长,你怎可口出如此诛心之词!” 盛怒之下,太后眼眸里掠过杀机。 李善长拜倒,随即抬眸,很快,他就触碰到了太后如刀锋一般的眼光,他心理微微一颤,却还是正色道:“此是筳讲,而臣不过仗义执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善长颇有勇气。 言外之意是,筳讲历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就算再过份的话,也都说过。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甚至有人敢当着太祖的面,说无君不如有君,这等虚君之论,尚且敢言,太祖也不过是当这人是狂生,一笑置之而已。 太后怎么可以因为筳讲的讨论而责怪臣下呢? 太后恍然,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失态了。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她抿了抿嘴,反而有些下不来台。 顿了一下,她依旧冷若寒霜,语气凛冽:“以文章论人心迹,恶意中伤,也是翰林学士该做的吗?” 李善长微微一惊,显然没想到太后会怒斥自己,即便如此,他依旧坚持己见,一脸正色道。 “臣正是以文章儿论长短,臣斗胆而言,这篇时文,若非标新立异,虽属佳作,可是入天人榜,却还是差之甚远,正因为如此,臣方才认为,陈凯之学问固然尚可,可与真正的大才相比,也不过尔尔罢了,靠着奇谈怪论,入了天人榜,倒也罢了,可是筳讲之中,却拿来讨论,臣对此,实在不敢苟同,臣所言,都出自肺腑,还请娘娘恕罪。” 诛心论,总是最实在的,因为辩论的时候,就事论事,是永远杜绝不了争论的。大家各执一词,吵到天亮也没用。 可是这李善长却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既然这个没用。 那就诛心嘛,文章的事,也就不争了,只要说,写文章的人,存着私心,又或者,扒灰、不孝,无德,那么……争论就可以结束了。 太后气得发抖,藏在袖口里的手青筋隐隐暴起。 若是平时,她其实也只是一笑置之,可是眼前这个李善长,竟是直接质疑了陈凯之的品行,作为母亲,她如何能承受? 每个母亲,当自己的孩子受到了旁人的诋毁,都不能忍,因此太后也是不能忍的,巴不得立即将李善长给宰了。 只是……太后的心里,那存着一丝的理智依旧一直的告诫着她,她很清楚,若是这样无端追究李善长,固然是痛快,可这又可能带来一场更大的争论…… 可若不惩处,实在难解心头之恨啊! “我可以证明!” 突然,殿中有人发出了声音。 邓健这小小的翰林编修徐步而出,愤怒地道:“陈凯之乃是臣的师弟,他敬老爱幼,乃是道德君子,绝不会沽名钓誉,臣愿拿人头作保。” 邓健怒气冲冲的,骂我师弟品行有问题?虽然那个家伙,确实好吃懒做了一些,可这也是你骂的? 即便你骂我师弟好吃懒做,我邓健也不会允许的。 何况你是在诋毁我师弟的品行,简直不能忍,这不是要毁我师弟的前途吗?无端诋毁他人品行,这种人简直过分了。 因此邓健咬牙切齿地说道:“倒是李公,身为侍读学士,却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何意?” 李善长呆住了,双眸睁得老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个小小的编修,居然直接指着自己鼻子骂? 他双眸圆瞪着邓健,厉声道:“谁是小人?” 这个小子,他认识,是国史馆里的小编修,不足挂齿。因此他倨傲地昂着头,一脸不屑地看着邓健。 似乎在问,你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质问我。 邓健平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可现在却一股无明业火熊熊燃烧,他完全是不管不顾了,直接脱口而出:“骂的就是你。” “你……你……”李善长万万想不到,一个小编修,竟敢在这筳讲的时候这般羞辱自己。 翰林的名誉,可是弥足珍贵的啊! 他忙朝太后一拜道:“娘娘,邓编修以下犯上,恳请娘娘为臣做主。” 李善长毕竟是翰林中的几个学士之一,人脉深厚,此时,便见七八个翰林纷纷道:“邓编修口出恶言,罪该万死。” 太后眸子发冷,此时的她,真恨不得不顾一切,来个杀鸡儆猴。 她是那般困难的忍住,才没有说出,骂得好,这也是她的心声。 就在她沉吟之际。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高呼道:“喜报,喜报……大喜……大喜……” 一声大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一处的边镇传来了捷报,可事实上,所有人都疑惑了。 近来并不曾有什么边患,有哪里来的捷报呢? 却见一个宦官疾步入殿,一脸喜意地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大喜啊,天人榜,又放出了一篇文章!” 呼…… 满殿哗然。 所有人震撼着,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 这才刚出一篇文章,如何又来一篇? 只见这宦官继续道:“放出的乃是地榜文章,请娘娘过目,最可喜的是,此次中榜的,依旧是金陵解元陈凯之……” 第二百四十八章:一山之主(5更求月票) 这一次,所有人都动容了。 那些还跪坐在地的翰林,此时都豁然而起,竟忘了御前的礼仪,直接喝道:“你说什么?” 又有人失魂落魄地道:“地榜?” “文章,拿文章来!”吴文章已经急了,眼睛发红。 在座的,都是翰林,都是大陈的精英,此时,谁不期待这一次地榜是什么文章呢? 吴文章三步并作两步,已经抢到了这宦官面前,还不等着宦官呈上文章,便一把抢了过来。 他激动地扫视了乱作一团的文楼,朝太后看了一眼。 太后一时呆住,姣好的面容里满是震惊之色,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皇儿居然中地榜。 吴文章等不及了,索性取了文章,开始诵读起来:“人之初……”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认真听着。 地榜的文章,这是何等超凡,才可以入选。 若说人榜,尚且还有争议,可是这地榜,谁还敢争议? 每一个人都记了每一个字,文章中的每一句话,他们从最初的脸色怪异,到了后来,渐渐开始沉浸其中,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等读到了最后。 文楼之中,鸦雀无声。 良久,吴文章拜倒,朝着太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我大陈推行教化,行之有年,到如今,连日有人榜、地榜文章送至,这是大陈文气鼎盛之征兆。” 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对于文章如何,太后没有太多兴趣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自己皇儿的文章,真有那么刹那,她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告诉天下人,这个陈凯之,就是她的儿子,没错,只有她才有这样的儿子。 她心里百感交集,眼眶竟有些湿了,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 反而是那李善长,却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面色苍白如死。 真是……坑哪。 方才质疑了陈凯之的学问没有资格进人榜,转眼之间,人家的文章就进地榜了,这也算是活见鬼了。 此时,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的犹豫? 到了这个份上,再强辩有什么用? 于是他忙重新拜倒,磕头如捣蒜着道:“老臣万死,老臣老眼昏花,妄自揣测,实是万死之罪,恳请娘娘责罚!” 一时之间,文楼之中,每一个人的表现都精彩极了。 ………… 此时在洛阳宫里所发生的一切,陈凯之是不知道的,这个时候,他已被杨业召至了学宫明伦堂。 杨业到现在,情绪还未稳定下来。 而陈凯之的心情虽也不平静,却还总算保持着理智。 这地榜一出,陈凯之都怀疑整个世界都疯了,每一个人都变得不太正常起来,尤其是这位掌宫大人,又哭又笑的,这反而使陈凯之更加谨慎起来。 人被捧得越高,就可能摔得更重啊。 杨业心情激动地坐下,若是细细而看,还能发现他颤着手,等他端着茶盏呷了口茶,坐着顿了半响,情绪方才平顺了许多。 这时,他才深深凝视着陈凯之道:“从今日起,陈凯之,你万不可自鸣得意,明白了吗?行事需得更拘谨,更小心。” 陈凯之一愣。 他想不到杨业给自己的第一句忠告,竟是自己心中所想。 可陈凯之这呆愣的样子,杨业却以为陈凯之是无法理解自己话,因而苦笑道:“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还年轻,如今已有一道康庄大道在脚下,自鸣得意的时候还长着呢,可是现在,你得此巨大荣誉,已成万众瞩目,就因为这样,却更该小心谨慎,老夫并非危言耸听,你记下了吗?” 陈凯之知道这番话,是杨业真正为自己考虑的。 杨业这个人,曾经刁难过自己,当初入学时,因为他的私心,也差点让自己陷入很糟糕的境地。 可是人性便是如此,就如一个十恶不赦的杀手,在世人眼里,冷血无情,可能对于这个杀手的女儿来说,自己的父亲,却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这便是人性,人性之复杂,远超出许多人的预料。 而当初的陈凯之,对于杨业来说,不过是路人甲,是可以因为人情而牺牲掉的对象,可如今,却成了得意门生,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自然就完全不同了。 毕竟现在的自己已经事关到杨业的政绩,不管怎样,杨业完全是想保护自己的。 虽然是靠着这层关系,杨业才维护自己,但是陈凯之心里却依旧存着感激,他朝杨业一礼,真挚地道:“学生铭记在心,” “很好。”杨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慢慢地恢复了学官的从容,微微一笑,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欢喜:“这样,老夫就放心了,你这文章真是令人意外,好吧,老夫也不提这些了,说罢,你如今中了地榜,可有什么打算?” 水涨船高啊,地位肯定是不同了,杨业现在最害怕的是,陈凯之不愿继续来学宫读书了,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一个这样才华横溢之人,还有什么人可以教授他学问呢? 杨业甚至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小子,不会借此跑去曲阜吧,毕竟那儿才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现在他有人榜和地榜的荣誉,若是去了曲阜,假以时日,也会有一番了不起的成就。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杨业清楚的记得,数十年前,那位列入榜中的先生,毫不犹豫的卷了铺盖便往曲阜去了,直接来个一去不回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过河拆桥,真不是东西啊! 想到这些,他忍不住眉头深锁起来,满是担忧之色。 若是陈凯之也跑了,那自己…… 陈凯之看他紧张的样子,心里倒是觉得奇怪了,怎么反过来,杨大人倒问自己有什么打算了? 他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可事关自己,再不好意思,也得说啊! 陈凯之便问道:“大人,敢问从前大人说过的话,可还算数吧?” “什么?说了什么话?”杨业反而糊涂了,一双眼眸看着陈凯之,面容里满是不解,很是茫然的样子。 纳尼,你特么的逗我? 做人要讲诚信啊。 说好的事,怎么能忘记呢? 陈凯之本来不好挑明,读书人嘛,说话总该藏着三分,何况还是牵涉到了利益的事? 见杨业一脸迷茫的样子,陈凯之忍了忍,最终只好连连咳嗽着道:“不是说有地吗?” 地…… 噢,杨业瞬间明白过来了。 亏他方才还满心忧愁,原来这个家伙……只惦记着地啊。 这地……能值多少钱?说实话,学宫什么都没有,就是地大。 杨业收敛起情绪,心下舒了口气,忙道:“人榜赐地三百亩,地榜赐予一座山峰,这是学规,赐予你土地的,既非朝廷,也非本官,更不是学宫,而是孔圣人!” 知道陈凯之这家伙没有跑掉的意思,他心里不免狂喜,猛地,杨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太祖高皇帝会颁出这么一个铁律了。 若是没有这个铁律,没有以孔圣人的名义赐予的所谓山门和书斋,这大陈最顶尖的读书人,只怕跑去曲阜的更多。 所谓的山门和书斋,其实并不是地的本身价值,这个价值既带着某种殊荣,同时,也是特权。 反而真正的一个书斋,一个山头,对于一个顶尖的大儒来说,反而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甚至不值一提。 陈凯之放心了,看来大人们还是很讲信用的,实际上,他见自己中了地榜,第一个反应,便是自己的山头能否落实,怕就怕学官里有坏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样自己的计划就落空了,还是得赶紧落实了才好。 因此陈凯之再不扭扭捏捏的了,直接开口道:“那么学生就要那座靠着学生书斋的飞鱼山,还望大人能够诚实守信。” 这山,陈凯之当初亲眼目睹,占地不小,海拔也是不低,这可不是南方的小丘陵,是实实在在的一座山峰啊,方圆数里之地,山脚有水,可以养鱼,山腰多草木,好好收拾一下,修一条栈道,想要种菜就种菜,想要养鸡就养鸡。 而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往后陈凯之就是草头王了,只要在这山峰之内,可以完全无视王法,这是何等快意之事。 此山真正的价值,还不在于此,在于它就归属于洛阳城,下了山,便是学宫,出了学宫,便是繁华的闹市。 何其快哉啊! 见陈凯之一副美滋滋的样子,杨业一时也是无语,顿了一下,才道:“这是小事,你既想要这飞鱼峰,那么自此之后,这飞鱼峰便是你的了。不只如此,本官给你做了主,给你在山上修一座栈道,再搭几个草庐书斋,如何?” 杨业此举还以为自己足够大方,却见陈凯之摇摇头道:“草庐?不不不,大人显然是误会了学生的意思,学生在京师里,暂时寄居于师兄那儿,可谓是下无立锥,上午片瓦之地,学生想将来将自己的家搬至这飞鱼峰,因此打算好生的营造一下。” 第二百四十九章:有仙则灵(1更求月票) 虽说自来了这里大陈国,陈凯之还算是有可栖息之地,可不管是金陵的那间陋舍,还是在这洛阳所住的师兄租回来的院子,其实都不算真正属于自己的地儿! 能入天人榜的地磅,是陈凯之意想不到的,得到飞鱼峰,无疑是意外的惊喜,可在他心里早就有了他的一番想法。 “这样啊。”杨业倒像是很理解陈凯之的样子,接着道:“只是若是真正开始营造,所费不小,即便有几千两银子,怕也难有什么大起色,在山中,终究有所不便,你可要想清楚了。” 若是从前,陈凯之穷,并不知道自己在金陵有一个聚宝盆,倒也罢了。 可现在自己在那金陵,每月有近两万两银子的进项,如何还能认怂? 其实陈凯之倒是想过在京师置产,可是当问过了洛阳内城的宅院价格之后,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寸土寸金啊,连师兄这有官身的人,也只能租住一个小宅院,勉强混着,何况陈凯之想要的是一个大宅子。 与其把银子花在那上头,倒不如干脆合理地利用自己的资源。 很好,说干就干。 陈凯之不露声色,然后道:“若是学生在一月之内就可以拿出五万两银子呢?假若这还不够,那也不急,后续还可追加十万八万两……” 杨业本是心情放松了不少,刚刚呷了口茶,一听陈凯之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天文数字,顿时口里的茶水噗的一声全部喷了出来,满是惊讶的喊出口。 “五万?” 这五万,竟还只是首付款! 看着这一身衣饰并不精美的陈凯之,杨业很怀疑,这个家伙疯了? 今天得入这天人榜的地磅,多少人都难以实现的,难不成真的高兴得疯了? 陈凯之见杨业失态,自然明白,自己平常太低调了,没人会相信自己有这么多银两啊。 他也不解释,只是正色道:“对,学生对于营造之事也不甚懂,不过既然山是学生的,银子,学生也出得起,只怕营造之事,却还需大人费费心,帮忙招募一些匠人,至于这山中如何营造,学生自然尽力多听一些建议,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却不知大人能否帮衬一二。” 杨业此刻,泪流满面。 左看右看,这家伙,还真不像疯了的样子,说话有理有据,眼眸也是炯炯有神。 呃,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这家伙……原来一直都在装穷。 说起来,这京里这么多达官贵人,可你若让他们随手拿出五万两现银的,怕也没几家。 何况,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若是不够,再追加十万八万。 他既哭笑不得,心里却在想,这是好事啊,只要真肯营造,陈凯之这辈子,怕也别想走出学宫了,反正费的也不是自己的银钱,却能将陈凯之拴住,这是何等的好事。 杨业哪里肯犹豫,连忙道:“此事容易,凯之且宽心,本官定不负你的所托。” 有了这位掌宫大人的保证,陈凯之的心定了下来。 这时,心里不禁有些小小的感动。 我陈凯之,特么的也在京师的三环内置产了,还特么的是一座山头。 即便是两世为人,心性比上一世要沉淀了许多,不再那般的浮躁,可此时此刻,陈凯之依旧还是感慨万千。 在任何一个朝代,山,所代表的,绝非一个山头,一片林木这样简单。 因为这个较为‘愚昧’的时期,人们总是认为万物有灵,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似乎都带着灵性。 自然,这种灵绝非是寻常意义的所谓神佛。 而是某一种精神。 于是泰山成为了天子的封禅之所,似乎每一个统治者都深信,在这里,是直通帝座的天堂,于是泰山安,则天下安。 每一片山,每一条水,都被赋予了意义。 再如学宫里的白云峰,在世人眼里,便是文气汇聚之所在,即是大陈人眼里所谓的文脉之所在。 而文气自哪里来呢? 来自于耸立于这山峰之巅的天人阁,于是,这里便成了无数读书人精神的象征,愿将百万兵,千里觅封侯;出则为将相,隐则入白云。 这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至高理想,他们愿意化身为名将名相,在建立无数的功业之后,隐入白云峰,成为天人阁的一份子,自此过上没羞没躁,被世人膜拜的隐士生活,用现代人的话来说,这叫即便是装b也要装到死为止。 不过,于陈凯之来说,唯一的遗憾,便是那白云峰距离自己的飞鱼峰很近很近,某种程度来说,飞鱼峰的海拔还要高一些,更加巍峨雄伟,漫山的松柏,郁郁葱葱,更显壮阔。 可这座山,却是没有灵魂的,这就如这里的学子,听说要去白云峰山脚踏青,面上会自然而然的带着某种崇敬感。 仿佛这不是游玩和踏青,而是一场说走就走的装逼之旅,就差一步一磕头的走到山门之前。 而至于飞鱼峰,就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了,人们偶尔来此,也不过一群牛逼哄哄的读书人在山脚之下,挖一个灶坑,烧点什么吃,折一点山脚梅林中的梅花,青梅煮酒,捧一把清泉,尝一尝甘甜的泉水,虽是愉快,却没有丝毫的逼格。 因为,这山,只是一座山而已。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此话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与杨业做完了一笔愉快的交易之后,陈凯之却兴冲冲的来此,眺望着飞鱼峰。 这座没有逼格,现在却完全属于自己的山峰,他看到了山的灵性,这是一座和自己的命运连接在一起的山峰啊。 逼格低不打紧,可以装潢,可以灌输几个故事,甚至于,陈凯之之名,便代表了飞鱼峰。 总而言之,陈凯之看那耸入云海的山峰,就忍不住触动万分。 他觉得自己最理应做的事,就是将这座山门修葺一新,然后将自己的最亲近之人,比如自己的恩师,接来这里。 可是要开发一座山,何其不易,即便是在后世,也绝非易事。 就说学宫十三峰,真正算是开发了的,也不过是白云峰而已,其他的山峰,固然也曾被人利用,或是成为某位不可一世的大儒的寄居之所,其实也不过是在山脚或是山腰,多了一个书斋而已。书斋固好,可是然并卵啊。 所以,要砸钱。 所以,要舍得投入。 陈凯之感受到了山的灵性,这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魂注入在了山中,于是他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方才离开。 “凯之。” 有人在叫唤他。 此时,天色已是昏黄了,陈凯之预备离开学宫,身后的一个声音,使陈凯之猛然驻足回眸。 是那位箭舍的先生。 陈凯之只抿抿嘴,先生已箭步上前来。 陈凯之便朝他行了个礼,夕阳之下,先生的脸上只有诚挚,这时候见他,陈凯之方才发现,这位先生已经很老很老了,面上的老人斑尤其触目惊心,他凝视着陈凯之,只简言意骇地道:“从明日起,每日寅时二刻,老夫在武院校场等你,将这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 啊啊啊…… 寅时二刻? 算算,这是清早四点啊。 陈凯之骇然地看着这先生。 先生见陈凯之惊住的样子,也不愿强求陈凯之,并没有灌输什么大道理,而是一脸认真地道:“无论你来不来,每日这时候,老夫都在校场候你。” 丢下这句话,不带走一片云彩,旋身便走。 呃…… 还真是个性十足啊。 想要收徒,难道不该脸色好一点,来一句骨骼清奇之类的话吗? 陈凯之抿嘴一笑,摇头,也没有追上去多说什么。 出了学宫,天空如翻了鱼肚白,一见这天色,便让陈凯之想到了飞鱼峰,顿时觉得生活变得美好起来,飞鱼……飞鱼……哎呀,竟想吃鱼了。 这便是吃货的发散思维。 于是很直接的买了鱼,回到家中,今日邓健下值倒是晚了一些,所以陈凯之自己亲自拿了刀,将鱼杀了。 一顿收拾,等邓健回来时,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鱼香味儿。 师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虽然邓健有很多疑问,比如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比如这家伙为何如此妖孽,本来想问,细细一想,问个什么,吃了这尾鱼要紧。 这晚自又是在吃饱喝足,睡得舒舒服服中度过。 到了第二天,陈凯之起得极早,街上很是清冷,陈凯之却是快步赶到学宫,而后直接到了武院。 在这武院的浓雾之中,有一个人影,似乎久侯多时。 “你来了?” 这雾中的影子,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陈凯之朝他作揖。 “看得出,你不是一个甘心的人,你既然肯来,说明你在这世上,想要得到的东西,远非寻常人那般,不过只是名利而已。” “老夫没有看错你,你有大志向。” 这个推论,很合理,陈凯之已经得到了很多的荣誉,足够他这辈子锦衣玉食,衣食无忧了。 可是陈凯之还是来了。 这是大志向的征兆。 第二百五十章:祭文(2更求月票) 先生的话说得正能量感十足,只是…… 呃,陈凯之甚感汗颜啊,这先生也太自信了,总是喜欢猜测人家的心理。 哎,遇到这样的人,他很无奈,轻轻抬眸,看着雾中那抹站得笔直的影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其实……先生,学生只是不忍让先生枯等而已……” 这下就有点尴尬了。 浓雾中的先生显然沉默了,没想到自己还是不了解陈凯之。 陈凯之也想不到自己有一种天然的冷场天赋,明明可以把话说得漂亮,可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尴尬。 俩人都沉默地站着,气氛格外的尴尬,还好有浓雾遮挡,看不清彼此的神色,不然更是无言以对了。 最终,先生莞尔一笑,道:“若能如此,那也无妨,我姓武,名子羲,自然,你也不必记住,我只传授我的学问,仅此而已。” 武子羲? 陈凯之一呆,脑海里猛地跳过一些信息。 他记得这个名字,此人是北燕人。 在实录之中,那一场北燕入寇之战,武子羲便是北燕的大将,他运筹帷幄,据说勇冠三军,率军直入大陈,攻城略地,直抵洛阳。 眼看大陈即将覆亡,大陈满朝哗然,无数人想要带着天子南巡,可是杨彪排众而出,立主与北燕军死战。 杨彪除了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任用了许多大陈有为的将军们镇守各门,也使出了一条毒计……离间。 他使北燕君主深信这位北燕军的大统领武子羲攻入洛阳之后,便会自立为王,同时,武子羲随着燕陈之战的光芒,已完全掩盖了北燕的皇室。 接下来的结果,可想而知,北燕屡屡召回武子羲,武子羲则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眼下即将破城,一切的误会都可以再灭杀大陈之后得以澄清。 可终究还是迟了。 恼羞成怒的北燕君臣,毫不犹豫的诛杀了武家满门,同时宣布其为叛逆。 燕军军心动摇,戴罪之身的武子羲在破家之恨后,终是投靠了大陈,而十万燕军,亦是一败涂地。 这位孑身一人,北燕国的叛逆,自此便留在了大陈,自然也不会被大陈所信任,于是他便销声匿迹,至少在实录之中,是如此的。 恩师修录的书中,曾将此人诩为武家最豪杰的人物,此人单凭自己的智勇,几乎动摇了大陈数百年的基业啊。 可是陈凯之万万料不到,他竟在学宫…… 这让陈凯之感到很震撼,这样一个英雄人物,竟是在自己身边? 学宫里真是藏龙卧虎呀。 浓雾渐渐散去,缕缕晨风拂过,一时衣袂飘飘。 陈凯之朝他深深一礼,表达了自己的敬意。 武子羲凝视着他,显然心情愉悦,道:“现在开始授课?” “好。” 陈凯之很干脆。 他觉得武子羲是个可怜的人。 或许在史书之中,他能看到此人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可是现在,陈凯之只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寞,垂垂老矣之人,整个人,一切都很平静,可是这平静的背后,理应是无尽的剜心之痛吧。 武子羲也很干脆,他直接跪坐在了校场上。 其实这是很无礼的举动,因为君子不应如此没有斯文。 可陈凯之也很干脆,与他相互对坐。 武子羲直接捡了一支树枝,在地上笔画:“你天生神力,这是你的天赋,箭矢射得也是奇准,那么粗浅的东西,老夫就不教授了,现在教授你的,是如何掌握住你的箭。” 武子羲面无表情,语气却温和,娓娓向陈凯之道来。 “上一次,我教授你的,是使自己与弓相融一体,可真正的神箭手,若只是掌握持弓之法,固然能百步穿杨,却还是下乘。上乘的箭术,是当你的箭离弦,你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陈凯之一脸诧异,很是不解地反问道:“都已经离了弦,如何感受?感受了又有什么用?” “别多嘴。” 好吧!陈凯之只是点头,便做起一个安静的乖宝宝。 足足一个多时辰,所传授的都是理论,而这些理论,却是语焉不详,可是武子羲教授得很认真,他已经很尽力的,希望陈凯之能够理解了。 愿意箭术之道,不是要勤练,这理论功夫,竟也如此的‘冗长’,待天色开始发亮,一缕曙光绽放,武子羲方才住了口,他凝望了陈凯之一眼,便站了起来。 陈凯之也起身,朝他一揖,这是弟子礼。 武子羲似乎没什么触动,也没有回礼,只是道:“今日所说的,需你慢慢的琢磨,不过不要紧,时间久了,也就可以融会贯通了。” 陈凯之颌首:“是。” 武子羲对陈凯之的态度颇为满意,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浮起淡淡笑意,不过仅是一瞬间而已,他立即又恢复常色,格外郑重地缓缓开口:“明日这个时候,老夫依旧在此候你。” 陈凯之点头:“是。” 武子羲又道:“明日最好带一点早点来。” 陈凯之讶异道:“这是何故?” “饿!” 陈凯之汗颜,他觉得当别人让自己带早点的时候,是不该多嘴问的,或许是因为觉得这位武先生过于光芒万丈,所以……不自觉的觉得,这样的人,理应不食人间烟火吧。 看来悲情的英雄,也是要吃饭的。 此时,天色已经微亮了,一些武生已是陆陆续续的到了。 陈凯之大喇喇的走出校场,几个武生诧异地看着陈凯之,似乎无法理解陈凯之怎么会出现在校场。 若是从前,这些武生肯定会上前询问陈凯之,甚至出声刁难了。 可自从陈凯之胜了杨逍,这些人倒是怕了陈凯之似的,开始躲着走,并不敢上前询问。 仿佛陈凯之身上有一种魔力,使他们不敢靠近。 而陈凯之见了面熟的人,竟也没有凶神恶煞,而是如他往日待人一般,朝对方微微笑着颔首点点头。 那人顿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莫名的觉得有些害怕和恐惧,觉得这家伙,莫不是还记得曾经什么过节?于是忙朝陈凯之挤出一个笑,生怕自己态度冷淡,而惹怒了陈凯之。 陈凯之却已徐步而去。 到了文昌院的时候,这里已热闹非凡,陈凯之一到,许多人欢呼。 陈凯之反而显得不好意思,回到自己位上,乖乖坐下,一旁的吴彦凑上来,感激地道:“多谢。” “谢什么?”陈凯之故作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 这种事情是自己愿意做的,吴彦不欠自己的人情,他也不想太过张扬,凡事都低调行事。 吴彦立即就明白陈凯之的心思,便只朝他点头。 先生来了,刘梦远亲自讲授经史。 一日的课程,便在这里很快的过去。 如往常一样,陈凯之默契地留了下来,等同窗们走了一空,刘梦远朝陈凯之招手:“如今入了地榜,需紧记什么?” 陈凯之徐步到刘梦远的跟前,恭敬道:“请先生赐教。” 刘梦远含笑看着陈凯之,轻轻捋须:“年轻人戒骄也要戒躁。” 依旧还是这套路,中庸,不要出头。 某种程度,陈凯之是认同这个道理的,这是数千年智慧的结晶啊,他点点头道:“学生明白。” 刘梦远对陈凯之的态度特别满意,一双眼眸里满是笑意,接着他徐徐说道:“当初这些文章,老夫送去了天人阁,没有知会你,其一,是因为也没有足够上榜的把握,其二,是不愿你分心。这三字经,朝中已经发了邸报,命各学开始以此开蒙蒙生了,这是极大的造化。” 陈凯之点点头。 “噢,还有一事。”刘梦远笑了笑,又道:“过几日,便是忠义候的忌日,按往常的惯例,学中上下都要写出祭文,以此悼念,这祭文便是你的功课了。” 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又道:“老夫,很期待你的祭文。” 忠义候? 陈凯之微微一愣! 大陈历史上的忠义候,只有一人。 这一点陈凯之是深知的。 在太祖高皇帝立国不久,各国也纷纷建立,在那个时候,各国所面临的,却是常年征战之后,北方胡人的重新崛起,于是匈奴犯边,屡屡攻伐北燕、西凉,大陈的边境也是告急。 可是有一个人,眼看着百姓生灵涂炭,而各国初立,还远远不是匈奴人的对手,匈奴人作威作福,要挟各国派出使节,表示臣服。 这个人,他挺身而出,此人家世非凡,出自陈留蔡氏,他奉命出使,可出关之后,立即遭到了匈奴人的扣押。 匈奴单于命他以大陈使节的名义屈服,行儿礼。 这儿礼,是莫大的屈辱,大陈的使节,怎么可以向单于自称儿子呢? 于是他拒绝,接着很快入狱,被折磨了足足一个月,当这衣衫褴褛的人再次到了单于王庭前,他虽是浑身伤痛,却依旧站着,凝视单于。 单于命人打折了他的膝盖,据实录中说,他也只是含笑以对,于是恼羞成怒的单于命人打折了他的肋骨,最终,在经过了数月的折磨之后,此人死在了大漠之中,临死之前,写了一封关于胡人内部的奏疏,缝在自己的血衣里,而这,也成为了诸国抗胡的重要情报。 第二百五十一章:名不正则言不顺(3更求月票) 最后这消息自然传到了大陈朝廷,朝廷对他加以抚恤,太祖高皇帝亲自祭祀,敕其为忠义候。 据说后来的天子,感动他的忠勇,想要追封他为王,却被大臣制止,制止的里有并非是他没有资格享有王爵,而是因为忠义候三字已成为了象征,这便是天大的荣耀,再尊贵的爵位,在忠义候三字面前,也已黯然失色。 故而,太祖高皇帝的这个念头,方才作罢。 此人也是第一个,不是以文名而被人抬入了孔庙,与孟子和孔门七十二弟子一般,享受着崇高的地位。 几乎每年,学宫都要进行祭祀。 即便是宫中,亦有专门的祭祀活动,在民间,也有他专门的祠堂,到了其忌日,亦成为许多人缅怀的地方。 不过陈凯之在经史之中,也只是略略读过他一些事迹罢了,反倒是印象不深,这真不怪陈凯之,实是课业繁重的缘故。 他点了点头,对着刘梦远很坦然地道:“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只是的回到家中后,陈凯之想着自己的任务,倒是有些犯难了。 祭文,无非就是呜呼哀哉之类的话,渲染其功绩,痛悼他的经历,这样的祭文,陈凯之也能轻车熟路,不过…… 既然刘先生特意交代的,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于是他便专门出门去买了几部关于这位忠义候的书,索性先用心读一读再说。 这样的一位英雄,自己得好好研究,才好写祭文。 ………… 曲阜。 这处文脉的中心所在,衍圣公府的建筑,永远是这里最叹为观止的建筑。 随着一代又一代的扩建和修葺,衍圣公府连绵数里,其规模,甚至不亚于各国的皇城、王宫。 这里的建筑,除了琉璃的瓦片,便是白墙,雕梁画栋,却又古意盎然。 而围绕着衍圣公府的外围,七大公府就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可即便如此,这各大公府,亦都可称得上华美。 这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有着来历,每一处的建筑,似乎都暗藏着深意,唯有在这衍圣公府和七大公府的外围,那无数的草庐,与恢弘的公府似乎变成了两个极端。 在这里,无数慕名而来的读书人,搭建草庐,在此读书,更有人,将这里视为切磋学问的场所,所以每一个草庐的聚集地,都会专门开辟出一个习文场地,或是锦衣玉食的读书人,或是衣衫褴褛的墨客,总会在特殊的时候,聚集在此,而后在此读书,在此相互交流着学问。 这里到处都是读书声,因为任何一个大字不识的粗人,除非特许,是不允许靠近的,甚至这里永远看不到炊烟,因为君子远庖厨,所有的吃用之物,都是从一条河的对岸,在那里,无数的仆从们会按时送来。 这是每一个读书人向往之地,即便是在清晨,打鸣的不是公鸡,而是一个衍圣公府挑选出来的童子,他会头戴着纶巾,穿着儒衫,而后徐徐登上衍圣公府的文楼,这文楼高十丈,四面无遮挡。 童子盘膝坐于此,接着会用最纯正的古韵开始吟唱:“学而时习之……” 从论语的第一句话开始,当这童子开始读书的时候,这嘹亮的声音一起,在这曲阜的文脉中心,也错落着各处的文楼,而后,一个个文楼里,早有童子预备,他们用带着稚嫩的声音,和远处的读书声开始附和。 用不了多久,无数的读书声便汇聚一起。 这带着古韵的腔调,刺破了全新一日的黎明,朗朗声冲破天际,此时……是卯时三刻。 也就在卯时三刻,衍圣公府的祭祀也随之开始了。 祭祀的三大项,子孙、祭文还有冷猪肉。 嫡系子孙们在此,是要告诉圣贤,家族已经枝繁叶茂。 祭文则是一日又复一日的宣讲着圣贤的功绩,虽然这祭文已经数百年来,从未改动过一字了,唯一改动的,就是圣贤的称谓,总之,称谓已是越来越冗长,乃至于单单称谓,一纸的祭文都未必能装得下。 最后的冷猪肉,才是重中之重,子孙们需要吃,圣贤亦需要吃,这便是所谓的代入感,就如子孙若是好se,不免要代入自己的亡祖,想来亡祖们在泉下,也一定寂寞吧,所以少不得要烧一些纸糊的美人,烧的愈多,便越是代表了孝心。 可衍圣公府却是不同的,祖上是圣贤,圣贤怎么能爱华丽的车马,怎么能爱美人,怎么能对锦衣华服有兴趣?所以圣贤们只好吃冷猪肉,吃了一年又一年,数百年过去,天下已面目全非,便是这衍圣公府,亦是越发的富丽堂皇,对于早已作古的圣贤来说,冷猪肉却是不变的。 在祭祀之后,那带着古韵的读书声,读到了学而第一篇,最后那一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人不知也’时,终于戛然而止。 这个时候,整个曲阜,便宛如生气勃勃起来。 七大公府的家主们,现在已经齐聚在杏坛。 于是地位崇高的衍圣公,穿戴着用最好的绸料所缝制的儒衫纶巾,便徐徐离开了大成殿,徐步来到了这里。 杏坛是一座方亭,重檐,四面歇山顶,十字结脊,黄瓦飞檐二层,双重斗拱。亭内藻井雕刻精细,彩绘金龙,色彩绚丽;相传孔圣人曾在杏坛聚集门徒讲学,所以在这里,这四周栽种了许多的杏树。 衍圣公一到,七大公的传人们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深深朝衍圣公作揖。 衍圣公亦是神情凝重,予以回礼。 接着,如众星捧月一般,衍圣公跪坐。 在旁,伫立着一个礼官,他总会在合适的时候开始唱喏,当然,用的依旧是古韵。 在唱喏之后,衍圣公表情平淡。 他虽然肃穆,却显得有几分疲倦,显然一直都没有睡好,所以他只是淡淡道:“天人阁所送的文章,诸公可曾畅读?” 七大公纷纷点头。 于是衍圣公便叹口气:“叹为观止啊,诸公的意下呢?” 衍圣公是不能笑的,所以他永远绷着个脸,也不知是自衍圣公府筹建起来之后,哪一代的衍圣公所定下的规矩。 既然衍圣公不能笑,时刻紧绷着脸,那么……七大公府的当家之主,自然也就不能笑了,以至于步入了曲阜的儒生们,也渐渐开始不得笑了。 笑,成了失礼的举动,而失礼,则为大忌。 文成公徐徐道:“此奇文也,善!” 文忠公沉着脸,附和着:“善!” 这都是表达了对此文的嘉许。 唯有文正公微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虽善,却也颇有争议。” 衍圣公眼眸里,掠过了一丝了然。 争议的来源,是各国。 这是大陈天人阁送来的文章,可是在这里驻扎着楚、越、燕、西凉、蜀等诸国的大贤,衍圣公府,绝不只是一个学术的机构,也不是一个祭祀的场所,在这里,一举一动,都是息息相关,甚至…… 这是一个平衡各国利益的舞台,比如守卫在这里的禁卫,就必须得是燕国的武士,而这里的礼官,却定要从陈国挑选,甚至负责车驾的,需用西凉国的御者。 文正公这时又添补上一句:“不过,他们虽有不认同,觉得文章过于浅白,却也有所赞许。” 有所赞许,就值得玩味了。 这样的文章,你若只是抨击,那么就显得格局小了一些,大家都觉得好,唯独你说一无是处,这是影响自己名誉的事。 可是有所赞许的同时,再痛斥几句,便显得公允了。 衍圣公颌首点头:“吾欲推及各学,诸公意下如何?” 七大公面面相觑。 其实这个想法,何止是是衍圣公,便连他们,也是认同的。 衍圣公府的职责,除了祭祀,便是劝学,此文章若是推行至各学,可以使读书人读书事半功倍,这对衍圣公府有莫大的好处,天下的读书人越多,教化就越昌盛,而越是昌盛,圣人的门生也就越多了。 文正公道:“怕只怕,名不正则言不顺。” 衍圣公颔首。 不错,一篇要推广到各学的文章,那么写这篇文章的人,怎么可以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呢? 衍圣公必须先正作者的地位,文章才可以推行,不然定会遭到各国的反对。 “只是……”文正公深深看了衍圣公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将话撂倒台面上:“就怕各国会有非议。” 衍圣公面无表情地道:“那么,就各择蒙生三十人,选大儒各自教导,观一观后效,再作定论。” 七大公纷纷点头,认为这个方法是最为稳妥。 其实,这便是后世所谓的实验,将还未开蒙的蒙生分为两个班,因材施教,其中一个班用三字经来教授,且看看这三字经是否真有功效而已。 若是成效明显,那么各国即便有所微词,也就不好公开反对了。 可若是没有成效,这件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说完了这个,衍圣公突然道:“忠义侯的悼文,可预备好了吗?” “已经预备了,由十六个大儒,联合润色。” 衍圣公表示了满意,忠义候虽是大陈人,可他却代表的乃是大汉的精神,各国对于这位忠义候都有所宣传,甚至楚国和燕国,也都有专门的祭祀活动,毕竟,忠义二字乃是各国宗室都是极力推行的。 衍圣公已是长身而起,他道:“且去吧,那一日,吾要亲自主祭。” 第二百五十二章:天生神力(4更求月票) 长夜漫漫,陈凯之睡得很迟。 关乎于这位忠义候,若只是在史书之中,虽只是寥寥几笔,可真正查着真正的史料后,陈凯之却颇为震撼。 因为当时各国的环境,在强大的胡人面前显然是不值一提,正因为如此,在那百废待兴的情况之下,各国君主们大多默许了向胡人臣服的心思。 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忠义候在出使时,太祖高皇帝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内心里,也是默认了他可以自单于面前称臣,以争取时间。 忠义候可以有更好选择,他此番去,就是准备受辱的,只是跪下去,代表大陈,或者代表胡人眼里的所谓大汉,磕一个头,表示一下恭顺臣服,那么他亦算是完成了任务。 可是他选择了一条死路,据说胡人在他的身上剜了数百刀,他浑身的皮肉,没有一块完好,身上的骨骼都被碎裂了,而在临死之前,他却强忍着这巨大的痛楚,写下了一篇藏在衣服夹层的血疏,最后辗转的送回了大陈。 陈凯之看得头皮发麻,而更为诡异的是,胡人虽被忠义候惹怒,却在未来的数年里,都不曾南侵,这是一个极少见的举动,因为按理来说,这一次失败的出使,势必要惹怒胡人,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而胡人选择了按兵不动,他们完全没有这个理由。 后世之人做了归纳总结,认为这是胡人被忠义候所震撼,他们意识到,大汉还是那个大汉,他们意识到,汉道虽然衰弱,可这种韧性和顽固依旧还根植在骨血,他们似乎开始有所忌惮,又或者,想到了当初被吊打的匈奴。 虽然在陈凯之眼里,所谓后世的总结,属于牵强附会,在这背后可能有着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可是陈凯之对于这个归纳是信服的。 他几乎可以带入到胡人的视觉,看到这个体无完肤的人,分明瘦弱,却无所畏惧,在一次次的折磨和嚎叫声中,却依旧百折不饶,想必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有了记忆,有了汉军出关,一次次的复仇式绞杀的记忆了吧。 陈凯之看着窗外,夜已经深了,窗外漆黑,一片宁静,只有那天空的繁星点点,给夜添了一丝美好的色彩。 此刻自然不会有什么金戈铁马,不会有那令人心有戚戚的水牢,空气中,更不会有那烧红的烙铁炙烧皮肤的焦臭。 这等宁静的长夜,似乎只有美好,唯有陈凯之案头上的文字,却是残忍无比。 他不禁拿起了自己的口琴,也不知吹奏什么,只觉得,这样美好的夜晚,如此的珍贵,于是他下意识地吹起了调子,调子毫无意识,所以凌乱。 隔壁突的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这是邓健在敲着墙壁:“师兄还没死呢,大半夜还让不让睡,吹什么丧调。” 呃,看来这半夜不适合吹口琴,更不适合自己宣泄情绪啊。 若是再吹下去,陈凯之很肯定师兄会从隔壁房间冲过来揍自己一顿。 陈凯之只好收了口琴,可他的脑海里,依旧沉浸在那久远的记忆里。 两世为人,无论是在任何时候,无论是什么时代,今夕是何年,总会有一些触动人心的事迹,让陈凯之为之感伤。 脑海的千丝万缕下,他无声地铺开了白纸,凝视着这雪白的纸,深深地吸了吸涕水,良久,他张眸,一声叹息之后,提起了笔。 生不逢时,不能和这样的人一个时代,不能瞻仰他的风采,可是……他的精神,陈凯之感受到了。 他觉得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辞藻和文词,都无法来赞许这样的英雄,他想了想,终是落笔,因为这世上,在他封存的记忆里,似乎只有那么一篇文章,才与之匹配。 一夜惆怅,迟迟才入眠,次日清晨,陈凯之起得比往常迟了些,却是在清醒的第一刻就想起了在学宫的校场上,还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 看了看天色,匆匆地出了门,等到了校场时,发现虽已到了卯时,足足迟了半个多时辰,这个人,依旧还在固执地等候着。 武先生是个没有人间烟火气的人,他也曾是英雄,只是他的身世更加悲惨。 甚至陈凯之认为,某种程度来说,那位忠义候是幸运的,他虽是饱受苦难,可至少,人们还记得他,永远铭记。 而武子羲却是遭到母国的抛弃,所有的亲人都死于自己忠心的皇朝手下。 明明他也是忠义孝国,却得了个叛国逆贼、家破人亡的局面,这是何其的不幸。 看着校场上执着的武先生,陈凯之不免心有酸楚。 陈凯之更加快了脚步上前,惭愧地朝他行礼,武先生面色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道:“早膳呢?” 呃…… 陈凯之苦笑道:“忘了。” 先生的脸上倒不见怒气,只是平静地道:“来迟了倒也无妨,少年人贪睡,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不带早膳,是大过,老夫罚你拉弓百次。” 拉弓百次? 这弓弦的力道不小,想要拉满,耗费的气力惊人,即便是那位风骚的杨逍,在拉了几弓连射之后,都觉得虎口发麻。 这先生倒是很干脆啊,直接百次! 陈凯之素来在学东西上都没有讨价还价的心思,既然先生给了任务,他想都不想,便直接去取了弓。 一开始,倒还轻松的,借助着自己的神力,连拉了十几次满弓,亦觉得轻松。 可是渐渐的,陈凯之觉得有些吃力了。 到了四十五次时,他已气喘吁吁,整支手臂,仿佛没有了知觉,就像是不是自己的一般,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他不得不咬着牙继续坚持,体内的气息似在疯狂地流转,疯了一般的乱窜。 似乎即便是他,体力也已到了极限。 可是……他依旧坚持。 五十三…… 五十四…… 直到……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感觉整个人,已是麻木。 特么的,没带早点而已,就这样罚他。 缺德不缺德啊。 陈凯之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 六十五…… 六十六…… 陈凯之感觉自己脱力了,完全使不上力来。 可是他依旧咬着牙关,疯了似的继续一次次将弓拉满。 到了七十一时……体内的气息窜得更加厉害,陈凯之已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这内息的流转。 而站在一旁的先生,却是彻底的震惊了。 七十一…… 疯了吧…… 这家伙……竟连拉了七十一次…… 就算坚韧如陈凯之,此时再也难以坚持下去,他已经瘫坐在地,整个人如一滩烂泥。 他呼吸了很久,方才勉强站起,惭愧地道:“先生……学生惭愧……” 实在是拉不动了,你妹的,你就这样折磨我,大不了,大家一拍两散。 先生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方才老夫的意思是,让你拉满一百次弓,而非是……让你连拉一百次。” 什么…… 陈凯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就如射一百箭,和连射一百箭一样,射一百箭,中途可以休息,大不了射一箭,休息几分钟,等手臂恢复了,再继续射。 可是……连射,对于体力的要求,是以几何般的增长的啊。 也就是说…… 陈凯之一脸懵逼地看着先生,你这是在逗我?为啥早不把话说清楚? 而先生,也是一脸懵逼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心里想,你特么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表达能力这么差。 而先生心里则是震惊无比,想的是,连拉七十一次,这是何等的气力啊,原以为陈凯之天生神力,能连拉十次,已觉得了不起了,不曾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怪胎。 四目相对,在这薄雾之中,陈凯之眼里,感觉自己有点傻,而先生眼里,却是无比的震惊。 显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变态。 于是良久之后,先生深吸一口气,才道:“你……很不错……” 一个严师,是极不愿意发出什么溢美之词的。 因为夸奖,容易使人骄傲。 特别是像武子羲这种一直将对自己的苛刻当成就的人,就更难以从他口中听到什么表达赞美的词语了。 可先生还是发出了感慨,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制定的教学内容,似乎都要重新打乱,然后他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今日就到这里,不过明日,你可以试着连拉七十五次弓。” 呃……方才只是因为语病,可现在还真的要来真的了? 陈凯之顿时心塞,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最重,他苦笑,果然是闷声发大财才是最好的啊,一下子暴露了自己的体力,而且暴露了个彻底,结果换来的却是…… 陈凯之即便心里有一个不情愿,却也不能反驳,只是垂着头,淡淡应道:“是。” 武先生却觉得很高兴,一双眼眸灼灼发亮,就像发现了宝贝一样,愉悦地看着陈凯之。 武先生笑着捋须道:“明日,一定要记得带早点来。” 陈凯之这一次的记忆已经足够深刻了,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很慎重地点头道:“是。” 第二百五十三章:大礼包(5更求月票) 看陈凯之一脸慎重地点头应下,武先生很满意,随即便道:“时候不早了,去读你的书吧。” 陈凯之感觉自己透支得厉害,只剩下了唯唯诺诺了。 “噢,还有……”突的,先生正色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只有先生。” 武先生点点头:“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武士暴露了自己弱点,无论他再如何强大,亦可能是不幸,除非万不得已。” 陈凯之抬眸,看着武先生平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似乎含着隐隐约约的泪光。 这……理应是武先生这辈子最大的教训吧。 陈凯之点了点头,突然忍不住的道:“先生,你心里一定有恨吧?” 武先生微微呆了一下,虽是陈凯之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他显然是明白了陈凯之的话。 他摇摇头道:“已经没有了。” “嗯?” 见陈凯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武先生只抿抿嘴,神色淡淡道:“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人了,从前的那些,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这辈子唯一剩下的,就是将我之所学全数传授下去,至少………算是后继有人吧。” 听着武先生说出这番话,陈凯之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他只是点点头,拜别之后,便匆匆而去。 依旧回到文昌院里好好读书,等到放学了,陈凯之才将自己的祭文交给了刘梦远。 刘梦远接了,却没有立马去看,陈凯之倒是奇怪了,一脸疑惑地问道:“先生不需看一看,指点一二吗?” 刘梦远苦笑摇摇头:“指点?老夫何德何能啊。你既写了祭文,一定是别开生面的,这样匆匆来看,老夫倒是觉得唐突了佳文,那么……倒不如等老夫回到了自己的书斋,焚香净手之后,再好生品读吧。” 陈凯之感觉脸额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就差没有翻白眼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来到的这个世界,一定是个神经病的世界,特么的,满大街都是神经不太正常的人。 刘先生对看个文章都搞得慎重其事,陈凯之是难以理解的,所以他很直接的道了一声惭愧,便回家去了。 只是,当回到家的时候,荀家的人又来了。 这一次,是快马来回,依旧还是那位郑东。 郑东笑意满脸地朝着陈凯之行了礼,很干脆地叫了一声姑爷。 陈凯之请他坐下,想要动身给他亲自斟茶递水,郑东连忙欠身道:“姑爷,不必忙碌了,这一次小人来,是奉命来送银子的,姑爷在京师的情况,夫人和小姐都知道了,知道你在这里清苦,所以攒了一笔银子,足足七万两,这里头,除了这两个月的姑爷的收入,还有就是夫人和小姐的一些积蓄,她们都希望姑爷能赶紧在京中安顿好。” 七万…… 陈凯之一呆,自己的收入,至多也就五万两,多余出来的两万两,陈凯之打死也不相信,这只是积蓄这样简单,再怎样,荀夫人和荀雅,也不可能藏了这么多私房钱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荀家直接贴了两万两银子来。 自己过得真的这样苦吗? 陈凯之汗颜,这若是师兄知道,一定会哭天抢地的,想一头撞死得了。 不过现在正是陈凯之急需用钱的时候,所以陈凯之也不扭捏,等这郑东取出了银票,交在陈凯之手里,陈凯之看着这厚厚一箱的银票,还是为之咋舌。 这时代的银票,汇率还算稳定的,所以也不担心到时候兑换时有什么问题。 陈凯之道:“小姐,可还好吗?” 郑东道:“小姐现在已经熟知了工坊的运行,她一直跟着夫人学习,如今管着工坊里的账,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哎…… 陈凯之一声叹息,心里想,一个女人居然想要挑起这份重担,想来,委实是不容易吧。 他了解荀雅的心思,是想默默的在背后支持着自己吧。 想到这些,陈凯之既感动,又为荀雅不免多了一份心疼。 陈凯之的情绪,尽力不使这郑东有所察觉,微微一笑,才道:“真难为了她,现在精盐的生意如何了?” 郑东老实地道:“这世上,谁不需要盐?粗盐的口味,实在是苦涩了,从前倒没人觉得,可自出了精盐,只需尝一次,任何人都觉得从前的粗盐再也难以下咽了,再者那三大盐商,本就有足够的人脉和实力,由他们推广,很是顺利,现如今,作坊里无论如何增产,都是供不应求的,订货的单子,已排到了年尾了。” 陈凯之便笑道:“既然生意如此好,何不做一些其他买卖呢?” 郑东一呆,神色也随之变得认真起来,道:“不知姑爷有什么赐教?学生也好转达。” 陈凯之道:“其实这个容易,可以让工坊里再寻一些其他的东西来生产。” “也是精盐这样的稀罕物?” 陈凯之摇头,道:“其实也不必,世上哪里有这样多一本万利的买卖?我的意思是,就说纺织吧,制出一些好的布匹,质地一定要好,如此一来,就可以借助盐的渠道卖了。等这纺织之物打开了市场,这就形同于建立了品牌,你懂我意思吗?” 郑东有点糊涂,皱着眉头道:“小人愚钝,还是不明白,现在江南的织坊也不少,荀家第一次卖布,只怕不太好卖。” “可以跟盐一起卖啊,所有要买盐的人,进了一批盐,就必须搭着进一批布,这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就算是进了布,他们也不亏,可这布,他们进了,总不能拦在手里,所以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兜售出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还有这样的操作? 郑东一时也是无言了。 这一手,确实属于必杀绝技。 现在满世界都有人在求购精盐,这么多盐商,一个个似苍蝇一般,因为谁都知道,这盐是不愁卖的,而且利润丰厚。 可是现在,懂得制造这精盐的,只此一家。 既然如此,那句搭货去卖,是必然不愁的。 让荀家织布也好,找一些其他东西制造也罢,总之,你盐商想要立即到手这精盐,进一百斤,就必须得搭多少货进去,比如说布,盐和布是一起的,买了盐,你也得买布,你若是不肯买布,那么很抱歉,这盐不卖了。 这便叫做绑定销售,陈凯之可以暂且称之为大礼包。 如此一来,盐商们为了得到盐,就算是咬着牙,也不得不将这些布匹一并进了。 他们还会单纯的卖盐吗? 不会了,因为布也是真金白银进来的,若是烂在手里,就算靠着盐的利润,能保证不亏本,可是利润却是不多了。 那么盐商接下来会怎么办呢?当然是卖布啊。 这么多盐商,他们会想尽办法去推销这些布,无论是吹牛逼也好,是利用人脉拓展销路也罢,反正……他们总有他们的手段。 如此一来,工坊的布就会渐渐的占领市场。毕竟,这么多的经销商,利用他们本身存在的人脉以及各种销路,疯了似的想要变现。 那么其他的织布,势必会大受影响,就不得不开始减产,而工坊的布料一旦打开了渠道,一切就好办了,将来就算造的布匹不搭货去销售,市场的份额就在这里,只要精工细作,建立某种类似于品牌的认知,这必然又多了一个财源。 甚至只要陈凯之愿意,凭着精盐的这个销售体系,他完全可以制造任何东西进行推广,现在的精盐,就等同于是陈凯之的qq.微信,这个世界一旦离不开它,那么有了这个平台,可以办成的事就多了。 陈凯之说得口干舌燥,郑东方才明白了。 他不禁为之咋舌,想不到竟真可以如此。 显然,经过陈凯之一番演说后,他也看出了这背后的商机,于是精神一震,道:“小人明白了,此事……小人回去之后,一定禀告夫人和小姐,请姑爷放心,夫人和小姐一定会看重此事的。” 说着,郑东便再顾不得歇息,连声告辞。 他还要快马回去,陈凯之送他至门口,邓健在天井里愉快的浆洗的衣衫,一见这位客人要走,忍不住道:“也不住两日再走啊?” 这本是客气嘛。 郑东看了陈凯之一眼,却是苦笑,很是客气地道:“有急事回去禀奏,抱歉得很。”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邓健看着郑东急急忙忙的样子,忍不住嘀咕:“这个家伙,来时匆匆,去也匆匆。” 陈凯之却是将银票一收,道:“师兄,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 只见哪里还有陈凯之的身影,显然他已去远,消失在了那夜色之中。 陈凯之却是连夜赶到了学宫,前去拜谒了杨业。 杨业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会有不速之客来访,忙让陈凯之到了廨舍的小厅里坐下。 而今为了忙祭祀忠义候之事,杨业身心俱疲,这种大的祭祀,他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稍有差池,不但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更有可能冲撞到了英灵。 ………… 今天五更到,最后求点月票,可还有给力的吗? 第二百五十四章:与众不同(1更求月票) 杨业打了个哈哈,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道:“凯之,这深更半夜来访,所为何事?” 陈凯之很干脆地将盒子啪的一声放到了案牍上,盒子一打开,一沓沓的银票瞬时就亮瞎了杨业的眼睛。 杨业眼眸一张,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显然,他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票。 更可怕的是,这个小子,前几日方才说要营造飞鱼峰,转眼之间,就将这么一大笔银子送来了,这…… 杨业真的是给惊叹到了,好半响,才苦笑道:“这……” 陈凯之正色道:“总计七万两银子,第一期营造工程的费用,怎么样,大人,够不够?” 七万…… 杨业汗颜:“需要这样急?” “学生现在寄居在师兄那里。” 意思就是,我没有房住。 所以这个山,你得帮我给整好。 杨业愣了一下,一个轻描淡写拿出七万两银子的人,理由竟只是没有房住。 陈凯之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煤老板,尼玛的,出手阔绰的感觉就是好啊。 杨业这时,不得不认真以对了:“首先,需请个匠作,老夫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此人曾修建过城外的五行寺,也是在山上,他有总揽营造的经验,对于材料、匠人以及建筑之事,可谓如数家珍。” 陈凯之摇摇头,他不愿听这些细节,尼玛,我转手拿出了七万两银子,还管他什么细节,你见过煤老板装修自己的别墅时,还会问人自己的别墅用什么瓷砖,哪里需要大理石的吗? 陈凯之一副很有财大气粗的气度地道:“这些,学生不管,一切的事,大人来办,学生素知大人人品高洁。” 其实就算其中有人吞没了一点银子,陈凯之也不在意,陈凯之是饱经世故的人,知道损耗不可避免。 陈凯之继续道:“学生确实有一些想法,希望能够实现,可除了这些,学生一概不管。” 杨业苦笑,这可是一件极麻烦的事啊。 这陈凯之倒是挺贼的,将这麻烦统统丢给自己。 其实他心里颇为不悦,堂堂的洛阳学宫的掌宫大人,给你陈凯之去料理这样的琐事? 即便爱才,也不是这样的啊。 他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陈凯之的小狗腿一样,因此杨业并没有立即答应帮忙。 陈凯之多少也能感觉到杨业心底的一些变化,正待想要转圜。 谁料这时,这厅外的一个半大的小子却直愣愣地走了进来。 杨业抬眸一看,满是宠溺地问道:“子政,你如何来了?” 这半大小子皱着眉头,嘟着嘴道:“阿爷,我睡着怕。” 这孩子,也有七八岁了,既然叫杨业是阿爷,那么理应是杨业的孙子。 陈凯之悄悄地鄙视他,七八岁了,睡觉还害怕。 哼哼…… 心里虽然有旁的想法,陈凯之却面带微笑,一脸惊讶地问道:“这是大人的孙儿吗?” 杨业溺爱地朝这孩子招招手,面容里满是笑意,此刻他完全没了官威,而是一个宠爱孩子的长辈。 这孩子快步到了杨业的身边,一双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朝杨业轻轻的眨呀眨,配着他粉嫩白皙的脸蛋,整个人看上去甚是可爱。 杨业听了陈凯之问起,手指陈凯之,笑容满面地道:“快来见一见这位陈叔叔。” “……” 呃……叔叔? 哎……老了,老了。 居然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喊叔叔,他还是一个少年郎呀,怎么就做叔叔了呢? 陈凯之心里不太愉快,却热情地朝着孩子招招手。 这孩子才带着几分怯弱之态,朝陈凯之行了个礼:“学生杨子政见过世叔。” 陈凯之便笑,轻轻捏捏他的脸蛋道:“乖。” 一见到人家的孙子,陈凯之的精神一震,溜须拍马的时候到了啊,无论怎么说,杨业也是这学宫的主事人,如今自己又有这么重要的事托付,这时候还不拍马屁还等何时? 说起这个,陈凯之也不是吹嘘,学宫上下,和自己比起来,都是辣鸡。 他面带微笑,带着笑的眼睛背后,似乎藏着某些狡黠,双眉浅浅上扬着,格外认真说道:“子政?名字倒可,子而为政,看来杨大人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可读了书吗?” 被问道这个,杨子政倒是消去了些许的胆怯之态,挺着小胸脯,一脸傲娇的抬眸看着陈凯之,脆生生的应道:“读了。” 陈凯之面上却露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收了笑,故作高深的样子道:“读了?那我来考考你。” 杨子政顿时又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了,显然,他虽读书,可读得毕竟不多,若是考自己不会的怎么办呢?因此小小的脸庞里露出淡淡的忧色。 陈凯之沉吟片刻,便含笑看着杨子政道:“论语《为政》,可背熟了吗?” 杨子政方才还有些不自信,甚至担忧自己会丢脸,听罢之后,眼睛一亮,骄傲地道:“背熟了。” 陈凯之一副不信的样子:“那你背来听听。” 杨子政便也不客气,朗声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他口齿清晰,背的一字不差。 陈凯之便诧异地道:“想不到你的蒙学这样扎实,真是了不起,我在你这样年龄的时候,还背不出呢。” 杨子政很得意的样子,不过毕竟是诗书大家出身,朝陈凯之行了个礼:“惭愧。” 这一句惭愧,和陈凯之平日逢人说惭愧一样虚伪。 陈凯之目光转而向杨业:“大人,令孙天资聪明,小小年纪,学问能有如此精深,行礼如仪,将来必定要成大器。” 杨业听罢,顿时心里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哈哈笑起来:“哪里,哪里,你不要夸他,否则将来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陈凯之摇摇头。 “这样聪明的孩子,比学生当初要不知高明多少去了,将来定会有大出息的,学生只是肺腑之言罢了。” 杨业心里乐开了花,双眉得意地挑起,喜悦之色洋溢在面上。 他哪里知道,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套路而已,寻常的人见了杨子政,多会说一句,这孩子聪明。 可陈凯之不同,因为这过于平常,若是自己也随口说一句,在杨业心里,这便形同只是看在他的面上的一句夸奖而已,不算什么。 而陈凯之却是先对杨子政进行了考教,如何考教呢?这里头却是最需要拿捏好分寸的,首先,你得想一个题,这个题不能太容易,却又必须是这孩子会的。 比如杨子政居然跟着自己祖父在一起生活,由此可见,这个孩子定是杨业的心头肉,要嘛杨业只有这么个宝贝孙子,割舍不下,要嘛就是杨业有许多孙子,这个孙子是最聪明的。 可既然这孩子在杨业身边,杨业亲自教导他,七八岁的年龄,陈凯之深信,论语这部书,这个孩子是一定掌握了的。 陈凯之没有选择最容易的论语学而篇,而是选择了为政篇,表面上是适当增加了一些难度,可实际上,却料定了这个孩子一定能够对答如流。 他要的,就是这个孩子倒背出来,然后再恰当的发出一句感叹,这个孩子……真的很棒啊。 其实对于杨业来说,自己的孙儿自然是和别人的孩子不同的,无论这孩子聪明还是愚钝,在自己父母和祖父眼里,那也是与众不同的。 陈凯之在考教之后,说出这么一番‘肺腑之词’,立即引起了杨业的共鸣,尤其是陈凯之的一句,我当初的时候,还不如这个孩子。 这便更加的击中了杨业心底深处的那一个念头了,因为身为杨子政的祖父,陈凯之连想都不必想,便知道杨业对于这个孩子,一定有极高的期望。 陈凯之如今文章入了地榜,已成了学宫里最出色的读书人,陈凯之其实说出来的,就是杨业本身所期盼得到的话,这叫正中下怀。 方才一切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杨业笑呵呵地看着陈凯之,道:“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岂可因此时而论长短?凯之莫要再夸他了,哈哈……” 虽是谦虚,却是眉飞色舞,此时,他又道:“至于营造之事,你且放宽心吧,你既有这样的想法,老夫无论如何也会尽力帮衬的。” 他又笑了笑:“不过,祭祀大礼就要开始了,明日朝中会有钦使来巡视祭礼之事,等忙过了这些日子再说,如何?” 毕竟是建造房子,陈凯之自然是知道急不来的,倒是从杨业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有些惊讶,不由道:“明日有钦使来?” 杨业颌首:“祭礼乃是重中之重,万万马虎不得,不只如此,祭礼的当日,还有宗室来学里主祭,料来今年,定是赵王殿下亲来了。”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学生的意思是,不是听说,宦官不得贸然入学宫的吗?” 杨业摸了摸杨子政的头,而杨子政则乖巧的在他膝旁蹭了蹭他的衣袍,杨业道:“谁说钦使就定是宦官?历来巡视学宫的钦使,都是朝中的翰林……”杨业似乎觉得分量还不够,又添了一句:“多是身负学爵之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文人相轻(2更求月票) 陈凯之听罢,神色顿了一下。 学爵? 陈凯之明白了。 拥有了学爵,似乎就有了资格,而且也显出了朝廷的信任。 陈凯之顿时明白过来,此趟该说的都说了,他便朝杨业恭敬行礼道:“既如此,那么先生就早一些睡吧,明日还要恭迎钦使,学生告辞了。” 等到次日的一大清早,陈凯之果然看到这学宫里比以往装饰一新,就好像二十一世界时候,市政府为了迎接大领导的到来,为显得隆重,便特意装饰街道,搞得格外的干净,漂亮。 这样粉饰一遍,想来是为了迎候钦使的巡视,不过这些和陈凯之无关,他自然乖乖的去射他的箭,读他的书。 只是到了正午,却有书吏气喘吁吁地跑来道:“陈举人,掌宫大人请你去大成殿。” 说到这大成殿,乃是学宫中最恢弘的建筑,这里供奉着孔圣人。 陈凯之不敢怠慢,急急赶到大成殿,便见这至圣先师的牌匾之下,早已坐着不少的学官了。 一个年近三旬的翰林官居左,杨业则是坐在右侧。 这正中的位置,供奉的乃是至圣先师,自然无人敢篡越。 其他的掌院和博士,只好在两侧的下首各自跪坐着。 陈凯之坦然上前,行了礼,杨业先朝那翰林道:“李子先生,此人便是陈凯之。” 李子…… 呃…… 这个名儿,还真是…… 看来这就是子爵了,子是尊称,不过他是翰林官,理当被称呼为官称才是,偏生称其为子,显然是这位翰林十分受用这样的称呼,仿佛只有得了这样的称谓,便顿时觉得高人一等。 这李子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颔首道:“这样年轻嘛?” 他说年轻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惊诧,却只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 “是,凯之的才学,深不可测,这才请他一道来作陪,先生亦是高才……” 说到此处,李子先生却只是点头:“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很是不凡。” 听了这夸奖,陈凯之面上堆笑,心里却是了然了。 这位李子先生,口里说好,可看着冷淡淡的样子,便知道他心里是另一回事,他故意用一句夸奖打断了杨业的话,某种程度是,态度就不言自明了。 人就是如此,当你出名了,得意了,风光了,固然有人喜欢你,却也有人不喜欢你。 可见李子先生就是不喜欢自己的那类人,不过没关系,他不在乎旁人喜不喜欢自己,只要做好自己便行了,其他管不了那么多。 果真一切如陈凯之所想的那般,从进殿内开始,李子先生都没正眼看他一下,目光斜视着,就连说话也是随便敷衍着,就像陈凯之不存在一般。 对此,陈凯之能做到的只是泰然处之罢了。 他含笑道:“先生过誉。” 李子先生神色淡淡,目光不禁不看陈凯之,甚至瞥向了别处,完全不理会陈凯之了,这反而让陈凯之颇为尴尬起来,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杨业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陡然觉得是自己疏忽,老脸一红,却听李子先生此时徐徐道:“祭坛以及所需的祭品,当无问题,学宫历年都会祭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其实吾奉旨而来,哪里是巡视,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罢了,学宫这儿,太后与赵王殿下还是很放心的。” 杨业道:“惭愧。” 陈凯之心里却想,而今主政的乃是太后,可这李子先生说太后放心便是了,为何要在这后头加一句赵王殿下呢? 李子先生又笑容可掬地接着道:“朝中上下,对于杨掌宫主持学宫都是赞誉有加,就算有人有什么微词,也多被压了下来。娘娘自不待言,单说这赵王殿下吧,便为学宫费了不少心思。”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杨业一眼,才又道:“自然,言归正传,祭祀忠义候乃是大事,其中这重中之重的,乃是祭文,不知祭文,可预备好了吗?” 杨业道:“正在择选。” 李子先生点头:“祭文是三篇,有主次之分,这主祭文,关系重大,各国的主祭文,可都是要送去曲阜的,想来杨大人清楚吧?” 杨业颌首:“下官怎会不知呢?不知李子先生,有何赐教?” 李子先生沉吟着:“其实吾也写了一篇,悼念忠义候。” 杨业微微一愣,却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可否一观。” 李子先生显得眉飞色舞,倒也不客气,径直从袖里取了一篇文章送到了杨业的手里。 杨业变得忌讳起来,却还是认真细读,这李子先生既是翰林,又是衍圣公府所赐的子爵,何况这篇文,想来是精雕细琢过的,杨业是识货之人,细读之下,连连点头,不禁称赞。 “好文章,李子先生实乃大才,难怪衍圣公府颁赐爵位。” 李子先生面容里掠过得意之色,不过只是转瞬间,他便恢复了常色,谦虚笑道:“见笑了,不知杨大人以为,吾之祭文,有资格入祭吗?” “这……”杨业看着李子先生,虽然方才就猜测到了李子先生的意图,可没想到李子先生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但是杨业明白这件事在性质上的重要性,虽对这李子先生有所忌惮,可他还是不敢立即应下,他眉色轻轻一皱,略微有些为难的样子。 文章这么多,自然是比较一番,才能下决定的。 李子先生却不着急,抿嘴而笑道:“哎,其实吾岂好争这样的长短,实在是赵王殿下请吾书文,他看过之后,对这篇悼文赞不绝口,连连说拿此文主祭忠义候,足以告慰忠义候在天之灵,杨大人,你看……赵王殿下实在是太费心了,是不是?” 陈凯之在旁冷眼旁观,心里却已经了然了,这钦使左一口赵王,右一口赵王,显然是想用赵王的大帽子来压着杨业。 他的文章本就非凡,杨业也说了好,现在突然开门见山,就完全没有给杨业推脱的机会了。 这套路……还真是深啊。 不过脸皮倒也颇厚。 可细细一想,陈凯之也就觉得没什么,读书人嘛……什么奇葩不曾有呢? 陈凯之在上一世,和文青们凑一起,喝酒之前,人人相互吹捧,某某老师某文写得好,那个便客气谦虚,哪里哪里,你写得也很好。 等三杯酒下肚,醉醺醺的人便免不了要说,某某老师写的是真的好,不过却有一点小小的错误,我想讲一讲,这小小的错误,一讲,就特么的足足一两个时辰,哪里是什么小小错误,简直就是咬牙切齿的批判,以至于被批判的人急眼了,少不得要有口角,有了口角,读书人也得翻脸,桌子一掀,搬了椅子就砸。 说来说去,终究是文人相轻,自视甚高罢了。 现在,赵王的帽子一扣上来,陈凯之知道杨业势必是无法抵挡了。 杨业虽是这学宫的掌宫,可他其实就是个俗人,这一点陈凯之早就清楚。 果然,杨业吁了口气道:“赵王殿下果然不俗,此文确实非凡,拿来主祭,再好不过。” 李子先生便笑了,呷了口茶,云淡风轻地看了杨业一眼。 “吾也不过随口一言罢了,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说是这样说,似乎他的文章,已经敲定成为了主祭文,便觉得轻松起来,和博士们彼此交谈,再不谈祭祀的事。 眼看时候不早,李子先生便起了身:“时候不早,吾该回宫复命了。” 杨业等人都纷纷站起来相送,李子先生突的想起了跪坐在角落里的陈凯之,他驻了足,显得意气风发:“方才这少年,可是陈凯之吧?” 陈凯之依旧跪坐在席中。 杨业显得惭愧,本来是想让陈凯之来见见世面的,毕竟只是个少年,多见识这样的场面,未来对他有莫大好处,谁料这李子先生,似乎对陈凯之并不感冒。 而且还很明显的冷落陈凯之,这态度不言而喻。 杨业道:“是。” 李子先生负着手,身长玉立:“文章能入地榜和人榜,实在是了不得啊。当年我在曲阜时,便见过许多这样的俊杰。” 他说到自己曾在曲阜求学时的经历,面上仿佛有光,完全是高人一等的神色。 可是这话里的意思,就令人值得玩味了,见过许多这样的俊杰,这言下之意的一个意思就是说,在他眼里,陈凯之没有什么特别的。 此时,他倒是露出一笑,道:“陈凯之,你上前来。” 陈凯之很讨厌他的嘴脸,可此人是钦使,他也只能不卑不亢地走到了李子先生面前。 李子先生上下打量他,口里道:“你的文章,吾看过一些,新意有余,文笔却缺了老道,吾的祭文,你可看一看,对你很有助益。” 他是衍圣公府的子爵,别人可能不好在陈凯之面前说这样的大话,可他说出来,虽然使人觉得有些狂妄,却没有太多的违和感。 陈凯之心里想,你这样的文人,我特么的两辈子见了不知几百几千了,吃了几碗饭,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行军布阵(3更求月票) 陈凯之面带微笑,若是平时,大不了说一句,谨遵受教,可今日陈凯之却有点恼火,这时也有些忍不了眼前这个自以为是之人了,便道:“既如此,就请先生拿文来给学生一观。” 李子先生本来只是随口一说,这叫逼格,谁料这家伙居然真要看文章,这就令李子先生心里不悦了,不过他却只慵懒的笑笑:“等到祭祀之日,你自然就可以受教了,不必急于一时。”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陈凯之一眼:“年轻人不可沾沾自喜啊。” 去你的,有病啊,沾沾自喜的,明明是你好吗? 陈凯之心里痛骂,不过论起伪善,这人还不是陈凯之的对手,陈凯之只朝他作揖道:“学生不敢。” “不敢就好。”李子先生略显得意,随即阔步要出大成殿。 他快到门槛的时候,本待要抬腿。 突的,陈凯之高声道:“先生,且留意脚下。” 本来李子先生怎么不知道前头就是门槛,不过他身为钦使,却是不能低头走路的,只是心里有数罢了,大抵差不多的时候,就迈腿过槛,可谁料陈凯之突然情急的这么一嚷嚷,令他以为自己脚下生了误判,脚迈起来,慌乱之中,想踩踏下去,谁料这一脚,便直接踩中了门槛,身子顿时失去协调,哎哟一声,整个人便摔倒下去,直接吃了个嘴啃泥。 杨业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啊。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陈凯之已嗖的一下殷勤的冲上前去了,一把将李子先生搀起,道:“先生,我早说了要小心,竟还是迟了一步。” 李子先生狼狈起身,簇新的朝服满是灰尘,下巴也摔出了血来,他疼得面目扭曲起来,气咻咻的道:“你若是不怪叫,吾何以会摔倒?” 陈凯之面对他兴师问罪的样子,却是从容正色道:“先生如何能这般冤枉学生?学生明明提醒先生,怎的反而错了。” “你……”李子先生怒气冲冲得直瞪着他。 可是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分明是陈凯之提醒李子先生,而这李子先生却还是作死,现在反过来责怪陈凯之,全无道理。 陈凯之抿嘴一笑道:“既然先生非要撒气,要怪学生,学生一应承受就是了,学生人微言轻,始终胳膊拗不过大腿,学生知罪就是。”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李子先生这是以势压人了。 若是别人,李子先生还可以压一压,可陈凯之终究是入了人榜和地榜的,他狼狈不堪,自觉得斯文丧尽,脸上顿感无光,便狠狠一甩袖子,冷哼一声,旋身而去。 陈凯之见这离别时,李子先生的眸子分明带着出奇的愤怒,可是陈凯之不在乎。 反正他也不喜欢自己,从见面开始便想着打压自己,这样的人,就算自己恭敬对待,他也依旧会寻自己麻烦。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得罪便得罪吧。 杨业送了李子先生,去而复返,顿时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又将陈凯之叫来:“这李子先生,对你为何有这样深的成见?” 陈凯之作揖,摇头道:“学生不知。” “哎。”杨业叹口气:“想来是因为你风头太劲了吧,他心里多半有些不服气,你往后还是小心一些吧。” 陈凯之忍不住道:“为何此人这般希望自己的文章来主祭?” 杨业便哂然一笑,似乎对于这位李子先生,也是颇为反感。 杨业就是这样的人,他可能会为权势而折腰,会瞻前顾后,可本心却还不错。 此时,他道:“各国主祭的文章,都需送去曲阜,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想来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陈凯之呵呵一笑,露出不屑的样子。 杨业却是板起了脸,道:“你心里肯定是鄙夷他,可越是这等人,最是会搬弄是非的。这等人,虽是小人,可君子不立危墙,何必因为自己言行不慎,而遭这样的人记恨?往后当着别人,却不可如此了。” 心里虽依旧对李子先生这种人很是不屑,但陈凯之心知杨业这也是一番好意,只得道:“是,学生受教。” 主祭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转眼之间,已到了四月十五。 这一日,学宫中的所有师生都需换上簇新的纶巾儒衫,而陈凯之照例早起,赶在寅时,到了学宫。 此时天色未亮,学宫里还是漆黑的一片,距离主祭之日尚早,所以陈凯之先到了校场。 在这里,武子羲依旧风雨不改的静候着陈凯之。 武子羲看着陈凯之的一身打扮,道:“今日需要祭祀忠义候吧。” “是。” 武子羲的老脸抽搐了一下,似乎有所感叹:“这样的人,的确是值得祭祀。” 陈凯之深深看了武子羲一眼,才道:“今日只怕不能学箭了,学生穿了新衣,不好沾染了污渍,而冲撞了忠义候的在天之灵。” 武子羲颌首:“不错,这是应有之义。那么今日不拉弓,也不练箭,我们就随口闲谈?” 陈凯之道:“还请赐教。” 武子羲笑了笑,背着手,看着远处的箭靶,道:“行军布阵,有兴趣吗?” 陈凯之呆了一下,孙子兵法,或者是在上一辈子,他倒是看过不少影视作品,什么十面埋伏,诸如此类,当然,陈凯之却不敢拿这个出来说,便摇摇头:“有兴趣,只是一窍不通。” “你不像读书人。”武子羲居然开怀笑了。 陈凯之愣住了,满是不解地看着武子羲:“先生为何有此一说?” 武子羲笑道:“读书人,素来明明一窍不通,却最好纸上谈兵,仿佛自己胸腹之中有百万雄兵一般,将这行军布阵当做儿戏一般,什么八卦阵,什么长蛇阵,要嘛是布阵冲杀,要嘛便是水淹、火烧之类,仿佛人人,都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的当世名将。” 呃…… 这算不算指着和尚骂秃驴呢? 汗! 尴尬呀,陈凯之微微垂下头,假装咳嗽,咳了几声,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学生也算是读书人。” 武子羲摇摇头,一脸诚恳地道:“你比他们的臭毛笔少一些。好吧,我们言归正传,你可指挥过一伍的人马吗?” 伍是军中最基础的机构,设伍长,诚如字面的意思,就是五个人。 陈凯之再摇头,心里说,我上辈子读书的时候,做过小组长,收作业的那种,这算不算? 此时,武子羲的眼眸里,似有精光闪烁,道:“那么要如何指挥一伍的人马呢?五个人,有的来自于洛阳,有的,可能是关中人,口音各有不同,习性亦是不同。还有,他们有的已经娶妻,有的人,还未娶妻,有的想要建功立业,有的,却想要早一些解甲回乡,有人吃鱼,有人不吃鱼,有人腿长,有人腿短,遇到了敌情,有人斗志昂扬,有人胆怯,上头但有所命,有人乐于奉命,有人却总是再三推诿,你看,人有千种,各有所别,这小小的一个伍,每一个人习性不同,想法不同,所以行军布阵之法,便是将这五人,变成一人,可以同进退,可以共生死,那么,你觉得……这是轻易的事吗?” 陈凯之听了头皮发麻,他细细去想,就算在上辈子,学校里组织一个小小的活动,一个几人的小组,似乎也都如此,极少有真正能够同心协力的。 武子羲深深凝望陈凯之,继续道:“那么如果你的部众,不是一个伍,而是一百人呢?假若是一千人呢?是一万,是十万人呢?十万人的军马,所需的给养,需数十万民夫供应,那么你所要约束的,就是五十万之众了,五十万个心思习性不同,心思各异的人,你能驾驭他们吗?” 陈凯之默然了。 武子羲笑了笑,接着道:“许多人以为将兵,就是坐在帐中,一道军令下去,某部某曲人马设伏在哪里,那么这些人马便如木头一般可以令行禁止。也有人以为,只要为将者一声号令,三军便可无畏向前冲杀,仿佛不知疲倦,和这世上永无牵连瓜葛,随时可以赴死的十万死士,其实啊,这些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你陈凯之会思考,他们也会思考,你陈凯之会趋利避害,他们也会趋利避害,你会饿肚子,他们也会饿肚子,人,不是书中的数字,他们是人,想要驱使他们,这是世上最难也是最易的事。” 他说的,陈凯之基本能理解,只是听到最后,却是令陈凯之有些感到好奇了,便道:“为何是最易呢?” 武子羲再一次深深凝望他,道:“你想学?” 陈凯之很认真地道:“学生不想做一个先生所鄙夷的读书人。” 武子羲的唇边微微勾起了点笑意,道“好,那今日,先讲授一些吧。” 可惜……时日极短,天色很快亮了,武子羲所能讲的,也是有限,可是他所讲的东西,却仿佛打开了陈凯之一个新的世界,他牢记了武子羲的话。 而紧接着,钟声已经响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一比高下(4更求月票) 陈凯之匆匆拜别了武子羲,便连忙到了文昌院。 文昌院的读书人已都集结好了,预备开赴祭坛。 陈凯之刚刚到,一个博士便焦急地叫住陈凯之道:“凯之,你为何在这里?快,去大成殿静候,你的文章,刘掌院已经推荐了,你去大成殿,随赵王殿下一道祭祀。” 陈凯之汗颜:“赵王殿下来了?” “赵王殿下是代天子而来的,不要再啰嗦了,快去。” 陈凯之看着诸同窗,一个个羡慕的样子,也是大感汗颜,朝他们团团作揖,便快步往大成殿去了。 果然到了大成殿后,这里禁卫森严了不少,陈凯之还未靠近,便有人厉声喝诉:“闲杂人,不得入内。” 倒是有个学官出来看到了陈凯之,忙朝陈凯之招手道:“快入内拜见赵王殿下。” 陈凯之也算是见过世面了,现在一个赵王已经吓不倒他了,毕竟他也算是曾和太后谈笑风生的人。 他倒也不急,整了衣冠,才徐徐走入大成殿,便见赵王殿下,一身蟒袍,头戴七梁冠,面带威严地负手而立。 那位李子先生也来了,就站在赵王的身侧,见陈凯之进来,低声在赵王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今日祭祀总共是三篇祭文,李子先生是主祭,陈凯之和另一个文成院学兄的是次祭,那学兄早已到了,正站在一边,似乎没见过赵王这样的人物,所以显得战战兢兢的,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倒是其他学官,却都不见踪影,包括了杨业也没有在这里,想必他们作为礼官,已经开始忙碌了。 赵王听了李子先生在耳边的低语,很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陈凯之。 陈凯之上前行礼道:“学生陈凯之,见过殿下。” 态度不卑不亢。 赵王倒是笑容可掬地道:“我们见过,就不必多礼了,你的文章也入选了吗?” 陈凯之道:“是。” 李子先生用余光瞥了眼陈凯之,面容里满是得意之色,淡淡开口:“是次祭,排在末尾。” 语气里透着嘲讽之意。 历来这祭文的主次,都是以文章的高下之分来排列的,李子先生的意思是,他的祭文排在第一,水平自然是最高的。 陈凯之就算入了入地榜和人榜又如何,还不是比我差那么一截,估计这榜也是那些人糊涂了,让他蒙过去了。 因此他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深深的鄙视之色。 赵王虽然听出了李子先生的弦外之音,却并没附和李子先生的话,而是叹道:“很是难得了,小小年纪就有此成就,来,不必紧张,待会儿,本王率你等去祭坛,你们遵照着行礼如仪即可,这祭祀一年一次,参加的多了,也就无所畏惧了。忠义候素为天下人敬仰,待祭祀时,你莫要失态即可。” 他说话很温和,一点架子都没有,若非是穿着蟒袍,倒像是个邻家的大叔,一点也不像是一位权倾朝野的王爷。 陈凯之便道:“谢过王爷提点。” 赵王坐下,李子先生殷勤地捧起茶来,端在赵王的面前,赵王将茶盏端了,侧目朝李子先生道:“有劳先生了。” 陈凯之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今日的李子先生,倒不见上回那副淡漠的样子,甚至一脸喜滋滋地看着赵王道:“殿下日理万机,想是疲倦,学生不敢当。” 赵王便笑了笑,他目光却是慈和地看着陈凯之,一张脸温润至极。 “据说你的祖籍也是颍川,上次太后当你面问起的时候,还曾说,或许你和本王五百年前是一家。” 陈凯之的心里却不由的警惕起来,这种事,可能一句玩笑也就可以过去,可是细细追究,有些时候,不同人说的同一句话,性质是不同的。 赵王的这句话,若是他点头了,说不准就成了冒充宗室了。 陈凯之便含笑道:“不过是戏言而已,不可当真。” 赵王突道:“若是宗室之中有你这样的子弟,也未尝是坏事。” 他似在感慨,估计是觉得宗室的子弟不太像话,又似乎是在赞赏陈凯之的才学。 一旁的李子先生道:“是啊,他虽是晚生后辈,不过倒也堪称才华横溢了。” 赵王便侧目又看李子先生,道:“李子先生更是高才。” “哪里,殿下说笑了。”李子先生见赵王对陈凯之起了浓厚兴趣,心里是发酸的,道:“学生的祭文,不是还请殿下指正了吗?若无殿下指正,如何学宫会如此青睐,列为主祭。陈凯之,你的祭文,何不也请殿下指正一二?” 这分明是有挑衅的意思,他对自己的祭文很有信心,故意这样提出来,不就是想当众碾陈凯之? 陈凯之虽然鄙视李子先生的行为,却并没表现出来,而他心里也没有兴趣跟这种人比较,便摇摇头道:“学生并没有将文章带在身上。” 李子先生心里觉得陈凯之这是不敢和自己比,否则就算没带在身上,也可以念出来。 他心里很是得意,胜了陈凯之,那么他的名声便更远播了。 他终觉得压了陈凯之一头啊,心情大好,眯着眼,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这倒是遗憾,不过不打紧,待会儿就知道了。你的恩师,乃是方正山?” 听他直呼自己恩师的名讳,陈凯之心里又开始反感了,别的事还好说,贸然念长辈名讳,是无礼的事。 李子先生又道:“当初他在京师,吾倒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倒是向吾请教了一些,吾与他,也算是有些交情了,想不到,他文才平平,却得了一个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弟子。” 陈凯之怎么都觉得他这是不带脏字骂人,顿了一下,陈凯之正色道:“家师没有提及过此事。” 李子先生含笑道:“这倒是遗憾了。” 赵王只在旁静静喝茶,雍容大度的样子。 等到钟声响起,赵王方才起身,正色道:“吉时到了。” 说罢,赵王整了整衣冠,便率先步出了文成殿。 李子先生连忙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陈凯之和另一个学兄则吊在末尾。 随着赵王到了祭坛,这祭坛规模宏大,可容纳万人,此时无数的师生,早已各自站好,无数人头涌动,蔚为壮观。 通过祭坛的路,已铺了毯子,赵王当先步入延伸至祭坛的毯子,带着陈凯之诸人,徐徐走上石阶。 而在祭坛上,杨业等人已穿了礼服,一个个肃穆而立。 等这赵王站定,杨业便道:“忠义候魂归来兮,归来归来……” 用带着古韵的口音唱喏之后,又有礼官徐徐展开了祭文。 此时,在这祭坛之上,乃至于祭坛之下,足有数千上万人,可此刻,却一片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是一致的肃然。 礼官朝天一阙,方才念道:“呜呼!公功被生民,万世永赖……”‘ 这是李子先生的祭文,此祭文唱喏而出时,李子先生肃穆地站在赵王的身后,虽是面无表情,可是眼中却掠过一丝精光。 这篇祭文,堪称了教科书式的典范,每一个用词,似乎都经过了仔细的推敲,虽然如往常一样颂扬着忠义候的忠勇,可每一句,又是斟字酌句,不偏不倚。 这样的文章,理应是最受礼官喜爱的,也难怪杨业也为之连连叫好。 因为祭文最怕的,就是出错,哪怕是一字用的不准确,也可能冒犯到英灵,何况是这样正式祭祀的场合? 而那李子先生在祭文的念唱过程中,也是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前去关注赵王殿下,虽看不到赵王殿下的面容,却也可从那威严的背影,窥见一二。 显然这篇祭文,是无可挑剔的。 李子先生心里窃喜,他心知,真正的重头戏不在这里,而在于这篇祭文送去了曲阜之后,那儿会得来何种评价。 他眼角又扫了一眼陈凯之,见陈凯之似乎也在用心细品这祭文,心里冷笑:“这个小子,无论是人榜还是地榜的文章,都不过是出奇罢了,这祭文,最讲究的乃是四平八稳,只怕这一次将他的祭文一并列进来,也只是因为他这地榜之名而已。” 今日倒要看看他的祭文是否贻笑大方,正好让人一分吾与他的高下。 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了上一次在大成殿摔跤之事,心里更添恼火,上一次就是因为这小子,害得他斯文丧尽,哼,他绝不饶他。 因此,这李子先生看着陈凯之的双眸里,掠过一股浓浓地狠意。 正想着,礼官开始唱喏第二篇了。 这是陈凯之学兄的文章,文笔亦是老道,算得上是佳作。 直到最后,第三篇祭文终于取了来,礼官垂头看了祭文,面上的肌肉却是一抽搐,像是见了鬼似的,身子竟颤抖起来。 他拿着祭文,竟不知是不是该继续念下去,于是抬眸看了一眼杨业,杨业却是板着面孔,深藏不露的模样。 礼官似乎心里在苦笑,方才用古韵唱喏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方才还落针可闻的祭坛上下,顿时哗然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感染的力量 祭祀忠义候,不但是在大陈国,甚至于各国而言,都是大事,这祭祀是肃穆的,对于这被特选出来的祭文,所有人自然都是认真地听着。 只是当礼官刚刚开口将陈凯之的祭文念出了第一句,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不是祭文…… 这不是祭文! 祭文的格式是极严格的,每一个字,都不容许有丝毫的差错。 这祭文,乃是最严肃的文体,甚至比诗词,更讲规矩,诗词尚可以不押韵,可以跳出格律,只要诗词写得好,照样流芳千古。 可是祭文不同,祭文是沟通神灵的文体,再严肃不过,古人对于亡者,有着极大的礼敬,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现在这第一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一出。 顿时祭坛上下,都是哗然了。 方才庄肃的景象不见了,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抬眸,有人东张西望,还以为礼官念错了祭文,还有人的嘴巴张得极大,觉得这是自己平生未见的事。 赵王的脸瞬间的阴沉下来,眉头深深拧着,非常的不悦。 如此大的祭祀大典,竟出了如此巨大的差错。 李子先生更是张大了眼睛,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心里狂喜。 这是陈凯之的文,真是好小子,这样的文也能被选出来,简直就是乱套了。 这下,陈凯之的美名必定要毁了,跟他甚至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了。 哈哈哈…… 他在心里畅快地狂笑着,面容里掠过得意之色,似乎看到了陈凯之的死期一样。 只是,这礼官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念:“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大错特错啊,祭文怎么可以念诗? 赵王狠狠地怒瞪着那礼官,那礼官吓了一跳,所以在念到苍冥二字时,嗓子一哆嗦。 如此一来,这祭坛之下,已经开始止不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没有人去关心这祭文如何了,大家所心切的是,为何这样的文章会成为祭文? 这不是对忠义候大不敬吗?简直乱套了。 更有甚者,竟捶胸跌足,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若是忠义候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啊。 更重要的是,各国都在祭祀,一旦此事传出,堂堂大陈,这忠义候的母国,竟闹出了如此笑话,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是国耻,是辱国啊! 那些私语声,愈来愈大,下头的队形也开始有些凌乱。 赵王板着脸,不发一言,只是目中,已掠过了杀机。 而那李子先生在此时,故意低呼起来:“这是谁写的祭文,其罪当诛!” 礼官已经开始犹豫,还该不该继续念下去了? 其实一开始,当他看到这文体的时候,就觉得要糟了,只是在这当众之下,他没办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现在,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只是稍稍顿了一下,他便继续硬着头皮,装作无事的样子,高声唱喏:“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终于,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想要痛斥的人,在这时,突的安静了一些些。 若说一开始的震撼和错愕,使他们对于文章的本身没有太多的深思,可念到了这里时,有人依旧还在义愤填膺,却已有人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全然不同的感觉。 这时,他们细细去深究着这平白,却仿佛带了一股正气的文字,竟突然生出另一种感觉,他们甚至有些想要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 渐渐的,方才的窃窃私语声,变得越来越微弱。 众人此刻似乎安静了,几乎都凝神在听。 连那念着这祭文的礼官,也像是被这文字所震撼了,竟是打起了精神,居然不再复方才的惶恐而不安,而是突然很想将下文好好念下去。 而这一次,念下去,不是因为自己的职责所在,只是全然是自己想念下去。 他提高了音符,声音更加有感染力,犹如自己的体内涌出了一股浩然正气:“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终于,一切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最初时的安静,鸦雀无声。 可是…… 许多人眼里,在听到这段文字时,却是动容了。 ‘可叹的是在遭遇了国难的时刻,我已实在是无力去安国杀贼了。于是穿着朝服却成了阶下囚,被人用驿车送到了穷北。如受鼎镬之刑对我来说就像喝糖水,为国捐躯那是求之不得。牢房内闪着点点鬼火一片静谧,春院里的门直到天黑都始终紧闭。老牛和骏马被关在一起共用一槽,凤凰住在鸡窝里像鸡一样饮食起居。 这岂不正是忠义候,在胡人那里的处境吗?此前的祭文,只是反反复复的用最四平八稳的文章,絮叨着忠义候的丰功伟绩。可是这个文章,每一个字,仿佛都有着无以伦比的感染力。 日夜的刑罚,被关进地牢之中,在漆黑一片且极端恶劣的环境里,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盘膝坐在那里,这里阴暗潮湿,无数的虫蚁在咬噬着身上的腐肉,这是何其恐怖的想象。 可是…… 文字用的却是最平实的语言,就仿佛是这老人在自述自己的遭遇一般,而自述之中,带着平静,这种平静,与恶劣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却使无数人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画面之中的人,受着如地狱一般的煎熬,可他的心却是平和的,这等平和,恰恰,使人感受到了力量。 一股巨大的力量。 以往的祭祀,每一个人都板着个脸,与其说是缅怀,不如说是完成某种仪式。 可是现在,不少人的眼睛甚至发红起来,身子瑟瑟发抖,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数百年前,忠义候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传承了五百年,或许人们没有意识,可依旧还根植骨里。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这个时候……死寂。 死一般的沉寂。 这最后的收尾,依旧没有采用祭文的格式,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文章的点睛之笔。 这些磨难,是如此的痛彻心扉,我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身上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忍受呢?可我胸中有一颗丹心永远存在,功名富贵对于我如同天边的浮云。 我心中的忧痛深广无边,请问苍天何时才会有终极。 先贤们一个个已离我远去,他们的榜样已经铭记在我的心里。 屋檐下我沐着清风展开书来读,古人的光辉将照耀我坚定地走下去。 我所截取的,乃是圣贤的力量,而所汲取的,来自于四书五经,来自于对家国的丹心。 方才的责难之声,现在已是噶然而去。 无数人双目尽赤,此时,有人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这篇文章不守规矩了。 那念文的礼官,念到了最后,竟也是潇然泪下,声音哽咽着,方才努力地将这最后一句念出来。 而祭坛上的诸礼官,亦是一个个眼角湿润,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自心底生出。 祭坛下的读书人,本来以为这一次,不过是如往年那般,按照惯例的祭祀,可是这一次,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就仿佛那忠义候当真魂归,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五百年前的事,巨大的悲痛,开始感染,接着有人失声痛哭,其他人也仿佛被传染一般,心中哀痛到了极点,纷纷垂泪。 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克制的,只是呜咽,不克制的,滔滔大哭。 其实……未必是文字感染了他们,实则在人群之中,情绪也是最受感染的,当有一个人痛哭,这种悲伤的情绪便开始传递,以至于所有人再难以克制。 只是在这悲痛的背后,却有一股浩然的正气,似乎充沛在这天地之间,这……想必就是忠义候的意义所在,这股浩然正气,充斥着每一个人的心…… 陈凯之亦是眼角湿润,当他写下这篇文的时候,也不过是感受到了一股悲痛和正气而已,可是现在,受这样的情绪感染,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 他深信世上总有这样的人,或许他并不完美,却总是在所有人退却和胆怯的时候,挺身而出,虽千万人,吾往矣。 陈凯之自觉得自己并非是这样的人,也永远做不到如此,可这并不妨碍他对忠义候这样的人,心里生出无比的敬意。 第二百五十九章:利令智昏(1更求月票) 李子先生也似乎有些被触动了,可随即,李子先生似乎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文章……实在太妙了。 妙不可言,若以此来述说忠义候的生平,足以名垂千古。 可是……自己怎么办? 李子先生的脸色青白,双目无神,此时已经顾不得被这文章所感染了,他只想到了自己。 于是他侧目看了陈凯之一眼,心里莫名的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恨意和妒意,李子先生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殿下,祭祀大典,已经一团糟了。” 赵王的眼眸中显然掠过的是意味深长,他只伫立着,纹丝不动。 李子先生心里更觉得不妙了,要糟了吗?连殿下都被这文章所感染了? 他心里嘀咕着,这可不行,这是坏了规矩啊,历来祭祀忠义候,无不是庄严无比,今日……这不是将这儿,当做了菜市口吗? 李子先生想了想,便咬咬牙,小步上前,对着赵王殿下耳后道:“殿下若是再不约束,只怕这祭祀大典便要彻底成笑话了,请殿下三思。” 赵王终是有了反应,他只略略地回眸看了李子先生,再俯瞰祭坛之下,眼中浮现出各种乱糟糟的场景。 赵王不禁拧起深眉,眼眸里却似有些迟疑,像是拿捏不定主意。 李子先生急了,目光含泪,痛心疾首地说道:“国朝五百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现在可是要闹出笑话来了,如果不处置写文的人,我们大陈颜面何存,殿下……” 赵王恍然,目光掠过淡淡的怒意,此刻他也终于意识到,这场庄严肃穆的祭典,已经乱套了。 此时,是不是该展现自己的威信呢? 赵王似是想有所表示。 可就在此时……文章已经念完了,那礼官已是哽咽,他抱着手里的文章,身躯颤抖。 胸腹之间,似乎有一股浩然正气,使他无法冷静。 礼官抬眸,看着祭坛之下,无数人群似乎都在压抑着情绪,猛地,浩然之气仿佛在体内汹涌,礼官站定,面上带着泪痕,接着又用更高的声音歇斯底里的唱喏:“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彻底的乱套了! 这礼官,居然还要再念一遍。 赵王有些恼怒,今日乃是他主祭,难道要让这场祭祀成为笑柄吗? 这是绝对不行的,就算不为大陈想,也该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他堂堂一名王爷,怎么能让祭祀受人诟病?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都办砸了,以后还有谁信服自己?将来他的威信将荡然无存呀,这样糟糕的事情,赵王是不会让它发生的。 陈凯之逾越了礼制,以此为祭,可是他的背后,又是谁安排了这篇文章?还有…… 赵王的眼眸微眯,带着冷意,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陈凯之的文章,若没有有心人的推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背后的人,是谁?竟然如此的胆大妄为,简直不可宽宥。 他那往常和蔼可亲的面容,突的显露出了寒芒,嘴角隐隐抽动着,浑身都散着冷意,几乎可以冰冻周围的人。 他抬首看了李子先生一眼,朝李子先生使了个眼色。 李子先生会意,立即厉声道:“祭祀大典,不可无礼!” 他的话,和礼官口中的后半截的‘下则为山岳,上则为日星。’一道念出来,声音却被礼官的声音盖住,众人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李子先生看向陈凯之,眉目微挑,格外冷漠地开口:“陈凯之,你惹上大事了,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场祭祀大典,我们大陈费了多少气力,你……”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李子先生,清逸的面容里满是不解,俊朗的双眉轻轻挑起来,在这乱哄哄的环境之下,他勾了勾唇,浅笑问道:“先生,你利令智昏了吗?” “什么……” 李子先生大惊地看着陈凯之,一张面容隐隐的抽动起来,双眸透着渗人的怒意。 陈凯之这是骂人。 无非是说,李子先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对读书人说出这番话,就形同于是在骂人了,而且还骂得很严重傻! 其实陈凯之也不是骂人,因为他无法想象,李子先生这个时候还想要搞事。 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李子先生根本没有心思去听这篇祭文,他满脑子里被杂念所充塞,想的只是自己利益的得失,所以他没有感动,没有感触,有的只是怒火。 对这种人,陈凯之觉得没必要给颜面,更没必要有好的口气,因此陈凯之微眯着眼,冷冷地看着李子先生,眼角眉梢里满是不屑之色。 李子先生见陈凯之对自己如此不尊,立即狞笑起来:“你敢骂人?你完了,你完了,呵……” 他嘲讽地看着陈凯之,继续道:“破坏了大典,这是十恶不赦之罪,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你。你……真是好大的胆,竟是冒犯了忠义候的英灵……” 可在这时候,祭坛之下,如潮的声音响起:“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所有人竟是异口同声,无论是哽咽的人,还是方才沉默的人,又或者是激动的身躯颤抖的人,每一个人都随着礼官高声唱喏。 这数千上万人的声音似冲破云霄,声震九天之上! 礼官更是激动得难以制止,他此刻已经忘了自己的职责,心中存着无比的感动,他正气凛然地看着祭坛下的师生,接着一字一句地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无数的声音一齐回应他:“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正气歌! 这便是正气歌,若是这样的文字放在后世,对于绝大多数后世之人,不过是一篇好诗,一个好词罢了。 可是在这个提倡着儒家精神的时代,在这些儒生们眼里,这正气歌,便如一道光,乍现眼前,十年读书,所学的,不恰是这正气歌中的浩然吗?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这文章之中,胸口激荡着的,是根植于自己骨血里的四书五经。 而现在,声音越来越浩大,这巨大的声浪,可以掩盖惊雷,可以使那汹涌涛声亦都黯然失色。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赵王也是心里大为震惊,他忍不住回眸看了身后的诸师生一眼,见众人都是沉浸在这篇文章里,一副无法自拔之态,最终,他骇然的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这只拥有瘦弱之躯的少年,只是恭恭敬敬的站着,可是……却仿佛有一种不容小觑的力量,在他瘦小的身板背后,仿佛有着无数人,此刻,整个人光芒万丈。 赵王心里颇为不喜,双眸不自然地微眯起来,斜斜地注视着陈凯之。 即便有再多的怒意,也只能收敛起来,因为到了此时,他很清楚,自己这个贤王,应该怎么做了。 虽然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堂堂天潢贵胄,身为这一次的主祭,竟被人带了节奏,可此时,他也不得不跟着所有人唱喏:“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这……便是精神的力量。 李子先生本以为赵王会怒发冲冠,会收拾了陈凯之,可没想到…… 他听到赵王的声音,看到无数人异口同声,这潮水一般的声浪席卷一切,宛如历史的潮流一般吧,车轮滚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李子先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露出骇然之色,惊慌失措地看着陈凯之,而陈凯之则回以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逗比,到了现在,还在想着自己的蝇头小利,真是愚蠢啊。 礼官一遍又一遍的念着祭文,而万千的师生们,亦是一次次高声朗诵。 到了后来,似乎背熟了,便所有人一起随礼官唱喏。 学宫里,只剩下郎朗的读书声。 等到所有人筋疲力尽之时,祭祀大典终于结束,无数人面带着欣喜,有人意犹未尽,可现在,真正为难的,却是这些礼官。 说穿了,其实就是嗨过了头,现在冷静下来,发现这场祭典,实在有那么点儿‘胡闹’了。 赵王则是什么都没有说,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只是安静地旋身,领着李子先生走了。 这就更令礼官和学官们大感为难了。 若是赵王称赞一句,大家反而能松一口气,可现在…… 倒是陈凯之却知道怎么回事,赵王这个人,城府很深!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说的任何话,都极可能会惹来争议,若是称赞,一旦这场‘不太成功’的祭典被人所诟病,他的声誉就可能遭受影响。 可他若是斥责,现在无数读书人为之欢欣,就等于是站在整个学宫的对立面。 所以,他选择了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表面上是急于回去回复皇命,实则,是不表态。 第二百六十章:鸡飞狗跳(2更求月票) 师生们俱都散去。 可是这些散去的人,却依旧还是搅得洛阳城里鸡飞狗跳。 靠着学宫,乃是一处卖笔墨纸砚的街坊,却是突然一下子冲来了许多的读书人。 他们很一致的,都是来……买纸的。 要买的还不是寻常意义的纸,而是玉板宣纸。 一般的读书人,若只是写写画画,大多使用的是毛边纸或者是棉纸,毕竟消耗量大,而这种纸价格较为低廉,可谓是便宜,量又足。 可玉板宣纸却不同,纸质优良,最适合书写,而且还可作为行书保存之用。 平时这玉板宣纸是极少有人来问津的,毕竟价格高昂,多是一些读书人行书时有意将自己的墨宝装裱出来,或者是要行书作画送人,方才会用到这样的纸张。 可是今日,这张记纸铺的张掌柜看得直哆嗦,一窝蜂的读书人冲进来,什么都不问,只问玉版宣纸。 一开始,铺里还在如常的卖,毕竟还有存货,可是很快,存货兜售一空,这张掌柜听到伙计告急,蹭蹭下楼,便见这店里,乌压压的全是人。 只听这些读书人个个厉声喝问伙计:“怎么就没有纸了?我多加钱,快!” “真没有!” 这些读书人都带着举人功名,别看在学里彬彬有礼,可是在外,就没这般客气了,都是傲气冲天的人,何况大家凑一起,脸色都不好看,有人怒道:“定是想要囤货居奇,快,拿纸来。” “客官,是真没有。” 这下子,竟是转眼之间,惹得洛阳纸贵。 与此同时,天人阁这儿,似乎也听到了动静。 今日乃是祭祀的日子,诸学士岂会不知? 可当那喧闹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了天人阁,聚贤厅里,学士们还是集结了起来,人人面面相觑。 “杨公,出了什么事?”陈义兴一头雾水的,满是好奇地问道。 杨彪此刻,却也是眼中掠过了狐疑,抬眸扫视众学士,见他们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显然,所有人心里都在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蒋学士忧心忡忡地道:“祭忠义候的大典,怎么会如此嘈杂,这是什么样的场合,是不是……山下出事了?杨公,是否命人下山去问问?” 众人纷纷颔首。 事情太蹊跷了,其他时候倒也罢了,可今日乃是祭祀忠义候的大典啊,他们在山上,已历十数春秋,每年这个日子,外头都是悄然无声的,可这一次实在是太不合符常理了。 从儒家的角度来说,祭祀,一切都需合乎周礼,而周礼和礼记之中,更是将祭祀当做了天下最紧要的事,所谓‘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便是说,祭祀,是文明与不文明之间的区分,何况,在上古之时,所谓国家大事,只有两种,一曰‘戎’,二曰‘祀’,前者是打仗,后者就是祭祀,其他诸事,相比于此,都不是关系着国家存亡。 正因为如此,学士们才显得骇然。 祭祀太重要了,何况还是一年一度的祭祀忠义候大典?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等不谐之音? 每个人都必须庄重,严谨,绝不可能有杂音,若不是天塌下来了,便是胡人攻入了洛阳城,方才有这样的可能吧。 诸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之色,最终都看向了杨彪,希望杨彪来拿主意。 杨彪沉默着,踟蹰了很久,才摇摇头道:“吾等入天人阁的誓言,诸公莫非遗忘了吗?入了天人阁,便只有这阁中的诗书,再没有外间的俗事了,不必过问,各司其职吧。” 学士们都颔首,表示了认同。 不错,天人阁之外的事,已和他们无关了。 只是……认同是一回事,可他们终究不是山中的仙人,当真可以不闻不问?因而大家还是若有所思。 却在这时,山下的钟声响了。 众人俱都精神一震。 这个时候,竟有文章送来? 一炷香过去,便有童子入内,手中捧着锦盒,道:“见过诸学士,掌宫杨业荐文一篇。” 是杨业? 一般情况,杨业作为学宫中至高的学官,是不负责荐文的,可现在…… 这就不禁令众学士们侧目了,正是大家依旧感到讶异之时,这童子迟疑地继续道:“他还说……说……” “但说无妨。”杨彪淡淡道。 童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如实道来:“他说此文关系重大,还请诸位学士,早一些看。” 蒋学士冷笑起来,露出了不屑之色,道:“什么时候,那杨业竟可以对天人阁指手画脚了。” 杨彪压了压手,看着童子道:“还有呢?” 童子道:“山下发生了一件大事,祭祀的大典出了乱子,全拜此文所赐。” 出了乱子…… 这一下子,杨彪诸人却是真正内心震撼了。 忠义候的祭祀,已历五百年,五百年来,都不曾出过乱子,这是因为,祭祀不能出乱子,祭祀忠义候更是决不可出丝毫的乱子,忠义候所代表的,正是圣人的思想,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读书人的终极目标,是儒家治国的根本所在。 出了乱子,这……将是何其可怖的事。 杨彪已经皱眉,就算他的性子素来沉稳,此事也有了怒气,不禁沉声道:“杨业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吗?事关这份文章?一篇文章还能惹来什么乱子来?” 杨彪虽历经四朝,是一代贤相,可骨子里,他终究是读书人,忠义候乃是他最推崇的人物,甚至完全可以说,忠义候几乎是所有读书人自幼便想要效仿的偶像。 在他的心里,忠义候是圣神不可侵犯的。 想到竟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出了岔子,即便是平时不易动怒的杨彪,心里也禁不住升起了一团怒火。 他双眸微垂着,嘴角竟是勾勒起来,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满是愤意。 其他学士,也都不约而同地拉下了脸来。 终究,杨彪还是压抑住了怒火,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念。” 童子这才自锦盒之中取出了文章,战战兢兢地唱喏:“天地有正气……” 呼…… 一下子的,杨彪等人,脸色骤变。 这不是祭文。 “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啪! 有人拍案,是刘学士。 念到此处时,刘学士已经坐不住了,啪的一声,豁然而起,气呼呼地道:“这……是祭文?” 童子略显惧色,却还是道:“是。” 现在何止是祭祀坏了规矩,便连天人阁的规矩也已经坏了。 “这简直是胡闹。”蒋学士面容微沉着,眉头深深拧在了一起,怒斥道。 杨彪不动如山,只阴沉着脸色道:“继续念。”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呼…… 众人的脸色渐渐的有了改变,甚至到了后来,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而沉浸在这文字之中。 隐隐之间,杨彪的眼里竟有泪光闪烁。 这文字,犹如忠义候在天有灵,犹如忠义候就在面前,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浑身尽是腐肉,衣上满是血迹,可是他泰然处之的坐着,徐徐的进行自述。 音容笑貌,尽在眼前,他在自述时平静非常,完全忽视了牢房中的阴森和幽暗,亦不在乎,就在不久之前,所经历的一场严刑拷打,他似乎是孤独的,可是孤独的背后,却带着希望,带着对家国的无限向往,可是……他的身上,隐隐可以看到正气,这股生机蓬勃的浩然之气弥漫全身,于是,伤痛和孤独,俱都已经不重要了。 有的,只是一种坚持,一种理念! 还是那一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彪的眼里模糊了,接着闭上了眼睛。 可是在耳畔,却是童子稚嫩的声音:“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待这文章最后一句念出来,杨彪深吸一口气,才哽咽地道:“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好,好,好得很!” 其他学士,都是沉浸其中。 似乎这股浩然之气,历经了五百年,使他们也得到了传承,更被这文章所感染。 陈义兴也忍不住吁了口气道:“妙哉!” 这时,童子才道:“这是陈凯之的祭文。” 终于,所有人走回了现实。 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祭文是有格式的,可不是你随意用什么文体都可以。 “是陈凯之?”有人震撼道。 便连杨彪也震撼起来:“如此说来,是文体导致的乱子?” “不,不是。”童子道:“是因为祭文念出之后,礼官又念了数遍,学宫的师生,都跟着咏诵……” 呼… 其实若不是杨彪克制,他也忍不住想要咏诵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争议(3更求月票) 听了童子的话,杨彪虽是皱着眉,可心里却是感慨的。 往常的那些祭文,固然是肃穆,可某种程度来说,五百年来的所有祭文,只怕都比不得这一篇祭文。 只是……换一句话来说,礼就是礼,礼不可废啊…… 此事,还真是为难了。 倒是这时,陈义兴道:“杨公……” 他说话的时候,蒋学士和刘学士居然都情不自禁地道:“杨公。” 杨彪抬眸,却依旧感觉那正气歌,还在自己肺腑之间回荡,他看着诸学士,略显惊愕地道:“何事?” 众学士异口同声道:“吾等倡议……” 倡议? 杨彪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是啊,固然这祭文不合符礼法,可一码归一码。 天人阁是这大陈朝学子的最中心之地,可天人阁的规矩是不管外间事,就算陈凯之惹了麻烦,或者说是争议,天人阁自然都不能过问。 可是当有文章送到了天人阁,那么就该以文章论文章了,无论这篇文章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而现在,几乎所有学士都异口同声的倡议,这是极稀罕的事。 杨彪神色淡淡道:“这篇文章乃是祭文,可是以祭文而论,此文可能引来争议,诸公的心里可有数吗?” 是啊,这是祭文,偏偏却完全没有祭文的格式,杨彪依旧认为学士们能够慎重考虑。 那性子素来风风火火的蒋学士,此时一脸风淡云轻地道:“若不荐此文,老夫这辈子的诗书,岂不读了也是枉然?” 陈义兴等人纷纷点头。 “既如此……”杨彪倒没有再迟疑,便道:“那么,老夫也倡议吧。” 也就是说,全票通过了。 此时,杨彪正色道:“此文荡气回肠,大气磅礴,仅以此文,足以光耀万事,老夫倡议将此文荐入地榜,诸公既然都同举,那么也就没有异议了,择吉日,议定吧。” 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却仿佛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这文章虽是违背了祭文的规矩,可……对于他来说,是对的事。 ………… 现在这件事的主人公陈凯之,显然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没有花多少时间,朝野内外都震撼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正气歌,便连京兆府,现在已为之头痛不已。 天子脚下有坏人啊。 有人为了这正气歌的争议,争吵不休,有人说祭文只要表示追思即可,正气歌惊天旷古,仅以此文,足以告慰忠义候在天之灵,也有人翻出故纸堆,拿出《礼记》来,祭文不是这样写的,这一场祭祀会触怒亡灵。 于是,吵得面红耳赤,然后,吵不出结果,就打将起来了。 其实这件事的最大争议,并非在这正气歌,而在于礼。 礼法,是国家最重要的事。 因此有人提出,陈凯之才华固然横溢,却也需予以惩戒。 在朝廷中,这种争议,其实也不算太多,主要是翰林那儿闹得颇厉害。 可洛阳纸贵,导致一些读书人竟将人家纸铺砸了,京兆府上下就傻眼了。 还有这样的操作?只听说过有人做买卖价钱谈不拢,引发争执的,不曾见非要高价买不到东西,于是恼羞成怒,砸人铺子的。 京兆府只好拿人了。 紧接着学宫那儿,则不得不去捞人。 可是……此事朝中却是出奇的诡异,宫中没有丝毫的动静,似乎在等待什么。 而赵王殿下,已是入宫请罪。 请罪的理由,则是祭祀大典不力,恳请惩处。 本来朝野内外还算是安静的,可赵王殿下这一请罪,顿时就引起哗然了。 这下子,争议的重点就在于,这个大典举办得是否成功。 而成功的关键,还在于正气歌。 有人认为极为成功,一篇祭文,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若是忠义候在天有灵,定能感受到安慰。 可也有人觉得很不成功,因为礼法有失。失了礼,就是对忠义候的不敬,这怎么能算成功呢? 这自然要受到众人谴责。 赵王请罪,但凡有点城府的都知道,这其实就是一个讯号。 即意味着赵王认为这一次大典不成功,连他都主动请罪了,有些人自然也就坐不住了,于是雪片般的奏疏,纷纷飞入宫中,有人开始弹劾陈凯之无礼,请求惩处。 事情开始变得越来越值得玩味起来。 而陈凯之,处在这风暴的中心,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似乎并不在乎,因为对他而言,与其胆战心惊的等待着朝廷最后的结论,倒不如好好的继续读他的书,学习他的兵法。 陈凯之对于兵法很有兴趣,如常的清晨就赶到了校场。 见到了武先生,武先生朝他一笑道:“练箭还是继续学习行军布阵?” 这位武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大典一句话,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陈凯之想都不想,便道:“行军布阵。” 武先生点头道:“那好,你先连拉八十弓,老夫慢慢讲授给你。” 陈凯之无语凝噎。 坑啊,那你还问什么练箭还是学习行军布阵?早知道这样,他直接练箭得了。 无论外间酝酿着什么风暴,他依旧专心地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 与此同时,各国的快马,已是不分昼夜的火速将祭文送至了曲阜。 曲阜这儿,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祭祀活动。 只是这种祭祀某种程度和各国的祭祀一样,俱都是为了形式。 衍圣公每日卯时三刻就起来,在祭祀了圣贤之后,便又如往常一样,徐徐地抵达了杏林。 只是这一次,跪坐在这杏林的,不只是七大学公,还有十几个大儒。 众人见了衍圣公徐步而来,纷纷行礼。 衍圣公旁若无人一般,跪着坐下,而后他才沉声道:“祭祀大典,有劳诸公,辛苦了。” 接着,他才进入了正题:“昨日听闻文忠公说,三字经的比较已有了结果。” 文忠公颔首点头道:“是,两队蒙生,分别由周先生和邓先生教导。” 话音落下,两个大儒跪坐着,敛袖,朝衍圣公行了一揖。 衍圣公双眸微垂着,面无表情地道:“如何?” “学习三字经的蒙生,进度明显快了许多,虽只是短短十日,掌握的学问,与邓先生所教授的蒙生相比,进步极快。”他看了一眼衍圣公,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推广,可使读书之人,事半功倍。” 本是让惹争议的文,此刻却有了惊人的成绩,看来是值得推广的。 衍圣公若有所思起来,旋即淡淡说道:“看来这三字经,果然没有令吾失望。那么……”他踟蹰着:“就下学旨,知会各国,请他们推广吧,曲阜境内,也遵照办理,不过三字经还需润色为好,譬如这第二句,开篇即是‘昔孟母,择邻处’又说‘窦燕山,有义方’……吾看,有所不妥。” 文忠公顿时了然了。 一旦推广,那么全天下的读书人,只要入学便要背诵和熟读这篇文章,可是呢,全文第一句且不说,人之初、性本善,这是理所应当。 可是第二句,讲的便是孟母教授亚圣孟子的典故,至于这“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此句,这个窦燕山更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 这既是衍圣公府推行的启蒙书,将来势必要风靡天下,却独独开篇,却没有圣人的事例,这如何说得过去。 文忠公道:“末学会请文渊阁诸儒进行润色。” “很好。”衍圣公依旧板着脸:“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润色之后,再送吾看看。” “是。” “至于……这个陈凯之……”衍圣公眯着眼:“该如何处置?” 文忠公想了想,才道:“可以下学旨旌表,或是赐予学爵。” 一旁的文正公却是忧心忡忡地道:“衍圣公府,历年来对于学爵的赐予,都甚是谨慎,也早有定例,每年的学爵赐予,不得超过五人,唯恐学爵泛滥,影响公府清名。去岁,也是五个名额,独独是北燕国和西凉国的读书人没有得到赐予,为显得雨露均沾,因此今岁的两个名额,非要是北燕人和西凉人不可。年初的时候,公府已赐予了两个名额出去,如此一来,眼下的员额,只有一人了。” 他深深地看了衍圣公一眼,继续道:“这最后一个名额,拟定的乃是楚国荆州卢氏子弟,卢氏诗书传家,在荆楚之地具有很高的声望。其祖父卢志道,曾亲来曲阜,捐纳七万担粮食,为了弘扬圣人之学,可谓是殚精竭虑。此后他的长子在楚国出任相国,而今……” “噢……”衍圣公没有继续让文正公继续说下去,点点头道:“吾知道了,学爵的本意在于弘扬圣学,既如此,那么今岁就下学旨,旌表陈凯之吧,至于学爵,明岁再说。” “明岁怕也不成。”文正公道:“明岁要给……” “那就以后再说。”衍圣公摆摆手,不以为意的样子。 正在这时,却有童子匆匆进来,快步到了衍圣公的身侧,低声密语了几句。 第二百六十二章:赐爵(4更求月票) 听了这童子的话,衍圣公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口里忍不住地道:“竟有此事?堂堂大陈,竟闹出这样的笑话?” 衍圣公显得怫然不悦,一张面容越发阴沉,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似的。 “祭文呢,取来!” 童子忙将祭文送到了衍圣公的面前。 衍圣公扫视了众人一眼,见诸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便没有接祭文,而是道:“洛阳出事了,洛阳学宫,在祭祀大典上,竟闹出了笑话。” 众人不禁诧异起来。 这怎么可能出事?这五百年来,从未出过事啊,这么庄重的祭祀,对于各国都算是大事,怎么会出事? 于是大家都露出了甚是不解的样子。 衍圣公便将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之色,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礼崩乐坏的苗头。 而后,他这才看了童子一眼,道:“将文章,念出来吧。” 童子颔首:“天地有正气……” 所有人都沉默着,听着朗诵。 一开始,所有人明白了为何会出事,可是很快……开始有人动容了。 这绝对是属于一篇足以流芳千古的佳作,即便是衍圣公府不去推广,也足以光耀万世。 震撼。 深深的震撼。 盘绕在每一个人心头的,除了震撼,再无其他。 待文章念毕,杏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良久后,终于,文正公率先开了口:“文章,是极好的文章,堪称绝唱。只是……吾以为,此文放在祭祀大典,确是失礼之极。” 这的确是一片好文章,只是…… 衍圣公的面色依旧阴沉无比,依旧显得很是不悦。 这正是他心里最为抵触的地方,文正公说的是对的,一旦失了礼数,那么就是礼崩乐坏了。 而礼崩乐坏,对于衍圣公府来说,则是最糟糕的情况。 想了一下,衍圣公便淡淡道:“那么,就下学旨申饬吧。” “可是……”一旁的文忠公却是忧虑地道:“写此祭文的,正是陈凯之,衍圣公府不可既褒奖又申饬。” 衍圣公眼眸里掠过了不悦之色,显然认为陈凯之带来了麻烦,他冷冷道:“以申饬为主,否则一旦人人效仿,人心就要思变了。” 文忠公却是摇头道:“公所谋深远,末学叹服,可是末学有一个疑问。” “你说罢!” 文忠公忧心忡忡地问道:“公以为,此文若何?” 衍圣公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好文。” 随即,文忠公又问:“可以传世吗?” 衍圣公三岁便读书,儒家经典,无一不通,怎么会不识货呢?他下意识便答道:“可以。” 文忠公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如公所言,此文一出,洛阳学宫顿时便乱了套,无数学子跟着咏唱,由此,足见此文的力量,那么此文肯定已经开始流传,洛阳学宫的学子们既然对此文推崇备至,那其他各地的读书人呢?” “一旦此文成为经典,四处咏唱,并且传至后世,而公府却以礼法的名义对陈凯之进行申饬,末学所虑的是,天下的学子会怎么想?” 衍圣公目光一冷,道:“你的意思是,禁绝此文,将其列为禁文?” “已经迟了。”文忠公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何况此文正气凛然,所传颂的,正是圣人所倡导的精髓,一旦禁绝,更有可能是适得其反。” 刚才,衍圣公只想着礼崩乐坏,心下忧心而气恼,可经文忠公如此一说,方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了。 他踟蹰着,才抬眸道:“以汝之见,该当如何?” 文忠公正色道:“堵不如疏,何不如顺势承认此文呢?不但如此,还要对其大加褒扬。” “这可是违反礼制的。”一旁的文正公慷慨陈词。 文忠公摇头道:“何为制?衍圣公府予以承认了,这才是制。学府可以下文,将此篇文章列入祭祀忠义候的祭文之列,如此一来,就不算逾礼了。” 衍圣公似也开始权衡起来,他目光流转,想了想才道:“此文确实是佳作,足以名扬千古,可是他先作三字经,又作此祭文,公府都只予以嘉奖,则就显得恩赏太薄了。” “那就赐爵。”文忠公正色道:“学爵乃是公府颁发,本意是奖励那些为圣学做出贡献之人,这个少年人有此才学,若是不赐爵,委实说不过去。” 文正公却是皱眉道:“荆州卢家,如何交代?” 文忠公脸色一冷,严厉道:“公府无须向人交代。” 衍圣公权衡了片刻,便道:“卢家那里,明年再作考量吧,让他们等一等,陈凯之的事,汝等早早拟定学旨。” 见衍圣公已下定了决心,诸人心思各异,却纷纷道:“是。” 见衍圣公垂着眼帘,不再开口,众人会意,纷纷起身,长长作揖,预备告辞。 衍圣公只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李公,你留下。” 这李公,正是文忠公,于是其他人忙徐步而去,文忠公则是跪坐下来。 衍圣公张眸道:“近来,星官夜观天象,说西方有一星,原本暗淡,近来突是耀眼无比,此星比邻文昌星,有取而代之的征兆,这莫非是礼崩乐坏之象吗,这一次祭祀,吾最担心的,是恰好印证了天象。” 文忠公板着脸道:“公多虑了。” “是啊。”衍圣公正色道:“但愿……是多虑了吧,吾蒙祖宗恩荫至今,深知守业之难,因此吾诚惶诚恐,不敢懈怠。近来有人呈上五石散,愈发觉得神明开朗,似乎参透了天机,可这天机,却又是若有若无。” 文忠公轻皱了一下眉头,却道:“五石散并非仙药,还是少用为妙。” 衍圣公不可置否:“去吧。” 文忠公起身要行礼。 衍圣公却突然道:“听说近来在北燕等地,有杂学余孽潜入,是吗?” 文忠公道:“从前也察觉了许多这样的事,可最后查实,多是子虚乌有。” 衍圣公便眼眸一沉:“总要防患未然不可,派出学使前去北燕查证吧,他们虽不成气候,可终归谨慎为好。” 他抬眸,眼眸直视着文忠公,面带冷色,口气格外强硬:“宁杀勿纵!” 文忠公垂头,不敢去看衍圣公锋利的眼睛:“是。” …………… 不管这正气歌引起多大的争议,飞鱼峰的工程,已经开始了。 所以这一天的傍晚时分,陈凯之下了学回到家后,便有人登门造访。 此人是个年过五旬之人,可看上去精神却是不错,他和陈凯之见了礼,便道:“小人姓王,叫王坚,贱名不足挂齿,公子称呼我为王匠作即可,小人负责督造过一些山中的寺庙,也曾为工部督造过一些宫殿,对于营造之事,倒是有一些心得经验。” 陈凯之忙请他进屋来坐,见邓健在外探头探脑的,不禁给他使了个眼色。 这个师兄,怎么跟做贼似的。 邓健却不进屋,只在外头徘徊,陈凯之不禁觉得有些可笑,他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是让难逸理解,每次都先探头看看。 陈凯之索性懒得理他。 随即,陈凯之目光放到了王坚的身上,徐徐说道:“营造之事,学生所知不多,往后倒是要请费心了。” 王坚连忙道:“这是理所应当的,是分内之事,公子太客气了。” 王坚显得很拘谨,想来是因为匠人在这个时代身份低微的缘故。 陈凯之面带微笑,很客气地继续说道:“不过学生颇有一些要求。” 王坚恭敬道:“小人是公子雇请来的,自然都该听公子的。” 陈凯之便取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纸,交给王坚。 王坚打开一看,里头不只有飞鱼峰的构图,还有各种营造的要求,很是翔实,可谓是一目了然。 其中最有意思的,恰恰是里头一些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想法和构思,他看得有些痴了,极耐心地看下去,这才微微抬眸:“若是完全遵照如此来营造,小人倒是可以试一试,唯一的麻烦是,如此的工程,单凭人力却是不成的,需用火药开山炸石不可,这用火药开山炸石,可是犯禁的事,是杀头大罪啊。” “可若是不动用火药,似公子这般的构思,想要实现,却是难了,非要动用数千上万民力不可。” 这是实话,开山是最难的,陈凯之的要求太高,就算再有钱,也经不起消耗啊。 陈凯之却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笑道:“这个最容易,飞鱼峰可以用火药。” “什么……”王坚呆了一下,一双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嘴角轻轻蠕动,嗫嚅着:“这……是……” 陈凯之知道王坚有些害怕,毕竟这个时候私用火药,那是杀头之罪,没人敢用。 因此,陈凯之笑呵呵地解释起来:“飞鱼山身处学宫,学宫,可是法外之地,莫非先生忘了吗?学宫之内的事,朝廷想管管不着,而在飞鱼峰之内的事,学宫官学生也管不着,这是圣人赐予的大山,只要不出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管得着?” ………… 一个月很快要过去了,手上还有月票的,别浪费了哈,希望能支持一下老虎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开山辟地(5更求月票) 经陈凯之这么一说,王坚这才想起了什么,下一刻,却又为难地道:“可是火药是禁止买卖的。” 是呀,这么多火药,去哪里买? 被抓到私自购买火药,也是要杀头的! 王坚不禁抬眸看着陈凯之,目光里隐隐的透着提醒之意,似乎在说,老兄,养家糊口不容易,别坑人呀。 “那我来造。”陈凯之想了一下,很认真地道:“你预备好材料,硝石这些东西,总不可能禁绝买卖吧,你买好了,送到山里来,我配出火药,总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王坚不禁愣了一下,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位学宫公子……还会配制火药? 怎么他越发的觉得……眼前这位长得眉清目秀的公子,一丁点不像是个书生,反而像……像个王洋大盗? 他心里似乎还在打鼓,迟迟的犹豫不决,陈凯之则是好说歹说的,花了好半响的功夫,才总算是说通了。 说到陈凯之的这份构图,可是苦思冥想的结果,既然这山是自己的,自己也下了血本,那么这座山的营造,陈凯之怎么能不费心? 比如,他需要将山顶找平,弄出一个十亩大的空间,比如,他想修建引水渠,还想修出一条盘山路,这绝不是山中的栈道,而是真正意义的盘山路,可以让人用马车将物资运上山的那种。 除此之外,哪里是桃林,哪里是杏林,哪里是亭子,靠着湖泊的山脚,也要修建一个小码头,放几艘船在那,偶尔可以去垂钓。 甚至,他需要在山腰上,也找平一些土地,用来将来营建宅院,山涧里的瀑布也要利用,还有清泉,那儿可以建一处茶室。 山中,当然不能让杂草随意滋生,所以连草木都需挑选,某些杂草和藤条,得清理掉,换上一些作物,比如……蔬菜什么的。 种蔬菜和瓜果,主要是供应山中的需求,陈凯之甚至还想养羊呢,他记得上辈子,洛阳这一带有高山的牧场,养了羊就愉快了,即便不下山,照样杀鸡宰羊,不亦乐乎。 山下的湖泊可以养鱼,总之,这是世外桃源,是未来陈凯之事业的起点,将来若是真有大好前程,自然是好,实在不成,这里就是陈凯之的退路,大不了进山里装逼,躬耕于飞鱼山。 因此,许多的细节,陈凯之都需借鉴上辈子的经验,要尽力做到没有纰漏。 下山的地方,最好只有一个通道,陈凯之担心遭贼,所以这山门,还需设计得巧妙一些。 送别了王坚,邓健却是咳嗽一声,吸引起陈凯之的注意。 陈凯之看着邓健,不禁苦笑道:“师兄,方才叫你进去会客,你为何不肯?” 邓健摇摇头道:“是你花钱营造宅邸,师兄凑这个热闹做什么?不过师弟,你这样大肆破费,太过奢侈了,其实像师兄这般,安贫乐道,也不是坏事。” 他抬起下巴,似乎被自己安贫乐道的精神感动了,一脸喜滋滋地说道:“人生在世,所需不过一茶、一饭、一屋而已。我有这屋可以遮风避雨,侥幸有饭吃,有茶喝,便知足了。若是再有几部书,能够时常诵读,那便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陈凯之静静地看着他装,一时竟不知说啥好。 邓健一副自得其乐之态,背着手,颇为愉悦,双眸看着陈凯之,满是认真地问道:“怎么,师弟为何不说话?难道你认为师兄说得不是实话” 陈凯之迎视着邓健,见他非常愉悦,清逸的面容里满是笑意,道:“在那飞鱼峰里,我给师兄规划了一处宅邸。” “嗯?”邓健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的耳朵,仿若自己出现了幻觉,一双眼眸直直的看着陈凯之,陈凯之朝他轻轻颔首。 确定陈凯之说的是真话,邓健忙道:“什么宅邸,什么宅邸?我来看看。有几间厢房,有没有天井?有花厅吗?哎,师兄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啊,就是因为这宅子太小了,有朋自远方来,也只能在寝卧中招待,苦不堪言啊。” 这时候轮到陈凯之装了,他背着手,神秘莫测的道:“师兄,要淡定,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可问,不可问。” 邓健颇为沮丧,不过他似想起什么,突然板起脸:“你和那李文彬,有什么仇怨吗?” 陈凯之露出不解之色,不由道:“李文彬是谁?” 突然,陈凯之想到了那位李子先生,便道:“是翰林院的那位李子?” “正是他。”邓健一说起此人,顿时恨得牙痒痒的,方才还乐呵呵的脸,此时已满是怒意:“他在翰林院,四处说你的是非,今日,我差些和他争吵了起来,还是你那祭文的事,你的祭文,写的可真好啊,好吧,言归正传,凯之,你要小心了,此人毕竟是学爵,他说的话,代表的乃是衍圣公府,现在朝廷对于这一次祭祀大典,虽没什么动静,可是师兄觉得,事情没这样简单。” 陈凯之颔首,邓健的话是有道理的,他默默记下。 事实上,他何尝不觉得事情没这样的简单呢?李文彬这种人锱铢必较,在他手上吃过苦,而且本来这李文彬的文章作为主祭文,却最后被他的文章完全掩盖了光芒,自然会想着法子报复他。 何况此次他的祭文惹出如此非议,李文彬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不过陈凯之却一点也不怕李文彬,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因此他笑了笑,显得轻松起来,反过来安慰邓健道:“师兄放心便是,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在翰林里,少和人争吵,于你无益。” 邓健却是瞪他,一脸不快的样子:“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是来教训师兄了。哼,罚你今日不许吃鸡。” “有鸡吃?”陈凯之一双眼眸顿时发光,一脸开心地看着邓健,似乎这吃鸡还比文章的事情更令他在意了。 哼哼…… 我为你着急上脑,你却云淡风轻,真是气煞我也,真是没心没肺的东西。 邓健气鼓鼓的,非常不悦的说道:“是呀,可惜没你份,今天我就全吃了。” “是么?”陈凯之淡淡一笑,一双眼眸直直地看着邓健,邓健非常坚定地点头,下一刻陈凯之却在邓健没注意的时候,先溜去了屋。 邓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进去。 “耍赖……” ………… 光明在无形中度过,这几日,天气愈发的热了,陈凯之不得不穿上了汗衫去读书。 今日上午,依然是刘梦远亲自来讲授经史。 刘梦远功底深厚,只是讲课起来,颇为无趣一些,外头知了鸣叫,天气又闷,所以许多同窗都昏昏欲睡的,偏生这掌院在此,谁也不敢造次,只好强撑着。 陈凯之倒是精神好,坐得笔直,用心听讲。 读书不易,虽然肚子里有太多上一世的学问,总能让陈凯之一鸣惊人,可陈凯之更希望借助着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资,能学多少是多少。 其实经史这东西,虽然枯燥,除了考试之外,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用,可陈凯之深信,这种经过数百年淬炼出来的东西,一定有它过人之处。 上到了一半,突然……一声轰鸣。 轰隆…… 突而其来的一声巨响,顿时令同窗们吓得面如土色。方才大家还都无精打采的,一下子都精神了,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抱着头,胆战心惊的样子。 刘梦远亦是给吓了个脸色发青,也不知什么事,起初还以为是惊雷,可朝外一看,外头风和日丽的,哪里来的雷? 只有陈凯之知道,这是王坚已经带着人开山了。 他心里不禁咋舌,动静这么大?这可是要持续至少十天半个月的。 刘梦远总算恢复了冷静,便拉着脸道:“怕个什么,天塌下……” 下字还未出口,又是一声轰鸣,可谓是惊天动地。 刘梦远这次没法冷静了,整个人打了个哆嗦,面如土色地道:“这……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同窗们方才受了惊吓,可慢慢的胆大起来,纷纷挤眉弄眼,觉得颇有兴趣。 到了正午,陈凯之吃了茶点,却有文吏来道:“陈举人,外头有位姓钱的公子寻你。” 姓钱的? 陈凯之想不起是谁,却还是起身,赶到了学宫的仪门,只见一人远远在等候,他背着手,显得很是焦灼。 陈凯之方才知道是谁了,正是那位西凉国的皇子钱盛。 钱盛见了陈凯之,眼眸一亮,三步作两步上前,朝陈凯之道:“陈贤弟。” 陈凯之则微微侧身,避过了他的礼,这才回礼:“见过殿下。” 钱盛叹了口气,道:“冒昧来访,实是不该,不过实是万不得已,还请见谅。” 见这个家伙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陈凯之心里狐疑:“不知殿下有什么事?” 钱盛又叹出口气,才道:“上次我拿了你的那幅行书,命人快马加急送给了父皇。” 陈凯之不禁一脸同情地看着钱盛,其实他不需要钱盛来揭晓,大致就能知道答案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卧薪尝胆(1更求月票) 当日在白马寺,陈凯之的题字,本是为了讽刺法海禅师。 可是这位钱皇子,却是感同身受。 西凉国虽还是以儒生治国,却也有佛国的美誉,西凉国在各国之中,实力最小,不过统辖十三州郡之地。可其寺庙,却是多不胜数,号称有寺四百八,朝中更是设立国师等职,西凉的天子,除了依靠科举出仕的读书人治国,同时许多国计民生的问题,亦是依靠着那大大小小的和尚。 正因为如此,陈凯之在书中大致地对这西凉国有些认知,西凉国内部,常年的动荡,一方面是寺庙大量兼并土地,引发了儒生的不满,矛盾极为尖锐,另一方面,因为寺庙昌隆,引发了宗室内部一批人的忧心,于是便有了拥佛派和灭佛派之别,双方为此进行了近百年的斗争,甚至一度引发了巨大的政治危机。 如今的西凉天子,显然是位笃信佛教之人,拥佛派大获全胜,因此无数人遭受了杀戮和罢黜,至于这位钱皇子,若不是因为他的宗室,只怕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如今将他送到了大陈来做质子,本质上就是一种流放。 这家伙,居然还想靠着陈凯之的题字,想要说动他的父皇,好让其回心转意,其结果,可想而知…… 陈凯之在心里也忍不住为其感到难过,但即便同情钱胜,他也不会表现出来,没人愿意被人同情,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处在优势之中,如果直接表现出来,恐怕对方反而会暴怒。 因此陈凯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钱盛,道:“想必因为这个题字,反而使殿下遭受了斥责吧。” “何止是斥责。”钱盛摇头,一张面容里满是担忧之色,但他依旧很不甘心,觉得自己没错,他叹息道:“我的儿子在西凉,已被拘禁了。” 陈凯之不由咂舌,他的儿子,可是皇孙啊,虽然几乎可以想象,钱盛被‘流放’在这里,而和他亲近的人一定会被秘密的监视,可一旦这些秘密的人走到了台前,选择了直接拘禁,这就说明,钱盛已经到了危机四伏的地步,甚至可能遭受杀身之祸。 在西凉天子的眼里,什么皇孙皇子,什么血脉至亲,显然都不及自己的修行重要。 这样六亲不认的国度,真是让人觉得可怕。 陈凯之为他默哀,忍不住感慨道:“哎,最是无情帝王家。” 钱盛听了这话,身躯一震,像是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心窝子,他顿时双目通红,嘴角微颤着,难过得哽咽起来。 “若是畏死,死无所惧,只可惜西凉数百年的基业,竟被这样的糟蹋作践,你可知道西凉已是危在旦夕了,如此贫瘠的小国,有寺庙数百,所占的土地,竟是国中良田的三成,不但不用缴纳税赋,反而宫中年年赏赐,百姓们已经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每年还需捐纳各种香油、烟烛,若是再不改弦更张,只恐……只恐……。” 他说着,面容竟是掠过丝丝恐意,不过那恐意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色。 顿了一下,他深深地看着陈凯之,道:“此番我来寻陈学弟,是知道已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这些日子,每晚在睡之前,都想着不知道自己明日起来时,是否还能见到第二日的太阳;因此,想来见陈公子一面,也算是了了当初在白马寺里的一面之缘,那一番教诲,至今铭记在心。” 语气凄婉,说罢,他便朝陈凯之深深作揖。 “就此,拜别。” 他双目含泪,面色苍白,转身要走。 陈凯之深深凝眉,看着眼前那抹落寞的身影,心里涌起酸楚之意,随即他叫唤道:“且慢。” 钱盛驻足,蓦然回头,不解地看着陈凯之:“不知还有什么见教?” 陈凯之面带忧色,双眸凝视着钱盛,郑重说道:“如你所言,只怕用不了多久,可能你父皇就会派来使节,取你的性命了。” 这一点,陈凯之已经是可以确认的。 那一幅字送去了西凉,西凉天子势必震怒,所以才有了扣押皇孙之举。 可接下来呢? 那些围绕在西凉天子身边的国师们,肯轻易罢休吗? 他们肯定要寻一个名目,杀鸡儆猴,让所有人看看反对修行的下场。 钱盛自己要作死,而他远在大陈,早已远离了西凉的庙堂,这时候,若是那些国师们隔三差五的在西凉天子耳边‘美言’一番,依着那西凉天子的尿性,钱盛还会有命在吗? 估计用不了多久,自己在也见不到钱盛了。 钱盛却没有半点惊惧之色,甚至带着几分冷静淡然地朝陈凯之点了点。 “你不怕嘛?”陈凯之格外认真地问道。 钱盛勾唇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在唇边化成一抹苦涩:“这没什么可怕的,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也只好一死以谢君恩而已。” 陈凯之忍不住皱起了深眉,道:“那你就这样甘心?” 钱盛摇摇头,一张面容满是凄然之色:“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了。不甘心又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看着丧气的钱盛,陈凯之心中不禁涌上更多的酸楚之意,下一刻,他朝钱盛轻轻摇头:“其实是可以挽回的。” 钱盛呆了一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凯之。 这个时候他还有救? 陈凯之双眸微微一眯,满是失望地道:“钱兄赤诚之心,这本没有错,可错就错在,太幼稚了。” 骂你,也是为你好啊。 陈凯之见过聪明人,也见过蠢人,不过钱盛这样幼稚,偏生还想牵涉进庙堂之争的人,却是鲜少看见,说句难听的话,若不是因为他是西凉天子的儿子,只怕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钱兄,想要得偿所愿吗?”陈凯之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清澈的双眸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这句话,有极大的诱惑,已是走到了绝路的钱盛不禁一呆,整个人完全惊住了,他看着陈凯之那双含着笑意,透着魔力的眸子,仿佛是不管陈凯之说什么,都令他没来由的信服。 就是因为这股没来由的信服,令他在这绝望囚牢中猛然的又似乎看了一个希望的小口。 他的嘴角轻轻一颤,激动地开口:“还请赐教。” 陈凯之见钱盛激动的样子,便知道自己已成了他唯一的救命草。 他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便正色道:“想要得偿所愿,首先要做的,就是自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现在是因为那个题字引来的杀身之祸,那么就必须想办法从这里下手。” “啊……” 陈凯之此时显得很是自信的样子,这是他的套路,在给人出谋划策之时,若是显得不够自信,连自己都骗不过,怎么能让别人相信你呢? 所以陈凯之智珠在握地道:“所以,要以毒攻毒!从现在开始,钱兄就必须争分夺秒的保住自己的性命,今夜,你应当立即写一道奏疏送去西凉,告诉你的父皇,你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送了这题字之后,在梦中,突有佛光盖顶,佛祖呵斥了你一番,使你梦中醒来,顿觉冷汗淋淋,仔细回想,心里大为恐惧,感受到了我佛慈悲,令你回头是岸的本愿,所以你上书请罪。” 梦? 钱盛惊住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满是失望地看着陈凯之道:“陈贤弟,我视你为知己,可你将我当做什么人,我绝不屈服……” 卧槽! 真是一头倔强的驴啊! 陈凯之顿时觉得自己自讨苦吃,做着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帮人帮到底,面对怒火腾腾的钱盛,他没有生气,而是笑吟吟地继续道:“谁说这是屈服?这是卧薪尝胆,你自己也说,西凉国上下的军民百姓,深受寺院之害,你若是死了,他们却还活着,还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还在你的儿子,还给扣押着呢,若是你死了,他又受到怎样的对待?难道为了他们,你不该卧薪尝胆吗?死很容易,可有时候,活下去,忍辱负重,却是很难。” 钱盛迟疑了,深深凝眉,脸上略显痛快之色,终究他问道:“只因为如此,父皇就不会追究吗?” 陈凯之含笑着摇头。 “不会。” 下一刻,他便徐徐给钱盛道来。 “你需明白一件事,你的父皇和那些僧人想要杀你,并非是因为你叫钱盛,而是因为你的行为动摇了他们的根本,若是继续纵容你逍遥在外,将来若是有人效仿怎么办?可一旦你做了这个梦,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梦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他们要的,是有一个人能够幡然悔悟,诚如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样的道理,这样,他们不但会让你活下去,而且还会大肆的宣扬你的事迹,因为你是皇子,你历来都是倡导儒学,敬鬼神而远之,一个连你这样的人,都得到了感化,他们怎么舍得杀你,巴不得你活在世上,你多活在世上一日,就多了一个回头是岸的范例,于他们有莫大的好处。” 第二百六十五章:宫中有旨(2更求月票) 等陈凯之说罢,钱盛又是一呆,目光里似乎因为这股希望而多了抹光彩,不过也仅是片刻间而已,他的面色竟又是黯然了下来,幽幽地道:“可是,即便这样的苟且偷生,又有什么好处?” 论起各种玩黑心,陈凯之自居第二,都算是谦虚。 此此时,他扬眉笑呵呵地道:“此言差矣,有些时候,忍辱负重,是为了有一日能正本清源。殿下活了下来,还可以卧薪尝胆。这第一步便是想尽办法重新回西凉国去,这一场梦,其实就是一个机会,不过却还差了一些东西,一个可以让皇子殿下重新得到你的父皇信任的东西,这时候,皇子殿下要极力做一个崇信佛祖的人,要比别人更加的虔诚。” 钱盛深深地皱起了眉,很是无力地摇头:“这些事,我做不出。” 陈凯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世上之事,多磨难,殿下想要达成所愿,做的出也得做;做不出,也得做。殿下,你的敌人比你要强大一百倍,学生想问,殿下自信自己可有机会击败他们吗?” 钱盛顿时沮丧起来,再次摇头。 陈凯之勾起一笑,道:“不,其实还有机会击败他们的。要跟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正面的硬碰硬,那叫以卵击石,所以殿下唯一的机会,就是背后捅人刀子。” 钱盛的脸抽了抽,满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这是要他阴人,瞬间三观尽毁了。 陈凯之却是背着手,一副平淡的样子。 “要背后捅人刀子,就必须得绕到别人的背后去,可是……敌人是绕不到人的背后的,是人都对自己的敌人都有戒心,只有自己的朋友才可以绕到身后,然后……” 说到这里,陈凯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清隽的面容里掠过一丝恨意:“一击必杀!” “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这样,可是殿下想想那些还在受苦的人,想想那些你最是在意的人……因此,殿下就算不喜欢,也要作。而想要卧薪尝胆,首先要做的,就是和要他们站在一起,比他们更加虔诚,他们说一,殿下要更坚定地说一,潜伏起来,等待时机,直到机会来临时,再一击致命。” 钱盛竟有些恍惚,想来他的教育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教诲’,每个人都是告诉他要心怀天下,要善良,可从来没陈凯之这样的话语。 陈凯之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能说的,也只有如此了,至于最后如何,完全就是钱盛自己的造化了。 陈凯之的确同情他的际遇,可真论起来,二人的交情其实并不深,掏心窝子的话也不可能无休止的说下去,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因为对方可怜,自己就没了防备之心。 因此话点到为止,陈凯之便朝钱盛一礼道:“殿下,愿你一切安好。学生还有功课,就此先行告辞。” 说罢,不待钱盛有所反应,便很干脆地旋身走了。 钱盛若有所思,他惆怅地站在这仪门之外,目送陈凯之渐渐去远。沉思了良久,终于,像是下了决心,猛地张开了眼睛。 那就试试看吧…… 陈凯之刚刚回到学里,便见杨业瞪着眼堵着了他。 陈凯之忙作揖道:“学生见过……” 说到这里,突的,远处又是轰隆一声惊响。 杨业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嘴角微搐起来:“陈凯之,你……你……” 陈凯之苦笑着,朝他一摊手:“营造的事,学生已经全权委托了王匠作,学生敢问,飞鱼峰是不是全权都由学生做主,其他人不得干涉?” 杨业板着脸,依旧死死地瞪着陈凯之,过了一下,最终很不甘心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 “是。” 陈凯之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微微勾唇,淡淡笑了起来:“这样,学生就放心了。” 意思是,既然是我全权做主的,那么飞鱼峰里的事,就请不要过问了。我做什么,你也别大惊小怪的,反正我自己全权做主,你们都不能干涉的,那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杨业突然有一种搬了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却又无计可施,最后叹了口气,才苦笑道:“其实老夫来寻你,是因为宫中有旨。” 陈凯之满是惊讶地道:“宫中不知有什么旨意?” 杨业正色道:“宫中有旨来,令你明日参加筳讲。” 参加筳讲? 陈凯之只是一个举人,而筳讲,是翰林官的事,为何这个时候会邀他参加筳讲呢? 这倒是怪了。 莫非出了什么事? 他不解地看向杨业。 杨业皱眉,满是担忧地说道:“据说,是衍圣公府派了使者到了京师,是专程为你而来的,现在到底因为什么事,老夫也是不知,老夫倒是有些担心。明日的筳讲,你务必参加,到时,老夫命人送你入宫去,你小心一些,千万不要授人以柄。” 那一首正气歌,闹出来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杨业才有所忧心是正常的。 陈凯之便点头道:“学生知道了。” 入宫? 陈凯之的心里竟有些小小的激动,不知这一次入宫,还可以见到太后吗? 也不知怎的,太后那慈和的样子,留给了陈凯之极深刻的印象。 虽然明知道,那或许太后笼络人心的手段,又或者是所谓上位者的帝王之术,可偶尔回想,那关切的话语之中,依旧给了陈凯之不给磨灭的感觉。 至于所谓的筳讲,陈凯之反而是不关心的,或许,只是一场辩论吧。 早就听说过,宫中的筳讲最是口舌无忌,每天在学宫里练箭读书,的确略有枯燥,陈凯之倒是很愿意去见识一二。 …… 到了傍晚时分,无论是学宫的生员还是各个衙署,此时下学的下学,下值的下值。 这个时候,翰林李文彬,也是下值了。 他虽年轻,在翰林院的官职也不显赫,不过是个侍读而已,只比邓健的品级高一些。可因为身负学爵,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至少在翰林院里,不少人会高看他一眼。 因此他的架子也大,一般他这样品级的官员,大多是一顶青顶小轿,可李文彬所坐的,却是红顶的轿子。 今日下值后,他并不没有立即回家去,此时,那顶他所坐的轿子,正稳稳地落在鸿胪寺的门口。 鸿胪寺乃是招待各国使节的机构,等李文彬下了帖子,过不多时,便从里头走出了一个老仆。 这老仆朝李文彬行了个礼:“请进。” 李文彬下轿,在老仆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回廊,才到了鸿胪寺的一处小院。 只见这院落里栽种了许多竹子,风一起,便沙沙的响,在这略带闷热的时节里,使人不免心旷神怡。 等李文彬到了厅里,便见一个纶巾儒衫之人豁然而起。 李文彬露出了笑容,朝这人行了一礼,此人同时回礼,接着此人手一摆道:“李学弟,请坐。” 李文彬道了一声多谢,随即感叹道:“郑学兄,自从我自曲阜回到了洛阳,参与会试,金榜题名,入了翰林,你我已有七年不曾相见了吧。” 这位郑学兄便含笑道:“是啊,当初恩师让你回来参加科举,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你走之后,恩师还说了,说是将来再见你,只怕难了,以你的才学,必定不会名落孙山的,果然一切如恩师所料啊,往日读书时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与学弟重逢,回忆起来,实在是教人感慨。” 李文彬也唏嘘了起来,随即眉毛一挑:“此番学兄来洛阳,所为何事?” 郑学兄道:“奉衍圣公府之命,传达学旨。” 李文彬笑了:“可是传达给那陈凯之的?” 郑学兄颌首:“正是。” 李文彬显得犹豫起来,道:“这陈凯之,最爱大放厥词,沽名钓誉,这一次大典,他如此失礼,不知这学旨中是褒还是贬?” 郑学兄摇摇头道:“这个,我便不知了,衍圣公府签发的学旨,俱都封存完好,我不过是带宣学旨,跑腿而已,如何能预知这学旨中的内容。” 见李文彬面带忧虑之色,郑学兄反而安慰他道:“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担心,衍圣公府最重的乃是礼,此次大典逾礼之事,曲阜上下都知道了,文正公似乎很不悦,在和几个大儒宣讲时,连说了七个礼崩乐坏。这文正公是何等人,怎么会平白说这些话?” 李文彬不禁大喜,道:“这么说,极有可能是申饬的学旨了?一旦衍圣公府下了申饬,那陈凯之无论有再大的才气,也是身败名裂啊,自此之后,天下读书人,谁还敢和他为伍?” 郑学兄扬眉一笑:“料来是申饬的多吧。”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才又道:“我来时,曲阜那儿有流言,说是天象有异,文昌星似有被煞星冲撞,隐藏起光华的迹象,这是礼崩乐坏的征兆,现在大陈这里,又出了这样的事,可想而知,衍圣公势必动怒了。” 李文彬骤然明白了,勾唇笑道:“这么说来,我心里便有数了。” ………… 看到不少同学打赏,老虎在此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熄滅、吃***、neoniubi123、秋怀涵梦、雨寒风霜、北非小狐、股海任逍遥、廖宇航、chunryang、逗比龙1989、kafay的摩天轮、摔死的猫喵喵……等等,谢谢你们,其实不管打赏还是留言,又或是投票、订阅,都是告诉老虎,大家都在支持老虎,也因为大家,才让老虎能坚持这么多年,再次谢谢大家! 第二百六十六章:参加筳讲(3更求月票) 想到陈凯之将要身败名裂,李文彬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面容里满是得意之色。 此时,郑学兄却又板起脸来道:“自然,这些事儿也料不准,只能说是十之八九吧,明日就是吉时,按理,吾要先去觐见大陈的太后和天子,方才召陈凯之宣读学旨,学弟,等事情办妥了,你我再聚一聚,我们已经许多年不见了。” 虽郑学兄如此说,李文彬心里依旧认定陈凯之就要倒大霉了,心情大好,眼眉透着浓浓的笑意,随即道:“不说这些,难得郑学兄来了洛阳,我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他眉梢中带着深意的样子道:“在这洛阳,天香楼是个好去处,不似去曲阜,竟连歌楼都禁绝了。” 郑学兄只笑了笑,既没有应承,也没有摇头反对,只是道:“等办完了正事再说。” 李文彬只是笑着点头。 …………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又是早早的起来,倒没有如往常那般赶去学宫。 他装束一新,想到又要入宫,而这一次,竟要是去参与筳讲,这……筳讲所在的文楼,便是传说中的‘天子堂’,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人生志向,若说不激动,却也是假的。 陈凯之正想着,邓健已经在外间再三催促了,他身为翰林,今日也是需参加筳讲的。 又过了一会,宫中居然有马车来了,这令陈凯之不免受宠若惊,师兄弟二人倒也不客气,准备妥当了,便直接上了车,朝着那洛阳宫而去。 这一路上,坐在马车里,邓健免不了滔滔不绝的交代陈凯之许多事,多是筳讲中的规矩:“到了文楼,你什么事都不要管,尽力少说话,翰林们个个满腹经纶,能言善辩,而且在筳讲中,是最不客气的,别让人抓到了话柄,否则非要被人穷追猛打不可。” 陈凯之只点头道:“噢,知道了。” 转眼之间,便已到了洛阳宫外,禁卫验明了正身,才放二人进去。 宫中的规矩森严,所以刚刚穿过了宫门的门洞,就已有接引的宦官等候了,领着师兄弟二人朝着宫苑深处而去。 而此时。 衍圣公府的使者郑宏已至宣礼殿,朝着太后行了大拜之礼,口称:“学下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太后这几日显得心事重重,为了陈凯之的事,她已是几日不得好眠了。 这孩子怎么如此大胆呢,关键时候也不知收敛下。 不过太后又忍不住略有感慨,这有先帝的秉性啊。 坐在凤椅上的太后,神色淡淡地看了郑宏一眼,只遵照着礼仪接见郑宏,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场面话罢了:“衍圣公身子可好?” 郑宏道:“尚好,有劳娘娘挂心。” 太后便微微一笑道:“年初的时候,他命人进献了五石散,说是能延年益寿,哀家啊,倒不指着靠这个来延年,倒是赐给了虢国公,虢国公连说这五石散真是灵药,至今还心急火燎的寻哀家再赏赐一些呢。” 郑宏心里便明白了什么,随即道:“是,下学回到曲阜之后,便立即禀告衍圣公,不日便将这神药送来。” 太后只是轻轻点点头::“此番你来,所为何事?” 郑宏道:“为的是宣读学旨。” 太后的眼眸里闪露出意味深长,道:“什么学旨?” “事关着忠义候的大典。” 太后的心里不免微沉,显得忧心忡忡起来。 她的确为陈凯之感到担忧,可是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她极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依旧神色淡淡地说道:“是吗?想不到衍圣公府,动作如此之快,以往的时候,也不曾见你们这般心急火燎,哀家还以为,没有数月的功夫,衍圣公府还没有决断呢。” 郑宏恭谨地道:“下学这便不知了。” 太后嫣然一笑,心里却是警惕,便道:“不知何时启封,宣读学旨?” “要等吉时,一个时辰之后。” 太后颔首:“哀家听闻了此事,特意将陈凯之召至文楼,今日乃是筳讲的日子,郑卿家久在衍圣公府,料想一定是学问精深的大儒,不妨就随哀家一道去文楼听听翰林们有什么高见吧,等到了吉时,再颁学旨,何如?” 郑宏再拜:“恭敬不如从命!” ………… 在另一头,陈凯之已经步入了文楼。 可是当他走进文楼的时候,却是发现这里不过是不起眼的小楼。 这令陈凯之颇为失望。 在他的认知里,皇宫是天下最金碧辉煌的地方,这里的所有建筑都理应华丽炫目的。 这已是他第二次来这洛阳宫了,可是所看到的,却颠覆了他往日的认知。 这里的建筑,固然是宏伟,可里头的装饰,却多是朴实,甚至可以说是陈旧。 皇家富有四海,可在这宫中,却极少见富贵之气,传说中的金地砖,还有贴着金箔的墙面、柱子,还有那什么白玉的灯架,竟是全无踪影。 这令陈凯之摇头,上一世,他曾参观过凡尔赛宫,那种土豪之气,可谓是扑面而来,陈凯之踏入的时候,顿生尼玛这龟儿子真是有钱啊。 反观这里,却显得过分的内敛,甚至比起金陵的某些大富之家,可能都稍有不如。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儒家影响吧,儒家虽有许多糟糕之处,可是提倡的某些精神,在被统治者接受之后,某种意义来说,也不是坏事。正因为如此,可能许多统治者亦有贪欲,可在表面上,至少还会假装做出一些节俭的行为。 大陈全盘接受儒家,是以恪守着为天下表率的思想,历代天子,对于洛阳宫,只是对原有的建筑进行修葺,修修补补五百年,楼塌了方才新建一下,指导精神,也大多还是以朴素为主的,似那种墙面贴金,地上用琉璃,这种土豪的玩意,则被认为是昏君,是亡国的征兆。 此时,文楼左右,已座无虚席,百来个翰林官,正尊卑而坐。 邓健乖乖地坐在了末席,他的资历最低,而在这里,却没有陈凯之的座位,他索性只好站在了门角。 翰林们见了陈凯之来,都不约而同地朝陈凯之上下打量,各怀心事,却是鸦雀无声。 陈凯之对于这些翰林,却是不敢轻视的。 学宫和这里不一样,学宫说穿了,还是学校的性质,那里的人,都是以学问的优劣来论英雄;可在这里,是官场,固然翰林的职责,和学识有关,可是凡事只要掺杂了利益,就全然不一样了。 “这不是文采无双的陈举人吗?” 终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个声音,只是那声音略带嘲讽之意,格外尖锐。 陈凯之逡巡过去,一眼就认出了,那说话之人正是那位‘李子先生’。 只见李子先生很不客气地看着他,面带调笑。 这李子先生,正是那李文彬。 李文彬今日颇有底气,既然衍圣公府将礼仪看得比天还重,那么自己正好趁此机会先表明态度,显得自己真知灼见。 陈凯之只是冷然地看了李文彬一眼,眼角的余光却看向其他的翰林。 一个李文彬,他懒得理会,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置之不理,就显得没有格局了,这很容易让翰林们将自己和李文彬视之为一个整体,同仇敌忾,所以陈凯之笑容可掬,朝李文彬的方向作了个揖,淡淡说道:“末学后进,当不起才子二字。” 许多翰林见了,纷纷暗暗点头,觉得陈凯之没有才子的狂傲。 李文彬目光一冷,正待要开口,这时,有宦官唱喏:“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文楼里,瞬间肃然起来。 这一次,见这位大陈的天子,小皇帝似乎长大了一些,不过没什么用,依旧还是被人抱着,似在熟睡。 而太后则头戴凤冠,穿着朝服,举步进来,那郑宏则是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众翰林齐声道:“吾皇万岁,娘娘金安。” 太后进殿之后,回眸看了门角的陈凯之一眼,别有意味地竟朝陈凯之笑了笑。 陈凯之以为自己眼花了,一时失神,这眼眸……还真是……怪怪的。 他忙垂头行礼,掩饰自己的尴尬。 不多时,太后已进入了帘后,接着便不动声色了。 一个宦官唱喏道:“娘娘有旨,诸卿随意吧。” 所谓随意,便是让大家各抒己见,这是筳讲的老套路,毕竟来这里是学习的,翰林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今日都是‘学生’。 可是太后却开了口:“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宦官忙看过去,见翰林们都是跪坐,唯独陈凯之站着,便道:“是娘娘召来的学宫举人陈凯之。” 太后在帘后,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不过她声音却显得冰冷:“既如此,为何不赐坐?” 宦官见娘娘似有动怒,哪里敢怠慢,忙搬了一个软垫来,放到了陈凯之身前。 陈凯之行礼道:“谢娘娘。” 虽隔着卷帘,陈凯之熟悉的声音,却依旧让太后心里一暖,她却没有回声。 于是这文楼中又陷入了死寂。 第二百六十七章:放马过来,单挑(4更求月票) 文楼的安静也只是保持了半响,便有学士道:“今日所讲授的……” “吴公。”却是李文彬的声音:“今日筳讲,有稀客来,此人大才,以下官愚见,还是不要照本宣科,不妨请这位陈举人来讲一讲吧。” 这才开始,就直接点到了陈凯之,而且显然的,这分明是刁难的意思啊。 一个举人,从未在翰林做过一天的官,让他读书可以,写文章自然也是得心应手,可让他在这天子堂做一回老师,讲一讲学,下头还有这么多饱读诗书的翰林们听着。 就算陈凯之才高八斗,只怕心里也不免会胆怯。 既然李文彬如此说了,众翰林却都不做声了,只纷纷看向陈凯之,想看看陈凯之的意思。 陈凯之却没有露出半点的惊惧之色,这一切,似乎都在陈凯之的意料之中。 跟李文彬打交道也不是第一回了,陈凯之也是早就见识过李文彬的为人。 有李文彬这样的人在,他不想出风头都不行,这个人恐怕是恨透了他,所以自然会想尽办法的让他处在风口浪间的。 不过,在来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因此陈凯之脸色平静,徐徐上前,态度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淡淡说道:“学生何德何能,不敢。” 李文彬双眸斜斜一眯,冷冷地看着陈凯之。 他又怎么会轻易让陈凯之混过去,他的脸上透着笑意,夸赞地说道:“如何不敢呢?你的文章入了地榜,是旷古未有的少年才子,何况便连祭文,你都敢别出心裁,陈凯之,你还是不要拒绝了。” 陈凯之早就知道这个李子先生会报复自己,却不曾想到他是用这种方式,他想让自己丢脸,想看自己笑话。 而看笑话的最佳方式,就是先将一个人捧得高高的,等推到了风口浪尖,这时候,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都可能被放大检视了,稍有一点的缺点,便可能成为别人攻讦的目标。 他想看笑话…… 真要看吗? 陈凯之突然一笑,倒是不客气了。 因为这是挑衅。 若是再不敢,可就是怯弱了。 陈凯之朝他一礼,才道:“既然李子先生想要考教,那么不妨就请出题。” 明明李文彬是说,让陈凯之来讲学,现在陈凯之却直接了当的将李文彬的话理解成为考教。 这里头却是暗藏了心机,一方面,是暗示说,你李子先生身为翰林,居然来刁难我。 而另一方面,则是暗示,我陈凯之和你卯上了,这是私人恩怨,至于其他翰林,还请自恃身份,不要插手。 就如街面上,你碰到了自己的仇人,而你的仇人正和数十个同学走在一起,作为一个不想被群殴打成猪头的人,跑是跑不掉了,你不可能跑得过一窝人,想装x什么的,那是休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表现出豪气,来啊,某某某,放马过来,单挑! 这一句话挑衅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李文彬若是不接受,反而落了下风,他冷冷一笑道:“指教倒是言重了,不过我久闻你的文名,倒是想问一问,陈凯之,你写过祭文吗?” 这是在挑刺。 不过陈凯之也早就猜到了李文彬定会捉着这事不放,他倒是不怕,而是轻轻颔首。 李文彬又道:“祭文可是如你那一句天地有正气那般的写法吗?” 要知道,陈凯之的这篇祭文可是引起了许多人的争议。众人想到了陈凯之的祭文,就不禁感到头痛,已经有人不悦地看着陈凯之了。 陈凯之却无所谓,一脸淡定地道:“末学想到忠义候的事迹,心中百感交集,不作此文,不足以表达追思之情,至于格式如何,倒是不重要了。” “不重要?这是礼法,礼法可以轻言废弃的吗,你以为你是何人?你是衍圣公?” 李文彬这话,显然是步步紧逼。 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道:“什么是礼?” 李文彬冷然道:“你倒是讨教起我来了。” 陈凯之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狡黠的笑意,摇摇头道:“若以礼而论,先生就触犯了礼教大妨了。” 李文彬一呆,皱眉道:“你又胡说什么?”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道:“子云: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这话,先生可曾听说过吗?可是我见先生,衣饰华美,虽官居下品,竟是篡越上官,敢问,这是礼吗?” 李文彬不禁一怔。 他本**面子,素来喜欢华美的衣衫,自己毕竟有学爵,所以即便官职低了一些,却也无关紧要。 可现在陈凯之竟拿这个来说事,他不得不道:“强词夺理。” 陈凯之却是正色道:“既然先生认为学生引经据典,便是强词夺理,却又为何口口声声的说学生的祭文,因为不遵格式,就成了失礼了呢?礼记与周礼,洋洋数万言,先生就当真都遵守了吗?” 这两部书,对于大大小小的事,无不有所规定。 可事实上,若真要按书中的东西去执行,陈凯之相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等李文彬有所反驳,他便又道:“由此可见,孔圣人所遵之礼,唯有似至圣先师这样的圣贤才可以做到,学生自信一生之中,有颇多失礼之处,这是学生的遗憾,因此,才需多读书,三省吾身,这才可以勉强及上圣人万一,而至于先生,亦不是圣贤,难道就没有失礼之处吗?这其实并不怪先生,你我都不是圣贤,总有失礼之处,因此才需发奋读书,尽力使自己做的更好,虽可能永远及不上圣贤,却总可以无愧于心。” 这一番话,让李文彬哑口无言。 陈凯之没有在祭文上头纠缠,而是直接在礼记中挑了李成章的错,这叫围魏救赵,可他没有趁胜追击,转而说,这其实是可以原谅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圣人的行为,完全符合规范,是因为他们是圣贤啊。 可是你我皆凡人,肯定是不如圣贤的,就算行为举止有失礼之处,这固然是可以指摘,但是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错误,以后三省吾身,改正就是了。 有毛病吗?没毛病…… 转眼之间,就将这祭文的事,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了一个小问题。 当然,陈凯之也说了,自己会改,三省吾身嘛,读书人都爱它。 李文彬却意识到陈凯之的诡辩,他冷笑:“可是衣饰有别,不比你这祭文,这祭文何等重要之事,而你此举冲撞了忠义候的亡灵。” 陈凯之摇摇头道:“君子敬鬼神而远之。” 李文彬厉声道:“狡辩!” 陈凯之同样报以严厉:“这不是狡辩,这是圣人说的话,圣人还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李文彬又顿时一呆。 卧槽,这厮还真特么的什么招数都有啊。引经据典,信手捏来,满口都是圣人的话。 这使李文彬更是恼怒,双眸微微眯着,很是不屑地看着陈凯之,冷冷反驳道:“这么说来,既无鬼神,为何要祭祀?” 陈凯之慨然道:“我等所祭的,乃是忠义候的精神,而非鬼神,这便是学生文中所言的浩然正气,祭祀,若只祭其血肉,祭其魂魄,这哪里是祭祀,这分明是拜神,祭祀是追思,是怀念,是继承其志,‘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以,祭祀忠义候,便是祭圣人,祭三皇五帝,祭至圣先师,祭孟先师,以及历代先贤,吾等虽为后辈,末学后进之人,承继圣学,得先贤之志,这才可以效仿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句话出口,顿时让人心中一颤。 陈凯之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这等有气魄的话,无疑是让人怦然心动的。 陈凯之说罢,随即凛然正气地看着李文彬:“可是先生所言,却是舍本求末,奢谈英灵,这英灵,鬼神也。杏林子弟,奢谈鬼神,莫非先生尊的不是至圣先师,是道?亦或是佛?” 李文彬不禁气结:“你……” 陈凯之语气缓和了下来,继续道:“先生有所质疑,这也无可厚非的,其实此祭文,只是学生一时所感,即兴而作,当时并不曾想过其他,如今引发如此争议,确实是学生的疏失。” 方才明明是吊打李文彬,可转眼之间,所有人惊诧地看着陈凯之,陈凯之居然认错了。 陈凯之说着,朝李文彬行了个礼:“方才言语若有鲁莽之处,还请恕罪。” 呼…… 翰林们一开始,觉得陈凯之的话,颇有道理,而李文彬,哪里有陈凯之敏捷? 其实陈凯之的一番话,若是让李文彬回到家中,好生的推敲几天,完全可以找到漏洞,然后进行反击。可是偏偏,所谓的辩论,考验的就是应变能力,看谁的才思更加敏捷。陈凯之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陷阱,李文彬如何能够应付。 第二百六十八章:大获全胜(5更求月票) 一场辩论,高下已分,是人都看得出来,李文彬压根不是陈凯之的对手。 可万万想不到,就在陈凯之即将全面胜利的时候,这陈凯之居然……致歉了。 众人始料未及,都是愕然。 同时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起陈凯之这个少年了,换做是自己,只怕也未必做得到这样的气度吧。 就算是这里的有些翰林并不认同陈凯之,可是心里,多半也对陈凯之的印象好了一些。 而陈凯之朝李文彬一礼之后,心里就明白,辩论结束了。 最后的致歉,自然是有意而为之,他比谁都明白一个道理,其实辩论本身就不是驳倒对手,对手是永远反驳不倒的。 因为不管怎样,对方的心里已经对你有了成见,有了立场,你便是巧舌如簧,对方也是不会认同的。 辩论的本质,则是在于说服其他的观众,而对于观众来说,你说的再有道理,可若是咄咄逼人,洋洋得意,心里就不免会生出嫌隙。 在这件事上,陈凯之在适当的时候选择致歉,解释自己为什么写出这个祭文的原因,并且为惹起这么多争议,给人添了这么多麻烦诚恳的表达自己的歉意,才能真正使人心服口服。 当然,最重要的是,当陈凯之致歉之后,意味着陈凯之已经单方面宣布了胜利,因为这个辩论已经画上了句号,若是这时候,李文彬还是不依不饶的,那么在所有人的心里,这个李文彬的人品就不怎么样了,甚至可算得上是心胸狭隘,咄咄逼人,不知收敛。 这样的人,没有人会喜欢。 此时,李文彬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次机会,好不容易想到了辩驳的理由,结果硬生生的被陈凯之一句致歉,如鲠在喉一般,竟是无法继续争论下去。 他气得想吐血,偏偏一看众人纷纷都朝陈凯之点头的样子,心里可谓是憋出了内伤,却又不能继续争论下去。 他只好拼命的咳嗽,面色血红而难受。 良久,他虽是心里不服气,却还是道:“此事,自有公论。” 说罢,他悄悄地看了那郑宏一眼,郑宏则是板着脸,不置可否。 说实在的,郑宏看得太清楚了,没想到啊,在这样的场合,这个学弟,竟被人辩得不可辩。 实在是丢人,丢大人了啊,本来占据了这么大的道理,结果倒是被人单方面的吊打…… 郑宏却只是面露微笑,并不愿掺和这里的事。 可李文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一下子甘心了? 此时,他忍不住道:“陈举人牙尖嘴利,实在教人佩服,不过今日太后和天子在此,可不是听你我争论是非的,陈举人,口才了得,何不在御前,讲一讲学呢?陈举人是高才,所讲的,必定精彩。” 既然所有的攻击都被这厮化险为夷了,那现在就来一个赶鸭子上架。 陈凯之扫视了众人一眼,只见许多翰林都瞧向他,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模样。 毕竟,是文章入了地榜的人啊,大家都想听听,陈凯之讲什么。 便连太后,坐在帘后,起初还为陈凯之担心,一开始担心陈凯之因为祭文的争议,而被人指摘,后来陈凯之锋芒大露,几乎是将李文彬按在地上摩擦,先是会心一笑,随即又操心陈凯之这样咄咄逼人,会引人不快,可到了后来,陈凯之一个漂亮的收尾,可谓精彩至极。 此时她竟也人忍不住的开始盼望,陈凯之讲一些什么了。 陈凯之心里苦笑,这可是文楼啊,自己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要让他说四书五经……不过是圣人牙慧而已,说了有什么意思? 至于后世的许多高论…… 说实在话,那些东西,许多过于惊世骇俗了,若是拿出来,可能又不知会起来多少的争议了。 思来想去,一时也不知该讲什么是好。 陈凯之突然想,这殿中的翰林,我和他们讲有什么意思?这筳讲,本就是给太后和皇帝讲的,皇帝这毛孩子,若是大一点,讲一下葫芦娃、黑猫警长什么的,或许还有用,可这样的年纪,对牛弹琴啊。至于太后…… 这时候,陈凯之的眼眸微微一闪,含笑着问道:“可以讲故事吗?” 讲……故……事…… 众人都是一副卧槽的表情。 其实筳讲是没有规矩的,正因为没有规矩,所以大家才可以畅所欲言,这是太祖高皇帝的祖制,随你说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你怎么说,皇帝听了也就听了,觉得好,就记住,觉得不好,当你是在放屁。 可是……讲故事…… 你特么的这是要上天的节奏啊。 太后也是微微诧异起来,随即莞尔,这个家伙,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太后这时开口,却故意用不经意的慵懒语调:“说来听听。” 看来,果然是可以讲故事蒙混过关了! 陈凯之倒是暗暗松了口气,讲故事是最无伤大雅的,当然,只要不讲《娇qi如云》、《明朝好丈夫》、《公子风流》、《庶子风流》这样污秽故事,便没有什么大妨碍的。 他思量片刻,便徐徐道:“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 还……真讲起故事了啊。 其实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邹忌说琴谏齐王这样的所谓‘故事’,借着故事来说出自己的理念,谁晓得,看陈凯之这姿态,分明是把自己当说书的了。 陈凯之所讲的,是红楼梦! 事实上,也只有红楼梦,才勉强能在这个场合里讲,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自然是不能讲的,历史背景太深了,至于西游记,人家也未必理解,那就你了,宝玉兄和林妹妹。 陈凯之在上一世,抱着红楼梦,读过了不知多少次,在非洲嘛,抬头见黑叔叔,低头还是黑叔叔,这时候,那热爱文学的心,想不引燃起来都不成,再加上他记忆力本就极好,堪称过目不忘,早已将这红楼梦记了个滚瓜烂熟。 所以此时,他讲的也轻松。 可是那另一头,翰林们已是一个个拉下了脸了,不像话啊,虽然文楼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这个规定,不是这么用的,是让翰林们不必有什么忌讳,可以畅所欲言,你陈凯之竟在这种场合拿着这个来说书,你将我等当什么了?我等是茶楼里那些闲的无事,飞鹰逗狗的闲汉吗? 若要说在这里,最为用心听的人,那就是太后不疑了。 起初,太后以为陈凯之是在借这所谓故事,讲述自己的身世,或者是想隐喻什么,所以格外的用心,陈凯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不敢错过似的,可渐渐的,她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故事,可在这个时候,她竟发现,因为方才听得用心,竟是开始带入了进去。 不知不觉的,陈凯之已讲到了贾府:“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不似别人家里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 这种半文半白的话,其实是最有魅力的,因为这时代,即便是故事,多是一些穷极无聊的读书人的即兴之作,有的过于粗鄙,有的却是文绉绉的过了头,而且故事也是老套,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个套路。 而陈凯之说的故事,却是娓娓动听。 这真正被带入进故事的人,怕也只有太后了,她起先一个字没落下,后来觉得,这个故事竟似乎没一处不是新鲜的。 她是太后,在宫中,也偶尔听听戏,不过宫中的戏,大多只是小故事,听多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陈凯之自石头讲起,接着是贾雨村,最后引到了贾府,故事宏大,对于太后这等妇人来说,却有致命的吸引力。 直到这故事讲到了外头钟声响起,太后还恍然未觉,依旧凝神听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郑宏突的拜倒道:“娘娘,吉时已到!” 呼,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可是心里却好像空落落的,她还沉浸在那故事之中呢。 等她稍稍回过了神,终究又颇为担心,学旨要颁布了,那陈凯之…… 太后定了定神,按下了心里的情绪,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卿家宣读吧!” 第二百六十九章:学爵加身(1更求月票) 太后一声令下,郑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即长身而起,只有在这一刻,他才代表了衍圣公府的权威。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锦盒,这锦盒用蜡封了,又盖了衍圣公府的印章,除此之外,外部用封条封的严严实实。 他轻轻撕下了封条,打开了锦盒,将里面的一卷学旨取出! 郑宏四顾,庄严地道:“陈凯之何在?” 翰林们都默然无声,虽然并非是衍圣公府的臣属,可此时,却都表现出了对公府的足够敬意,大家虽是跪坐,却是微微欠身,以示尊敬。 事实上,陈凯之对于这衍圣公府,没有太深刻的概念,所以本心上并没有多少的敬意。不过他入乡随俗,知道这衍圣公府的权威,好在书中所言,衍圣公府并没有跪拜之礼,作揖就可以了。 他整了整衣冠,正待要行礼,却见跪坐一旁的李文彬却是喜上眉梢的样子,满是得意地看着。 陈凯之触碰到他那得意目光,心里咯噔的跳了一下,呼吸不禁缓慢起来,怎么…… 这衍圣公府里,莫非是糟糕的消息? 若是如此,自己该怎么办? 衍圣公府虽无兵无粮,可在这天下诸国之中,却是地位超然的存在,至少在读书人心目中,它就是至高的权威,一旦这学旨针对了陈凯之,对于陈凯之来说,就是天大的麻烦。 很多时候,你有多少学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权威认可你的学问,就如上一世一般,学术的深浅,没人关心,因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再好的文章,都可能被人找出漏洞,那么一个权威机构的评鉴,就变得格外的重要了。 它若是说你好,自然皆大欢喜,一旦说你坏,这就意味着,自己可能如毕加索、哥白尼这些人一般,因为过于超前,最终成为牺牲品。 他并不是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吃过苦日子也受过挫折,所以也就早就了陈凯之历来会把事情往最糟糕的地方去想,尤其是此事见那对他心怀恨意的李文彬洋洋自得的样子,似乎早就准备着看一场笑话,就更令陈凯之为之警惕起来。 可现在却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只能躬身行了个礼道:“学生听旨。” 郑宏打开了学旨,面上本是波澜不惊,可真正看了这学旨中的内容,却还是呆住了,双眸里啥时间弥漫起了震惊之色。 这……怎么可能? 他的面色异常古怪,满是不思议,虽然有无数的困惑和不甘,却依旧不得不朗声道。 “奉天弘道衍圣公,令曰:陈凯之者,金陵人也,为弘名教,撰《三字经》、《正气歌》诸文,弘扬儒法,劳苦而功高如此,衍圣公府岂不闻之?吾蒙祖宗荫庇,恪守礼教,岂有不赏罚黜陟之理,乃赐汝子爵之位,特此昭示。又令,凡忠义候祭祀之礼,当以《正气歌》祭之……” 、 呼……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平民百姓,还有可能不甚了解,可这里是文楼,在这里的几乎是翰林,又怎么不知道,学爵的获得之难,可谓难上青天! 就说朝中,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得一个学爵而不可得,那李文彬之所以获得子爵,其一是因为其出身在洛阳的经学世家,他的高祖、曾祖乃至于祖父,都曾在曲阜学习。 他们家族在曲阜,本身就有极深的人脉,更何况他本身就饱读诗书,否则如何能金榜题名,成为大陈的翰林?这最后,便是运气了,每年能颁赐的学爵只有这样多,即便是有实力,有背景,有一定知名度,按资排辈,那也未必轮得到你。 正因为如此,学爵,是另一种贵族的爵位,寻常的勋爵,靠的是战功,可学爵,意味着你出身于经学世家,同时是极杰出之人,所以某种意义来说,学爵虽只是荣誉,可是这份荣誉的分量很重很重。 现在,学爵加身,代表着陈凯之已不再是寻常的才子了,在杏林之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 有了这一层光环,将来的前途,一片光明。 随之而来的特权,更是不止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陈凯之虽是举人,如今却已隐然的进入了大夫的行列,若非谋逆大罪,在各国,只要衍圣公府没有革除这个爵位之前,就不会轻易遇上什么官司的。 对于学爵的隐形福利,实在太多太多,此时众人在震惊之后,都是羡慕地看这陈凯之,心里不禁感慨。 那李文彬,本是想要看笑话,可现在,却是下巴都要落下来了,嘴角微微哆嗦着,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满是震惊之色。 学爵…… 想当初他得了这个学爵,可是经历了几代人的经营,悬梁刺股苦读了半辈子,而这陈凯之,也就只是依靠着两篇文章,就直接进入了学爵之列。 真正可怕的,却远不止于此,这杀伤力最大的,竟是衍圣公府将这陈凯知道祭文,竟当做了范文。 什么是范文?就是从现在开始,任何关于忠义候的祭祀,都必须出现陈凯之这篇天地有正气啊。 这……是何其可怕之事……代表着是衍圣公府,在这一场巨大的争议之中,站在了陈凯之的背后,为陈凯之背书啊。 李文彬有一种被啪啪打脸的感觉,方才还面红耳赤的争论着这篇文章逾礼,可如今,衍圣公府却是昭告天下人,这篇祭文,非但没有逾礼,反而是值得鼓励的事。 许多人都惊讶地看着陈凯之,年纪轻轻就成了学爵,前途无量啊! 珠帘之后的太后,什么大场面还没见过,更别说,她那早就练就出来的沉稳心性,可现在,却是整个人都激动起来,甚至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发颤。 学爵! 陈凯之小小年纪,就获得了学爵? 只是短短时日,这个孩子,就已给了她太多太多的惊喜! 她禁不住眼里泪水打着转,心里除了震撼,还有作为一个母亲的欣慰和骄傲。 那宣读学旨的郑宏,也是震撼不已,可此时却已收了学旨,虽然心里万分的诧异,更有些不爽的情绪漫延着,可此刻他不得不换上了笑容,上前道:“恭喜陈子先生。” 橙子…… 姓李的叫李子,我特么的叫橙子…… 陈凯之汗颜,至今还未回过劲来,若说没有惊喜,这是骗人的,只是这橙子,怎么听,都是怪怪的啊。 呃,好吧,橙子应当会李子高档一些,毕竟橙子的口感比李子好,而且还价格还比李子贵些,他很爱吃,他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令自己能尽快接受这个橙子的称呼了。 而且这个时候倒不是计较称呼的时候,陈凯之忙回礼道:“学生蒙衍圣公青睐,愧不敢当。” 郑宏羡慕嫉妒恨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也不知这家伙是不是虚情假意,不过小小年纪,一副汗颜的样子,演得跟真的似的,这个人……真是不可小看啊,这么小就是人精,以后还得了? 只是须臾间,他便收起纷乱的杂念,朝陈凯之含笑道:“衍圣公既已下了明旨,可见这是实至名归的,陈子先生切莫自谦,五姓郑,单名一个宏字,将来还望赐教。” 陈凯之颔首:“不敢。” 郑宏便又向珠帘之后的太后行礼:“娘娘,学生幸不辱命,叨扰了。” 此时,帘幕已是卷开,太后竟是徐徐步出来,她嘴角带笑,表面虽是看着郑宏,眼角却是瞥向陈凯之,她徐徐道:“大陈朝廷,与衍圣公府一体,哪里说这样见外的话?何况,陈凯之乃我大陈国人,他获子爵,大陈上下,亦是与有荣焉,倒是辛苦了郑卿家远道而来。” 她眼眸的余光,见陈凯之不骄不躁的样子,心里更是欢喜,荣辱不惊,方才显得尊贵啊。 这陈凯之,虽未受过宫中的教育,可是瞧他内敛的派头,举手投足,却都有千金之子的风范,太后心里甚是宽慰,她心里只希望,陈凯之多留在这里一些时间,哪怕便是一个时辰,一炷香,一盏茶也好,因而眉眼一挑,转而道:“不过,哀家方才可是在听陈卿家的石头记,这才听着起了头呢,所以这眼下无论有什么事,都得放下了才好,先听书。” 呃…… 这边获封子爵,那边……居然还让陈凯之继续‘说书’? 两侧的翰林都有些脑子转不过弯来,难道接下来的节奏,不该是庆祝吗? 现在太后居然拉着陈凯之‘说书’,他们不免有些难以理解,却又不敢直问,只是沉默地站着,双目纷纷投向了陈凯之。 郑宏也是心里纳闷,却也不敢做声。 陈凯之见无数双眼睛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在他心里,只以为这红楼梦果然是吸引到了太后,太后既然有兴趣,说一说倒也无妨。 陈凯之想也不想,便道:“方才讲到了哪里?” 太后却是一呆,一时也没想起来。 倒是一个翰林道:“讲到了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因着薛蟠的官司,贾琏引着他拜见了贾赦,贾珍人等。” 第二百七十章:诛心(2更求月票) 此时,众人不禁侧目看去,却是翰林侍讲学士陈不悔脱口而出,这位陈侍讲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天哪,这是说书啊,这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说不好听一些,是粗鄙的话本啊,陈凯之在这儿‘说书’,哄太后也就罢了,可身为翰林的自己,怎么能记得这么牢呢?这又不是四书五经,自己记得清楚,这岂不是证明自己堂堂翰林,不务正业了吗? 许多人都悄悄的看着他,甚至有人面带调侃之色,这就更让陈不悔感觉面子挂不住了,恨不得有个地缝给自己钻。 丢人,太丢人了,也不知怎的,自己明明很鄙视这种下九流的东西,偏巧方才竟将故事听得聚精会神的,这不说出来,倒没什么,可现在好了…… 他忙咳嗽一声,补上一句:“这样的故事,实难登大雅之堂,臣以为,今日的筳讲还是谈一谈《周易》吧。” 他这是欲盖弥彰,想把自己的面子挣回来。 太后却是嫣然一笑,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却是正色道:“哀家就想听《石头记》。陈卿家,你继续讲。” 那李文彬,平素里因为有学爵的这曾身份,所以在翰林中一直颇让人看重,现在看到这位同样是子爵的陈子万众瞩目,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了,尤其是太后隐隐有着的袒护之意,犹如大锤,狠狠地砸了他的心口,痛得他面色发白,心口直痛着。 自己可是经学世家子弟,今日竟被这陈凯之辩的毫无还手之力,正儿八经的翰林官,文楼之中,竟没有自己畅所欲言的份。 这时,陈凯之已开始讲起来了,渐渐的,剧情开始进入了正题,正儿八经的主角贾宝玉出现了,金陵十三钗的人物也开始隐现,故事愈发的引人入胜起来。 一些嫌这种话本粗鄙的翰林,虽然面上还是一脸的嫌恶之色,却也忍不住细细在听。 不过听下来,倒是让他们发现,这种故事,却和市面上流传的故事全然不同,竟像是完全没有的体验一般。 毕竟市面上的演义不少,可大多故事结构简单,能流传下来的,也不过是才子佳人的戏码罢了。 虽然这《石头记》里虽也有宝玉和佳人,却明显的细腻不少,何况在座的,多是文人雅士,里头的一些典故,他们渐渐的特有些感同身受,说到某处,竟是心里会心一笑。 不过即便如此,大多数的翰林,却还是一副不屑听的样子。 唯有太后,听到那贾母疼爱宝玉,对他各种溺爱,心里竟是忍不住微酸起来。 若是当初儿子没有被抱走,眼前的这皇儿,岂不也是宝玉吗?他本是万金之躯,理应在万千宠爱中成长。 可这么多年来,被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少的罪呢! 想到这些,太后竟是不自觉的,泪眼摩挲,心里甚至弥漫起来深深的愧疚。 那李文彬此时依旧心里暗恨,垂着双眸,神情怏怏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可对陈凯之依旧是满满的鄙夷。 却听陈凯之这时道:“却说李姥姥自进了大观园,有人问她这园子好不好。李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我有一子,乳名李子,读过几本书,其实没什么见识,平时就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我那不成器的龟儿见见,教他死了也得好处。” 噗嗤…… 有人禁不住喷饭。 其他人也忍不住了,竟是都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李文彬一听,卧槽,你骂人啊,平时这李文彬按理该叫李翰林,或是李侍读,不过他有学爵,所以最喜别人叫他李子。可没想到这陈凯之竟是这么的不要脸,编撰了一个李姥姥进大观园的故事,竟是来了个骂李子是龟儿。 事实上,陈凯之就是有意为之的,这姓李的屡屡刁难自己,真当自己好欺负,我特么的是读书人啊,读书人不爱杀人,但是爱诛心! 什么叫诛心?就是想方设法的丑化你,恶心你,教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所以讲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陈凯之直接将刘姥姥改了姓,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妪进了大观园,这故事里,将这老太太的赞叹、愚昧,却又不乏将乡下老太太精明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听得教人大呼过瘾,可这里头插了这么一句,就分明是骂李文彬这个李子先生,没读过多少书,是龟儿子了。 坐在这里的翰林,都是李文彬的同僚,一听陈凯之说龟儿李子,顿时觉得像是撞到了巧合一般,先是有人没憋住,捧腹大笑,可有一个人笑了,其他人自然也就哄堂大笑起来。 李子先生方才还心有不甘的对陈凯之恨得牙痒痒的,此时倒是被陈凯之气得一口老血几欲喷出。 刚才还能隐忍,此时,他已再也忍不住了,气怒不已地瞪着陈凯之,口气冷硬地道:“陈……陈凯之,你怎么骂人?” 陈凯之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满是惊讶地迎视着陈凯之的目光,很是不解地说道:“学生没骂人啊,学生只是在讲故事,就算是骂,那也是李姥姥骂儿子。” 就算骂……就是骂儿子…… 又有人笑得前俯后仰,实在绷不住了啊。 李文彬暴怒,一张脸微微扭曲起来,咬牙切齿地从口里挤出话来:“你……分明骂我,还不承认?” 陈凯之先是好笑地直视着李文彬,旋即绷着一张脸,格外认真地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李文彬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李文彬。” 陈凯之双眉微微一挑,满是不悦地说道:“这就是先生的不对了,我分明是故事中,讲的是李姥姥骂龟儿,先生叫李文彬,何来的骂你呢?” 随即,他显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道:“哦,难道是先生听书听得入神了,把自己也代入进去了?” 李文彬瞠目结舌,见无数人都是忍俊不禁地看向自己,心头不禁升起一股羞辱感,却同时,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他突的惊悟过来,不得不承认,这个陈凯之的确口才了得,句句都能把他绕进去,他总算还留有几分理智,倒没有被羞恼冲昏了头脑。 不能再纠缠下去了,越是纠缠,就越是令他惹来笑话。虽是憋屈,而他只恨恨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便不再搭腔了。 太后也听得大惑不解,身边有女官知道内情,便低声在她耳畔解释了一二。 太后方才恍然大悟,也不禁笑了:“李卿家,陈凯之并没有骂你,他在讲故事,你莫非是听书入神了?” 李文彬顿感无地自容,却只能唯唯诺诺道:“臣死罪。” 若说开头,故事还未深入,可讲到了这里,故事便有了全新的期待,待陈凯之讲到贾宝玉梦遗时,天色已是渐渐的晚了。 钟声一起,终于有人坐不住了,道:“娘娘,天色不早了。” 太后这才恍惚回神,整个人已经完全陷入故事之中了,她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心里还存着意犹未尽,却还是道:“既如此,今日且讲到这里吧。” 就在此时,她的唇边不痕迹闪过了一抹笑意,因为她似乎想到了一个往后可以和陈凯之多接触的机会了,随即道:“下一次筳讲,陈爱卿再来。” 翰林们一听,却顿时脸色都变了。 陈凯之可以来吗?当然可以!太后召见,谁敢阻拦?何况现在陈凯之已身负学爵,也没人再能质疑他的资格了。 而这是筳讲,口无遮拦,来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人可以干涉,这么说来,太后下一次,还请陈凯之来说书? 这是将筳讲当做了什么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 不过,大多数翰林,虽露出了不情愿的样子,心里却不禁在琢磨,这贾宝玉的命运如何了呢,还有那林黛玉……还有…… 陈凯之则已是含笑道:“学生遵旨。” 一场筳讲,终于结束,众人已是散去,大家各怀着心事,陈凯之走出了文楼,邓健想要追上来,倒是那郑宏快步上前,挡住了陈凯之的去路。 “陈子先生。” 陈凯之驻足,看了郑宏一眼,朝他作揖道:“不知有何见教?” 郑宏神色淡淡地徐徐开口道:“陈子先生既有学爵在身,想必用不了多久,公府的学剑不日就要送来了,有了学剑,陈子先生便算是正宗的学爵了。” 学剑……其实名曰为剑,却并非是凶器,理论上来说,更像是礼器。 据说五百年前,南越国不知从何处,取得乌金千斤,随即将这乌金奉送给了衍圣公府,衍圣公府命人制剑一百五十七口,作为颁赐给学爵的先生之用,剑乃是尊贵的武器,同时也是很重要的礼器,这代表的,乃是身份的象征。 第二百七十一章:爱子情切(3更求月票) 衍圣公府锻造了一百五十七口学剑之后,便将爵位一直保持在一百五十人上下,但有人亡故,则收回学剑,赐予新的爵位,正因为如此,所以学爵才成为稀缺品。 许多读书人,都以一辈子能够佩戴学剑为荣,只是可惜,能拥有学剑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再分配到诸国,那就更加是凤毛麟角了。 此时,陈凯之对郑宏点了点头道:“多谢提醒。” 郑宏看着陈凯之,心里满是羡慕,这年纪轻轻便是学爵了,多好呀,他虽身在曲阜,可他要成为学爵,却是不易,这是他此生的目标,可人家却轻轻松松便得到了。 哎…… 郑宏虽然老羡慕了,不过这羡慕之情只在脑海里停留片刻间而已,他便接着公事公办地说道。 “除此之外,按衍圣公府的规定,凡是拥有学籍之人,都该以广受门徒为己任,孔圣人在时,弟子三千人,这是典范,陈子先生年纪尚轻,公府倒也不求你能够广纳门徒,不过若有机会,倒是可以一试。” 这个……陈凯之却是知道的,拥有学爵,那么就有义务广纳门徒,所有拥有学爵之人,都是衍圣公府所树立的杏林典范,既然是典范,那么倡导教化的职责是不可避免的。 陈凯之淡淡笑道:“学生尽力而为。” 郑宏一笑,提醒道:“陈子先生莫在自谦为学生了,自此之后,就是陈子先生的恩师、宗师,亦或者是天地君亲,陈子先生称吾即可。” 陈凯之却是莞尔一笑道:“学生习惯了,怕是改不来了。” 郑宏便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到了宫门口,和陈凯之告别,陈凯之则等来了邓健,一道回家。 郑宏刚刚目送陈凯之远去,心情不免复杂,身后却有人道:“郑学兄。” 郑宏回眸,却见是李文彬。 今日李文彬的表现,实在让郑宏觉得失望,感觉衍圣公府的脸都被丢光了,因此他只不咸不淡地道:“噢,学弟有何吩咐?” 语气之中,不免带着疏远了。 李文彬怎么会感受不到这种变化?他却笑了笑道:“不是早约好了吗?要与郑学兄一览这洛阳的风采。” 郑宏淡淡地道:“谢过学弟的好意,吾还需立即回曲阜去复命。” 李文彬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便如此,他面容里依旧带着笑意:“郑学兄为何这样急着回去?哎,你我同属师门一场,这陈凯之……哎……你可见他这般羞辱作践我了吗?实不相瞒,愚弟苦不堪言啊。真是无法想象,这陈凯之是何德何能,竟让衍圣公这般青睐他。” 郑宏却是板起了脸来,一字一字地道:“学弟岂敢腹诽衍圣公?” 李文彬忙肃容,道:“不敢,只是这陈凯之……”他眼眸一闪,才又道:“既然学兄急着去复命,那么敢问,今日这陈凯之在文楼说这yin秽不堪的书,学兄是否据实禀报?” 这石头记,若说yin秽不堪,其实有些过了,不过在这个时代,说它不正经,倒是没错的。 若说一开始,李文彬对陈凯之是文人相轻的性子,所以处处跟陈凯之较劲,那现在,李文彬对陈凯之可谓是恨之入骨。 想到陈凯之在文楼里,当着那么多的人,说到李姥姥的那一幕,等形同于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了,更因此而引起满堂大笑,他的颜面是丢尽了,他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郑宏眼中闪过复杂,倒是犹豫了起来。 李文彬眯着眼,道:“学兄要走,明日才走,今日,你我师兄弟好好的聚聚,不醉不归,至于禀奏的事,这有何难?不过是据实奏陈罢了,走,咱们去天香楼。” 郑宏迟疑了一下,李文彬却已是殷勤地拉着他便走。 ………… 在这后宫的一处寝殿之中,一片静悄悄的,此时,天色渐晚,太后已就了寝。 在这龙凤帐内,她只盖着一层薄裘,发出均匀的鼾声。 张敬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帐子,轻轻地给太后掖了掖被子,猛地,太后的手如电一般抓住了张敬的手腕,扣得张敬哎哟一声:“娘娘,是奴才。” 呼…… 似是看清了来人是张敬,太后方才松了口气。 她微微蹙眉,徐徐欠身坐起,却依旧是靠着身后的软垫子,轻轻道:“今夜是你当值?” “是。”张敬松了口气,继续道:“娘娘今儿是怎么了?” 平时在夜里,也有伴寝的宦官来伺候,却不似今日这般,想到方才娘娘略带惊惧地扣着他的手腕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娘娘身上的微颤,这使张敬不禁有些担心。 太后略微展眉,朝张敬摇摇头,才道:“无妨,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梦里……” 虽太后这么说,但在这寝殿里,只点着微弱的灯烛,影着她略带迷离的眼眸,依旧令张敬免感受到了她隐隐的不寻常。 只见太后顿了一下,才幽幽地道:“哀家梦见赵王发现了皇儿的身份了,哎……定是哀家多虑了,皇儿是个极聪明的人啊,不会让自己轻易遇险的。你可知道,他小小年纪就有了学爵,文章更是进了地榜,这……是何其大的造化啊。” 说到这里,太后不禁欣慰且带着喜悦:“天下这么多人,莫说是文章入天人榜,得衍圣公府的学爵,更是痴人说梦,可是哀家的皇儿,仿佛有神明襄助一般。只是……” 这喜悦背后,却又带着无比的悔恨:“只是今日皇儿讲的这石头记,却像是专门对哀家说的,石头记,石头记,他是说他的身世,只是一块可怜无人问津的石头吗?是啊,他心里定是埋怨我,埋怨这个母亲,当初没能保护好他,埋怨哀家现在竟是不敢和他相认,还有……书里的那贾宝玉,真如天上的人物,和他颇为相似,他讲这个故事,一定是希望有一个像贾母一样的母亲吧。” 太后越想越深,患得患失的,心口瞬间像是被大石堵着一般,甚是难受。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她皱着眉宇,看着烛火下的张敬,才正色问道:“今日筳讲的东西,可都抄录下来了吗?” 张敬连忙道:“照惯例,筳讲的一言一行,都需记录。” “将那故事,再整理一二,明日送到哀家的面前。哀家……心中真是甚是宽慰,看着他,便希望他能像现在这般,一辈子无忧无虑下去。可有时,却又心如刀割,觉得让他独自在外,实在是太孤苦了。可哀家能怎么办呢?哀家现在还需扛起所有的职责,你知道荆棘吗?荆棘上有刺,哀家不能将一根荆棘交在皇儿的手里,哀家要做的,是将这荆棘上的刺一根根的削了,再完好无损地将其放在他的手里,若是哀家成了,便可以和他相认,令他克继大统,如此,也算是告慰了先帝的在天之灵,可若是哀家败了……” 说到这里,太后微微的颤抖起来,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暴起,在烛火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她知道,从十三年前,有人抱走了皇儿开始,就有一场阴谋在酝酿。 这场阴谋,已经策划了十三年,阴谋的背后,她固然知道是赵王,可和赵王站在一起的人,又是哪些呢? 她无法深想下去,却还是欣慰地道:“就算是败了,那也没关系,因为没有人知道皇儿的身份,那么,就让他逍遥自在地活在这个世上吧,天塌下来,也不过埋葬掉哀家而已,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哀家死也瞑目。” 张敬深看了太后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有奴才。” 太后瞥了张敬一眼,不由微微一笑,道:“是啊,还有你,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哀家和你,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未来要嘛迎皇儿入宫为主,要嘛,便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她闭上了眼睛,凄然一笑,眼眸张开时,这眸子却又明媚起来:“这是以后的事,现在,哀家一直在想,那石头记后头的故事是什么,说起来,至今还想继续听下去呢。” 张敬知道,太后不过是想使自己轻松一些而已,这至高无上的宫禁和庙堂所在,实在是有着太多难料之事,即便是太后,亦难有万分的把握。 他了解太后,便道:“那让奴才明日请人让殿下将这故事一并写了,送入宫中来?” 太后摇摇头,这三旬不到的妇人,竟猝不及防地朝张敬露出了俏皮的模样,带着满眼的期待道:“哀家,要慢慢的听!” “是,奴才告退了,夜已深了,娘娘该早些歇了。” 张敬恭敬地应下,重新服侍太后睡下,方才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寝殿。 外头的风很大,虽快到夏日时节,可夜里依旧带着如初春时的凉意。 张敬站在这寝殿外的七彩廊下,目视着远处飘荡摇曳的宫灯,那夜雾中散发出来的幽光,宛如鬼火。 张敬的脑海,却像是一切的意识已经空了。 只有一张画面定格住,便是方才,太后那俏皮露出笑容的样子。 第二百七十二章:夜夜笙歌(4更求月票) 张敬记得,在娘娘入宫时,这样俏皮的样子是时常可见的,那时候,自己不过是神宫监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打扫宦官,平日所做,就是为太后清理寝殿。 现在,他依旧记得,那个时候,虽是辛苦,却是苦中带甜,因为太后,不,那时候的皇后娘娘,总喜欢这般俏皮笑着,就像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烦恼,甚至偶尔,还会捉弄一下他这样的小宦官。 张敬记得,正因为她这笑,使年轻时的自己,竟也放肆了起来,也跟着呵呵的笑,刚好被掌事的大太监看到了,那大太监顿时就面如土色,狠狠的给了他一鞭子,随即磕头如捣蒜,请求皇后娘娘的原谅。 张敬那时刻,方才惶恐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招致来了杀身之祸,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就在他惊慌得身如筛糠的时候,却有人将他搀起,他抬眸,再次看到了那一脸俏皮的笑,接着便是这张笑脸的主人,轻声问他被鞭挞的地方疼不疼。 这个笑,张敬一辈子都记得,后来,他慢慢地成为了太后的腹心,慢慢地开始帮着娘娘做了许多事,只是,自皇子不见踪影之后,那带着几分少女般含羞的俏皮,便再无影踪了。 而今日…… 夜风飕飕,吹得张敬自眼眶里落下了一行泪,这泪,如珠子一般的掉。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今,十三年了,已经十三年了…… 花了十三年,终于寻到了皇子,那么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而这接下来要做的事,随时可能使自己粉身碎骨。 只是……今日,当再见到娘娘这一笑,张敬沉甸甸的心,便突然轻松起来,他突然觉得,无论明日醒来,张开眼时所遭遇的是什么,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保护……皇子殿下! 这将是他这残障且日益老迈之躯,唯一要去做的事。 他略带惆怅地缓缓抬头,用着他那双满带泪意的眼睛,迷蒙地望着那灯火的源头,那灯火只照出微光,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要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可……光就是光,当它亮起,便不能说黑暗。 他心里坚定地相信,只要有光便有希望,只要有希望,那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直到胜利到来的那一天。 ……………… 相较于那太后寝殿中的幽暗,市井之中,这时却还在灯火辉煌之中。 在这灯光耀眼的夜里,陈凯之这师兄弟二人,正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逛着关帝庙外的夜市。 此时,邓健边走,边絮絮叨叨地传授着他的人生经验:“有了学爵,你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了,你是读书人的精华,是身体力行的表率,这就如我这翰林一般,不过我这翰林,是大陈百姓的表率,可是你不同,你是杏林的典范,是礼教和纲纪以及道统的维护者,从此以后,少来这个地方了,丢人,我们是读书人啊,还是读书人中的精华,除了读书,就该去梅林,去山上,或是泛舟湖上,弹琴也好,对弈也罢,见了人,要发感慨,比如:‘哎,人之寿数有限,而学海无涯,吾恨光阴……’,又或:‘朝闻道、夕死可矣’,总而言之,模棱两可,要随时告诉别人,你在读书,你读的还是好书……” 陈凯之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觉得邓健是不是有些装逼过头了,却也不忍心打扰他,只是一边走着,一边听着。 “师弟从明日开始……”邓健依旧自言自语地说着,似乎他突的发现自己说的不对,连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是从现在开始,你得表现出……” “师兄,那儿有烧鸭。”邓健的话还没说完,陈凯之便忍不住出声打断道:“我想吃烧鸭。” 邓健的眼睛猛地一张,惊道:“嗯,哪里,哪里?” 无论如何,此时陈凯之的心情是愉快的,二人买了吃食,便又很是愉快地步行原路返回,只是待到了天香坊的时候,这里人烟倒是显得相对稀少了一些。 说到这个地儿,则是洛阳城出名的销金窟,花费只是不小的,寻常的百姓,是不敢在此驻足的。 邓健到了这里,脚步却是放慢了一些,手里提着烧鸭,却是突的抬眸,看向不远处金碧辉煌的一处歌楼:“那是天香楼,天香坊里,最好的歌楼,整个洛阳城,此处最佳。” 此刻,阵阵笙箫声从歌楼里传出来,在这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的悦耳,动听而令人沉醉。 陈凯之只是噢了一声,表示没什么兴趣,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和歌楼比邻而居,早已免疫了,自然也就没任何兴趣了。 邓健则是眯着眼继续道:“这天香楼,有许多的有才情女子,只是卖艺不卖身的。” 陈凯之笑了笑道:“师兄,现在我该来给你传授一些人生经验了。” 邓健鄙夷地看着他,满意的怀疑:“你?” 面对邓健一脸的鄙夷之色,陈凯之却是不恼火,而是不徐不慢地道:“师兄,在这个世上,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噢!”邓健显然没什么兴趣和陈凯之争论,眼睛盯着这天香楼,二人与这天香楼擦身而过。 突的,邓健驻足了。 陈凯之惊疑地看着邓健,满是不解地问道:“师兄,又怎么了?” 此刻,莹莹灯火正笼罩着邓健的脸,显得他格外清秀,陈凯之看着他,他却没看陈凯之,双眸依旧紧紧地盯着那歌坊,一脸遗憾地道:“师兄……我……我……还没进去过这等地方。” “嗯?” 这回,倒是陈凯之鄙夷地看他了,双眉微微一挑,淡淡反驳道:“你少来了,当日我初来乍到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说让我见一见世面,你平时哼的曲儿,也显然是歌楼里来的,你现在跟我说没去过?” 邓健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脸红到了耳根,嘴角轻轻抽了抽,嗫嚅着开口道。 “呃……那不是你初来乍到吗?师兄想着给你接风洗尘,何况……何况……哎……一言难尽啊,其实……是怕被人瞧不起……” 陈凯之无语,师兄这官,算是做在狗的身上了,你特么的也配做官,你特么的简直就是政界之耻啊! 来了这么多年的京城了,竟是这样的穷逼,日子过得这样憋气,还要…… 哎…… 陈凯之无力吐槽了。 却见邓健的眼睛一直落在那勾栏上,满腔遗憾的样子。 陈凯之不禁摇摇头,叹气道:“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这……不好。”邓健忙摇摇头:“虽说这天香楼不是寻常歌楼,许多官员和读书人也都时常出入,说起来反而是美事,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邓健深深地皱着眉头,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只是……算了吧,进去了丢人,不是钱的事,是去了,又不晓得规矩,被人瞧不起。” 师兄还是很爱面子的啊。 陈凯之看他这样子,摇摇头,罢了,反正这儿也不是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不过是进去找艺ji吹吹牛bi,谈谈情怀而已,陈凯之便自信满满地道:“你跟着我就是。” 拉扯着邓健要进去,邓健却是急道:“烧鸭,烧鸭,手里有烧鸭。” 可现在已迟了,门口龟奴眼尖,见到二人到了门口,已是迎了上来,笑嘻嘻地道:“二位公子,里头请。” 陈凯之只抿嘴一笑,淡定从容,只略略点头,便阔步进去,邓健却是显得有些畏手畏脚的,看陈凯之已经进去了,才加快脚步追上。 等进了这天香楼,方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这里的堂皇,远比陈凯之隔壁的那些歌楼高级多了。 他们一进来,便有迎客的龟奴上前。 陈凯之只朝他轻轻一笑:“可有雅座?” “有的,有的,二楼就有。” 陈凯之微微皱眉:“二楼?去三楼吧,那儿理当清静一些。” 龟奴微微一呆,他本见陈凯之和邓健二人的装扮,理应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就是在二楼里和一些寻常歌女作乐就心满意足,谁晓得这陈凯之轻描淡写的说要上三楼,便晓得自己看漏眼了。 他忙堆笑道:“请,客官楼上请,客官一定也是想要参加臻臻小姐文会的吧,就请上楼。” 他在前领头,已率先上了木梯。 陈凯之徐徐拾阶而上,走的却不快,邓健快步上前,和陈凯之咬着耳朵:“师弟,还道你天天用心读书,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对这里竟是这样的熟,难怪你总是早出晚归,你……你背着我夜夜笙歌。” 他很生气,一副好像被陈凯之欺骗了的样子,被烛火照耀的面容里满是痛色,似乎非常的难过,感觉自己被陈凯之抛弃了一般。 陈凯之见他一脸你没义气的表情,甚至露出难过之色,却也不解释。 解释什么呢,解释自己特么的在金陵有丰富的经验,每天观摩各色人等歌楼,每日听着歌女们说着各地歌楼的行情,还有许多歌楼里或明或暗的规矩? 第二百七十三章:很不简单(5更求月票) 陈凯之不理身后气咻咻的邓健,淡定地走到了三楼。 只见这里,竟是临江的一处阔厅,此时,一排的纸窗都打了开来,可遥看对面的洛河,那河面在月色和近河的灯烛照耀下,闪耀着点点的光芒。 陈凯之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这阔厅里,只见这里的装饰,倒不再是堂皇,非要形容的话,那理应该叫考究。 表面上古朴的一个小物件,若是仔细去看,便可发现细节上的巧夺天工,又或者……有着什么来历。 而在这里,早有几人在此闲坐了,左右各有丫头伺候着,斟茶递水。 大厅是隔断的,中间是一层珠帘,珠帘里隐隐约约的,似有一个风姿绰绰的身影。 而来客,却只好坐在前厅,他们似乎都很愉快,脸上带着或深或浅的笑意,神色间显得精神奕奕的。 只是,当陈凯之与这些人的目光交错之时,却发现……遇到熟人了。 只见李文彬和郑宏正坐在靠近珠帘的位置,李文彬此时显得风度翩翩,再加上他相貌本还说得过去,因此在这厅中,显得鹤立鸡群,器宇轩昂。 而郑宏只是堆着笑,手上抱着茶盏。 其他几个宾客,非富即贵,却都表现得很正经。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学宫呢。 陈凯之一看到李文彬,顿时大倒胃口,什么好心情都一下消失无踪,不待多思索,便直接旋身想要走。 李文彬倒也注意到刚来的陈凯之了,先是略有错愕,可见陈凯之转身,顿时笑了:“陈子先生,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在座的其他人动容,有人道:“这位便是今日封了子爵的陈凯之?” 陈凯之心里郁闷,却只好驻足,回过身,朝诸人作揖:“打扰了,噢,李子先生也在?” 现在李文彬最恨人叫他李子了,听着陈凯之叫他,心里直恨得咬牙切齿的,极力的隐忍后,面上才不露声色地道:“既然来了,不妨来坐坐?方才臻臻小姐恰好说到你了呢。” 陈凯之只是笑了笑,说到自己,倒未必是格外青睐,毕竟自己在朝堂上封了爵,此时一些消息灵通的地方,理应已经开始谈论。 不过依着李文彬的尿性,肯定没少说自己的坏话吧。这种人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应该是不能。 好吧,虽然他的确不想跟这个李子呆在一起,不过现在……既来之则安之吧。 他和邓健上前,早有丫头给陈凯之和邓健安排了位置,陈凯之和邓健跪坐下,便有人殷勤地端茶递水来了。 珠帘之后,那女子颇为高傲,却是淡淡道:“方才听李翰林说,陈子先生是大陈第一才子,失敬,公子相貌非凡,举手投足,倒像是书中的人一般。” 后头的恭维,陈凯之直接略了过去,这等恭维,对于歌楼里的头牌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出身此处的女子,早已是人精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她们的长处。 倒是前一句,这女子称呼李文彬为李翰林,却令陈凯之心里不禁警惕。 李文彬今日在文楼里吃了亏,被自己以讲故事的方式骂了一通,所以他对李子二字,肯定是极反感了,可这毕竟是糗事,难道李文彬跑来这儿,会和臻臻小姐说,你以后别叫我李子了,改叫李翰林?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就等于是李文彬形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 可是……既然李文彬没有说,白日的事也不过才发生不久,而这臻臻显然是和李文彬熟络的,从前必定是叫李子先生,可今日却是改了称谓。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天香楼,亦或者是这臻臻,很不简单! 甚至可以想象,她们一定有一个异常快捷的渠道,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最新的消息。 可是这件事发生在朝堂,就更不简单了,那完全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第一时间传来消息的人,不是宦官,想来就理应是某个翰林了。 可问题又出来了,宫中每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若只是有人跑来这里玩乐,随口一说,被她们听了去,记在心里,显然这个概率极低。除非…… 除非是有专门的人将宫中事无巨细的消息,随时都会通过某种网络,传到这里来。 陈凯之在心里猜测着,面上却是一副清闲自在的样子:“哪里,学生惭愧得很,愧不敢当,久仰臻臻小姐芳名,今日有闲,和师兄来坐坐。” 他说得平淡,从容坐着,一张清隽的面容在莹莹烛火下格外耀人眼眸。 可那珠帘后,臻臻道:“是吗,奴刚从南越来此不久,陈子先生竟耳目这样灵通,就知道奴的名字了?” 呃…… 这下尴尬了。 陈凯之一时无语,卧槽,不按常理出牌啊。 好在他总是淡定,倒也不以为意的样子,只笑了笑,便算略了过去。 李文彬此时瞪了陈凯之一眼,强笑道:“陈子先生来此,倒是让我们此前的话题不能继续了,真是遗憾。” 陈凯之微笑,双眸挑了起来:“噢,不知什么话题?” 李文彬笑吟吟的看了一眼珠帘,也不知他能否看清里头的那所谓臻臻小姐,却是道:“臻臻小姐问,我等近来读什么书,我读的是开平年间,梁子健先生的春秋新注,这位梁子健先生,对春秋的理解极深,世所罕见,此书想来世人所知的不多,在我看来,实是精彩绝伦,尤其是《无骇帅师入极》中的解析,更堪称绝唱……” 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家伙水平确实不低,说得天花乱坠的,那珠帘之后的臻臻小姐,似乎对于春秋也颇有涉猎,好几次附和他,至于其他人,自然也就没机会插口了。 李文彬此刻觉得自己大放异彩,心里畅快到了极点,待说得差不多了,呷了口茶,却是挑衅般地看向陈凯之道:“陈子先生,近来读的什么书?” 李文彬笑嘻嘻地看着陈凯之,面带着谐趣之色。 陈凯之岂不明白,这家伙是想找回白日的场子?何况,美人在此,也想压一压自己,显出自己的不凡。 而这句话里,显然是有陷阱的,若陈凯之说自己看了四书五经,就显得平淡无味了,也难以讲出什么来。可若是说自己看了其他的书,自己毕竟还在学宫学习,就不免让李文彬找到口实,说自己不务正业。 李文彬朝自己挑挑眉,似乎想陈凯之赶紧跳进他的坑里去。 陈凯之却是不咸不淡地道:“近来,也没读什么书,倒是李子先生所说的梁子健先生,学生上月,倒是看过他的《说齐》,梁先生故去了两百年,却有无数经典传世,这部《说齐》,更是他的精髓所在,说的乃是齐桓公争霸的典故,不过知道此书的人,凤毛麟角,李子先生想来没有看过吧。” 众人一听《说齐》,都不由到底摇头,都对这本书没什么印象。 这李文彬眼眸一闪,却见陈凯之朝着他笑。 他便冷冷道:“《说齐》而已,无非说的是齐桓公与管仲之事,分析管仲变法之利弊,此书,倒也不算冷,我早已看过了。” 众人听罢,纷纷看向李文彬,不得不佩服李文彬博览群书。 要知道,这个时代,书籍可不是写出之后,就可以动辄印刷数万数十万册的,绝大多数书,都只能靠抄写,抄写之后,再进行收藏,正因为如此,书籍才属于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想要寻访一部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臻臻小姐在珠帘后,也不禁感慨道:“李翰林果然博古通今,教人佩服啊。” 李文彬微微一笑:“惭愧,其实不过是嗜书如命而已,这是李家的祖训,我为人子弟的,岂敢相忘。毕竟,这世上的学问,靠的是刻苦用功的读书,才能扎实根基,单靠一些小聪明,固然可以风sao一时,可迟早,还是会露出马脚,学海无涯苦作舟,正是此理。” 其他几个宾客亦是称赞不已。 那臻臻小姐借机道:“李家的家学渊源如此,实是佩服,奴在此,也见过不少书香门第的子弟,却都远不如李翰林。” 李文彬听的很受用,满面红光,他挑衅似得看向陈凯之,意思是,你这个小子,也配和我斗? 陈凯之感受到他的挑衅,却是面色平淡如水,然后,他一字一句道:“李子先生博览群书,让人佩服,不过……我方才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李文彬鄙视的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面色古怪起来:“学生好像记错了,梁子健先生,根本就没有一部叫《说齐》的书,最近想来是学业繁重,所以……记忆产生了混淆,学生想说的是,何休所提的《公羊传》,哎,你瞧瞧我这记性。” 没……有……说齐这部书…… 特么的你压根记错了! 李文彬瞬间感觉自己浑身的气力都像被抽离了般,整个人一瘫,方才还跪坐的笔直的样子,却是瞬间瘫坐于此。 你特么的逗我! 第二百七十四章:语不惊人死不休(1更求月票) 其实这的确是个坑,是一个陈凯之蓄意为之的坑。 对于这李文彬的性子,陈凯之早就摸透了。 此人心胸狭窄,还好面子,爱出风头! 一次次的吃了陈凯之的亏,若是遇到机会,又怎么会肯让陈凯之好过。 当然,他也有出风头的本钱,如今在这天香楼,在美人面前,更是想要趁机表现。 读书人嘛,吹吹牛也没什么。 陈凯之随口一说,自己看过《说齐》这本书,其实就是一个诱饵。因为这本书的书名,就大致的揭示了书里的内容。 说……齐,不就是说齐国的旧事吗? 无非是分析齐国成败的原因。 而且陈凯之还给李文彬提供了一个极有用的信息,那便是这部书,也是梁子健先生的大作。 李文彬是看过梁子健的书的,对梁子健颇为推崇,陈凯之给他的信息,就足以他自行的脑补了。 梁子健先生最大的成就在于经史,而且最喜的便是春秋之中的霸道人物,比如梁子健先生曾撰写过关于楚庄王的解析,这……便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李文彬了解梁子健,陈凯之则给了他足够的暗示,书名叫《说齐》,作者是梁子健,那么李文彬自然而然,也就自行脑补,认为这部书自己是有把握说出点子丑寅卯的,这必定是一本关乎于齐桓公的书,而一旦牵涉到了齐桓公,那么肯定少不了齐国贤相管仲的身影。 除此之外,陈凯之询问李文彬的时候,那一句‘这本书李子先生不曾看过吧’,刻意之间,带着挑衅。 李文彬是个极傲慢的人,此时便彻底的陷入圈套了,他白日才在陈凯之那儿吃了亏,又怎么容忍得了现在再逊陈凯之一筹。 李文彬简直不可能忍了,轻轻咬着牙齿,面容里掠过恨意,不过仅是片刻间,那恨意便散去。 三番五次的败在陈凯之手里,李文彬很不甘心,今日的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回场子。 而此时,陈凯之得逞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说齐这本书。 陈凯之看着脸色苍白的李文彬,用一种看天上神仙一般的眼神,接着轻飘飘地道:“那么……李子先生是怎么看过这部书的?” 伤口上撒盐啊。 李文彬眼眸呆滞,满脸震色。 因为他无法回答,他没法去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谎言。 此时,他的脸变得殷红起来,红到了耳根,他失措地看着陈凯之,除此之外,其余所有人都看着他,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已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了劲来。 方才李文彬过于出彩,表现得过了头,大家根本没有表现的机会,现在免不得一副调侃的样子看着李文彬。 便连与他同来的那位师兄郑宏,这个时候的心情,大抵就是心头被一万头***奔过了。 丢人啊,这脸真是从皇宫丢到了闹市了。他真是一万个后悔跟了这李文彬来此,现在只恨不得离李文彬远一些,巴不得面前有个地缝可以钻,这样自己便可以保住颜面。 他轻轻皱着眉头,冷淡地看着李文彬,目光里透着几分不悦。 陈凯之则是徐徐地端起了茶盏,吹开了茶盏中那碧绿茶水上飘起的茶沫,随即他才笑吟吟地抬眸道:“李子先生,何故一言不发?”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给了李文彬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更感觉自己无地自容了,堂堂衍圣公府的子爵,竟闹出这等笑话,这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瞬间只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打了一般,格外疼痛。 那……他必须得挽回面子,不然以后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因此他迎视陈凯之的目光,支支吾吾地道:“或许记错了吧。” 陈凯之呷了口茶,徐徐地将茶盏放到了案上,翩翩少年,显得极为淡定,没有那种拿捏了别人七寸便张狂的样子,却是宠辱不惊,令人不禁感觉感觉气度非凡。 此时,他嘴角微勾,抿了抿嘴道:“是吗?我还以为李子先生当真对梁子健先生很是了解呢。” 噗…… 一旁的一个客人终是忍不住了,噗嗤一笑。 方才李文彬表达了对那梁子健先生的推崇,若是梁子健先生当真有这部书,李文彬怎么会说错? 这等轻描淡写暗藏着机锋的讽刺,实是高明。 李文彬双目无神,面色煞白,口里嚅嗫着,却不知说什么好。此刻他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也挽回不了自己的错误,因此只能保持沉默。 李文彬的心里其实是羞愤的,整个人被气坏了,心口像是一口巨石压在那里,呼吸都急促了,可是心里就算多厌恶陈凯之,此刻他拿陈凯之一点办法也没,只能怔怔地看着陈凯之,目光之中带着恨意。 那帘中的臻臻小姐也是微微愕然。 显然她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这卷帘之后,是一盏冉冉的红灯,臻臻便欠身优雅的坐在胡凳上,红烛冉冉,照得她的肤色宛如凝脂一般剔透,峨眉明眸,玉面之上,没有施什么庸俗的粉黛,颦笑之间,都显得楚楚动人。 臻臻起初对于这个来访的少年人,是没有太多在意的,虽然据说是个无双才子,可对于才子,她虽在此敷衍,却并没有太大的兴致,反而对于李文彬,她倒是高看了几分,这是因为李文彬背后,是一个经学世家,还有他身上的这个官身。 这李文彬的前途,将来必定是扶摇直上。 可万万料不到,就这么一个小小少年,看上去倒还稚嫩,却是反手之间,竟让李文彬直接陷入了最尴尬的境地,甚至让李文彬毫无反驳之地。 这份心思,还有那不露声色之后的城府,真是让人觉得罕见。 臻臻这才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严重的误判,她忍不住透着珠帘,打量着隐约的陈凯之。 这是一个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罢了,面如冠玉,长眉下,眼睛微垂,似是敛藏了光华在其中,除了俊秀,似乎很难看出这少年有什么过人之处。 她便嫣然一笑,道:“前几日,我听人说北燕国与倭人在乐浪大战,北燕国大获全胜,真是可喜可贺的事啊。” 她突然说起了当今天下的时局,转移了话题,这是有为李文彬解围的意思。 李文彬在方才的话题上,分明已被陈凯之直接打倒在地,无论如何解释也翻不了身,臻臻善解人意,不管怎样,李文彬也是天香楼里的贵客,怎么也不能让李文彬太难堪了。 陈凯之似乎也没有追究,面色淡淡一副懒得继续计较的意思。 倒是臻臻开了这个头,许多人都忍不住兴奋起来,纷纷附和着。 “不错,倭人被斩首三千余,伤者无数,不得不遁逃海外,我大陈虽与燕人并不和睦,可毕竟俱都是大汉之人,非蛮夷可比,此番大捷,扬眉吐气,大涨士气。” “倭人可恶,四处掠夺,现在燕人挫了他们的锐气,估计倭人有一阵不敢来骚扰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应着。 论起来,其实大陈人并不喜欢燕人,当初北燕可是袭入洛阳,差点捣毁了大陈的宗庙。 可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所谓汉夷有别,这倭人,就权当是禽兽了,燕人是可以联合或者是商谈的对象,可是蛮夷就是蛮夷。 众人从骨子里厌恶倭人。 臻臻抿嘴而笑,见众人热议起来,余光瞥向陈凯之,却见陈凯之只顾着喝茶,不发一言,她不禁轻声开口问道:“陈子先生,为何只顾垂头喝茶?” 陈凯之这才放下了茶盏,抬眸看了一眼,冉冉烛火下美若极致的臻臻,浅浅笑了起来,“因为茶很好喝呀。” 呃…… 臻臻不得不佩服陈凯之是个格外有个性的人,而且他的回答……嗯……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她不得不嫣然一笑:“奴想问的是,难道陈子先生对于这场大捷并没什么触动吗?” 连一旁的邓健,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确实是喜事,师弟的情商真是太低了,这个时候,不是该表现出点高兴? 于是他忍不住拉了拉陈凯之的袖摆,朝陈凯之使了个眼色。 李文彬好不容易解脱出来,此时真是将陈凯之恨之入骨了,他一双眼眸微眯着,冷冷地看着陈凯之,嘲讽一笑道:“陈子先生是怜悯倭寇吗?” 怜悯倭寇?这话里的意思是他支持蛮夷入侵,若是让人以为他站在蛮夷这边,那恐怕全天下人的口水会将他给淹没。 他以后恐怕寸步难行。 我靠。 那他岂不是毁了? 这个李文彬真不是什么好人,但凡捉摸到一点点的机会,都能什么屎盆子都想着往他的身上扣。 陈凯之本来是不想参与这个讨论的,可对于李文彬还想作死,这种如蟑螂性质一般的人,他最大的兴致就是,见一次,踩死一次! 此时,陈凯之便微微一笑道:“因为根本没有大捷。”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众人愕然。 连臻臻也错愕地隔着帘子看向陈凯之。 ……………… 谢谢大家的支持,可是还有不到两天,这月结束,眼看月票榜的激烈,老虎心急如焚,码字很累,这创伤更痛,好吧,老虎只能继续求助于大家了,可还有支持的吗? 第二百七十五章:文华无双(2更求月票) 陈凯之这话的确语出惊人,又顿时吸引了足够的注目。 “呵……” 此时,李文彬嘲弄地看着陈凯之,冷笑道:“陈子先生可要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那捷报黑纸白字,一分不差,我乃待诏翰林,北燕向大陈报捷的奏疏,我是亲眼所见的,你在此胡说八道什么?” 陈凯之懒得理他,徐徐道:“那么敢问,北燕军俘获了多少倭寇?” “这……” 捷报上没有说。 陈凯之站了起来,负手而立,他嘴上略略带着嘲讽,继续道:“能歼贼三千的大捷,竟没有俘虏吗?” “或……或者并不曾写在捷报里?” 有人激动地反驳。 陈凯之却是淡淡地道:“若是真有俘虏,为何不写在捷报上?这等报捷的文书,绝不会藏私遮掩,有多大的功,便报多大。没有俘虏,那么就是倭寇死伤了,却能保持建制完好的遁入汪洋大海?” “再者,北燕军是在年初时宣布对倭寇的讨伐,倭寇主要盘踞和袭击的,乃是乐浪一线的军镇和一些重要的通衢之地,这才过去不过短短一两月的功夫而已,大军讨伐,劳师远征,还需粮草先行,集结各路军马,更需等待水师,两路并进,这些,需要多少时间?可是莫名其妙的,竟转眼来了个捷报,这……是笑话吧?” “倭寇的作战方式,历来是游袭为主,除非主动袭击,否则绝不会轻易集结数千上万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乐浪一线,北燕军分布于各处军镇,根本无力主动出击,现在正等着北燕的援军,可是北燕的援军尚未抵达,他们哪里来的军马,对突然袭击来的倭寇进行反制?” “所以,以我之见,理应是北燕军在热浪,经历了极大的挫败,死伤惨重,为了稳定军心民气,这才将这场惨败,转为了所谓的大捷,为的,不过是保住北燕君臣的颜面罢了。” 李文彬鼻翼微微一耸,满是不屑地看着陈凯之,冷冷质问:“你如何证明?” 陈凯之却是一副慵懒的样子道:“无法证明,爱信不信。” 臻臻心念一动,似乎怕二人又要争执起来,便忙道:“无论是真是假,陈子先生的一番高论,实是教人佩服,陈子先生,据闻你才学无双,文章更是列入了地榜,文名天下,不知陈子先生什么时候有闲,可至这里天香楼来,奴与陈子先生,有许多事尚需请教。” 这意思是……入幕之宾? 众人听罢,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用着羡慕的目光看着陈凯之。 这臻臻小姐自从来了这天香楼,就一下成为了这天香楼的香饽饽,据说也是个满腹经纶的女才子,才貌双全,不知令多少男子为之倾慕,可就从不曾听说过臻臻小姐邀请过哪个男人私下请教的,而今儿……竟想将陈凯之留下来? 真是羡煞旁人啊。 那李文彬,更是错愕,显然,他对这位臻臻小姐已垂涎已久,谁料竟让陈凯之抢了自己所有风头不说,竟还…… 他面容微微一抽,狠狠地咬了咬牙,却默不作声。 陈凯之眼中带笑,朝卷帘中的人看了一眼。 他的目力可用变态来形容,其实虽没有和臻臻相对,却早已看清了这位臻臻小姐的花容月貌。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相貌,可谓是沉鱼落雁般的美人,若是单身的男子,和一个这样的女子同处一室,私下里请教,若是再发生点什么,那真是人间佳话,更是一件极为快意的事。 只是……陈凯之突然做出了一脸愚笨的样子:“请教?我看不必了,今日是师兄带我来见世面的,师兄的才华高我十倍,若是小姐要请教,不妨请教我师兄吧。” 邓健坐在一旁,一直都是局促不安,感觉很不自在,心里恼恨自己没出息,让师弟带着来见世面,本是一件很尴尬的事,谁知,陈凯之居然说是自己带他来见世面的,后头的吹捧,自然不提了,见此时,许多人都朝自己看来,用一副原来这才是老司机的眼神看着自己,邓健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面上却是一红。 心里不禁在想,师弟对我这师兄,还是不错的。 臻臻则是吁了口气,似有些失望,却没有再深究下去,便露出浅笑的样子:“陈子先生的文章,可谓是文华无双,能否请陈子先生留下一幅墨宝吗?” 文华无双四字,可谓是极致的赞美了。 陈凯之没说什么,却注意到不只是李文彬,还有那郑宏,又或者在座的其他人,都露出了几分不悦之色。 是啊,大家巴巴的跑来,就想出出风头,吹吹牛逼,谁料风头都给你陈凯之盖住了。 何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大家虽佩服你的才学,可是一句文华无双,可能是臻臻发自肺腑的赞美,可对于其他读书人来说,若是听了去,只怕不服气的人不少。 这臻臻小姐,显然是有想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节奏啊! 你妹的,我特么的只是跟别人的惯有反应有点不一样,只是不给你面子,不做你的入幕之宾而已,虽让你折了面子,可你也别这样坑我啊? 他完全可以想象,今日的事,一旦流传出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陈凯之不知天高地厚,鄙视了天下的读书人呢! 陈凯之其实并不在乎一些虚名,两世为人,他深知闷声发大财的重要,至于所谓的名气,某种意义来说,其实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带来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烦恼。 他所追求的,反而是更实在的东西,这也不是他俗,实在是两辈子摔了太多的跤,吃了太多的亏,才知道脚踏实地的重要,说真的,如果文华无双可以卖钱,陈凯之会毫不犹豫的将这四个字卖个一两百银子。 嗯,一两百银子,在陈凯之眼里,这文华无双也只值这个价了。 何况在自己之上,还有天人阁的诸学士,有衍圣公府,世上更不知有多少高人,自己算老几?若是被她的吹捧吹得晕头转向的,那我陈凯之就真是傻缺了。 陈凯之心里吐糟着这个臻臻小姐的万恶用心,脸上则是含笑道:“真要写吗?” 臻臻小姐在帘后,略显讶异,她倒是料不到,陈凯之似乎答应得很干脆。 随即,她的眼眸闪过一丝鄙夷。心里不禁取笑,读书人就是这样子,给他戴一顶高帽子,吹捧几句,顿时就不知所以然,便恨不得的立即挥毫泼墨,好告诉天下人,自己的文章如何了得? 即便是方才表现得如此有城府的陈子先生,看来……也不过如此啊。还不是轻轻松松的被自己拿下了,和其他的读书人也没什么区别罢了。 她透过珠帘,看着陈凯之的眼眸,不禁多了几分轻视,薄唇轻轻地咬着,带着几分似乎掌握了天下人心的智珠在握感。 臻臻旋即道:“是呢,就请陈公子不要辜负了奴的心意。” 众人一听臻臻求着陈凯之要写文章,以这陈凯之的实力,势必又是一篇惊艳之作,心里真是羡慕到了极点,只是内心深处,又不禁有一点莫名的妒忌。 陈凯之却是淡淡一笑:“既如此,那么我就试一试吧。” 臻臻似早有预料,朝身侧的丫头使了个眼色。 于是过不多时,那丫头便自卷帘后出来,取了笔墨纸砚,送至陈凯之的身前。 陈凯之想了想,接着提笔,他笔走得很快,这些日子,行书练得不错,笔走龙蛇之下,似乎过不多时,一篇文章便已作成了。 墨迹未干,他将文章放在一旁晾着,随即道:“好了,文章也作成了,学生惭愧得很,夜已深,学生还有功课,今日就到这里吧,若有机会,学生还会来拜访的。” 此地,再留下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其实若不是带着师兄来见世面,陈凯之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一群文人为了女人在此喷吐着口水,而这女子,多半也早已熟谙了控制男人的手段,穿梭在‘才子’们之间,少不得各种添油加醋,宛如戏猴一般。 最可恨的是,特么的戏猴人家耍猴人还给猴子管饭呢。可在这里,猴子却都得自带香蕉来的。 陈凯之只躬身一礼,便不作停留,留下这篇文章,就已足够了,朝师兄使了个眼色,便和邓健离席而去。 这贸然的一走,倒是显得很没礼貌。 李文彬自也不错这个讽刺陈凯之的机会,立即道:“这个陈凯之,真是放肆,以为自己有一些斤两,卖弄他的文采,却如此的傲慢无礼,冷落佳人!” 其他人纷纷颔首,想来这多半都是出于妒忌的心理。 其实,现在陈凯之走了,倒是令他们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轮到自己表现了,只是此时的兴致却比方才要差了许多,心里不免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臻臻似乎熟谙人心,又这么不明白众人的心思,也只是微笑不语。 顿了一下,她才徐徐道:“珠儿,这文章里写了什么?” 第二百七十六章:钦佩(3更求月票) 那丫头款款取了文章。 臻臻便道:“念来听听,陈公子的文章,必定是文采斐然的。” 好不容易那个抢走所有人风头的陈凯之走了,可从臻臻的口中听到文采斐然四字,就又令在座之人,一个个的心里极不舒服了。 却还是有人尴尬地道:“是啊,这陈凯之为了讨得臻臻小姐的欢喜,一定在这文章上费了不少心,赶紧念来听听。” 这话,绵里藏针。 那叫珠儿的丫头缳首点头,接着便照着文章念道:“陈康肃公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 听到此处,众人不禁笑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作呢,这文章……也不过如此嘛。 文字其实还算是恰到好处的,却是远没有陈凯之当初的文章惊艳。 这样的文章,在座之人,谁写不出呢? 这样也称得上文华无双? 而且这显然是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人善于射箭,认为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了,他也以此而自傲,有一次,他正在家中射箭,有个卖油的老翁放下担子,站在一边看,见他几乎百发百中,却也只是微微点头。 这……故事似乎了无新意。 差评。 难怪了,这就难怪了。 大家这个时候恍然大悟起来,难怪这陈凯之写了文章后就告辞要走了,估计也觉得这文章不过是泛泛之作,生怕被人取笑,所以赶紧溜之大吉了吧。 李文彬打断那丫头,嘲笑道:“不过尔尔。” 文人嘛,总是自傲的,自以为自己牛,至少现在李文彬已从方才《说齐》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反正现在陈凯之不在这里了,少不得在所有人跟前讥笑一番。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一副,其实论起来,我也不比陈凯之差多少的样子。 卷帘后的臻臻,似乎也对此显得有些错愕,她显然也不曾想到,陈凯之的这篇文章,竟如此的平平无奇。 虽是带着些许的失望,可她终究耐住性子道:“继续念。” 那珠儿便继续念道:“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这是说,那射箭的高人便问卖油翁,你也知道射箭,我箭法难道不好吗?卖油翁却说到,这有什么,不过是因为手熟而已。这人愤怒了,你居然敢轻视于我?卖油翁便说,我斟油给你看看,于是他取了一个葫芦放在地上,用一枚铜钱放在葫芦口,接着徐徐的将油倒进葫芦里,这油自钱的方孔中流入,却没有一滴油溅在铜钱上,之后,他对此人说,我这本事也没什么了不起,也不过是熟练而已。 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平淡的故事。 除了文笔较为精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李文彬将嘴角一撇,正待要讽刺,可…… 突然,他的脸色一变。 一下子,方才还绷着脸想忍住嘲笑的人,此刻却都沉默了。 这是死一般的沉默。 手熟而已,这和庖丁解牛,又有什么分别呢? 并不是因为射箭比卖油的人高尚,射箭射得再好,和最卑贱的卖油翁倒油入葫芦,而不湿铜钱,又有是什么分别? 这…… 所有人终于回味了过来,皆是面面相觑,此时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的人,多半也已露出了惭愧之色。 这篇文章,分明是针对臻臻小姐的那一句‘文华无双’啊! 什么文华无双!我陈凯之虽然文章作得好,侥幸得了一些虚名,引来人的倾慕,可这又如何,射箭的人,以自己高明的箭术而自夸,其实和卖油翁也没有分别,同样的道理,文章作的好,又有是什么可以夸耀的呢? 不过是因为我陈凯之平时用的功多一些,读的书多了,所以手熟罢了。 我陈凯之,不过是那个卖油翁,实在没是值得可以夸耀的。 当所有人在嘲笑陈凯之卖弄的时候,陈凯之却遗下了这么一篇文章! 方才李文彬还嘲笑他傲慢无礼,可这哪里是傲慢啊。 世上可有将自己自比为卖油翁的傲慢吗? 这篇文章,看上去泛泛无奇,却是寓意深刻,意有所指,文章的背后所蕴含的深意,瞬间将此文拔高了。 你以为我陈凯之在炫耀,可实际上,我陈凯之压根只是想低调,你们争抢着这所谓的虚名,拼了命想要在别人面前表现。 可事实上,我陈凯之却是为盛名所累,你们以自己的心来度我陈凯之之心,你们在乎的事,我陈凯之并不在乎。 这一走的意思就更明白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厅中,如死一般的沉寂。 此时,即便是李文彬,也无法厚颜说三道四了。 现在说任何话,都犹如是自取其辱。 臻臻也是呆住了,她自以为自己控制男人的手段,如何的高明,以为自己能够看透人心,以为她的那些‘花样’总能屡试不爽,可是……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一场单方面屠杀式的挫败。 她晶莹的眼眸里带着不解,却也多了几分钦佩,那个小小少年,到底有多深的城府啊,看起来,分明是个毛头小子,却为何……有这般的心志? 臻臻深吸一口气,突有一种被人鄙视的感觉。 这种鄙视,绝不是那种道德先生们对她这样出身的人的所谓轻蔑。而是……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臻臻的目光略显复杂,抿了抿唇,便道:“奴乏了,身子有所不适,只怕不能继续会客了,还请诸位公子自便。” 直接下了逐客令。 而事实上,李文彬这些人,虽都好面子,好出风头,可也有着读书人的另一个特质,那就是羞耻心。 此时,他们又怎么还有心思继续在这儿呆,这得多厚颜无耻的人,才好意思继续在此高谈阔论,继续想着展现自己的才学啊。 臻臻的一句逐客令,却是令众人都是一副如蒙大赦的样子,纷纷起身告辞。 等到所有人都徐步而去,厅里终于彻底的安静了。 臻臻这才赤足下地,缓缓地步出了帘子。 只见她面容精致,修长的身段显得轻盈,她款款地走到了窗台,靠着这窗台,目光在这窗外的景色的流转。 在这窗下,是车马如龙,灯火莹莹,可就在这长街上,臻臻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方才还挥毫泼墨的少年郎,此时手里正提着……提着的是……是……烧鸭吗? 只见二人并肩而行,将那烧鸭攥得紧紧的。 呃……自诩卖油翁的人…… 噗嗤…… 臻臻忍不住轻笑起来。 久久地目送那二人徐徐的走远,直到消失在这惨然月色之下。 只是……突的,急促的脚步传来,珠儿听到了动静,掩门出去,过不多时,便去而复返。 她到了臻臻身后,行了个礼道:“宫主,最新的消息传来,北燕军在乐浪大败,死伤无数,倭人袭了带方城,将其付之一炬。” “什么?”臻臻回眸,诧异地看着珠儿。 竟……真的…… “大捷,是假的?” “是。” 臻臻颔首,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口里则道:“这个陈凯之……要留意。” 她眸里扑簌,此时此刻,除了震惊,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诸之城那儿,有什么消息?” “第一批的少年少女已是送去了,这数百人,甚为满意。” 臻臻笑了笑道:“那就好。” 笑的时候,如白兰花绽放,可在这笑意的背后,却又似乎掩藏着几许锋芒。 ……………… “哎,师弟,你怎么写篇那样的文章?这是师兄第一次去那天香楼啊,看来,似乎很不成功,原是想去见一见世面的,谁料到最后的结果竟是如此,真是遗憾啊,师弟,你是带师兄去的,怎可跑去那儿写什么卖油翁呢?大煞风景,给师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以后再至这烟花柳巷,便忍不住想到自己是卖油翁……” 邓健方才就坐在陈凯之身侧,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文章。 这实在是一场悲剧,世面没见到多少,这师弟却是砸了人家场子就跑,坑啊这是。 陈凯之手里提着烧鸭,自然不可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只好笑道:“一时没有忍住,师兄节哀顺变。” 过了天香坊,街道便冷清起来,若非天上的弦月,这街上只怕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邦邦…… 这是打更人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之时报更……” 子时了,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陈凯之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凄然,他忍不住抬眸看月,手上的烧鸭不禁滑落。 “我的鸭!”邓健凄厉地惨叫,忙一下子扑倒上去,勉强将差点落地的烧鸭抢救回来。 第二百七十七章:来啊,你杀了我!(4求月票) 邓健看着抢救回来的烧鸭,庆幸地松了口气,随即站了起来,气冲冲地道:“你让师兄见不着世面倒也罢了,你还差点将烧鸭丢了,你……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等丧尽天良,你以后再不珍惜烧鸭,师兄和你割袍断义,勿谓言之不预也。” 陈凯之的脸上却没有邓健所期待的惭愧之色,而是变得落寞起来。 他的眼睛先去看月,随即淡淡地看向远处的黑暗,吁了口气道:“师兄,现在是五月初五了。” “嗯?五月初五又如何?”邓健余怒未消。 陈凯之幽幽道:“我有个兄弟,便是在去岁的今日结识的,只可惜……已是物是人非了。” 邓健看了陈凯之一眼,脸色缓和了下来,不由道:“他现在在哪里?” 陈凯之摇摇头道:“不知道,至今没有音讯,如今我已在京师落了脚,却不知他如何了,是不是饿了肚子,是不是……没有衣穿。” 陈凯之惆怅着,长长地吐了口浊气。 某种意义来说,除了恩师。陈无极是他在这世上第一个如亲人般看待的人,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或许这等所谓的结拜兄弟无关痛痒,可对于陈凯之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此时,他故意将自己的脸别到月影的阴暗处,不让自己眼里的湿润被邓健看见,固然他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缘故,虽然平时坚强,可一旦触及到心中柔软的一块,陈凯之还是忍不住有落泪的冲动。 他吸了吸鼻涕,便道:“好啦,回去吃烧鸭吧。” “不难受了?”邓健担心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摇摇头道:“只是有一些感伤罢了,倒也不至于难受。” “没良心。”邓健白了他一眼,突的又想起方才差点牺牲掉的烧鸭,不禁讽刺道:“他日师兄若是也和你天各一方了,多半你也不难受。” 陈凯之笑了笑,步伐依旧是稳健:“不,因为我深信,他会好好地活着,无论他在哪里,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经历,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找到我,一定会的!” 邓健沉默了,不禁跟着一声叹息。 ………… 极北之地。 这里的凛冽寒风,比北燕国最北端的辽西郡更加寒冷不知多少倍。 在这里,泼水可成冰,也在这里,无数的树木,一年四季,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着。 这里的风,犹如群狼的呼号,似乎永不会停歇。 而也在这里。 此时,陈无极正被关在一个幽深地窖里,他的身上只穿着并不厚实的衣物,这使他忍不住蜷缩起来,他的眉眼也已凝结了冰霜,一开始,他还不断的哆嗦,可到了后来,似乎浑身已经僵硬,竟连哆嗦也开始无力了。 他只是埋头蜷缩着,面上还残留着鞭痕,在这样的天气里挨鞭子,痛苦不知会增加多少倍,可真正让他痛苦的,并非是这寒冷还有鞭挞所带来的疼痛。 他饿了。 已经两天滴米未尽,肚子仿佛是在烧。 他依靠在墙壁上,心知自己已经命不久矣,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这地窖中无尽的黑暗。 这时,突的一股风雪猛地灌了进来。 地窖的盖子开了。 陈无极并没有感觉到欣喜,反而是身子一颤,他知道,即将而来的酷刑,又要开始。 不过这一次,进来的却是一个女子,女子穿着捂得严严实实的皮裘,可即便如此,似乎还觉得寒冷。 这是一个三十岁的妇人,她手里捂着一个包袱,等人盖上了地窖的盖子,没了风雪,她才解下了蒙在面上的棉罩。 只见她面容姣好,神色间带着一股无形的亲和力。 她靠近了陈无极,朝陈无极慈和的一笑,便将包袱打开:“饿了吗?快,快吃。” 陈无极没有任何的犹豫,他顿时如饿狼一般,一下子扑向包袱。 包袱里只有硬得度像石头一般的蒸饼,可陈无极却是一点都不在乎,他太饿了,疯狂地咀嚼,那妇人给他递了一壶酒,他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顿时,身子开始变得火热起来。 妇人笑意盈盈地道:“来了这里,虽是天寒地冻,可是这里的人,自此之后就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了,我……从此以后可以做你的母亲,你叫陈无极?这个名字并不好,我看该重新取一个了。” 陈无极吃得极快,肚子里有了些饱感,总算感觉身体好受了些,此时,他却是摇摇头道:“不。” 他显得很执拗。 妇人笑道:“哎,你这孩子,真是倔强,名字而已,在我们这里,有几大姓,有人姓墨,有人姓庄,有人姓韩,有人姓公孙,也有人姓邹,你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已不再是从前的你了。” 陈无极依旧固执地摇头。 “好吧。”妇人似乎不再坚持了,她溺爱地摸了摸陈无极的头,才道:“你冷不冷?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件狐皮衣来,这里太冷了,虽然现在早已是开了春,算是入夏了,可这里依旧是白雪皑皑的。”她口里吐着白气,似乎印证着这里的恶劣天气。 陈无极点点头,对这妇人似乎多了几分亲切。 妇人这时又感叹道:“我听说,你是因为不肯发誓杀尽天下儒狗,所以才受了惩罚?” 陈无极又点头。 妇人叹口气道:“儒狗皆都可杀,这些人都是虚伪透顶之辈,早在许多许多年,那时候,甚至是在大汉之前,这些儒狗便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你想想,你从前一定受了许多人欺吧?为何他们要欺你呢,那些儒狗,不是口口声声的说什么仁者爱人吗?可他们只爱自己,才不会管顾你。” 陈无极又点头,似乎感同身受。 妇人目中带着温柔,捂着陈无极几乎冻得要开裂的手,传递了一些温暖给他,口里继续道:“既然如此,你发了誓,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我做你的母亲,好好的待你,我从前也有个儿子……”妇人露出了凄容:“从前我也有孩子的,可是……可是这地方太苦寒了,孩子出生,用不了几个月,便染了风寒……”眼眶里,一股热泪落下来。 陈无极眼睛也红了。 妇人用着期许的目光看着陈无极,温和地道:“那你发誓,好不好?” 陈无极迟疑道:“发了誓,就一定要做到吗?” 妇人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当然要做到,以后凡是见到了任何儒狗,都要杀之后快。” 下一刻,陈无极那被融化的心,突的又变得坚硬似铁起来:“不,我不发誓。” 妇人皱眉道:“为什么?” “不是每一个儒生都是狗,我有一个兄……” 啪! 妇人似乎愤怒难制,突的脸色都变了,狠狠的一巴掌摔在陈无极脸上,直接将陈无极打翻在地,才狞然道:“这个世上,但凡是那姓孔的门徒,无一不是丧尽天良的狗贼!” 妇人凄厉地继续道:“若非是这些儒狗,当初为何要将我们诸子斩尽杀绝?为何令我们远遁于此,让我们在这等地方如狗一般的生活,你可知道……当年死了多少人,知道他们杀了多少人?若非如此,我……我怎么会没了我的孩子,我们在此,一代又一代,历经了数百年,依旧还在此,为的就是活下去,因为在这里,生不如死。我们唯一的信念便是活下来,终有一日,我们要过关,杀尽天下儒狗!” “你……” 她恶狠狠地怒视着陈无极,这目光,犹如凶光毕露的母狼。 陈无极吓得忙缩到了墙角,他只是一个孩子,并非是一个胆大的人。 妇人厉声道:“你要嘛发誓,要嘛……死!” 陈无极张口欲言。 妇人目中尽赤,带着无数的仇恨:“你可知道,我们会怎样对付这些与儒狗为伍的人吗?我们会扒了他的皮,将他悬在雪地里,让狼慢慢地咬嗜他的血肉。现在,我再问你,你肯不肯?” 陈无极身如筛糠,牙关咯咯作响,他极想点头的,可脑海里浮出了一个人影,顿时泪眼模糊起来。 他怯怯的样子,却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我绝不发誓,还有,我的兄长不是儒狗,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好了,你,不,便是十个你,一百个你,一千一万个,十万个你,也不及他的一半,我不要认你作母亲,我自幼就没有母亲,我梦里想着的,便是若是在这世上,我有一个母亲该有多好,可是……我绝不会认你,我已有兄长了,我的兄长,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杀了我罢,扒了我的皮,将我的尸骨拿去喂狼,来啊,你杀了我!” 陈无极越说越是激动,他拼了命的想要解开自己上襟,猛地向下一拉,露出本已冻得青紫的一片皮肤,他怒视着妇人,噗嗤噗嗤地喘着粗气:“我绝不会立誓,绝不!” 妇人看着他,却是换上了一种怪异的眼神。 她居然沉默了,随即,她冷冷一笑:“那……你就去死吧。” 第二百七十八章:千金难买爷高兴(5更求月票) 这妇人怒不可赦地冷看着陈无极,却没有立即动手,而是转身而去,直接出了地窖。 妇人从地底爬出,站着在这地上,看着眼前的景物,依旧还是一片大雪纷飞的白茫茫世界。 远处,一座由冰雪覆盖的坚城矗立着,这巨大的城池,时不时的露出咚咚的声音,巨大的木头,堆砌起一个个架子,每一个架子,似乎都巧夺天工一般的,结合一起,吊起一个个巨大的岩石。 此时,她迎风而立,目如寒霜。 在这雪地里,早有几人赶了来,他们显然是这里的看守,为首之人朝妇人行了个礼,才道:“见过巨子,哎,就唯独这个孩子……” “我知道,我也拿他没有办法。”妇人面若寒霜,似乎是很不甘心经历如此大的挫败。 这人便道:“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按照家法……” 妇人本欲要颔首点头,可突的,她颈脖一顿,眼眸微微眯起,像是在沉思着些什么似的,口里呵着白气,顿了一下,才道:“你可知道什么人才能在这里生存吗?这里实在是太苦了,带来的那些孩子,足足有三百多个,可是真正能活下来的,想来不会超过一百人,而真正有用,可堪大用的,不会超过十个。” 这些人的脸色暗了暗,却都默然了。 妇人叹了口气,似是开始心平气和起来:“只有最坚韧不拔的人在这里才能生存啊,若是没有足够的韧性,没有足够的坚持,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冻死,或是被狼群叼走。更无法通过那木人巷里的考研,这个孩子……太坚韧了,每年送来不知多少批孩子,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和流民,可是似这样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哎………”她长长叹了口气,才道:“让他继续吃些苦头吧,若是他因此不堪忍受而死,这是他的命。可若是……他还活了下来……” 巨子目光一闪,接着道:“我说过,我会做他的母亲,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是。” 除了这人的应话,那风雪依旧在呼吼,犹如鼓角齐鸣。 ……………… 生活总要继续。 陈凯之从不羡慕那喧闹的生活,即便现在有了银子,他也宁愿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上一世,他在黑叔叔的大陆呆了几年,在那时候,只需有一杯清茶,一本书,就足以让他度过一天。 心里平淡,世界便可以安静了。 虽是天天都能收到不少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他依旧如往常一样的读书,依旧还是从前那样的在清早向武先生讨教弓马和兵法。 其实他未必知道这些所学的东西能否致用。可有时候,学习是不可带着功利性的态度去的,越是如此,越容易失了本心,固然可以一时强迫自己去读书,可一旦受了挫折或是受了诱惑,这样的人,便最容易功亏于溃。 所以,本质上,学习所需要的是享受学习的过程,而非去想学习的目的。 只是每次去学宫,学宫里的先生们,却没太给陈凯之好脸色看。 那飞鱼峰里,时不时的轰隆声,实在让这些先生们寝食难安,日子没法过了啊。 好吧,陈凯之总是在他们面前露出惭愧之色,可惭愧归惭愧,我的地盘我做主,还是让先生们忍一忍吧,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生活本身就像轰隆隆,如果无法避免,那么不如学会去享受这种震耳欲聋,隔三差五吓尿裤子的感觉。 这一天,陈凯之也是起得很早,他还特意穿了一件新衣,因为这是莛讲的日子。 不知是什么心理,陈凯之其实很期待莛讲的日子,他很乐意去给太后讲故事。 很多时候,随说太后一直躲在珠帘之后,陈凯之看不到她的表情变化,也不知太后是否真的喜欢,本质上,陈凯之也不指望自己讲得好,而得来什么升官加爵,因为自己的前途,自己可以凭借努力去争取,可对此,他却乐在其中。 经历了两辈子,都是孤儿,上辈子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这辈子……陈凯之身边有恩师,有无极,有师兄,可隐藏在内心深处,陈凯之竟莫名的,隐隐能感觉到太后给自己某种母性。 虽然然并卵,陈凯之依旧还是毫不动摇的认为,这是太后的御下之术,是国母端庄慈和的体现,又或者是什么鬼劳什子的帝王之心。 可千金难买爷高兴,陈凯之就是喜欢。 邓健倒是对此很不乐观,甚至为他忧心忡忡。 他一再告诫陈凯之:“你那故事,并非是糟糕,而是……哎,师兄劝你,还是说一些正经的经史吧,你现在也是文名在外了,往后还要科考做官的,这些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碍,翰林里,可是有许多人对你满腹牢骚了。” “噢。”陈凯之颔首。 “记住师兄的话了吗?”邓健瞪眼看他。 “没记住。”陈凯之很干脆的回答。 邓健气得牙痒痒的,可终究还是拿陈凯之没有办法。 如上一次一般进入了洛阳宫,依旧还是到了文楼。 一百多个翰林也早已跪坐在这人静候了。 等见到陈凯之进来了,不少人看着陈凯之,面上都很不客气。 知道你的文章进入了地榜,可你特么的一到莛讲就巴巴的跑来讲‘秽’故事,这是什么鬼? 莛讲的本意,是在于教育皇帝,这又不是茶楼? 一次倒也忍了,太后让你再来,我们管不了太后,可你作为读书人,理应严词拒绝才是,这倒是好,一个爱听,一个兴冲冲的想要讲,这还了得? 陈凯之进来,一一与众翰林见礼,翰林们个个表情古怪,不过礼多人不怪,大家总算绷着脸回了礼。 等到太后驾到,众臣行了大礼。 太后已步入了珠帘,今日她的心情格外的好,语带轻快地道:“都平身了吧,皇帝没有来吗?” 有宦官躬身道:“陛下昨日受了惊,哭了一夜,现在还在睡呢。” 太后只颔首:“既如此,那么就开始讲吧,陈卿家可来了?” 陈凯之便站出来道:“来了。” 很愉快的样子。 实在让人很难忍啊,你一个名动天下的才子,让你来说书,你还以为是奖励吗?如此的欢快? 此时,在珠帘后的太后则是发自内心勾起了浅笑,道:“上一次讲到了哪里?张敬,你来说。” 张敬就在身边,立即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文稿,寻字摘句,沉吟着道:“讲到贾宝玉做梦了。” 太后便兴致勃勃地道:“哀家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还在嘀咕着,贾宝玉做了什么梦呢,陈卿家,你继续讲,哀家可一直想听呢。” 陈凯之忙说了一声是。 一旁的翰林,个个默不作声,可面上都露出了愠怒之色,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纲纪了? 不过……大家脸上都是不屑于之为伍,而且还鄙视的样子。 不过,也有些人在心里忍不住有些好奇,贾宝玉的梦…… 是啊,贾宝玉做梦了,却不知作的……是什么梦……这两天,其实不少人也在寻思和惦念着呢。 当然,那些心里也想听的人,面上却绝不敢表露的,这是事关到了名节的事,我等身为翰林,怎么能和你这说书的为伍? 依旧要批判,大力的批判。 此时,陈凯之抿抿嘴,接着便道:“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原本,这贾宝玉初试云雨的故事,是在李姥姥进大观园之前的,不过上一次,陈凯之急着去黑那姓李的家伙,所以放在了初试云雨之后。 而现在,陈凯之娓娓动听的说到贾宝玉梦的情节。 可说到这里,所有人的脸色很很一致的都变了。 这……真是梦啊。 陈凯之,你特么的是疯了?是疯了?还是疯了? 你竟……竟然在这天子堂,当着我等这么多高洁之士,还当着太后的面,真开始讲这些下作的东西? 许多人的脸,已经涨红了。 有人更是一副龇牙咧嘴之状,大有一副要和陈凯之拼命的架势。 可太后却依旧很用心的听,一字都不敢漏。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于是,这下不单是书精彩,众人的表情也精彩了。 翰林们的面上皆是一副,尼玛炸了,玩你个泥巴的样子。 只是……心里却不免又生出疑窦,这梦中其实只是隐隐约约罢了,还不至于露骨,所以他们想知道,这梦中那女仙人是谁,这梦中的仙境又是什么模样。 ………… 好吧,继续呐喊求月票!老虎需要月票,就是需要月票,还是需要月票! 第二百七十九章:独乐乐不如众乐乐(1更求月票) 这里大多数是什么心理,陈凯之自然是知道的,只是…… 陈凯之完全不受那些阴沉沉的黑脸影响,依旧神色坦然。 他不疾不徐的,等他讲到了‘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吓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红了脸……’的时候,所有人震惊了。 若说那个梦,方才还只是隐隐约约的,可写到了此处,就直接是露骨了啊。 其实放到民间,这也没什么的,甚至说不定还有人赞一句故事的剧情丰富呢! 可是这是在宫里,还是在这专门用于给皇帝说学的文楼里,让一群受过圣人教诲的‘斯文人’听,便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但不体面,还让人觉得是yin秽之书。 越是听下去,翰林们都一个个面面相觑的,双双眼眸睁大着,老半天回不过劲来。 故事,是极好的故事,比坊间的那些故事,不知高了多少去了。 若是这故事,放到了其他地方去说,或许能让人拍案而起,忍不住叫好。 可是…… 陈凯之的面色平静如水,似乎根本没发现众人的变化,依旧娓娓动听,继续说着他的故事,其实这时候,他不在乎。 这里的规矩,陈凯之懂。 文楼,是一个充分自由的所在,在这里,无论你讲什么,都不会触犯禁忌,所谓广开言路是也。 既然如此,那就讲个痛快吧。 何必拘泥,像个胆小鬼似的呢? 再说,太后不是很喜欢听吗?似乎有这么一个特别的听众,陈凯之就感觉很满足。至于其他的那些人有什么想法,陈凯之则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所以他完全不在乎翰林们怎么看,而是认真地讲着他的故事。 太后自然是这里最用心听陈凯之说故事的人,此时,她的手支着头,凝神听着,倒也不觉得这故事有什么不妥,只是心里生出了疑窦,那袭人到底有没有和贾宝玉…… 翰林们,面上还是老样子,一副很鄙视的样子,心里又不免想听接下来的故事进展。 那在殿中角落里的稟笔小宦官,则是刷刷的进行速写,将陈凯之的每一句话,都记录在案。 足足一个多时辰后,陈凯之已是口干舌燥了,等到正午的钟声响起,此时,就不得不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了。 语毕,陈凯之朝太后的卷帘方向行了礼,太后不舍地透过卷帘看了陈凯之一眼,道:“陈卿家的故事,真是令人回味啊,时候不早了,下回,哀家再听吧。” 陈凯之颔首道:“娘娘喜欢,臣自然放肆的讲,现在学生该告辞了。” 太后的心里颇有惆怅,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卷帘后的那个身影,很是不舍地从嘴角吐出话来:“去吧,散朝。” 陈凯之与诸翰林们俱都行了礼,才各自告别而去。 陈凯之今日所讲的内容,对于翰林们来说,是极震撼的,多数翰林心情复杂,既沉浸在故事里,又觉得这过于大胆和放肆。 好端端的才子,衍圣公府的子爵,做点什么不好,偏偏将自己沦为说书人,更严重的是,将这严肃的地方,变成茶楼一样所在。 翰林们纷纷出了文楼,心里各种吐糟,却见陈凯之已快步而去了。 甚至连邓健都没有拉上,邓健不得不快步追上去,这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杨文昌则是抬眸,远远的眺望着那少年人的背影。 阳光笼着他,衬得那颀长的身影越发飘逸潇洒。 他板着脸,若有所思。 这个时候,身后倒有人低声唤他:“杨公。” 杨文昌只听声音,却没有回眸,只是道:“文彬,何事?” 来人正是李文彬,李文彬恨恨地朝那陈凯之的背影看了一眼,笑道:“这陈凯之这般的无礼,若是每次莛讲都在说他的书,那我等翰林,还有什么用?” 杨文昌方才回眸看了李文彬一眼,含笑道:“嗯?” 李文彬悄悄地打量了下杨文昌的神色,见他没显出什么厌烦,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他便继续道:“这石头记,简直是粗鄙至极,他将这文楼当做了茶楼吗?若是翰林院不能有所举措,继续任他这样放肆下去,只恐翰林院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啊。翰林院中,杨公历来刚直,为何不劝谏一下太后娘娘呢?” 杨文昌却是眯着眼眸调侃式地看着李文彬,答非所问地道:“我听说,李侍读和陈凯之有嫌隙?” 李文彬的脸皮倒是厚,反是正气凛然地道:“这是私仇,可现在下官所谈的,乃是公义,下官乃是翰林,无法做到坐视陈凯之这般侮辱翰林院。” “噢。”杨文昌微微点头,却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李文彬看了杨文昌一眼,继续道:“而且据闻,赵王殿下并不喜这个陈凯之,他的那篇洛神赋,可至今还在外流传啊。” 这一句话,似乎一下子说中了杨文昌的心事。 杨文昌面色微微暗了暗,旋即看着李文彬,面无表情地徐徐问道:“你要如何?” “弹劾!”李文彬阴沉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道:“自然是要联合同僚们阻止这件事,所以我觉得该弹劾他。” 杨文昌却是笑了,看着李文彬的目光掠过失望之色,不过仅是一闪而过,他便收敛起内心的情绪,轻轻捋须。 “在这文楼之中,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禁忌的,既然如此,该弹劾他什么呢?弹劾他说这书吗?若是弹劾,这岂不是说,朝廷可以在文楼中以言论罪吗?只怕到时候,翰林院就要炸开锅了。” 李文彬一听,顿时意识到自己过于天真了,文楼的莛讲,之所以翰林们畅所欲言,是因为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禁忌的,这本就是翰林院的特权,现在若是以言治罪,其结果会是什么呢? 届时,最先反对的,多半是自己的那些同僚吧!今日可以因为陈凯之有伤风化,在文楼说书而治罪,明日岂不是又可以以大逆不道的言论,治罪吗? 那这弹劾就没意义了,反而伤到自己的同僚,那到时候,自己则是成了众矢之的。 瞬间想明白之后,李文彬一脸无助的抬眸,直勾勾地看着杨文昌。 杨文昌微微一笑,微眯着一双眸子,似已看穿了李文彬。 杨文昌在心里不免有些鄙夷李文彬,这个人,徒有虚名罢了,除了炫耀他的学爵,简直一无是处。 杨文昌却是什么都没有表露,只是道:“所有莛讲的内容,都会记录在案,随后会送文史馆封存,这,你是知道的吧?” 杨文昌突然说起这个,李文彬略有不解,只是点头:“是。” 杨文昌又道:“那何不将陈凯之讲的这些故事抄录一份,流到市井里去呢?一旦流入市井,朝野内外,就都关注了。更何况,衍圣公府,还有天人阁,也会关注。甚至还可能流到各国的文馆。” 李文彬不禁动容,眉头微拧着,细细在思索着,口里随之道:“杨公的意思是……” 杨文昌眼眯的越发的深了,可那眼眸里的光芒透着幽深。 此时,他淡淡开口,提醒李文彬。 “这等下三滥的玩意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旦天人阁,衍圣公府,甚至各国的学宫、文馆关注,这堂堂的曲阜子爵,文章进入天人榜的陈才子,他这下三滥的东西,便是天下皆知了。到了那时,衍圣公府还会坐视不理吗?天人阁又会怎样想?若是传至各国,各国若是借此讥笑,这……就是有伤大陈朝廷体面的大事了。届时就完全可以干预了,朝廷可以纵容读书人放肆,可一旦伤了朝廷的体面,事情就不会简单了,那时……自有人会去收拾了这陈凯之了。而天人阁,亦有可能为了挽回声誉,而做出制裁。陈凯之乃是子爵,一旦他使衍圣公府蒙羞,衍圣公府,会轻易放过他吗?当他成了众矢之的,此人……也就无关紧要了。” 这是……借刀杀人? 李文彬闻之大喜,喜出望外地道:“杨公真是高见啊,学生为何不曾想到?我立即就去抽调关于这两次莛讲的记录,抄录一份,明日,不,今日便放出去。” 杨文昌只一笑,似乎懒得过问的样子,便徐徐踱步而去。 李文彬却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处,一张面容里满是佩服之情,真是妙计呀。 若是让天下人都知道,那陈凯之不是完蛋了。 哈哈…… 他像是已经看到了陈凯之被世人唾弃的下场,竟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大笑起来,陈凯之谁叫你招惹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在我面前嚣张。 第一百八十章:志在必得(2更求月票) 李文彬深深的衡量,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句杨文昌所提议的办法之高明。 他心里恨透了陈凯之,巴不得陈凯之能有多倒霉就有多倒霉。 于是连忙兴奋的赶回了翰林,立马调了记录! 此时他兴致盎然,干劲十足,忙将陈凯之所讲的故事整理出来。 其实他学问还是有的,立即就眼尖的看出了这书中一些犯禁的地方。 当初在文楼里听的时候,他满心的对陈凯之羡慕妒忌恨,那个时候倒没多大在意,可现在细细看了一遍,心里顿时狂喜起来。 譬如书中,着重讲的是金陵十三钗,这是什么,这是坏人心术啊! 这书与其他才子佳人的话本不一样,其他的才子佳人,至多也就隐隐约约的说一些朦胧的爱情故事,可是此书,牵扯到的女子之多,还有那贾宝玉,成日不怎么读书,只晓得和女人厮混,这是什么呢,这就是坏人心术。 这样的故事也能讲?还在皇宫的文楼里讲?简直是污秽不堪,不知道廉耻啊! 要知道,你陈凯之不是寻常的身份,你是有学爵的人,有了学爵的人,便有倡导教化的责任,可是你呢,居然坏人心术,教人醉生梦死。 除此之外,其中还有一些‘暧昧’式的情节,尤其是那贾琏戏熙凤以及贾宝玉初试云雨这几处,更是明显。 显然就是yin秽的东西,辣人眼睛呀。 这些东西足以让陈凯之身败名裂了。 每每想到陈凯之的下场,李文彬就感觉浑身是劲,兴冲冲到底抄了书,最后思来想去,下值之后,便寻到了洛阳城里的学而文馆。 学而文馆其实就是一个刊印书的铺子,李文彬从前写过一些杂记,曾委托在这里刊印,因而和这里的人是认得的。 一听李翰林来,文馆中的东家便亲自相迎。 李文彬只冷着脸,也懒得和这东家多打交道,毕竟双方的身份悬殊。 他只是将文稿取出,冷着声音道:“这份文稿,立即刊印出来。” 东家接过稿子,大致看了看:“这是什么?可是李子先生新近的大作吗?” 李文彬现在最恨别人叫他李子了,脸顿时阴沉下来,口里道:“这是陈凯之的新作。” 东家一听,顿时凛然,打起精神来:“是那位陈子先生,上了地榜的那位才子?哎呀,这可了不得了啊。” 李文彬的心里却是气得七窍生烟,整个人都阴沉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东家,不过即便再气愤,他却又不便发火,心说这样也好,这陈凯之本就风头正劲,借着这个名声,这稿子传播也快一些,到时候……倒霉得也快一些! 于是他敛去愤意,轻轻颔首点头:“总而言之,要尽快,若是迟了,只怕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说罢,他也懒得再理会,背着手,直接走了。 这学而馆的东家则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文稿,如宝贝似的。 陈凯之最近可是名动洛阳啊,他的正气歌,更是一时之间引来了洛阳纸贵,现在他又出了新的文稿,对于学而馆来说,简直就是至宝。 东家激动地道:“来,来人……预备雕版,将手里的伙计,全部停下来,从现在开始,只印刷这部书,噢,请赵先生来,现在就校稿,赶紧,要快!” 于是,这学而馆弄出了极大的动静,因为事先为了抢占商机,便在外挂了牌子,即《陈子先生最新大作》。 这牌子一递出来,顿时引起了学许多人的瞩目,自然惹来了无数的流言蜚语。 上一次的正气歌,实是陈凯之的开山之作,毕竟三字经不过是蒙学的启蒙读物,教育意义重大,可这正气歌,却是朗朗上口。洛阳的读书人,一个个在私下传唱,而现在又出了最新的大作,还如此大张旗鼓的宣示出来,自然而然就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用不了多久,那学而馆外便是车马如龙了,有来打听的,有的直接慷慨解囊,先预定的。 学而馆单单收到的预定金,便足有上千两银子,这可只是定金啊,若是预购的书全数卖出去,单这个,便有高达万两的销售额,而这……还只是开头而已。 就像看到了一个聚宝盆似的,学而馆已是开始全力印刷了。 反而是陈凯之,此时却是一脸懵逼了。 卧槽,缺德啊,他只顾着想故事,却是忘了,原来还可以靠这个挣银子? 心里虽是隐隐作痛,可也还算淡定,因为后续的故事,总还在自己的肚子里,所以反而不急。 别人都等着看陈凯之的最新大作,陈凯之呢,却也在看着这个热闹。 在学宫里,已有不少人在打听陈凯之最新的作品是什么了,连杨业也忍不住跑来打听,都被陈凯之敷衍了去。 对别人是好打发,可是面对刘梦远先生的时候,陈凯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刘先生最近总是一脸幽怨地看着陈凯之,那眼神,就如怨妇一般,仿佛是在说,好哇你个陈凯之,当初我一再给你作荐人,将你的文章推去天人阁,你倒是好,过河拆板了,现在出了大作,竟和那些书馆的人合伙? 刘梦远自然也有高傲的一面,读书人嘛,虽然心里想问,却又不便问,只是那眼神,实在让陈凯之有些受不了罢了。 于是这一下子,陈凯之似乎就成了洛阳城的焦点,不过也有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似乎没有显山露水,只是觉得这件事的背后,并不简单。 这一天傍晚,陈凯之放学回来,邓健早已下值了,一见陈凯之,便在门外将陈凯之拦住了。 朝着陈凯之挤眉弄眼,他压低声音道:“有人来拜访你。” 陈凯之不免意外,微微一愣,满是不解地问道:“不知是谁?” 邓健叹口气道:“是曾侍学,曾侍学也在国史馆里公干,和我还算相熟,他可担心你了,你在文楼里说的那石头记,令他觉得……” “我懂了,师兄,我这就去见见吧。”陈凯之点点头,便继续往屋里走。 这个世上,总会有好心和热心的人,或许是因为爱惜陈凯之的才华,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好意,在眼看着一个少年人就要坏事的时候,不免会好意地过来提醒一二。 对于这样的人,陈凯之是很尊敬的。 不过陈凯之历来是极有主见的人,他既然要说这个石头记,自然是有他的用意,绝不会因为别人相劝,便改变主意的。 陈凯之徐徐的进屋,邓健这座宅子寒酸,连个正式的厅堂都没有,没办法,只好在饭厅里待客了。 陈凯之进去后,便见一个老者穿着儒衫已高坐于此了。 这个老者,说是老,其实是相对陈凯之的年纪,不过倒是头发参着白丝,面容已有皱纹,看起来显得有些颓废,那眼圈最是明显,令人觉得少了点精神气。 此人叫曾进,是邓健的上司,此番来,是完全出于一片好心的,觉得陈凯之这样的才子,若是因为莛讲中说书,尤其是那石头记,颇有些‘’,而招惹出损害自己名声的事,这对于文人来说,是何等的大事。故而这才登门,想劝一劝。 他早已来了,高坐于此,既然是劝导,当然底稿是打好了的。 现在的年轻人啊,吃软不吃硬,你不能痛斥他,需得好言相劝,所以一开始呢,少不得是要夸几句,无非是说,这故事比寻常的话本,不知要高明到哪里去了,夸得差不多了,接着就要指摘一点错误,然后再用自己冗长的人生经验来告诉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年人应当沉住气这些话。 这位曾大人,显然是个老好人,口才是没问题的,所以现在信心十足,可谓是志在必得。 终于,陈凯之来了。 曾进面露出笑容,当然,笑容不能过于夸张,见陈凯之和他见了礼,他忙虚抬了手道:“凯之,不必多礼,在文史馆,早就听邓编撰提及过你,今日才来,不要见怪。” 这慈和的话,很有杀伤力,能顿时让人失去警惕之心。 哼,我曾某人,可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给不少新翰林保过媒的。 陈凯之与他对案而坐,一旁跟着进来的邓健则喜滋滋地道:“下官去斟茶。” 说罢,便将这空间留给了这二人。曾进并不急着进入主题,而是需要先预热一下,先闻言细语的拉进了关系,方才好以长辈的之态,良言相劝。 等邓健端茶来,邓健很‘乖巧’地跪坐在了一边,却不吭声。 曾进看着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凯之,近来学业很是繁重吧,上一次,老夫撞见了杨掌学,他特意提及过你,对你是赞不绝口啊。” 陈凯之谦虚道:“这是哪里的话,学生当不起杨掌学的夸奖。” 曾进心里很愉快,这小子挺谦虚的嘛。 “当的起,当不起,可不是你说的,得别人来说,老夫看哪,就当得起,你的正气歌,老夫是爱不释手,天气有正气,真了不起啊。” 先夸夸他,让他对自己有好感,这样便能听自己的劝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3更求月票) 陈凯之只跟曾进稍一交谈,便看明白了曾进的套路。 此时,他却是含笑着道:“大人才教人钦佩,其实学生也听师兄提及过大人,说大人对师兄很是照顾。学生常听人说,仕途险恶,可师兄能得遇大人这样的上司,不知修来的何等福气。学生一直认为,才学是其次,品德才是重中之重,大人是有德之人。” 咦……这人说话超好听啊。 曾进捋须,忙是摇头,他的心情顿时愉悦无比起来,被人夸才学,其实对他这种年龄的人,已经不太看重了,毕竟是老翰林了嘛,反而是这有德之人,比这才高八斗之类,更令他觉得陈凯之是肺腑之词。 看来,关系是拉得差不多了,对方看起来对自己也没有了戒心,很好,那就开始奔入正题吧。 他正待要开口,陈凯之却是突然道:“不过,大人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尤其是这睡眠,是至关重要的事。” 曾进一呆,却像是被触动了心事。 其实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于是叹了口气道:“这,倒是教你费心了,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 他还急着想奔入正题呢。 陈凯之却是道:“其实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许多东西,是欲速而不达的,与其刻意去追求,不妨把心放宽一些。” 曾进又是一呆。 他突然沉默了,双眸微垂着,目光里泛过一丝复杂。 他的确一直忧思,想他在翰林已是十数年,一直希望能再进一步,毕竟许多比自己资历更浅的翰林,也都成了学士,可唯独自己依旧还是侍学,这侍学固然比邓健的编撰要高两个品级,可对于他这个年龄的翰林来说,却不免惆怅啊。 年岁越大,他越是为此事心烦意燥,想要去讨好上官,却又拉不下面皮,对于大学士的一言一行,他都揣摩着,想着到底有什么深意,于是忽喜忽忧的,以至于这两年,总是无心睡眠,有时甚至是整夜的在花厅里负手踱步。 此时,他又叹了口气,才道:“欲速而不达,可不欲速,就能达吗?” 陈凯之拘谨地道:“其实达不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人便是如此,其实似大人这般,已是不知多少人羡慕了,便是学生,至今还未金榜题名呢!许多人之所以惆怅,是因为只想着到达目的,却是忘了过程的重要,人生短促,不过是短短数十年光阴而已,这数十年的光阴,若是都耗费于达到某种目的,岂不是浪费了吗?相比于那所谓的目的,在这世上,每日的见闻,每日的喜乐,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一番话,竟是一下子触动了曾进的内心,曾进凝神思索起来,半响后,不禁吸了口气:“虽说是如此,人人都想要豁达,可又有几人做到啊……” 坐在一旁的邓健,本来笑呵呵的在旁听着,可听着听着,竟是愕然了。 我去,这是什么节奏,不是说好了金玉良言来相劝的吗? 转眼之间,怎么开始探讨人生了呢? 他痴痴的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呆呆的坐在一旁听着,双眸微微的转动着,看看陈凯之,又看看曾进。 可是陈凯之和曾进却是越聊越是深入,完全无视了他,仿若他不存在一般。 一番对谈之后,曾进竟没有提一句之前想要说的事,却只是唏嘘不已,甚至因为有所感触,双目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隐现。 最终,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万分无奈地感慨起来:“凯之所言,似乎也有道理,哎……时候也不早了,老夫告辞。” 他似乎沉聚在他的情绪里,说罢,竟真的站了起来。 陈凯之也连忙站起来,道:“学生恭送大人。” 曾进笑了笑,二人并肩而行,陈凯之将他送至前院,等他上了轿子,不免叮嘱:“大人,且记住学生的话……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曾进朝他颔首,才放下了轿帘。 邓健疾步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轿子去远,最后瞠目结舌地道:“曾大人,这……这是怎么了?” 陈凯之目送曾进的轿子离开,方才旋身看向自己的师兄。 此刻,邓健完全是一脸懵逼的样子看着那轿子远去的影子,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旋即便意味深长地道:“师兄,这位曾大人,是你请来的救兵吧。” 陈凯之突的这么一句,总算令邓健回了神,他连忙摇头,支支吾吾地道;“不,不是,什么救兵,你胡说什么呢。” 陈凯之也不转弯拐角了,很直接地道:“他是你请来劝我的,你觉得你劝不住我,所以才请了他来。”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邓健也不好再装模作样了,只好默认,却是苦笑道:“哎……这曾大人平时口若悬河,关键时刻,却不济事啊。” 陈凯之莞尔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睿智之色,道:“这自是当然,我早料到他的手段了。无非是想推心置腹而已,所以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师兄,你真该好好学学,不然你以后还有的亏吃啊。” “什么?”邓健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好小子,你还会读人心呀,真是阴险啊。 陈凯之面对邓健的吃惊,却不以为然,而是慢悠悠地道:“这位曾大人,一看精神萎靡,显然是睡眠不好,一个人睡眠不好,十之八九,是因为他心里有心事,他有什么心事呢?” 陈凯之似笑非笑地看着邓健。 邓健呆呆地道:“什么……什么心事?” 陈凯之对邓健的后知后觉,不禁忧心,这家伙,这些年,还能好好地做着他的官,得是有多大的运气呀! 陈凯之摇摇头,才叹息道:“这还看不出来,亏得你还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他已年过四旬了,却还只是一个侍读,你说,换做是你,你不会心焦吗?所以我先狠狠夸了他一番,赞扬他的品德,使他对我放下任何戒心,拉近了彼此的关系,随即再用一句欲速而不达,先触动他的心事,之后再良言劝慰,此时,他定然感触万千,其实现实如此,于他来说,岁月蹉跎,明知自己再难平步青云,早已断了痴心妄想,心中的焦虑,不过是出于对自己现状的不满罢了。平时这些东西一直都藏在心里,不敢示之于人,这积攒的久了,宣泄不出,这才生出了心病。” “而我先模棱两可的抛砖引玉,接着慢慢的引入这个话题,他心中的郁郁得到了宣泄,现在,只怕心里轻快了不少。” 邓健目瞪口呆,嘴角轻轻蠕动着,老半天才吐出话来:“可是……他是来劝你的啊。” 陈凯之撇撇嘴,格外郑重地说道:“我不需要劝,我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做的每件事,都是深思熟虑,绝不会是一时冲动,所以我不想做的事,即便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做。可我想做的事,任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师兄,这个故事,我一定要讲完,箭已在弦了,不得不发。” 他说罢,只朝邓健一笑,眼中闪露着坚决的光芒。 邓健却只是恐怖地看着陈凯之,哑口无言。 而那曾进坐在轿里,直到过了一条街,才猛然醒悟。 自己怎么就告辞而出了,不是该去劝这陈凯之的吗? 怎么进去之后,一句劝告的话都没说出口,反而被陈凯之…… 他忙吩咐轿夫:“且停。” 轿子刚刚停下,曾进在轿里,却是突的苦笑一声,最后叹息道:“走吧,打道回府。” 一声叹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着了陈凯之的道了。 这家伙,还真是洞若烛火啊,原以为自己以情感人,能说服他,谁料到自己却被以情感人了。他摇摇头,这样理性之人,哪里还需要自己去劝,还是别班门弄斧了吧,丢人啊。 这个时候,他心里却是猛地想起了陈凯之的话:“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这话很浅显,可细细一咀嚼,岂不正是自己的写照吗? 这个小子…… 即使陈凯之这新作之事闹得不少人瞩目,可时间依旧缓缓而过! 又过了几日,学而馆的石头记终于刊印了出来。 此文一出,那学而馆是门庭若市,无数读书人前来求购。 现在这石头记,已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了,比如这吴彦,就匆匆的买了一本去看。 将书带到了学宫,此时还是天罡拂晓,陈凯之还在武院的校场,可文昌院里,许多人已经三三两两的来了,不少的同窗,竟都带了这《石头记》来。 众人对此书,都带着极大的期待。 因为陈凯之此前的文章,多是短文,而似这样的长文,却是罕见。 甚至不少人认为,此书理当是一篇长论,定是和经史有关。 可是当吴彦翻开了书一看,方才是愣了一下。 竟是一本话本。 陈凯之写话本? 要知道,这话本在诸多文体之中,是读书人较为轻贱的,在不少人心目中,这和茶楼里的说书人没有什么分别。 ………… 这个月最后一天,老虎紧迫的需要月票,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第二百八十二章:扣人心弦(4更求月票) 其实何止是吴彦诧异,便是其他的生员,也大多是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可无论如何,这总是陈凯之写的吧,若是其他话本,想必许多人是不屑于顾的,可既然是陈凯之所写的,那么……总要细细看看才好。 吴彦就这样用心的看下去,一开始看着,便觉得新奇,因为这种叙述的方式,和当下的话本全然不同,显然要清新许多,至于这故事,更是复杂不少。 一开始,吴彦还只是带着一探究竟的心思看,可渐渐的融入了故事中,竟是被这故事所吸引,不由自主的沉浸其中。 整个学堂里,许多人都捧着书,学堂里很是安静,每一个人,都被这新颖的题材和结构所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等到陈凯之回来,坐在了吴彦的身旁,吴彦才恍惚回神。 此时,他满脑子都是林妹妹和贾宝玉呢,瞥了陈凯之一眼,当先便道:“林黛玉与贾宝玉,是否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凯之朝他神秘一笑,只是道:“保密。” 吴彦顿时感到了遗憾,竟发现这故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在这个时代,其实娱乐活动是极少的,对于读书人来说,除了喝茶,听戏之外,便再难有什么消遣了,胆子大一点的人,也不过是去某些不可描述的地方,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 哪里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写出来?毕竟他们是读书人,拜在圣人面下,是要做斯文人的。 而至于这时代的故事,嗯……上一辈子,秦汉乃至于隋唐时,所流传来下来的所谓话本,故事结构,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所谓的故事,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最粗浅的童话。 直到明清时分,话本才渐渐的开始丰满,不再是单一的人物,也不再是简单的线性故事。 所以,某种程度上,红楼梦对于吴彦等人来说,冲击力可谓是巨大。 以至于许多人,都看得如痴如醉起来。 实在是……太好看了啊。 有同窗也意识陈凯之来了,忙凑上来,叽叽喳喳的道:“贾宝玉到底和袭人有没有共赴巫山?” “料来是没有的,只说做了梦。” “我看定是有的……” “凯之,你来说。” 陈凯之心里说,其实我特么的也不知道啊,后世那些红学家,现在还在争得面红耳赤呢。你问我,我问鬼去? 陈凯之自然是不会这么说的,脸上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笑容道:“这个,你们自己看吧。” 今日乃是刘梦远上课,不过先生却是来迟了。 等他来到课堂的时候,表情却极是怪异,似乎心思全没有放在这里,只草草的授课之后,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刘梦远却是板着脸道:“陈凯之,你来。” 听着声音,似乎不是很友善呀! 陈凯之被叫到了隔壁的公房。 刘梦远则依旧板着脸,狠狠地将石头记丢在了陈凯之面前。 啪…… 刘梦远拉长着脸,微眯着一双眼眸,生气地瞪着陈凯之。 “你这般不务正业?这……这就是你在文楼里说的那个书?陈凯之,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你可知道,这样的书,是坏人心术的?你真是大胆,这样的文章,你竟敢跑去文楼里讲,还敢让人刊印成册,四处招摇,你可知道,这会惹来什么样的后果?你看看,这里头,写的是什么?是何等的坏人心?亏得你还是学里的子爵,你这样,如何对得起至圣先师?天人阁,还有衍圣公府若是得知,你可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他犹如连环炮一般的痛斥,不给陈凯之解释的机会。 陈凯之看着头顶都快要冒出烟来的刘梦远,虽是被骂了,却没有硬碰硬,只是连连道:“先生息怒。” 刘梦远深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眸微微垂了下来,满是失望地摇头。 “息什么怒,你有这样的才学,不去做一些正经事,不花心思在经史上,却放在这等无用的地方,你……太教老夫失望了。” 陈凯之汗颜至极。 至于如此激动吗? 刘梦远的激动,却不是空穴来风的,其实这书,若是寻常人写的,倒也罢了,可能还会博得一片掌声,可问题在于,陈凯之已经不再是寻常的人了,他是陈子,是入了地榜之人,怎么可以写这样的东西? 刘梦远甚至感到恐惧,陈凯之毕竟太年轻,不晓得厉害,一旦衍圣公府追究,可能要坏掉陈凯之一辈子的前途。 大好的前程你不要,你竟写? 痛骂了好一会儿,刘梦远最终觉得好像没什么意思,后果已经产生了,现在满大街都是这石头记,骂了有什么用? 他再次恶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才道:“这些日子,你乖乖读书,老夫去给你打听打听,奔走一下,看看事情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陈凯之便忙行礼道:“是,有劳先生。” 他悻然地转身要走,刘梦远却又突然厉声道:“你,站住。” 卧槽,没完没了啊,看来还得挨骂。 陈凯之心里纳闷,可心里一直对这位先生心里敬重的,自是不敢无礼,只得乖乖地回身道:“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刘梦远依旧气呼呼地瞪着他,仿佛要将陈凯之吃了,他气愤难平的样子,最后问道:“老夫只问你,这林黛玉,是否最终和贾宝玉会有一段良缘?” “啊……”陈凯之呆了一下,突然喝诉他回来,竟问的是…… 这时候,他不得不佩服曹公的手段了,一部书能够经久不衰,俘获无数人心,这扣人心弦的故事,是必须的。 虽然现在石头记只是一个开篇,可也想不到刘先生已经气恼如此了,可看起来竟也是身陷其中了。 刘先生见他错愕,却是气咻咻地道:“有没有?” “没……没想好!” 陈凯之不敢说实话,他觉得若是说了实话,现在盛怒中的刘先生,一定会把自己撕了。 “是吗?”刘梦远脸色微微缓和一些,他冷冷地看着陈凯之道:“这林黛玉起初,你便暗示体弱多病,老夫怎么觉得你这是故意为之,早就埋下了伏笔?” “没有呀。”陈凯之面不红气不喘地忽悠。 “噢,那你去吧。”刘梦远挥挥手。 陈凯之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告辞而去。 被刘梦远痛骂,也只是这件事的一个小插曲。 一时间,因为这本书,整个洛阳城,已是轰动了。 这石头记,故事远超眼下的话本,其中的故事,更是牵动人心。 于是整个洛阳城沸沸扬扬起来。 喜爱这书的人,都是爱不释手,各种相关的争议和讨论,更是甚嚣尘上。 那学而馆,近来印出的书,都已经兜售一空,不得已之下,只得加印,而另一方面,许多抄书人,则借此机会四处抄书兜售。 短短几日时间,竟已卖了三万多册。 三万,还是话本,这几乎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便是现象级的作品。 不过虽然卖得火热,许多人也极爱看,可是争议却是在所难免。 说来说去,还是此书太……了,这等东西,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因此,有不少人也在叫骂,更是议论纷纷。 陈凯之对此,却是置之不理,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他唯一做的,就是到了莛讲时,继续他的故事,而他的故事在莛讲之后,用不了多久,便有人送到了学而馆。 再不久之后,新的一集便刊印成册。 与此同时,天人阁的白云峰之下,在这山门前,门童却得到了几部已经整理好的《石头记》,此书的荐人,却不是刘梦远,而是衍圣公府子爵李文彬。 李文彬…… 虽说荐书,多是需要学宫的博士,可衍圣公府的子爵,亦是非同小可,确实也有荐书的资格。 于是,钟声响起,诸学生汇聚在了聚贤厅。 此前,那篇《正气歌》还未发榜,近来没有什么良辰吉日,正气歌虽已入地榜,可天人阁历来的规矩,却是需选择吉日放榜不可。 不过放榜有放榜的规矩,天人阁倒也急于一时。 童子进来禀报之后,学士们都笑了。 又是陈凯之的文章。 这陈凯之,已经给了诸学士们太多太多的惊喜,而这一次,却不知又有什么佳作。 杨彪颔首,露出很期待的样子:“念吧。” “这是一本话本。”童子回答道:“有洋洋十万言。” 话本? 学士们震撼了。 诸文之中,话本的地位是最低的,甚至可以说,低得令人发指。 在读书人们心里,这话本多是给那些泥腿子或者是闲汉们去讲的故事,是最粗鄙不过的东西。 自天人阁建立以来,还从来不曾有人向天人阁推荐过话本,而今日,却是头一遭。 杨彪表情凝重起来:“怎么,陈凯之现在还写起了话本了吗?” 语带调侃。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他怎么不务正业了? “也罢,既是荐文,那么,就请诸公们带着这话本,看两日,两日之后,再来讨论吧。” “是。” 众人各自散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授人以柄(5更求月票) 学士们各取了一部书,陈义兴也取了一部,心里不禁嘀咕,这家伙,最近在搞什么名堂?书也不读了,专职写话本了吗? 陈义兴心里是不免有些遗憾的,他一直很看重陈凯之,尤其是两篇文章进入地榜之后,在陈义兴心里,这个曾和自己萍水相逢的小伙伴,便如自己的子侄一般。 他回到了自己的书斋,跪坐在书案,接着便一丝不苟地将书摊开。 这个时候,陈义兴心里还在心想着,或许,只是借用话本的形式,写了一篇警世通言吧,这种事,也是有的。 可翻开第一页,嗯……一块顽石。 而后,却是下了凡间。 他继续看,越看,倒是越觉得有意思,以至于到了正午,竟忘了进食,算算时间,他一口气,足足看了三个多时辰,终于看了一半,然后就……没了。 没了…… 他忍不住皱眉,这故事才刚刚铺开,才刚到了有意思的地方呢,就这样没了? 好在他是有涵养的人,心里虽是意犹未尽,终究不像某些人一般,看到了一半便破口痛骂。 而此时,他倒是不得不细细琢磨起这个故事了。 这话本,别开生面,不但用词精巧,故事情节也是引人入胜,确实属于上佳之作。 只是,可惜啊……这只是一篇话本,否则…… 只不过……他的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眉宇之间,不禁浮出了几分隐忧。 两日之后,陈义兴至聚贤厅,学士们早已汇聚一堂。 只是这一次,却是有点不太安静,蒋学士此时已在捶胸跌足,显得很是恼火。 他顾不上了礼仪了,率先发言:“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啊。这个陈凯之,不好好读书写正经文章,竟是写这样的东西,他想做什么?真是岂有此理啊,难道不知这东西是何等的坏人心术吗?” 那张学士亦是忧心忡忡地道:“是啊,这样的话本,太不像话了,他是个才子不错,就算想要写话本,也……不该……不该……” 到了后来,倒是不好说什么重话了。 陈凯之有大才,是已经得以验证了的,这里的学士惜才,故而多是青睐陈凯之的。 可这一次,蒋学士和张学士,都觉得太失望了。 倒是有一个学士徐徐的道:“可是以话本而论之,实在是精彩,题材新颖,故事亦是回味无穷,实是百年难一见的佳作。” “读书人,最重要的是恪守本心,才学再好,可若是失德,又有何用?”蒋学士气冲冲地诉道:“亏得老夫这样看重他,哎……” 杨彪却是眯着眼道:“这样看来,此书是无人倡议了,是吗?” 蒋学士沉痛地摇摇头,大失所望。 学士们的心情,都是沉甸甸的,这可是连续两篇地榜,一篇人榜的人啊,天人阁给予了如此高的荣誉,可是这家伙,最终却是堕落至此,一旦陈凯之成为了天下人鄙夷的对象,那么天人阁此前的推文,岂不是……反而影响到了天人阁的威信? 蒋学士忧心不已,意乱烦躁地摇了摇头,却直接起身离座,径直去了。 其他学士亦都是摇头叹息,随之各自离开。 陈义兴心里担心,却是留了下来,等人走得只剩下了杨彪,方才道:“这一次的荐文之人,不是刘梦远,而是一个衍圣公府的学爵,杨公,可有什么高见吗?” 杨彪是深谙世事之人,其实不用陈义兴提醒,心里早已洞若烛火,道:“这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只怪陈凯之授人以柄。” 陈义兴摇摇头道:“我在想的是,衍圣公府会是什么反应。” 杨彪瞳孔一缩,面上猛地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看来这一次,陈凯之是惹来大麻烦了,衍圣公府,是绝不会姑息的,怎么会让拥有学爵之人,如此的离经叛道,哎……陈凯之终究是太年轻了啊,不知世间地险恶,这一次,他只怕要栽个大跟头了。” 陈义兴眼中的忧色越发浓烈,幽幽地道:“若只是栽个跟头,倒也罢了,他还年轻,让他吃一堑长一智也好。吾最担忧的,是衍圣公府震怒,会直接让他一跤不起。这个叫李文彬的人,用心实在险恶,看来他是想推波助澜。” 他看了杨彪一眼,只见杨彪抿着嘴,拧着眉头,脸上也显露出忧色。 他继续道:“其实读书人又不是僧人,没有这么多的清规戒律,老夫还听说,当年的衍圣公府伯爵周晨文,还曾经画过春宫呢。可是天下事就是如此,若只是藏着掖着,或只是影响不大,其实这种事,当做一段佳话,博人一笑,也就罢了。衍圣公府就算得知,也不好出面干涉。可一旦闹得满城风雨的,定必就全然不同了。老夫看了这书,乃是有人特意刊印的,既然刊印,那么这书势必不少,何况此书确实好看,足以使人津津乐道,这书看的人越多,影响就会越大,对陈凯之则是越是不妙啊。” “因此,吾以为,或许此书不过是陈凯之闲暇时自娱之作,可偏偏有人借此来做文章,又是大加刊印,又是送来天人阁,只怕这个时候,也已经送去衍圣公府了吧。” “到了那时,衍圣公府,就不得不管了!而一旦衍圣公府出了手,只怕……” “哎……” 杨彪冷着脸道:“看来又是一个撞小人的事,只是你我在天人阁,还是鞭长莫及啊,只怕也管不了这些。” 陈义兴眼眸微沉:“吾弟赵王,与我关系还算不错,若是修书与他,或许可以使他想想办法。” “衍圣公府的事,赵王也未必能掩得住。” “试一试吧。”陈义兴笑了笑道:“总比坐困愁城为好,陈凯之……终究与吾有一段渊源,吾实是不忍心看他摔得太狠。” 说罢,他便长身而起,告辞而去。 …… 曲阜。 衍圣公的居所,是在孔庙的后庭,这里的修饰,比前殿更显精致。 而在这卧房里,衍圣公此刻已经全身燥热,他早已脱去了儒衫,也摘去了纶巾,全无平时那般的庄重肃穆,只穿着一件轻薄的里衣,露出来的肌肤,俱都通红一片。 他浑身都喘着粗气,拼命地撕扯了身上最后一件里衣的衣襟,快步的在居所里来回的疾走。 这种又燥又稍稍带着些许眩晕的感觉,仿佛使他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凉水,凉水……”他疾呼一声。 在这居所四周,早有几个女婢端着铜盆,盆里乃是冰窖里取出来的冰水,女婢忙上前,衍圣公快步将手伸进冰水里,然后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一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眼眸半阖,可仍犹如热在其中一般,他从盆里浇了一些冰水洒在自己的身上,也不管这湿漉漉的里衣,接着他才又道:“药。” 有女婢端了盘子上前,里头则是早已预备好的药物。 衍圣公正待要服食,这种浑身燥热的感觉,让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今日他连服了两次,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到某种境界了。 甚至……就在方才,他感觉到自己的祖先之灵就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自己的先祖,是何其的伟大啊,他恨不得立即拜在先祖的脚下,泣告着自己不曾辱没祖宗,如何殚精竭虑的守着家业。 可这感觉,只是稍闪即逝,这令他大感遗憾,所以脾气开始变得异常的暴躁起来。 “文正公求见。” 就在此时,一个童子快步至门前,一看到浑身湿漉漉的衍圣公,顿时停住脚,垂着头,低声道。 “嗯?”衍圣公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有什么事,让他明日说。” 童子却道:“文正公说……有要事。” 衍圣公手里还拿着药,正待要服下,听了这话,却是停了手,他皱着眉,显得怫然不悦:“每一次都说有要紧的事,升座吧,预备凉水,吾要沐浴。” 其实这时候,天气还不算炎热,可这样的天气,衍圣公却非要用冰凉的水来沐浴不可。 待沐浴更衣之后,除了他面上带着一种诡异的红润,倒也恢复了平时庄严的样子。 儒衫纶巾,举着方步,徐徐至了杏林,而此时,他才意识到,不只是文正公,便连文忠公也已到了。 衍圣公跪绷着脸坐下,二人朝他行礼,他只是颔首:“不必多礼,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洛阳送来了一部书。”文正公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继续道:“乃是陈子的话本。” “话本?”衍圣公顿生轻蔑的样子,这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轻蔑,足以说明他此刻的心态。 “既是话本,也算要事?” “问题就在这里……”文正公小心翼翼地看了衍圣公一眼,才又道:“此书有大问题,这才冒昧请公裁处。” 衍圣公恢复了冷静,便道:“你……但言无妨。” 文正公小心翼翼地将书递给了衍圣公,随即道:“里头一些着重之处,下学已经标注了,公一看便知。” 衍圣公点点头,便垂头看去。 ………… 继续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第二百八十四章:摇钱树(1更求月票) 这衍圣公摊开文正公递过来的书,细看下去,体内的燥热却渐渐的凉了下去。 是冰凉。 他和寻常的读书人可不同,他乃是礼教的维护者,并不在乎这书中的故事。 可那文正公所标注的地方,在衍圣公眼里,却是无比的刺眼。 他阖目,反复地看过之后,猛地冷笑:“诲yin诲盗,诲yin诲盗!这……是一个学爵该写的东西吗?放肆,岂有此理!” 说罢,他狠狠地将书稿弃之于地。 此时,文正公正色道:“陈凯之实在无礼,这倒也罢了,而今此书已是四处兜售,许多读书人争相购买,引来了巨大的争议,所以学下才觉得事关重大,衍圣公府不可坐视不理,理应将此书列为禁书,而这陈凯之,亦剥去他的学爵!” 一个被剥去了学爵的人,这就是重罪,自此之后,只怕所有人都将其视为儒家叛逆了。 衍圣公眼眸眯着,露出锋芒,似已下定了决心,正待要开口。 那文忠公却是看了衍圣公一眼,徐徐道:“学下以为,如此甚为不妥。” 衍圣公瞥了他一眼。 文正公则是怒道:“事到如今,还要偏袒这样的人吗?如此说来,衍圣公府岂不是藏污纳垢之所?” 文忠公却是摇摇头,叹息道:“学下是为了衍圣公府考量,还请明鉴。这陈凯之,是新近此封的学爵,若是转眼之间革除他的学爵,更将其视为叛逆,那么学下敢问,天下人会怎么看衍圣公府呢?” 此话一出,衍圣公顿时面带羞怒起来。 他明白文忠公的意思,一个人刚刚得到了衍圣公府的褒奖,并且还赐予了学爵,可转眼之间,此人又十恶不赦起来,在天下人眼里,衍圣公岂不是没有识人之明,居然会被一个叛逆,如此轻易的蒙蔽? 衍圣公府可不比诸国啊,诸国的朝廷乃是实体的政权,除了所谓上天之子的名义和法统的传承君临天下,同时,他们还是强权的代表,他们拥有官僚的体系,拥有数十万的精兵强将。 因此,天子可以犯错,就算他不讲道理,他昏聩一些,有人对其产生了质疑,他们的君位依然是稳固的。 而衍圣公府之所以成为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坛,固然有至圣先师的余荫和光环,另一方面,是来自于所有人深信,任何一代的衍圣公都是儒家精神的代表,是道德和礼的化身。 可一旦让人认为衍圣公没有识人之明,也会昏聩糊涂,这是动摇根基的事。 衍圣公的面色变得忌讳起来,他沉吟片刻,才道:“依汝之见,难道坐视不理?” “不可以。”文忠公摇头道:“此文既已传开,深受士人的喜爱,若是坐视不理,就是放纵其坏人心术了。可既要处置,就需公正严明不可,不可贸然行事,所以学下建议,立即将此书送文令馆,令那里的学令,认真详解此书,判定它的好坏,对其中诲yin诲盗之处进行严词批判,等诸学令们议定此书的种种不是之后,再报请衍圣公府定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陈凯之既已有学爵之名,即便是衍圣公要处置和干涉,也要使他心服口服。” 衍圣公的怒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既如此,那就将此书送文令馆吧。” 文正公虽有异议,却也没有反驳。 说起这文令馆,乃是文章裁决的机构,是由三个顶尖的大儒组成,若是出现一些有争议的文章,大多数,都是由他们辨别好坏,不过此书虽不算大逆不道,可说是诲yin诲盗,显然是板上钉钉了。 衍圣公一声令下,过不多时,此书便出现在了三位大文令的案头上。 所谓文令馆,其实是衍圣公府不远处的一处较为残破的建筑。 不过曲阜这里,残破的建筑很多,除了衍圣公和七大公的居所之所,其余地方,大多只是修筑木楼式的书斋,过着较为节俭的生活。 三位文令只,倒也没有太过在乎,因为这样的书,实在太多太多了,民间流传的许多话本,本质上,多少都有一些yin秽的内容。 可当看到了书的署名,文令们却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起来。 竟是学爵写的? 堂堂学爵,竟敢写这样的东西? 三位文令,顿时怒不可遏起来,他们开始逐字逐句地诵读,开始着重对此书进行一次全方位的评议。 文令馆的建筑虽是低矮,可这三位大文令,除了饱读诗书,家世清白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大多是桃李满天下的人,且都拥有学爵在身,其中负责文令馆运转的,恰恰是文成公颜正,颜正乃是孔圣人的弟子颜渊之后,他的祖先,曾是至圣先师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被人誉为‘复圣’,也正因为如此,颜正靠着祖上的余荫,而承袭了文成公爵位。 颜正因为刚正不阿,所以是个曲阜里很让人信服的人。 他现在很恼怒,此时已经摊开了白纸,预备提笔,要将此书狠狠批判一番。 甚至为了妥善起见,他已下了手令,这部石头记,暂时不许在曲阜流传。 ………… 曲阜这边因为这本书,不平静了,陈凯之则泰然地继续做着他想的事情。 这天,他一大清早便起来了,他习惯了早起,不过昨夜,他就已经和武先生还有学里告了假,今日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他穿着簇新的儒衫纶巾,依旧还是神采非凡的样子,除了年纪小一些,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书卷气。 陈凯之出了家门,便很有目的地步行到了城东。 这里乃是学而馆的所在,现在这学而馆生意兴隆,销量已经节节攀高,这东家赵能,这些天都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 正因为生意过于火爆,所以早早的,学而馆便开张大吉了,昨天连夜印刷的一批书已是摆上了货架。 不少读书人清早就在此等了,纷纷涌上来。 说起这石头记,可谓已成了现象级的作品,大家口耳相传,到处都是议论此书的人,或是评价书中人物,或是对书中的某些情节进行争议,这就导致,若是其他没看书的读书人,就很难插进话去。 正因为如此,许多读书人四处在求购,甚至夜半三更起来,在学而馆徘徊不去。 赵能看着此情此景,心情是越发的好,对涌进来的读书人纷纷见礼。 而陈凯之则是徐步而来,赵能还以为这也是个买书的读书人,朝他颔首,正待要作揖。 陈凯之温润如玉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这里的东家,不知何在?” 赵能愣了一下,便道:“不知何事?” 陈凯之道:“鄙人陈凯之,特来请教。” 呼…… 陈凯之! 这一次是见到了活人了。 赵能呆了很久,不由看了看左右,最终堆笑道:“陈子先生,里面请。” 这里不方便说话,赵能引着陈凯之到了后院的花厅,命人斟茶,客气地道:“不知陈子先生有何见教?” 陈凯之徐徐地吃了茶,才漫不经心地抬眸起来:“石头记这部书乃是学生所有,学而馆未经学生的首肯,竟是贸然进行兜售,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的。 其实这时代,也没有什么版权的概念,理论上,赵能是可以将陈凯之打发走的,可真算起来,陈凯之其实是他的摇钱树啊,他哪里会这般糊涂? 于是他忙堆笑道:“其实鄙人早想寻陈子先生了,为的就是洽商此事,陈子先生需要多少银子润笔,请报个数吧。一百两还是三百两?” 三百两? 陈凯之觉得这赵能简直是疯了,拿这点钱,是打发叫花子呢。 陈凯之摇摇头道:“不,这润笔费,我没有半点兴趣,学生所要的,是学而馆。” 赵能一呆,以为陈凯之是跟他开玩笑呢,可看陈凯之一脸正色,便明白陈凯之是认真的。 随即,他觉得好笑! 这个陈凯之是疯了吗,学而馆现在是下金蛋的母鸡,怎么可能给你? 赵能微微含笑摇头道:“这……鄙人并不打算卖了学儿馆,还请恕罪。”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他:“谁说我要买了,我说的是送。” 送? 赵能不禁失笑了,这也太天方夜谭了。 赵能颇为调侃地道:“鄙人也不打算送。” 陈凯之叹口气道:“先生会送的。” 赵能气极反笑:“敢问陈子先生,凭什么认为鄙人会送?” 陈凯之道:“因为鄙人手里,有石头记后四十章回的稿子。” 赵能呆了一下。 陈凯之这一次却是笑吟吟地看着赵能:“学而馆,从前的生意倒还过的去,可是呢,凭借的却全是石头记,现在市井里,到处都是等后事如何的消息,若在这个时候,学生将这后四十章回的稿子送去隔壁的书馆,敢问先生,学而馆的现状会如何?” 赵能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突然发现,自己已被陈凯之深深的威胁了。 ……………… 终于下了新书月票榜了,最终还是没能追上第三名,虽是稍稍有点失落,但是老虎更多的是感动,谢谢大家的支持!新的月份又开始了,又是一个奋斗的新开始,希望有保底月票,也支持一下,好了,老虎继续码字! 《爱你一生》她曾爱他上瘾,如愿嫁进豪门的她却心如死灰,逃离去了美国。“陪我一夜,我就答应离婚。”三年后再见面时,他却提出了屈辱的卖身要求……关注微信公众号:精pin(精品书)搜拼音汉字都可以,关注后回复3可阅读全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峰回路转(2更求月票)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学而馆从前只是寻常的学馆,现在却因为这石头记而崛起。 书的销量,翻了十倍乃至百倍不止。 赵能还想着规划自己的完美蓝图,当陈凯之抛出他的杀手锏时,他终是意识到,原先的美梦,都化作了泡影。 这世上,学馆既是书铺,书铺是不值钱的,而真正的利器却是书中的内容。 一旦陈凯之将后四十回的书稿直接丢给了别人,这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不可想象。 一旦让别人捷足先登,就没有人再记得学而馆了。 赵能趁着这一次机会,得了一笔不菲的财富,却知道如今,他已不可能再大发其财了。 别人先拿到了文稿,势必会先印刷,然后一次性兜售出去,这时代没有版权概念,即便自己跑去跟风,也已迟了。 届时,学而馆,将直接被打回了原型! 想明白了这里头的关节,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即看了陈凯之一眼,便道:“陈子先生,未免过于苛刻。” 石头记的前数十回,已让赵能尝到了甜头,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文馆,如今声名鹊起。 陈凯之也懒得和他计较,正色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嘛,这学而馆自此之后,我净得八成之利,余下两成,都留给你,而你为我代为经营,我现在给你文稿,你立即开始着手印刷,而且从此之后,若是再有什么文章和话本,这文馆既是我陈凯之的,自然都在这里印刷。另一条路,是我联络其他文馆,想必会有不少人愿意同意我的条件,除此之外,你未经我的同意,印刷石头记,从中牟取了暴利,我绝不会和你干休。” 第一条路,看似苛刻,可是细细地衡量,却又很有诱惑。 虽然只余了两成利给赵能,可不但是石头记的后四十回,便是以后的文章或是话本,都由学而馆率先印刷。 这是什么?这就是商机啊! 单凭一部石头记,陈凯之已是如日中天,以后他再有什么文章、话本,只要挂出招牌去,何愁没有巨大的销量? 一旦双方合作,那便是共赢,即便赵能只是两成利,可假以时日,赵能从中牟取的巨大的好处也绝不会少。 而第二条路就是威胁了,陈凯之与其他人合作,学而馆现在的优势必是荡然无存,眼下的畅销,不过是一场泡影,自然,陈凯之不肯干休,也是一个麻烦,这个毕竟是文章入了地榜之人,还是衍圣公府的子爵,道理也占在他那边,一旦他要继续深究,将来可能会是不小的麻烦。 再三衡量,赵能感觉自己已没有退路了。 他想了想,却是咬牙道:“我要四成。” 陈凯之心里想笑,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你也不想想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杀价杀到了我的头上? 陈凯之面上纹丝不动:“两成!” 赵能心里一沉,他见陈凯之年轻,原以为陈凯之会妥协,谁晓得陈凯之波澜不惊,不肯作丝毫的让步。 只是须臾,他随即一笑道:“也罢,无论如何,能与陈子先生相交,实是鄙人莫大荣幸,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鄙人占三成,其他七成,鄙人拱手相送,如何?” 这等商贾,都是巧言令色的人,将来这学而馆还要请他经营,所以决不可给他任何痴心妄想,以及任何耍小手段的空间。陈凯之呷了口茶,却是轻描淡写地道:“两成!” 赵能心里已是七窍生烟,此人不开窍啊,他一再退步,好话丑话都说尽了,可这人却完全不肯松口。 他深深地意识到陈凯之是个很棘手的人,干笑道:“陈子先生,鄙人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啪! 陈凯之从袖中已是取出一份契约,直接摔在了案上,道:“文契,我已写好了,就是两成,你若是签字画押,自此之后,你我便通力合作,若是不肯,我现在就去找别人。” 有时候,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雷厉风行! 赵能脸色一变,他抬眸,看向陈凯之的眼神,这眼神,仿佛是将自己当做案板上的鱼肉一般,丝毫不给自己任何议价的空间。 赵能犹豫片刻,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家伙是半点也不好糊弄的,连文契都已准备好了,想来……是志在必得啊! 顿了一下,他终于咬了咬牙道:“好。” 他已没有选择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爽快一些吧! 卷起袖子,签字画押之后,他的心不禁还是有些遗憾,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学而馆,谁料最终却彻底送给了别人,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这学而馆在未来会有壮大十倍的可能。 他心里郁郁,朝陈凯之作揖:“陈子先生,不妨留下来,你我小酌一杯,无论如何,将来学而馆还需仰仗陈子先生才是。” 陈凯之将文契收了,从袖里抽出后四十回的石头记,放在了案头上,摇摇头道:“今日只怕是不得闲的,你的美意,我心领了,这后四十回,你先挂出牌去,自现在开始,拼命的印刷,等酝酿得差不多了,再一次性的兜售出去,不要给其他的文馆任何机会。以后若还有什么文章,我自会派人送来,噢,还有,过一些日子,我会调个人来这学馆,给我负责账务的事,有闲,我请你喝茶吧,再会。” 陈凯之朝他一笑,长身作揖,徐步便走。 赵能刚才还以为让出了学而馆的八成而心情烦忧,可现在,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那后四十回的文稿,像是挪不动步了,甚至连陈凯之走了也没有顾上。 而陈凯之快步出了学而文馆,文馆的事,已经敲定了,算下来,自己没有吃亏,当然,眼下显然还有一个巨大的麻烦。 陈凯之走在人群接踵的街道,现在的他,正是站在了风口上,可却是气定神闲,仿佛是一头等待着猎物的孤狼,此刻等待着时机,伺机而动。 他寻了人一路打听,方才到了一处精舍,内城里头,能有这样幽静别致的所在,实是罕见。 那李文彬,就住在这里。 陈凯之上前拍了门,一个门房来开了门,陈凯之取出名帖:“不知李子先生可在?学生想来拜访。” 门房接过了名帖,迟疑道:“我家老爷去上值了。” “噢。”陈凯之一脸遗憾地道:“那么迟两日再来拜访吧。” 说着,便徐徐消失在了人海。 门房又看了名帖,觉得古怪,等到了傍晚,李文彬下值回来,门房将名帖递给他,李文彬看了名帖,不禁喜上眉梢。 陈凯之这时候来拜访,是想要服软吗? 是啊,此人聪明得很,一定知道在这背后,是自己在整他。想必这个时候,是感觉到不对劲了,想来自己这里讨饶的吧。 讨饶? 得罪了我李文彬,你还想讨饶? 李文彬冷冷地吩咐道:“往后此人再来,不必理会。” 他心里狞然,今日就让你知道怎么死。 他进了厅堂,却有主事来道:“老爷,曲阜有书信来。” “取来我看看。”李文彬打开了书信,一看之下,大喜过望起来。 陈凯之的书,已经送交文令馆了。 历来送去文令馆的书或者是文章,几乎已经形同于禁书了。 这么看来,算是大势已定了啊! ………… 曲阜。 后四十回已飞马送至。 为了对这篇石头记进行批判,文令府的三个学令已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尤其是颜正,这半月以来,他都不曾睡过好觉。 他逐字逐句地摘抄出里头各种犯禁之处,竟发现,里头的污点可谓是多不胜数。 眼看着这最后的工作就要完成。 最后的四十回送到了案头上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因为前头的八十回,就足以定谳,至于这后四十回,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当然,读了这么多日子的石头记,颜正这些日子竟满脑子都是那石头记里的各种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贾宝钗…… 他心里不禁惊呼,此书真是厉害,竟有如此诱惑力,自己尚不能自持,何况是寻常的读书人? 只是在他看来,一部书写的再好,而一旦有诲诲盗的疏漏,反而更加害人,因为寻常的书,若是大家没兴趣,就算是里头再如何坏人心术,也没几人去看,可似这样的书,一旦快速传播,会误了多少人? 颜正板着脸,取了后四十回的稿子,这稿子,依旧还是学而馆印刷,第一版出来之后,就被人用百里加急的快马火速送来了。 如今衍圣公催促得急,所以颜正必须尽快定谳,不可再耽误了。 他开始认真地读起了后四十回。 只是这一读…… 心态竟一下子不同了,甚至有点些奇妙的感觉。 前后的文风,相较起来是差不多的。 可是…… 贾宝玉竟是前去科举,中了状元? 贾家原本是预料中的败落,甚至颜正隐隐感觉到贾家最后的结局,势必是家破人亡!可是…… 现在竟开始有了家道中兴的迹象? 贾宝玉与薛宝钗成了婚? 呼…… 不对劲……不对劲…… 第二百八十六章:拍案叫绝(3更求月票) 颜正豁然而起,脸色骤变。 后四十回,文风之正,竟是超乎他的想象。 甚至可以说,更像是……像是一次对前八十回的大修补。 想到这里,颜正忙道:“来。” 一个来字,请了两个学令来,大家见了礼,颜正古怪地看着他们道:“我等前功尽弃了!” “颜公,前功尽弃?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颜正呼了口气,才道:“前八十回,议定了什么罪责。” 一个学令慨然道:“其一:奢靡无度……” 儒家从俭。 这一直都是历代先贤所提倡的,其实这并没有一丁点的错。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奢侈无比,可你要奢侈,躲在家里,随你如何。甚至许多儒者,本就是巨富,奢侈无度,仆从如云。 可在书中,却是决不可如此倡导。 在书里,那大观园真是奢侈到了极致,还有那贾宝玉锦衣玉食,虽是写出了那种豪门的尊贵,却也成了罪状之一。 此时,颜正摇摇头道:“不可,将这一条略去。” 那学令呆了呆道:“颜公,这是何故?” 颜正苦笑,何故?哎……他也不想的啊,毕竟为了对此书进行批判,他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机。 颜正摇头道:“后四十回中,贾宝玉出家了。” 呼…… 出家,这是因果之说,而为何要出家呢?不正是因为前半生过于奢靡,最终反而看透了人世吗? 这哪里是倡导奢靡,反而更像是在宣导,奢靡是没有好下场的。 学令的心在淌血,为了对书进行批判,可没少花心思啊,好不容易列出了这么多罪状,说删就删?他很不甘心地道:“还有,这其二,是对君王,多有腹诽。” 君君臣臣,这也是儒家的天条,可在书中,书中极隐晦提到了天恩的刻薄,诚如后世所言,这是一部试图想要揭破封建礼教吃人的书。 虽然这里头,什么都没有道破,可这书中里里外外,所透露出来的满腹委屈,谁看不到呢?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看了此书的人,难免会引发遐想。 颜正却是苦笑道:“你还记得那个贾兰吗?” “怎么,贾兰?此人……” 还不等这学令说下去,颜正便道:“吾此前就对此人颇为欣赏,他是肯用功读书的人,因是庶子,却极是知书达理,对贾宝玉甚为恭谨,虽受人冷落,见了贾宝玉,礼数历来周全。他的学问,本在贾宝玉之上,可是却孜孜不倦地向贾宝玉求教。” 颜正叹道:“三人行、必有吾师;这贾兰与贾宝玉截然不同,在这后四十回,竟也中举了。而且皇家似有念贾家旧恩,贾家又因这贾兰这样的俊杰,隐隐有中兴的迹象。” 其实看了前八十回,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石头记的结尾,势必是极为悲惨的,所要描述的,势必是天家的凉薄,可谁料竟是峰回路转,转圜的却也不算生硬。 颜正眯着眼继续道:“贾宝玉出家,岂不是教化了天下人,读书人当像贾兰这般,知书达理,不耻下问,刻苦用功,一招金榜题名吗?” 学令诧异道:“后头竟是如此?” 颜正眯着眼,却满是感慨,翻出了后四十回的稿子,截出一句话:“你看这里写着什么。”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念出这一句,学令猛地身躯一颤,满是震撼。 这句话,理应不是出在石头记里,却是陈凯之在贾兰中试之后,特意写的一句旁白。这一句话,在书中并没有显得突兀。 这本是上一世,宋朝天子的名句,在这个时代,却是没有的。 学令之所以震撼,在于他突然发现,此前的对于这部石头记的所有批判,竟全数的落空了。 颜正面上,至今还在震撼,叹息道:“凭此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到贾兰中试,家道隐有振兴之兆,便可看出皇恩浩荡,对于读书人的礼遇,贾家本是合该衰亡的,谁料却因为如此……这样看来,诸公,此前所说的种种,包括了这贾宝玉的出家,在吾看来,这哪里是诲诲盗,这分明是宣教啊。” 学令呆住了。 “若真如公之所言,陈凯之写此书,实乃是为了教化?” “应当是如此。”颜正苦笑着继续道:“书中的构思,可谓是巧妙,这陈凯之,还真是绝顶聪明之人,他要教化世人,却并不刻板,其中隐含的讯息之大,真是教人罕见,还有那薛蟠,你可有印象,此人在开头号称呆霸王,是何其可恶之人,因受溺爱,终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虽上过学,却不过略认得几个字,后来他惹上了官司,被放了出来之后,却也开始向善了。” “这才是真正的宣教啊。”颜正叹了口气,又接着道:“若只是一味的宣教,现在的读书人,又有几个有兴致听?可这般构思精妙的,却用此等结局,不就更使人铭记在心吗?” “还有这其中的诗词,你可看了吗?” “看了。不过,学下此前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起初毕竟以为是禁书,对这些诗词,多是不屑于顾。” “再看看,现在看来,此书之妙,实已令吾瞠目结舌了。” 那此前的判词,还在颜正的案头上,颜正只瞥了一眼,那是他足足花了大半个月,苦心对石头记的批判,列举的无数罪状,现在……尽都成了故纸一堆了。 此时,颜正轻描淡写地将一沓判词捡起,毫不犹豫地将这些判稿俱都丢进了脚下的炭盆,判稿顿时卷起了焰火,这焰火升腾而起,冒出烈焰,随即化为了灰烬。 颜正再没有去看判词一眼,而是跪坐下,此时,他只想将此书再好好的从头读一遍。 因为现在书已完稿,所以读起来,却是痛快得多了。 从前是为了批判而批判,所以大多数心思都没放在书里,而是逐字逐句的寻找书中的破绽和禁语。可是现在……颜正是真正将这当做一部书来读。 书中的大多数内容,他都了然于胸,可现在换了一个心态去看,颜正更觉得震撼。 读第一遍的时候,可能只看到了故事。 第二遍,却发现其中隐藏了一些不经意的细节和伏笔。 到了第三遍、第四遍…… 颜正通宵一宿未睡,整个人却精神无比。 脑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两个字,奇书。 这是奇书啊。 读到了第四遍,他才发现其中有不少作者隐含的信息,使他意识到,这部书的神奇。里头的每一个人物,乃至于每一句话,似乎都隐藏着许多的讯息。 自然,前八十回,他虽觉得巧妙和震撼,而后四十回,颜正却读得很舒服,这个结局,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尤其是贾兰中试时,他再看到那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心里便忍不住的震撼。 唯有读书高,唯有读书高…… 他口里喃喃念着,猛地拉来一张纸,提笔将此句记下,一千个人的眼里就有一千种哈利波特,而这部石头记,在颜正眼里,他最欣赏的人,不是什么贾宝玉,也不是什么林黛玉,更非是薛宝钗,他仿佛看出了作者的用心,在这奢侈无度的大家族里,隐藏着一个平时无法让人关注的贾兰。 而这贾兰的身世、命运,与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连接起来,令他拍案叫绝。 单凭这一句话,颜正就恨不得,天下的读书人都好生地看看这部书。 终于,晨钟响起了。 而此时,颜正方才恍然,与此同时,两个宗令已兴高采烈地来了,他们竟也是一宿未睡。 “此奇书也。” “是谁,是谁要将其列为禁书?此书刊行天下,于礼教无碍。” 颜正抖擞起精神,冷冷一笑道:“若非细细品读,吾竟差些错信了,吾这就去见衍圣公,具实禀奏。” 说罢,他匆匆动身,快步至衍圣公府而去。 而这个时候,衍圣公府的祭祀已经结束了,如往常一样,衍圣公要在杏坛里召集诸公议事。 颜正乃是文成公,不过近来事务繁忙,已经许多日没有来杏坛了。 待到了杏坛,与衍圣公和其他诸公见礼之后,颜正在文正公之下跪坐,他在七大公之中,排行第三,地位在文正公和文忠公之下。 衍圣公对于颜正的拖沓,显然是很不满意的,让你尽速写好判词,对石头记进行批驳,可竟是耽误了这么多日子,至今也没有音讯。 对于这部书,衍圣公显得极为厌恶,他已反复看过前头的八十多回数遍,越看,越是忧心忡忡。 学里的学爵,竟写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书,这对衍圣公府的影响,何其大也。 他的心情不是很好,瞥了颜正一眼,便直接道:“判词,可准备好了吗?” “已写好了。”颜正朝衍圣公行了个礼,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红本,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衍圣公面前。 衍圣公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颔首道:“有劳,那么就来看一看吧。” ………… 抱歉,这几章比较难写,今天更新相应稍晚些! 第二百八十七章:厚赐(4更求月票) 衍圣公已取了判文。 将其揭开,本以为里头必定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毕竟文令馆花费了这么多时日,想来应该是成果丰厚。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却见这判文,竟只有寥寥一句话。 这使衍圣公不禁面色一滞,心里便不由恼怒起来。 花费了这么多日子,就只有这个,这不是敷衍吗? 心里虽有不喜,却还是耐着性子看那行字,开口徐徐念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随即,他身躯一震。 这是一句看上去很普通的话,却是直击人心。 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猛地一道霹雳,电闪雷鸣,既使人震撼,又仿佛一下子照亮了衍圣公的心。 妙! 这是衍圣公第一个反应!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谓是说出了衍圣公最想说的话,也说出了天下士子最想说的话。 所有行业都是低贱的,只有读书入仕才是正途。 这不正是衍圣公府所提倡的吗? 只是可惜,这么多年以来,衍圣公府都不曾有这般振聋发聩的话来诠释自己的优越,而这一句话……实是妙不可言,简直是将他的心声表现得淋漓尽致。 “汝写的?”衍圣公侧眸,看向文成公颜正。 颜正别有深意地看了衍圣公一眼,才道:“石头记中所记。” “石头记……”衍圣公不禁露出错愕之色。 是那本自己想要禁之而后快的石头记? 那本令自己寝食难安的石头记? 他不由皱眉,随即露出了复杂之色:“这就是你的判词?” 文成公正色道:“是,此书绝非禁文。” 衍圣公心里觉得蹊跷,便道:“可是吾所见的,却多是诲诲盗之词。” “这是表象。”颜正随即便呈上石头记中所有的文稿,接着道:“此书初看之下,确是如此,可细看,尤其是看到了结尾,实是警世之作,书中诸多隐晦和妙用无穷,犹如鬼神之作,学下放肆而论,这一本话本,势必流传千古。” 呼…… 流传千古!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句话,可能这里的人还不相信,可文成公执掌文令馆,素来一丝不苟,是个极苛刻之人,他下了如此评语,任谁都不敢不信。 衍圣公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道:“是吗?这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便是出自此书?” “是。学下以为,此句,方是此书的重中之重,只此一句,就足以使此书成为经典,而决不可禁了。幸好学下没有草率,否则圣公差一些便要误信人言了。据说此书在洛阳受诸多读书人追捧,流传广泛,假若衍圣公府不慎将其列为禁书,闹出这样大的误会,那后果可想而知,现今学下还在后怕,如芒在背啊。” 衍圣公露出了狐疑之色。 文成公竟说出这样的话,这足以让他升起巨大的好奇心了。 他徐徐拿起了书稿,直接翻到了后头的章节,他垂头看着,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每一个人都升起狐疑之心。 衍圣公耐心地看着下去 说也奇怪,看这话本的后头,尤其是最后的四十回,心境竟是全然不同了。 这种感觉……仿佛每一处的安排,都是深合衍圣公之心。 当看到贾兰中举这里,贾家似开始有了中兴的征兆,再加上那一句万般皆下品的旁白,衍圣公顿时面色红润,禁不住道:“好!” 衍圣公这样的人,是极少吝啬夸奖别人的,再好的文章,他也能保持着平静,可今日,细看了这话本后头的剧情后,却令他心潮澎湃。 一个即将衰落的家族,似乎在此前,就已经判了这个家族的死刑,可是竟重新站稳住了,而站稳的理由,却来自于贾家子弟参加了科举,渐渐开始有了起色。 贾家原本是因为显赫的家世,从而成就了一场富贵,可是这场富贵却并不牢靠,以至于贾家的女儿嫁入了宫中,依旧还是逃不脱衰亡的命运。 而贾家得到拯救,却是因为子弟们读书之功,从许多迹象来看,皇家对贾家留情,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才是真正寓意深长的好故事啊。 衍圣公看到这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侧眸四顾,良久竟道:“可恨!” 衍圣公恪守中庸,就如他极少说文章好一样,同样的道理,他也同样会用强烈的情绪字眼,比如说‘可恨’,因为作为儒门的代表,遵守礼教,不偏不倚,尤为重要。 正因为如此,一句可恨,令诸公的脸色纷纷微变起来,齐声道:“圣公息怒!” 啪…… 书被衍圣公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目光格外的凌厉,冷声道:“诚如颜公所言,公府竟差一点自误,公府威名,毁于一旦!” 毁于一旦! 文正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意思是说,自己冤枉了这本石头记? 是啊,这本书已经流传开了,若是当真秉持着正道,骨子里是宣教之书,虽非是什么儒门典范,却也足以用来教化读书人,那么一旦衍圣公府写出判词,对其大加挞伐,列为禁书,那些看过的读书人岂不是要认为衍圣公府不知所谓? 衍圣公震怒了。 他目如刀锋:“若非颜公慧眼如炬,今日吾必羞于见列祖列宗了!冉文,这是你的过失!” 冉文,便是文正公。 他乃是孔圣人七十二弟子冉求之后,冉求乃是孔圣人的得意门生。 冉文瑟瑟作抖,衍圣公直呼其名,完全没有任何客气,这是从所未见的事,他连忙拜倒道:“圣公恕罪。” 衍圣公恶狠狠地怒视着他:“吾与汝等,共治曲阜,宣教天下,汝身为文正公,何以如此不尽心,若非事先有所察觉,吾之清誉何存?” 冉文面如土色,这样的责怪,是第一次,他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文正公一脉,世代为衍圣公家臣,从来不曾犯过这样的大错,他毫不犹豫地道:“学下也是为人蒙蔽。” 事到如今,只能推卸了。 “是何人?”衍圣公不依不饶,显然是要追究到底了。 冉文忙道:“李文彬!是他寄书予学下,学下看了书,夙夜难眠,心中不安,未能明察秋毫,便赶紧报知圣公,学下万死难恕,死罪!” “李文彬?”衍圣公抬眸,看向青天,青天上一行白鹭飞过,他记忆中,似乎没有这个人,只是……姓李的…… “孟津李氏?” “是。” 冉文道:“孟津李氏的子弟,现为学子。” 衍圣公的面色一片铁青。 孟津李氏,乃是经书世家,几乎每年都会派出子弟前来曲阜学习。 衍圣公却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淡淡的道:“传学旨,虢夺他的学爵,严厉申饬!” 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孟津李氏毕竟显赫,而且和曲阜很有渊源,即便犯了过失,申饬一下就是,可竟是直接虢夺了学爵。 虢夺学爵,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可是天大的耻辱啊。 这就形同于,衍圣公府不再承认其读书人的身份,直接禁绝了此人一切读书人的权力。 孟津李氏,只怕至此之后,便要一蹶不振了! 若这只是衍圣公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倒也罢了,可是偏偏,衍圣公方才还略带恼怒,可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面色却突的变得出奇的平静起来。 “是。”冉文今日,不敢再劝。 与其虢夺李文彬的学爵,总比殃及自己要好。 衍圣公重新跪坐下,手轻轻磕着案牍,叹了口气,才道:“陈凯之宣教有功,不过此前,衍圣公府已赐予了他子爵,若再行加封,实为不妥,他的学剑,可曾送去了吗?” 文忠公道:“尚未,还需等学匠房铭刻印绶。” 衍圣公便道:“向宣礼阁转达吾的心意,赐予陈凯之紫青学剑!” 这学剑总计有一百多口,可是这里头,却又分了三等,最次的,便是寻常的学剑,而紫青学剑,所用的陨铁含量最高,以至其剑身呈青紫色,这是学府至高的荣耀之一,整个曲阜,也不过十九口罢了,一个子爵,能获得紫青学剑的赐予,这是何其大的荣耀。 随即,衍圣公又道:“取笔墨。” 有童子忙呈上了笔墨。 衍圣公提笔伏案,徐徐写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十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道:“将吾之墨宝拓下,铭刻于此剑上,一并赐予陈凯之,吾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众人顿时明白了。 给予如此厚赐是假,这样高的殊荣,也不过是个幌子,而根本在于,就是要利用这一次巨大的殊荣,让天下人记住这十个字。 “圣公圣明。” 衍圣公露出了惫懒之色,方才看书耽误了太多时辰,不知觉间,竟已过了两个多时辰,他突的极想打起哈欠,心里想起今日的药还未服用,于是心头便百爪挠心起来,大袖一挥,便道:“亡羊补牢、尤未晚也。汝等,尔后需小心侍奉,当引以为戒!” “是。” 第二百八十八章:煞费苦心(5更求月票) 洛阳城里依旧热闹,最引起轰动的,估计就是石头记了。 学而馆早已开始发售石头记的最后四十回了。 如陈凯之和赵能所预期的那般,反响极为热烈,销量节节攀高。 这么大的商机,又怎么容人错过,借着这个机会,赵能又狠狠地刷了一波名声,使这学而馆,只凭借着一部书,便隐隐有成为洛阳第一文馆的苗头。 除此之外,他抓紧时机,开始迅速地扩张。 除了开始兼并一些学馆之外,便是扩大印刷工坊的规模,甚至……赵能已经和其他各地的书商联络,颇有几分将这石头记向各地推广的苗头。 在这个时代,虽还没有正版和盗版的分别,可陈凯之却还是颇有手段的。 陈凯之很清楚一件事,大家认的,乃是他陈凯之的名头,所以许多书商开始想尽办法私自印刷,而后兜售的时候,陈凯之则和赵能一起推出了第一修订版。 修订了…… 我去。 那些砸下了血本,花费了巨量钱财的书商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还指望着跟着喝点肉汤呢。 谁料这同文馆一挂牌,原先预计好的销量,顿时化为了乌有。 人就是如此,既然要看此书,大家当然希望看最新版,想来旧版肯定有许多的错误,是仓促上市的,尤其是现在不少石头记的书迷,对新版可谓是翘首以盼。 旧版? 有谁愿意看? 而学而馆的销售模式,也开始发生变化,他们采取了预约售书的模式,既然承诺了新版将会有极大的改善,不少人都是慕名而来,大家纷纷去预约了,于是其他书商手里的书,顿时也就无人问津了。 一下子,不少文馆欲哭无泪了。 坑啊,这绝对是坑啊。 要知道,这时代印书的成本极高,大家卯足了劲,就想趁此机会分一杯羹,晓得石头记畅销,所以肯下血本,可谁料前来买书的却是不多,这么多书,若是贱价卖出去,肯定是亏死的,可是维持原价,就算是再降价一些,也未必卖得出去。 毕竟,这时代能买得起书的人,人家也不在乎书的价值几何。 而买不起书的人,你就算是价格降得再低,人家也买不起,买得起了,怕也是不识字,根本就不存在薄利多销的余地。 第一修订版,陈凯之已经开始着手了,尤其是前头的八十回,因为当时只是在文楼里以口述的方式讲出来的,所以难以有许多错误的地方。 除此之外,这一次的修订,陈凯之还需添加一些这时代的因素进去,因此现在他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 至于盗版…… 他倒不担心了。 有种你们盗就是,有胆量就再下血本来印啊,没看到吗,这只是第一修订版,等凯哥这第一修订版出来之后,你们盗印,那么这第一之后,可就还有第二、第三。 陈凯之之所以在修订版前加这第一二字,为的就是形成某种威慑,震慑住某些书商。 学而馆那儿接收的预定量已经超过了数万,毕竟洛阳城里的读书人多不胜数,各种世家和豪门,就更不必说了,而今这石头记,几乎已经形成了一股巨大的热潮,甚至附近州县的书商也已提早来预定,这些书商,倒是有心想要盗印,可怕就怕大量的本钱砸下去,也和洛阳的书商一样,最后亏个血本无归,倒不如直接从学而馆订书,再到各地高价兜售。 陈凯之对于这部书,是极有信心的,虽然坊间已经开始私传,说是此书在曲阜已进入了文令馆,可陈凯之却是一丁点都不担心。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可以挑出错来。 此书可是上一世文字狱时期的作品,在那个文字狱盛行的时代,有的人只是因为写错了年号,便直接被抓去杀了全家,更有人只是不小心的写了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便立即处决,牵涉到的人,哪怕只是收藏了此书的人,也都一一获罪了。 在那个时代,能经历得住文字狱考验的书,陈凯之深信,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经受得起考验。 这部石头记,前八十回,乃是曹公所写,而后四十回,据传是高鹗续写。 其实当初的陈凯之,对于高鹗的续写,是感到颇为遗憾的,因为他深知,这位高先生的后四十回,实在是违背了曹公的本意。 硬生生的续出了一段宝玉科举,而后贾家“沐皇恩”、“延世泽”、“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玩意儿出来。 可直到现在,陈凯之却不得不佩服起这位高先生了,直到他如今身陷这里头才是真正的明白,这位高先生为了使石头记能够传世,实是煞费苦心。 陈凯之甚至能肯定,若不是他的续写,只怕这部石头记早就失传,根本无法被当时的统治者所容忍。 而这位高先生,偏偏却是化腐朽为神奇,生生在后头弄出了峰回路转,给这故事弄出了和儒家以及统治者们契合的价值观,明明是一部曹公的控诉,结果愣是玩成了皇帝老子看了要沉默,衍圣公看了要流泪,然后无数读书人齐欢唱的‘主流’作品。 这也是为何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为这本书担心令这时代的人所不容的主要原因。能经受过文字狱的考验,陈凯之完全不惧任何人的找茬,想查,那就查吧。 在读书和修订的闲暇之余,陈凯之依旧还是锲而不舍地前去那李文彬的住处拜访。 今日,依旧还去,只是,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天上下起了霏霏细雨,处处都是湿漉漉的。 陈凯之撑着油伞,头上只顶着方巾,穿着一件朴素的儒衫,人就是如此,当初地位低的时候,需要穿好衣服,这叫人靠衣装马靠鞍,可现在渐渐有了名气,水涨船高,衣服就不可过于华丽了,反而低调一些为好,这便叫作今时不同往日,一个聪明人,必须根据自己的情况改变自己,要不惹了麻烦都不知道。 虽是寻常的衣衫,并不起眼,可是穿在陈凯之挺拔的身上,却别有气质。 他慢慢踱步,脚下避过雨中的水洼,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天色已接近昏暗,到了李家门前,敲了门,还是那个门房。 那门房见了陈凯之,早就熟识了,驾轻就熟地道:“我家老爷不在。” 陈凯之朝他抿嘴而笑,一手撑着油伞,所以不便行礼,只朝他颔首道:“不知何时回来?” “这个……” 陈凯之见他为难,便点点头道:“好了,我知道了,这是名帖,这两日又要莛讲了,就请告诉李子先生,请他务必在莛讲之前见学生一面。” “呵……” 这时,有人发出了冷笑。 陈凯之一挑眉,却见门里竟闪出了一个人,不是李文彬是谁? 陈凯之笑了笑,道:“原来李子先生在家。” 那门房顿时觉得局促。 李文彬却是冷笑道:“你三番两次来寻我,怎么,想要认输了?是害怕了?” 陈凯之凝视着他,见他得意的样子,正色道:“学生只是有一件事想问而已。” 李文彬冷笑得更厉害:“你想问什么?” 陈凯之想了想,道:“我的书,据闻被人送去了曲阜的文令馆,此事,是李子先生的安排吧?” 李文彬冷哼一声,道:“是又如何?” 这口气,就像是说,我打你又如何? 蛮横到了极点。 陈凯之面上却无表情,淡淡道:“看来学生的猜测,是一点都没错了。” 李文彬嘲讽地道:“你害怕了,想要来求我了?” 陈凯之很平静地摇头道:“不,只是想来确认一下。” “嗯?” 陈凯之很认真地徐徐道:“只是害怕冤枉了好人。” “你什么意思?”对于这句算是骂人的话,李文彬恼怒地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依旧撑着伞站在雨中,看着檐下李文彬,却是答非所问道:“李子先生可看了学生的书了吗?” “不看!”李子先生很干脆地道:“你那种坏人心术,诲诲盗的书,也配给我看?” 口气很大。 陈凯之道:“我明白了。” 说罢,只见陈凯之竟是默默转身,似乎想走,可是身子微侧后,却又是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旋过身来,凝视了李文彬一眼,才道:“莛讲那一日,我陈某人要向你请教。” “什么……”李文彬有些不相信陈凯之的话。 所谓的请教,颇有挑战的意味。 “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 李文彬厉声质问。 可陈凯之似乎已经没有兴趣和他作口舌之争了,人已撑着伞,徐徐的去远。 李文彬皱眉,看着陈凯之撑伞渐渐远去,他心里却是不由的升腾起了一丝疑惑。 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莛讲之日,竟想挑衅我,是不服气吗?不服气我在曲阜做的动作? “哼,不服气,你也得服气。”李文彬撇了撇嘴,依旧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呢喃了一句之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陈凯之已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已经没有了理会的必要。 ………… 今天真是特别累,抱歉了,让大家久等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三入地榜(1更求月票) 在天人阁,石头记的后四十回早已送了来。 这几日,天人阁的学士们都捧着《石头记》诵读,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此书牵涉到的乃是陈凯之,而陈凯之已有两篇文章入了地榜,这样的影响力,实在不可小视。 正因为如此,对于此书,天人阁显得格外重视。 起初,是批判的多,可等到后四十回一出,顿时批判的声音不见了,这时候,大家才开始细心去考究这部书了。 陈义兴在自己的书斋里,深眯着眼凝望着此书发呆,入目在他眼帘的,乃是一行诗,看着此诗,他不禁潇然泪下,顿时想起了那一曲‘笑傲江湖’。 越是细究,陈义兴越是发现,此书中最吸引他的,反而是书中的诸多诗词,他将这些诗词都摘抄了出来,其中最令他感触的,却是这一首《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此诗颇有几分厌世的味道,却打动了陈义兴的心,他心里感慨万千,其实入了天人阁的人,哪一个不是看破了世情呢? 在他看来,此书单凭这些诗词,就足以称得上是传世之作了。 正在感慨之间,钟声已响了。 呼…… 陈义兴吐出了一口气,才站起来,脸上的那感慨之色已经收敛起来,换上了一股庄严之态。 全书已读过数遍之后,到了此时,陈义兴知道,这钟声迟早会响的,后四十回堪称是巨大的转折,出人意料,却顿时使此书一下子附和了当今天下人的道德规范。 陈义兴算是认识到陈凯之一本正经诲诲盗的本事了。 他甚至隐隐觉得,这厮打着宣教的幌子,实则依旧还是在讲一个‘诲诲盗’的故事。 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居心,陈义兴心里还是忍不住佩服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越加的快,匆匆的赶到了聚贤厅。 此时,在聚贤厅里,诸位学士已经就位。 杨彪微眯着眼眸环视了众人一眼,面无表情地开口询问:“石头记的全篇,诸公可读完了吗?” 蒋学士一改前一些日子的愤怒,甚至面容里掠过丝丝的佩服之色,见杨公一问,双眸微阖起来,摇头晃脑地道:“已读完了,此奇书也,读第一遍与第二遍,乃至第三遍的感受全然不同。” 一本书能让人每次读起来都有不同的感受,真是非常的难得,表面虽然是有些荒诞,实则却是借书教化人。 杨彪含笑,他也读过了三遍,杨彪最触动的,是最终贾宝玉经历了一世富贵之后看破了红尘,最终出世,这与现在的自己,是何其的相似啊。 在贾宝玉的身上,杨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里不免深深的为贾宝玉感到惋惜,更是想到自己当初的无奈,顿时往事就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吞噬。 因此杨彪环视了众人一眼,郑重地道:“此文结构之精巧,世所罕见,吾欲倡议……” 又是倡议? 一个话本,难道也要进入天人榜吗? 若是如此,这将引来多大的波澜…… 可杨彪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诚如他所言,此书的格局之大,里头蕴含的信息之多,可谓前所未有!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书,但凡只要读过书的人,都可以入门,感受书中之味,受众之广泛,绝非其他文章可比。 甚至……他可以预见,其中的故事,将会被无数说书人传唱,这意味着什么? 如此大的影响力,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书中的悲欢离合,书中无数的隐喻,还有各色人物栩栩如生的刻画,要写成此书,真比寻常的文章要难上无数倍。 这样的书……可谓是天书啊。 他甚至可以预见,在未来,多少人会对此书进行无数的剖析,天人榜若是对此漠不关心,实非天人榜的本意。 杨彪看了脸色各异的众人一眼,便非常认真地继续道:“倡议此书,入天人榜!” 有学士不禁想反对:“此书终究是话本,只怕……” 突的,蒋学士抬眸,正色道:“天人榜只以文章而论长短,岂可厚文章而薄话本?就不说其他,单以此书之中上百诗词,拿出来,句句都是精品,老夫不禁想问,这些诗词,在座诸公作得出吗?” 于是,沉默了。 是啊,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是文名天下的人物?可大家扪心自问,自己的水平,可能连这话本都不如。 这样层次的诗词,各位完全写出来,没人有这水平,那还有什么资格反对呢? 蒋学士前几日将此书骂得厉害,现在却已然成为了一位铁粉,打心里的维护此书,他微眯着眼眸,非常郑重地说道:“既是倡议,老夫以为,此书足以入地榜,这样的话本,千年未有,不知杨公以为如何?” 杨彪本是想将此书列入人榜。 可是谁晓得,蒋学士更为激进,竟将它列入了地榜。 他还在踟蹰,陈义兴这个时候却是深深感叹道:“千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天人榜,可是吾以为,世人一定还记得这部《石头记》。” 杨彪顿时醒悟,陈义兴的话,绝非虚言,至少杨彪还想看第四遍、第五遍,甚至想摘抄出里头的每一个人物,进行剖析,想取出其中的所有诗词,逐字逐句的进行研究。 他本以为自己提倡此书进入人榜,对于一本话本来说,就已是极难得的事,可现在…… “其他诸公以为如何?” 李学士苦笑道:“靖王殿下所言,直击人心,吾亦以为,我们这些老骨头,在千年之后,挫骨扬灰,荒冢怕也无人过问了,可是此书,势必流芳千古,这样的书,若是天人阁只因区区话本的原因,而只是将其位列人榜,那么天人榜,又有什么威信可言?吾以文论文,附议!” “哎。”此前那位认为此书是话本而反对的学士不由的一声叹息,面上露出了惭愧之色,逐而道:“小小一个少年,尚且看破了世情,写出了如此旷世奇书,老夫惭愧,竟执迷不悟,若非诸公提醒,吾几自误矣,以文而论,吾……附议!” “老夫附议。” “附议!” 这天人阁里,竟在不知觉间,培养出了一窝的石头粉,竟是全数通过。 杨彪颔首:“择吉日,放榜!” 终于敲定了这件大事,可是杨彪的心里更多的是震撼…… 这陈凯之,已三入地榜,这是何等样的人。 《石头记》被天人阁纳入了天人榜的地磅,而这一天,又到了宫中的莛讲的日子。 只是卯时不到,陈凯之却是先赶早的来到了学而馆。 现在这学而馆已成了自己的产业,陈凯之也已修书让金陵那儿带一些人手来,尤其是一些管账之人,是陈凯之最需要的。 当然,学而馆的销量乃是陈凯之最关心的,那赵能在蹉跎了几日之后,倒也振奋了起来,随着销量的爆炸性增长,《石头记》虽已成书,可是热度却是有增无减,这时代的话本,显然结构过于简单,这使得石头记这样横空出世的话本,顿时横扫洛阳。 甚至于各种外乡的人,也纷纷涌来代购。 学而馆不得不开始疯狂的扩张,尤其是那印刷的作坊,早就不能小打小闹了,如今四处招募雕版的匠人,已达到了日印千本的可怖程度。 可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满足需求。 陈凯之大抵地看过了账簿,赵能在旁笑呵呵地道:“现在修订版,还在不断的印刷,等印出了五万之数,再一次性的兜售出去,如今预购的定金,已足有六万人了,实在是可观。” 陈凯之盖起了账本,扬眉笑了笑道:“不要急着兜售,先印刷吧,印出了十万册,再行上市,省得到时候又给了其他学馆钻空子的机会。” 赵能惊诧地看着陈凯之,担忧地开口说道:“若如此,投入的银钱,可是不菲啊,鄙人……” 陈凯之清隽的面容里平淡如水,显然一点也不担心,看着赵能忧色的样子,陈凯之不禁朝他摇摇头。 “你不必担心,这修订版,才是重中之重,这部石头记,不是寻常的书,需细嚼慢咽才可以解其中的滋味,正因为如此,只要听到修订版出来,这些读书人宁愿多等,也绝不肯去买旧版的,因为旧版稍有错误,都可能导致他们误读,只要读书人耐得住,愿意多等,那么迟一两个月上市,也没什么不可。趁着这个机会,也让作坊那里的匠人将技艺提高一些,学而馆因石头记而起,可要使它真正站稳洛阳第一书馆乃至天下第一书馆的脚跟,就必须精益求精。” 赵能若有所思,颔首道:“鄙人明白了,一切依公子就是。” 第二百九十章:是可忍 孰不可忍 此时,赵能看了陈凯之一眼,又道:“公子待会儿,可是去学里?” 陈凯之摇摇头道:“不,今日得入宫莛讲,将这石头记,一口气说完。” 赵能不禁唏嘘:“公子好福气。” 陈凯之恬然一笑,倒显得镇定,他徐徐道:“哪里有什么好福气,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突的眉毛一挑,转而道:“你对李文彬了解多少?” 赵能一呆,双眸飞快地转了转,皱着眉头道:“他?” 陈凯之突然哂然一笑,道:“罢了,他当初拿着书稿来寻你,想来和你也算是有些交情,实不相瞒,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学生就不为难赵兄了,好啦,学生走了,再会。” 陈凯之朝他作揖,便直接告辞而去。 赵能嚅嗫了嘴,他本想将自己和李文彬的关系如实相告,可陈凯之这般善解人意,却是令他没有想到。 原来这陈凯之与那李文彬有仇隙?可是陈子最后那番话,却令赵能突然有着略略的感动,不为难自己,不希望自己对不起朋友,是吗? 这样的人,倒是真正会为别人着想,除了虢夺了自己的学而馆,不过换句话说,现在的局面,算是共赢,自己虽出让了八成之利,却也未尝没有好处。 他唏嘘了一下,倒是对这位合作伙伴,似乎多了几分了解。 陈凯之急匆匆的赶回了家,邓健这时方才起来,洗漱之后,二人便一道入宫。 今日陈凯之来得有些迟,不曾想,太后和天子早已到了。 翰林诸公们,各自跪坐,分列两旁。 现在陈凯之还剩下最后二十回未讲,他上前,先是行过了礼。 太后便道:“陈爱卿,接下来如何?” 陈凯之微微一笑道:“学生今日不讲了。” “……” 不讲了,就是这么的任性。 太后微微愕然,这几日,她还心心念念着这结局呢,就不讲了? 太后忍不住道:“陈爱卿,这是何故?” 陈凯之徐徐道:“学生的这个故事,据闻已经传至曲阜,送去了文令馆,文令馆是专门查抄文章禁忌的地方,想来是因为学生的故事违反了什么禁忌吧,既如此,学生以为,还是不宜再讲了。” 太后听罢,朝一旁的张敬挥挥手,张敬忙快步上前,太后低声道:“有这件事吗?” 张敬只是个宦官,士林中的事,所知不多,为难地道:“奴才不知。” 太后不禁担心起来,查禁文章,这确实是衍圣公府的职责,便连诸国,都难以过问。而一旦文章遭禁,影响到的,并非是一部书或是一篇,便是文章的作者,也会深受影响。 她眉头轻轻凝了凝,心里暗暗忧心,旋即淡淡道:“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何以会被文令馆注意?”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听人说,这是翰林侍读李文彬所为。” 李文彬…… 跪坐在翰林中的李文彬,见陈凯之抱屈,心里还在冷笑。 想不到你陈凯之也知道自己的文章要遭禁了,可这陈凯之竟当着太后和众翰林的面,直截了当的将矛头针对自己,他不免略有愕然。 一般情况之下,读书人之间撕逼,都是隐晦的,就如坊间的粗鄙之人叫骂一般,一般都是直接问候对方家人,可读书人却极少如此。他们爱绕弯子,至少在李文彬的印象中,理应是如此的。 可这一次,陈凯之却不安常理出牌,矛头直指,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上。 李文彬心里暗恨,立即道:“陈凯之,你可有什么凭据?你无凭无据,无端的冤枉朝廷大臣,是何居心?” 是啊,你得有证据,可他给文正公的书信,是绝不可能公布于众的,所以你陈凯之这是污蔑,而污蔑朝廷大臣,是大罪。 太后的面色瞬时阴沉起来,目光投到李文彬的身上,深深地凝视着他,神色中带着几分怒意。 李文彬忙着对付陈凯之,完全没注意到太后的神色。 而陈凯之则不疾不徐的,今日乃是莛讲,莛讲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讲,他觉得,这里实在是解决私人矛盾的最佳场合。 陈凯之不徐不慢地道:“那么,李子先生敢立誓吗?” 李文彬又怎么会上他的当? 他不屑于顾,嗤笑了一声,便冷冷道:“你不过一介举人,无端冤枉我,就已是万死了,竟还敢请本官立誓!” 他特意加了本官二字,而且将本官二字咬得很重,言外之意就是,你没有资格! 况且你毫无证据,你能拿我怎么样?谁叫你惹我,那就活该你倒霉。 面对李文彬的态度,陈凯之不但不恼,反是莞尔一笑,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似的,道:“看来,李子先生,是不敢了。” 李文彬冷哼,压根不去理他。 “那么……”陈凯之目光幽幽,接着道:“既然是如此,那么我区区的举人,就向李子先生讨教吧。” 这是讨教,可更明显的是挑衅! 众人方才醒悟,明白了陈凯之的意图。 原来方才陈凯之对李文彬的控诉,根本就没打算凭着这个来讨回公道,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挑战的借口。 李文彬可不傻,虽是甚有优越感,可几次的交锋,已足够令他意识到陈凯之的才学远在他之上,接受陈凯之的请教,不啻是自取其辱。 可是这个家伙,竟在这庙堂之上直接发出挑衅,当着诸多人的面,若是拒绝,这传出去,脸面就要丢大了,这就令李文彬难以继续隐忍了。 陈凯之看着李文彬,目光中似带着继续嘲弄,又不徐不慢地道:“若是李子先生不敢,那也罢了,不过……李子先生,你是衍圣公府的子爵,而幸好学生也是。堂堂子爵,连请教都不敢接受,不免为人所笑。” 似乎每一步,都在陈凯之的计算之中,对于李文彬的性格,他早有过分析。 这种世家大族出身的人,一辈子顺风顺水,不主动出风头就不错了,在自己的激将之下,他若是还能保持冷静,这就有鬼了。 只见李文彬冷笑道:“你想请教什么?” 陈凯之朝他笑了笑道:“君子有六艺,李子先生既有学爵,便是君子,这六艺之中,随李子先生来选吧。” 他这口气,显得很大度,可在李文彬眼里,也很狂妄,仿佛无论比什么,自己一定会输给此人似的,这就更令李文彬气愤难消。 君子六艺,无外乎是礼、乐、射、御、书、数而已。 当然,在这里,陈凯之所言的君子六艺,不过是一个统称。 意思是,你不服气,就随你选什么都可以,我陈凯之全都可以教你服。 这口气,真是张狂到了极点。 看着李文彬隐隐冒着的怒火,陈凯之的唇边不着痕迹的闪过了一丝笑意。 对付李文彬这样的人,他狂,你需比他更狂,不给他丝毫冷静的空间。 唯有如此,李文彬方才会失去冷静。 诚如陈凯之所预料的,此时,李文彬心里的一股无名火已经升腾而起,这陈凯之的口气,显然是说,自己处处都不如他啊,只是…… “呵……跳梁小丑,不知所谓。”李文彬这时,居然还保持着了冷静。 想来,他对陈凯之有所忌惮。 众人看着这一幕,也是醉了,好端端的筳讲,竟成了陈凯之儿戏的地方。 不过为官之人,大多中庸,陈凯之是找李文彬的麻烦,而且此前,陈凯之也道明了理由,只要太后娘娘不过问,当然由着他们了。 陈凯之却是漫不经心地道:“李子先生,不妨,你我比一比文章……” 李文彬冷笑,不置可否。 比文章?他可不傻,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人家的文章,可是进入了地榜的。 陈凯之一挑眉,带着戏谑的口气继续道:“既然文章不敢比,那么不如,作曲?” 李文彬心里的怒气拼命地压着,似乎已临近极限了。陈凯之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诛他的心一般,当着这样多的同僚,当着太后的面,他越发的感觉自己下不来台。 作曲? 那一首高山流水,早已传至洛阳城,李文彬怎么敢和陈凯之硬碰硬? 陈凯之叹了口气,见他默然无语,心里不免更为鄙视了:“这作文不成,作曲又不成,平时李子先生自诩自己乃是翰林,又是衍圣公府的子爵,出自经学世家,怎么学生一介举人,想要讨教请益,李子先生,竟是沉默不言呢?” 李文彬暴怒,只恨不得将陈凯之碎尸万段。 只是作文和作曲,面对陈凯之,他是一丁点的脾气都没有,哪里还能说什么。 他不禁看向身边的诸翰林,却见诸翰林一个个面色木然,晓得这些人,只怕没有少心里鄙视自己。 陈凯之叹了口气:“这琴棋书画,你一个都不愿让学生受教吗?” “君子六艺,莫非没有一样,是李子先生所擅长的?”陈凯之凝视着李文彬。 他今日不再客气。 李文彬已是彻底的愤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二百九十一章:痛下杀手(3更求月票) 陈凯之说这话,表面看起来没有一句带脏,可是显然句句犹如利剑一般插中李文彬的心肺! 他说话的时候,不急不忙,唇边甚至带着浅笑。 可这样的陈凯之,只令李文彬更加怒火中烧。 这陈凯之,实在是侮辱他太甚了! 他心里飞快地计算,突然道:“呵,你我文章都过得去,比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说君子六艺,向我请教什么都可以是吗?” 陈凯之扬眉一笑,朝他作揖道:“对。” 李文彬目中掠过了一丝冷然,咬牙切齿地道:“好,那我就请教你的剑术!” 这……几乎等同是不要脸了。 二人都是学爵,可明显,陈凯之的身材比李文彬瘦弱得多。 而且李文彬乃是经学世家出身,这世家的人最爱配剑,他们将佩剑当做是一件极尊贵的事,就如衍圣公府,对于学爵的赐予之中,就包括了赐予学剑。 正因为如此,这些子弟也会自幼培养一些强身之术,多半就是让子弟们练剑。 虽然这练剑只是绣花枕头,重在强身,并不是用来竞技或者是杀人,可是对贫寒出身,还是年少的陈凯之来说,这等同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和一个少年人来比武。 瞧陈凯之这瘦胳膊瘦腿的样子,这不是欺负人吗? 可李文彬却是暗暗认知了一件事,这陈凯之琴棋书画只怕远在他之上,才情极高,在这些里头,他压根不是陈凯之的对手,既然如此,那么就索性耍一个无赖吧。 虽然这样做,会被人鄙视,可总比让这陈凯之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自己却不敢受教要强吧。 李文彬感觉自己一下子又重新占据了上风,他眉毛一挑,朝向陈凯之,略带挑衅的意味道:“剑乃是君子器,你既是子爵,想来也会使剑吧,若只是文斗,实在太没意思,不妨就来比剑,怎么,你敢不敢?” 无耻之尤,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啊。 许多人方才还觉得陈凯之实在有些咄咄逼人,这里毕竟是文楼,不是他陈凯之放肆的地方,何况李文彬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同僚,都是翰林,一个举人挑衅翰林,难免使人感同身受。 现在倒好,众人顿时都觉得,李文彬有点不太要脸了,以大欺小啊。 说起来,这李文彬的剑术还真不错,此时他信心十足地道:“若是你不敢,那也就罢了,免得说我欺你,何况即便胜了你,也是吾胜之不武!” 陈凯之沉默了良久,似在犹豫,却最终道:“那么,就请赐教。” 李文彬却不如陈凯之这样‘没规没矩’,却是起身走到了殿中,朝太后拜下道:“娘娘,臣一忍再忍,这陈凯之却是再三挑衅,今臣斗胆,请娘娘恩准,令臣与陈凯之一较高下。” 卷帘后的太后,起初倒是一丁点也不担心,因为她知道陈凯之颇有才学。 这孩子想必心里恼怒,让他宣泄宣泄吧。 可谁料,最后的结果竟是比剑,这就不同了…… 太后眼眸一紧,冷声道:“荒唐!” 一声呵斥,陈凯之也上前道:“臣与李文彬,素有私怨,今日向他讨教,确实多有失礼,还请娘娘恕罪,更请娘娘恩准。” 太后眯着眼,正想说什么,一旁的张敬却躬身在一旁轻声道:“娘娘,若是不恩准,他们迟早在私下也会一较高下的,与其如此,不如娘娘令他们比一比,至少皇子殿下即便输了,也不至害了性命。” 太后是关心则乱,方才过于激动,现在听了张敬的话,不禁心念一动。 太后便眯着眸子道:“斗剑?原本哀家是不倡议私斗的,可你们都是有学爵之人,拥有学爵之人,比试六艺,亦无不可,既如此,哀家就准了,只是,既要比斗,就总得有所章法,方卿家何在?” 这个方卿家,乃是翰林院的大学士。 他一听太后唤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太后你逗我啊,教我主持吗?这等私斗,吾堂堂翰林大学士,还管这个? 果然,太后已是徐徐道:“方卿家是稳妥之人,规矩,你来定吧。” 方学士心里郁郁,年轻人争强好胜,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又不是光彩的事,心里唏嘘一阵,却不得不谨慎起来,既是比斗,除了要公正,便是要保证二人的安全了。 略一思量,他便沉声道:“老臣以为,地址可选在西营的校场。” “不好。”太后摇头。 她不愿选在西营,西营在皇城之外,想到这场比剑,实在教她揪心,还是亲自坐镇为好。 太后想了一下,才又道:“哀家以为,太祖高皇帝在时,曾一再劝勉读书人,读书固然要紧,可读书之余,亦要强身,只是这些年来,君子六艺,已日渐荒废了,天下的读书人,心心念念着,便是躲在书斋里读书,这一次正好趁此机会,让天下人知道,哀家不只是要用读书人,更看重的,是文武双全的经世之才,这选址,还是在这上林苑的羽林卫军营吧。” 方学士还能说什么,只得颔首:“娘娘明鉴。至于比斗,自然是点到即止为好,所以老臣以为,双方当用木剑为宜。” 太后点头道:“还是方爱卿想得周全,既如此,那么就找照准了,明日辰时,就在上林苑。” 李文彬顿时感到轻松起来。 若论比剑,他几乎是十拿九稳,必胜的,忙伏首道:“遵旨。” 陈凯之亦是行了礼,道:“学生遵旨。” 太后隔着帘子,深深地凝望了陈凯之一眼,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可想到既是木剑,何况有她在场,这李文彬也不至下什么杀手,倒也放心了下来。 虽是这样,她的心情不免多了丝烦躁,便道:“既如此,那么今日便散了吧,明日诸卿,随哀家至上林苑观摩。” 陈凯之已告退而去。 反观是李文彬,心里窃喜,出了殿,回到了韩林院里,他自负自己是十拿九稳,其他的翰林则多少对他今日的表现有些鄙夷,一个三旬的壮年,去和一个少年比剑,这格调,太低了。 可李文彬此时已经不在乎了,他躲在自己的公房,索性懒得看别人脸色,叫文吏斟了茶来,一人独自喝着茶。 只是到了快要下值的时候,外头却有文吏来通报:“李大人,外头有人找。” “是谁?”李文彬一挑眉,随即又想起了什么,道:“叫进来吧。” 过不多时,便有一人来,此人也是儒生的打扮,到了李文彬面前,行了个礼,道:“李侍读,可还记得老夫吗?” 李文彬抬眸看去,此人有几分印象,他依稀记得…… 李文彬猛地眼前一亮,朝此人行礼:“原来是吴先生。” 眼前这人,李文彬还真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乃是北海郡王府上的门客,颇有些文名,李文彬没想到,今日这个人会来拜访,连忙又道:“真是稀客,请坐,不知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吴先生坐下,才道:“据说李侍读,明日要去斗剑?是和那个陈凯之吧。” 李文彬笑了笑:“殿下果真是耳目灵通啊。” 他没有说吴先生,而是说殿下,这便是说,他知道吴先生是北海郡王来传话的。 吴先生面色冷漠,风淡云轻地道:“这陈凯之,近来真是声名鹊起,让郡王殿下颇为忧心。” “噢?”李文彬一笑,可随即明白了。 陈凯之此前的那篇洛神赋,之后还有太后对他的欣赏,而陈凯之这个家伙也极正气,短短时间,竟成为了衍圣公府的学爵,此后,又得了天人阁的青睐,将来的前途,绝是不可限量,何况太后似乎对他愈发看重了。 其实太后和赵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他略有耳闻,太后的两个兄弟,一个主掌着禁军,一个在外任都督,都握有实权。而赵王之所以能与太后分庭抗礼,一方面是宗室的支持,这些宗室,有不少都是实权派人物,譬如这位北海郡王。还有便是士林之中,许多读书人对太后干政的反感,赵王被誉为贤王,正是因为许多读书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一下子,李文彬就想通了这些关节。 陈凯之的文名越来越大,难怪太后对他如此青睐,可换句话说,这陈凯之,岂不是就成了另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吴先生说到这里,抬眸看了李文彬一眼,便又道:“殿下在想,或许明日是一个机会,若是李侍读能够抓住这一次机会,请李侍读放心,殿下一定会千方百计护你的周全。” 机会? 李文彬猛地眯着眼,道:“先生的意思是,痛下杀手?” 吴先生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端起了茶盏,口里则是:“既是比剑,虽然不是刀剑无眼,可老夫听说,有的时候,木剑也是可以杀人的,就如打蛇打七寸一般,只要中了要害,要杀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李侍读若是能办成此事,将来自有厚报。” 第二百九十二章:非去不可(4更求月票) 听了这吴先生的话,李文彬忍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他内心深处亦是升腾起了一丝渴望,杀陈凯之! 他将眼眸微微眯着,那目光掠过杀机,终是一笑道:“下官明白了,先生,请回。” 吴先生似听懂了李文彬的意思,便长身而起道:“再会。” 二人四目相对,随即错开,却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默契。 而在另一头,陈凯之出了宫后,则先是托人去学里告了假,等回到了家,发现邓健竟也回来了。 现在其实才是正午时分,邓健理应出宫之后回值房里当值的。 见了陈凯之,邓健瞪他一眼,便道:“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陈凯之不做声。 邓健的眼珠子却是转了转,道:“今日所为,是你故意的?” 师兄就是师兄,智力总是会增长的。陈凯之的性子,他似乎开始渐渐摸透了。 别看这师弟在外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历来是谋定而后动的。 陈凯之像是想要避过这个话题,只呵呵一笑:“师兄就不要揣测了。” “哎。”邓健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告假回来,买只鸡,给你做汤,滋补一下。比剑就比剑吧,输了也无妨,至多也就丢人罢了,反正没有性命之虞。” 陈凯之心里却道,真的没有性命之虞吗? 只是有些话,他却不能和邓健说,于是先去卧房里休憩片刻,而后还如平时一样,读书练习书法。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次日的一大清早,陈凯之洗漱之后,外头却有人道:“我家小姐求见陈公子。” “小姐……”邓健的房里发出怪叫,这是极饥渴的声音。 陈凯之汗颜,卧槽,丢人啊。 他连忙开门出去,便见邓健开了半窗,在隔壁房里探头探脑,陈凯之的脸额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阔步过去开了院门,便见门前停了一顶轿子。 只见旁侧站着一个女子,这女子头戴斗笠,身后披风,披风裹了她的身子,笠下则蒙了一层轻纱。 微风徐来,能闻到这女子身上的体香,陈凯之仔细辨认,方才想起此人是谁了。 陈凯之朝她作揖道:“原来竟是臻臻小姐。” 臻臻则福了福身回礼:“陈公子,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臻臻的突然到访虽令陈凯之深感意外,但他还是侧身道:“请。” 一前一后的到了陈凯之的卧房,这时候,陈凯之才有些后悔起来,自己这卧房……好像是脏乱了一些,单身狗嘛,好在他面色无碍的样子,请臻臻坐下。 臻臻微微蹙眉,却还是欠身坐在胡凳上,这才揭下了面纱,露出她绝美的容颜,带着一丝淡笑道:“听说陈公子今日要入宫比剑?” 陈凯之笑了笑道:“臻臻小姐的消息,真是灵通。” 臻臻吁了口气,道:“哪里,不过是听人说起罢了,小女子本不该来的,唐突拜访,只是有一金玉良言相告。” 陈凯之更显意外,其实他心里有些辨不清真假,隐隐的觉得这个臻臻并没有表面上这样简单。 他故作镇定道:“还请赐告。” 臻臻明眸凝视了陈凯之一眼,才道:“陈公子不该去比剑。” “噢?”陈凯之试探性地看着她。 其实一般读书人,总会假装一下斯文,无论心里是不是男盗女娼,可是表面上,却多不会表现出‘过份’的样子。 可臻臻却发现,陈凯之这个家伙说话的时候,双目凝视自己,却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陈凯之这是落落大方,管你是男是女,毕竟看着你又不会怀孕,何况此等绝色,固然不动心,可权当是赏心悦目了。 这令臻臻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心里有些恼怒,面上却嫣然一笑:“这一次,陈公子会有危险。” “危险……”陈凯之很是意味深长地又多了臻臻一眼。 这在许多人眼里,只是最寻常的比剑而已,争的不过是脸面的问题,可是这臻臻,却仿佛预知了什么一样,她深深凝望着陈凯之,语重心长地道:“陈公子绝不会是那李文彬的对手,而那李文彬,定会痛下杀手。” “是吗?”陈凯之心里揣测着,一面道:“臻臻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她竟妩媚一笑,抚了抚额前的发丝。 这是对自己有好感的征兆啊。 人的动作,总是不经意的,比如一个女子,在自己心仪的人面前,会格外的注意形象,因而会下意识的做出某些动作,比如,分明额前根本没有乱发,却会下意识的捋一捋,又或者,明明有了较大的情绪,却往往显得波澜不惊,害怕一些过份的表情,而露出自己的丑态。 当然……也不排除是套路,因为臻臻的职业很特别。 陈凯之轻笑道:“好吧,那我信了。” 臻臻不禁道:“陈公子不打算比了是吗?” “要比。”陈凯之很干脆地道。 臻臻眼里,不禁带着愠怒:“陈公子,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知道。”陈凯之朝她作揖,露出感激之色:“所以有劳臻臻小姐垂爱,只是学生许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臻臻小姐蹙眉:“你不怕死?” 陈凯之想了想,道:“怕。” “那就不要去。” 陈凯之叹了口气,却道:“非去不可。” 臻臻小姐的眼中掠过失望之色,便泱泱起身:“既是公子一意孤行,奴自知无法改变公子的心意,那么就请公子珍重,小女子告辞。” “噢,我送一送。”陈凯之将臻臻小姐送到了庭院前,等她上了轿子,才朝轿子拱拱手。 臻臻小姐坐在轿中,想要卷帘再劝一句,却终是止住了,冷声道:“起轿吧。” 轿子徐徐去远,轿旁护着的,乃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此人一看便是不凡,却是亦步亦趋地与轿子同行,此人终有些忍不住了,便问:“小姐,为何要向此人示警?” 坐在轿中的臻臻面无表情到地道:“他是非常之人,本想趁机卖他一个人情,将来自有用处。可惜他非要取死,哎……” 那汉子颔首:“小姐高见,不过他自寻死路,也怪不得别人了。” 臻臻听到自寻死路四字,坐在轿中,竟不由惆怅起来。 随即,她小心翼翼地自轿中的小匣子里取出了一部书来,正是那石头记,她熟稔地将石头记翻开。 这书里,竟折好了一页,便见这一页上恰好是一行诗:“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本是石头记中的那首《葬花吟》,是一句长诗,可最后这两句,却令臻臻百看不厌,她看着书,一面低声呢喃:“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诗中的消极颓伤,却不知是不是触动了她的心事,她又轻吁了口气,仿佛自己的命运便如此诗一般。 这个家伙……小小年纪,竟像是深谙女人心事一样。 只可惜……就要死了。 ………… 等臻臻走了没多久,陈凯之与邓健便出门了。 一路上,邓健边走边惊讶地道:“那位臻臻小姐特意来家里寻你做什么?凯之,莫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吧?” “我冤枉。”陈凯之毫不犹豫地叫屈。 邓健却是冷哼一声,愤恨地道:“我才冤,我眼看要三十而立了,至今未得良配,随你去见世面,人家却不用正眼看我。” 陈凯之心里却在想,这臻臻,果然很不简单,她知道的事太多了,唯一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必要来给自己通报消息,可她是何缘故一大清早来跟他说这个? 好吧,这种事想也是白想。 陈凯之精神一震,因为不知不觉之间,他已至上林苑。 上林苑是一个极大的苑林,方圆数百里,学宫就位于苑林的西麓。 而太后所说的羽林卫大营,则是靠近洛阳宫更近一些,二人一靠近,立即有禁卫过来验身,随即护送二人至大营。 这大营有一处极大的校场,只见这里竟来了不少人。 果然……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爱好都是一样的,都爱凑热闹啊。 这里早已搭好了彩棚,陈凯之竟看到了太后的凤辇,这太后竟是来了。 她被许多人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的拥簇着坐定。 不少大臣,亦是随之而来,此次的结果,他们似乎已经有所预料,孟津李氏,子弟们自幼学剑,虽然不是什么剑术名家,只做强身之用,可比这瘦胳膊瘦腿,据说是贫寒出身的陈凯之,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众人窃窃私语,有人鄙夷李文彬的为人,有人为陈凯之担心。 而陈凯之一到,便已有人迎向他,道:“娘娘请你去。” 陈凯之颔首,随即便快步至那巨大的彩棚前。 在这彩棚里,太后一身端庄地高坐,左右是赵王和其他不知名的宗室和贵族。 陈凯之行礼道:“学生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当着赵王的面,却是板着脸道:“今次恩准你和李卿家比试,你可要谨记,点到即止。” ………… 身体不是很舒服,这几天的更新估计会稍晚些,请大家能谅解!噢,月初,顺道求点票儿! 第二百九十三章:完胜(5更求月票) 这彩棚里,李文彬也在,听了太后的话,李文彬则是忙道:“娘娘,即便是木剑,总有无眼的时候,若是不小心伤着了陈举人,还请娘娘勿怪。” 这话,分明是故意挤兑陈凯之的。 陈凯之也道:“刀剑无眼,学生若是死伤,绝不怪罪李侍读。” 李文彬心里窃喜,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太后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可细细一想,自己亲自来坐镇,料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便道:“哀家在此,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是模棱两可的话。 二人俱都行了礼。 那赵王站在太后身边,笑吟吟地看着二人,他面上带着慈和,如沐春风的样子,捋须徐徐道:“陈凯之……” 陈凯之抬眸,扫了他一眼道:“学生在。” 赵王和颜悦色地道:“你的石头记,本王看得爱不释手,此番祝你旗开得胜。” 黄鼠狼给鸡拜年啊。 可是……明明是黄鼠狼,这赵王却是一副真情流露的模样,没有半分惺惺作态的样子。 陈凯之也是莞尔一笑,你会演,我特么的不会演吗?你赵王是影帝,我陈凯之便是戏霸。 陈凯之很真挚地道:“多谢殿下。” 赵王颔首,眼角的余光扫了李文彬一眼。 李文彬会意的样子,也朝赵王拱拱手。 就是此时,远处传来了鼓声。 要开始了。 陈凯之和李文彬并肩而行,一起朝着校台走去。 这一路很短,可李文彬面上挂着笑容,嘴唇一动:“陈凯之,你我的帐,今日非要算清楚不可。” 陈凯之沉默无言。 李文彬胜券在握的模样,却仿佛是自说自话一般:“你可要小心了,我的剑术还过得去。” 说话之间,二人已经登上了校台。 有人给二人送上了武器。 陈凯之接过手,这是一柄木剑,不过份量破沉,像是乌木打造。 提着木剑在手,陈凯之便将剑提着。 他这动作,顿时让场下的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君子六艺,本质上是培养读书人各方面的能力,而剑术,虽然早已极少有人认真去看待,可几乎所有人,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所涉猎的。 毕竟,没吃过猪肉,会没见过猪跑吗? 可陈凯之提剑的方式,倒像是提着一柄菜刀。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敢情陈凯之压根就不曾学过剑,可能这还是他平身第一次摸剑呢。 除了沉重的鼓声,没有人喧哗。 太后高坐,站在一旁的赵王道:“娘娘,就要开始了。” 太后的心却已凉了半截,她在宫中也见过武士握剑,陈凯之提剑的手法,简直了…… 反观那李文彬,将剑反手一握,这是极标准的握剑式。 他伫立在陈凯之对面,玉树临风,木剑在手,仿佛这剑与他融合一起,全无违和感。 他慨然一笑,提剑朝下,双手抱起,道:“受教。” 李文彬难得今日表现出了客气。 可陈凯之知道,这是李文彬有了必胜的把握而已。 陈凯之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抱剑朝下,向李文彬行礼:“谨遵受教。” 接着,二人各自后退。 李文彬极潇洒地单手提剑,这一变招的功夫,木剑仿佛在虚空之中划过一道剑影,潇洒又自如。 陈凯之则是双手握住了剑,学着后世电视剧中地模样,也全神贯注。 校台下,终究有人憋不住笑,笑的人,乃是人群之中的北海郡王,这北海郡王乃是宗室之中难得的剑术名家,骑**湛,一见这陈凯之双手握剑的模样,很直接地噗嗤一声,捂着肚子:“哈哈……” 他这一笑,许多王公贵族也绷不住了,纷纷大笑起来。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对陈凯之有所成见,实在是这样子……很可笑。 这家伙何止是没有学过剑,多半是第一次和人比斗,这熊样,实在是让人觉得滑稽。 北海郡王收了笑,方才定下神来,他忍不住朝李文彬瞥去。 却见李文彬反手握住剑,衣袂飘飘,随即,他徐徐的伸出剑来,剑尖朝下,不经意之间,手中的木剑,已挽了一个剑花,动作潇洒至极。 “漂亮!” 下头的人纷纷忍不住的叫好。 练剑,最讲究的是一个快字。 能挽出剑花,可见李文彬的手法之快,这位孟津李氏家族的子弟,果然是非同凡响,原来大家竟是小觑了他。 李文彬满面红光,仿佛这一刻是他人生的,他朝陈凯之正色道:“陈子先生,你要小心了!” 小心二字出口,目光突的变得无比凌厉。 这杀气腾腾的目光,连带着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杀气。 随后,他大喝一声,整个人竟如迅豹一般冲出。 无数人也随之倒吸着凉气。 小看了,竟小看了这李文彬啊。 这李文彬的剑术,竟是如此高明,至少在读书人之中,已算是极难得了。 他身形一动的时候,手臂一展,长剑便与长臂平齐,剑尖直指陈凯之,甚至快速的移动,而就在这移动的功夫,半空之中,那剑尖又在虚空挽出剑花。 这使许多人又爆发出了一阵喝彩。 厉害。 看看这飘逸的身姿,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有模有样,不得不说,孟津李氏子弟,果然不凡。 只须臾功夫,李文彬已欺身上去,他咬着牙,木露凶光。 反观陈凯之,却像是比李文彬慢了半拍一样。 依旧还是保持着双手握剑的动作,整个人定格了,可这双手握剑的样子,在所有人的眼里,却显得滑稽无比。 就在此时,一股劲风,已朝陈凯之扑面而来。 只见那长剑宛如毒龙一般,直接朝着陈凯之狂刺。 陈凯之屏住了呼吸,此时的他,仿佛一下子进入了空灵的世界。 浑身上下的气顿时开始流转,一股股气犹如淙淙溪水一般,涓涓流入手中木剑。 他依旧还是没有动。 只是他敏锐的目光,仿佛一下子预判到了李文彬长剑的轨迹。 是直接朝着自己面门来的,更准确的来说,是想要刺向自己的眼睛。 这第一次出手,就完全没有给陈凯之丝毫的余地,这显然是要痛下杀手,一旦长剑刺穿陈凯之的眼睛,就可能引发大失血,而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陈凯之将要面对的,就是被感染而死,即便不死,那也该瞎了,自此成废人。 长剑破空,却是一击必杀! 陈凯之瞬时明白了李文彬的险恶用心,这分明是想要一招将他置之死地,也唯有如此,才能彻底解决掉他这个后患。 呵…… 陈凯之心下冷笑。 他依然没有动,校台下,人群中已发出了惊呼。 任谁都知道,这很傻很天真的陈子先生,几乎不可能有丝毫的还手之力,李文彬的剑很飘逸,也很快! 彩棚里,太后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她猛地豁然而起,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征兆。 而站在一旁的赵王,眼尖的余光却是扫了太后一眼,似乎对于太后过份的举动,显得有些吃惊,他旋即看向校台,心里却是踏实,大局已定! 顷刻之间,李文彬一剑刺来,长剑已经距离陈凯之咫尺之遥。 甚至这时候,陈凯之已经看到了李文彬眼眸里的倒影,这眼眸里,藏着怨毒,藏着欣喜,藏着无穷的杀机。 “你……死定了!” 李文彬高呼。 他胜券在握,现在,他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凝聚在这一剑上。 陈凯之身躯一震。 来了! 他双手狠狠地将木剑握紧,悬在半空的木剑微微一颤。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眼看李文彬的剑尖就要刺入陈凯之的眼里。 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人都发出了惊呼。 李文彬……这是想要杀人! 而这时,啪的一声。 一声闷响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陈凯之舞动了木剑,宛如一个优秀的棒球手,毫不犹豫地双手捂着剑,将此剑当做球棒一般,狠狠地挥了出去。 这哪里是剑,分明特么的是高尔夫球或是棒球啊。 这一挥,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却从侧面看,竟是快得出奇,虎虎生风的木剑,比李文彬的剑更快。 李文彬方才还露出欣喜,而下一刻,却突然心里一缩,他长剑还未刺入陈凯之的眼睛,却感觉到脸颊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 砰! 只顷刻间,他猛地感觉自己的左侧颅骨发生了猛烈的撞击。 紧接着,仿佛自己头骨在瞬间碎裂。 而与此同时,随着这一声巨响,李文彬竟像是断线的珠子,整个人飞起。 飞……飞起来了…… 这一切,只是白驹过隙一般的刹那之间。 大家方才还看到李文彬已是胜券在握,陈凯之只怕眼睛不保了,可下一刻,李文彬却如一个棒球,被球棒直接砸飞,足足飞开了一丈之后,紧接着……轰的一声。 宛如一团肉泥,狠狠地砸在一丈多外的校台。 然后,李文彬……不动了。 本来……还有人眼看李文彬一招制胜,还想着张开口来,大叫一声:“好剑法!” 而现在,这张大的嘴悬着,却是再也合不拢。 所有人看向校台,眼里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那地上的李文彬,长剑脱手,整个人竟再也没有爬起。 “……” 人群中没有喝彩。 有的,只是无以伦比的惊讶。 这李文彬的剑术,可是比之陈凯之要高十倍百倍的啊,现在该躺下的人,难道不该是陈凯之吗? 这陈凯之,使的是哪门子的狗屁剑法? 可偏偏……完胜! 第二百九十四章:一击致命(1更求月票) 李文彬的剑术很漂亮。 李文彬的剑法很快。 他飘逸的身姿,精湛的剑法,犹如一个漂亮的舞者。 这一切,都没有错。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至少现在看上去,胜负已分。 校台上下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准确的来说,是所有人哑口无言。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像是见了鬼似的。 而陈凯之呼的一声,收剑,而后一步步朝着李文彬的方向而去。 他走得很从容,一如他登上校台,许多人认为他作死一般的从容。 到了已如一滩烂泥的李文彬跟前。 只见李文彬头骨鲜血泊泊而出,如此重创,已是奄奄一息,他瞳孔不断地放大,却是满意惊骇,忍受着剧痛,身子似乎条件反射地打着摆子。 显然,他也在发懵,根本无从知晓,自己好端端的一招‘一剑西来’,眼看着就要刺中陈凯之,怎么转眼之间,就……就…… 巨大的疼痛已蔓延他的全身,一口口的血自他口中泊泊而出。 陈凯之站定,打量着他,居高临下的样子,眼里没有惊骇,没有痛惜,也没有‘错手’之后的失措,这眼里只有平静,一种可怕的平静。 陈凯之开口了,他声音很低,却足以让李文彬听见:“其实你早该有今日了,从你对我说,陈凯之,你死定了那句话开始,你就会有今日了。” “你……”李文彬惊恐地看着陈凯之,这一刻,他才猛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一切都是陈凯之算计好的,早就等着取他性命。 他似是想说点什么,可嘴角轻轻翼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在众目睽睽下,陈凯之居然清闲自在地坐下,坐在了李文彬的身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膝,他仿佛是在和死人说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继续娓娓动听地道:“到了那时候,我就知道,非要除去你不可,因为你令我感受到了威胁。还记得莛讲吗?筳讲之时,我讲起了石头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哇……一口更猛烈的鲜血自李文彬口里喷出,他的头发已被鲜血浸得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颅内之血还是吐出来的血。 陈凯之轻轻将手在自己鼻下扇了扇,似乎不喜这样的血腥。 可他依旧还是面无表情,淡淡地看着痛苦不堪的李文彬。 “都这样了,不妨告诉你,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陷阱,因为我知道石头记的前八十回,就是一个机会,而你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你们李家,确实是家大业大,你是世家子弟,想要害我,轻而易举,想必在曲阜,你结交过不少人吧。” 说着,他不禁冷笑起来,面容掠过丝丝不屑之色,不过那不屑转瞬间便消失了,陈凯之清隽的面容里依旧平静如水,将真相徐徐道来李文彬听。 “你一定会将我的石头记送去曲阜,却不知已经中计了,前八十回确实有诸多禁忌,凭你的关系,足够将这石头记送入文令馆,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所以,我还准备了后四十回,这后四十回一出,你可知道会引发衍圣公府何等大的尴尬吗?你知道什么叫作骑虎难下吗?骑虎难下就意味着,势必要有人背了这个黑锅,曲阜那些高高在上的学公们,怎么会将这黑锅揽在自己的身上,他们一定……会找一个替罪羊!” 说到这里,陈凯之的眼眸深深地凝望了一眼李文彬,随即道:“所以当后四十回送去了曲阜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动手了!” 可以动手…… 是啊,一个影响力还存在的子爵,即便是比武,怎么能轻易动手将其一击毙命呢? 陈凯之陡然眯起眼眸,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慵懒,散漫,语气也变得格外的轻,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颤。 “所以昨日,我才会向你请教,为的,就是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自投罗网的机会,我知道你必不敢和我比文章,不敢和我作曲,琴棋书画,你俱都不敢比,因为你没有把握,尤其是我自信满满的任你选择君子六艺的时候,你反而会生出怯弱之心,你是世家子弟,傲慢无比,不会甘愿受辱。可你也有聪明的一面,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比武,不是比剑,就是比射术。” “可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其实今日,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你死定了!” “当你对我发出威胁的时候,我心里就很明白,一个叫李文彬的人,决不能留在这个世上,诚如一山不容二虎,我不过是一介寒士,能走到今日,实在太不容易,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我,当有人威胁到我今日来之不易所得到的一切时,这个人,必须要死!” 陈凯之的眼中没有愤恨和仇视,而是朝李文彬恬然一笑,继续道:“而现在,就是收网的时刻了,现在是你,接着,想必该是你的家族了,这一切的一切,我布局了这么久,现在该是一切揭晓的时候了。” 陈凯之叹了口气,便长身而起,他面上淡泊,仿佛方才他并不是在比剑,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里,清晨曙光初露时分,他一日既往地喝了一口早茶,沐浴在这曙光之下,享受着新的一日。 他猛地想起了上一辈子的一句话,忍不住随口道出:“愚蠢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下辈子,请李侍读改掉这个毛病吧。” 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便再不回头的抬步离去。 留在身后的李文彬则已至了穷途,他身子疯狂地颤抖,口里鲜血,越加大口地吐出来,而鲜血又反呛回了咽喉气道,于是疯狂又贪婪地呼吸,可这一切自救,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毋容置疑,如此重伤,必死无疑。 他如回光返照一般,艰难地使出浑身的气力,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我的父亲……不会放过……放过你的……” 这声音,是他竭尽全力,满是愤恨和不甘,他可是爵子,是翰林,有着美好的前程,他满是怨毒,可是这句话太轻了,即便他抽空了气力,也无法吼出。 就在此时,他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世界变得灰白,而李文彬也再无气息了。 陈凯之徐徐走下了校台。 他抬眸看着天穹,这上林苑的空气是何等的清甜,没有了血腥气,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下,令他感觉是何等的惬意。 陈凯之太懂得眼前来之不易的东西了,他记得自己还有一座山,用不了多久,那座山便会有自己的庐舍,同样是在这上林苑,他可以轻松惬意地在山上喝喝茶,沐浴着同样的阳光,微风徐来,也打扰不了自己的宁静。 而此时,所有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已有人咯噔咯噔地登上了校台,查验过了之后,魂不附体地快步至彩棚,拜倒道:“娘娘,李侍读,死了!” 死了? 一片哗然。 只这轻松的一击,就死了! 这是木剑啊。 即便用的是乌木,可这又不是铁锤,哪里可以一击致命? 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写满了错愕,俱是不敢相信地看着陈凯之,目光里满是震惊。 李文彬竟就这样的死了! 方才他们明明看到李文彬的剑法是何等的精湛,而陈凯之,更像是一个拙劣的表演。 可…… 人群之中,北海郡王的脸上,掩不住的失望。 而陈凯之亦是到了彩棚之下,行礼道:“娘娘恕罪。” 短短的四个字,没有过多的辩解。 比剑,是李文彬要比的。 刀剑无眼,也是李文彬说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 太后则是惊讶地看着陈凯之。 若说方才,她还无法理解陈凯之如何逆转胜,可现在,从他平淡的样子上,太后突然意识到,陈凯之远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是个容易‘受伤’的孩子。 站在太后身旁的,是赵王。 赵王凝视着陈凯之,心里若有所思,面上却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倒是身边那位翰林院的方学士,却是身躯一震。 这场比斗,可是自己主持的啊。 现在倒好,本来以为只是一场比剑,谁料,竟是死人了,死的还是衍圣公府的子爵,是翰林侍读。 他脸色一片铁青,虽然他不能控制输赢,可现在死了人,这一次,都将归于他的办事不利啊。 于是方学士怒气冲冲地道:“陈凯之,你安敢如此?你可知道杀死朝廷命官和衍圣公学爵,是何等的大罪吗?” 陈凯之显得很冷静,他徐徐地道:“大人明鉴,即便是木剑,总有无眼的时候。” 还能怪他不成?刀剑无眼,李文彬死了,旁人也拿他没办法,因此他格外的镇定:“大人怎么能说学生杀人呢?” 方学士顿时被噎住了,可是想到此事关乎到了自己,他便立即冷笑起来,道:“胡说,荒唐,简直是一派胡言!” 比剑是一回事,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以相提并论,简直是可恶至极。 第二百九十五章:何惧之有 方学士骂陈凯之一派胡言,也是情有可原。 方学士的本意是吓一吓陈凯之,现在人已死了,你陈凯之无论如何也要乖乖的吓得请罪,到时议定了一些罪责,也好对人有一个交代。 可陈凯之很奇怪,居然没有被吓倒,他泰然自若地朝方学士作揖道:“这句话不是学生说的。” “什么?”方学士的脑子又发懵了,双眸微睁着,惊愕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神色镇定地道:“这是方才李侍读所言。” “……”方学士呆住了。 陈凯之继续道:“学生对此深以为然,即便是木剑,总有无眼的时候,方才的情势已是千钧一发,方先生在此观战,想必也知道学生只差一丁点就要被李侍读的剑戳了眼睛,学生奋起反击,手里自然也顾不得轻重,谁料……只轻轻的用木剑拍了拍李侍读的头,他竟死了。” 这个解释,很牵强,可是……逻辑可以给一百分。 刀剑无眼,怪得谁来? 陈凯之并不担心受到什么责怪,因为比剑是李文彬的主意,说刀剑无眼的也是他,若自己只是寻常人,即便占了道理,或许此时也该给李文彬陪葬了。 可重点是,自己并非是寻常人,自己的文章进入了天人榜,自己也是衍圣公府的子爵。 有了这个身份,陈凯之才有了讲道理的资格。 方学士一阵慌乱,忙祈求似地看向太后。 太后的心里倒是舒了口气,其实在她心里,只要陈凯之无碍就好,她接着冷冷一笑,旋即长身而起,身边早有宦官将她搀住,她冷着脸道:“摆驾!” 摆驾? 没有任何交代,没有吩咐治罪,也没有给予陈凯之鼓励。 什么意见都没有。 此时,凤辇已是徐徐而来,在许多人的拥簇之下,太后已登上了凤辇,随即带着浩浩荡荡的人远去。 方学士目瞪口呆,娘娘看上去,似乎是震怒了。 当然要震怒,这可是死了人啊,李侍读即便官职卑微,可也是衍圣公府里的人,太后不怒,那才是怪了。 可问题坏就坏在,凤颜震怒,竟是一点交代都没有。 既没有处置陈凯之,一句话也都没有留,就这么怒气冲冲的走了。 那他该拿陈凯之怎么办? 就算要处置,那也是太后下了懿旨,或是开了金口。 可现在…… 方学士一脸的尴尬,只看到人们都在错愕之中,却不得不伴驾而去。 陈凯之却似乎明白了太后的心意,太后娘娘负气而去,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另一种袒护。 他浑身轻松,朝向方学士道:“得罪了,告辞。” 一躬身,陈凯之旋身便走。 这里的许多人,都不得不随驾走了,一下子的变得清冷起来,只有一队禁卫还留在这里。自然,也有一群太医,在收殓着李文彬的尸首。 不过这时,却有一人怒气冲冲地朝陈凯之走来,他厉声道:“陈凯之。” 陈凯之朝此人看去。 此人年近四旬,竟和李文彬长得有几分相像,他气愤不已地道:“李文彬,乃是我的堂弟。” “噢。”陈凯之应了一句。 孟津李家,有不少人都在朝中为官,这一点,陈凯之很清楚,所以他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朝他拱手一礼。 此人一副怒不可赦之态,一双眼眸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有种要吃人的气势,他艰难地挤出话来:“今日你杀了李文彬,便是和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李家不会放过你的。” 陈凯之突然嘴唇一抿,露出奇怪的样子:“你的心情,学生可以理解,痛失亲人的滋味,学生虽没有尝试,却能够感同身受。可是为何在此之前,你却不来和学生说?” “什么?” 此人有些脑子转不过弯,不明白陈凯之这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脸色骤变,突然变得无比的冷漠,冷然道:“李文彬要比剑时,你为何没有阻止?” “我……” 陈凯之步步紧逼,目光更为凌厉:“在他登上校台时,你为何不曾说话?” “这……这只是……” 还不等这人说下去,陈凯之便冷笑着打断道:“他那一剑,分明是朝着我的眼睛来的,是想要将我杀之而后快,可在那时,你在台下,可曾有过只言片语吗?他要杀我的时候,你可想过阻止?” “你……你想说什么?” 陈凯之的唇边勾起笑意,掠过了无以伦比的讽刺意味:“好嘛,现在他自寻死路,你反倒来了,你想要报仇?” 却在这时,陈凯之竟又心平气和起来,朝他一揖道:“那么……学生候教!” 这人先是一怔,随即便气得发抖。 可看着眼前这人因为怒气很仇恨而扭曲着脸容的时候,陈凯之的心里只有鄙夷。 有一种人就是如此,当自己的子弟去侵害别人的时候,他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一旦自己的子弟吃了亏,上了当,这时便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这样的人,陈凯之统统称之为贱人。 所以,他懒得理会这个人。 不服气,那就登台吧,不敢?那就滚! 陈凯之甚至再懒得多看这人一眼,已昂首阔步,渐渐去远。 “等着瞧吧。”此人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的背影:“伯父只有这一子,等惊闻了噩耗,必定要来京师,到了那时……” 这人后头的话,陈凯之没有听到,出了上林苑,他只觉得浑身轻松起来。 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了。 于是回到家里,原以为此刻,家中一定冷清,谁料门前竟有人翘首以盼。 陈凯之微微皱眉,又是天香园的车驾。 他一靠近,车里卷帘,走出了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竟又是那位臻臻小姐。 此时,臻臻小姐那如花似玉的脸上,全是震撼之色。 陈凯之只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已经得到了消息。 陈凯之心里警惕,种种迹象都表明着,这个人……不简单啊! 自己刚刚从上林苑回来而已,她的消息竟这样的快,从她得知消息,再自天香园在这里等候自己的时间段来看,理应是李文彬一死,就已有人将消息送到她的手上了。 这个女人,似乎暗暗的隐藏着什么。 陈凯之心里想着,不禁想要猜测,这个女人真正的身份。 他走到了臻臻面前,长身作揖:“臻臻小姐,又有什么事吗?” 臻臻古怪的看着陈凯之:“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是啊,整个洛阳,都认为陈凯之必败无疑,可谁知陈凯之这个家伙,竟是顷刻间天地翻转。 陈凯之淡然一笑:“小姐过奖。” 意想不到也是过奖。 臻臻笑着摇摇头:“只是,你为何要将他打死?” 上林苑的比剑,对臻臻来说,仿佛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陈凯之倒没有表现出狐疑之色,只是道:“一时失手。” 这种话是用来骗鬼的。 别人当然不信。 可只要陈凯之一口咬定了,谁又奈何的了他。 臻臻眯着眸子:“他毕竟是子爵,又是翰林,何况,你忘了,他乃是孟津世族子弟,你这样做,会惹来巨大的麻烦。” 陈凯之却觉得奇怪,抬眸凝视着他:“如果我不打死他,就不会有麻烦吗?” 陈凯之说话的时候,竟露出几分不屑之色,他心里有点恼火:“好,就算我胜了他,以臻臻小姐对他的了解,这个人,会善罢甘休吗?他会不会肯化干戈为玉帛?” 臻臻沉默了。 陈凯之继续道:“打死他不成,胜了他也不成,那么就只好输了。他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我若是拱手认输,又会如何?臻臻小姐以为,学生会有好下场吗?人输了一次,就会被人轻视,被人轻视,他就会来踩你,我陈凯之虽是家境贫寒,可这般努力,为的,就是不想任人宰割,不想被人随意践踏,若是因为忌惮对方是世家大族子弟,在一忍再忍之后,还要委曲求全,那么我的一切努力,就没有了意义,这……” 陈凯之昂首,目不转睛的盯着臻臻,一字一句的道:“这比死了还要可怕。” “所以……”陈凯之轻描淡写的道:“孟津李家要来找麻烦,那就来吧,既然我选择了一条上进的路,那么人生就注定了多坎坷,不过是一些螭魅魍魉而已,何惧之有!” 臻臻顿时汗颜,忙道:“小女子,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陈公子该小心。” 陈凯之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有些失态,不知为何,竟如此的情绪化,便莞尔一笑:“是学生失礼了,有劳小姐挂心,学生感激不尽。” 臻臻摇摇头:“这何足挂齿,不过陈公子的心情,奴岂会无法体谅呢。”她微微蹙眉,突的想,难怪那石头记里的大观园,虽是雕梁画栋,美如仙境,可实则,至始至终,都带着一股悲意,这或许与陈公子的贫寒出身,略有关系吧。 她嫣然一笑:“小女子此来,除了恭喜陈公子大获全胜,还有一个消息,想要告知。” 第二百九十六章: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3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心里在想,这臻臻的消息,一定不容错过,此人有太多消息了。 只是,他心里依旧觉得狐疑,她为什么来传递消息呢? 他倒是没有继续细想,便道:“还请赐告。” 臻臻看了他一眼,便道:“你可知道李文彬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 陈凯之道:“清早,臻臻小姐便警告说这李文彬要对学生痛下杀手,果然,今日在校台之上,若非学生有些运气,只怕现在已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却是不知臻臻小姐又是如何得知?” “是北海郡王!” 陈凯之一呆。 竟是北海郡王。 他心里大感不解,不禁皱眉道:“我与他无冤无仇……” 臻臻却是盈盈一笑,而这笑容里却是带着意味深长,道:“这世上,并非是有冤有仇方才要动杀机,很多时候,其实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可以。” 陈凯之的脸色多了几分认真,道:“什么理由?” 臻臻叹了口气,道:“或许是因为你拦了他的路,他只是随便抬脚,就想要将你踩死罢了。” 臻臻看了陈凯之一眼,却发现没有看到她本以为会看到的反应,略显出奇地道:“怎么,你为何听了,竟一点都不害怕?” 陈凯之的确没有露出什么后怕之色,反而勾唇一笑道:“这北海郡王若想杀我,早就杀了,他既然委托李文彬来动手,想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可见他一定有所忌惮,既然他有所忌惮,又能拿学生怎么样呢?他若是还能委托一个新的李文彬,尽管来便是。” 陈凯之心里却在想,若非是《文昌图》,只怕今日,自己就真的死了,以后还是要再谨慎一些才好。 臻臻不得不佩服陈凯之的胆识,寻常人提及到了那位殿下,多半脸都绿了,唯独陈凯之,还能保持着冷静。 “不错,你毕竟是文章入了天人榜,又是衍圣公府的子爵,是以,即便是北海郡王,也不能奈何你,不过你总需小心才是。” 臻臻深深地凝望着陈凯之,所有所思,随即道:“现在,奴在想,你一定在猜测奴的身份了,是吗?” 事到如今,交代了这么多普通人绝不可能知道的事,陈凯之就算再笨,也该知道臻臻不简单了。 臻臻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与其让陈凯之提出,那么倒不如自己先提出来。 陈凯之颔首:“不错,学生在想,臻臻小姐究竟是什么人,竟有这样的能力,仿佛天下的事,无所不知。” 臻臻吁了口气,俏脸上,竟是掠过几分感伤,声音里透着几分郁郁,道:“这里说话不方便。” 陈凯之便侧身:“请进屋说话吧。” 臻臻朝陈凯之看了一眼,便举了莲步,款款随陈凯之进了屋。 屋里依旧脏乱一片,不过世上的事,历来一回生、二回熟,陈凯之也已习惯了。 臻臻坐下,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陈公子可听说过儒家八派吗?” 陈凯之沉吟道:“学生自然知道。” 儒家八派,分别为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 这是陈凯之读经史时,就曾有过记忆的。 臻臻道:“那么衍圣公府,有几个学公?” 陈凯之下意识便道:“当今天下,有七大学公。” 臻臻淡淡道:“譬如文忠公,便是颜氏之后,文正公,乃是子张之后,可明明有八派,何来只有七公呢?” 陈凯之对此,倒是没有深想,现在经臻臻提醒,方才道:“你的意思是,还有一门,没有得到赐封?” “不。”臻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最初的时候,是有的,只是后来,却被虢夺了。” 臻臻徐徐道:“被虢夺的,乃是漆雕氏,就在二十年前,奴的祖父曾揭发大陈赵王殿下的企图,而引发了曲阜的巨大争议。” 陈凯之微微皱眉,这和赵王有关系? 看着陈凯之略显吃惊的神色,臻臻继续道:“漆雕之儒历来崇尚的是人性有善恶,并非是人性本善,身为儒者,理应主持正义,刚正不阿,更主张色不屈于人,目不避其敌。认为儒生,不可凡事拘泥,而当勇于任事。正因为如此,这才引发了曲阜的一场巨大争议。”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雕漆氏这简直就是作死啊。 衍圣公府的存在,本质上在于平衡了和世俗政权的关系,他们超然于世,与各国的朝廷各司其职,绝不过份干涉各国的事务,而各国也乐于利用衍圣公府,建立一种平衡。 而雕漆氏揭发了大陈的亲王,他认为自己恪守了雕漆之儒的主张,可实际上,却给衍圣公府惹来了巨大的麻烦。 “然后呢?”陈凯之看着臻臻。 正因为这巨大的争议,以至文正公为首之人,对祖父群起而攻之,更是勾结了诸国的使节,尤其是大陈的赵王,对衍圣公施加了压力。 陈凯之试探地问道:“于是最后的结果是,雕漆氏被虢夺了公位,是吗?” “不。”说到这里,臻臻的眼眸掠过了一丝凛然,声音中多了抹清冷,道:“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衍圣公府虢夺了公位之后,下令驱逐雕漆氏一族出了曲阜,数百族人,在踏入了大陈的国境伊始,便立即遭受了‘马贼’的袭击,死伤无数。只有我父亲被几个忠仆侥幸逃命,流落于江湖。” 说到这里,臻臻咬牙切齿,目中隐有泪光:“在此,世上再无文真公,雕漆氏一门,也再没有人提及了。” 陈凯之不禁唏嘘。 虽然这雕漆氏的政治智商,在陈凯之的心里,可谓是愚蠢,可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 陈凯之没有多加思索便道:“你是雕漆氏之后。” 臻臻缳首。 陈凯之不由道:“你父亲想要复仇,他认为一切的缘由都来自于赵王,是吗?” “不错。”臻臻道:“虽雕漆氏惨遭灭门,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雕漆氏尚有数千门徒,散布诸国,家父借助着他们的力量开始密谋报仇,只可惜在三年前,家父却因积劳成疾,已是过世了。” 陈凯之瞥了她一眼,才道:“这样说来,臻臻小姐,还真是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要接过令尊的家业,还有……仇恨。” 臻臻的眼里隐隐带着泪光,凛然道:“家父临死之前,命奴做两件事,其一,便是振兴门第,让雕漆氏,重归曲阜;其二,便是诛杀赵王。” 陈凯之笑了笑,道:“这可都不容易。” 方才还一脸悲愤之色,可此时,臻臻竟也报之以微笑,只是这笑里带着几分坚定,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好吧。”陈凯之也只好点头:“那为何会来找我,还告诉我这些?” “因为……”臻臻顿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陈凯之的眼眸,才道:“因为我们可以合作……” 陈凯之略略拧眉,道“学生不明白。” 臻臻幽幽叹了口气,才道:“北海郡王的背后是赵王,从你写下洛神赋伊始,你便已和赵王殿下势不两立了。” 陈凯之却是失笑道:“这就是理由?” 臻臻摇头道:“当然不只这一点,你的文章入了天人榜,被封为了子爵,文名虽不至惊动天下,亦可算是了不起的才子,将来的前途定必不可限量。” 陈凯之叹息道:“天下的才子,如过江之鲫,小姐过奖了,可是学生以为,单凭这些,只怕还不足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于你们有何用?” “陈公子是手无缚鸡之力吗?”臻臻嫣然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眼中显露出深深的怀疑。 “是……”陈凯之毫不犹豫地点头。 虽然,睁眼说瞎话挺有心理负担的,今日的比剑,实在是太快,绝大多数人还未回过劲来,陈凯之反正脸皮厚,任谁问起,也只说自己当时吓蒙了,无意识的举剑敲了李文彬,至于为何有这么大气力,对不起,无可奉告。 臻臻倒是没有继续追究,转而道:“还有就是,陈公子是个可以做大事之人,绝非是一般的腐儒,你行事谨慎,城府极深,杀伐果断!” 卧槽……这是夸人还是骂人? 陈凯之一时之间,挺难接受的,想不到自己在外人心里,竟是这样的印象。 他只好叹了口气:“臻臻小姐一定对学生有所误会,其实学生……” 臻臻摇摇头:“赵王是你我共同的敌人,陈公子即便不与奴合作,迟早有一日,赵王也不会放过你。” 陈凯之倒是面色冷静,臻臻以为陈凯之会满口答应,谁晓得陈凯之竟是没什么反应。 “怎么,公子为何不言?” 陈凯之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么……学生能得到什么好处。” 什么…… 臻臻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读书人啊,平时看着也很恭谨,可是……一开口,竟问好处? 臻臻不禁苦笑,却随即道:“雕漆氏有三千门徒,可以给予公子极大的帮助。” 陈凯之却又道:“那么这些门徒之中,有多少达官显贵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变则生,不变则死(4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骨子里,还是很现实的。 臻臻有些无语,峨眉轻凝,她踟蹰道:“我们雕漆之儒,讲究的是有教无类,历代的文真公,都以向穷苦子弟传授经史为己任……” 陈凯之的面上,露出了失望之色。 坑爹啊这是。 意思就是,你们的门徒,十之八九,都是一群泥腿子,难怪雕漆氏混得这么惨,最后被虢夺公位的时候,没有人肯为他们说话呢。 陈凯之汗颜啊。 臻臻凝视陈凯之,她毕竟是久经世故之人,自然清楚陈凯之是在遗憾什么。 她道:“我们的门徒,和其他公府不同,多是似陈公子这般的贫寒人士,可是这些人,虽是贫贱,绝大多数却都是忠义之人。” 陈凯之不由道:“那么敢问小姐,你是如何得知宫中消息的?” “宦官!”臻臻眸子一闪。 陈凯之吁了口气:“那么学生还想请教,在这洛阳,你们有多少人?” “百余人。” 百余人竟能打探出这么多的消息,也算不易了。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又道:“臻臻小姐以为单凭这些,就可以成事吗?” “什么?” 陈凯之道:“雕漆氏即便杀死了赵王,也根本无从复兴。” “这……是为何……我们……” 陈凯之看着她不认同的样子,很有耐心地道:“雕漆氏以不出仕为准则,收揽的,又都是贫寒子弟,可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每一个人,谁肯甘心贫困呢?读了书,若是不出仕,那么对于绝大多数人,读了又有什么用呢?最终的结果就是雕漆氏的门徒,越来越少,又因为身份卑微,永远居于底层,单凭这些人,就可以振兴你的家业吗?” 陈凯之摇头,才又道:“这样是违反人性的,一个违反人性的学派,怎么可以生存呢?” 臻臻面现怒色:“你……” 陈凯之却是淡淡一笑,道:“而学生不想做什么隐士,也不是安贫乐道之人,现在所谋的,是私利,若是将来能够谋得高位,亦有兼济天下的志向。你我之间,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没兴趣和你联合,因为你们注定消亡,学生不愿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现在……请回吧。” 很有耐性地解释了一番后,陈凯之便很干脆地道了逐客令。 陈凯之不傻啊。 这个在宫中安插了人手的组织,是注定会消亡的,现在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若是自己跟他们合作,他们一旦消亡,就极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想想看,一群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传授穷人知识,等这些穷人好不容易能够识文断字,却又告诫他们不可出仕,那人家学这个又有什么用? 若是在这朝中没有门徒,单凭一群下九流,固然这些人怀着什么忠义之心,然后呢? 你看其他学派的门徒,哪一个不是在各国的朝中济济一堂,相互提携,无数人趋之若鹜,以至门徒千千万万,鼎盛无比,学派中的俊杰,隔三差五的崭露头角,于是随之是更多的人拜入门下,形成了良性的循环。 贫困的人,读书本就是千难万难的事,这一点,陈凯之深以为然,可让他们只是单纯为读书而读书,只为了去享受读书的乐趣,这……不是疯了吗? 臻臻怒视着陈凯之,她多半也想不到陈凯之竟是翻脸无情。 陈凯之迎着臻臻的满带怒火的目光,吁了口气道;“小姐勿怪,学生只是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臻臻冷声道:“那什么事是有意义的事?” 陈凯之本不想继续多说,可见臻臻追问,心里一软,道:“你见过狼吗?” “嗯?” 陈凯之道:“狼行千里,昼伏夜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吃肉。鹿也是一样,鹿冒着风险四处行走,是为了吃草,这世间的万物,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它们所做的事,都有它的意义,肉和草,便是兽,这是与生俱来的。飞禽走兽如此,人也是如此,人生在世,需要衣食住行,需要吃喝,人有他的,这个,也是出自于本能,可是你们的学说,却想要消灭这个,这固然是高尚,可实则,却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学生不敢苟同。” “你们现在做的事,便如驱赶狼去旷野奔跑,却不允许他们食肉这般,没有任何的分别。当你们违反了人性,那么凭什么振兴呢?” “天下任何学说,凡是发扬光大的,都有它的道理,所谓顺天应命,什么是天命?天命便如东流的河水,可是你们呢,却想做这中流砥柱,想要逆水行舟,这固然是一件极伟大的事,可最终你们除了得到高尚和清名,还剩下什么呢?” 臻臻虽是满腔怒火,却还是凝神听着,陈凯之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他的学识,早已经过了衍圣公府和天人阁的认可,她岂可轻视,此时她听着,竟不由自主的也有一些感触。 想她父亲这么多年来殚精竭虑,努力经营,可事实上,复仇的力量非但没有壮大,反而日渐微弱。 或许……陈凯之是对的。 她的心似有所软化,忧心忡忡地道:“既如此,如何才能成功?” 成功学? 我去,这个可是哥们的专长啊,陈凯之心里笑了,随即道:“改变,变则生,不变则死。” 臻臻又道:“若是变了,那么雕漆之儒,还是雕漆之儒吗?” 陈凯之冷笑道:“孔圣人的儒学,他们的弟子衍生出了八大儒派,这……岂不正是在变通吗?圣人让吾等成仁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可后来如何,后来却有人喊出君子不立危墙,更有人喊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你看,圣人倡导要成仁取义的门徒,却认为遇到了危险,若是不逃离,便不算君子。更认为,一个尊贵的人即便坐卧都不要靠近堂屋屋檐处,怕被屋瓦掉下来砸着。这就是变,因为人性都有规避风险的本能,并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可以做到成仁取义,难道就因为做不到如此高尚,就千夫所指吗?不,一个好的学说,不会指责他们,因为不高尚的人是绝大多数,当然是选择原谅才是,既然原谅,就要给予他们理由,于是乎,千年之前的儒,和千年之后的儒,便全然不同了。” “人性?”臻臻沉默了,她觉得陈凯之所言,是有一些道理。 陈凯之最后,却意味深长地看了臻臻一眼,道:“就如你一样,你和你的父亲,除了报仇,还想回到曲阜,恢复你们雕漆一族的公位。这公位,岂不是就是你们的人性?你们教导别人不可入仕,可为何你的父亲还有你,却心心念念的想着这公位呢?” 臻臻想要辩解:“因为这是先祖……” 陈凯之却是厉声喝道:“不要打着先祖的幌子,这便是你们心中的,何必要强辩。一个读书人,正因为心里有,才会安分守己的读书;诚如你们一样,正因为还念着那公位,才会不辞劳苦的谋划,乃至于你们父女,终其一生,都在为之奔波。” 陈凯之道:“想要壮大你们雕漆氏,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人希望,这是领导之术,一个领导者,说的再漂亮,再如何高尚,或许他可以感染十个一百个人,使他们为一个目的而奔波一生,可对绝大多数人,就必须给予人希望,这个希望,可以是未来改善他们的家庭,也可以是在未来使他得到一个想要的地位,用利益去驱使人,比说教要有用得多。好了,学生言尽于此,小姐,请回吧。” 这番言论,本该为臻臻所不容,可臻臻听了,竟发现这许多年来,虽是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却就如陈凯之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力量日渐削弱,可自己却一直寻不出缘由。今日陈凯之的一番说教,令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之感。 只是,她下不定决心,终是叹了口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心里竟是这样想,奴只好告退了。” 说罢,她站起来,朝陈凯之行了一礼,泱泱至庭院。 陈凯之送她出去,臻臻正待要上轿,却突然一旋身,却见陈凯之还站在庭院前目送,她不禁道:“公子,奴想问一句,若是现在求变,可还来得及吗?” 陈凯之心里想,已经来不及了,当初你们还拥有公位的时候,若是能变通,何至于落到丢了公位的地步? 见陈凯之一脸踟蹰,臻臻眼帘一垂,目光暗淡下去,失笑道:“奴真是可笑,竟如此的不自知,既如此,往后奴再不敢来叨扰了,免得将来,奴身死败亡之时,牵累了公子。”说罢,便再不犹豫的上了轿子。 只见轿夫抬起轿子,徐徐而去,陈凯之久久目送着,面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其实……陈凯之几乎看到臻臻还有她背后雕漆氏门徒们的结局,他们的人手,会越来越少,他们会日渐的凋零,他们迟早会不容于当权者,最终,这群被视作是‘余孽’的人,会如秋叶一般,被风横扫。 ………… 抱歉,生病的缘故,写得有些慢,更晚了,请大家谅解! 第二百九十八章:对症下药(5更求月票) 真是遗憾的事啊! 陈凯之在心里不禁感叹,心情有些郁郁,他知道自己无法帮助这些人,不是不敢,而是知道自己亦无能为力罢了。 送走了这臻臻,虽略有遗憾,可心里却无太多波澜。 到了次日清早,照例去学宫,到了校场。 武子曦总是风雨不改的在这里,他背着手道:“昨日和人比剑,胜了?” 陈凯之颔首。 武子曦叹了口气:“你如何击败他的,演练给我看看。” 说罢,竟早准备了一柄剑,丢给了陈凯之。 陈凯之接住,显得很不好意思,然后他道:“先生,你看好了。”说着,双手握剑,做出打棒球的标准姿势。 然后,他将剑在半空挥舞:“你看,先生……就是这样。” 武子曦惊呆了,下巴都有些合不拢,老半天没有回过神,带着继续痴痴的道:“就……就这样?” 陈凯之虽有几分尴尬,可还是很老实地道:“是,就这样,学生一棒,不,一剑下去,李文彬便死了。” 武子曦拉着脸,突然感觉有一种耻辱的感觉。 他也会用剑,剑技和剑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练习,可是……人家就这样,然后…… 哎…… 于是他虎着脸道:“以后,再早来半个时辰,老夫教授你剑术。” 陈凯之历来是奉行技多不压身的,忙朝武子曦行了个礼:“多谢先生。” 跟着武子曦学了一个多时辰的箭术和兵略,陈凯之大汗淋漓,这才离开赶去文昌院。 正午的时候,陈凯之在文昌院里吃茶,却有人来道:“请陈子先生去明伦堂,杨掌学要见你。” 陈凯之不敢怠慢,匆匆的赶到了明伦堂。 却见杨业端坐着,手里抱着茶盏,陈凯之行礼的功夫,他呷了口茶,叹道:“孟津李家来人了。” 陈凯之看了杨业一眼:“嗯?” 杨业淡淡道:“那李家的李文林,和老夫也算是旧识,不过他来拜访,倒是没有滋事,只是问了你的情况。” 陈凯之心下却不禁警惕了。 若只是闹事,陈凯之反倒放心,可儿子死了,却气定神闲,居然不慌不忙的先来打听自己,这性质就不同了,有道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此时,杨业继续道:“老夫也就不提醒你小心了,你啊,何故这样莽撞呢?罢了,不说这些,你的飞鱼山,而今总算不放炮了,哎,老夫可真的被折腾得够呛啊,不少博士都来寻老夫,老夫拼命的压了下来,否则学宫多半已闹翻天了。” 陈凯之知道,杨业这是想‘邀功’,让自己对他心里存着几分感激,似这样便宜卖乖,且还皆大欢喜的事,陈凯之怎能不配合? 他很知趣地连忙道:“多谢大人。” 杨业叹口气道:“谢就不必,老夫少不得还得为你的飞鱼山费费心。” 陈凯之再三感谢,心念一动:“不知李家的人现今下榻何处?” 杨业眉毛一挑:“怎么,想去找麻烦?” 陈凯之摇头:“不,学生只是想知道,是不是那李家的别馆。” 杨业沉吟着,显得有些踟蹰,道:“有件事,本是不该告诉你的,哎,可想来想去,还是代为转达吧。再过几日,就是那李文彬的头七,方才拜访老夫的人请老夫给你带一句话,说是请你头七那一日,务必去拜一拜。” 头七? 陈凯之皱眉道:“请我去?” 在大陈,人死之后过了七日,便是头七,头七这一日,不但要有孝子哭灵,还需邀请亲朋好友前来祭奠。 陈凯之自然不是李家的亲朋好友,甚至可以说是仇人,可李家人竟是邀请自己去,这……是什么意思? 杨业吁了口气,才道:“那李家人请老夫转达这句话的时候,老夫还觉得奇怪,心里想,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我看,你还是不必去了,说不准会有什么幺蛾子闹出来,你就当老夫不曾说过吧。” 陈凯之抿嘴一笑道:“大人说的是,只不过,学生若是躲得了头七,头七过了之后呢?若是学生不去,反而给了人口实,既然终究要面对的,那么不妨就大方一些去面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杨业一脸不赞许地看着陈凯之道:“你就不怕那李家人给你设好了什么陷阱?” 陈凯之摇摇头:“不怕,何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也没什么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也不能将学生如何。” 杨业古怪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随即苦笑:“你自己拿捏吧,不过,却要小心为上。” 陈凯之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禁搜肠刮肚的想,李家人到底想做什么?看来事情没有自己想的这样简单啊,还是好好谋划的一二为好。 他心里一面想着,一面道:“若是没有什么事,学生就告辞了。” 说罢,陈凯之拱了拱手,旋即告辞。 等下学回去,陈凯之请那老门房去预备好香烛,还未坐定,外头却有人来拜访。 陈凯之出去迎接,竟又是那臻臻。 臻臻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便道:“昨儿小女子想了一夜,觉得陈公子说的极有道理,小女子只顾着报仇,却是忘了,无论是报仇还是恢复家业,都需雕漆儒学昌盛的前提,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她抬眸,直直地盯着陈凯之眼睛,咬着贝齿,最终一字一句地道:“小女子想要改变,恳请陈公子襄助。” 陈凯之看着这个执拗的女子,却是摇了摇头:“想要改,太难太难了。” 臻臻的眼里隐隐有着泪光,却是坚定不移地道:“只要可以,即便只有万一的机会,也要极力去尝试。” 陈凯之沉默了一下,却道:“可是学生帮不了你什么。” 臻臻道:“可是如何改,难道不需陈公子拿主意吗?” 陈凯之勾起一丝苦笑,随即道:“好吧,你真的要改?那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你的旧部还有门徒,万万不可刺激到他们。” “嗯?”臻臻惊讶地道:“公子既说要改,可为何却反而说暂时不要改?” 陈凯之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个世上,但凡想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须做到口里一套,背后一套,且慢着,你不要这样看我。好吧,我就往细里来说一说吧,这齐桓公成就霸业,他当真想要尊周王室吗?” 臻臻沉默了一下,便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他心里多半是不将周王室放在心里的,却非要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天下人依旧心里还有周礼啊,所以称霸春秋的齐国,虽已是一头猛虎,却照例,振振有词的自称自己为周王藩臣。同样的道理,你要改变,可是口里却决不可说出改变二字,雕漆之儒,虽已消沉,可是那些门徒之所以还忠心于你,正是因为你是雕漆子之后,若是连你都要改变,那么要置这些深信雕漆学派的门徒于何地呢?我们做任何事,无论是作什么,甚至是反儒也好,首先要做的,反而是要将至圣先师高高举起来,不但如此,还要振振有词的宣称,我们便是儒生。这种做法,看上去卑鄙,实则,却是最稳妥的办法,对付门徒,温水煮青蛙,慢慢的改变他们的观念,不使他们生出逆反之心。” “而另一方面,小姐需想明白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学习雕漆之儒,可以得到什么,又可能会失去什么。再或者是,小姐能够给予那些门徒什么样的前途,将来可以使他们有什么作为,这……叫愿景,一个组织架构里,最重要的便是愿景,而且这个愿景,要足够的美好。 诚如孔圣人一样,他的愿景,是为了缔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这个愿景可能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对于一个有志之人,这便成了他的动力,甚至对于君王来说,这亦有足够的吸引力,正因为有了吸引力,所以君王们喜欢它,喜欢它的愿景,喜欢它的君君臣臣,喜欢他的受命于天,因此才会推广。而读书人,亦是喜欢它,因为太平盛世,需要有人来缔造,每一个人,都可以自比自己的管仲,谁不愿意,来做一个达则兼济天下的人呢?” 陈凯之娓娓动听地开始授课,他倒发现自己挺好为人师的,口里继续说着:“说穿了,学说就和小姐身上的钗裙一样,小姐首先要明白的是,你宣传的对象是什么人,是君王?是王公显贵,还是世家大族,又或者是寻常百姓,你明白了自己的对象,再去了解他们的需要是什么,诚如小姐的钗裙衣饰,若针对的是读书人,那么颜色不必过于鲜艳,却一定要考究。若针对的是贫寒之人,那么价钱是否低廉就成了重中之重,若是富商,那么价钱就不是问题了,反而该从用料等方面着手,营造出与众不同的高端感。”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迎着臻臻那明亮的眼眸,陈凯之最后总结道:“这……叫对症下药!” ………… 求点月票,好了,老虎不舒服,先去休息了,大家也早些休息,虽然老虎经常熬夜,可也印证了一件事,熬夜的确是不好,大家也多注意身体! 第二百九十九章:深入虎穴(1更求月票) 陈凯之说的差不多了,方才笑了笑道:“现在,小姐明白了吗?” “这世上想要做成一件事,其实除了努力之外,其中最重要的是,顺应潮流,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个大势,就是人心,若是不能深谙人心,逆水行舟,无论你付出再多的努力,也是枉然。也只有顺应人心,方有机会。” “不过……该说的都已说了,眼下第一步是开始注解,雕漆之儒有经典四篇,分别为《漆雕子》、《宓子》、《世子》、《公孙尼子》,重新做注,已是迫在眉睫,历来的学派,后人都会对上古的经典重新注释,这是因为千百年之后,时代已经变了,若还是沿用千年前的理论,这便是食古不化,此事,学生若是有闲,可以为之代劳。” 臻臻的眼中掠过欣喜,她对陈凯之是有信心的,他可是大才子,有他作注,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陈凯之深深地看臻臻一眼,才又道:“至于其他的,学生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现在,小姐能帮学生一个忙吗?” 臻臻很诚恳地点头道:“公子但有所命,奴定当赴汤蹈火。” 陈凯之慨然一笑:“有臻臻小姐这句话,学生也就放心了。” 臻臻秀眉微凝着,满是困惑地问道:“不知公子有什么交代?” “学生想请小姐盯着一个人。” “嗯?”这些年来,臻臻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消息的打探了,听陈凯之让她去打探一人,臻臻倒是松了口气,眉头一展,嫣然一笑道:“不知何人?”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我也不知是谁,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此时,那老门子一瘸一拐的来,手里提着香烛之物,道:“公子,东西采买来了。” 陈凯之请他放下,道了谢,一旁的臻臻却不禁道:“怎么,公子可有亲朋好友……故去了?” 陈凯之朝臻臻摇摇头:“亲朋好友论不上,不过这个人,臻臻小姐理应认得,就是那李文彬,李文彬头七将至,李家邀我前去,你看,这不是备了一些香烛吗,也免得失礼。” 臻臻古怪地看着陈凯之,再次深深凝眉,思虑了好一会,才惊讶地道:“公子为何要去?那李家必将公子恨之入骨,这里头一定有诈,公子此去,定会凶险万分……” 陈凯之朝臻臻淡淡一笑,再次无奈地摇头。 “臻臻小姐,你要记住,这李文彬乃是我‘失手’打死的,若我是不去,不免显得刻薄。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学生也很想会一会那位李老先生,学生既然敢去,就无所畏惧。” 臻臻面露担忧之色,不禁沉吟道:“需不需要一些人手来保护公子?” 陈凯之一笑道:“不必了,多谢。” 送走了臻臻,陈凯之却显得气定神闲,李家的邀请,在陈凯之看来,既出乎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之所以在意料之外,是因为想不到那位李老先生能冷静如斯,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一般人肯定会暴跳如雷的找上门的。 而之所以在意料之中,却也知道李氏一门,既在孟津扎根数百年,纵然子弟中会有不少像李文彬这般飞扬跋扈之人,可掌舵的家主,却绝不可能是鲁莽之辈。 他们邀请,陈凯之不去,就显得不近人情,诚如陈凯之所言,若是不去,那么此前说的失手打死了人,反倒显得像是蓄意为之了。 可既然要去,就要做完全的准备。 转眼过了几日,这一大清早,陈凯之依旧还是照例去读书,直到正午,陈凯之才告假,回家取了香烛之物,便动身往李家别馆去。 靠近那李家的宅邸,远远的,陈凯之便听到了哀乐阵阵,这凄婉的乐声,似乎伴随着孝子的恸哭。 再靠近一些,便可见李家许多披麻戴孝之人了,有人见陈凯之提着香烛而来,忙上前行礼,引着陈凯之到了中门。 中门处,又有一个个子高瘦之人,朝陈凯之作揖道:“敢问公子是谁,与亡弟是何关系?” 身边许多戴孝之人进出,也有一些李家的宾客赶来,令陈凯之不得不感叹,孟津李家,果然树大根深,各种亲朋故旧实是不少。 陈凯之将香烛交给了一旁的小厮,而后风淡云轻地道:“贱名不足挂齿,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 下一刻,这瘦高之人顿时愕然,他的第一反应绝非是愤怒,是真的愕然,完全是不敢相信。 学生陈凯之…… 这五个字,仿佛有了魔力,方才还川流不息的人,现在竟就像画面定格一般,走动的人停住了脚步,行礼的人双手僵持在半空,便连掩面而哭之人,哭声竟也止了。 他们皆是回过头来看着陈凯之,神色愕然。 陈凯之面带微笑,旁若无人,伫立着,却是向这瘦高的人道:“不知在哪里设灵?能否烦请带路,学生来此,只是想祭奠一下李子先生。” 他真敢来…… 李家家主虽然发出了邀请,可是李家上下,都没有将这当一回事。 他们自以为,那陈凯之是万万不敢来的,可谁料……这家伙当真来了。 不但来了,而且还行礼如仪,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惊惧。 可陈凯之行礼如仪,却令李家上下,顿时变得情绪激动起来。 瘦高个的人,踟蹰了很久,眼中扑簌不定,可是在陈凯之的身后,还有不少宾客们等着进去,他只好咬了咬牙道:“请吧。” 陈凯之温雅地朝他作揖:“有劳。” 随着瘦高个的人至正厅,在这里,显然多是李家的核心之弟,还有一些重要的亲眷。 陈凯之慨然过去,进了灵堂,便见两侧的人俱都穿戴着孝衣,李文彬可能没有孩子,所以是他族兄的儿子来代为哭灵,偏巧这孩子已足足有十七八岁了,所以他这般恸哭,让陈凯之觉得有些滑稽。 陈凯之至堂中,灵堂中的人还不知陈凯之是谁,只当是寻常的宾客,并没有理会陈凯之。 陈凯之走至灵前,深深地凝望灵牌,心里不禁在想,李文彬啊李文彬,你有今日,可怪不得别人,若是当初你少一些害人之心,又何至如此?若有下辈子,好好学着做人吧。 很多时候,害人终害己,下一辈子长得记性,别动不动就想害人,不然又是没好下场的。 此刻已有人给他取了香来,陈凯之拈香,深吸一口气。 这时唱礼人道:“陈凯之祭……” 陈凯之…… 一下子的,有人突然发出了怪叫,将唱礼人的声音打断。 两侧的人,都是李文彬的近亲,此时听到陈凯之三字,宛如晴天霹雳,都是警惕地看着陈凯之。 更有人怒气冲冲地道:“你也敢来?” 陈凯之则像是旁若无人一般,拈香一拜之后,方才将香插入炉中,这祭奠也算是完成了,等他回过头来,便见乌压压的人挡在他的面前,数十个人,将陈凯之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刚开始是震惊,现在回过神了,一个个怒目而视,仿佛要将陈凯之生吞活剥,若是眼色可以杀人的话,这些人已经将他杀死无数次了。 陈凯之扫视他们一眼,心里倒是不害怕,不过被这么多人围着,而且都是披麻戴孝之人,难免有些瘆得慌。 “陈凯之,你杀我亡兄,竟还敢来?” 还好不是动手…… 陈凯之最不怕的就是讲道理,眉头一挑,不急不缓地开口:“比剑,是令兄提出来的。” “你……”这人顿时被噎住,不过也是一瞬间而已,很快他便狞笑起来:“那又如何?不管如何,你就是杀人了。” 哇。 这完全不讲理啊,若是今日死的是他,估计这些人都躲在被子里笑吧。 陈凯之继续道:“登上擂台的时候,令兄曾有对学生有过警告,说是……上了校台,便教学生死无葬身之地。” “呵……你本就该死!” 陈凯之反而笑了:“是吗,令兄提出比剑,带着杀机而来,我若是任他杀了,便也是该死吗?所以横竖都是你们李家人想要判定谁的生死,就判定谁的生死,若是吃了亏,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不心怀愧疚,反而像现在这般,口出恶言?当今是什么年号……我细细想想,对了,是大陈永安二年,学生真是没有记性,差一点还以为这天下乃是你们李家的。” 这一番话出来,众人纷纷叫骂。 陈凯之知道,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了,他义正言辞地道:“若是诸位不服,大可以和学生再来比一比剑,学生来此,只是祭奠而已,不愿发生什么争执,懒得在此作口舌之争。” 有人想要朝陈凯之挥拳。 陈凯之耳目灵聪,事先有所察觉,于是眼眸猛地朝此人瞪一眼。 这眼眸里,竟带着杀机。 眼眸的主人,显然是杀过人的,似乎感觉得出陈凯之的目光是在警告他,如果可以,不介意再杀一个。 此人顿时有些害怕了,竟是不由自主地收了拳头。 《爱你一生》她曾爱他上瘾,如愿嫁进豪门的她却心如死灰,逃离去了美国。“陪我一夜,我就答应离婚。”三年后再见面时,他却提出了屈辱的卖身要求……关注微信公众号:精pin(精品书)搜拼音汉字都可以,关注后回复3可阅读全文。 第三百章:以儆效尤(2更求月票) “你杀了吾兄,打算如何交代?” 人群中有人愤怒的道。 陈凯之的唇边闪过了一抹嘲弄的笑意,却是气定神闲地道:“我若是被李文彬杀了,敢问你们李家会如何交代呢?” 陈凯之的反问,是无法回答的,因为对于李家子弟们来说,你陈凯之还好好活着,死的是李文彬,是被你陈凯之杀害的,这个理由就足够充分了。 这时,有人冷笑道:“家兄乃是衍圣公府子爵,就算是比剑,朝廷不予追究你,可衍圣公府,还有我们李家,绝不会轻饶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是什么东西,今日之事,绝不善罢甘休。” 此人话语中,带着愤恨和重重的杀机。 李文彬乃是李家最有希望的子弟,更是李家家主的长子,他的这些叔伯兄弟们,无论心里怎样想,却都卖力地显出与陈凯之不共戴天的模样。 “姓陈的,你今日别想活着走出去。” 陈凯之突然觉得好笑,却是左右四顾一眼,才道:“亏得李家还自称是经学世家,原来竟一个懂礼数的都没有,邀我来的是你们家,你们就净在此说一些无礼之语。将你们的家主叫来吧,今日乃是李文彬的头七,我不是来闹事的,可你们非要闹,那也无妨,只是李家只让一群黄口小儿在这里放肆,当家做主之人竟是躲起来,不知踪影,难道……这就是世家的气度?不令人觉得可笑吗?” 陈凯之知道,一定有人在默默地关注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在这别馆的某处,有人想故意给自己难堪,否则这灵堂里,怎么不见任何李家的长辈,却都是一些青壮呢? 可若是遇到这种事,陈凯之深知,就决不可情绪激动,与其在这里和一群小喽啰作口舌之争,不如直接将那背后之人引出来。 果然,灵堂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却见众人纷纷地站到了两边,让出了一条道,在那另一头,一人徐徐踱步而来。 仔细地看,这是一个年过四旬的老者,面容跟李文彬十分相像,此时,脸上一副沉痛的样子,可似乎情绪还算稳定,他露出不怒自威的模样,一挥手,这些李氏子弟,顿时乖乖地又后退了许多。 老者目光如注地凝望着陈凯之,这眼眸放肆地在陈凯之的身上上下逡巡着,口里则是徐徐道:“老夫李程在,文彬乃是老夫的儿子。” 说话的口气很冷漠,却一下子切中了要害。 他才是苦主。 陈凯之抿了抿唇,朝他作揖,算是行了礼。 李程在道:“来者都是客,就请陈公子至隔壁的茶坊里闲坐吧。” 陈凯之颔首应下,心里知道,这李程在的心里一定是将他当成仇人看待的,可他的表现却是冷静得可怕,这就不得不令陈凯之在心里狐疑着,不知接下来,他准备好了什么来‘招待’自己。 只是已经到了现在的地步,也只能可既来之则安之了,陈凯之便落落大方地随着方程在出了灵堂。 只是当他从灵堂出来,抬头一看的时候,陈凯之顿时忍不住地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在这灵堂外,早已围满了人,多是陈家的奴仆,又或是一些护卫,手里都拿着各色的‘武器’,大有一副,听着灵堂里的主人们一声号令,便要将陈凯之剁为肉酱的样子。 站在灵堂外,陈凯之便被无数愤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像是恨不得将陈凯之盯出一个洞来。 可他也不在乎,依旧镇定以对。直到了茶坊,李程在却是朝他一笑,这笑容中,显然是带着怨毒的,他突然道:“陈公子,你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什么?”陈凯之不置可否的样子。 李程在只是一笑:“进去吧。” 他领着陈凯之进入了茶坊,陈凯之方才知道,所谓的准备好是什么意思。 只见在这茶坊中,早有三人已经高坐。 最上首位置的人,一身蟒袍,头戴七梁冠,这种服色,陈凯之曾在东山郡王的身上见过,那就是代表,这个人竟是个郡王。 坐在下首一侧,则是一个纶巾儒衫之人,腰间竟是佩剑,这剑很是华丽,陈凯之大致明白,这是衍圣公府所赐予的学剑。 至于另一人,身材魁梧高大,一身戎装,竟是一个将军。 这三人都漫不经心地在此喝茶。 陈凯之随着李程在步入其中,李程在便跪坐在案牍之后,徐徐道:“坐于此的,都是来悼念文彬的李家故交。这位乃是北海郡王殿下……” 北海郡王只是不屑于顾的样子,垂头喝茶,他和李家其实没什么交情,只是李家下了帖子,他本不愿来,不过据说陈凯之可能来此,所以才特意想来看一看,看看这个叫陈凯之的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李程在目光幽幽地继续道:“而这一位,乃是学候糜益糜先生。” 竟是衍圣公府的侯爵?这就很不简单了。 这位糜先生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随即冷漠一笑。 “而这一位,则是吴将军……” 一一介绍过后,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洛阳城里权势滔天的人物。 李程在说罢,就默不作声了。 而北海郡王呢,却像是看热闹似的,端着茶盏,将这里头的茶沫,像是吹着玩一样。 只有那糜先生,似乎是有备而来的,他正色道:“陈凯之,老夫今日来此,一为祭奠李子,这其次,便是要调查这一桩公案。” 他是学候,自觉得高人一等,所以目光如电,声色俱厉。 陈凯之却不满意了,调查这一桩公案,不就是想找我的麻烦吗? 陈凯之便道:“公案,什么公案,何时学候竟也开始调查公案了?” 糜先生却是冷笑道:“这可不同,你与李文彬比剑,大陈太后固然恩准,以至出了差错,也可说是刀剑无眼,官府不会过问。可你们毕竟都是学子,是读书人,衍圣公门下,相互残杀,这是要将斯文置于何地?何况你所杀的,亦是拥有学爵的读书人,对此事,老夫代表的是衍圣公府,难道可以作壁上观吗?” “你既是读书人,就受衍圣公府管束,怎么,难道你还敢无视衍圣公府不成?” 他开口衍圣公府,闭口衍圣公府,仿佛自己便是衍圣公一般。 不过,这糜先生毕竟是学候,在士林中有极大的声誉,侯爵在身,约束子爵是理所应当的事。 陈凯之还能说什么,当然道:“不敢!” “呵……”糜先生冷笑:“你当然不敢,你一日是读书人,就一日少不得受学规的约束。老夫今日所为,是要为衍圣公府除掉害群之马。陈凯之,你可知道你所犯何罪?” 陈凯之扫视众人一眼,除了这糜先生,其余人都是沉着脸,都似是在看好戏的样子。 陈凯之心念一动:“不知。” “好,那老夫来告诉你。”糜先生正色道:“其一,你与人私斗,此罪一也;衍圣公府,再三勒令读书人不可私斗。其二,你杀学子,此为同门操戈,更是十恶不赦。此事,吾已禀明了衍圣公,料来用不了多久,公府便有消息来了,不过在此之前,为以儆效尤,老夫若是先不杖责于你,如何整肃学规?” 杖责? 在曲阜,杖责是主要的惩罚方式,这糜先生乃是学候,确实有理由对有辱衍圣公府清誉的读书人进行惩罚。 谁让他是学候呢?这学候,可是极有威慑力的身份。 陈凯之可不会想得那么简单,虽是杖责,可是一旦开始动了手,人家若想趁机杖毙了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摆在陈凯之面前的,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若是顺从,那么糜先生就可以借题发挥,索性直接将自己打死拉倒,就算打死了,也可以轻描淡写的说一句,是他的身子太弱,没有熬住刑罚,他们的本意,并非是想要杀人。 可若是抗拒,儒家最讲究的就是君君臣臣,以及所谓的秩序,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要安分守己,自己这么个小小子爵,竟和学候相比,实在不算什么。而一旦学候有命,自己却是不顺从,这在读书人的眼里,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而一旦这个大逆不道的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 只是一会之间,陈凯之已经在心里权衡甚多,却突的一笑。 他这一笑,令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尤其是糜先生,糜先生冷声道:“怎么,你竟还敢笑?” 陈凯之只好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才道:“学生笑一笑,莫非也触犯了学规吗?再者,先生既然认为学生触犯了学规,理应受到惩罚,那么……学生想问一件事,若是先生也触犯了学规呢?” “什么?”糜先生先是呆了呆,随即被气得七窍生烟,等着陈凯之怒道:“老夫犯了什么学规?” 陈凯之叹了口气:“学生方才称呼学生是什么来着?” “陈凯之!” 陈凯之笑了笑道:“陈凯之,是先生叫的吗?” 糜先生依旧不明所以,厉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零一章:圈套(3更求月票) 陈凯之冷冷地看着糜先生。 这个人,被李家请来,目的已是不言自明了。 他一番呵斥,摆明着就是要给陈凯之好看,想让他下不了台来。 可陈凯之,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时代里活下来,而且还活出了一条路,就证明着他绝不是省油的灯。 他在心里冷冷一笑,旋即朝向糜先生,凛然无畏地道:“先生口口声声说着学规,敢问先生对学生直呼其名,学生虽只是子爵,却也是衍圣公府的学爵,先生动辄陈凯之,这是将斯文置之何地?再有,先生左一句衍圣公府,右一句衍圣公府,衍圣公府尚未有学旨下来,可是先生却仿佛是衍圣公亲临,却不知这是何意?” “你……”糜先生暴怒,鼻翼微微耸动着,一双眼眸似乎要喷出火来了,直视着陈凯之,厉声道:“你需懂得上下尊卑才好,在本候面前,竟敢全无礼数。” 陈凯之却依旧气定神闲,显得极其冷静,他的目的,其实就是想要激怒糜先生,现在看来,是已经起了作用了。 陈凯之轻轻挑眉,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糜先生,徐徐道:“若是衍圣公府,当真有学旨,生杀予夺,学生绝无怨言,可先生是读书人,是衍圣公府的学爵,学生亦是,何以先生来判我生死?” 原本糜先生以为自己的头衔可以吓住陈凯之,可万万想不到,这陈凯之竟还敢反唇相讥。 看着眼前这个完全无所畏惧,俱是一点怕意都没的少年,他简直是怒极了。 此刻他怒极冷笑道:“到了如今,可由不得你了!” 说话之间,这茶坊之外,显有人影在晃动。 陈凯之只瞄了一眼,便知道有许多的军士似乎提着弓弩,竟是将这里团团围住了。 这时,那北海郡王大笑道:“陈举人不要害怕,这些都是本王的护卫,是来保护本王安全的,你们衍圣公府内的事,本王却是管不着,你们自便。” 他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态度,可事实上,这位北海郡王一直在打量陈凯之。 从金陵那一篇洛神赋开始,这个陈凯之,已经太多太多次的出现在他的耳里了,而今日,他索性趁着这一次机会,给这陈凯之一个了断。 护卫是他带来的。 何况这里还有一位将军在,郡王和这位将军,只是压阵而已。 而真正出手的,乃是糜先生,糜先生毕竟是学候,他要调查李文彬之死,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所以从陈凯之踏入这里开始,这一次杖责,就免不了,而只要杖责,便非要让陈凯之筋骨寸断不可。 这样陈凯之以后就嚣张不起来了,看他还有什么本事在京城里生活,自然是乖乖的消失了。 面对强势,暴怒的糜先生,陈凯之则是双眸微眯着,平静地吐出话来:“看来糜先生要动强?” 糜先生面色微微一颤,凛然正气地道:“老夫不过是代表衍圣公府,先小小训诫你一二!” 陈凯之叹了口气,目光直视着糜先生,一字一句顿道:“若是学生不肯呢?” “来人!”糜先生厉声道,唇边勾起了一抹冷笑。 这一声令下,茶坊之外,几个军士便直接冲了进来,他们手持着弩箭,整装待命状。 一时间,这里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似乎陈凯之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下一刻便会命葬于此。 陈凯之却是嘴角微弯,一笑道:“他们可制不住学生。” “是吗?你若是顽抗,倒可以试试看。来人,将此人制住!” 一个军士已大喇喇地欲冲上前,他伸手想要将陈凯之抓起。 陈凯之又岂是好惹的?不等那人冲来,身手如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拧。 呃…… 这军士顿时疼得黄豆大的冷汗冒出来,忙捂着自己的手,一脸痛苦地单膝跪下,口中发出痛吟声。 “嘶……” “大胆!”北海郡王立即制止陈凯之,嘴角隐隐抽动着,冷笑出声:“陈凯之,你好大胆,你和这糜先生争吵倒也罢了,为何要伤本王的军士?真是岂有此理,你就这样将本王不放在眼里吗?来人……” “在。” 外头似有许多武士,一齐应命。 陈凯之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面孔,他明白,这是圈套,从一开始,这些人早就谋划好了。 北海郡王早就想杀他,此刻正好可以寻个理由除掉他。 陈凯之却依旧没有收手,而是狠狠地踹开面前的军士。 “砰……” 那军士被陈凯之直接甩出几丈几外,并发出了痛叫声。 糜先生见状,敛去心头的怒意,不禁瞥了郡王一眼,俩人对视一眼,眼眸里都是闪露着得意之色。 下一刻,糜先生面带着微笑,道:“陈凯之,你既是有学爵在身之人,却是何故,竟敢如此放肆?衍圣公府早有明令,读书人需克己复礼,不得轻易冲撞军士,你这害群之马,靠着几篇投机取巧的文章,蒙蔽了衍圣公府,窃夺了子爵之位,现在,不但杀了李子爵,更是胆大包天,顶撞老夫,伤了大陈的军士,你……可知罪吗?” ……………… 在洛阳的镇东门,驿道的尽头,一辆马车正疯狂地奔跑而来。 坐在马车里的一个儒生,此刻已是焦灼如焚。 自领了学旨,他一路西行,好不容易抵达了关东之地,原以为不必急于一时,可谁料,前几日却得到了从洛阳来的消息。 糟了,要出事了啊。 前来报信之人,亦算是洛阳城颇有名望之人,他说的话,理应不是假的,也即是说,今日便是李文彬的头七之日,那位陈子先生,可能已经去了李家了。 无需质疑,这李家人必定恨透了陈子先生,自然会刁难他,恐怕陈子先生此去,凶多吉少啊。 这儒生想到这里,已是不寒而栗,于是他不敢耽误,这两日,速度加快了足足数倍,日也不歇,吩咐车夫火速赶往洛阳。 终于,抵达了镇东门,这儒生却依旧不敢停歇,这份学旨,在颁布时,特意有过吩咐,一定要送到,若是那陈凯之出了丝毫的闪失,那可就完了。 他气喘吁吁的,忙命人去问了李家的位置,随即吩咐道:“快,要尽快!” 马车重新启动,风驰电掣一般,朝着内城的方向滚滚而去。 ………… 此时,在白云峰下,吉日吉时已至。 突然,钟声响起,这悠扬的钟声,顿时充斥了整个学宫。 在明伦堂里的杨业,正在为那陈凯之担忧不已,今日乃是李文彬的头七,本以为陈凯之是不会去的,谁料却从刘梦远那儿得知,陈凯之正午告假了,这看来定是去了李家了。 听了这个消息,他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家伙,还真是惹事精啊。 这样的场面,他还真敢去,简直是不知死活呀。 心里这样想着,便忙打发了人,想去问一问那李家的情况。 杨业忧心忡忡的,可是他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光天化日的,李家料来也不敢造次吧。 心神不宁都吃着茶,却突的听到了天人阁的钟声,顿时将他拉回了现实。 钟声又起? 是天人阁的方向…… 杨业一呆,哪里敢怠慢,忙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天人阁的山门,这山门外,早有人闻讯而来,无数人发出了惊呼的声音。 呵……现在天人阁在前些日子已放过了两次榜,杨业渐渐的也习以为常了,毕竟习惯成自然嘛,因此听见这里的师生发出惊呼,他却显得很淡定。 不就是放榜吗?就算再放了一篇地榜,老夫……也受得住,诸师生还是不够淡定啊,老夫现在是见得多了。 他一出现,人群便自动地为他分开了道路,他其实心里还是极为期待的,可面上,却是一副闲庭散步的模样,等到了晓谕亭,定睛一看。 杨业那原是风淡云轻的脸,却是骤然一绷,而后像是见鬼似的定格住了。 下一刻,两腿一软,啪嗒一声,他跪了! 我的天! 是两篇文章入榜,而且,竟都是地榜,其中一篇,乃是《正气歌》,而另一篇…… 杨业瞪着眼睛,却是感觉天旋地转,又感觉自己竟是无法呼吸。 另一篇是《石头记》! 石头记啊,石头记可是一本话本啊。 国朝五百年,可曾有过话本进入地榜的吗?不,没有,非但地磅没有,便连人榜都从来没有进入过。 话本……乃是贱文啊,只是给泥腿子取乐用的。 而现在…… 这本《石头记》竟是入了地榜呀! 杨业俯仰着身子,依旧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老半天,他还没回过神来。 猛地,他才又想起,这两篇文章,竟都是同一人所作。 天…… 陈凯之…… 边上不少师生,都不觉得杨业的举动过于失格,一时间,已是议论纷纷。 甚至有人道:“这陈凯之,已有三篇文章入了地榜。” “三篇……” 有人惊骇莫名,倒吸一口凉气的模样。 “这……岂不意味着,即将要入圣了?” “要入圣,哪里有这样简单?天榜的文章,有多难得?只是三篇地榜文章,足以名垂千古了。” 第三百零二章:学旨来了 吃惊出奇的声音不断,半响后,终于有人顾上了杨掌学,一个博士将杨业搀扶起来。 杨业两腿吊在地上,泪水打湿了衣襟。 一次两篇地榜,这无数人耗尽一生,连榜都摸不着的人,和这将入榜犹如家常便饭的陈凯之比,简直…… 甚至杨业,都有一股想找块豆腐撞死的冲动,这辈子都活在了狗的身上啊。 可很快,他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是好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他在心情一再转换下,终于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可此时,那晓谕亭前的童子却是上前朗声道:“不知陈举人何在?学生奉诸学士之命,请陈举人上山,与诸学士一会。” 于是,人群中安静了。 要请陈凯之上山。 不错……天人阁,是不允许任何读书人随意进出的,即便是有学士恩准也不成。 不过有一种人,却有资格登上白云峰,除了天人阁的学士,便是三入地榜之人。 当时定下这规矩的先贤,显然不过是将这当做一个玩笑而已,因为这个条件过于苛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现在……大家却意识到,这三入地榜的陈凯之,就有这个资格。 陈凯之…… 是啊,陈凯之在哪里? 有人惊叫。 又有人道:“听说陈凯之之正午告假了。” 更有人道:“据说今日是李子先生的头七……” 刹那间,杨业猛地反应了过来,身躯一震,面容微微颤了颤。 对,陈凯之还在李家呢。 杨业顿时醒悟,这个时候,还愣着做什么?若是等人送消息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可是天人阁的诸学生要召见陈凯之啊。 这诸学士里,有曾经历经数朝,被人仰望的宰辅;有大陈的贤王,有当朝最顶尖的名士,他们要见陈凯之,怎么可以怠慢? 杨业不敢犹豫,忙道:“老夫这就去请他上山,也请传告诸公,请他们稍后片刻。” 杨业说罢,也不敢怠慢,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看着身边蜂拥的师生叫道:“走,去请陈凯之!还有,火速去宫中报喜……” ………… 此时,在李家的那间小小的茶坊里,已是剑拔弩张,气氛格外紧张了。 糜先生的一句知罪,其实压根就不是和陈凯之讲道理的。 他的目的从一直就很明确,那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份,直接碾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你陈凯之算什么东西,今日就是要收拾你,你又能如何?现在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 容不得你辩驳,你再如何说,也是强词夺理。 越来越多的军士已是蜂拥而入,一个个全副武装,不敢懈怠,那闪着寒芒的弓弩,箭头都整齐一致地对准了陈凯之,顿时,营造了一个瓮中捉鳖的局面。 北海郡王,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在旁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一个小小的学子而已,还不至于让他亲自登场,终究自己只是闲得无事,来戏耍一番罢了。 糜先生声色俱厉,凝眸看着陈凯之。 说起来,其实他与李家乃是世交,此番出马,自是为了李家出头,可另一方面,却是洛阳这里,陈凯之蹿升得实在太快了,不少学爵和大儒,如今竟是无人问津,现在趁此机会,索性将这陈凯之彻底打死了拉倒。 只要就算人死了,想来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此人虽有学爵,可在曲阜,没有丝毫的关系,七大公府,他一个都不认得。既是寒门,更不会有人像李文彬这般,人一死,李家人立即赶赴洛阳,出面报仇。 到时,只需李家和自己上下打点一番,朝廷那边,有郡王殿下打个招呼,又能如何?而衍圣公府,那边虽是遗憾,可人都死了,又如何追究呢? 难道衍圣公府会为了一个毫无背景的陈凯之跟郡王殿下作对?自然是不会的,所以今日他一定要将陈凯之收拾了,绝不能让此人有羽翼丰满的一天。 他微眯着眼眸,冷冷地看着陈凯之:“你真想顽抗吗?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敢顽抗,就更加十恶不赦了,老夫杖责你,是因为你杀死了李子,李子乃是有学爵之人,现在他人死了,若是你可以逍遥法外。” 他说得句句在理,完全将李文彬提出比剑时说的话,摒弃得一干二净,将所有的错误毫无遗留地都加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那衍圣公府的斯文和体面何在?你既是读书人,就乖乖的束手就擒,承认自己的过失,甘愿认罚,否则……” “否则如何?”陈凯之气极反笑,他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说回来,还是他大意了,在来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是如此大的场面,可事到如今,他又怎么能就范,因为他很清楚,就范的结果也会是死。 若是横竖都是死,那大不了就杀出去,管你们是谁,想要我陈凯之就范,那样憋屈的丢了性命,真是可笑。 这些人明显是在算计他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们,可没想到如弄出这么出戏对付他。 或许最近的确是他锋芒太甚,有人起了嫉妒之心了,便借着文彬的事对付他。 糜先生眯着眼,却不忘高举他的招牌:“那么,你便是不敬衍圣公府,来人啊,将他拿下,若是敢反抗,杀无赦!” 杀无赦三字出口,这便形同于彻底判了陈凯之死刑。 糜先生老脸的肌肉微微一抖,随即和李程在对视一眼。 李程在则向他报以感激之色。 李家……欠了他糜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 军士们已呼喝着,正待要上前。 却在这时候,陈凯之突然大叫:“衍圣公府有学旨来了!” 他这一叫,却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衍圣公府……来学旨了…… 学旨在哪里? 便连糜先生脸色也微微一变,不禁道:“在哪里?” 可随即,糜先生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分了。 这个时候,哪里会有学旨,这不过是陈凯之在拖延时间罢了。 他阴冷一笑,捋着长须道:“你已穷途末路,竟还敢胡言乱语,简直是可恶至极,你们还愣着作什么,不必听他胡说八道。” 陈凯之已后退几步,方才那一喊,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最初的谋划里,他是料定自己后四十回送去了曲阜后,一定会有学旨来的,因为闹出了这么大的乌龙,衍圣公府一定会有所反应。 他掐着时间,大致地算了算,曲阜的人多半距离洛阳已经不远了。 这也是为何陈凯之会淡定地赶来这李家的原因。 为了让衍圣公府的人及早赶来,陈凯之特意请臻臻想办法,臻臻小姐别的地方或许不成,可这等刺探的事,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可谁知,还是奇差一招了,事情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糟糕。 陈凯之这时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平时过于注重算计,可这世上,有许多始料未及的因素,是根本无法算计的。 事到如今,也只有拼了,大不了杀出重围。 陈凯之目光如刀锋一般,大致扫视了一下附近的环境。 此时……已有人提刀朝着陈凯之冲来。 糜先生眼中带着喜色。 那北海郡王,更是优哉游哉地呷了口茶,看着这一幕,在他看来,陈凯之便是一只老鼠,不过是用来戏耍的罢了。现在,他自觉得耍弄得也够了,便打了个哈哈,只等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却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学旨到!” 听了这话,糜先生竟是冷笑,又来这一套,他呵呵一笑:“快拿人。” “大胆!”有人大喝:“吾奉衍圣公之命,特来颁赐学旨,陈子何在?” 原来那衍圣公府的使者,急匆匆的赶来这里,一看这里乱哄哄的,心里既是惊讶,又是愤怒。 学旨,代表的乃是衍圣公,可是自己叫一声学旨,却无人响应,衍圣公虽非君王,却也不容小觑,容得这些人这般方式吗? 于是他冲入了茶坊,几个军士想要拿他,他厉声道:“大胆,这里,没有王法了吗?”说着,高高捧起学旨:“学旨在此,统统退下!” 一下子茶坊里安静下来。 众人俱都朝此人看来。 却见此人儒衫纶巾,手中捧着青紫色的锦帛,怒气冲冲的模样。 糜先生一呆…… 真有学旨到了。 他只犹豫片刻,方才还盛气凌人,转眼之间,像是泄气的皮球:“是……衍圣公府……” 这使者厉声道:“无关人等,俱都退出去!” 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如潮水一般退出了茶坊。 使者气势汹汹:“哪一个是陈凯之?” 陈凯之听到学旨来了,终于松了口气,上前道:“学生便是。” 使者转眸:“李文彬何在?” 那李程在一呆,莫非衍圣公府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就有学旨来了? 随即,他猛地想到,文彬已是死了,不由咬牙切齿,哽咽道:“启禀尊使,犬子死了,是被这陈凯之,生生的打死,尊使来的正好,老夫恳请尊使,为犬子做主!” 第三百零三章:大难临头各自飞(5更求月票) 那糜先生听了李程在的话,也意识到了什么。 对啊,衍圣公府来了人更好。 陈凯之这可是杀死了堂堂的学子,衍圣公府难道能对此不管不问吗? 他亦是上前向这使者行礼,道:“吾乃糜益,忝为公府侯爵,陈凯之杀死李文彬,洛阳已是人所共知了。吾来此,便是想要为李文彬主持公道,这李文彬也是圣人门下,而今遇害,若是公府不闻不问,只恐危及衍圣公体面,今日尊使既来,理当主持公道,赏善罚恶,方能平息民议。” 这使者听罢,却是皱眉道:“吾奉学旨而来,只是传递衍圣公的消息而已,李文彬即死,那么就不必听旨了,陈凯之,你来听吧。” 陈凯之作揖道:“学生在。” 这使者打开了学旨,随即念道:“奉天弘道衍圣公,令曰:陈子所撰之文,宣教弘道,劳苦功高,吾承祖宗之德,自当遵礼物,捍名教,于儒法有益文章,无不推及天下,于儒法有益之人,亦不吝赏赐,今赐陈子紫青学剑,特此昭示。” 使者又道:“又令:李文彬者,洛阳孟津人也,虽出自诗书之家,蒙吾赐之为子,本该恪守礼教,为人师表,谁料竟是恶迹昭昭,有违吾赐学爵之本意,特令虢夺其子爵……” 啪…… 李程在先是听到陈凯之竟赐了紫青学剑,心里已是大为惶恐。 陈凯之只是一个子爵啊,而紫青学剑,天下不过十几口,这是特殊的表彰,谁料竟是赐给陈凯之,这是何其大的荣耀,多少学候都未必能得到。 他心里大惊,可当听到自己的儿子竟被虢夺了学爵,李程在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李家乃是世家,儿子已死,还被虢夺了学爵,这分明是衍圣公府迁怒和疏远孟津李家啊。 儿子已死了,学爵在不在,已经不重要了,可此学旨一出,李家亦是根基动摇。 他双膝一软,猛地瘫坐在地,接着眼泪模糊,道:“这………何至于此啊,李家无罪,吾儿无罪!” 糜先生亦是听得目瞪口呆,他惊讶无比地看着那使者,再看看陈凯之。 使者面无表情地道:“有没有罪,衍圣公自有明断,不需叫屈。陈凯之……” 此时,使者身后的童子抱了一个长匣子上前来,这使者亲自揭开了匣子,一柄长剑便映入眼前。 此剑的剑身,也不知用的是何等的材料铸造,轻薄无比,剑刃处透着淡淡的寒光,剑柄雕刻鲲鹏图案,显得无比威严,这鲲鹏据说乃是上古的神兽,精于变化,通灵万物,鲲鹏的寓意,倒象征着一个无所不能的智者,能够通晓天文地理。 而这通体黝黑的剑身,剑刃自是锋利无比,刃如秋霜。 见了此剑,所有人都不禁被其吸引,那北海郡王本就是好武之人,此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剑,眼中竟也露出了贪婪之色。 使者将剑小心翼翼地捧出,而在这时候,所有人才注意到,这通体黝黑的剑身上,竟还雕刻着宛如金色的铭文,这铭文用的是秦汉时的刻符字体,上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十字。 使者深吸一口气,将剑交在陈凯之的手里。 陈凯之接过剑,只这轻微的动作,剑身便颤抖起来,发出了宛如龙吟的声音。 这剑轻薄得竟仿佛没有多少重量,陈凯之却又能感觉到此剑的坚韧,忙道:“多谢。” 使者左右四顾一眼,便板着脸道:“旨意已是传达,好了,诸公,吾已不辱使命,告辞。” 说走就走,显然……他不愿掺和进这一场争执和冲突之中。 留下茶坊中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那李程在本是因为痛失独子而一直带着满脸悲色,可至少,在他眼中还能找到点点的精神气,可此时,竟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目光显得异常的暗淡。 衍圣公府对于李家的嫌恶,已是再明显不过了,这已不再是死了一个儿子的问题,而是整个李家的根基动摇,这个代价是何其大。 糜先生则是张大了嘴,竟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那北海郡王,依旧贪婪地看着陈凯之手中的剑,垂涎三尺的模样。 陈凯之长剑在手,顿时感觉自己有了底气。 他不禁承认,这剑实是好剑,握在手里,这剑柄处,那鲲鹏的雕刻竟不扎手,这感觉就仿佛融入了陈凯之的骨血中一般。 此时,他目光一凝:“糜先生……” “啊……”糜先生呆了一下,也终于合上了嘴巴,只是……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需要他好好消化啊。 陈凯之正色道:“敢问学生还有什么罪吗?” “……” 陈凯之继续道:“李文彬,根本已被虢夺了学爵,根本就不是读书人,还谈什么自相残杀?说什么同室操戈?” “这……这……”糜先生本是一张巧嘴,可此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心里却依旧很不甘心。 陈凯之则是豪气万千地接着道:“你口口声声的说学生有罪,要代表衍圣公府惩戒学生,那么敢问,为何这衍圣公府与你所言的,并不相同呢?” 糜先生无法回答,他张口嚅嗫了一下,依旧不知该怎么才好。 陈凯之嘲弄地看着糜先生,冷笑道:“若是糜先生还坚持己见,想要来惩治学生,放马过来就是。” “我……”糜先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突然发现,此前说过的话,都是在自打耳光,而现在,刚刚得到了衍圣公府褒奖的陈凯之,几乎等同于衍圣公的光环加身:“你……” 陈凯之轻蔑一笑道:“无耻老贼,不知廉耻,自以为自己有个学爵在身,便自以为是,竟还打着衍圣公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 糜先生差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自己活了这么大年龄,还真从没人敢骂他为贼。 陈凯之讽刺道:“你也配姓孔?” 糜先生给气得嘴巴发抖:“你……你……” 陈凯之将剑握在手里,轻轻一抖,这剑顿时颤起来,发出龙吟般的颤音。 倒是糜先生以为陈凯之要行凶,再顾不得恼怒,吓得连忙后退了一步,等发现陈凯之不过是抖了抖剑罢了,老脸顿时羞红:“汝敢骂吾?” “骂了又如何?”这脸是说变就变啊。 糜先生瞪大眼睛,他突然发现,自己真不能将他怎么样,只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难受得很。 这时,一旁的李程在却突然赤红着眼睛爬起来,他狞笑道:“事到如今,李家已经完了,陈凯之,你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是啊,李家已经完了,数代的经营和声誉已经毁于一旦,虽然李程在不知到底什么缘故,可是恶劣的后果已经发生,那现在……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狰狞地道:“来人……” 这一次,外头的军士却不敢造次了,倒是那些悲愤的李家子弟,俱都各自拿着各种武器在外屏息等待。 李程在的突然万念俱灰,想要玉石俱焚,却反而将糜先生吓了一跳。 学旨已下,若是这个时候还要闹出点什么,自己绝对是无法脱身的,于是他忙朝李程在道:“李兄,万万不可,不可啊。”他焦急地拽住了李程在的衣袖:“李兄,君子报仇,十年……” 李程在已是双目赤红,此时见这糜先生瑟瑟发抖的模样,便朝他厉声冷笑道:“李家不过是毛而已,诗书方是李家之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李家一蹶不振,只在今日,事到如今,索性就报了这仇吧!你给我滚开!” 糜先生听到滚字,却是将李程在的袖子抓得更紧,又惊又急地道:“你想想老夫,想一想老夫,你何时动手都行,可今日万万不可啊,若是如此,那老夫……要洗不清,洗不清的啊……” 李程在目光仇恨地瞪了糜先生一眼,随即用力一甩袖,恶狠狠地道:“滚开,老狗,来……” 人字还未出口,却见有人突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边走边走:“学宫……学宫来人了,来了许多人,浩浩荡荡的,拦……拦不住,为首的乃是掌学杨业,老爷……怎么办才好。” 李程在却是厉声道:“事不宜迟!” 他刚说到事不宜迟,却是突然,那糜先生竟是咬了咬牙,眼睛发红地看着李程在。 他很明白,现在的处境,此前自己和李程在同声出气,本来以为弄死一个小小的陈凯之,不会有任何的后果,所以索性顺水推舟,卖李家一个人情。 可现在不同了,衍圣公府亲自下了学旨,眼下陈凯之正是衍圣公旌表的对象,若是今日,陈凯之在这里有任何的闪失,自己便一定是主谋,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那自己的后果…… 他疯了一样,一把抓住了李程在的发髻,李程在倒是没有将注意力放他身上,猛地给扯得打了个趔趄,外头的子弟们一见,顿时哗然。 只见糜先生竟是抽出了腰间的学剑,直接架在了李程在的脖子上,他狞声道:“谁敢,谁敢过来?” 这一幕,也是令陈凯之感到很意外,他看着这一幕,终究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本是全身戒备,准备杀出去的,这些陈家子弟,在他心里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反而定下了神,欣赏起这一幕好戏了。 第三百零四章:禽兽不如(1更求月票) 衍生公府的规矩可不是开玩笑的,想到这些,糜益感觉自己要疯了。 无论方才如何,可是现在,他的前途要紧。 他决不可跟着这姓李的人去陪葬,他一把扯住李程在,长剑在手里颤抖,而李程在痛骂:“老狗,你敢……” “怪不得我,怪不得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糜益脸色苍白,嘴唇嚅嗫,浑身颤抖,可长剑依旧架在李程在的脖子上:“李兄何时取这小贼的性命,这是李兄的事,可是今日……不成。过了今日,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这是你们的事,和老夫无关。” 李程在气得七窍生烟,没想到身为学候的糜益,竟是这种墙头草,他恼怒到了极点,便狞笑道:“是吗,那就杀了我吧,来人……杀了这陈凯之……” 李程在现在只有满腔的万念俱灰,衍生公府的这份学旨,等于判了李家子嗣前途的死刑,在他心里,李家数十代人所经营的家业,也等同随之崩塌,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理智。 想着这可悲的一切,他再也找不到一点理解的理由,他现在只想杀人,杀死这个害死自己儿子,这个毁了孟津李家的人。 至于其他的,李程在都不想在管了,反正李家已经没了。 他一声号令,外头愤怒的李家子弟们虽有犹豫,却还是蜂拥着要杀进来。 却在此时,只听一人道:“来啊,将这些李家子弟,统统拿下!” 这个声音,声振屋瓦,仿佛带着魔力。 一声令下,外头候命的军士亦是蜂拥而上,将正欲冲进来的李家子弟尽数扑倒。 下令的人乃是北海郡王,北海郡王此时伸了个懒腰,带着几许慵懒地道:“好了,将李家人统统都暂时拘押起来,报请京兆府吧。” “殿下……” 李程在看着北海郡王,顿时老泪纵横,目光里带着哀求,希望北海郡王能放他们一马,可是于事无补,北海郡王神色淡淡,像是没听见李程在的叫唤。 而糜益仿佛松了口气,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至少……事情没有到最坏的局面。 北海郡王却没心思去管糜益和李程在,倒是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陈凯之。 他豁然而起,背着手,徐徐走到了陈凯之的身边,道:“你看,本王可帮了你大忙,你要如何感谢本王?” 方才无论怎么闹,北海郡王都在作壁上观,他就如隐藏在糜益和李程在身后的猛虎,虽未开口,可事实上,却一直都是这茶房中的主角。 而现在,他快刀斩乱麻,一下子控制住了局面。 只是今日的结果,似乎有些令他失望。 可北海郡王固然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却依旧是笑吟吟的,玩世不恭的模样,仿佛对此并不遗憾。 谢你个祖宗十八代。 陈凯之在心里骂道,可是面上却是冷漠之色,他实在笑不起来:“学生多谢衍圣公。” 北海郡王似乎并不生气:“是啊,你是该谢一谢衍圣公,不然你这一介寒门出生的小子,今日早已死了。这……也是你的造化而已,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前几日有人给本王献上了一只斗犬,此犬有牛犊般大,毛色发亮,力大无穷,乃是犬中翘楚,据说附近的斗犬都不是它的对手,宛如犬中之王,可你猜最后结果如何?” 北海郡王凝视着陈凯之,似笑非笑。 他倒是没有等陈凯之的回答,随即便自问自答地道:“结果本王将它喂了本王所蓄养的猛虎了,这斗犬和猛虎关在同一笼里,猛虎咆哮一声,它便精神萎靡,任那猛虎撕咬,最终成了猛虎的盘中餐。你看,这个世上,再优良的犬,它终究也只是犬而已,无论它叫得多大声,无论它如何凶猛,可犬就是犬。于本王来说,其实今日的事不算什么,即便要杀死一个拥有学爵之人,固然可能会惹来一些麻烦,可也只是一点麻烦而已,衍圣公府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你与本王反目。” “可是你知道,本王为何要留着你吗?” 北海郡王此时笑了,道:“因为本王一开始以为捏死你,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容易,可后来才知道,原来并没有这样容易,竟是需要因此而伤到本王的毫毛……本王之所以选择今日饶你一命,不是因为本王发了善心,而是因为本王爱惜自己的毫毛,为了一个小小的陈凯之,而伤及到了这毫毛,在本王看来,不值。” 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之又道:“因为,你不配和本王的毫毛同归于尽,明白了吗?” 卧槽…… 陈凯之不得不感到万分佩服这北海郡王身上弥漫的所谓优越感,这等高高在上的之态,这等从容的装口吻。陈凯之甚至觉得,这人若是放在上一世,估计天上的牛,都要飞得到处都是。 自然,陈凯之也能感受得到这浓浓的威胁之意,而他却也只是一笑而已。他素来都知道跟人硬碰硬没好处,可面对这样的人,陈凯之不知为何,却总是骨头会比平时硬一些,他咧嘴一笑:“殿下说的好,不过……殿下,虎骨酒,你尝过吗?” 北海郡王呆了一下,旋即微眯着眼眸凝视着陈凯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抿了抿嘴,笑了起来,眼中带着几分调侃,道:“下一次,殿下可以尝一尝,虎骨酒可补肝经,养水脏,调畅气血,通行荣卫,补虚排邪,大益真气……” “你……”北海郡王冷笑。 陈凯之却是正色看他,口里接着道:“什么虎和犬,都不过是兽而已,殿下喜欢以兽自比,莫非是要效禽兽吗?吾乃学子,有为衍圣公府推行教化的职责,推行教化的本质,就是祛除天下人心里的兽,殿下方才所言,学生不敢苟同。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殿下,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心中存着仁义,而殿下以禽兽自许,自以为高贵,可心中却无仁义,有的只是戾气。即便是飞禽走兽,尚且还存有仁义之心,学生听说,虎狼吃人,不过是果腹而已,若非为了果腹,虎狼尚且都不伤人;倒是殿下,锦衣玉食,却还想着杀人、伤人,如此,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殿下啊……你要多多学习啊。” 禽兽不如…… 这绝对属于骂人的范畴了,这属于人身攻击啊。 而你要多多学习,这依旧还是骂人,是鄙视你不学无术。 之乎者也一通,骂得北海郡王他妈都不认得他了。 “你……你敢骂本王?”北海郡王暴怒。 陈凯之却是随性地朝他一笑道:“以事而论而已,君子知道而行,指摘出殿下的错误,乃是为了殿下好,何以殿下却以为这是骂人?” 北海郡王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无礼地对待过,甚至只是一个寒士出身的陈凯之,他第一次有种被人鄙视的感觉,这种感觉,直令他怒不可赦。 他狞然地看着陈凯之,只怕这个时候,恨不得想要将陈凯之碎尸万段。 可陈凯之不在乎,方才这家伙牛吹得哐当响,可陈凯之却是知道,此人不敢杀自己的,至少现在不敢。 而至于以后,难道自己唯唯诺诺,他就不会想要取自己性命吗? 不会的,从开始他便没放过自己,今日不过是找不到杀自己的理由罢了。 而他陈凯之也不会任人欺凌,去大爷你的北海郡王! 陈凯之朝他一笑,便双手拱起道:“殿下,学生告辞了。” “你,回来!”北海郡王怒喝。 陈凯之驻足,回眸看他一眼。 北海郡王面上的怒色却是在一瞬间出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深沉,嘴角隐隐抽动着,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陈凯之,走着瞧吧。” 陈凯之只是神色淡然地朝他颔首,随即快步出了茶房。 而此时,杨业已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迎面而来,杨业一见到陈凯之,眼睛一亮,不待他开口,身后顿时传来了无数恭喜的声音。 陈凯之汗颜,忙上前见礼。 那北海郡王已和糜益二人徐徐走出来,想不到学宫里的掌学居然亲自带着人来寻陈凯之,都颇为诧异。 糜益小心翼翼地看了北海郡王一眼,低声道:“殿下,这陈凯之倒是颇懂得笼络人心。” 北海郡王面色铁青,眼眸轻轻眯起,冷笑起来:“你们读书人,最爱的不过是相互捧臭脚罢了。” 这时却听有人道:“陈凯之,天人阁放榜了,你两篇文章,并入地榜,这是恒古未有之事啊。” 一听这个,糜益先是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并入,两篇文章,地榜…… 这……这如何可能? 他虽是学候,也没有将文章投递过天人阁,可即便如此,却对于自己的文章能够进入地榜也没有太大的自信,说实在的,即便是人榜,他也觉得有些悬,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 糜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 ………… 似乎我每次感冒,都要比别人久一点,头晕眼花,哎……最后顺道求点月票! 第三百零五章:高山仰止(2更求月票) 此时,只见陈凯之已被学宫中的人如众星捧月般的围住,而北海郡王这里,则反是显得清冷,北海郡王眼眸眯得愈发甚了,目中不禁掠过一丝妒意。 他最终,撇了撇嘴道:“走吧,莫管闲事,糜先生,本王还有一些事想要向你请教。” 震惊的糜益这才回过神来,不由道:“不知何事?” “哼!”北海郡王似乎觉得近日诸事不顺,他感觉烦透了,脸色格外的阴沉,非常不悦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还不是那东山郡王,他不知什么时候收了一个门客,号称姓方,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什么夜观天象,北方有星坠落,那东山郡王便修书来,振振有词,说是这预言,便是本王要遭难了,这天象占卜之事,先生可知道吗?” “姓方?”糜益不禁诧异,双眉轻轻蹙在一起,沉吟着道:“可是那方正山先生?此人乃是隐士,老夫倒是略听过他的名字,不过他历来漂泊不定,行事也乖张,呵……不过是一个狂士而已,不过……以他的心性,如何会投奔到东山郡王府?” 北海郡王道:“书信之中,倒是并未说是什么方正山,本王依稀记得,是叫方吾才的,说此人有惊世之才,视功名如粪土,乃是那东山郡王三顾茅庐,痛哭流涕请来的,他的才学,天下若有十斗,他一人独占八斗。” 糜益顿时恼了,今日对糜益来说,本来就栽了跟头,现在竟还有人如此吹捧一个不知名的家伙,糜益便冷笑道:“我看不足为信,或许只是江湖术士也是未必。” 北海郡王却是忧心忡忡地道:“此前本王也是不信的,可他观得此天象,竟与今日之事吻合,本王自掌北海府以来,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为人这样的羞辱,而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方吾才先生,竟是一语成谶,实在教人恐怖啊。” 北海郡王显出后怕之色,当初来书信的时候,他确实是一丁点都不信,甚至还觉得有些可笑。 一个不知名的所谓江湖术士,被这东山郡王捧得如此之高,仿佛一下子成了无双国士一般,能不令他可笑吗? 可现在,竟是一语成谶,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北海郡王拧起眉心道:“这个人,要注意一下,本王已派了人,想再请此人为本王预知一下凶吉,就且看看是否真的有效。” “至于……”说到这里,他抬眸,看向那在无数恭喜声中的陈凯之,目光一闪道:“至于这个人,本王现在抽不开身,此人,就交给先生了。” 糜益颔首点头,朝北海郡王行了个礼:“殿下放心。” ………… 三篇文章进入地榜,这几乎已经触摸到了成圣的天花了。 虽然想要进入天榜,据说几乎没有可能,因为天人阁历来,成圣之人,俱说都是名扬天下,真正成为圣贤的人物。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依旧还是觉得意外。 石头记居然也可以入榜! 可细细一想,那曹公的书在上一世,已成为不可磨灭的经典,而放在这个时代,里头的文体更是远超,何况里头无数的诗词,还有各种精巧的隐喻,放在这个类似于隋唐的时代,无疑可以称得上是没有对手了。 但是……这可是凭着一部话本进入地榜啊。 杨业热络地朝他道喜,见陈凯之无恙,心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可他眼尖,恰好看到了陈凯之腰间所佩的一柄剑上,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莫非是青紫学剑?凯之,你乃子爵,此剑从哪里来的?” 是啊,衍圣公府历来是极讲规矩的,刻板得很,子爵的学剑,被人誉为银剑,是因为上头仿佛镀烙了一般,因而才有银剑之名。 可这柄剑,却是通体紫青色,令杨业微微皱眉,觉得不可思议。 陈凯之便道:“此剑乃是衍圣公府赐予,学生也不知是什么名堂。” “取吾看看。” 杨业伸手,他满心的好奇,待接过了剑,便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不是……你在石头记中的名句?呀,这是衍圣公的手书,老夫曾看过衍圣公府的学令,这定是衍圣公的手书,看来,这是衍圣公特赐的,为的……”他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铭文,若有所思:“衍圣公高明啊。” 陈凯之虽然也是读书人,可对于衍圣公的这些门下走狗们,却多少有些鄙视的。 尼玛,放个屁也是高明,多半还有深意,不就是趁热打铁,彰显学威而已吗? 心里虽是吐槽,陈凯之却是淡淡一笑道:“圣公抬爱,学生愧不敢当。” 杨业却拍了拍他的肩,很是感慨地道:“不不不,这是你理所应得的,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圣公特赐你此剑,实是妙不可言。” 他本还想絮絮叨叨,却又猛地想起了正事,于是板起脸来,道:“陈凯之,天人阁诸学士要见你,事不宜迟,你速速回学宫上白云峰。” 入天人阁? 陈凯之也不禁吃惊,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这天人阁,虽然不如衍圣公府有影响,可是在大陈,它却是读书人心目中至高的存在。 陈凯之今日能够水涨船高,俱都是因为这天人阁的抬爱而已。 在这天人阁中,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老怪物’,这里的学士,无一不是名震天下的人物,在当年,皆是能够呼风唤雨,天下人,无不敬仰。 而现在……自己即将要登入山门,进入这座搜集了天下无数藏书的天人阁,去拜见这些人,这份心情…… 陈凯之沉默了片刻,再不敢嬉皮笑脸了。 对衍圣公府,陈凯之对其的印象并不好,因为这所谓的衍圣公府虽然影响力极大,可在陈凯之心里,这……不过是另一种血缘关系延续的组织结构罢了,可天人阁不同,天人阁中的学士,更像是历经了繁华,身居高位之后,却愿意遁入空门的苦行僧。 这些人,无一不令陈凯之敬仰。 不敢丝毫耽误,陈凯之忙道:“学生这便动身。” 于是陈凯之匆匆赶到了学宫,至白云峰山门之下,只见这里早有童子在此久侯多时。童子和陈凯之见礼,陈凯之忙是回礼。 童子道:“陈公子,诸学士久盼与陈公子一见,学生领公子上山吧,山路崎岖,公子留意脚下。” 陈凯之道:“有劳。” 进入了山门,这山门乃是大石所造,显得极为古朴,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岁月。 接着,便是随着这童子拾阶而上,这里的石阶,早已长满了青苔,所以需格外的小心,陈凯之倒是不担心自己,反而生怕走在前的童子滑落山下去,偏偏这童子,竟是如履平地,走到了半山腰,已过了小半时辰,这里有一处山坪,上头有专门供人休息的凉亭,而在这里,竟还有一个童子接应。 这童子竟已在这里泡好了茶水,朝陈凯之躬身道:“山路漫漫,倒是陈公子辛苦了,杨学士令学生在此备下了茶水,请公子解乏。” 陈凯之忙接过,这茶水的温度刚刚好,陈凯之口干舌燥,一饮而尽,不禁觉得口齿留香,便笑着道谢。 此时,他才是有心情抬眸细看,却见脚下竟已是一片云海了。 白云峰陡峭,和相邻而居的飞鱼峰相比,高出一大截,不过飞鱼峰占地却大,自这里眺望,郁郁葱葱。 陈凯之的目力极好,竟可以隐隐看到那遥遥相对的山峰上,似乎已经开始有了宛若神工鬼斧开凿过的痕迹。 那里……将来就是自己的家呢。 陈凯之看着飞鱼峰,心里感慨万千,工程的进度似乎很快,毕竟和皇家修建苑林不同,所需的木材或是石料,都需从各处运来,耗费民力和时间,而这里,皆是就地取材,有了银子,就有数百上千的匠人,使那飞鱼峰日新月异。 当然,花费也是惊人的,陈凯之前期投入的资金已耗得差不多了,新的一批资金不得不想办法筹措,工程最后的耗费,可能需要二十万两纹银以上。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里头绝没有什么名画,或是金陵的奇石,还有蜀国的大木。 可这银子,陈凯之还是觉得花得值得,他真的需要一个家,一个没有人可以打扰自己的地方。 等他收回了目光,朝着山峰的顶部看去,接着道:“走吧,继续上山,只怕诸学士等得急了,若是如此,便是学生的罪过。” 说罢,他又迈开了腿,一步步地朝着山峰拾阶而上。 一个时辰之后,即便是陈凯之体力惊人,却也已气喘吁吁。 只见在这山峰的顶部,是一个巨大的山坪,山坪之上,则是一个矗立于云海中的阁楼,这里……是整个洛阳的文化中心,是陈凯之曾经,也是现在都敬仰的所在。 他整了整衣冠,伫立着,等待门童进去通报,心中不禁生出高山仰止之情。 第三百零六章:隐藏的秘密(3更求月票) 陈凯之步入了天人阁。 第一层,很平常。 第二层亦如此,只是无数的书架,上头是数之不尽的藏书,陈凯之忍不住逗留,站在这一排排书架跟前,随手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书来。 此书……陈凯之颇有印象,叫河图志,乃是记录天文地理的书,尤其是大陈的各州府的天文地理,大多收录其中。 不过……陈凯之却是依稀记得,这部书早已失传,陈凯之曾从一些杂记中看到一些传闻,说是这河图志因为牵涉到了机密,因此绝禁。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这妥妥的就是一本军事地图啊,哪里有山,哪里有水,哪里适合设伏…… 朝廷若是不将此书禁绝,那就见鬼了。 只是……这本书却在这里出现,不只如此,陈凯之还在书下见到了一行行的小字,这小字里,像是笔记,一个将军的笔记…… 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 却听身后有人道:“这是吴国公陈齐亲书的河图志,如今已历数百年来,当然,这并非是原本,而是重新抄录的,下头的笔迹,都是吴国公的心得,据闻吴国公当初从龙,乃是太祖高皇帝下的第一名将,出征在外,便是靠着此书征战天下。” 陈凯之霍然回首,不禁一呆。 这人……眼熟啊。 这……不就是上次船上的那个老者吗? 陈义兴微微笑着,道:“怎么,不认得了?” 化成灰也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呢?当初可没少吃喝你的……莫说陈凯之记性好,就算他记性糟糕,别人可以不记得,可是请自己吃喝过的人,却一定是铭记于心的。 陈凯之回神过来,忙作揖道:“想不到老先生竟是天人阁的学士,失敬,失敬。” 陈义兴露出一抹坦然的笑意,道:“老夫叫陈义兴,奉大学士之命,特来迎接你。” 陈凯之愕然:“陈……是靖王殿下?” 陈义兴苦笑着摇头道:“靖王?不对,现在这世上,已无靖王,只有一个叫陈义兴的学士。” 陈凯之佩服地看了陈义兴一眼,能舍弃一切,专心来这里读书,真是不容易的事啊。 皇族之中,他见过似东山郡王那样的逗比,似赵王那样城府极深,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也见过北海郡王那般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 可似陈义兴这般,毫无架子,淡泊名利的,却是少之又少。 陈凯之不禁发自内心地道:“殿下真是令人佩服。” “噢?”陈义兴笑了:“那么不妨你就来天人阁吧,你文章三入地榜,天人阁随时欢迎你来做学士。” 陈凯之汗颜,随即道:“学生之所以佩服殿下,是因为功名利禄,和享之不尽的富贵明明唾手可得,却能轻易地舍去,可学生做不到,学生是庸俗之人,正因为做不到,放不开,更舍不下,这才佩服殿下。” “哈哈……”陈义兴不禁爽朗一笑,道:“你放不开,却作了《笑傲江湖》,倒让老夫为之垂泪涟涟。” 陈凯之莞尔。 陈义兴道:“这天人阁有十九层,这是第二层,你看,能收藏在这里的书,除了像你这些入榜的文章,便是天下精选的典籍。” 陈凯之起了好奇之心,便道:“不知有多少藏书?” 陈义兴捋须:“不过七万部而已,你可知道,天人阁为何会被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吗?” 陈凯之沉吟道:“不知。” 陈义兴一笑:“老夫就知道你不知,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的秘密,可只要它发生过,但凡只要有人知道,就不免会有人记录下来,可许多记录下来的东西,却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示之于人,正因为如此,就有了禁书,就如你方才看的那本河图志,出了天人阁,便再不允许人收藏了,寻常人不得收藏,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便是穷尽一生也寻不到。” “还有……”他随手到了书架旁,抽出了一部书来,接着道:“先秦时,最著名的乃是弓弩锻造之术,你可知道秦弩的威力惊人,可是秦弩在当时的韩人眼里,也不过如此,当时天下最著名的弩,乃是韩弩,你看过荀子的《议兵》吗?那里头说:“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还有魏国的军队,作为战国早期变法成功的强国,更是大量装备弩。“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纵横天下”。” “可你能知道的,却只是天下的弓弩至强者乃是韩弩,却知道韩弩如何锻造吗?” 陈义兴顿了一下,才又道:“可是……这里有。” 陈凯之忙上前,接过了陈义兴手里的书,这部书,竟是关于韩弩的锻造方法…… 他忍不住一脸骇然地道:“天下承平之后,无数的典籍都焚毁了,要嘛是秦人焚书坑儒,要嘛就是大汉独尊儒术,而我大陈,也有关于此的记录,而这些书,别的地方都不允许私藏,唯独是在此,却有留存,是吗?” “是啊。”陈义兴道:“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俯仰古今,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早已藏了起来,它是不允许寻常人知道的,这样做,是为了江山永固也好,是为了社稷传诸万世也罢,其实这都不要紧,于天下人而言,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自然,老夫是宗室,总是不免会这样说。” 陈凯之不禁莞尔一笑。 “可这世上的读书人,总是不免会生出好奇之心,他们所读的,都是别人教他们读的书,正因为如此,这天人阁在许多人的心里,才是挥之不去的一处宝藏,想要一探这古今天下的究竟,或许在这天人阁,未必能寻到答案,可是至少……却能看到冰山一角,单凭这个,就足够让许多功成名就之人舍弃一切,都愿余生留在这里度过了。” 陈凯之不禁唏嘘:“学生似乎明白了。” 陈义兴看着陈凯之,目光中带着赞许,道:“你是最幸运的,我等入了天人阁,都立下了毒誓,永不得下山,而你,却因为三入地榜,便可以随时进出天人阁。” 陈凯之不禁动容地道:“我能将这些书带出去?” “不可以。”陈义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视线扫过一排排的书架,口里道:“这其中的许多书,是决不允许出现在这个世上的。” 陈凯之不禁愣了一下,道:“不过是河图志和天弩制造而已,就算带出去,寻常人见了,怕也制造不了。” 陈义兴摇头道:“这些倒也不至过于骇人听闻,你真的想知道这里头隐藏的秘密?” 陈凯之心里已是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这些……都不算秘密,那么什么才是秘密呢? 陈义兴笑道:“反正你已入了天人阁了,这里的藏书浩瀚如海,你想看什么,谁也阻止不了你,那么老夫就吓一吓你吧,不过就算给你看了,你也不敢胡说,出了天人阁,任何‘胡言乱语’,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的。” 陈义兴说着,边走边道:“走,去九楼,老夫的书斋在那里。” 陈凯之随着陈义兴登楼,这里几乎没有任何趣味,有的只是一排排的书架,各种锦帛、简牍、纸张所书写的书籍。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由想,这数万部书里,不知藏着什么,这个世界到底有何秘密呢? 若是都如河图志还有制弩之术,这对于某些特定的人来说,岂不是一副巨大的宝库吗? 想到这些,陈凯之又暗暗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二人稳步而上,直到了九楼,方才到了陈义兴的书斋。 这书斋可谓是非常简朴,依旧还是琳琅满目的书架,有几个案牍,里间是一个床榻,仅此而已。 陈义兴转身,在他的书架里寻出了一部书来,道:“你看看,这是什么书?” 陈凯之接过,只是第一眼,便不禁一愣,口里惊道:“太祖实录?” 陈义兴笑了,道:“这世上有两本太祖实录,朝中有一部,这里也有一部,只是内容,却有些不同。比如……”他随手翻开了一页,道:“就在这里,太祖高皇帝下旨,尽诛妖人,牵连三千五百四十二人,吴国公陈正道奉旨尽杀满门。” 陈凯之不寒而栗:“尽杀三千余多人的满门,那么什么人是妖人?” 陈义兴的面色却比陈凯之冷静得多,他徐徐道:“在大陈开国之前,不,甚至是更久远的时候,有一群人,力大如牛,迅捷如豹,目似白狼,可夜间视物,这……就是妖人。” 陈凯之心头猛地一跳,文昌图…… 所谓的妖人,理应就是类似于文昌图中的功法了吧,难怪…… 难怪这文昌图如此奇妙,可是五百年之后,除了他机缘巧合下发现了这功法,竟似乎从未有过这种功法的痕迹一般。 这样说来,应该是都被太祖高皇帝杀干净了。 卧槽,够狠! 陈凯之这时候,真想见一见这位高皇帝了,今日的世界,几乎半数是他所创造的,以至于五百年之后,这个天下依然留下了他无数的痕迹。 第三百零七章:皇家秘辛(4更求月票) 见陈凯之一脸震惊的样子,陈义兴似乎觉得有一些好笑。 他叹了口气,才又道:“是不是听了,很是寒心?” 陈凯之想了想,道:“成大事者,莫非都是如此吗?” 陈义兴摇摇头:“能成大事的人,若是只凭这个手段,怎么可能真正的成大事呢?”他瞥了陈凯之一眼,接着道:“在太祖高皇帝实录之中,关于太祖高皇帝知人善任、仁厚节俭、休息养民、善用人材这些,也都是真实的。这个世上,本质有两个太祖高皇帝,一个太祖高皇帝,对于他的敌人,或者是他所认为的隐患,无不如怒目金刚,毫不留情;可另一个太祖高皇帝,对于他治下的臣民,却如沐春风,否则又如何能缔造大陈盛世呢?” 陈凯之觉得有理,用杀戮去对付敌人,消除隐患;用宽厚去对待臣民,得的是民心,大陈能有今天,只怕和这分不开吧。 一味的仁慈,对于帝王来说,未必会有好下场;而一味的杀戮,如何能够长治久安呢? 帝王之术啊。 陈义兴看着陈凯之若有所思的样子,朝他笑了笑道:“听到这些,一定很骇然吧。那么老夫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会令你更加骇然。” 陈凯之觉得和陈义兴在一起,就如一对忘年老友,他倒没有因为陈义兴是靖王而态度有所改变,很坦然地颔首道:“还请赐告。” 陈义兴道:“事实上,太祖高皇帝也是妖人,据说太祖高皇帝亦是力大如牛,目光如炬,只不过……” 这一点,陈凯之倒已是猜测出来,否则那文昌图哪里来的? 这太祖高皇帝,倒还真是城府深不可测啊,他消灭了一切的隐患,自己却拥有这样的奇术,至于文昌图,多半是用来想将这奇术传授给自己儿孙的,可是却又不能明传,于是他驾崩的时候,留下了那部祖传的御书,本以为作为自己的遗物,继任自己的皇子皇孙们一定会好生的诵读,转而就能发现其中的秘密了,谁料子孙们并不争气,虽然满口克继太祖大统,可多半做了皇帝之后,将这书丢到了爪哇国去了,表面上是礼敬有加,可谁有心思去读呢? 最后的结果,就是便宜了陈凯之。 陈义兴深深地看着陈凯之,反而陈凯之的淡然令他感到意外,不由道:“你不觉得惊讶?好吧,看来这于你来说,也不过如此。这天人阁的秘密,浩瀚如海,那么……老夫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陈义兴显然想培养陈凯之对天人阁的兴趣,甚至有挽留陈凯之进入天人阁,成为学士的私心。 这天人阁中苦闷,若是多一个忘年小友,该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陈凯之似乎也感受到了陈义兴的心思,只是莞尔一笑道:“还请赐教。” 陈义兴凝望了一眼,道:“十三年前,太后生了一个孩子。” 陈凯之不由道:“无极皇子?这个,我倒是听说过。” 一说到无极,陈凯之心里微微一沉,因为他突然想念起了另一个无极。 此时,陈义兴徐徐道:“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并非是太后的亲儿子。” “嗯?”陈凯之一愣:“这绝无可能。” 陈义兴笑着摇摇头:“其实老夫在入阁前,也不相信,可入了天人阁,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你可听说过诸子百家?” 陈凯之略有一些印象。 陈义兴则是继续道:“这些人,穷途末路之下远遁,可从来不肯甘心,有不少人潜伏在宫中,当时宫中便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她也有了身孕,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小小宫娥,先帝只是无意间临幸了她,而恰巧这个宫娥和太后是一起临盆的,此女便是诸子百家的人,原是入宫,监视和打探消息之人,于是在那一夜,她和她的党羽,将两个皇子掉包了。” 这倒是真令陈凯之感到意想不到了,他忍不住地道:“如此说来,这无极殿下,根本不是太后的儿子,而是那诸子余孽的女人所出。” “哎……”陈义兴叹了口气:“是啊。” 陈凯之依旧有些难以置信,不禁问道:“那么太后真正的儿子,下落在哪里?” “那个女子,不久之后便悄然的带着孩子出宫去了,至今不知所踪,先帝曾震怒,派人四处搜寻,最后也无疾而终,不得已,便下了禁口令,知道这女子下落的人,已是越来越少了。” 此时的陈凯之,心里莫名的浮现出了那张令他能感受到慈和的脸,忍不住又问道:“太后知道留下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亲儿吗?” 陈义兴摇头:“不知道。” 陈凯之觉得事情有些复杂,下意识地皱起了深眉,随即道:“既然不知所踪,这样说来,那个女子所带出去的皇子,十之八九就是真正太后所出的皇子了,或许这个人才是大陈真正的皇太子,那么他有什么特征呢?” 陈义兴想了想,从书架里取出了一部书:“这是宗室的黄册,里头有诸皇子诞生的记录,那女子的儿子,叫陈无极,而皇太后所生的皇子,被那女子掉包之后,与之销声匿迹的皇子,还未赐名,不过此子却有一个特征,他的大腿一侧,有一块胎记。” “我瞧瞧。”他弯着腰,翻开了书,一个弯月形的胎记便映入眼帘:“你看看,便是这个。” 陈凯之接过了书,身躯不禁一震。 因为自己的大腿一侧,也有一块胎记。 也恰恰是新月形。 不对,不对…… 陈凯之目中满是疑惑。 自己是孤儿没有错,可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啊…… “那个孩子,结果如何?” “不知道。”陈义兴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孩子一直不知所踪,而另一个孩子,也就是无极皇子,太后以为是自己所出,细心的养着,谁料却被宫中的一个姓杨公公抱出了宫去,自此也是不知所踪,而这杨公公,到底是谁指使的,也只有天知道,哎,原本先帝有两个皇子,谁料……竟都不知所踪了,想必极有可能已死了吧。” 陈凯之很少会对一件事太过在意,可现在,他却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味,又问道:“那么为何此事不禀明太后呢?” 陈义兴淡淡道:“这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两个皇子都已销声匿迹,而当今,赵王之子已经登基,现在若是禀明,会是什么后果呢?” 陈凯之颔首点头,是啊,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何况……陈凯之现在竟心乱如麻起来。 我去,哥们真的有这个胎记啊,可问题在于,自己绝不可能是那个太后真正的孩子,以后……看来得小心一些了,若是被人知道,那赵王一定会杀人灭口吧。 这天人阁,果然掩藏了太多的秘密。 不对…… 陈凯之深深地看着陈义兴:“此事如此隐秘,便连太后,尚且都不知情,那天人阁又是如何知道?” 陈义兴一笑:“既然有诸子余孽,为了防止这些人为虐,自然而然会有专门的一批人负责针对这些诸子余孽进行打探,而这些人,叫儒子,他们无孔不入,甚至有人深入了极北之地,他们所打探的消息,是秘而不宣的,唯独这天下,只有天人阁,还有北燕的崇文馆,大楚的正心堂等地,会按时送一些消息来,用作存档,老夫这些学士,是最牢靠的人,绝不会透露出一分半点。” 陈凯之不禁咂舌,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得有一点多了。 卧槽,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啊!早知如此,陈凯之还真不愿来,他所立下的志向,暂且只是一个大土豪,可没想到,真要去揭开什么秘密,上一辈子总有某些杂志,动辄危言耸听,什么地心秘密,什么外星人造访的传闻,陈凯之理都懒得理,因为这东西距离自己过于遥远,他更愿意活在当下。 可现在最给他震撼的,却是那块胎记。 自己明明不是太后的儿子,可为何这胎记竟是一模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这个秘密,决不可让人知道,而今,新皇已经登基,还是小心为好。 他深深地看了陈义兴一眼,道:“这天人阁里,若只是这些秘闻,就太过无趣了,难道就没有一些……对学业有帮助的书?” 陈义兴有些失望,还以为陈凯之对于这些一定会有兴趣呢。 年轻人都不是爱猎奇吗? 看来自己老了,对于年轻人的想法,愈发的难以明白了。 他笑了笑,道:“有,这里的书,包罗万象,不知你对什么书有兴致?” 陈凯之想了想道:“除了这些所谓秘闻,其他都有兴趣。” “那可就太多了,只怕在这里,说上几日几夜也说不完,不如我们先去拜见其他学士吧,噢,现在天色不早了,你今日怕是要留宿在此,所以也不必急。” 陈凯之点头:“有劳殿下。” 陈义兴朝他一笑:“你的心,有些浮。” “什么……”陈凯之呆了一下。 他的面色确实有些不自然,方才的消息,实在有点让自己震撼,他脑海里,依旧还在想着胎记的事。 第三百零八章:非同凡响(5更求月票) 事实上,这胎记的事,实在给了陈凯之足够的震撼。 至少现在他还没回过味来。 先帝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宫女所生的,而这个宫女,竟和什么余孽有关,而另一个,太后所出,可……竟和自己一样,有一块胎记。 不对,不对,自己在上一世就有这个胎记了…… 可是为何,这个皇子的胎记竟和他的一般无二呢? 那……这个皇子现在是生是死呢? 想来……已是死了吧,如若不然…… 靖王殿下,想用秘密来吸引陈凯之,而陈凯之,却被这秘密给吓住了。 即便是平时镇定如他,一时也无法消化这个消息,他心情复杂地随着陈义兴继续登塔,心里却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 直到晕乎乎的被陈义兴领到了一处地方,这里便是聚贤厅了,陈凯之走进去,目光却有些呆滞,只见这里早有六个学士跪坐于此,而后,所有的目光都朝他聚焦而来。 杨彪和蒋学士诸人,很期待见一见这位陈凯之,等陈凯之到了,所有人还是呆了一下。 因为……太年轻了。 可怎么看着,这小子竟有点呆滞?不会是个书呆子吧?莫非是没见过大世面,到了天人阁,给吓傻了? 杨彪含笑,他本是想板着面孔,显得正式一样,可转念一想,太过严肃,反而不好,还是对他和善一些,免得他受惊。 蒋学士也收敛了方才不怒自威的模样,换上了笑脸道:“陈凯之?” “啊……”陈凯之略显失态。 心里的震撼,久久不能平静啊。 众人看陈凯之的反应,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果然是个黄口小儿啊,就算已是三入地磅,可见了吾等,终究有些紧张。 “来,坐。”杨彪不得不露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陈凯之这才醒悟,突然一想,去你的,这什么鬼秘密,再出奇,可和我有个一毛钱关系,管他呢。 他终是心神清晰起来,人就是如此,什么都想开了,便无所畏惧了。 这个时候,他收拾好心里,才有了心思打量起诸学士,忙作揖后,才乖乖地跪坐至空案之后。 杨彪还未开口,急性子的蒋学士便迫不及待地道:“陈凯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谓精辟,只是天下的官吏,俱都有私心,那么,是否可以说,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是空想呢?” 虽然态度尽量的客气,可是这第一个杀威棒还是下来了。 这里可是天人阁,是大陈顶尖精英的所在,蒋学士先想试试陈凯之的斤两。 此时,陈凯之心态已经摆正了,只略一思索,便一脸正色地道:“儒家讲究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可天下绝大多数人,却多是不仁、不义、无礼、不智、无信、不温、无良、不恭、更无俭让,至于忠孝,倒是略有,怕是也不多,勇者便更少了,至于恭廉之人,如公之所言,那就更为凤毛麟角,难道就因为如此,我等便不要继续倡导仁义,推行教化吗?” 蒋学士不服气,你还嘚瑟了? 其他的学士都莞尔,都想看看蒋学士如何说服这个小子。 蒋学士呷了口茶,才漫不经心地道:“因为仁义礼智,乃是道,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却是国策啊,前者重在教化人心,后者却为经济之道,不可一概而论。” 陈凯之笑了笑道:“公之所言,也有道理,可学生以为,蒋学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愿闻其详。” 陈凯之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固然是草率,可要真正去施行,未必就是坏事……” “且慢着。”蒋学士深谙辩论之道,强行打断陈凯之的话:“贸然施行,若是不合适,岂不是天下大乱不可?” 众学士纷纷颔首,觉得有礼,其实变革,谁都想,可是俯仰古今,有变革而强国的,也有因变革而衰亡的,说穿了,风险太大,与其冒这样大的风险,倒不如苟安。 陈凯之一笑:“如何不能试?其实可以先从一县开始,命人去尝试,自一县中的尝试中发现它的问题,再进行修改和完善,等到有了成效,再往一个府推广,府比县大,可能会遇到更大的难题,可这并不要紧,发现了问题,去解决便是,若是有官吏贪墨,那就用严刑峻法去约束它,若是官府有处置不周之处,就针对情况,定制更好的方法,若是百姓们无法承担,那就衡量一个尺度,使双方都可接受。你我在此,坐而论道,每日可以想出千千万万种惠民之策,可也只是在此空想而已,于民何益?于国又有何益?” 陈凯之笑了笑:“总而言之,无非就是尝试,不去尝试,怎么知道可以不可以呢?一个府若是推广成了,就可以推广至一省,天下的事,若是觉得可行的,就该去实践,若是学生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当真有错,那么若是实践之中出了问题,学生可以第一个请罪,可若是实践的好,为何不去做?学生是读书人,深知坐而论道,何其容易,写一篇文章,也不过费一些笔墨的功夫而已,即便是学生与公在此辩驳,胜了如何,败了亦如何?这对于天人阁之外的世界,又有什么影响呢?” 此时……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蒋学士的论点很简单,就是攻击陈凯之的论点,其实任何论点都有错误,陈凯之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怎么可能会没有漏洞呢?甚至里头有着很多漏洞,所以要找到漏洞,实在太容易了。 大家还以为陈凯之这个家伙,一定会针对这些漏洞,和蒋学士进行一次激烈的交锋。 而事实上,蒋学士也期待陈凯之在这些问题上纠缠,因为陈凯之一旦和他在这方面交锋,势必会陷入被动。 谁晓得陈凯之这个家伙,直接撇开了这些缺点,抛出了实践论。 先从一县试点,之后再慢慢推广,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实践的本质,压根就不在于完美运行,本质在于,在实践的过程中,去寻找漏洞,去找出问题,去尝试解决问题。 呼…… 这意思是:别瞎比比了,撸起袖子加油干才是最实际,哪有这么多废话。 直接将蒋学士搜肠刮肚预先所想好的一切缺陷吊打,这几乎等同于是惨不忍睹地将蒋学士按在地上摩擦。 此时,陈凯之继续道:“蒋学士方才所指摘的问题,学生非但不进行袒护,反而要极力赞成,因为学生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本就有错误,可只要吾等认为我们的方向没有错,那么提出越多的问题,才可在实践之中,去找出解决的方法。” 陈凯之朝蒋学士拱手作揖,很诚恳地道:“公之所言,学生深以为然,此乃金玉良言,唯有先生的高论,方可使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将来在得以实践之后,找出更完善的方法。” “呃……” 蒋学士突然觉得挺尴尬的。 说好了的下马威,结果……这个画风,怎么有点怪怪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输了,几乎是完败,当自己自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攻击陈凯之论点的手段和方法时,陈凯之直接将这些揪出来的错误,当做完善的良方。 蒋学士终究是好面子的人,此时如鲠在喉,既不好再反驳,又有点骑虎难下。 陈凯之则是笑吟吟地继续道:“学生自从来了天人阁,得见先生,方才知道天人阁果然非同凡响,历来文人之间,多是相互吹捧,吹捧的多,批评的却少,尤其是许多批评,词不达意,不知所谓,唯独先生没有因为学生是客人,而对学生口下留情,反而字字如刀,对学生的文章提出质疑,所谓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先生如此,教学生佩服,君子相交,本就该相互拾缺补漏,只有这样,才可以使人受益,学生多谢先生。” 这样也行? 蒋学士一时目瞪口呆。 好了,现在人家的梯子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这时候还愣着做什么,当然是按着节奏走,赶紧就坡下驴了。 蒋学士心里暗道厉害,初时他还以貌取人,现在才领略到内里果然是非凡,他忙道:“哈,老夫确实是想要考教你,不错,很不错,老夫没有看错人。” 陈凯之则朝他点点头。 心里想,这算不算过关了呢? 这时……却听杨彪咳嗽一声,接着道:“方才的高论,使人耳目一新,却不知此论,从何所得?” 额……这个观念,确实是有些超前。 不过陈凯之也拿捏不准这实践论,会不会招致这个时代的人反感,他抬眸看着杨彪,却见杨彪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很希望和陈凯之继续探讨下去。 陈凯之不及多想,便道:“这是学生胡口乱说,此戏言也,请莫当真。” 杨彪却是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反而不依不饶地道:“不不不,这绝非戏言,陈凯之,这里乃是天人阁,你不妨细细来说一说。” ………… 抱歉,更晚了,今天的思维有点迟钝,码得比较慢,好了,老虎休息了,大家也早些睡,晚安! 第三百零九章:开宗立派(1更求月票) 杨彪心里,被震撼了。 陈凯之所提出来的新颖思想,对于蒋学士来说,或许不过是双方争辩的论点,可是于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经济之道啊。 “就以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论,你详细来说说。” 杨彪看着陈凯之,眼中闪着期待的光彩。 陈凯之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了,纵有再厚的脸皮,也抵不住这热情的目光啊。 心里略思索,陈凯之便道:“可先从一县做起,先任命一个勇于任事的官员,推行此政,先加税赋,而后再着手,让官府出面,建设农用、民用设施,以三年为期,观察后效,若是发现问题,则上呈廷议进行讨论,寻找解决的办法,再针对问题,对症下药,该县可以全力推行新政,而新政的得失,则进行各种的研讨,最终得出利弊,若是成功,则推至一府,再推至一省,最终惠及天下。” “这样的做法,其利有三,一者,即便是出了问题,也不至波及太广。其二,可以在推及天下之前,进行论证和讨论,甚至及时做某些防范,其三,可以使朝中诸臣,对其进行广泛讨论,而这种讨论,便再不是坐而论道了,而是根据实践中所出现的问题,就事而论事。” “这便是学生的实践之论,历来诸国,富强者无不自革新而始,可革新的风险过大,贸然行事,一旦出错,则悔之莫及,可若是不去实践,岂不徒劳无益?” “学生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好是坏,若只此坐而论道,没有任何的意义,所以,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必须辅之以实践,方方才能成功。” “其实何止如此,今日天下的一切,都是自实践中得出,就如……”陈凯之手指着杯盏中的茶水:“先民们若不去尝试,不亲口去冲泡这茶水,如何能知茶叶的甘苦呢?当先民们尝试之后,大家才可以喝茶,这千百年来,茶艺在实践中,又经过了多少次革新,方才有今日的滋味呢?这俱都是匠人们一次次的尝试的结果,吾等在此喝茶,正是受了他们的恩惠。” 说到这里,陈凯之一笑,手指蒋学士的纶巾儒衫道:“先秦时,衣饰有今日之华美吗?那时多是绢、绨、纱、素罗而已,可时至今日,天下万物,哪一样不是自实践而出?而今之剑,为何多是三尺之长,诸公认为这是为何呢?” 陈凯之却是自问自答地继续道:“这是因为以而今之锻造,剑过三尺,则容易弯折;若是过短,则用剑便多了凶险,无法制敌,是以我大陈之剑,长三尺。这……又何尝不是无数的工匠,一次又一次的得出。” 蒋学士若有所思,他一直想辩倒陈凯之,此时忍不住道:“你说的都是匠术,不能服众。” 这也很有道理,陈凯之只是纠结在匠术上头,所举的例证,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陈凯之这时才突的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离经叛道了。 在这个儒家倡导的世界,自己说的这些,确实容易引人反感。 不过读了这么多书,用孔圣人的逻辑来武装自己,这是陈凯之无往不利的本领。 陈凯之含笑道:“学生这是先用小道,从而引申出大道。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至圣先师又曰:君子欲纳于言而敏于行。所谓事难行,固要敏;言易出,故要谨。” “你看,至圣先师,不就是在倡导大家多去实践,而少来空谈吗?先师圣明啊,学生正是从中,得到了圣人的启发,方才有此感慨。” 事实上,孔圣人就是一个框,因为子曰过太多的东西了,所以但凡读书人想要论证自己观点,随手便能从子曰里寻出自己的合法论据。 蒋学士这时默不作声了,他不得不佩服,陈凯之这个家伙的口舌之能实在厉害。 此时,陈凯之接着道:“其实这天下万物,说得再好,唯有实践之后,方能得到真知。这本是圣人的教诲,可是当今天下,风气却多是以空谈为主,其实讨论并非是坏事,只是脱离了一切实际,做无用的讨论,又有什么用呢?” “吾等读书人,上得皇恩,更蒙先师教诲,下承黎民百姓,为百姓所敬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理应兼济天下,若只是一味的坐而论道,对于天下,没有任何助益,就如学生这般,蒙诸公不弃,得以文章三入地榜,荣耀加身,名传千古,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传世的文章,何其多矣,可是上能报国家,下能安黎民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学生之志,不在于文章,文章只是让学生明白事理,去看破万物的本质,四书五经,是教诲学生什么可以为,什么事不可以为,何为仁,又何为义,可是……” 陈凯之顿了顿,才继续道:“可是学生不以此满足,学生以为,至圣先师所言,学生还未做到,君子讷于言而敏于事,学生文章太多了,言的太过了,可是真正的事,学生惭愧,至今还未做过一桩。” 这个时候,在聚贤厅里,诸学士们却是鸦雀无声。 杨彪突然意识到,这一番对谈,竟是…… 他沉思了片刻,眼眸猛地一张:“此论,足以开宗。” 开宗? 诸学士们顿时愕然。 所谓开宗,便是开宗立派。 当今天下,儒家的学派不少,比如儒家八派,而这儒家八派之下,又有无数的分支。 陈凯之的这一番用儒家的招牌来解释实践论,实在令人耳目一新。 可是开宗立派…… 开宗立派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它需要大量的论述,也需要许多弟子或者是大儒协助着去完善理论。当然,还需要得到广泛的传播,至少需要有一批铁杆的得意门生。 以上这些,都是必要的条件。 自然,这里头最核心之处就在于,你得有一个能够自我完善,同时具有很强说服力的核心思想。 杨彪起先只能很想见识一下陈凯之的内里有多少的真才实学,可没想到陈凯之竟如此出彩,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真的被说服了。 别人如何,他不在乎,陈凯之虽然说的并不深,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便是……这实践之论,确实可以解释天下万物的道理。 譬如,为何各国保持均势?这是因为经过了数百年的攻伐,无数的皇家和将军们进行了实践,最终才得出了结论,那便是谁也没有吞灭诸国的能力,最终偃旗息鼓。 又如这最简单的衣食住行,乃至于圣人的学说。 此时,他眼眸一亮,心里感触万千,他曾是宰辅,太明白夸夸其谈的危害了,若是现在自己主政,多半这陈凯之一席话,就足以让他去实践实践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吧。 此时,杨彪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般,期许地道:“这是你心中所想,可有其他的论述吗?” 其他学士,只是听陈凯之的话有理,哪里有杨彪这般醍醐灌顶之感,毕竟杨彪对此的理解更为深刻,他认为……这并非不是富国强民的良方。 所以当他说出开宗的话,不只是蒋学士不理解,便是陈义兴,也觉得反应过了头。 陈凯之则是想了想,才又道:“有倒是有,可是学生一时半刻,也无法细细说出来,总觉得有千头万绪,还需整理。” “整理,整理好啊。”杨彪很是雀跃地道。 往常,他虽不至于非常严肃,可也正是正经八百的样子,可此时,他眉开眼笑的,宛如一个老顽童,哪里有半分肃穆的样子?他甚至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他的人生经历,一直和其他的大儒不一样,他总是觉得自己的所学和自己的所见,有时候总会有一些偏差,书中的东西,看上去总是有道理,可是在实际应用上,却发现难以推及,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疑惑,这个疑惑,一直都盘绕在他的脑海。 陈凯之的这一番话,却令他突然解开了一切的疑惑。 他左右瞥了一眼诸学生,看着他们脸上的不解,心里突的有着一个感慨,和他们说话,真的够没有意思啊。 于是他眼睛放着亮光,直直地盯着陈凯之道:“不妨,你我秉烛深谈,事不宜迟,老夫在书斋之中,虚位以待。” 陈凯之也是服了自己,居然能将儒家和特么的实践论给结合起来,不过他自然清楚,后世的一切思想,在这个时代,若是不披上一个孔圣人的外衣,这都是找死。 至于杨彪所表现的热情,却也令陈凯之不禁咋舌,他左看看,右看看,却见其他学士都是一脸苦笑,显然也是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杨公,今日实在是太失态了。 陈凯之犹豫了片刻,却是略带几分为难地道:“可是……可是学生的肚子饿了,饥肠辘辘。” 呀……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原来已不知觉间,到了傍晚时分,该吃饭了。 ……………… 这几天晕乎乎的,都没怎么注意订阅,可是今儿一看,老虎不但头晕了,还心阵阵的痛,这订阅伤人心呀,好吧,老虎只能说,求支持求订阅求安慰! 第三百一十章:著书立说(2更求月票) 该吃饭了。 即便是在这天人阁的学士,亦是需要吃五谷杂粮的。 杨彪也只好唏嘘,命人上了糕点来,陈凯之看了这里的食物,不禁蛋疼,这…… 果然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只见摆在跟前的,只是一些粗茶淡饭,他也只好味同嚼蜡地吃了。 此后又有人上了茶,茶水饮尽。 杨彪已经迫不及待了,笑呵呵地朝陈凯之招招手:“来吾书斋。” 虽吃得朴素,都还管饱了,陈凯之肚子舒坦不少,看杨彪那一脸期待的样子,只好抬起脚步,亦步亦趋地尾随着杨彪至十三层。 杨彪的书斋也很是古朴,不见任何花哨,陈凯之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杨彪跪坐下,双手交握地放在腹部前,深深地凝视陈凯之,才道:“你可以修一部书。” 陈凯之一呆,满是不解地抬眸,一双清澈如水的盈亮双眸迎视着杨彪的目光,困惑地凝着眉。 “书,什么书?” 杨彪笑容可掬地捋须道:“自然是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说句实话,此句虽出自《论语,里仁》篇,可真正关注的却是不多,你的实践论,出自于此,何不自己丰富它,使它畅行于世呢?” 陈凯之不禁苦笑,他终于明白了杨彪的意图了,他是希望传播这种思想。 而今的儒家,虽然大行其道,不过宗派林立,有无数的学说,当然,绝大多数学说,都不太流行,真正流行的也不过七八种。 所以提出自己的思想,其实倒是容易,只不过……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先要著书立说,其后再需得到衍圣公府的认证,唯有如此,方才准许进行传播。 杨彪这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名气来让全民知道这种思想。 现在杨彪提议自己著书立说,陈凯之垂眸认真地想了想,旋即却是摇了摇头,沉吟道:“学生虽得学子爵位,又蒙诸学士不弃,得以三入地榜,可是著书立说,资历还差得远。何况,学生方才不过是随口一提而已;学生的志向,就如方才学生所说的,学生写了太多的文章,可是这些文章终究只是空谈而已,学生希望能够参加科举,金榜题名,多去做一些事。” 杨彪面色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陈凯之会拒绝,这么好的提议,陈凯之居然不赞同。他在心里默默的感慨着,这个小子,有点不开窍啊。 仕途固然是前途,可著书立说,将来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啊,这眼光得放远一些。 杨彪有点恼怒,可细细一想,人家说的也没错,人家所奉行的便是实践的思想,自然该去实践,著书立说,不就是空谈吗? 没有实践,旁人也不会轻易相信的,毕竟每个人的观点、想法都不一样的,只有实现了,旁人才会相信你。 思此,杨彪慢慢心平气和起来,顿了一下,却道:“你且等一等。” 说罢,他站了起来,从书架里取出了几张宣纸,接着提笔、下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陈凯之则跪坐在一旁去看,眼眸不禁惊讶地一张,杨彪所记录的,竟是方才他在聚贤厅中所说的话。 “杨公,这是……” 杨彪待大致记录了下来,才抬起眼眸,一脸笑盈盈地朝陈凯之说道。 “此书你若是不著,老夫来著,吾为政数十年,虽也略得一些薄名,却深知治国之艰辛,现在天下承平,因此朝野内外,浮夸清谈的风气日甚一日,这样下去,可如何得了?你这实践之学,发人深省,令人耳目一新,老夫并不知道这部书立出来,最终会有什么反响,或者随波逐流,最终湮没于长河,可诚如汝之所言,若是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老夫所做所为,是否可以检验呢?其实……进入仕途是实践,著书立说,也是实践。” “自然……”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整个人越发亲切和蔼:“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闻道有先后,老夫虽是年长你不知几何,可汝却先闻其道,在这方面,你是老夫的老师,从现在起,老夫希望能够随时和你攀谈,整理你的言行,要修出一部书来,你看,如何?” 陈凯之惊得目瞪口呆,清隽的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居然给自己立说? 他看着杨彪一脸认真的模样,陈凯之的嘴角微微张了张,想说些什么,突的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此刻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这个世上,见识过太多的套路,那些利益熏心,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真是不知凡几,可他也见过似恩师那般,淡泊名利之人。 至于这位杨学士,以他的名誉和声望,自己和他相差,是何其的悬殊,可是他竟…… 要知道,著书立说,一般都是弟子做的事。 比如孔子的论语,就是他的弟子们整理了他平时的言行,从而编成。儒家各派能够盛行于世,都和弟子们总结归纳了孔圣人的思想分不开关系。 这本来是弟子的事,可是杨彪居然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身份,要为他陈凯之著书,这似乎是破天荒的事。 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眼眸带着满满真挚的看着他的杨彪,陈凯之汗颜道:“学生何德何能,杨公此举,学生愧不敢当。” “不。”杨彪郑重其事地摇头,格外认真地看着陈凯之,道:“老夫心中没有市农工商,也没有你陈凯之,老夫心里有的,是……道!” 杨彪那刻画着苍老的唇边勾起了一抹坦然的笑意,随即捋着须继续道:“老夫闻道,就该将这个道给记录下来,好让更多人知道,使更多人如老夫一般,醍醐灌顶。这才是兼济天下,是为苍生所谋划。” 也许怕陈凯之误会,也怕陈凯之不敢跟自己敞开心扉交谈,此刻的杨彪,竟是真诚的像个求学着,娓娓地将自己的心迹表明给陈凯之听。 “老夫活了许多许多年了,也经历许多许多的事,到了今时今日,功名利禄,不过是浮云之事,早已看厌了,只是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惑,这个疑惑,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其实也是老夫当初毅然登上天人阁的原因之一,而如今,既然这个疑惑解开了,那么为何还要让天下许多似老夫这样的人,心里有了疑惑,却苦苦冥思呢?” 越说,越激动,杨彪的眼帘微垂,竟是像在说自己的故事,滔滔不绝地说着。 “老夫此举,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自己啊,朝闻道、夕死可矣,老夫可以死,甚至你也可以死,天人阁诸公,无一不可以死,可是这道,却需恒古永存,你看这天人阁,藏书浩瀚如海,这都是先贤们所遗留的,它给我们指明了疑惑,也给我们道出了世间的真谛,老夫来立说,这不是什么耻辱的事,若能为后世进入天人阁的人,为后世这天人阁外的读书人,去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又有什么妨碍呢?吾闻道,则希望后进之人俱知此道,陈凯之,该是老夫感谢你,你无需致歉。” “现在。”杨彪深深凝眸,抬首看了陈凯之一眼,继续道:“老夫有一个疑问,若是实践,过程中出了差池,该当如何?” 难得遇到个有身份还能如此真切对人的,更何况杨彪这可谓是推心置腹了,陈凯之也没顾忌了,便也将话匣子打开了。 “这就需要辩证来看问题了,事物的发展,绝不可以对错而论,譬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在实践过程中,它不可能使所有人得利,也不可能使所有人失利,这时候需要搞清楚的是,谁是失利者,谁是得利者,看待事物,决不可只看一时,所以,实践是一个反复论证的过程,而绝不是只看到了某个结果,从而就做出一个总结,如此,实不可取。” 杨彪闻言,不解地皱眉念道:“辩证?” 陈凯之用心地想了想,继而认真地跟杨彪分析起来。 “就如征税,有人田产多,因而收了更高的税,势必变成了失利者,可若是将这些税,用在引水灌溉,使劣田成了良田,良田成了肥田,从而导致亩产大增呢?那么最后得利的,反而是田产更多的人,所以事物是发展的,它并非是静立不动,在实践中出现问题,想要分析和讨论,决不可一蹴而就。” 杨彪颔首点头:“不错。” 下一刻,他提笔继续记录下来。 这些对话的文稿,自然会进行重新的修饰和改编,最后编撰成书。 当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现在,陈凯之给他开启了一个新的大门,他突然发现,自己上半生的所有疑惑,尤其是施政上所遇到的许多难题,如今在这里,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就如同样一项国策,反对的可能是某一部分人,可是数年之后,可能歌功颂德的亦还是这些人,他虽然知道了事情的本质,却无法去做到归纳,可在这里,陈凯之解开了他的疑惑。 第三百一十一章:乐趣(3更求月票) 若是寻常的读书人,是很难有此疑惑的,因为大多数温室中的读书人,从四书五经之中,只读到了好坏对错四字。 什么人好的,什么人是不好的,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于是黑白分明,于是正邪不两立,于是有了善恶,有了忠奸,有了是非。 正因为这种最蛮横的划分,导致杨彪产生了如此大的疑问,因为在实干家眼里,正未必就一直正,邪也未必一定邪,忠未必是愚之忠,奸者亦非一定是时时刻刻大奸大恶。 事物的复杂,远超许多人的想象,这绝不是单靠一部论语就可以解释得通。 他将自己的疑问,一一问出来。 而陈凯之则是想尽办法去答,其实他也不知道,最后杨彪会将书编成什么样子,到底是好是坏,而他更像是一个老师,只负责回答学生的问题。 可这难免枯燥,只见外头的天色也不早了,陈凯之有些困顿了,便起身告辞。 杨彪面带遗憾之色,他看着自己案牍上,这密密麻麻的稿子,却是苦笑道:“虽是记录了洋洋千言,可老夫却是发现疑惑竟是越来越多了。” 陈凯之汗颜,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愧意,道:“是学生说的不好。” 杨彪轻轻摇头:“不,是太过新奇了,以至提出一个问题,却又衍生了更多的问题,这非是你的问题,而是老夫无知罢了。” 陈凯之想辩解,却见杨彪压了压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此书,老夫预备分为十一至十三篇,书名便叫《陈子》,《陈子十三篇》亦或《陈子十一篇》,如何?” 陈凯之再次汗颜,橙子十三篇啊,这名儿怪怪的,而且……有点太招摇了。 杨彪见陈凯之默不作声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自然,这是老夫修撰的书,书名自然是老夫来拿捏,你不要总是拘谨。你以往的言行,可有人记录吗?” “记录?”陈凯之微微一怔,满是困惑地看着杨彪,他的话还需要记录? 杨彪捋须笑着道:“各学成书,多要记录一些平时的言行的,譬如,你是否有笔记?” 陈凯之摇头道:“学生学业繁忙,不曾有。” 他突的想到了自己的师兄,那家伙似乎有记日记的习惯,正待要开口,却猛地想到了什么,立即三缄其口。 呃……师兄所记录的东西,自己虽没去看过,不过想必……咳咳…… 还是算了吧,鬼知道他都记了什么东西。 杨彪则是露出了失望之色,不禁皱眉道:“无妨,老夫会去搜集,你现在与谁同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陈凯之心里有些不安了,若是师兄哪里记录了什么不该有的话,那自己岂不是…… 虽然有些担忧,陈凯之却还是老实地道:“学生的师兄。” 杨彪颔首:“这等事,也急不来,老夫还是太急了,老夫著老夫的书,你呢,有闲时,可登天人阁,和老夫说说话就行,至于其他的事,就不需你来处置了,明年开春就是春闱了吧,你既然学业繁重,老夫亦不强人所难,你既有功名之心,老夫尽力不叨扰你就是,不过,一月登上山中两三日,可好?” 陈凯之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别看他方才还对着那北海郡王拽拽的,可到了这里,他却乖巧得很,他深深地作揖道:“有劳。” 杨彪似乎很高兴,含笑道:“老夫还需找几个帮手,那蒋学士,方才虽和你辩论,其实他是一个外冷内热之人,你不必放在心上,事实上,他是极欣赏你的,这《陈子》,多半还需寻他帮忙,他的文风最是精炼,由他润色,是再好不过了。还有靖王殿下,靖王殿下博闻强记,最擅长的乃是总结归纳;李学士为人谨慎,是真正的名儒,寻他来斟酌文字,可以免得引来别人的口舌。” 陈凯之心里再一次给吓着了,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杨公,是要发动整个天人阁来玩票大的啊。 让天人阁的学士们都帮自己打下手,这将来恐怕又惹非议呢。 这样的做法让他很不适,可是天人阁是天下学者向往的地方,这些学士更是天下百姓崇敬之人,他怎么能拒绝? 而且,他看得出杨彪是真心实意的,他又怎么拒绝得下? 他只是说了一声辛苦,心知未来隔三差五上天人阁,是逃不掉的了,至于心里的想法,还有两世为人,站在无数巨人肩膀上所感悟的东西,这些日子,只怕也要进行一次总结,也免得浪费了杨彪的好心。 他朝杨彪深深一揖,旋即出了书斋,却是去寻了陈义兴,陈义兴在书斋里给陈凯之收拾了一个小卧室,于是陈凯之便在这睡下。 次日醒来,有童子送来了茶点,陈凯之问杨公何在,这童子答道:“昨夜杨公一宿未睡,整理书稿,清早才睡下。” 陈凯之不禁唏嘘,便一个人漫无目的在这天人阁里穿梭,这里的书实在太多了,他随手寻了一本,竟是关于墨家兼爱之书,陈凯之不禁咂舌。 在这天人阁之外,百家诸子之书几乎都已经绝迹了,不料在这里,竟可以看到。 陈凯之知道,这里的书,是决不允许带出天人阁的。 不过这对陈凯之而言,这并非是难事。 无外乎,不过是将其背熟便可以了。 猛地,他眉毛一挑,像是想到了什么。 对啊,哥们不就是一个移动的图书馆吗? 这里的书,若是都牢记在心,岂不是…… 陈凯之微微凝眉,除了一些犯忌讳的书,或者说涉及到了所谓秘闻之类的书籍,只要自己全数记下,等自己的飞鱼峰修成了,到时再写出来,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天人阁也只是说让你不准带书出去。 而飞鱼峰,完全是自己地盘,就算将书写出来,谁能过问呢? 可问题在于,这些书将来给谁看呢? 所谓太祖高皇帝的秘闻,陈凯之一概不感兴趣,可是那河图志,还有那韩弩志,以及各种杂学,这些书籍,或许对于许多人无用,可对于陈凯之来说,却是有用极了。 这便是一座宝库啊。 想想看,将来若是在飞鱼峰建立一座图书馆……然后…… 陈凯之说做就做,凡事倒也不急,先从一些感兴趣的书籍开始,接着一目十行的扫过,心里大致地记下,在这无趣的天人阁里,陈凯之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乐趣一般。 时间眨眼而过,直到了正午,童子才来请陈凯之去用餐,陈凯之这才心有遗憾地将书收回去。 到了用餐的地方,杨公还未起,陈义兴与陈凯之同坐,对面的蒋学士,看起来也没睡好的样子,似乎是昨日输得有些彻底了,估计心里依旧不服气,一直在想如何给陈凯之一些威慑。 陈凯之看着这粗茶淡饭,一面听陈义兴低声道:“方才见你在那里看书,怎么样,乐在其中了?若你想入天人阁,成为学士,杨公一定准许的,诸学士也会欢迎之至。” 陈凯之摇摇头,只是叹息。 “怎么,你心里还念着功名?”陈义兴显得遗憾。 陈凯之却是吁了口气道:“想要留下,学生需要太多东西了。” 陈义兴一脸好奇地道:“需要什么?”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最终鼓起勇气道:“学生需要红烧猪蹄、葫芦鸡、烧三鲜、槽肉……” 他一连报了十数个菜名,听得陈义兴先是微愣,随即失笑起来。 这家伙啊,依旧没变,还真是幽默风趣,故意用此来表明自己对山下的荣华富贵还有向往之心,明明是不想留,偏偏还要绕弯子,竟拿自己好吃来做借口。 这个小子,倒是颇有城府,不好直接拒绝,拿这幽默风趣来婉拒,却令人完全反感不起来。 陈凯之在这天人阁呆了三日,三日的时间不长不短,这些日子,和杨彪对谈,和陈义兴、蒋学士诸人交流,实在获益匪浅,至于这里的书,他亦是看了不少,太多太多的奇书,陈凯之不舍得放下。 可总还会有上山的时候,凡事总是徐徐图之才好,等他出了天人阁,徐徐下了山,整个人没入那插入云海的阶梯。那站在这阁楼之上,杨彪悄悄地开了一个窗,冷风便飕飕灌进来。 他似乎并不以为意,目光看着云海里早已消失的人影,一阵唏嘘。 这个少年,内里实在装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啊。 他是怎样想到的呢?世上竟真有这样的神童吗? 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许多问题,看的竟还不如他深刻,这真是一件让人感慨的事啊。 不过…… 杨彪很快就打起了精神。 因为对于他来说,他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似乎有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做。 此时,他招呼来一个童子,道:“陈凯之有一个师兄?命人去查一查,老夫修书,需要许多言行举止的资料。” 童子恭谨地道:“是。” 等童子走了,杨彪很快便钻进了他的书斋。 第三百一十二章:刮目相看(4更求月票) 下了山,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陈凯之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回眸看了一眼那高如云海的白云峰,却是毫无负担地快步离开了。 虽是在山上学到不少东西,甚至心有不舍,可下山的感觉是愉悦的,这不是陈凯之没心没肺,而是因为他更向往熙熙攘攘的街市,更愿听那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虽是喧闹,却给人踏实感,归属感。 那天人阁里太宁静了,宁静得仿若没有人烟,一点人声都没有,这样的宁静让陈凯之没来由的觉得紧迫,心神不宁。 寻着熟悉的道路,唇边勾着会心的笑意,一路回到了家中。 直到走进自己的卧房,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自己大腿上的胎记,他得仔细看看,认真的研究研究。 哎……仔细辨认之后,果然跟那书上的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陈凯之的心有点乱,将胎记遮掩好,想着天人阁应当不会泄露这个秘密,这样说来,自己是安全的,至于那所谓的皇子…… 陈凯之若说不稀罕,却也不可能,只是他深知这背后过于复杂,牵涉到了皇权的争斗,绝不是自己一个小小书生所能够参与的。 若是被人发现这胎记,别说想要成为人上人,那将有天大麻烦啊。 与其如此,还不如好好的将这功名之路走下去吧。 这一次遇到了李家,却使陈凯之愈发对于功名有了紧迫感。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自己添在石头记里的话,可……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写照呢? 对于自己这样的人,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含蕴,唯一的出路,便是读书,考取功名。 这样某些人才不敢放肆,才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毒手。 明年开春就是春闱了,而现在距离春闱已经不远。 陈凯之已不敢怠慢下去。 他用心苦读,邓健见了,也知道春闱越来越近,所以不敢耽搁他,因此在家也变得蹑手蹑脚起来。 不过邓健像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不知藏着什么。 陈凯之虽能感觉得出点不同,可也懒得理他。 如今,除了去学宫,便回家,每月上几次天人阁,读了书,和杨彪讨教了学问之后,方才下山。 ……………… 就这寒风刺骨的极北之地。 蜷缩在地窖中的陈无极,早已浑身僵硬,面无血色,苍白如纸。 此刻,他咬着哆嗦的唇,即便他整个人看上去很狼狈,可是清秀的面容里依旧蕴含着倔强不屈的神色。 在这里的无数个日夜里,除了各种凌虐,便是这彻骨的寒冷,冷到了他怀疑人生。 这里没有风,却是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许多时候,他遍体鳞伤地睡在柴草所堆砌的地铺上,在将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都以为自己理应不会醒来了。 甚至,他有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若是能够永远不张开眼,该是一件多愉快的事,人世之间,实在太苦太苦了。 他的眼泪悄然落下,接着又在面上干涸,如此反复,以至于脸颊上冻起的泪水堆砌成了一片片的薄膜,他已蓬头垢面,不过……他倒不在乎这些,他从记事起便蓬头垢面,现在也不过是回归到了本质罢了。 于是越如此,他越是怀念那短暂的美好起来,在那短暂的美好时光里,他记得有一个虽是简朴,却充满暖意的小屋,在那里,自己有一个兄长,而这个兄长总是喝令着他把身子清理得整洁,要挽起发髻,所穿的衣衫固然不是绫罗绸缎,却也一定要一尘不染。 那时候……他还读书,而最快乐的,就莫过于在兄长严厉的目光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给兄长看。 事实上,此时的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块好的皮肉,或许正因为这短暂的美好,使他支持到了现在。 舔了舔干瘪开裂而变得青紫的唇,咽了咽口水,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这一次睡下去,理应是再难睁开眼睛了。 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了笑容,这是难得的微笑,带着几分温馨的意味,因为此刻,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在这世上,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他嘴唇嚅嗫,眼泪婆娑的,竟是忍不住想要叫出声来:“大哥。” 啪…… 就在此时,地窖的门开了,一道刺眼的光芒落了进来,光芒照在陈无极的身上,衬得一身青红瘀伤,格外的触目惊心。 也许是光芒照射的原因,也许是害怕的因素,昏迷的陈无极竟是轻轻地皱起了眉头,整个人略显得不安。 只见两个穿着袄子,浑身捂得严实的人走了进来,寒风亦是一下子灌入了这本就冰冷的地窖里。 这二人没有犹豫,直接将陈无极抬起,而后快步走出了这个静寂的地窖。 等到陈无极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暖洋洋的,有那么一刹那,陈无极以为是自己这是身在梦中,脸上略有错愕。 等到他抬眸,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里,房间很是雅致,屏风,花瓶点缀着。 令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不是在做梦,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样东西,这里竟是烧着炭盆,火…… 火焰,在这时候,没有什么比火焰更加弥足珍贵了。 陈无极大口都喘着粗气,他朝着炭盆冲去,感受着这股热浪,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连他的心都融化了。 “若是永远这样,该有多好啊。”陈无极心里想着,清秀的面容里竟是洋溢出浅淡笑意。 而这时候,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怎么样,喜欢吗?” 陈无极惊愕抬眸,竟是上回给他送吃的那个妇人。 妇人今日所穿戴的,是一身白色衣裙,显得无比的端庄高贵,她的眼角虽已生出了细细的鱼纹,可只看精致的五官,便可知她年轻时,是何等出色的美人。 陈无极看了妇人一眼,连忙垂下了眼眸。 妇人见状,又是慈和地笑着道:“喜不喜欢?” 陈无极犹豫了片刻,才动了动嘴角,嗫嚅着:“喜欢。” 这妇人便又道:“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我做你的母亲,好好的待你,你在这里,我会教授你许多东西,有机关术,有阴阳术,有纵横术。你学了这些,将来会成为一个极了不起的人,可现在,我再问你,你愿意立誓吗?” 陈无极贪婪地靠着炭火盆,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热浪,目光看了那炙热的火焰一眼后,却是毫不犹豫地道:“不愿意,死也不愿。” 妇人这一次,面目竟没有狰狞,反而轻轻一笑,道:“是吗?你啊,为何如此的执拗呢?你想想看,为了立誓,你吃了多少苦,多少次,你生不如死?你还是一个孩子啊,何至于受这样的苦难?” 陈无极依旧倔强地摇头。 “为什么?”妇人的脸色微微拉了下来,一双眼眸轻轻眯着,直勾勾地看着陈无极。 这是一个资质极好的孩子,坚韧不拔,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连成人都无法承认的痛和苦,竟都无法使他屈服。 而且据说……他竟还能识文断字。 这就更让人刮目相看了。 在这个条件苛刻的地方,传承乃是极重要的事,想要一代代的繁衍,就必须传承,传承的不只是血脉,最重要的却是代代相告的思想和仇恨。 在这里,生存就是极艰难的事,而似陈无极这样坚韧不拔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陈无极抬眸迎视着妇人冷漠的目光,却是坚定不移地说道:“我的大哥便是儒生,我绝不杀他,永远不会。” 妇人挑眉冷笑道:“你不杀他,他便会来杀你!” 陈无极沉默了,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良久良久,他才轻轻抬眸,看着妇人,一脸郑重其事地说道:“他就算杀我一百次,一千次,我也绝不杀他。” 妇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惊又怒又喜,只一瞬间,百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因为经历了这么多的拷打和鞭挞,还有现在,陈无极望向她的眼神,妇人很清楚,陈无极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深信陈无极定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做。 这是何等震撼的事啊,一个小小年纪的人,竟是刚烈到了这个地步。 这样的孩子自然是值得自己培养的。 妇人突的道:“那么,除了你的兄长之外,其他的儒狗,俱都可杀?” 陈无极直直地看了妇人一眼,却是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妇人转嗔为喜,道:“你来,到这儿来。” 陈无极踟蹰着,不敢上前。 妇人便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拉住,很细致地端详着他,却是浮出了几分哀色,幽幽地道:“我的孩儿若是没有死,也和你一般大了,你瞧瞧你,生的真是俊朗,你……是个好孩子,从今以后,我做你的母亲,可好?” 陈无极沉默着,被这妇人一把搂在怀里,这妇人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泪水打湿了陈无极的衣襟。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儿子!” “明日开始,我们先学《兼爱》……” 第三百一十三章:贪吃成性(5更求月票) 时间在默默地流逝着,转眼已到了年尾。 天人阁里,显得格外的清冷,尤其是学宫放了冬假之后,山上大雪飘然而下,飘飘扬扬的雪花从空而降,无数的雪絮拍打在天人阁的琉璃窗上,自这里朝外看,外头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仿佛整个天下已经凝固了,触目之地都是一片的白。 聚贤厅里烧起了炭盆。 杨彪显得很高兴,眉头轻轻的扬起,面容里竟是不自觉的洋溢着笑意。 而今,《陈子》的第一篇:实践,已经修完了。 经过诸学士们的一起努力,终于算是定稿。 这是可喜可贺之事。 此时,这里已烧了许多炭盆,聚贤厅里温暖如春,杨彪捋须,将这成书递交给每一个人看过之后,方才笑道:“除此之外,吾得了一个好宝贝,正好可以编入书中。” 蒋学士被杨彪折腾得够呛,这书里有他不少的功劳,第一篇的许多言词,都是经过他提笔润色,每一个都需推敲,烦不胜烦,所以故意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陈义兴等人不禁好奇,连忙问道:“不知是什么宝贝?” 看着其他人一脸的期待,杨彪的笑容越发甚了,捋着须道:“那陈凯之以为自己没有笔记,可后来老夫命童子去给山下的博士传话,走访和打听之后,方才知道,原来他师兄便是个极爱记笔记之人,如今经过辗转,这笔记终于是送入了天人阁来了,这里头,只怕有不少关于陈凯之的记录,哈哈,如此一来,此书修订起来,就会愈发的事半功倍了,这岂不是宝贝吗?” 众学士都来了兴趣,纷纷道:“请杨公拿来看看。” 此刻的杨彪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道:“老夫没有看,便是想和诸公一起欣赏,陈凯之此人,老夫总感觉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小小年纪,却不知哪里来的城府,今日总算可以见识见识了。” 陈义兴倒是精神一震,陈凯之是极有才情之人,不知他会不会闲暇时也吹奏一些新曲呢?那首笑傲江湖,陈义兴记忆至今,陈义兴很期待,或许这笔记中就有所记载。 其他学士,也都希望从这笔记中得到一些巧夺天工的文章。 这个家伙,三入地榜,不知在平时在无意之间,又留下了多少的佳句。 想一想,都令人忍不住激动。 杨彪便对身边的童子道:“来,念一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童子躬身行礼,取了那笔记,便念道:“吾为官,两袖清风,一尘不染矣……” 这种臭不要脸的吹捧,自然是掠过的。 杨彪便皱眉道:“念重点。” 童子会意,目光飞快地逡巡,终于找到了陈凯之的只言片语:“陈凯之,吾师弟也,贪吃懒做,如饕餮之兽,今吾杀鸡,稍许,已无鸡矣。呜呼!世间竟有如此狼吞虎咽,贪吃成性之人,恩师误我。” “……” 杨彪呆了一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吃鸡…… 好吧,生活中的小乐趣。 看来这位师兄,还是很实诚的人,你看,连此等小事都记了,反而让人大为期待,说明陈凯之事无巨细之事,他都记了个一清二楚啊。 后面的内容一定更丰富,想想都感觉很激动。 于是众人跪坐得更直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童子翻开一页,便继续念道:“七月初八,吾卯时一刻起,师弟卯时三刻,君子早起以自强,莫如师弟贪睡不起,戒之,慎之……” “七月十五:今又杀鸡,为防范未然,将此鸡一分为二,吾与师弟各一份也,与师弟相交,犹如做官,公正且廉……” “七月二十三:师弟唤吾杀鸡,竟察鸡中竟有未下之,此母鸡也,师弟以读书为由,尽吃其,呜呼!” “七月二十五:今于市中,见一鸡,羽翼丰满,雄赳赳之状,此鸡之肉必美,吾买而杀之,师弟……” “……” 聚贤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显露着越发古怪之色,老半天,竟是落针可闻。 连这童子,似乎也觉得念不下去了,忙往下不停地翻,似乎想找点和鸡无关的内容,可显然,这是徒劳。 “哎……” 终于,杨彪唏嘘了一口气,竟是哭笑不得,他沉吟着道:“该师兄,还真是风趣啊。” “哈……是极,是极。” 接着,又陷入了短暂的尴尬和沉默。 最后,杨彪打起了精神,目光落向蒋学士:“汝最善润色,不知可以代为润色吗?” 蒋学士的脸都变了,瞪着惊恐的眼睛道:“这……如何润色?简直……简直……便是杀了老夫,也润色不出来啊。” 杨彪似乎也觉得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于是不禁叹了口气:“是啊,似乎是有些为难,看来……咳咳……” 却在此时,猛地…… 陈义兴竟是一拍案,忍不住叹息道:“原来那陈凯之说的是真的?” “什么?” 陈义兴哭笑不得地道:“当初老夫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天人阁,他说,除非有什么鸡鸭鱼肉,老夫还以为他是以此来借喻他尚留恋着红尘,今日方知,原来他真是爱吃啊。” 大家目瞪口呆,聚贤厅里,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 一到了年末,各地的学子便纷纷涌到京师。 陈凯之自然不知道天人阁正在发起了一场关于自己和鸡的讨论,因为明岁开春便要开始科举了,所以陈凯之也极少与人交际,每日在学宫,都顾着向刘梦远先生请教。 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极有道理的,在其他方面,陈凯之或许出众,可是这时文的文体,看上去简单,实则背后,却有无数的学问,刘梦远先生深谙此道,倒也教授得极认真。 即便到了冬假来临,大家都放假了,学宫里清冷得很,陈凯之也照样拜访。 今日一早,陈凯之又来到了学宫。 门前的人,是早就认得陈凯之的,和陈凯之打了招呼,陈凯之朝他们回礼,等寻到了刘梦远先生,却见刘梦远的书斋里却传来了一阵喧闹。 陈凯之不敢贸然上前,便在外道:“学生拜见先生。” 里头的喧闹方才止了。 有人出来,却是一脸垂头丧气的刘梦远,陈凯之见他面上竟有血痕,顿然一脸惊讶地道:“先生,这是何故?” “啊……”刘梦远不知该怎么说好,早没了平时的风采,犹豫了一下,才道:“哎,你的师母来探望了。” 呃……为什么一听母字,陈凯之就觉得怪怪的呢?这个时代的女人,还真是凶悍啊! 陈凯之一脸同情地看着刘梦远,吁了口气道:“那么学生下一次再来拜访吧,先生,再会。” 他转身要走,却听里头道:“你还嫌不丢人吗?你在别人面前为人师表,可自家女儿,却是遭人这样欺负,你枉为人师,更不配做一个父亲。” 陈凯之皱眉,还是忍不住转回去,刘梦远更尴尬地看着他。 陈凯之道:“先生,不知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 陈凯之心里想,平时这恩师,也没少照顾自己,单凭着隔三差五的补习,就足以让自己对他感激不尽了。 陈凯之便索性道:“学生想拜见一下师母。” 不等刘梦远同意,他便径直走了进去,却见一个妇人正在书斋的院里,气势汹汹的,倒是见了有外人进来,却也收敛了一些。 陈凯之便上前道:“学生陈凯之见过师母。” “呀,不必多礼。”这师母真正当着外人的面,却总算是忍住了脾气。 陈凯之汗颜道:“师母,这家里理当以和为贵,若是家室不宁,便连人也要走霉运的,如今眼看着要至年关了,师母何必和恩师置气呢?” 陈凯之心平气和地劝解宽慰。 师母却是唉声叹气地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你以为老身是想和这老东西闹的吗?他好歹也是一个学宫的掌院,平时呢,在你们面前,一定架子大得不得了。可你真以为他有什么用?老身和他,只此一个女儿,竟是给人休了,打发了出来,你说说看,说说看,这可事关到了自家女儿一辈子的事,他倒是好,和人修书去讲道理,人家理都不理,我教他去闹,不外乎,也就是以头抢地,血溅五步的事,真到了这个时候,若是不拿出拼命的架势,那该死的王家人,还不知怎样作践我们刘家,他呀,倒是好,竟是口口声声说,这样做有辱斯文,斯文?老身就是听了他的话,他的女儿也是听了他的话,成日只想着斯文,想着妇德,结果如何?” 陈凯之也不禁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掌院的女儿被人休了? 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一旦被休了,这可是人生最大的污点啊,刘小姐的名誉,只怕尽毁了。 所以但凡遇到这等事,就形同于是撕破脸要拼命了。 陈凯之却是心平气和,只是朝向师母道:“既是休妻,总要有理,却不知对方是什么理由?” ………… 今天终于更得早一点,好吧,顺道求点订阅! 第三百一十四章:欺人太甚(1更求月票) 这妇人本是气愤不已,可见陈凯之气宇轩昂,一张清隽的面容里满是镇定,她不禁迟疑起来。 方才还振振有词,可转眼之间,却显得底气不足。 她凝着眉宇犹豫了一会,才嗫嗫嚅嚅地道:“我那女儿,乃是七月初七生的……” 陈凯之听罢,反而疑惑了,不解地问道:“这跟七月初七所生有什么关系?” 师母眉头凝得越发甚了,面容轻轻颤了颤,清明如水的双眸不解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竟是再次犹豫起来,“这你不知?这是煞日啊,哎……” 见师母难以启齿的模样,陈凯之这才明白了。 对于这个,陈凯之也曾听闻过的,所谓的煞日,可不是空穴来风的,在大陈,女子若是七月初七所生,便会被人视作是扫把星,人人避之,躲之,生怕被这煞星冲撞了,不然倒霉得连喝水都塞牙缝。 陈凯之双眸转了转,犹豫了一会,才淡淡地问道:“可是学生听说,只有七月初七辰时所出,方才和这习俗有关,师姐莫非也是辰时所出?” 师母摇头,顿时又怒气冲冲起来,咬牙切齿地从嘴里一字一句的迸出话来。 “我那女儿是子时所生,王养信这家伙,简直不是东西,他自己名落孙山,上一科没中,便说是我女儿命不好,害了他,非说琳琳乃是扫把星不可,说娶了我们家琳琳,他就没过好运气,借此要休妻,我们刘家本也不是好欺的,从前的时候,他虽有怨言,却还不敢过份,可自从他爹平步青云,便张狂起来。真真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陈凯之心里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想了想,便沉吟说道:“清官能断家务事,这等事,本该两家坐下来好好谈谈才是。” “倒是去寻过几次。”师母也是急,说着说着,眼里便泪珠涟涟了,哽咽着道:“可又有什么用?对方打定了主意,一纸休书下了,人也赶了出来,木已成舟,说了再多,又有什么用?” 声音里满是难过,不过更多的是气愤,自己的女儿就这样被人欺负了,这口气估计谁都无法忍受。 难怪师母会大发雷霆,换做谁,都会如此,不过陈凯之倒是很佩服刘梦远,居然还能如此镇定,估计也是没法子了,在这个时代,这理由算是找的合适。 一时陈凯之很为他们惋惜,略微思索了片刻,才徐徐道:“这等事,最是不可急的,总要好言相劝才好,不如我与恩师再登门一趟,总比在这里吵闹的强一些。” 说罢,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朝刘梦远看去,陈凯之这是想征询刘梦远的意思。 刘梦远不禁露出苦笑,无奈地摇头道:“老夫已去过几趟,他们不肯讲理的。” 陈凯之却依旧是淡定之色,道:“多去一趟,亦无不可。” 师母现在是无计可施,只希望刘梦远去,好为女儿讨点公道,陈凯之若是能作陪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她凶狠地瞪了一眼刘梦远,做出拼命的架势。 刘梦远只好皱着眉头点头,和陈凯之一道出了门,这一路上,大抵地向陈凯之交代了王家的家世。 原来这王家,本也算是诗书传家,师姐的夫婿叫王养信,两家早先还是通好的,算是世交。 只是刘梦远专门著文,后来入了学宫,而这王家,先是金榜题名,中了进士,此后便平步青云,现在已成了兵部右侍郎。 人进了仕途,就不免有些傲慢了,倒不是刘家的地位低,而是刘梦远还算是心性淡泊之人,饮食起居,没什么讲究,而那王家,却是起了高楼,住着华宅,仆从如云,自然而然也就开始不太瞧得起这位刘家世交了。 一开始还好,虽偶尔会有一些言辞上的冲撞,可终究不至于翻脸无情,而真正矛盾爆发的,却是三年前,王养信的落榜。 王养信落榜之后,既不自哀自怨,也没心思好生读书,而是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妻子,认为若非是她生于七月初七,使自己走了霉运,如何会屡试不第? 闹了两年,眼看今科的科举就要开始了,终是下了决心,一纸休书,直接将刘家小姐赶出了门。 刘梦远一路唏嘘,他眼里透出迷茫,满是不解地叹息着道:“老夫也算是桃李满天下,文以载道,何至于到今日的境地啊,哎……” 陈凯之同情地看了刘梦远一眼,心里却是什么都明白。 像刘梦远这样的人,在学宫里呆习惯了,说穿了,学宫就是温室而已,呆得久了,久而久之,人生稍有一些风浪,便不免会迷茫和无措。 不过说真的,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难过,刘梦远显然比平常人的抗压能力要差点,因此陈凯之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一路好言安抚着刘梦远。 等到了王家,只见这座内城的高门大宅,占地很是不小,陈凯之看着也不禁咋舌,于是和刘梦远一起下了拜帖。 过不多时,便有门子进去通报,足足让刘梦远和陈凯之等了好些时候,才有门子懒洋洋地出来,神色淡淡地道:“我家老爷说,来者是客,二位请吧。” 门子领着二人经过了无数阁楼亭台,又穿过了一个月洞,方才到了一个小厅。 这小厅,一看就不是正堂,在此会客,令陈凯之感觉显得不太礼貌。 哎呀,这意思是不将刘梦远放在眼里,有种鄙视的意味了。 不过陈凯之在心里默默想着,但愿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不然这王家也真是过分了。 陈凯之和刘梦远坐好了,却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 刘梦远恼怒,眉头深深一皱,挥了挥衣袖道:“凯之,这不是待客之道,我们走吧。” 陈凯之却是气定神闲地依旧坐着,道:“先生且慢着,学生问一问。” 说罢,喊了人来道:“你家老爷何在?” 这人是个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女婢:“老爷……老爷并不在府里。” 陈凯之正色道:“今日乃是寒休,又不需去部里当值,怎可能不在?何况方才我听门子说,是你家老爷的吩咐准我们进来的。” 女婢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胡乱地道:“老爷刚刚去会友了。” 陈凯之既好气又好笑,自己和刘梦远刚来,他就去会友,你特么的逗我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真要休妻,休了也就是了,好言相劝,大家拿出一个双方可以接受的办法来,就算到了最后,双方依然可能不满意,可这是礼。现在倒好,说休就休,休完了又是这顽劣的态度,明明做亏心事的是王家,现在竟这样目中无人的姿态。 简直欺人太甚! 连本是平心静气来劝言的陈凯之也火了。 他冷笑道:“是吗,那么就请王养信来。” 直呼名讳,是极不礼貌的事,可陈凯之现在就是不想再跟这种人讲礼貌。 这女婢踟蹰着,有些不肯。 陈凯之徐徐地解下腰间的紫青学剑,随即啪的一声,拍在案牍上,冷声道:“一盏茶功夫,请他来!” 这可是兵部侍郎的府邸,陈凯之素来言行尽量谨慎,若不是实在气不过,也不至于如此莽撞。 好在,他手里的乃是学剑,若是寻常的剑,不免要被人视作是胆大包天了。 女婢吓得连忙去了,过不多时,终于有人来。 来人是个年纪三旬的中年人,生得还算是相貌堂堂,施施然地进了小厅,便笑吟吟地道:“听说是陈子先生来访,失敬失敬。” 他直接忽略了刘梦远,像是当刘梦远根本不存在一样的。 刘梦远气得七窍生烟,一张脸隐隐抽动着,可是再什么气愤,自己却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养信的目光落在陈凯之案头上的学剑上,不禁露出贪婪之色,这可是紫青学剑,非凡无比,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 他朝陈凯之行了个礼,笑意盈盈地道:“早闻陈子先生大名,近日可真是如雷贯耳啊。” 陈凯之端坐不动,一双眼眸微微一眯,淡淡凝视着他道:“王公子,吾师在此。” 王养信也不诧异,只是道:“刘先生,学生自然也是知道的,刘先生也是高士,方才多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这家伙,分明是在打机锋,完全是不承认自己和刘梦远此前的姻亲关系了。 刘梦远面色一白,气得心口发疼,嘴唇嚅嗫了一下,想骂人,可终究没有开口,他毕竟是不擅长和人争吵。 此时,王养信则是笑了笑道:“不知二位来,所为何事?” 陈凯之看了一眼刘梦远,心里吁了口气,心想,这事儿,也只有我来说了。 刘梦远这性子,肯定是要败在王养信的手里的。 虽是觉得这王家人可恶,陈凯之却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脸上没有表露出火冒三丈之态,只是轻轻挑眉,越发冷漠地看着卢养信,道:“刘氏乃是我的师姐,王兄将其逐出家门,写了休书,于她而言,名节俱毁,王兄可想过刘家的感受吗?” 第三百一十五章:卷铺盖混饭吃(2更求月票) 王养信似乎有些不悦,觉得陈凯之是多管闲事了,不过他并没朝陈凯之发怒,而是一脸不知羞耻地反驳道。 “我的妻子,我休了便是,三从四德,且不说了,就说自她进了门,我便屡试不第,单凭这个,我如何不能休妻?她这样的煞星,任谁都会休。” 这态度,仿佛刘家还欠了他似的。 刘梦远气得想要破口痛骂,陈凯之却是制止了他,这种事,骂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对付无耻之人,骂只能显得自己无可奈何。 因此陈凯之显得出奇的冷静,道:“王兄,刘氏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妻子,你屡试不第,却将这脏水一股脑的都泼在她的身上,这只怕不妥吧,你我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该明事理,何况当初你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时,生辰八字都是换过的,若是王家当真觉得如此不妥,当初何必提亲?更何况有些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足为信,君子信鬼神而远之,这是圣人说过的话,王家历代为官,想来也明白这个事理,却因此故而休妻,于你们王家来说,固然也没什么损害,可是于刘家而言,却是天崩地裂,此事,难道王兄不曾考虑周全吗?” 王养信却是答非所问道:“敢问陈子先生娶妻了没有?” 陈凯之摇摇头。 王养信冷笑道:“你既未娶妻,何来的勇气在此大放厥词,这是我与刘家的事,何况我已写了休书,自此和刘家再无相干,至于他的女儿如何,和我什么干系?我们王家真真倒了霉,不但我受此牵累,屡试不第,至今也不见她生下一儿半女,这样的人,我不休还做什么?” 这话就太重了。 这种人太无耻了,明明就是自己没本事,偏偏将自己的无用归于无辜之人的身上。 陈凯之眼眸眯得愈发甚,目光也变得越发的冷,道:“那么敢问,王兄可妾室?” 王养信微张大了眼睛道:“你什么意思?” 陈凯之笑了笑道:“就算没有侍妾,那么通房丫头,却总是有的吧,王兄振振有词,说什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那么敢问,其他的女子,可为卢兄生下过一儿半女吗?” “你……”王养信似乎有些心虚了,却又咬牙切齿地道:“还不是她害的,若不是因为有她,怎么会没有?” 陈凯之心底瞬间明白了,道:“这么多女子都未有身孕,王兄,我倒是奉劝你该去寻医问药了。” 王养信脸色骤然变了,仿佛一下子被人揭开了他的伤疤似的,一脸恼怒地看着陈凯之道:“呵,陈子先生可是来这里滋事的吗?固然你文名洛阳,可这里是王家,不是你可以放肆的地方。” 陈凯之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方才看王养信的态度,陈凯之就知道,双方已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其实就算是王养信肯接纳刘氏,重新入门,这样的人,可会真心对刘氏好吗?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师姐回到王府,日子只会越发难过。 既然如此,罢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道:“卢兄既然铁了心,那么…吾言尽于此,再会吧。” 陈凯之朝刘梦远使了个眼色,刘梦远颌首点头,二人便起身。 王养信也不留,只是冷冷一笑。 陈凯之似是想起什么,转而又道:“噢,对了,有一件事,学生竟是忘了。” 他回眸,凝视着王养信:“愿王兄今科能够高中,正好,我也要考,学生与刘氏,乃是师姐弟,这些日子,怕是要多在刘家盘恒,倒是很希望沾一沾刘氏的运气。” 这意思是,你不是说她是扫把星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是你们姓王的自己是扫把星,还是刘氏是扫把星。 王养信听明白陈凯之的话里之意,先是脸色一阴,却突然笑了,一脸得意地看着陈凯之,略带嘲讽地说道:“看来要教你失望了,王某人现在已经投笔从戎,很不幸得很,今科考的不是文试,乃是武试。” 陈凯之一呆,他的脑子里却立即冒出了一个名词,体育特长生! 这王养信的父亲,是在兵部供职,而恰恰,武试就是归兵部负责,武试毕竟不是文试,相对来说,考得较为松懈一些。 而且,一般的武试,反而似王养性这样的人,有很大的优势。 武试要考的不过是两科,一个是兵略,这是需要提笔来考的,一般的武举人,多半见了笔就头痛,里头都是计算钱粮,还有各种排兵布阵,另一科,则是比试弓马了。 王养信从前是读书人,兵略对他而言,不过是作文章罢了,何况他的父亲,多半会给予他不少的帮助,这兵略,料来不难,而这武试,无非只需苦练个一两年,虽然未必能出众,可只要勉强称得上是弓马娴熟,有兵略拉高了他的考分,再加上他父亲本就是在兵部供职,幕后提供一些帮助,高中的几率,就有八九成了。 这种现象,其实是有不少的,尤其是高官的子侄,屡试不第,可总要混个出身才好,武进士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可照样可以做官,有家人提携之后,将来的前途,依旧是不可限量的。 所以武试,反而成了一些人的终南捷径。 王养信非但不觉得引以为耻,反而得意洋洋,仿佛是显出了王家手段高明似的。 是啊,以文转武,也是不容易的,想要办下来,没有足够的能量和足够的关系,根本没有可能。 陈凯之只一笑道:“看来王兄是十之八九要高中了。” “不敢。”王养信轻蔑地看着陈凯之,笑了笑道:“在此,也望陈子先生能够高中,说不准陈子先生沾了刘氏的仙气,能高中状元也是未必。” 这是赤裸裸的讽刺啊! 就算陈凯之,也忍不住在心底里骂出一句粗口,仙你妹的气。 虽是心里骂这姓卢的祖宗十八代,陈凯之面上却只是笑了笑,有道是输人不输阵,朝他作揖道:“噢,学生自会努力。” 陈凯之对这个王养信只有深深鄙视,这日子还长着,以后会怎样,还是未知数呢! 从王家出来,刘梦远的脸色铁青,陈凯之则是安慰道:“这样的人,若是师姐还是他的妻子,反而不是美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恩师不必放在心上。” 刘梦远只是一叹:“老夫这辈子不曾做过什么坏事,何至如此……” 一声唏嘘。 这一路,陈凯之都陪着刘梦远到了学宫的书斋,师母早在这等着了,见刘梦远的脸色,便知道没有结果。 其实这时候,任谁都知道是没有结果的,只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罢了。 刘梦远朝陈凯之道:“你且回吧,今日辛劳了你。” 陈凯之却是板着脸道:“恩师,我不打算回去了。” “什么?”刘梦远一呆。 陈凯之道:“待会儿,我让人捎口信,让我师兄带我的铺盖来,从现在开始到科举之前,学生想清楚了,就住这里,一来向先生求教也方便,最重要的是……” 说到这里,陈凯之的眼中浮出一抹气焰,振振有词地道:“那姓王的,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太恬不知耻了,休了师姐倒也罢了,居然还厚颜无耻的侮辱师姐克夫,学生想清楚了,就待在这儿读书,哪儿也不去,他王养信自己不成,就尽赖在师姐的身上,我要向天下人证明,师姐能给学生带来好运气,所以我不走啦,赖定了在这里,好好向先生求学。” “……” 这刘梦远和师母,都不禁目瞪口呆。 还有这种操作? 虽然……有那么点儿卷铺盖来混饭吃的嫌疑。 不过……似乎是挺有道理的样子。 刘梦远倒是苦笑道:“事关到举业,这是大事,万万玩笑不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还是回去吧。” 陈凯之说赖定了就赖定了,固执地摇头道:“别人信与不信,和学生无碍,可学生就偏不信,先生,怎么我闻到了有煲鸡的香气。” 嗅了嗅,真的很香。 这刘师母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心情郁郁的,结果却被陈凯之的乐观逗笑了,忙道:“是啊,到了正午了,吃饭吧,一切吃了饭再说。” 正午果然有鸡吃。 初来乍到,陈凯之还显得拘谨。吃饭的时候,倒是见了师姐,郁郁寡欢的样子,生得倒是很美艳,只是眉宇之间,总有几分哀愁之意,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 陈凯之和她见礼,她忙是敛衽回礼,显得局促。 陈凯之看着她坦然地笑道:“初来乍到,就沾了师姐的光,有鸡吃。” “……” 没人回话。 哎,看着这一家人哀愁的模样,果然还是不懂得陈氏幽默啊。 陈凯之只好垂头吃鸡。 师母见他胃口不错,便道:“凯之若是喜欢吃,晚上再杀一只给你吃。” “这怎么好意思呢?”陈凯之谦虚的道。 傍晚的时候,师兄亲自搬了铺盖来,一见陈凯之,便恨恨地道:“有了媳妇就忘了娘,你……你……你走吧,以后也别住师兄那里了。” 他显得愤愤不平的,直接说走就走……不是东西啊。 ……………… 推荐一本书《奋斗在晚明》 第三百一十六章:报考(3更求月票) 陈凯之看到师兄生气了,只好连忙拉住要走的师兄,将事情大致地说了。 虽是跟师兄解释了一番,可邓健还是觉得自己被这师弟抛弃了,瞪了陈凯之,便气呼呼的转身要走,却是突的看到迎面而来的刘梦远。 见到了刘梦远,邓健倒是顿时矮了一截,再不敢抱怨了,脸上也换上了笑容,向刘梦远行了个礼道:“先生这般照顾凯之,吾作为他的师兄,代为谢过。” 陈凯之方才还以为师兄这回是真生气了,可没想到师兄这换脸比什么都快呀!心下倒是放宽了。 只见刘梦远颌首道:“不必,凯之也是为了老夫一家好,家门不幸啊,惹人笑话了。” 读书人的脸,可比天大,本来这种事算是家丑,关起门来,越少人知道越好,可现在,陈凯之这师兄弟都知道了,倒令刘梦远感到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于是三人去了厅里吃茶,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此时,邓健感慨道:“学宫倒是幽静,住在这里,实是羡煞旁人啊。”接着也愤愤不平起来:“王家人我是知道的,当初我也在兵部职事,他的父亲虽是右侍郎,可这王养信却真不是东西,平时哪里有时间读书,四处厮混,屡试不第,却是将一切的责任推至妇人身上,真是可笑。” 刘梦远只郁郁着不做声。 刚才不是还在生气吗?怎么这会为别人说话了?可是这说话的方式……陈凯之怎么都觉得师兄这是给人伤口上撒盐啊,于是忙是咳嗽。 邓健却是没反应过来,继续咬牙切齿地说着。 “据说有消息传,那个王养信转考武举人了,文举人转了武试,哎,原本当初,太祖高皇帝之所以允许投笔从戎,本是寄望于若有文举人志在沙场者,给他们一个机会,可现在呢,反而成了一个空子,兵部上下,不知多少人做这勾当,那些没希望考中文进士之人,都来此钻营,虽说本朝而今崇文贱武,可进士就是进士啊,再者说了,姓王的家里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便是武进士,将来照样可以平步青云,甚至许多文进士都比不过他。” 说到许多文进士的时候,邓健仿佛是说到了自己,虽然现在境遇好了一些,成了翰林,却还是不免感慨。 有个牛逼的爹就是不一样,可以这样的任性。 可是世道不公,又能如何? 刘梦远不禁唏嘘:“贤侄,这些事,多说也是无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之奈何?” 却在此时,陈凯之嗅了嗅,又闻到了鸡香,过不多时,便见那师姐来道:“该用餐了。” 邓健瞥眼一看这师姐,目光平平的样子,却是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傍晚时,用过了饭,陈凯之送邓健出学宫,陈凯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好撑。” “你就知道吃。”邓健气恼,不禁又凶了起来,道:“啥事都没解决。” 邓健这是在怪自己没有替师姐找回公道。 你妹的,我也想呀,只是王养信这个人太过无耻,一时也找不到修理他的理由。 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打人,亦或做什么其他冲动的事吧。 若是为了一个无耻之人毁了自己,那可不值得。 不过……他迟早会帮师姐找回公道的,但只能智取,不能胡来呀。 咦…… 不对,师兄怎么会突然这么在意师姐?陈凯之不禁看向邓健,借着月色,看清邓健那张气愤不已的面容,他不禁笑着说道:“师兄,我怎么觉得你对师姐有兴致?” “胡,胡说。”邓健仿佛人格受到了羞辱,竟是怒气腾腾地反驳陈凯之道:“胡说八道,你说这种话,可得有真凭实据。不然就是诬陷我,你怎么能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呢?” 看着邓健一脸着急地解释,又羞愤不已的样子,陈凯之忍俊不禁,旋即便淡淡地说道:“因为今日师兄吃饭太斯文了,而且还总是摆弄着你的袖子。好啦,师兄,就此别过了。” 邓健叹了口气,余怒未消却又郑重其事地道:“好好读书。” “是。” ………… 不管日子过得好不好,时间依旧一点点的过去,转眼已到了开春。 整个洛阳,都沉浸于即将而来的科举之中。 无数的举人汇聚京师,蔚为壮观,因所有的举人都需去学宫点卯,领取考号,之后的几天,便不可再在学宫呆了,因为接下来,整个学宫都会戒严,直到春闱之后,方才作为考场使用。 所有的考号都在文经阁领取,这文经阁一座小楼,现在却是人满为患。 吴彦等人邀上了陈凯之,因是冬假刚刚结束,久别重逢,不免有许多话想说,不过关于考试,却永远是最热衷的话题。 “此次主考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朝廷钦赐的大司空姚文治姚公,此公历来公允,却不知会出什么题?” “以他四平八稳的性子,一定不会出偏题,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小心。” “诸位,骑射你们考不考?” “不考,考个什么,自取其辱吗?” 此时,吴彦拉了拉陈凯之,一脸好奇地道:“凯之,你考不考?” 陈凯之想了想道:“还是考吧。” 吴彦便道:“这可不是寻常射箭这样简单,你可要小心了。” 陈凯之颌首点头。 即便是文考,也是需要和武举人一样考骑射的,不过骑射的比分并不重,至多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绝大多数文举人,索性不考,将所有有限的精力,统统放在文考上,毕竟文考所占比重最大,完全可以靠一篇文章,直接金榜题名。 这骑射,则反而成了鸡肋了。 何况,武考和文考是同时进行,这骑射也是和武举人一道考试,跑了去,在那些专长生跟前,岂不是自取其辱? 但是对于一些底气足够的人就不一样了,陈凯之就打算将所有的考试都考一遍,自己的箭术还算不错,骑术在武子羲的调教之下,也还过得去,只是现在考试的内容还未公布,却不知最后结果如何。 陈凯之已跟着前头的学兄,陆续进了文经阁,这里早有文吏等陈凯之报了性命,随即道:“珠算,考吗?” 陈凯之道:“考。” 这文吏便提笔打了个勾,便又道:“骑射呢?” 陈凯之依旧颔首。 这反而让文吏有些奇怪了,便耐心地给他解释道:“太祖高皇帝在时,确实下旨,晓谕天下,所有读书人,非要骑术、珠算合格的,方能金榜题名。只是此后,到了文宗皇帝克继大统,为体恤读书人读书不易,又特赐骑射和珠算,只作为备选之项,考亦可,不考亦可,这并不会耽误你的前程,反而因此而一心多用,影响了你的文试,最后反而两头落空,陈子先生,你学富五车,学生自然清楚,只是……” 陈凯之知道这是他的好意提醒,不要为了芝麻丢西瓜,因此他便朝文吏莞尔一笑道:“学生既已下定了决心,就有劳了。” 文吏颇为遗憾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么兵略,你考不考?” 陈凯之心里感慨,那位太祖高皇帝,还真是闲得蛋疼啊,这读书人什么都考,多半是希望多选出一些文武双全的贤才,可实际上呢,他却是忽视了天下承平之后,读书人除了读圣贤书,再不愿意触碰其他的学问。 于是乎,在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呼声之下,文宗皇帝一登基,立即改弦更张,虽不敢推翻太祖的祖宗之法,却是从必考,变为了选考,而实际上,绝大多数考试科目,只成了点缀和装饰。 陈凯之沉吟片刻,道:“一并都考了吧。” 文吏无奈,一一给他记录下来,接着给了他考号,陈凯之朝他作揖称谢,方才从文经阁中出来。 这一下子,别人考试倒还轻松,而陈凯之考试的科目多,自然变得功课紧张起来了。 众人各道了别离之情,却又不得不一一作别,各自回去温习功课。 陈凯之便如孤家寡人一般,出了学宫后,便回到了师兄这里。 谁料刚到家,却见门前停着车马,师兄正在指挥着人从马车上装卸东西。 陈凯之走上前,不由讶异地道:“师兄,这是做什么?” 邓健挠了挠头,旋即绷着一张脸,略微生气地怒骂陈凯之。 “你还好意思问,一清早就没了人影,真不是东西,你可知道这学宫马上就要封禁了?你的恩师,得先搬出来暂住几日,哎,你真不是东西啊,光顾着吃人家睡人家的,却是忘了这个,本来他们是打算暂时在客栈里住下的,恰好我去寻你,谁料你已去取考号了,那客栈里人多嘴杂,带着女眷,多有不便,我便邀他们来这里住了,喂喂喂……小心瓶罐……” 他说着,便抛下了陈凯之,朝那卸货的老门房呼道。 陈凯之不禁汗颜,真是惭愧啊,竟连师兄都比自己细心,当时还真没到这些细节,思此,他立即进屋准备帮忙,方才知道刘先生一家已在这里收拾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诏命(4更求月票) 看到了刘梦远一家子,陈凯之才突的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师兄这院子的厢房不多,自己所住的厢房,怕得腾出来了,他便尴尬地朝刘先生和师母行了个礼,道:“先生,这里简陋,莫要嫌弃。” 余光偏见师姐正倚在窗台前,眼睛小心地朝外眺望,整个人看上去失落落的,神色萎靡。 陈凯之自然是理解师姐现在的心情,被丈夫休了,住在娘家,现在知道的人不多,若是这事被传出去了,她的声誉也就毁了,虽然她没有错,可这煞星的命格,可是害人的,百姓自己不会去深究其中的因果,只会听信谗言,所以她现在应该是非常迷茫,无助的。 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很为师姐这样的好姑娘感到惋惜,遇人不淑呀。 刘先生见陈凯之行礼,忙摆手道:“不必拘礼。”一双眼眸看着陈凯之,认真地道:“考号领了,时至今日,为师能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好好的考。” 陈凯之作揖又道了声谢,一旁的师母则是絮絮叨叨地道:“你的师兄,真是热心呢。” 陈凯之瞥了师姐一眼,方才道:“何止是热心,便是对我和他的业师,也不曾这样。” 所谓业师,是授业恩师的意思,指的当然是方先生了。 刘梦远虽然也是师傅,却属于宗师。 刘先生或许没听出来什么,反是这师母道:“你不可背后腹诽他。” 陈凯之道:“绝没有腹诽,学生没有说师兄对业师不好,只是说……嗯……师兄是个性情中人……” 尼玛,如此**裸的暗示。 师母便不禁道:“他忝为翰林,可看上去,日子过得颇为清苦。” 虽然心里对这师兄略有吐槽,可陈凯之在外人跟前是绝对维护师兄的,他连忙为师兄解释道:“这怪不得师兄,要怪只怪学生,本来他的俸禄,倒也过得去,学生来了,倒是牵累了他,何况师兄自幼家贫,有一些远在江南的亲戚,也需要救济的,平时他又不肯……” 下面的话,他不说,想必刘梦远也会懂的,师兄不愿贪污,不愿投机取巧,本本分分的做官,甘愿清贫呢。 一切如陈凯之所料,话音刚落,刘先生便连连颔首道:“甘受清贫,不错,不错。” 陈凯之陪着说了一些话,偷偷瞄了瞄师姐,师姐依旧维持着原样,面带郁郁,眉头深锁着,陈凯之又一次在心里叹息着。 有道是女怕嫁错郎,王养信真是畜生不如啊,活活害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正在这时,突的听到外间有人道:“学宫文昌院掌院刘梦远何在?” 刘梦远起身,也觉得奇怪,踏步出去,见外头竟来了个宦官,不做多想,便连忙行礼。 这宦官正色道:“娘娘有旨,掌院刘梦远,两次荐文,使今夕有生员连入天人榜,大大彰显了教化之功,如此大儒,岂可外放于野?特旨敦请刘先生入翰林院,掌制诰,钦赐为侍学学士。” 这只是寻常的诏命,所以并不正式。 陈凯之的几篇文章,多是刘梦远推荐,而且陈凯之还是刘梦远的学生。说起来,一入人榜,三入地榜,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与有荣焉,这不正彰显了当下政通人和吗? 正因为如此,太后、赵王与内阁,早已进行过了讨论,此前密不透风,今日却突然放出了任命。 刘梦远一呆,完全是一副没想到的样子。 学宫掌院,属于学官,确实是十分清贵,可影响力也只限于学宫而已,而翰林侍学学士却就截然不同了。 整个翰林院,相当于高级储备官员的训练营,官阶依次为翰林大学士、翰林侍学学士、翰林侍读学士、侍学、侍读、修撰、编修、检讨之类。 这侍学学士,只在翰林大学士之下,属于佐官了,不只如此,别看翰林侍读学士品级并不高,不过从五品而已,可主要的职责除了协助大学士管理翰林院,掌握宫中的机要,负责草拟旨意,还有筳讲给皇帝授课,负责詹事府,也就是东宫的事宜,皇帝出行,更是需要侍学学士来陪同。 这代表什么?这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官职啊。 可以入主中枢,将来更有机会一跃进入内阁,而退,将来亦可充任各部的显要职务。 从学官一跃至翰林,品级看上去没有多少变化,可是职责,却是云泥之别。在这份旨意宣布后,一颗朝中的政治新星,便冉冉升起。 “刘侍学,快快接旨吧,明儿,姚公怕要见一见你,有些事需要交代。” 这宦官笑吟吟的样子。 刘梦远这才如梦初醒,他哪里想到,自己的命运,转眼之间,竟因为当初自己惜才而荐文得以改变,他忙谢了恩。 只是推荐下士了,他不免有点受宠若惊,不过细细想来也无可厚非,毕竟这千里马得需有伯乐,再好的文章也要有人能识,有人发觉。 他便是慧眼如炬,看章,才让陈凯之这样的人才,没被湮没啊。 陈凯之和邓健忙上前道贺。 刘梦远一时之间,还是有些如在梦中,苦笑摇头道:“命运真是弄人啊,哎,本是老迈之年,原以为就此在学宫终老,谁料朝廷竟有此恩荣,老夫反而不知所措了,二位贤侄,就不必道喜了,来,让荆拙下厨,备一桌酒菜吧。” 陈凯之心里大为惊喜,这可是自己的宗师,自己的宗师成了显赫人物,并非是什么坏事。更别说这宗师对自己多有帮助,他自是发自内心的替刘梦远高兴。 那师母忙要下厨,也是喜滋滋的样子。 邓健连忙笑道:“这怎么好劳烦师母?师母,我随你去。” 正说着,外头却又有人来了,却是前后两顶的轿子,稳稳地落在了邓健的宅院前。 只见前头的轿子下来了一人,热络地道:“泰山,岳母,小婿来了。” 却见一人跨入了院里,不是那王养信是谁? 王养信今日穿了新衣,风流倜傥的样子,此时面带红润,踏着方步进来,却见刘梦远诸人就在庭院前,忙跨前一步拜下奥:“小婿见过泰山大人,小婿是来接琳琳回家的。”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令刘梦远一呆。 连陈凯之都愣了一下。 卧槽,来到这个世界,还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啊。 当初休妻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绝情起来,猪狗不如,而此时…… 多半是宫里有了任命,王家那儿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这王养信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见人得势,便腆着一张脸趋炎附势,乖乖的装起孙子来,恶心不恶心? 陈凯之负手而立,微眯着眼眸,冷冷开口道:“谁是你的妻子?” 王养信抬眸,看着陈凯之,虽听出陈凯之口中的冷淡,却是温和地笑起来,道:“原来是陈学弟,你是泰山大人的得意门生,算起来,和我一般,都算泰山大人的半个儿子呢,找机会,我们亲近亲近。我的妻子?我的妻子自然是王刘氏,两年前,我八抬轿子亲自迎入门的。” 说到这里,他竟然眼眶通红了,拿着袖子擦拭了眼角的泪,才又道:“当初啊,是我鬼迷心窍,听了小人的谗言,犯下了大错,当然,这只是闹着玩的,哪有为人夫者,这般绝情绝义的,刘氏离家的日子,其实我一直寝食难安,没一日不是哀叹连连的,就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不晓得她是不是伤心,因此今日特意过来负荆请罪,好将她带回家里去,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间,哪有永远相敬如宾的?偶尔打打闹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泰山大人想必是能体谅小婿的。” 他说的极动情,脸上尽是悔恨,仿佛如他所言一般,自赶了刘氏出去,便无一日不是后悔一般。 刘梦远只冷着脸,不置可否。 陈凯之本想骂两句,可细细一想,终究,这涉及到的是刘氏,这种事,还真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倒是这时,厨里有人冲了出来,怒发冲冠地道:“都已休妻了,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得回吗?快走,快走,别脏了我的院子。” 走出来的,却是邓健,邓健一手提着鸡,一手握着菜刀,面目狰狞。 王养信见状,反是笑了:“我家的家事,与你何干?” 邓健不禁语塞,他气得咬牙切齿,想了想,却又如泄气的皮球。 王养信随即朝自邓健身后出来的刘师母笑了笑道:“岳母大人,小婿许多日子没来给您问安了,近来可好吗?哎,小婿真是该死啊,就因为和琳琳置气,竟做出这般鲁莽之事,反而让泰山和岳母担心了。正好这趟我带来了一些灵芝和人参,就是给二老消气来的。” 说罢,他回头指挥着下人搬礼物进来。 刘梦远一时踟蹰,他心里,自然是厌恶极了这王养信,却也知道,自己的女儿若是不回王家,自此之后,便要背上一世的骂名了,可这王养信此前得所为…… ………… 好吧,求支持求订阅求月票! 第三百一十八章:三打无耻男(5更求月票) 刘梦远踟蹰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带着你的东西快走。” 王养信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惊喜的样子,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眸,不正是刘氏正站在厢房的门前吗?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要上前去,口里边道:“琳琳,为夫想你想得好苦,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刘氏这些日子,一直都是泪珠涟涟,心里郁郁的,可此时,竟是冷着脸,严词厉色地道:“你不要过来,你我已经恩断义绝,你还来做什么?” 王养信却不理,走到她跟前,接着便泪眼婆娑地跪下:“琳琳,我们是夫妻呀,当着这样多外人的跟前,何必说这些负气的话呢?走,我们回家去,回家之后,听我细细说来。” 刘氏眼底深处掠过厌恶,见王养信要一把抱住她的腿,她连忙避开,这个时代,即便是从前的夫妻名分,也是极具杀伤力的。 这王养信固然是胡搅蛮缠,可他这般纠缠,其他人却不好干涉了,因为许多人所信奉的,乃是所谓的床头打架床尾和,这种事若是干涉了,天知道最后会不会被人埋怨破坏人姻缘。 刘氏却是固执地摇头道:“王养信,我永远不会和你回去,你赶紧走吧。” 王养信却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们是夫妻,你还说这样的气话?你是想要气死我吗?我已许多日子,茶不思饭不想了。” 刘氏只是咬着牙,冷笑连连。 王养信便要一把拉住刘氏。 这时候,突然一声爆喝:“你动手动脚做什么?” 却见邓健提着刀冲上来,手里的鸡吓得咯咯直叫。 王养信得眼中闪过鄙夷之色,厌恶地看着邓健道:“干你何事?” 邓健怒气冲冲地道:“我叫你从这里滚出去,就算你要死皮赖脸,也别在我的宅里厚颜无耻。” 王养信暴怒,见他挥舞着刀,一把扯住邓健的手腕,冷声道:“滚开!” 哐当一声,菜刀落地,那鸡也飞起,咯咯叫着,一下子飞开。 邓健打了个趔趄,便传来那刘氏的惊呼,刘氏竟一把冲上前将邓健搀住。 这不搀还好,一搀,却令王养信的脸色难看起来,眼眸里掠过了杀机。 王养信双目赤红,冷笑着道:“我说呢,为何好端端的,本是一个夫妻之间的负气玩笑,竟闹到这个地步,原来竟是有jian情……” 他边说边恶狠狠地看着刘氏,脸上尽是轻蔑之色。 刘氏几乎要气晕过去。 邓健更是彻底的愤怒了。 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竟是做贼喊贼了。 邓健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已是挣开了刘氏,抬起手来,要给王养信一个耳光。 这王养信是预备了武试的人,自然不像平常那些文弱书生,只冷笑一声,亦是抬手,想要给邓健一点厉害,谁料他刚抬起手来,突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捏住了他的手腕,他顿时的浑身一僵,竟是动弹不得,手腕上传来阵阵痛疼。 他忙骇然地朝身侧看去,却见陈凯之死死地抓住了他,下意识的,他想要挣脱,可邓健的耳光已经到了。 啪! 这一巴掌,清脆无比,打得王养信几乎懵了,面上浮出了一道殷红的掌印,他想要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奈何那头陈凯之却依旧捏着他的手腕,使他纹丝不动。 王家的几个仆从见了,纷纷想要上来帮忙。 一时间,这庭院里闹哄哄的。 “够了!”终于,一个声音大喝一声。 众人看去,不是刘梦远是谁? 只见素来文质彬彬的刘梦远冷着脸,脸色铁青。 王养信立即大叫道:“泰山大人,你看到了吗?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知灌了琳琳多少迷汤,如今竟还敢打我,此事,我绝不肯罢休,我要去京兆府……” “老夫说够了!”刘梦远是个老实人,今日这一幕,实在变化太快,令他应接不暇,他这辈子都恪守着中庸,永远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可是今日,他发出一声怒吼,像是咆哮一般,便连陈凯之都下意识地放了王养信。 王养信忙赔笑着上前道:“请泰山大人为小婿做主。” 刘梦远口气又缓和了下来:“方才是邓健打了你是不是?” 王养信闪过狠戾之色,怒道:“是,我绝不甘休的……” 邓健那一巴掌下去,却是脸色铁青,这辈子没打过人啊,方才那一巴掌,固然痛快,却也知道铸成了大错,他自知不该打王养信的,如此一来,这王养信便从一个加害者,转眼就成了受害者了。 他心里对王养信万般的厌恶,现在见刘梦远对王养信脸色缓和,心里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一脸师兄节哀的样子看着他,其实方才,若换了陈凯之,是绝不会这么鲁莽的,打人是不对滴,这等事,理应绕到人家的身后,插他几刀,还要撇清关系,这叫杀人不见血,似这样打一巴掌,痛快是痛快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最终的结果,却铸就了王养信卖乖的机会。 刘梦远这时看着王养信面上那个鲜红的掌印,道:“那么你预备报官?” 王养信气愤不已地道:“哼,孩子绝不让他好过得,自小就没人对孩儿动过手,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刘梦远微微皱眉:“可以不报官吗?” 王养信呆了一下,心里犹豫了片刻,想到刘氏方才竟搀扶邓健,对他则恶言相向,顿时又妒火中烧,一脸狠色地道:“此事绝不轻易算了,我王养信,怎么能白挨这打……” 他正待要说,心里更是冷笑地想,姓刘的那个贱妇,居然还和人暧昧不清,若不是看他爹已成了翰林院的侍学学士份上,呵…… 现在倒好,正好借此要挟一番,先将这刘氏接回家中去,后面再好好算这帐。 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是这话说到一半…… 突的,凌空一个巴掌便飞甩而来。 王养信目瞪口呆地看着刘梦远,这个老实巴交的老丈人,还有……他的手掌。 啪…… 这一巴掌,似是用尽了全力,王养信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又一次捂住腮帮子,不可置信地道:“泰山……你……你……” 刘梦远收了巴掌,直视着他道:“好,现在老夫也打了你了,要去京兆府吗?那就连老夫也一并告上,请便吧。” “……”王养信顿时狰狞起来。 欺人太甚啊,我们王家,哪里受过这个气?你这老不死的,竟敢打我?你也不想想,当初你是如何求着我留下你的女儿的?现在升官了,就想将我一脚踹开吗? 可是……告状…… 告一个翰林,已经得需要动用王家不少的能量了,再加上一个翰林侍读……这…… 他心里犹豫不定,身后却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回眸怒道:“做什么?” 原以为是自己的仆役,谁料陈凯之却站在他的身后,笑吟吟地看着他。 王养信下意识道:“做什么?” “呃……”陈凯之显得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样子,这是真的有点不太好意思啊,其实论起来,自己和王养信真的算是无冤无仇,虽然可能会有一些口角,可这也不算什么,只是现在… 陈凯之那俊秀得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道:“得罪了啊。” “得……得什么得,罪什么罪……” 他话音落下,陈凯之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接着,左右开弓。 啪啪啪啪啪啪啪…… 连续七八个耳光下去,王养信的脸左右的甩动,整张脸,瞬时成了猪头一般,肿的老高。 随后,一口的牙吐了出来,满口是血,以至于面颊高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口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无奈何,发音不全。 陈凯之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气,痛快……然后他后退一步,才朝王养信作揖道:“王兄,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今学生的师兄和宗师都要被你告去京兆府了,学生惭愧,岂可让他们孤独上堂?这打官司,就如踏青郊游一般,总是需要结伴而行才好,还请王兄成全则个,谢谢,谢谢……下手是重了一点,抱歉得很。” 王养信一口老血喷出。 卧槽,邓健和他有争执,打了也就打了,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一时发了疯,他要打,也就打了。 至少,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打人,总要有动机。 可你……你……陈凯之,竟只为了凑个数,你就打人? 王养信的眼泪已是吧嗒吧嗒落下。 他顿时抑郁了。 一个翰林修撰,一个翰林侍读学士,一个是衍圣公府的子爵,三入地榜的大才子。 这场官司……很复杂啊。 却在这时,只见他那丈母娘,不知何时已提了擀面杖冲出来,怒气冲冲的模样。 几个王家的仆役一看不好,忙架着狼狈不堪的王养信,逃之夭夭。 “等……等……着……着……瞧……我……我会回来的。” 只留下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第三百一十九章:绵里藏针(1更求月票) 回来也揍你。 陈凯之心里想着。 虽是王养信在这里吃了大亏,可是王家人是不敢去告的,这一点,陈凯之的心里完全可以确认。 因为连告两位翰林,一个学子,实在风险太大,并非是靠王家的家世就可以按下来的,何况那休书的白纸黑字还在呢,被揍的地方又在师兄的宅里,家丑不可外扬,王养信科举在即,不敢再来的。 像这种世家,紧要关头是不敢乱来的,若是惹出事,那他前程堪忧,而王养信不就最看重这个吗? 陈凯之吁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百感交集的刘先生,再看师兄。 只是……师兄竟是一脸要昏厥过去的样子,想来是方才怒火攻心了,师姐见他脸色惨然,一张白净的小脸露出了惊色,忙道:“邓大人,邓大人……” 她轻轻一喊,邓健已经手脚发软的样子,于是一旁的刘师母茁壮的臂膀一把将他蜷住,这水桶腰敦实地成了邓健坚实的依靠。 刘师母急忙道:“快,搀进房里去休息,叫大夫,叫大夫。” 陈凯之来不及吐槽师兄的文弱了,忙不迭的去临街叫了个大夫来,等大夫进了屋里,却见刘先生还在天井边,喟然长叹。 陈凯之便上前去:“先生如今已被赐为侍读学士,前途不可限量,可喜可贺。” 刘梦远却是苦苦一笑:“是啊,可喜可贺,这是多少人所渴望的!当初的时候,不,不是当初,是很早很早前的时候,老夫颇有一些文名,那时候不太瞧得起这向往着功名利禄之人,那王养信的父亲和老夫当年,其实是大被同眠过的至交,困顿时,便是只有一个蒸饼,也都会将蒸饼一分为二,那时候……我们是何等的洒脱,即便日子过得并不好,却视功名如粪土,我们都曾立誓,要追寻圣人的足迹,桃李满天下。” 说到这里,刘梦远的目光看向空间中更遥远得地方,像是在想着那些已经远久了的过往,眼角却是清泪涓涓,神色黯然。 逝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那样美好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想到如今,真是人心已改,面目全非了。 刘梦远的嘴角微微蠕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此人,本是老夫相交了数十年的朋友,等各自有了妻室之后,便各奔前程了,可即便如此,书信依旧是往来不断的,此后老夫忝为学宫官长,而他呢,亦是官越做越大,从前他在书信里,说他在府里、县里做了什么利民之事,总是兴致勃勃地修书与老夫讨论。” “因顺理成章的亲上加亲,成了亲家,吾的女儿嫁给了他的儿子,我也很放心。当初的他,真是个硬骨头啊,为了百姓,和上官争吵,还差一点因此而获罪;此后他成了御史,他为扬州的灾民,据理力争,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 刘梦远的连忙浮出几分迷茫之色,一双眼眸里满是不解,很是困惑地继续道。 “可后来,他的官做得更大了,却是越来越教老夫看不透,琢磨不透了,再之后,也知道为什么我们明明都在京师,书信就越来越少,反而不如当年,相隔千里时那般亲近了。” 他说着,一双眼眸带着幽幽之色凝望着陈凯之,面容隐隐抽动着,透着愠意,道:“你以为老夫真是怕事,不敢登王家的门吗?”他顿了顿,面容微微收敛了几分,格外坚定地说道:“不。” 话音一落,刘梦远整个人犹如抽空了,双眸微垂着,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噙着泪道:“错了,大错特错,老夫不登门,是因为老夫无法去面对至今这个人,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遭遇了什么,又或者是受了何等的诱惑,方才成为这样的人啊。他怎么就变得我不再认识了?我至今都难以相信,曾经的挚友,竟是比陌生人还陌生了。” “今日……”刘梦远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今日打了这王养信,算是和他王甫恩断义绝了。” 陈凯之倒是很能体谅刘梦远的感受,他朝刘梦远深深一揖道:“先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时间在变,天下在变,人也在变,先生何必感怀呢?” 这个世上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下一刻,谁将成了你的仇人。 陈凯之曾吃过太多的亏和太多的苦了,早深谙世间的人心,对这种事,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是……很多时候,我们的确不能左右别人是变好还是变坏,但是我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站在什么立场上! 因此陈凯之安慰刘梦远道:“只要我们自己不变,保持本心,就对得起对方,先生没错,是王甫恩先辜负先生的心意。” 刘梦远笑了笑道:“从前老夫的志趣,是学官,而如今,老夫倒是很期待这个侍学学士了,这些年,经历了太多太多,这样也好,在学宫里懵然无知,连家人都保护不了,那就在这世俗走一遭吧。” “可是……”他看了陈凯之一眼,接着道:“很快就是春闱了,凯之,你若是金榜题名,需记住,为人,万万不可失之自己的本心。” 陈凯之一脸认真地颌首道:“学生受教。” 转眼之间,春闱已至。 第一场考,乃是文试,即是最重要的时文,而到了次日,则是武试的兵略。 至于其他各科,亦是时间犬牙交错,而最后一场,则是压轴的骑射。 骑射之所以成为压轴,是因为无论文试还是武试,终究是没有什么观赏性的,唯独这骑射,反而最牵动人心,王公贵族们,难得娱乐,便将这当做一次消遣。 这一天,陈凯之大清早就起来了,虽是寒风刺骨的冬季已过,但是春分里依旧带和寒气。 陈凯之得身体其实不错,倒没有穿得太多,脚步轻盈地提着考蓝带着考号到了学宫。 等搜检之后,便顺着人流,先去了明伦堂。 明伦堂里,主考与诸位考官早已就位。 能成为考官,也是不易的事,首先就需要其人的资历中没有任何的污点,因而,这等人被视为清流。 只有一人可以例外,那便是作为镇场的主考官。 今岁,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姚文治亲自主持文试,这颇有朝廷崇文的隐喻。 而武试,却只是兵部尚书来主持罢了,单看这个,便可看出文武之间的差异了。 陈凯之到明伦堂拜见大宗师,见诸官都在,这时有人唱喏:“文昌院举人陈凯之。” 堂中顿时安静了下来,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朝陈凯之看来。 陈凯之抱手,深深一揖,朝向姚文治行礼道:“学生见过大宗师。” 这只是一个程序罢了,所谓尊师贵道,历来都是如此。 姚文治须发皆白,身子有些佝偻,跪坐在首案之后,也不禁打量了陈凯之一眼,便淡笑着对左右道:“我大陈才子来了,诸公,且来看看。” 陈凯之略显尴尬,心说,这是捧杀啊。什么大陈才子,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还不知如何呢? 姚文治说着,便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 似他这样的人,对于才子之流,是历来嗤之以鼻的。 倒不是说他不在乎,而是他为官多年,深谙官场,更知道绝大多数所谓才子做官之后眼高手低,目中无人,最后的结果却是,除了将他们养在御史台或是翰林院,也没什么用。 偏偏这些人还自视甚高,让他们真正去办事,他们不屑为之,若将他们束之高阁,他们又不免要抱怨。 姚文治对于这样的人,历来是敬而远之的。 方才这句话,不过是句调侃罢了。 理论上,此时陈凯之该喜滋滋说一句大人谬赞。 谁料陈凯之心里却警惕了,他转念一想,接着不徐不慢地道:“学生素来久仰大宗师之名,心里甚是倾慕。” 他接着又含笑道:“可是学生听说,姚公当年科举屡试不第,可见并非是靠文名而驰名天下,姚公文名不彰,却得以位列三公……” 说到这里,许多人的脸色变了。 卧槽,你一个考生,居然公然揭姚公的伤疤?你这……是作死啊。 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样的糗事,你也敢提出来? 姚文治脸色也有些阴沉,虽是他现在已身在高位,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可说出去,终究不太好听,一时他竟是深深的眯着眼,越发认真地审视陈凯之。 陈凯之自然感受到姚文治的目光,此刻他没有像其他人一般的慌张,而是不急不慢地徐徐道:“姚公非才子,而今却位列宰辅,可这数十年来,学生不曾听说过有才子能经世济民的,学生既有心参与科举,求取功名,上为圣君分忧,下为黎民解难,才子之名,与其说是褒奖,不如说是学生的负担。” 说着,他竟是陡然绷着一张俊脸,一脸肃然地道:“若是姚公当真爱护学生,这才子二字,恳请休再提了,学生愧不敢当。” 8) 第三百二十章:争议太大(2更求月票) 呼…… 一下子的,大家都脸色古怪地看着陈凯之。 姚文治则是一怔,显然他是完全没想到陈凯之的态度竟会与自己见过的人大相径庭。 不过他的诧异也仅是片刻时间而已,很快他便收敛起情绪,朝陈凯之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好吧,且去考吧。” 脸上看不出喜怒,而陈凯之又朝他一揖,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各异目光,便泰然地信步而去。 按照考号,他很快就寻到了自己的考棚,跟上一回考试的待遇不同,学宫占地极大,可以容纳许多人来考,所以无论是场地还是设施,都称得上是完善的。 陈凯之落座之后,吃过了带来的糕点,接着便打起了精神。 每天不厌其烦地用心读书写文,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现在重头戏来了,却不知这至关重要的一场考试,考的是什么? 陈凯之沉吟着,虽表面上看起来挺淡定的,可其实心里也颇为紧张,他现在在读书人里,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所谓的盛名之下,可压力是极大的,若是这一次马前失蹄,多半要惹人取笑了。 终于,随着一声响亮的铜锣声,接着举着牌子的文吏便开始穿梭于各个考棚。 一个文吏举牌至陈凯之的考棚,陈凯之细细地看,只见那牌号上写着几个大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卧槽…… 陈凯之顿时呆住了。 这……不是自己的观点吗?那一篇入了人榜的文章…… 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在当今天下,可是得到了广泛的讨论,有人认为新颖,有人则表现出了排斥。 可无论如何,陈凯之现在感觉自己有点懵逼。 以此为题,其实就是要你展开论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这种争议性极大的考题,其实是最考验考生的,无论你是正方还是反方,其实一不留神,都可能跌入这巨大的陷阱之中。 因为没有人知道考官的态度如何,而问题如此之尖锐,除非你提出一个拥有极强说服力的理由,否则,即便你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可考官不认可,那也得名落孙山。 问题在于,天知道这么多阅卷官的胃口呢,毕竟,众口难调啊。 坑啊……这是…… 陈凯之看着这题目,心里忍不住的吐糟,可一时间依旧感觉很懵逼。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是自己提出来的观点没有错,可是如何展开论述,如何说服考官,甚至是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使支持这个观点的人,大为赞同,又要使反对这个观点的人,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这……就考验考生的功底了。 理由……理由? 马德,陈凯之苦恼地搜肠刮肚,直骂太坑了。早知如此,自己宁可别让这篇文章进入人榜。 这进入了天人榜的文章,方才有机会拿来出题,而这种争议性极大的题,其实陈凯之反而没有任何的优势。 这得是需要说服力! 他沉思着,如何才能最有说服力呢? 这一点,陈凯之倒是有两世为人的经验,古今中外,最容易得到认同的价值观是什么,只有找到了这一点…… 他一开始有点烦躁,可渐渐也冷静了下来,他苦思冥想着,并不急于动笔,足足呆坐了小半时辰,终究有了一些觉悟,他眼眸一闪,唇角轻轻勾起,目中掠过了一丝狡黠。 好,那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最大公约数。 陈凯之提笔蘸墨,随即开始下笔,第一句,其实就是破题,这是至关重要的,既然心里有了指标,那接下来就是如何用词汇去缔造了。 陈凯之凝神,随即开始挥洒文墨,接着笔走龙蛇。 时文虽没有严厉的规范,却有许多约定成俗,必须要规避的东西。 陈凯之这一年来,在刘梦远的用心指导下,已不知作了多少篇时文,对于这其中的细节,也可谓是如数家珍。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大意,无懈可击的观点,加上合乎规格的规范,除此之外,还需一定的文笔,使人读的愉悦。 毕竟,这是一个没有标点符号的时代啊,一个没有标点符号的时代,一句话如何解读,完全靠韵,所谓韵律,便是单凭你的字音,便能判断这玲琅满目的文章里,那一句话是首,哪一句是尾,正因如此,陈凯之必须逐字逐句的去推敲着每一个文字。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一篇文章才在手底下草草作成,他又在心里重新诵读了一遍,改了几处错误,这才吁了口气,又认真地抄写了一份正式的答案。 一日的考试下来,陈凯之可谓是精疲力竭,其他的考生,也好不到哪里去,时文和其他文章不同,其他的文章,写的是好是坏,大致心里都有数。唯独时文乃是阐述观点,这就完全看众考官们的态度了,若是人家不喜欢你的观点,便是你写得天花乱坠,任你再如何脑补,人家也是嗤之以鼻。 因此,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怀着忐忑。 陈凯之交了卷后,便随着大流人马至明伦堂。 明伦堂上,诸考官们也显得疲惫,当有人唱喏到陈凯之的名字时,陈凯之便徐徐至堂下道:“学生陈凯之,拜别大宗师。” 这是礼,虽然繁琐,甚至流于形式,可礼就是礼,是这个时代的主轴。 当你越是来越接近这天下的核心,地位越高,这样的礼,便会愈来愈多。 这一次,姚文治不再调侃,而是正襟危坐,朝他颔首道:“好。” 陈凯之又一揖,这才提着考蓝,徐徐而去。 ……………… 当日夜里。 学宫的明伦堂,二十七个阅卷官已经就绪,面对着今日收上来的数千张试卷,每一个考官都需传阅一遍。 因为是时文,所以能否高中,完全是看考官们的态度。 二十七个考官,哪篇文章圈点得最多,才更有机会脱颖而出。 若是遇到了争议,则由作为主考官的姚文治做最后的结论。 阅卷官们已经忙碌开了,毕竟工作量实在太大,数千篇文章呢,所以他们阅卷,大致也就先瞄上几眼,大致看看文章是否合乎规范,又或者是开篇如何,假若是平淡无奇,就连观点都懒得看了,直接提着笔,画上一个叉,紧接着,这篇文再传给下一位,一直到二十七个考官都审阅过了,接着便有文吏统计,记录成绩,最高分乃是二十七,这是二十七个考官给予的分数。 这是一个极其浩大的工程,而考官们,显然也是不畏繁琐。 谁都知道,抡才大典,尤其是这等会试,一旦高中,便是可以授予官职的进士,万分都马虎不得。 若是玩忽职守,那就是抄家灭族大罪。 正因如此,谁也不敢懈怠。 眼下,身为主考官,姚文治是极清闲的,因为现在只是考官们初次审核的阶段。 他这几日,都不得离开考场,所以特意让人准备了茶叶,此时在此,独自一人自饮自酌,很是惬意。 倒是有个考官将一批卷子收拢了来,送到了他的面前,苦笑道:“姚公,今年的题,难倒是不难,只可惜……分歧不小。” “哦?”姚文治扬眉笑了笑,一双眼眸看着考官,满脸困惑地问道:“怎么就分歧不小呢?” 考官将这一沓已经批阅过的试卷扬了扬,连连苦笑道:“你看,这里头的卷子获得点圈的,至多也不过是十五之数而已,若是换做是往年,百来份卷子里,如何也能出二十个圈,可见阅卷的诸公们,对此的争议是极大啊。” 姚文治只颔首,其实这个题,他也是临时想到的,前几日,太后命他入朝,三番两次都提及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还希望让自己给太后讲解。 既然太后娘娘关注,可自己呢,对这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褒贬参半,从心理上来说,他是赞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可又觉得这是过于理想化,不切实际,确切来说,其实也不过是空谈的口号罢了。 不过……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太后既上了心,他怎能不上心? 于是在此次的科举,他索性以此为题,想看看这大陈的精英俊杰们,能提出什么了不起的解析。 可是……争议太大了啊。 阅卷官都是从翰林院、礼部或是学宫里抽调的,每一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赞同取之于民的人,极力赞同,反对的人呢,也是反对到底,这种争议,从前就有,现在则带入到了阅卷之中。 姚文治捋须,一脸期待地说道:“取几篇文章来老夫看看。” 于是那阅卷官取出了几份,姚文治看过之后,也是苦笑。 其实这篇时文,都还过得去,开头的第一篇,是严厉抨击取之于民的,所谓取之于民,终无法用之与民也,总计有十二个圈,却换来了十几个叉,这恐怕是阅卷官们无法获得共识的原因。 至于其后的几份,大抵都差不多,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可阅卷官们的褒贬却是曲径分明。 第三百二十一章:兵略放榜(3更求月票) 此时,那阅卷官看了一眼姚文治脸上的表情,道:“依着下官看,是不是要提醒一下阅卷官,莫让他们将情绪带入这……” 姚文治连忙摇摇头:“诸阅卷官都是我大明栋梁,他们自有他们的判断,若是提示,岂不惹人笑话?时文历来就是如此,这也是为何太祖高皇帝将时文看的如此之重的原因,盖因为时文想要说服人,实在难之又难,可就因为难,方才真正的考验出读书人的见识。” 这阅卷官便点头:“是,姚公高见。” 一份份的试卷,又随后送了来,大致的情况,都和先前的差不多,最多的一份,也不过十六个圈而已,和往年的全然不同。 虽然出现这种特殊情况,姚文治倒也不急,继续慢吞吞地喝着茶,时间还有的是呢,不是还有这么多卷子没改吗? 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得是……照这样下去,今年不少人要遭殃喽。 ………… 不管这时文考得怎样,这门毕竟已经考完了,出了考场后,陈凯之心情平静地回到了师兄的家里,便见师兄的房里有动静,不,现在理应是自己房里了。 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邓健躺在榻上,哎哟哟的低声呻吟。 其实这几天,陈凯之怀疑邓健一直都在装病,他这病时好时坏,上值的时候活蹦乱跳,下值回来,顿时又病怏怏的样子。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师兄,你这病,到底有完没完啊。” “你……你什么话……”邓健恼火,冷冷地瞪了陈凯之一眼,下一刻却是满脸期待地问陈凯之:“琳琳师妹的药煎好了吗?” 陈凯之白了他一眼,也是没好气地回答邓健:“我哪里知道?” 邓健便趴着,呜呼哀哉的,可怜兮兮的说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自己的至亲子孙尚如此,何况只是师弟乎,你且去吧,我预备要吃药了。” 陈凯之却是坐在塌下,凝望着他,很是认真地问道:“师兄,你对师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邓健竟是一轱辘地翻身起来,整个人激动起来。 陈凯之见邓健装傻,他可不想装糊涂,于是单刀直入,很直接地捅破了这层纸:“师兄若是对师姐有意,不妨和刘先生说了,这也没什么可害臊的,反正现在你未娶,师姐也不是别人妻了,可你这样拖下去,就要小心夜长梦多了。” 邓健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双眸也是定定地凝视着陈凯之,却是正色道:“不……不要胡说。” 陈凯之便收敛起目光,也是一脸正色起来:“若是我会错了意,师兄可看上了谁家的名门闺秀,也不妨请媒婆去说和一下,这样也不是办法,师兄一大把年纪了。” 邓健顿时板起脸,一副说教的神色:“凯之,你师兄不是这样的人,吾三十而立,至今未婚配,这是因为师兄人格贵重,品学兼优,大丈夫不立功,何以立业……” 但凡只要说到这个,师兄总能给陈凯之带来一股扑面而来的装逼之风,陈凯之方才还略显肃然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既想要脸,又想要女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银子你没有,空有一个官身,却还舍不下脸,鄙视你!” 鄙视一声,陈凯之连忙逃出去,不敢再留了,怕被打击报复啊。 师兄这种人死要面子,没抓到证据,他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心迹的。 刘梦远还在这里住着,见刘师姐正在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扇着蒲扇煎药,她从前本是千金小姐,而今做着粗浅的活,也不觉得违和,她盯着极认真,一丝不苟的样子,生怕错过了火候。 这的确是个不会嫌贫爱富的好姑娘啊! 陈凯之唏嘘了一阵,却不敢捋着袖子去帮忙,这毕竟是师姐的心意。 次日一早,考的乃是兵略。 这本是武试的考试内容,可陈凯之照例也一并来考了。 武子羲那般用心地教授他学问,在他心里,不考也是可惜。 所以当陈凯之提着考蓝,出现在一干人高马大的武举人之中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儿鹤立鸡群了,不,更像是鸡立鹤群。 验过了身,验身的文吏看了陈凯之的考牌,呆了一下,显然也想不到会有文举人来考这个,不免多打量了陈凯之几眼。 那目光的意思是那么的明显:这家伙,疯了吧。 兵略是历来为读书人所瞧不起的,可能在大陈立国百年左右,那时候大陈将星如云,所以这兵略曾为人所敬重,可此后文武分道扬镳,这兵略成了武科的重中之重,读书人便对兵略也嗤之以鼻了。 现在,想不到竟还有文举人跑来考兵略…… 当然,根据祖宗之法,陈凯之是可以考的,不但可以考,而且是值得鼓励的事。 比起昨天,这考兵略,就没这么多规矩了,进去之后,也不必去拜见什么大宗师,直接拿了考号寻到自己的考棚。 陈凯之在一个考棚坐下,却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正带着狠戾瞪视着自己。 这人……不正是那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王养信吗? 只见王养信脸上的伤还未好,他果然没有去报官,可此时他也不曾想到陈凯之也来考兵略了,起初他还以为只是看花了眼,等认真辨认之后,顿时火冒三丈。 “陈凯之……” 他咬牙切齿地隔空恨恨地唤了陈凯之一句。 陈凯之呢,只当做没有听见,小心翼翼地从考蓝里取出笔墨纸砚,外间的呱噪,他很不在乎。 待考试正式开始,文吏取了考牌来,陈凯之方才看到考牌的内容《平倭略》。 这里头,假设的乃是倭人侵袭的不再是北燕,而是大陈的疆土,当如何平定倭乱。 若这时候,陈凯之直接下笔,将后世戚继光平倭的事直接挪来,这种文章,是十之八九要完蛋的。 倒不是说办法不好,而是陈凯之牢记着武子羲教授自己的兵略重点。 什么是兵略? 兵略的本质,在于知。 诚如孙子兵法一般,知己知彼。 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却是最难,敌人有多少,如何应对,可以调动多少人,需要多少灶,更需要征调多少民夫。 用武子羲的话来说,所谓的行军打仗,靠的不是兵员之多寡,而是钱粮。 当然,他只是夸大了钱粮的作用,其实却也是这么回事。 因此,理论上,这道题不只是兵略的问题,还是一个计算题。 陈凯之心神冷静地取出了白纸,开始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列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计算公式,最后在套用进制敌的兵略之中。足足用了三个时辰,才将一篇本该千余字的兵略,竟是写了七八千字。 那密密麻麻的字,看着有些吓人,陈凯之也不禁汗颜。 等考完了,收卷之后,陈凯之从考场出来,却见王养信阴沉沉地在他的面前侧身走过去。 陈凯之也不介意,继续坦然地快步离开。 次日之后,陈凯之考了珠算,接着,便要等待着放榜了。 因是会试,放榜等待的日子多一些,这倒是难得的令陈凯之感到了焦躁,这事关着自己前途的考试,自己如何不急呢? 不过文试的榜还未放出来,倒是兵略的榜竟是先放了,于是陈凯之兴致勃勃地前去看榜。 只见在这里,早有许多武举人人头攒动地等候了,陈凯之躲在人群里,被这人声鼎沸的情绪所笼罩。 只有过了兵略,才有资格进入下一场的骑射考试。 因此许多人显得很是焦灼,武举人大多心思都在武上,兵略都是他们的弱项,否则,当真有这个学问,何须来参加武试,直接参加武试就可以了。 这里正闹哄哄的,突的,一辆马车气势汹汹地来,几个护卫将人推开,顿时又闹得鸡飞狗跳的。 却在这时,从那马车下来了一人,来人正是那王养信。 王养信下了车,目光略带继续倨傲,很快便被护卫们围住了。 此时,其中一个护卫道:“兵部右侍郎公子在此。” 那些平时桀骜不驯的武举人们一听,却都退却了,就算今日高中,将来成了武官,自己还是受这兵部所辖制的啊,自然不敢招惹王养信。 王养信信步走到了最佳的观榜位置,嘴边露出轻描淡写的微笑,虽然面上的掌印还未消,可这股自信,却还是有的。 他见榜还未放,却也不急,旋过身,倒是眼尖的看到了在人群中的陈凯之。 他突的一笑,竟带着护卫快步地朝陈凯之的位置去,等他到了陈凯之的身边,边上的武举人,便被护卫们驱散了。 “陈子先生,上一次的事,我可以不计较。”王养信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接着道:“不过,你实话和我说,那邓翰林,是不是和吾妻王刘氏有了jian情?王刘氏乃是我的妻子,你身负学爵,眼看着勾搭成奸的事,难道还要包庇吗?”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王养信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好像王公子和刘氏已经解了婚约吧,怎么,转过头,公子就忘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兵略第一(4更求月票) 看着陈凯之略带嘲弄的说出那么一番话,王养信颇为恼怒。 这个时候人多口杂的,即便气得心口疼,王养信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他只好隐忍着怒火,一双眼眸微眯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陈凯之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冷笑,傲然道。 “是我的东西,我便是将其弃至于地,丢进了茅房里,那还是我的。旁人休想染指。” 陈凯之从来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当初是他嫌弃师姐,是他要抛弃师姐,是他辜负了师姐的,现在竟还想师姐为他做牛做马不成? 还真的以为你是天王老子,被你捅一刀子,不仅要自己舔舐伤口,还要低眉敛眼地继续好生伺候你? 陈凯之觉得王养信这样的人真是可笑至极啊,他发现人性真的可以刷新记录得,脸皮厚的人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凯之已经完全懒得继续理王养信这种无赖了,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别开了眼眸,一副翘首等待着榜来得态度。 王养信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相交得朋友都是奉承着他,陈凯之如此冷淡之态,又令他恼怒起来,火气陡然飙升,却又无处发泄! 只冷冷地继续看着陈凯之,而陈凯之却依旧一脸冷漠,将他当神经病一样看待,王养信不禁咬了咬牙,恨恨地瞪了陈凯之一眼,旋即道:“其实我不来看榜,也知道此次,我位列榜中第二名。” 这句话够嚣张的。 不过王养信的这句话,无疑也是透露出此次考试有水分。 陈凯之冷漠的瞥了他一眼,见吸引了陈凯之的注意,王养信一张白皙的面容,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神色,格外得意地扬起了眉。 “是不是觉得很意外?知道为何我是第二,而非第一吗?” 他自问自答,自嘲似的笑了笑道:“不过是因为担心树大招风而已,这才忝为第二,你一个文举人,竟也来考兵略,可是这里头的水有多深,想必你是不知的,这就是你与我之间的分别,你固然才高八斗,在做文章上,我不如你,可是你想要做成任何事,都需费十二万分功夫,而于我而言,这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探囊取物的事罢了。”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嘲讽陈凯之是个穷瘪,你再有才,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如我?我想得到什么,轻轻松松就能得到。 而你陈凯之,跟你师兄这类人,想得到什么,几乎是要拿一生去换,这就是差距! 哼哼…… 陈凯之怎么听不明白王养信话里的深意,而他则懒得理他,这种没了爹,就什么都不是的人,何必跟他计较,就当做一条无奈的疯狗在乱叫。 一条疯狗在乱叫,你过去踢它,那岂不是显得自己没素质,没涵养了? 因此陈凯之只是云淡风轻地继续等放榜,完全将王养信当做了空气,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王养信见陈凯之无动于衷,以为陈凯之怕了,眉宇挑得高高的,讥讽地看着陈凯之,嘴角露出不屑的意味:“陈凯之,你就等着瞧吧,兵略之后就是骑射,到时,我势必在武试中名列三甲,少不得,得将刘氏那贱妇给拉回家去,到时候看你那师兄还怎么跟我争。” 他眯着眼,显得很不甘心,谁知道刘梦远会突然成为翰林侍读学士呢,这可是明日之星啊,现在别看官阶比他的父亲低了许多,也没什么权力,可只要再跨一步,可能就是鲤鱼跃龙门了,这样的姻亲彻底断了,王家岂不成了笑话吗? 再说这不单只是面子的问题,有这么个岳父在朝廷,于他未来的仕途必然是很有得益的。 陈凯之本不想理这种自以为是之人,可听他竟是称呼师姐为贱妇,这性质就不一样了,也终于成功的被他激怒,一双眼眸冷冽地瞪着王养信。 就在这时,却有差役提着锣高呼:“放榜了,放榜了。” 随着声音,这榜单便由人贴上。 武榜虽及不上文榜那么高的含金量,却也是做官的一条途径,因此,无数举人一个个紧张地看向榜单,大气不敢出。 “你看!”王养信得意洋洋地指向榜中,炫耀起来:“本公子说的没有错对不对?本公子妥妥的第二,只是怕招人话柄,不然第一也是不在话下的” 陈凯之定睛一看,只见这榜中,第二的位置,正是王养信三个字。 其实方才王养信说他这一次定是第二名,陈凯之是不相信的,因为武试虽然远远不如文试那般受重视,而且主考官的级别,也差了许多,可无论如何,这也是录取武官的考试,就算有什么猫腻,理当也不会如此猖獗。 而现在,事实摆在面前,还能不信吗? 王养信乃是兵部右侍郎之子,负责考试的就是兵部,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考题就有可能已经泄露了,又或者是,在阅卷的过程中,动了什么手脚。 兵略第二,那么即便骑射水平一般,也几乎可以高中武进士了,除非是骑射惨不忍睹,而这种可能性很低,毕竟王养信背后,还有一个兵部侍郎的爹。 陈凯之心里震撼,又不禁为那些名落孙山的武举人们感到惋惜,不难想象,在武试之中,似王养信的这样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而那些真正有志于从戎,并且付出过许多努力,希望为国效力的武人们,却在这个规则之下,一次又一次的落榜。 哎…… 他深深地为落榜的武举人感到痛心,不过陈凯之并没有愤怒,无谓的愤怒没有任何意义。 王养信斜斜地注视着陈凯之,得意地笑了笑,旋即阴沉着一张脸警告陈凯之:“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上回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我奉劝你一句,让你的师兄,小心一些。” 面对自信满满的王养信,陈凯之倒是没再恼怒,而是淡淡笑着。 “王兄为何不看看榜中名列第一人者,是谁?” 王养信面上依然还带着笑容,他抬眸,笑容却是凝固了,一双眼眸死死的睁大,嘴角微微颤抖着。 名列第一的是陈凯之三字。 兵略第一,竟是一个文举人获得。 这怎么可能? 王养信的脸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三个字,整个人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喉咙难受得呼吸困难,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凡是背后作弊的人,最怕的就是出风头,这第一名风头最大,所以即便是王家,也绝不会让王养信名列第一,理由很简单,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何况天下人谁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之子?若还得了个第一,难免会被人口诛笔伐。 正因为如此,这个榜单,可能从第二到第十,乃至于到第二十,都未必是干净的。 可唯独这兵略榜第一,却一定是货真价实,经受得了检验的。 远处,已经有人诧异地道:“兵略第一,竟是个文举人。” “真是厉害了,一个文举人能得第一。” “陈凯之……” “快去报喜……” 这些话,不绝于耳! 兵略榜第一,虽是之前对自己多少有些信心的,可陈凯之还是不禁在心里呼了口气,果然是将武子羲教授的兵略之法,与后世戚继光平倭的用兵之法结合起来有效啊。 他心情大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可以分享这份喜悦的人,而是令他感到恶心至极的王养信。 他厌恶地看了王养信一眼:“你知道你与我之间的分别是什么吗?” 此时,王养信依旧愣愣的盯着那榜,他若早知道陈凯之会中兵略榜第一,只怕早就托人去运作了。 他那不可一世的神色早已不见,收回视线,迷茫地看向陈凯之,四目相对,陈凯之赤裸裸的鄙夷却令他心里顿生怒火。 陈凯之微眯着一双眼眸,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地顿道。 “你与我最大的分别就是,你所谓探囊取物得到的东西,或许足够令你沾沾自喜,自觉高人一等;可实际上,这些东西,我不稀罕,就如我不稀罕你这等人,靠着父荫,而能够位列兵略榜第二一样。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争取,争取的过程中,即便有多坎坷,付出多少汗水和艰辛,那也是我的收获,是我陈凯之靠着实力得到的,而你拿靠着权势得来东西和我陈凯之比,王兄,你觉得你自己配和我比吗?” “你……”王养信恶狠狠的瞪了陈凯之一眼。 他从陈凯之的这番话里读出了浓浓的羞辱,他面露狰狞之色,嘴角隐隐抽动着,咬牙切齿地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陈凯之……” 陈凯之看过了榜,一颗心已是放下了,再不想理王养信,转身便走。 留下了满眼火焰的王养信,还有无数人的诧异。 谁也没想到,兵略榜第一,竟是文举人夺得,一直以来,大家都有个深刻的认知,这文人,都是纸上谈兵,哪里懂得什么兵略? 这里多是将门子弟,于是有不少人吵闹了起来。 只是,榜已经放了,更多人,却不得不生出赞叹。 第三百二十三章:脱颖而出(5更求月票) 明伦堂,今日考的,乃是珠算。 这只是小考,算是可有可无的考试,所以明伦堂这儿,阅卷依旧还在进行。 一连几日,阅卷官们都被关在这里,都不禁有些枯燥了。 数千份的卷子,几乎已经阅览了九成,可是出众的,却是不多,最多的一个,也不过是二十一个考官认可罢了。 这对于以往来说,阅卷官们如此大的分歧,却是首次。 阅卷终究是个大工程,如今,便连姚文治姚公,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这一次考得不好的人占绝大多数,要从这其中挑出优秀的试卷,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而对于考官的抱怨,姚文治心里是有数的,今年不该出一个这样的题,争议实在太大了。 可是对姚文治来说,他却是独自乐在其中。 遗憾嘛,自然是有的,如此大的争议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获得所有人共识的卷子吗? 可到了现在,姚文治的心里有些落空了,估计今年的状元是很难挑出来了。 倒是到了今日正午的时候,姚文治正准备用一些茶点,却有考官急匆匆地来道:“姚公,姚公……真是怪了,怪了啊。” 姚文治抬眸,轻描淡写地看了这考官一眼,淡淡说道:“急什么,有什么事,静下心来说。” 这考官道:“方才一篇文章,二十七个阅卷官,都给圈点了。” “什么?” 这一次,连气度非凡的姚文治,也有一些坐不住了。 这种争议性极大的考题,竟是获得了二十七个考官的圈点? 姚文治以为弄错了,睁大着一双眼眸,格外认真地问道:“千真万确?你这老王,莫不是来糊弄老夫吧。” 这考官哭笑不得地道:“真不敢糊弄。” 姚文治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脸色凝重起来,他的心里滋生了好奇心:“取试卷老夫来看看。” 于是那考官忙取了文章来,送到了姚文治的手里。 现在这试卷依旧还是糊着名,所以也不知是谁的,即便是里头的行书,也并非是考生本人所书,因为为了防止作弊,特意让人在试卷中留下记号,所有的考卷,都会由文吏誊写一份。 姚文治细细一看,果然看到这试卷之下,二十七个红圈格外的鲜艳。 还真是…… 随即姚文治便认真地读起了这文章来。 “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也。” 这时文的第一句,直接破题,点明主旨,而且直接引用了孟子见梁惠王的话。 姚文治是何等聪明之人,只一看第一句,便猛地神采飞扬地道:“妙啊,妙不可言,这等心思,真是罕见。” 其实不用往下看,姚文治就知道此文的主旨是什么了,这一定是支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可是这个考生呢,却绝不从加赋入手,也不说什么山川河流,至于什么河堤的修筑,更是提也不提。 只一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彻底地破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赡养孝敬自己的长辈时不应忘记其他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老人。在抚养教育自己的小孩时不应忘记其他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这句话,但凡是读过书的人,谁会不知? 可偏偏,它却破题了。 我们这些读书人啊,不能只想着自己,该想着别的老人。 这是读书人的责任,也是义务。 毕竟,儒家的根本是什么?百善孝为先。 最先这个老字,便是谁也不敢触碰的政治正确啊,谁若是敢说,我们不该赡养老人来试试看? 而幼吾幼,却是孩子,舔犊之情乃是人类的本能,对于孩子的爱护,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那么,谁反对不应当爱孩子? 而之后,这考生围绕着这个中心,开始起笔了,而今天下,许多老人,却得不到赡养,许多的孩子,得不到本该有的教育,这单凭个人的能力,能够改变吗? 显然,不能! 为什么呢?因为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赡养老人,爱护幼儿,理当是官府应尽之事,可官府的钱粮,又从哪里来呢?终究还是在民啊。 考生很敏锐的,没有阐述什么灌溉、桥梁,养兵、赈济这些费时费力的事,因为争论这些,永远是没有尽头的。 而该考生聪明之处就在于,他狡猾地把老人和孩子拉了出来,为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为了老人不至因为儿子不孝,而得不到赡养,幼童不至家境贫寒,而得不到教育啊。 噗嗤…… 姚文治口里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这个大旗一祭出,便是那些反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阅卷官,怕也只能吹胡子瞪眼了吧。这些试卷,将来可都要存档的,你作为阅卷官,对此文的看法如何,将来后世之人,想查还真能查到,假若连孝悌友爱的意见都容不下,这读的哪门子书呢? 当然,其实这个出彩的破题虽然巧妙,可是能够获得所有人认同,却也和这篇时文的文风有莫大的关系,文字优美,偶尔,总会出现一些新鲜的语句,结构也是丝丝入扣,几乎……你挑不出任何一点毛病来。 “此考生……”姚文治点了点卷子道:“耍了一个滑头,倒是他的文笔清新,读之有一番风味。” 考官便笑着道:“这么说来,此人不是投机取巧了吗?” 姚文治摇头道:“所谓科举,题就只有这样多,万变不离其宗,想要脱颖而出,想要出彩,怎可不取巧呢?历来的考试,都是如此而已,而朝廷选贤,选的就是这等人,莫非真靠一群书呆子之乎者也着来做官吗?” 他想也不想,也随手提了笔,在这试卷之下,亦是画了一个圈。 考官不禁道:“如此说来,这人真是运气,说不准,此番就要名列第一了。” 姚文治的目光中浮出欣赏,看起来心情很好,笑了笑道:“能获得绝大多数人的认同,这才是真功夫,吾遍览诸考生的试卷,遣词都不如此人,若是再无佳作,那么就名列第一吧。” “是。” ……………… 陈凯之今日考的是珠算,不过珠算只属于小考,来这里考试的人,冷冷清清的,也不过寥寥百来个罢了。 这种几乎不影响成绩的考试,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若不是因为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祖宗之法,只怕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早就被裁撤了。 陈凯之之所以去考,无非也就是尽一尽自己力而已,等看到这寥寥百来人,坐在这清冷的考棚里,他心里苦笑。 那太祖高皇帝,倒是真正有见识的人,可惜他所谋划的一切,终究还是抵不过后世子孙的朝令夕改,何况不少自视甚高的读书人们,早已将这算学视作是贱业,认为只有那些锱铢必较的商贾和账房才关切的事。 放了题,陈凯之很快做完,坚持到了考试结束,这才离开。 自己高中兵略榜第一的消息,已是引发了洛阳的一场小轰动,据说在兵部乃至于礼部,都在讨论着这件事,因为从来没有过文举人考中兵略榜第一的,如此一来,那么他算不算武举人呢? 这……其实都是太祖高皇帝遗留下来的后遗症啊,是碍于是祖宗之法,大家想改,却又改不得。 结果……一个陈凯之,直接引发了一个极严重的问题。 若是陈凯之高中了,他到底算是文进士,还是武进士? 这可不是小事,朝廷讲究的是约定成俗,有些东西不便写入律法,所以凡是什么事都有了先例,如何处理,至关重要,因为以后再出现这等事,都是依循前例来处理的。 陈凯之考完珠算后便又直接回到了家里,这才刚到家,刘梦远和邓健二人也正好一道回来了。 见了陈凯之,二人则都用一种奇怪地眼神看着他。 陈凯之被盯得浑身不舒服,怎么……脸上有花吗? “凯之,走,里头说话。”刘梦远朝陈凯之颔首。 邓健则朝他挤眉弄眼,待到了饭厅里,刘梦远跪坐下,捋须道:“凯之,今日是廷议的日子,你可知道吧?” 陈凯之点头道:“每月初一十五,俱都廷议,学生自然清楚。” 刘梦远叹了口气:“今日廷议,议的就是你的事。” “啊……”陈凯之吃了一惊,至于嘛,文武百官,专门花了一天时间来研究他?他是猴子吗? 邓健性子急,已经忍不住了:“是你兵略第一的事,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你是文试还是武试了。” 陈凯之则是一笑:“这不怪我啊,太祖高皇帝的祖制里明文规定……” 刘梦远压了压手:“知道,知道,这祖制,老夫早就烂熟于心了,所以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此,今次朝中所争议的,就是祖宗之法和现行的律令,这其中冲突不小啊。群臣各抒己见,以至于廷议结束,竟还没有理清头绪。” 陈凯之不禁咋舌,有这么夸张吗? 虽然陈凯之知道,古人是最讲究名正言顺,一旦条文有任何的问题,都可能引发一场巨大的风波,可…… 就因为自己打破了这个默契的规则,就引发这么大的问题? 第三百二十四章:盛会(1更求月票) 陈凯之没想到自己的一场科考,竟还会闹出这么大的状况。 收起惊讶,陈凯之倒是带着继续关切地问道:“那么最终讨论的结果如何?” 陈凯之不喜欢过程,但是希望得到结果,因为他想到这种讨论过程肯定是比较乏味的,但是这件事却又跟自己息息相关,所以他只想听结果,不问过程。 刘梦远便朝凯之摇摇头道:“还未有头绪,这涉及到了祖宗之法与今日成法的争议,大家是争辩难下啊。” 卧槽,满朝的大臣,就为了一件事讨论了一天,然后你说,还一点没有头绪? 这效率杠杠的啊。 陈凯之无语了,不过无语归无语,心里还是对这件事很关心的,因此他一脸认真地问道:“那么先生以为,朝廷会采取什么办法呢?” 刘梦远略微想了想,捋着须,才认真地跟陈凯之分析起来:“以我之见,理应是折中而已,就看太后娘娘、赵王以及内阁诸公的意思了。” 陈凯之颔首,心里却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自己明明是按着规矩来办的,结果…… 顿了一下,他笑了笑道:“过几日便是骑射,却不知文试何时放榜。” “到时我告假,陪你一同看榜。”一旁的邓健笑吟吟地道。 陈凯之心中不由一阵感动,忙朝邓健含笑道:“这就太劳烦师兄了,师兄的职事要紧。” “不劳烦,不劳烦。”邓健摇了摇头。 心里却颇为遗憾,等放完了榜,这刘家人就理当会搬回学宫了吧。 这样想着,心里竟隐隐的惆怅起来。 说到武试的骑射,是最具观赏性的,而这骑射考试则是在西苑的神武营中的进行。 这对于许多王公贵族们来说,可谓是一场盛会。 于是这一天,大家各自穿着朝服,带着调侃意味的出现在西苑。 那北海郡王弓马娴熟,也最爱凑这个热闹,只见他被许多人拥簇着抵达了神武营。 兵部的大臣见了,连忙前来迎接,为首的乃是右侍郎王甫恩,王甫恩朝北海郡王一拱手:“见过殿下。” 北海郡王手上提着鞭子,动作如行云流水便翻身下马,落了地,慵懒地站着身子,一双狭长的眼眸斜斜地看着远处校场。 此时,他一脸期待的样子道:“今日却不知谁能令人眼前一亮。” 说罢,他突的一笑,将目光收回,朝王甫恩意味深长地道:“据说令子的兵略考了第二?” 本来考试这东西,大家只记得第一,谁记得第二是何人,若非是有心人,怕只看到一个姓王的人,也只是快速地掠过而已。 谁料北海郡王殿下倒是留了心,不是一向听说他是个鲁莽之人吗? 王甫恩则是面色平静地道:“犬子投笔从戎,粗通兵略,令殿下贻笑大方了。” 北海郡王看了王甫恩一眼,爽朗地笑了起来:“虎父无犬子,王大人满门皆是英杰,今日倒是想看看他的表现。” 王甫恩道了谢,一面迎着北海郡王入营,一面说道:“下官安排殿下在南面而坐。” 这位置并不是最好的,北海郡王微微皱眉,有些不解地看了王甫恩一眼,目光里透着几分不悦。 王甫恩又补充了一句:“宫中有谕旨,说是娘娘,将亲临于此。” 北海郡王的目光微微眯了一条缝,满是困惑地问道:“好端端的,太后来此做什么?” 以往太后不是极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吗? “想来,是百官同乐吧。” 北海郡王却是皱着眉头思索起来,不知有心还是无心,竟是淡淡抱怨起来:“怎么但凡陈凯之在哪里,这娘娘就总是在哪里,这就奇了。娘娘怎么就这么关心这个陈凯之呢,也不见得娘娘关心本王。” 王甫恩眉毛一挑,却是吓得脸都变了。 这种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这岂不是说,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和那陈凯之有什么私情吗?太后娘娘可是国母啊,这种话说出去,可不是好玩的。 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那可是…… 因此王甫恩蠕动了下嘴角,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此话……” 下面的话不需要说明白,北海郡王也是明白的,然而他并没有露出慌张,而是淡淡一笑,倒是转移了话题:“这陈凯之,一个文举人,竟是得了兵略第一,倒是教人刮目相看。” 王甫恩便点头道:“是啊,这少年,深不可测。” “不打紧,而今是骑射,可不是靠文章了。他一个文人舞文弄墨是擅长,骑射却是弱的。”北海郡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随即朝着南面的校场而去。 只是……他突的又想起什么,一面走着,一面朝身后尾随自己的糜益道:“糜先生,那金陵的方先生前日修书来,说本王近来诸事不顺,难以开解,你看此人是否言过其实了。” 糜益的眼里掠过一丝冷意,姓方的这是砸饭碗啊,可恨至极,真是让他烦透了,他嘴角勾了勾,满是不屑的笑了起来。 “术士之言,不可轻信,何况学下打听过此人,不过是个秀才罢了,至今未有功名,更无学爵,想来不过如此,他说的话,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 北海郡王一呆,也是哂然:“本王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糜先生说的对,只是此人说本王遇到了灾星,嗯……” “哪有什么灾星,不过是牵强附会之词,他若真有本事,何至于只是个秀才。若有真材实料,应该早就名满天下了,还会至今碌碌无为?”糜益一口咬定了那方先生的卑贱身份。 北海郡王又失笑起来,轻轻摇头道:“本王只是有所担忧而已,糜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虽是如此说,他的心里却在想,据说那东山郡王三顾茅庐,三请五请,才请了那个方先生去,看来此人真有可能是名士。 北海郡王口里不再提了,在一个位置坐下,此时在京的宗室见了他,纷纷上前来,聚在一起,不免争议起今日骑射谁能优胜。 …… 一身轻便装束的陈凯之随着诸考生入了场,却发现许多考生是自己牵了马来的。 陈凯之这时终于意识到穷文富武的含义,特么的,这些人所牵的马,哪一匹都是价值数百两银子的名驹,要养一匹马更是不易,何况是这样神骏的马,就更需要有人专人照料,精心的调制马料像祖宗一般的伺候着,寻常人,还真是玩不转啊。 陈凯之没马,因为市面上根本没有什么好马买卖,除非千金求购,要知道蓄养良马,本就是豪门的特权。好在军营中会给陈凯之安排马匹,将就着用吧。 那王养信也牵着一匹良驹而来,只见这马儿通体雪白,很是神骏。 他看到了陈凯之,笑着道:“既来骑射,竟没有预备马吗?” 陈凯之的眼里闪过厌烦之色,随即别过头去,赖得理会王养信。 王养信像是没看见陈凯之的冷漠态度似的,笑着道“看来,你是一点都不懂规矩啊,这骑射的比试,乃是飞马围着校场跑上十圈,更需命中十个靶心,若是寻常的马,这样的狂奔,只怕过不了七八圈,就要筋疲力竭了。陈凯之,这场骑射,你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陈凯之觉得王养信这人真是有毛病,几番跑来找茬,羞辱他,顶多也只不过是口舌上沾点便宜,这样有意思? 陈凯之目光一转,落在王养信自信的脸上,他不禁冷笑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真材实料才是硬道理,不是吗? 王养信心里是恨透了陈凯之,偏偏这个家伙,油盐不进,总是这副平淡的样子,这令他心里恼火,却又有点无可奈何。 不过此刻他竟是隐忍住了怒火,笑意淡淡地看着陈凯之,考骑射?那你就死定了,别得意,等会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他动了动嘴角,想再嘲讽陈凯之几句,这时正好听到有人唱喏。 “娘娘驾到。” 这校场内外,顿时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下,却见一个凤撵,在无数人拥簇之下,浩浩荡荡而来。 步撵到了面东的的巨大彩棚前方才落地,接着便见一身雍容的太后由宦官搀扶着,款款而下,随即步入了彩棚。 众人一起高呼千岁,太后则是凝坐在彩棚中不动,随侍的宦官朗声道:“免礼!” 兵部便有人上前启奏今次骑射的内容,太后垂坐着听了,才颔首道:“一切依卿家人等安排吧。” “是。” 随着一声梆子声响起,骑射开始。 所有考生都已经抽了签,陈凯之运气不太好,竟抽在了最后。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他看着的自己手里一根极短的签,不免被几个武举人意味深长地看着。 那王养信更是满意嘲弄,笑哈哈地道:“落在了最后,又没有带良驹来,看来营中所提供的驽马,还需有人先骑一骑,方才轮到你。” 陈凯之看着另几个没有马的举人,心里说,莫不是我特么的还需骑这二手、三手不成? 不公,不公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老谋深算(2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心里叫着不公,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这一切都是太祖时的规矩,而太祖时期和现在不同,那时候关中和关东养马的子弟不在少数,武举的主力就是这些人,可渐渐的,天下承平,也没有什么子弟愿意自己养马了,这养马反而成了富贵人家的娱乐罢了。 早年的时候,据说骑射压根就不提供马,都是自己牵着马来,而如今能给你提供官马,就已经很客气了。 接下里,考官便开始唱喏名字,先是叫了十个考生,这十个考生便纷纷在校场外上马,检查了身上的弓箭和箭壶中的羽箭,待一声号令,顿时鼓声如雷,号角连连。 随即,十个考生纷纷飞马而起,朝着校场风驰电掣一般冲去。 这校场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跑道,而在跑道的一侧,却有十个箭靶,每当考生飞驰到了这一侧,都需张弓射箭,命中各自的靶子。 谁射中的越多,谁最快到达终点,谁便是优胜。 这其实是一个极简单的规则,却也最是考验所有人。 陈凯之双目专注地盯着马上之人,快速地捕捉着十个考生的动作,在鼓声响起之后,校场之外,已有人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当第一次,考生们纷纷飞马至箭靶一侧时,他们个个放开了缰绳,靠着双腿控制着坐马,其中一个考生,竟没有控制住,整个人竟是倾斜,接着直接被摔飞出去。 顿时,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其他考生则纷纷弯弓搭箭,紧接着松弦,羽箭飞射而出,朝着箭靶呼啸而去。 这一切,速度极快,几乎肉眼不可分辨。 可陈凯之,却是看了个真切,九枚快速而出的羽箭轨迹,虽还未中目标,可陈凯之已知道,其中六枚都射偏了。 射箭和骑射,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啊。 陈凯之不由在心里感慨,这射箭是平直不动的,要命中靶心,倒还容易。可在马上,不但得依靠双腿来控制着马,在高速移动的过程中,颠簸之中却要抓住一丁点的间隙射出一箭,这便千难万难了。 果然不出陈凯之所料,六枚箭俱都射偏了。 只有三枚命中,这些考生俱都飞驰,人群也不自由主地给予了他们巨大的欢呼。 第二轮,则只中了一箭。 到了第三轮,竟连一箭都未中。 想来这样的奔驰,体力消耗是极大的,几轮下来,这些考生的体力已到了极限。 到了第五轮后,许多人已经呈现出精疲力尽的状态,即便是座下神骏的宝马,竟也吃不消了,于是马速开始下降,倒是这马速下降的同时,飞射的精度提高不少,又有四人命中。 直到第十轮,这些人几乎是骑着马,缓步到达了终点,一共花了一炷半香的时间,而射中最多的人,也不过射中四箭而已。 可即便如此,那中了四箭的人虽是气喘吁吁,却是得意洋洋的,似乎已经十拿九稳了的样子,享受着许多人的欢呼。 坐在南面的北海郡王,正值得玩味地看着那中了四箭的举人,一边兴致勃勃地问身侧的糜先生道:“此人是谁?” 糜益博闻强记,于是低声道:“叫王涛,武举试中,就曾崭露头角。” “他是洛阳人?” 糜益摇摇头:“殿下,他是长安万年人。” “这样啊。”北海郡王看了糜益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才又道:“待骑射之后,以本王的名义,给此人下一张帖子,今夜,本王请他喝酒。” 糜益颔首,他知道北海郡王的意思,北海郡王最爱弓马,遇到这样弓马娴熟之人,就免不得想要结交了。 当然,这其实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罢了,在军中,北海郡王之所有拥有极高的声望,正是因为他平时没有少收买人心。 北海郡王的目光再次落在校场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赞许道:“能中四箭,已是很了不得了,叹为观止啊,何况他的弓马,并不算优等,若是本王送他一柄良弓,再赠一匹宝马,只怕不只射中四箭。” 糜益点头道:“殿下礼贤下士,他若知道,一定感激,殿下……今日是不是在醉仙居里设宴?那儿新来了一个厨……” 北海郡王摇头道:“罢了,就在府中设宴吧,将所有的门客都请来,那方先生说本王遇了灾星,还是要小心为好,最近少在外头晃悠。” 糜益脸上的微笑顿时僵硬了,双眸里竟是掠过丝丝恨意。 又是这个方先生。 他心里不由嫉恨,他可是衍圣公府的学候,放在哪里,不是被人礼敬的人?现在倒好了,在王海郡王的心目中,他竟还不如一个秀才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招摇撞骗,迟早有一日,要揭穿了他;迟早有一日,要他死得难看。 自然,心里再不舒服,糜益的面上依旧还是洋溢起笑容,附和着道:“是啊,殿下,虽不可尽信,小心一些总是好的。” 而在另一边,太后一派端庄地坐在棚中,却依旧能从她的神色间看出她的兴致勃勃,一旁的张敬则是耐心地给太后讲解着校场中的事。 太后听得云里雾里,便轻声道:“你和哀家说这些,哀家也不明白,哀家只问你,这凯之,可有机会中试吗?” “这……”张敬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和盘托出:“奴才见陈凯之并没有牵马来,没有良马好弓,只怕……有些悬,而且这是武试,陈凯之毕竟是文举人,他中了兵略,那也只是说明他擅长舞文弄墨,可这弓马,毕竟不是靠笔杆子的事,所以奴才以为……以为……” 张敬当然是明白太后娘娘是希望陈凯之中试的,所以后头的话,他便有些不忍说下去了。 这很明显的,一个文人扎在武人堆里,陈凯之自然是处于弱势,中试很难,机会渺茫啊。 太后明白了张敬的意思,便不由失笑起来,淡淡感叹着:“是呵,想一想也是如此,其实他兵略能得第一,哀家就已深感意外了。” 虽是这样说,太后却不免有点失落,渐渐的减少了点看那骑射的兴致了,她神色淡然着坐着,一双凤眸飘忽着,去寻陈凯之的身影。 此时,只见又一批的武举人登场,满校场都是人。 一开始还热情的场面,渐渐也冷却下来,除了一个中了五箭之人爆发了一场欢呼,除此之外,大多都是成绩平平。 陈凯之凝神看着,心里在大致地计算着。 他不禁想起了王养信,这王养信是弃文从武的,理论上,他的弓马并不娴熟,可是他是哪里来的信心能够高中武进士呢? 这王养信就在他的身边,似乎总想借一点机会讽刺陈凯之一句。 陈凯之不禁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道:“王兄的弓马,只怕也不娴熟吧。” 方才陈凯之一直对王养信置之不理,现在突然问起,王养信却是鄙夷地看他一眼,满脸骄傲地笑了起来。 “我若登场,至多能射中两箭,在这众武举人之中,成绩固然是泛泛,甚至是在低下的水平,可我们王家既让本公子来考武试,岂能没有必胜的把握?弓马名列我前面的,大抵也不过百来人,其中至少五十人以上,兵略的考试成绩低下,我单靠兵略,即便弓马比他们差一些,依旧成绩可在他们之上。而至于其余四十余人,也早有精确的计算,我的总体成绩足以堪堪排在三十名上下,而能入前三十,便足以入榜,这对于我而言,就已足够了。” 陈凯之终于明白为何王家要在兵略上做手脚,而且直接位居第二了,原来在这背后,竟都是经过了精算的。这姓王的爹,还真是老谋深算,为了这个儿子,可没少费心啊。 这样说来,在他们的预想中,只要不出任何意外,王养信依旧还是能够中进士。 陈凯之却又生出了一个疑问:“若是有人脱颖而出,完全出现在你们的计划之外呢?” 王养信却是傲慢地白了陈凯之一眼:“绝不会有人出现在计划之外,唯一出了意外的,也不过是武略时,你中了第一而已。” 陈凯之便在心里想,若是自己能够力压王养信,岂不是……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既然已经来了这里了,那无论如何,也要拼一场。 那王养信终于登场了,他和其他几个考生一齐飞马而起,果然不出意料之外,他只中了两箭。 可这,显然已是他最好的成绩,是以在下场时,王养信非但没有懊恼,反而面上露出了欣慰之色,他的眼眸不禁看向远处的王甫恩,父子二人,各自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鼓声又是如雷响起。 此时,终于有人唱喏到了陈凯之的名字。 于是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提上了弓箭,待有人给他牵来了一匹官马,只见这官马的毛色和精神,显然差了一些。 陈凯之翻身上马去,徐徐打马到了校场的边缘,与其他同时弓马考试的考生一起并肩而骑。 第三百二十六章:箭无虚发(3更求月票) 虽心里清楚陈凯之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在一堆武人中,没有什么优势,可看到陈凯之登场,太后还是忍不住心情紧张起来,便是那坐得远远的北海郡王,似乎都来了兴致。 太后脚尖都踮了起来,格外认真到地凝望着陈凯之那英姿勃发的身影。 北海郡王也下意识地将身子前倾,微着眼眸凝视校场,目光也是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此时,他嘴角微微挑了挑,却是露出淡淡的嘲讽笑意:“真有意思,一个文举人,竟跑来考骑射,这个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一旁的糜益却是若有所思,他的心里依旧想着那方先生的事,身为学候,却是被那姓方的秀才给抢饭碗了,因此他内心激动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北海郡王眼眸微眯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旋即格外认真地问道:“那方先生所说的灾星,该不会就是陈凯之吧,糜先生你说呢?” 一听到方先生长,方先生短,糜益的心里便翻江倒海,面容微微抽搐起来,只是狗屁山野樵夫而已,此人也配称之为先生? 糜益冷笑起来道:“殿下,陈凯之想来是不熟弓马的,至多也就是有一些文名而已,可这文名虽有用,在这大陈,又怎么可动摇得了殿下的根基呢?殿下别听江湖术士糊弄人,不管怎么样,陈凯之不可能威胁到殿下您的” 这倒是实话,毕竟身份地位悬殊嘛! 这些话也令北海郡王的心里一宽,陈凯之再如何,也不过是会写文章,这文章写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即便他中了进士,做了官,可还不得从芝麻官做起吗? 而他则是堂堂大陈宗室,背后靠着的,乃是赵王,赵王的儿子便是当今的万岁,这是何其大的权势啊。 一个陈凯之,再是有能耐,可跟身份高贵的他比起来,算什么东西! 这样想来,他方才略有余虑的心不禁又愉悦起来,抿了抿唇,展颜一笑道:“先生说得很对,看热闹吧。” 而陈凯之等人,却还未开始冲入校场,只见一个兵部的职事过来交代道:“待会儿入了校场,射十箭,跑十圈,汝等需全力而为,不过却需记着,人不可离马,弓不可离手,否则便算是无效出局,都记清了吗?” 陈凯之等人俱都应了一声是。 这兵部职事这才后退几步,不久之后,鼓声便如雷一般响起。 这鼓点越来越急骤,使陈凯之也忍不住随之血液沸腾起来。 他每日随着武先生学习,也少不得的学习了一些马术,掌握了一些骑射之法,此时好不容易夹紧了坐下的官马,随着众人,一起疾驰冲出去。 哒哒哒…… 这官马的冲刺力并不强,好在其他的考生也没有用尽全力,显然,这只是第一圈而已,需蓄养着一些马力才好。 陈凯之几乎还是和他们并肩而行的,他记着自己的靶位,眼看着就要抵达靶位了,陈凯之火速地自后背的箭壶中取箭,弯弓。 这一切,都必须靠双手完成,而自己的双腿,则死死地踩着马镫,靠着双腿的力量,来控制着官马的方向。 陈凯之整个人都在马上起伏,而随着颠簸的起伏,仿佛连那靶子也开始高低飘忽不定起来。 如那武子羲先生所言,想要射中目标,除了调适自己的身体,将自己融为弓马,同时还需要极好的眼力,以及精准的预判。 而机会只是在一刹那之间,因为战马很快就会和数十丈外的靶子失之交臂,最后错身而过。 陈凯之深深吸一口气,将弓拉至满月,整个人,浑身都被体内的气息包围,全神贯注地看向目标。 只见远处的箭靶,被他看得真切,那一个红心,宛如在陈凯之眼里无限地放大。 机会来了…… 之一刹那间,陈凯之松弦。 嗤…… 羽箭脱离了弓弦,如电一般飞射而出,随即……直中红心! 中了…… 下一刻,场外一阵欢呼! 陈凯之不知有几人射中了,这些都是不需关心的,他忙收了弓,风驰电掣一般控制着马继续在这校场跑了一圈,而第二次靠近箭靶时,陈凯之已更加熟练了,他举弓,松弦,一气呵成。 再一次……中了,正中红心。 场外,又传出一阵欢呼。 这一次,陈凯之深信,这欢呼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现在考生们的距离已经拉开,陈凯之所处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正在靶场这里。 他没有犹豫,继续飞马向前。 第三圈。 又中! 体内的气息已经流转得越来越快,整个人仿佛都轻盈起来,似乎连座下的马儿也减去了负担,奔驰得越来越快。 一连三次命中。 北海郡王惊呆了,双眸满是不可置信,嘴角甚至微微的颤了颤。 便是方才自己想要宴请和收买的那个举人,也不过是中了四箭矢而已,更何况根本就不是连中,陈凯之这个家伙,是吃了枪药吗? 他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天哪,这刻,他确定自己是真的小瞧陈凯之了。 突的,北海郡王的目光微微有些暗淡起来,竟是喃喃自语地道:“那……那方先生……” …… 太后眯着眼,眉头紧紧凝了起来,她的目光只专注地锁着陈凯之,陈凯之的人和马飞驰到了哪里,她的目光也就转到哪里。 她整个人都格外紧张,连藏在袖口的手也下意识地狠狠握成了拳头,以此来克制自己的情绪,不然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太后她生怕自己会情绪失控。 眼见每一次经过靶场,都有许多人欢呼,太后亦被这情绪感染。 “中了,又中了,娘娘,你看,那边,陈凯之那儿,又升起了一盏灯笼了。” 太后面上掠过了喜色,下一刻竟是有些困惑,喃喃开口道:“这……他哪里学来的弓马之术?” “能学到弓马之术,又有什么稀奇?似这样的弓马之术,才叫举世无双呢。”张敬喜滋滋地道:“历次武试,奴才就爱看这个热闹,当初见识过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十连八中而已,奴才只听说书的人说过,也只有当年的太祖高皇帝才有本事勒马飞驰,箭无虚发。” 太后的脸上也显得震惊,不禁脱口而道:“果然是龙种啊。” 张敬连连点头,心里说,其实赵王还有那北海郡王,这样多的宗室,也不见箭无虚发啊。 当然,只要太后娘娘高兴就好。 “又中了,第五箭了,娘娘……” 此时……所有人已对场中的其他人没了多少兴趣,他们仿佛是在见证奇迹,一个个人,心已升到了嗓子眼里,他们不可思议地看到,陈凯之的箭靶之后,一个又一个的灯笼升起。 “第六箭……” 兵部右侍郎王甫恩和那场下的王养信二人,已是脸色铁青,似乎无法接受现在的局面。 他们父子的谋划里,压根就没有将陈凯之当做对手来算计,这……毕竟只是个文举人而已,固然武略中了第一,可他们也不担心陈凯之会将王养信挤下去,毕竟王养信好歹还练了两年的弓马,这陈凯之……不曾听说过他在骑射有天分啊。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当看到第七盏灯笼升起的时候,王养信的脑子已经嗡嗡作响,甚至头痛脑裂得整个人非常的难受。 若是……若是……其实就凭着陈凯之现在已射中红心的这七箭,还有陈凯之的武略成绩,就足以成为武试头名了,这……这意味着,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入榜的机会。 完了,他弃文从武,已是王家不得已而为之的战略,也是他唯一的退路,为的,就是拿到这个进士,可现在看来……难道又等三年?可三年之后,又会是什么光景呢?他的父亲,可能已从兵部调离了。 那到时候有什么用呢? 思此,王养信整个人颤抖起来,目光里既有惊惧,也掠过丝丝的恨意。 那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前途岂不是…… 万般情绪在王养信的脑海里转动着,心思百转间,他竟是想到了那被他休掉的刘氏。 王养信的面容微微抽搐起来,竟是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暗骂起来。 都怪那个贱妇,那个克夫的贱妇啊,若是她死了,自己的命运也许就不会如此了。 第八箭…… 陈凯之射出的时候,所有观看的人都从棚中走了出来,有人一齐大喊:“中!中!中!中……” 这倒不是陈凯之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只是因为在这种氛围之下,所有人都希望奇迹发生。 虽然这个奇迹不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但是也想看看。 果然,第八盏灯笼冉冉升起。 与陈凯之同考的几个考生,此时已被这威势彻底地慑住了,他们顿时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即便有一个已中了三箭的,也开始分心,再没有了方才入场时的朝气。 所谓一鼓作气,这是武人俱知的道理,比试的过程,突然遇到了这么一个妖孽,自己顿时黯淡无光,换做是谁,只怕都要泄气不可。 而陈凯之已快马奔驰,开始了第九圈。 ……………… 订阅有点伤人心啊,只能来求点支持,顺道再求点票儿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不可思议(4更求月票) 此时,陈凯之的浑身上下已是腾腾的冒起了水汽,体内的气运转似乎也已至极限。 这等骑射,对于体力的要求,实在太高了,可陈凯之依旧毫不犹豫地再次弯弓,目光看着远处,微微一闪,一箭射出。他无心去看是否中了靶心,马儿已将他风驰电掣一般地带走。 随即,身后爆发出了更加疯狂的喝彩:“又中了……又中了!” 第九盏灯笼已经升起。 现在,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期待着这第十箭。 太后已在张敬的搀扶下走出了彩棚,她的额头上已渗出了细细的汗粒,可她无暇顾及,只专心地远远眺望,看着那空中飘起的九个灯笼,也不禁为之咋舌。 接着,目光一转转,又是落在陈凯之的身上,在粼粼光芒下,陈凯之衣袂飘飘,英姿勃勃。 在场的所有考生,现在似乎已可以忽略不计了。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那在场中奔驰的人马。 陈凯之又射出了一箭。 第十箭。 啪的一声,箭羽在箭簇中了红心之后,疯狂地摆动,发出了嗤嗤的声音。 而后,欢呼声冲破了云霄。 这时候,已疲倦至极的陈凯之,整个人则是松了下来。 经过了十连中,他不免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一些干涩了,甚至脑子也有些迷糊不清,骑射不只考验眼力,更考验脑力,因为人必须对复杂情况之下的判断,具有清晰的认识,测算着是否逆风,上一次自己是在战马是起是伏的时候射中的目标,而该如何修正。 若不是有《文昌图》,陈凯之深信自己即使用尽一生来练习,怕也未必能连射出连中的十箭。 陈凯之一骑绝尘,自己的马虽比别人差一些,可幸好自己每一次路过靶场,都是飞射而出,没有刻意的降低马速。 反观其他人,眼看接近了靶场,却不得不放慢一些马速,等到射完,方才加速,如此快快慢慢,耽误的时间自然不少。 陈凯之依旧策马而行,距离最后的终点还有一些距离。 可是场外的欢呼却依旧是震天响彻,陈凯之坐在这马上,也顿时有一种豪气顿生的感觉。 学好文武艺,卖给帝王家,其实对于陈凯之来说,卖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为自己创造了足够的价值,其他的其实都无所谓的。 眼眸微抬,看着终点那飘着旗子的地方,陈凯之的心里不禁雀跃起来。 还有五十丈,五十丈之后,这一场骑射,对于陈凯之来说,就算是结束。 就在陈凯之心里雀跃的时候,突然,座下的官马口里吐着白沫,猛地发出了悲鸣,它马失前蹄,接着,整个马身竟是轰然倒塌。 卧槽…… 这状况太过突然,陈凯之也有些懵了。 大哥,只差百来步而已。 你怎么就这样坑我? 陈凯之死死地抓着马鬃,才没有被摔飞出去,则是整个人随着官马一齐摔倒在地。 虽然没被摔出马去,但是他整个人被摔得疼痛不已,面色瞬间有些发白。 就在这一刻,那欢呼声顿时戛然而止。 在这最后冲刺的时候,这马……竟是吃不消了。 那欢呼的人群,顿时生出了一阵唏嘘。 没到达终点,不就是白射了十箭? 这历来武试的规矩,都是人不离马,而现在,陈凯之没了马,即便到了终点,又能如何? 没按照规矩来,只能被淘汰。 不少人已为陈凯之惋惜起来,毕竟……此人的骑射功夫,实在是让人油然生出敬佩,所有的考生和他相比,都黯然失色。 可是……输了就是输了。 虽然惋惜,可规矩便是如此,也是没什么办法的。 北海君王此时不禁松了口气:“吓了本王一跳,不过此人,确实值得忌惮,以后……可要小心一些。” 远处的王家父子,顿时从起初的震撼回过神来,此刻却也是长长舒了口气。 老天厚爱啊,马居然在这个时候吃不消了,这样的情况下,陈凯之肯定是到不了终点的。 真是老天护佑王家! 俩父子都激动不已,尤其是王养信,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差一点,就差一点啊,只差这一点点,就是满盘皆输。 三年的谋划,为了他这个功名,不知寻了多少关系,和人做了多少次利益的交换,总算……还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陈凯之……合该他倒霉,哈哈。 王养信甚至可以想象,陈凯之摔了个嘴啃泥,一身狼狈至极的样子。 心里有种忍不住欢呼雀跃的冲动,想放声大笑,可是此刻他却忍住了,也是假装很遗憾地看着,只是他的目光里却透着欣喜之色。 太后皱起了眉,俏脸凝固,她朝张敬紧张地说道:“去看看,要不要紧,骑射是小事,可千万……莫要伤身子。” 张敬朝太后一礼,却是压低声音提醒道:“待会儿,会有人报上来的。” 太后虽是略有担忧,却深以为然地颔首点头,经张敬这么一提,才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得有些过份了,如是被别人察觉,这是于陈凯之不利的。 于是她抬眸,远远的看了远在远处棚中的赵王一眼,却见赵王端坐不动,宠辱不惊。 她不禁在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张敬提醒她,不然她的失态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什么后果。 因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她的儿平安无事。 …… 身后几个考生,一见陈凯之马前失蹄,顿时大喜,感觉终于轮到了他们表现的机会,于是一个个拍马,想要迎头赶上。 陈凯之倒没有摔伤,只是压在马上,整个人被摔得有些疼,不过此刻已经缓过来了,可惊险依旧存在的。 他心里痛骂,这么多的心血,结果特么的这马儿不济事。 可能是方才他跑的过急,这官马本就不神骏,一路都在冲刺,因而终于吃不消,这才体力耗尽。 这倒地的马儿,依旧还在悲鸣,四肢刨着地,尝试着想要站起,陈凯之看着遥遥在望的终点,事到如今,还有机会吗? 他脑子里疯狂的算计着,完全将所有的惋惜声排斥在外。 终于,他似乎已有了主意。 “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赢,至少也不该辜负武先生的美意。”一想到这里,陈凯之便热血上涌,接着,他居然生生地将马鞍和马镫给卸下来,随即对着马儿道:“对不起了,马儿兄,明年的今日,我来祭奠你。” 陈凯之说着,居然生生地将这马抓起,这马儿顿时疯狂地嘶鸣起来。 若是那种高品种的骏马,多是以西域的高头大马为主,一般重达一千五百斤以上,可陈凯之的官马,却属于蒙古马的品种,体型矮小,不过是七八百斤而已。 可即便七八百斤,陈凯之完全举起,却依旧感觉这沉重如山的力量,几乎要将自己压垮。 他不断地呼吸着,脸憋得通红,而后终于……站定…… 场外,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定格住了。 见过人骑马,没见过马骑人啊。 可……这不可思议的事,竟是发生了。 陈凯之不断地调整着呼吸,死死地撑起马腹,两腿站起,却有些颤抖,即便自己力大如牛,可体力也是有限的,他尝试着,摇摇晃晃地一步走出。 呼…… 接着,走出第二步。 第三步…… “什么……” 刚刚才松了口气的北海郡王,突的眼眸一紧,看着那出人意料的一幕,在棚子里也是坐不住了,他豁然而起,直接踢翻了身前的案牍。踉踉跄跄地从棚子里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被马骑着的陈凯之,突然发现,这个世界疯了。 “不对,不对,他这样不合规矩。”北海郡王忍不住冷笑。 看着这校场上的陈凯之,北海郡王有一种震撼的感觉,这个在自己眼里,不起眼的小人物,现在所迸发出来的韧性和超人的力量,连他都不禁心底一颤。 “殿下……”糜益哭笑不得,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随即道:“规矩之中,是人不离马,可无论是人骑马,还是马骑人,只要没有离开,那么……也不算不合规则的。最重要的是……”糜益倒吸了一口凉气:“现在这么多人亲眼所见,在洛阳人眼里,今次武试第一者,舍陈凯之其谁,您看,这么多王公大臣,都看得如此真切,兵部那儿,会敢判定无效吗?” 结果可以不用想了,绝不敢! 即便陈凯之和兵部尚书乃是杀父之仇,兵部尚书也绝不会冒天下之不韪,宣布无效。 武试的本意,本就是为国抡才啊,谁敢判定无效,只怕满朝文武都会不满了。 北海郡王沉默着,一言不发,他咬着唇,似乎也很清楚糜益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不得不承认,就算自己是主考,也绝不敢宣布无效。 若是如此,这可就是真正的人神共愤了。 北海郡王忍不住一声叹息:“那位方先生,还真是……鬼神莫测,他说的很对,本王近来诸事不顺,这……真是遇到了灾星了,快,快给本王修书,无论如何也请方先生来京师见本王一面,给本王备上厚礼,请周先生代本王去走一趟,记住,一定要客气,万万不可怠慢。” 第三百二十八章:武状元(5更求月票) 在所有人的震撼目光下,陈凯之一步步地走着。 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已到了极限,走到了三十步的时候,他索性直接将马摔下。 那马发出了一声悲鸣。 哎,实在不想虐待你啊…… 陈凯之心里叹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如今众目睽睽下,今儿就是死,你也得跟我一起到达终点。 陈凯之心里想着,他已决定,这一场骑射之后,一定要买一匹好马,认这匹和自己一起创造奇迹的马做爹,不管怎么说,你放心地去吧,有我陈凯之在,你……是不会绝后的。 随即,他一把拖住了马腿,这马儿显然也已到了极限,依旧在疯狂地吐着白沫,别陈凯之如此拖着,却也无气力挣扎了。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陈凯之,只见陈凯之活似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般,脚步一深一浅地拖行向前。 还有四十步…… 陈凯之的体力已损耗了个干净,虽是体内气息在流转,可是突然承受如此大的力,却也已吃不消了。 可是,他依旧在坚持,不急……那就不急吧。 陈凯之索性一屁股坐在了侧瘫在地的马上,依旧……还是人不离马。 他觉得肚子饿了,肚子宛如火一般在烧,猛地,他想了起来,今日清早来时,还有半个蒸饼留着,本是想考完了试之后吃的,现在…… 他四顾地看了一眼,附近的许多人,依旧还在叫好,显然陈凯之这不放弃的精神,感动了许多人。 陈凯之本想留一点面子的,可肚中实在饿得难忍,那…… 管他呢,先吃了再说,填饱了肚子,才可负重而行。 很好,凡事只要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可惧的了。 于是再没有心理压力的陈凯之在身上摸出了那半个蒸饼,狼吞虎咽地大快朵颐起来。 在这场外,当所有人以为陈凯之沉沙折戟的时候,谁料这个家伙居然又创造出了一个奇迹,许多人既震撼,又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才叫百折不饶啊! 显出真本事,固然是令人震撼,可这不屈不挠的精神,更是可佩。 “陈子先生休息了。” “休息了好,养足了气力……” “不妙,后头的人将他超过了。” 却见这时,身后的考生已放马擦陈凯之的肩而过。 陈凯之却也不在意,倒是那几个考生在超越陈凯之时,却露出了犹豫之色,无论现在是否超越了陈凯之,无论是不是他们先抵达了终点,他们也清楚,自己已经输了,输得彻底,再无人可以掩盖陈凯之的光芒。 陈凯之则是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令他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差一点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陈子先生在吃蒸饼啦……” 有人大吼。 “他还带了蒸饼……” “陈子先生吃饱了,他要负马而行了。” 于是,即便方才被甩在后的考生已经到达了终点,所有人依旧盯着校场,没有人为先到达的人欢呼,而是目不转睛地将目光对准陈凯之。 看着陈凯之起身,当然,即便是起身,陈凯之依旧是挨着马的。 人不离开马,身不离弓!规矩,陈凯之懂,读书人和芸芸众生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读书人是熟悉规则的,因为熟悉,所以懂得运用规则,而普通人,因为不懂规则,所以遇事就不免慌了手脚。 陈凯之不慌,急个毛线,这是马骑人呢,你们还要怎样? 陈凯之又拖起了两只马蹄,他知道,这只可怜的马已经没有了呼吸,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陈子先生的千秋伟业,从这只马的马骨开始。 他咬着牙,用尽了稍稍恢复的一点气力,接着,马开始动了,半个身子在砂砾之中徐徐而动,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迹,在阳光得折射下,很是耀眼。 一步又一步,那终点终是遥遥在望。 迎接陈凯之的,是一群目瞪口呆的兵部官员,他们的嘴巴张大,看着陈凯之热汗腾腾,浑身仿佛被汗水淋湿了一般。 陈凯之终于将马儿拖到了红线的位置,大功告成!于是…… 陈凯之一屁股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听到有兵部官员唱喏:“两炷香!” 两炷香的时间,慢了一些,属于中等偏下的成绩。 可接下来,这官员敲着铜锣唱喏:“十连射!” 场中一片沸腾,顿时人声鼎沸,冲破云霄。 虽是已经很累很累,可习惯使然,陈凯之在这时,长身而起,朝着四周团团作揖,表达了谢意。 兵部那儿,似乎已经迅速地开始计算着成绩,其实这成绩是极好计算的,时间加上射中的多寡,他们自然有一个公式。 最终,兵部尚书徐徐地走至彩棚,跪地唱喏道:“启禀娘娘,骑射榜首者,陈凯之,其次,王文龙,再次……” 一听到陈凯之的名字,太后娘娘的附近就发出了惊呼。 虽然时间长了一些,可陈凯之毕竟是十连射,相比于时间上的这点缺失,十连射实在太不容易了。 太后已没耐烦听后头的名字了,却是道:“这么说来,这武试的状元,竟是陈凯之?” 兵部尚书跪地,心里也是郁闷无比,接下来,确实有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他带着几许苦笑道:“不错,陈凯之兵略第一,骑射第一,为今科武状元,只是……只是……” 太后自然是知道这兵部尚书在为难什么,她朝那终点处,瘫坐在地依旧大口喘息的少年看了一眼,心里既有慈爱,又有欢喜。 这才是真龙种啊,自太祖以降,皇族无数的子弟,就没一个像太祖的。 而似这般,文武双全,坚韧不拔,临危不乱的人,舍陈凯之而谁? 这是自己的骨肉,是亲儿。 太后掩住自己的欣慰和感动,忙将手搭在张敬的身上,张敬感觉到了太后大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忙笑嘻嘻地道:“娘娘,奴才以为,既然是第一,那就该当是武状元,哪里有这么多但是,若是陈凯之不是武状元,只怕天下人不服呢。” 太后看着四周欢呼的人,也是颔首点头,随即便道:“请赵王来。” 赵王徐徐来了,拜倒道:“臣弟见过娘娘。” 太后撇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卿如何看?” 赵王听到外头的欢呼不绝,毫不犹豫地道:“陈凯之兵略、骑射俱都第一,并无疑义,臣以为,他这武状元,当之无愧。” 太后很是欣赏地缳首,又看了赵王一眼道:“那么,就照赵王的意思办。” 这里,太后耍了个滑头,赵王心里多半有些不悦,她寻了自己来,在这万千人热血上涌时问自己话,若是不承认这个武状元的身份,那么这些欢喜无限,还在为陈凯之欢呼的王公贵族们,岂不是会认为赵王殿下有失公允? 所谓趁热打铁,赵王现在不想惹麻烦,就只能如此的回答。 可赵王一回答陈凯之为武状元,绝没有疑义,太后直接一句照赵王的意思办,如此,将来谁若是还拿着什么成法、规则来说嘴,太后一句,哀家支持赵王的意思,谁敢反对,便如何如何。 即便到时梃杖了大臣,这笔账,终究还是要算赵王的。 赵王是有苦难言,却还是不得不道:“娘娘圣明。” 太后竟发现,自己许久不曾有这样痛快了,朝中的事,芝麻绿豆,都有重重的掣肘,尤其是如今的局面之下,想要办一件事,总是困难重重,而今日,倒是痛快得很。 按捺住心里的无限欢喜,她朝兵部尚书道:“卿家自去主持大局吧,噢,哀家看那陈卿家骑射甚是辛苦,他方才在校场里吃蒸饼吗?想必是饿了,哀家这里的果脯、糕点,哀家吃着也是腻味,张敬啊,你拣一些送去,得带一些水去,如此国家的栋梁,万不可怠慢了。” 张敬心知太后这是体贴陈凯之,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慰劳,倒也不至于让人起疑,便忙收拾了一些吃的,又喊了个宦官收拾了茶水。 等他带着东西走到校场的时候,只见陈凯之已经顾不得什么斯文了,整个人程大字型地直接躺在校场上,正抬头望天,恢复着气力。 他这时候是懒得一丁点也不想动,只希望一直躺着才好。 “陈子,陈子。” 这一听橙子,陈凯之便又觉得饿了,你妹的,为什么就非要叫陈子呢?叫凯子也好啊。 陈凯之的眼眸朝声源处看去,便见张敬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一见到张敬,陈凯之忙起来,道:“啊,张公公,你好。” 张敬笑着道:“陈子太客气了,方才娘娘见你疲惫,特意吩咐了奴才送了一些糕点和果脯来,噢,还有一些茶水,这都是娘娘的恩赐,陈子赶紧吃,吃饱了肚子,等着做武状元。” 张敬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他心底深处,是极希望陈凯之能体谅到娘娘的这份心意的。 陈凯之听了,忍不住抬头朝太后的彩棚看去,他目力极好,便见太后似乎也朝自己这里看来,只是这目光……怪怪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字字诛心(1更求月票) 陈凯之收回了目光,朝张敬颔首:“多谢。” 张敬则笑吟吟地看他一眼,而后命人在陈凯之面前的铺了一张小毯,将食物俱都放了上去,陈凯之也不客气,直接开始吃了。 张敬却是依旧没有离开,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陈凯之,不禁道:“你这弓马之术,从哪儿学来的?” 陈凯之刚好将口里的东西吞了,一脸懵懂的样子道:“学生虽在文昌院中读书,可是……公公莫非不知在学宫里,即便学文,也是需去武院学习弓马的吧?” 张敬呆立半晌,老半天回不过神,就……这样简单? 他一时无言,半响才又笑着道:“陈子天资聪敏,实在让人……嗯……总是出人意料之外啊。” 这皇家的糕点,果然是好吃啊,陈凯之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感慨着,同时点头道:“多谢张公公美言。” 吃饱喝足了,陈凯之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心里很是满足,不由感慨:“方才实在太饿了,若有失态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张敬笑道:“不妨咱命人送陈子回家吧。” 陈凯之没想到这张公公会待他如此好,他倒是没有脸皮厚到立马应下,摇了摇头,则是换了话题:“武试不知何时放榜?” “没有这样快,至少也要明日。” 方才这里还是闹哄哄的,可随着太后的起驾,人群才开始散去,可许多人的兴奋劲还未过,依旧还在热议着今日的这一场武试。 陈凯之也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不唠叨公公了,学生在此告辞!” 张敬朝陈凯之颔首点点头:“那么,我们会再会的。” 陈凯之深深作揖,表达了谢意,旋身踏步而行,只是神色间,若有所思。 这武试明日就放榜了,话说我一个文举人,怎么考着考着,就考中了一个武状元。 这时,陈凯之方才感觉到了这太祖高皇帝,他的祖宗之法中的不合理之处,这实在太坑了啊。 陈凯之摇了摇头,出了军营,在这里,竟见那王养信一副失魂落魄地在此站着,陈凯之心知,自己得了这武状元,这王家父子蓄谋已久的盘算算是落空了,即便是王家,没有理直气壮的白得一个武进士的能耐,他们也不过只能在规则中寻找漏洞罢了,只是可惜,这个规则里出现了一个bug,使他们一切精密的计算俱都成空。 陈凯之自王养信身边走过去,王养信那无神的目光在陈凯之的脸上略过的时候,像是意识到什么,目光突的找回了点精神气,死死地盯着陈凯之,厉声道:“陈……凯……之!” 陈凯之回眸,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逗比,莫非不知道自己现在印堂发黑,正是大凶之兆吗? 想到所有的计划,就是因为眼前之人而一切成空,王养信真是恨透了陈凯之。 他咬牙切齿地道:“你……你……是你误了我,误了我王家,你竟如此恶毒,你可知道,我为了武试,弃文从武。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场武试,我学了两三年的弓马,你可知道……为了这场武试,我花费重金买下了大宛的良驹,你可知道我们王家为了这一场武试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陈凯之摇头道:“王兄息怒,有什么话,不可以心平气和的说呢?” 王养信怒不可赦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 三番四次的针锋相对,还有这无赖般的性格,陈凯之再好的脾气也是怒了,便道:“好,你要说,那我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道为了这场武试,我每日都在文昌院里读书,为了这场武试,我昨天夜里只睡了四个半时辰,你可知道,为了这场武试,我筋疲力竭到现在还在犯困,为了这场武试,我可怜的官马,竟都死了。”f 王养信倒吸一口凉气,这话,听着……怪怪的。 怎么越听,越是恼火,让他有一种想找一块豆腐撞死的感觉。 陈凯之冷冷地看着他:“你更不知道,为了这场武试,我与师姐住在一起,为的,就是沾一沾她的运气,毕竟,你这样的废物,从前娶她入门,现在还没有被人打死,这是何其大的造化。所以,此番实在感谢师姐,若不是他,就没有我陈凯之的今日。好啦,不和你这废物多话了,我得回去早些睡了,明日等着看榜。” 陈凯之转身便要走。 王养信打了个寒颤。 陈凯之这些话,字字诛心。 他赤红着眼:“你……你……” 陈凯之又想起什么,轻描淡写的旋过身:“忘了和你说了,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固然你还可以仗着自己有个好爹,可以欺负一下良善,可你记清楚了,陈某乃是学子,更是武状元,我的恩师,官拜翰林侍读学士,师兄虽然不济,也是翰林修撰,以后,在我面前,最好客气一些,你记着自己的身份,现在不过是个小小举人。好了,走了啊,我得赶紧给师姐报喜去。” 王养信身如筛糠,仿佛受到了难以承受的伤害,他身躯抖动,却又想到这一次沉沙折戟,身躯一软,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陈凯之懒得理会这等人,快步出了西苑,回到了家中。 师姐见陈凯之回来:“凯之,考的如何?” “还不错。”陈凯之谦虚的道。 自上一次,王养信被赶走时候,师姐刘氏,仿佛比之从前焕发了一些青春,其实她本就只有十八九岁,生的也是楚楚动人,历经了人生的变故,这秀丽的外表下,便多了几分其他女子不曾有的委婉。 她颔首:“那还庆祝庆祝,我和娘下厨,给你整一桌酒菜。” 陈凯之捋起袖子:“来,我来做帮手。” 师母已在厨中张罗,那刘先生自诩自己是大儒,想来也没挣几个钱,供应不了刘家锦衣玉食,所以这母女二人,倒也勤快,分得清五谷。 师母道:“你恩师说的,君子远庖厨,凯之,你就不要来了,莫脏了手。” 哎,恩师真是鸡贼啊。 “师母,今天夜里又吃鸡呀?”陈凯之叫着。 还未等师母应答。 外头就有人愤恨的道:“吃马。” 却见邓健气咻咻的来,招呼着几个差役,提了大包小包的肉进来。 陈凯之闻到这血腥,不禁愕然:“师兄,这是……” 邓健一脸郁闷:“我本在翰林里当值,谁晓得兵部唤我去,师兄从前就在兵部里职事,还以为是什么事没有交割清楚,结果人家就问师兄,陈子是不是我的师弟,我平时没少在师弟面前提你,自然点头称是,对方便说,你将马儿骑死了,这是兵部的马,理当赔偿,那时候,我想说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也迟了,一匹官马,竟要我三十两银子,后来我细细想来,钱都赔了,马呢?幸好,现在不过是春日,将这马肉放在地窖里,理当能吃一个月,凯之啊,以后不吃鸡,我们吃马了。” “吃……吃……吃马。”陈凯之恶寒,他悲愤的样子:“师兄,我和这马有感情的,能不能让我吃鸡。” 邓健肉痛他的银子,顿时龇牙咧嘴,张牙舞爪道:“师兄和你也有感情,可现在师兄想生吞活剥了你。” …… 次日一早,陈凯之刚刚起来,便听到外头锣鼓喧天。 无数人沸腾着,个个喊着公侯万代之类的话。 陈凯之心知,武试的榜文肯定已经发出了,他匆匆而起,到了庭院前,便见差役敲着铜锣,口里道喜:“恭喜陈老爷高中武状元……” 邓健和刘先生俱都已是起了,结果昨夜他们已经知道,所以并不觉得诧异,虽然依旧觉得,这陈凯之一个文举人,中了个武状元,还是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却还是不得不招呼着诸人,给了喜钱,将人打发了出去。 这武状元,毕竟比文状元要差一些,所以发的喜钱也少,来报喜的人也识趣,一看这里也不是华宅,晓得这家人并不富裕,也不会一直刁难。 刘先生已穿好了官服,预备和邓健一道去当值。 临走时,将陈凯之叫来:“凯之,你有何打算?” 陈凯之道:“学生等文试放榜。” 刘先生颌首:“哎,似你这样的学生,老夫是第一次见啊,不过……无论如何,你的好前程,已是有了,只要文试能中一个进士,将来,有了两个功名,想来也不必操心,老夫担心啊,怕就怕你文试马失前蹄,一旦中了武试,自此反而成了武官,你这一肚子的才学,也就浪费了。” 陈凯之道:“学生其实只是按着科举的规矩来考的,谁能想到,阴差阳错呢?” 刘先生便笑道:“好了,你也不必忧心,等放榜吧,无论如何,这不是什么坏的结果。噢,还有一事,老夫预备,在外租赁一个宅子,你也知道,老夫现在不是学官了,总不好搬回学宫里住,你师兄这里,毕竟小了一些,不方便,隔壁就有一个宅子,老夫让你师兄去谈一谈,若是价格合适,便搬到那儿去,不过那边离着也不远,不过一墙之隔,你们师兄弟二人,饿了便去那里吃饭,岂不是好?” 第三百三十章:放文榜(2更求月票) 听了刘梦远的话,陈凯之便道:“此事,可和师兄商量过了吗?” 刘梦远道:“已经商量过了。” “这样就好。”陈凯之想了想,才有道:“住得近一些也好,谁知道那王家人还会不会再来闹事,先生乃是君子,怎么防得住这小人的路数?离得近一些,相互之间也好有照应。” 刘先生就笑了,道:“是,老夫也有这一层担忧。” 接着自是和邓健上值去了。 陈凯之在家里百无聊赖,只好把时间花在看书上,到了下午,吴彦带了几个同窗前来恭喜。 那吴彦欢喜地道:“凯之的文榜还未放,就已得了武榜的状元,真是了不起啊。” “他现在文榜就算考差了,至少也有一个保障,却不似我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 此时,刘师母过来,道:“凯之,你这些同窗,都留在此吃饭吧。” 见了这师母,吴彦等人都顿感意外,不禁道:“这不是刘夫人吗?怎么刘夫人竟住你这里?” “啊……”陈凯之不知怎么回答好,这是自己师母,可也是吴彦的师母啊,他迟疑道:“这……是亲戚。” 其中一个人便好奇地问:“凯之,何时你与先生结亲了?” 陈凯之想了想:“是我师兄……” 众人一愣,随即又恍然大悟的样子,却一个个挤着眼色。 陈凯之好不容易敷衍过去,倒是有人来报:“学宫放了消息,明日清早,放文榜。” 众人一听,个个摩拳擦掌:“要放文榜了,三年所学,毕功此役。” “若是再不中,我爹非打死我不可。” 陈凯之的心情其实也和其他人一样,激动万分。 中了,就算是鲤鱼跃龙门,自己此前得到的名声,才可以化为实质的好处,而若是不中,即便再有名声又如何? 自己要走的路,诚如自己对天人阁的诸学士所言,是一条实践之路,没有功名,就永远无法实践,而武状元固然是锦上添花,可在这个时代,只有真正的文试金榜题名,才算真正的功德圆满。 他心里细细回想着自己的文章,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处,老吾以老,用这个来破题,乃是取巧,可是文章的结构,自己却是细细捋过的,理当不会有问题,就怕有一些有新意的东西,考官们接受不了。 无论如何…‘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能够金榜题名吧。 送了吴彦等人回去,陈凯之收拾了心情,等到次日一早,同窗们便呼啦啦的到了,都是文昌院的人。 大家在昨日就约定了今日一同去看榜,按理时间应当是辰时三刻才放榜,可卯时时分,众人便已来了,还差一两个时辰呢,却个个迫不及待的样子。 此时,曙光还未现,天空还是一片昏暗,一层薄雾笼罩在院落,露水打在了诸人的纶巾和儒衫上,大家却是嘻嘻哈哈的一道扣门。 刘师母和师姐是知道大家今儿约好了来此的,所以一早就在厨里忙活了,邓健也起得早,前去开了大门。 众人见了邓健,纷纷行礼道:“见过师兄,吾等是凯之的同窗,邀凯之同去看榜。” “这样早?”邓健邀他们进去坐,吴彦等人倒是摇头,要在院门前等。 那师姐恰好从厨里出来,这厨里本是通着院落,她一现身形,吴彦等人眼尖,见着了,纷纷弯腰行礼道:“见过嫂嫂。” “嫂……嫂嫂……”邓健一哆嗦,两条腿发软。 那师姐吓得俏脸上染上一层红晕,没有说任何话,忙躲进了屋里去。 刘师母听到动静,从厨里出来,也是愕然。 气氛有些诡异啊。 这时,另一个厢房的门推开了,只见刘先生走了出来。 众人便连忙向刘梦远行礼:“见过恩师。” 礼多人不怪,可刘先生显然也在里屋听到了什么动静,一时尴尬。 这种事,如何解释呢?自己是师长,似乎无论如何解释,都……哎…… 他心里吁了口气,想了想,似乎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解释的好。 倒是陈凯之这个时候才走了出来,邓健便扯出了笑容,连忙朝陈凯之招手:“凯之你来。” 陈凯之看着邓师兄这笑吟吟的样子,心里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还是走了过去,邓健则是亲昵地搂了搂他道:“凯之啊,师兄祝你金榜题名。”趁人不注意,压低声音道:“你胡说了什么,你坏了你师姐名节,难道你不知吗?” 陈凯之顿时汗颜:“我……我……师兄,是我的错,当时…” 邓健背对着其他人的视线,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混账,我要揭破你。” 陈凯之一把扯住邓健的衣袖道:“师兄救我。” 这家伙,似乎很吃这一套。 邓健顿时下巴微微抬起,仰角四十五度,仿佛即将上阵以死殉国的将军,口里喃喃念:“虽千万人,吾往矣。” 转过身,看着众人瞧他怪异的样子,还有刘先生以及师母表现出来的不安,接着…… 邓健啪嗒一下,他跪了。 邓健声情并茂的高呼一声:“孩儿邓健,见过泰山大人,给岳母大人问安。” 卧槽…… 还有这个操作? 陈凯之目瞪口呆,方才不是要他澄清吗,可现在…… 这算是趁热打铁?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吴彦等人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的,这位师兄………对待自己泰山这样的有礼……果然不愧是翰林。 刘先生也是一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刘师母却是眼珠子疯了一般的在转,这邓健,好歹是翰林,这些日子相处,人品倒还贵重,自家的女儿,现在孤苦无依,这邓健……倒也算是良配了,只是可惜……还不曾测过八字。 可这时候,哪里顾得了这么多…… 刘师母快步上前,三步两步地一把拉起了邓健,笑容满脸地道:“贤婿,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 刘梦远本是被邓健突而其来的举动给惊着了,可是现在…… 他嘴唇嚅嗫,毕竟没有邓健和师母这般的厚脸皮,不知怎么说才好。 陈凯之不敢留了,这情况似乎越来越复杂了,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你们自个儿去收拾残局吧。 于是忙催着吴彦等人道:“我们去看榜了吧,恩师,师母,师兄,师姐,晚上给我杀鸡,不吃马肉了。” 说罢,溜之大吉。 而在这庭院里,空气却好像凝固了一样。 邓健似乎找到了一个理由,突然觉得自己好受了很多,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为了帮助师弟,给师弟擦屁股,方才如此的厚颜无耻,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倒是舒坦了,竟仿佛自己身上隐有圣光笼罩。 此时,刘师母迟疑地道:“邓翰林,你是认真的吧?” “这……”邓健犹豫了一下:“我是听……” 还未说完,刘师母已一把拉住了邓健的手:“瞧老身瞎说什么,这种事,怎么可能不是认真的呢?这世上哪里有人会拿这个来开玩笑的?贤婿,来,我们里头坐,今儿也不急着去当值,人生大事要紧。” 邓健悻悻然道:“我……不知师妹,肯是不肯?” 师母毫不犹豫地道:“肯的,肯的,哪里有不肯。” 刘梦远觉得自己尴尬症要犯了,咳嗽一声:“公务要紧,老夫先去上值。” ………… 这个时候,天空终于缓缓变白,可街上依旧是冷冷清清戚戚的样子。 陈凯之等人结伴而行,等到了学宫之外,才发现今日看榜之人比之前看榜的人要多得多,无数人翘首以待。 可这时时候还早,陈凯之等人,混入人群,很快便离散了。 陈凯之只好孑身一人混入了深处,心说至少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发榜,于是只好百无聊赖的样子四处看看。 而这个时候,在那宏伟的洛阳宫里,太后也已早起,才整理好的仪容,便有人来通报:“赵王求见。” 太后其实对于今日的文榜,是颇为关心,却又不好下旨去学宫里问,刚刚让宫女给她梳好了头,便听赵王来求见,绣眉不禁微微蹙起。 “怎么,他不去主持今日内阁的议事,跑来这里,却是为何?” 这通报的小宦官道:“说是有重要的事,要禀报娘娘。” “重要的事?”太后眼中古井无波,淡淡地道:“请去玉溪楼吧,哀家在那里见他。” “是。” 用不了多久,一身盛装的太后便摆驾至玉溪楼。 这里没有宫中诸殿的雍容华丽,陈设却显得很雅致,赵王端坐在玉溪楼里,宦官早就斟茶来了。 他徐徐地呷了口茶,等外头有人通报:“娘娘驾到。” 赵王忙出了玉溪楼,前去接驾。 太后带着宫娥和宦官们在赵王的迎接下入楼,她面带微笑,却是徐徐道:“怎么,有什么事,非要今儿清早来说。” “娘娘,非是臣弟要扰娘娘的清静,只是……百官们闹的厉害。” “闹?”太后风淡云轻地看他一眼,心里仿佛在说,哀家怎么就没听到有人闹得厉害,莫非是指使人闹的厉害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一甲第一名(3更求月票) 太后抿了抿唇,微微一笑后,她款款坐下,不露声色地瞥了赵王一眼,浅浅开口道:“贽敬。” 她喊的,乃是赵王的名,显出了一家人的样子,一脸亲切地说道。 “先帝驾崩之后,没有子嗣,是哀家让你的儿子做了天子,而今哀家只是一个妇人,而天子年纪又小,所谓主少国疑,此时正需贽敬这样的人尽心竭力地辅佐。你……能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陈贽敬明白,太后的意思是,自己是辅政的宗室,出了乱子,他责无旁贷。 陈贽敬忙道:“娘娘,是臣弟的错,臣弟来此,就是为了请罪,除此之外,还希望娘娘能够圣裁。” 太后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便坐直了身子,一脸正色道:“说罢,什么事。” 陈贽敬抬首,目光落在太后精致的面容上,旋即眉头蹙了蹙,格外认真地说道。 “太祖之制,文试武试之间,本没有界限,可历来文武之间却是曲径分明,只是万万料不到今科的科举,武试的状元,竟是个文举人,下头各部,乃至于内阁之中,都在窃窃私语,说是,人不可分身,既如此,若是陈凯之再中了文榜,岂不是一人既要做武官,又要做文官?凡事都有先后,这陈凯之既中了武状元,何不如任其入上林卫,任以武职?” 太后明白了陈贽敬的意思,心有不喜,却极力地不让自己这张娇美的脸孔上显露出任何的喜怒。 历来文试成绩好的,都是要入翰林院的,成绩差一点,则要进各部去观政;而武试成绩好的,会进入上林卫,这上林卫乃是禁卫亲军机构,乃是禁卫军的核心,而成绩差的,则送去各营学习。 现在陈凯之中了武状元,有了进入上林位的资格,可一旦他文试金榜题名,总不能让他又去各部观政吧,凡事,都有轻重才是。 但是…… 太后虽是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又怎么不明白这文官和武官之别。 太后目光一闪,若是如此安排,岂不是陈凯之这文武双全,反而吃了亏? 虽说进入上林卫,乃是极好的差遣,可毕竟文官比武官要贵重了许多。 即便太后心里希望陈凯之能有一个好官职,可精致的面容依旧淡然之态,她手轻轻搭在案牍上,心里猜测着陈贽敬的心思,旋即深深眯眼,微微思虑了一会,才沉吟说道。 “你的意思是,陈凯之允文允武,反而只让他任武职?” 陈贽敬笑了笑道:“不,臣弟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百官有意如此。” “当然,这自然不是委屈他,只是他这武试,毕竟中的是状元啊,可见此人若是任了武职,可以更好的为朝廷效力。” 太后蹙眉:“可是他的文采,亦是无双。” “这……”陈贽敬皱了皱眉,似乎也是有些犹豫,不过他很快便找到了反驳的理由,郑重地说道:“相较于他的文采,他毕竟一鸣惊人,高中武试第一,这样的人才若是从了文官,百官难免会觉得可惜了。” 太后心微微一沉,她突然发现,赵王的立意已经很清楚了,这是借着这个前所未有的先例,想让陈凯之一辈子屈居于一个武官上。 这样的心思真的好深呀。 太后不禁觉得有些寒,四肢冰冷,不过仅是转眼间,太后便敛去纷乱的情绪,她冷冷一笑道:“可若是他文试,也中了状元呢?” 赵王陈贽敬倒是淡定得很,嘴角微微一勾,笑得格外从容淡定。 “若是如此,臣弟反而没什么说辞了,只是臣弟以为,陈凯之虽然有才,可是时文要得第一,实在需要一些运气,天下多少名人雅士也参加了文试,许多人都名落孙山呢。当然,臣弟没有瞧不起陈凯之的意思,臣弟的意思是,无论是文试还是武试,总是采他的所长来任用他,方才是人尽其才,臣弟,也是想朝廷所想,娘娘而今摄政,理应广开言路,兼听则明。” 赵王此话说得很漂亮,若是不清楚内里的,绝又要夸一句贤王。 可听着这话的人是太后,太后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叔子,五官俊逸,目光清明,甚至还隐隐带着一股气度,这样一个人,却是令太后满腔努力,甚至嘴角忍不住地隐隐抽了抽,藏在袖口的手也是紧紧握成了拳头,才好不容易地让她把情绪隐忍下来。 这哪里是什么兼听则明,分明是借此机会想要找回上一次自己的面子,分明是对陈凯之针锋相对罢了。 ……………… 此时,天空已经大亮,在这依旧透着冷风的早晨,那已经爬出来的阳光令大地渐渐回暖。 在学宫之外,随着鼓声响起,无数在学宫外候榜的举人们纷纷鼓噪起来,许多人开始向前推搡,陈凯之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也是激动万分。 在无数目光的期盼中,终于看到了几个书吏徐徐出来,书吏们先是贴了第一张榜。 陈凯之眯起眼睛,用心地看去,在那上头飞速地寻找自己的名字。这榜中有五十余个名字,人群中已开始有人喧哗:“为何没有我的名字?” “这是三甲,不要急,不要急,很快二甲的榜文就会出来。” “完了,完了,若是不中三甲,吾必不可能中二甲。” “我……我中了……我中了……”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厉吼,这声音带着嘶哑,可却是满满的激动。 而后,第二张榜被放出,则是三十多个名字。 人群喧哗得更厉害,已经分不清谁说了什么。 陈凯之心里一沉,二甲、三甲都没有,不会……自己落榜了吧。 这一次考试,完全是他自己写出来的文章,凭着的都是自己的本事,并没有抄袭任何前人的文章,正因为如此,陈凯之其实觉得很悬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里,这两年来,自己的无数努力和心血,仗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有对许多名师的求教,他原本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可在文榜中留下一个名字的。 他自信自己站在了后世的角度,所以在时文方面,具有很大的优势。 目光扫视完一个个名字后,陈凯之心里隐隐的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那些不肯散去的人,都在屏息等待着最后一张榜。 等到差役们将榜贴上去后,陈凯之凝视着榜单……呼…… 榜首……不就是陈凯之吗? 什么,一甲第一名? 自己的文章,竟是中了一甲第一名! 陈凯之身躯一颤,所有的不安顿时被难以言语的兴奋所代替,似感觉浑身的细胞都在跳跃欢呼,这可是自己亲手写出来的时文啊。 老吾以老…… 陈凯之甚至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不真实起来,整个人都好像飘荡了起来。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过中旬的举人突然放出了悲声:“天,又是没有中,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还三年,吾一辈子读书,何以竟是这样的运气。” 那悲声,像是会传染似的,在场的考生,毕竟名落孙山的人比高中的多,于是许多人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这种情绪,即便是金榜题名之人,亦是能够感同身受,大家都是读书人,都知道这辈子读书,机会实在渺茫,想要鲤鱼跃龙门,何止是刻苦这样简单,多少人奋发图强,最后落的却是凄凉的下场。 有的人考了一次又一次,这一辈似乎都在考试中和解题中度过了,落榜的自然是心如死灰,中榜的自然是激动的热泪盈眶。 有人已哭得晕死过去,有人黯然而去,有人依旧不甘心地看着榜单,眼眶里俱都是泪水。 陈凯之想要雀跃,高中一甲第一,这对自己来说,可谓是人生最伟大的成就,可这时,他心情却也不由黯然了起来,没有喜悦,有的只是作为一个幸运的佼佼者,看着原本在一条起跑线上奔跑的人黯然立场。 固然也有人因为高中,而突然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了呓语之人:“中了……中了……爹,爹,你看到了吗?孩儿高中了,孩儿自此……自此之后,便是前程似锦,自此之后……振兴家业。” 金榜题名,就意味着你可以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官位,财富,人上之人,那些豪门子弟,可以使家业更加昌荣,而于寒门子弟而言,则是一举成名天下知,自此万丈高楼平地起。 “中了……”陈凯之最终没有高呼,却是不禁喃喃念着,他攥紧了拳头,清隽的面容在粼粼阳光下,格外耀眼。 而在距学宫不远的洛阳宫里,一个宦官则是火速地拿着学宫送来的榜单入宫,他气喘吁吁地走至太平殿,却被张敬截住了下来:“学宫的榜可送来了吗?” “送……送来了……”这宦官边喘着粗气边挤出笑容道:“张公公,您……” “拿来。”张敬很不客气地伸出手去。 宦官忙将奏疏送至张敬的手里,张敬身躯一震,接着徐徐的放下了手里的奏疏。 第三百三十二章:文武双状元(4更求月票) 中了……中了…… 看完奏疏后,张敬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依着墙,才使自己勉强还能站着。 而后,他不得不又重新拿起奏疏,看着这榜首第一名的名字,这个熟悉不过的字眼,令他的心底无比的欣慰。 娘娘寻了这个孩子足足十三年的时间,再那么多的岁月里受尽思念的折磨,可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重新出现在娘娘眼前之时,竟是一个这般令人为之震惊的人。 他心里忍不住想,先帝有德啊。 文试、武试,俱都第一。 这是何其大的恩泽。 送奏的宦官见张敬如此,忍不住道:“公公,你怎么了?奴才还需去给娘娘、内阁……” 张敬摇了摇手,他抬眸,看着这小宦官,一字一句道:“你……歇着吧,咱……亲自去送。” 他脚步蹒跚的,因为激动得竟不能自己,所以走得并不快,可慢慢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完全不顾宫中的形象,疯狂地奔跑起来。 只见在许多宦官和宫女的震惊目光下,素来谨慎的张敬跑得越来越急,等冲到了玉溪楼外,已是整个人气喘吁吁的。 因为太急,所以冲进去的时候,来不及抬脚,这皇家的门槛又高,啪的一声,他脚跟一下子绊到了高槛,顿时,整个人跌了进去。 一个完美的五体投地方式落了地,张敬显然已经顾不得疼痛了,可等他抬眸,却见一人目露严厉地看着他,是赵王殿下。 赵王陈贽敬本是步步紧逼,抬出了历代的成法,还有百官的意见,可是今日,令他奇怪的却是,太后竟是寸步不让,二人在此争锋相对,正在陈贽敬略又烦躁的时候,张敬却是摔了进来。 陈贽敬大怒,他自然不敢对太后如何,可张敬,毕竟只是一个奴才,于是震怒道:“张敬,你还懂不懂宫中的规矩?你一个奴才,如此慌慌张张,惊慌失措,这是谁教的你?狗一样的奴才,这般有辱皇家体面,你是仗谁的势?这若是传出去,陛下的颜面荡然无存。要你这样的奴才,又有什么用?” 这是极严厉的批评了。 本来这张敬就犯了错,而理论上,这洛阳宫虽是太后摄政,可毕竟这天下真正的主人却是陛下,张敬也不过是天子的一个私奴而已,身为天子的亲父,赵王当然有义务痛责张敬一通。 你一个奴才,算什么?现在正好你犯了错,谁也保不住你,太后若要保你,本王也不怕,大不了让大臣们来评评理。 张敬晓得自己犯了大错,他历来是个很谨慎的人,可是今日…… 于是他忙磕头如捣蒜道:“是,是,奴才万死之罪。” 赵王陈贽敬阴沉地看着张敬,只是冷笑,这张敬这般请罪,他反而不好发作了,便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样宫中的奴才,算什么东西,将来皇帝年纪再大一些,还不是反手之间教他灰飞烟灭,现在也不过是看太后一点面子罢了。 陈贽敬这才抬眸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的脸色倒是没有丝毫表情,似乎也没有震怒,似是没有一点赵王痛斥自己的奴才而动气的意思。 只见陈贽敬继续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庙堂有庙堂的法则,天下的臣民,包括了太后、皇帝陛下以及臣弟,不无要谨守着这些规矩,臣弟以为,既然如此,陈凯之即便中了文进士,可武状元毕竟是状元,理应授予他武职,这……不是臣弟一人的谏言,许多大臣,也都附议臣的建议。” 说来说去,他最大的杀手锏是,这是很多大臣所支持的。 太后徐徐道:“那么就让姚文治等人在内阁磋商出一个章程吧。” 陈贽敬又怎么会放过这次的机会,道:“臣看,不必磋商为好,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一直争议,只恐对朝廷不利。” 太后突然板着脸:“利与不利,是你说了算吗?” 陈贽敬一笑,一见太后动怒,就不敢紧逼了,一副以柔克刚的样子:“娘娘,臣弟并不敢和娘娘争执,只是此事,事关成法,臣弟甚为忧心啊。” “既然如此,那么不妨,廷议讨论吧。” 一旦交给廷议讨论,就永远揪扯不清了,假若陈凯之当真中了文进士,到时候讨论没玩没了,这官还授不授了? 显然,这是赵王的如意算盘,就算不恶心死你,也要折腾你。 他心知太后收买了这个文武双全的人,对此人颇为上心,自然而然要借着敲打一个小蝼蚁,来展现自己的权威。 太后则是眯着眼道:“贽敬,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突然很有深意地看了陈贽敬一眼。 陈贽敬正想说话,太后突然又道:“哀家记得,当初的贽敬在哀家面前,可是一个恭顺的贤王,可什么时候,你学会了这样和哀家说话?” 说话之间,太后目光突然冷厉;“你是以为,哀家只是一个妇人,说的话已经可以不算数了吗?” 陈贽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直视着太后。 太后则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看着他。 而在此时,这殿外似乎有人听到了动静,紧接着,哗啦啦的脚步匆匆响起,纷沓而来的脚步,显然是禁军牛皮靴摩擦地砖的声音。 咔咔咔…… 这殿外,突的人影幢幢。 无数粗重的喘息还有皮甲与铁片摩擦的声音令人窒息。 陈贽敬脸色一阴。 他身躯打了个颤,忙将自己的目光别开,终于,那眼里的不甘缓和了,拜倒在地道:“臣弟万死之罪。” 太后豁然而起,她举起莲步,在这殿中走了小半圈,突的旋身回眸:“你告退吧。” 陈贽敬一副惶恐的样子:“是。臣弟……告退。” 他走了几步,却见这殿外,无数彪形禁卫,一个个冷漠的堵在殿外,层层叠叠的铠甲,宛如幽深的林海,一眼看不到尽头。 陈贽敬深吸了一口气,却又有些不甘,他似觉得自己今日显得过于软弱,却又转身回头:“可是娘娘,臣以为,娘娘之所以摄政,是因为天下人敬仰娘娘,认为娘娘既已收皇帝陛下为子,娘娘一定会悉心的培养皇帝陛下为贤明的圣君,可现在外朝有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娘娘有私心,臣弟绝没有对娘娘不恭的意思,只是……大陈已经有了五百年的江山,文武百官,乃至天下各州的官长,边军的无数将军,在他们心里,当今天子虽是少弱,却是他们的天子,娘娘可以乾坤独断,却也要警惕流言。” 方才太后给予了他的警告,可现在陈贽敬也同样给予了太后警告。 太后眉宇间如冰霜一般,却不予理会。 陈贽敬心里恼火,却又奈何不得,只得转身,却见那张敬依旧垂头站在角落,他阴森森地道:“张公公,你方才急匆匆的进来,毫无规矩,可是想做什么?” 张敬徐徐上前,躬身朝陈贽敬拜下:“天下,奴婢……是给娘娘来报喜的。” 陈贽敬冷着脸:“喜?喜从何来?” 张敬道:“文榜已发,今岁科举,高中九十七人,这些,无一不是我大陈的栋梁之才,可为娘娘和陛下所用,难道,这不是喜吗?” 陈贽敬方才意识到,今日确实是放榜的日子,他淡淡的点了点头,故作优哉游哉的样子:“噢?这……倒是很有意思,此等幸事,本王倒是也愿凑凑热闹。” 张敬朝着太后偷偷看了一眼。 太后似乎也意识到,方才差一点撕破了脸,她一抬手,外间的禁卫似乎是会意,顿时一哄而散,顿时这被无数森然杀气所围的殿宇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原状,太后一字一句道:“贽敬,你来念哀家听听。” 陈贽敬便取了奏疏,心里渐渐镇定一些,将奏疏打开,随即,目光一阵波动,脸色骤变。 太后看着陈贽敬复杂的神色,心头猛地一跳,又道了一句:“念!” 陈贽敬却是脸色又青又白,竟是不知该如何念才好。 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这奏本里的三个字,整个人突然有一种无力感。 一甲第一名……陈凯之。 怎么可能还是他? 这家伙固然有才学,可是……既成了武状元,哪里就有这般的运气,又成了文榜第一? 陈贽敬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自己为了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东西,和太后据理力争,可事实的结果……却是……这家伙,竟是文武双状元。 太后已用严厉的眸子朝陈贽敬看来。 陈贽敬只得硬着头皮:“一甲第一名……陈凯之……” 此时……这玉溪楼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呼吸。 太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不禁狐疑的瞥了陈贽敬一眼:“你……再念一遍。” 陈贽敬却感觉,这对于自己来说,完全是一种折磨。可既然太后有命,他又能说什么,只好心里叹了口气:“一甲第一名……陈……凯之……” 呼…… 太后这才相信,自己并非是做梦,她的脑海里,顿时浮想起陈凯之的模样,她一时有些懵,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的感觉。 ……………… 本来想一口气发大家的,可是拼命写,只写了两章,还又一张,只好吃完饭写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大动肝火(5更求月票) 一甲第一名,这便是文状元啊。 大陈三年一考,即便历经五百年,文状元也不过是一百多位而已,而这些人,最终都成为了引领大陈风骚的人物,非同小可。 想要高中状元,单凭文采是绝不够的,除了运气,因为考的乃是时文,所以人物的眼光非常重要。 一件事,要如何打动人,如何说服人,尤其是这么多的考官,既需要入情入理,更需要引经据典,还需要精湛的笔力。缺了任何一点,都是绝无可能。 更何况,陈凯之竟是允文允武,一举两个状元。 “真是……”太后嚅嗫了唇,这种惊喜,使她始料不及,她良久,才定了定神,长长地出了口气道:“真是令人意外啊。” 陈贽敬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太后在震惊过后,猛地想起了这个赵王,她美眸微侧,身子虽是斜对陈贽敬,眼角的余光却是落在他的身上。 “贽敬。”太后清冷的声音在这殿中响起。 “臣……”陈贽敬灰头土脸地道:“在。” 太后的唇边勾起笑意,有心情的愉悦,也有几许嘲弄的意味,随即道:“你方才说,陈凯之若是中了武状元,而只中了文进士,这便取他为武官,而如今他从文乃是状元,从戎,也还是状元,这……当如何呢?” 这句话,语气没有半点过重,可不妨说是奚落和调侃。 陈贽敬嚅嗫着,此时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气场,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 “哀家看哪,是该议一议了,这是旷古未有之事,哀家不曾听说过,自太祖以降,历代先帝,曾遇到过这样的才子,这科举的本意在于举贤荐能,这样的大才,若是不为朝廷所用,你还希望将他送给其他人,你要知道,他可是学子?” 陈贽敬只是道:“是,是……” “那就议吧,好好的议一议。” 太后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陈贽敬的失礼了,于太后而言,这些事,已经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天下的事,再大也没有自家的骨肉的事儿大,其实她心里的震惊,不亚于进殿时差点摔破头的张敬,只是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她显得比张敬更镇定一些。 陈贽敬如鲠在喉,心头堵着一口气,却也只是苦笑着道:“是。” “告退吧。”太后侧过身,背对着陈贽敬,而她肩微微颤,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 陈贽敬这时却不敢抬眸了,这文榜,宛如直接甩了他一个耳光,清脆响亮,使他真真切切地明白,自己之前那所谓的禀奏,简直成了笑话。 陈贽敬徐徐后退,正待要退出门槛。 太后依旧背对着,突然道:“贽敬啊。” “啊……” “小心,门槛!” 陈贽敬顿时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却还是道:“多谢娘娘。”这才徐步退出。 陈贽敬一走,太后整个人精神一震,回眸看向张敬。 于是张敬忙上前去。 “这不是哀家的儿子。”太后道。 张敬顿时吓了一跳:“娘娘,奴才已经验明过了,确实……” “不!”太后道:“哀家的意思是,这是上天赐予给哀家的儿子,上天垂怜,哀家就知道,哀家这些年的等待,这些年所忍下的,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的,哀家原本还想他毕竟已经出走了十三年,若是实在庸碌,哀家便许他一世的富贵,可是现在,这绝是不可能了,这样的儿子,若是不能克继先帝大统,哀家就愧对大陈的列祖列宗,愧对先帝了。张敬,时不待我啊。” 张敬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努力地掩盖激动之色的太后,却道:“方才赵王为了陈凯之,差一些竟和娘娘发难,他是不是……起了疑心?” “不。”太后断然道,接着冷笑:“你不明白这个人,他表面是借陈凯之来发难,实则是在试探哀家罢了,陈凯之事小,可真正的目的却在于,看看哀家是否真有决心,是否真有勇气与他鱼死网破。” 张敬这才松了口气,不由道:“难怪了,难怪娘娘方才大动肝火,连上林卫都是剑拔弩张。” 太后淡淡道:“这种试探,迟早还会有,可他敢试探,哀家就不得不有所动作。” 太后侧过身去,继续道:“皇帝身边,有个叫刘桂的宦官吧。” “是。” “是赵王府的旧人?” “是。是随着皇帝陛下,一道进宫来,贴身伺候的,陛下极喜欢他。一见到便眉开眼笑。” “噢。”太后目光一闪,却是轻描淡写地道:“那么……脱出迎天门,打死了吧。从今日起,让吴夲去伺候陛下,陛下身边的禁卫,再加派一些,还有……赵王妃的一个外甥,不是听说在关中杀了人?前些日子还有人进宫来,请求哀家宽恕呢!传旨,用皇帝的旨意来传,告诉天下人,皇帝绝不徇私,王子与庶民罪同,责令有司,立杀无赦,所有涉案之人,自上而下,一概杀个干净,以儆效尤!” 张敬身躯一震,颔首:“奴才就怕这样会惹来赵王的过激反应。” 太后一笑道:“有的人,你退一寸,他便会进一尺,你越敲他打他,他反而就会安分一些日子了。还有,明镜司那儿,近日要勤快一些,调拨宁国公带他的安宁军入京,哀家……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自己的兄弟了,书信往来,总觉得有些不便,请他来吧。” 张敬心中大定:“奴才,明白。” 太后随手轻轻一挥手:“去吧。” ……………… 北海郡王府。 在这郡王府的后宅,乃是一个天然的湖泊,湖泊之上,有一座岛。 此刻,在这湖心岛上,却是乐声阵阵,轻歌曼舞的阁楼高处,北海郡王陈正道只着一袭长衫,他目光有着几分波光,显然是已有些醉了,身边的门客们依旧劝酒,为郡王殿下助兴。 “哈哈……”陈正道一杯酒饮尽,道:“本王三岁学武,十岁弓马娴熟,十五岁出征塞北,二十岁已斩首过百余贼寇了,本王勇冠三军,那区区陈凯之能负马,本王亦可。” 他醉醺醺地丢了酒盏,身边的诸门客纷纷道:“殿下神武,凡人不可及,区区陈凯之,如土鸡瓦狗,不足殿下一握。” 糜益更是笑呵呵地道:“那人只是一个武状元,殿下乃千金之躯,何必将他放在心上。” 陈正道看向远处的一处铜鼎,这铜鼎,多半也有两百斤的样子,此时摩拳擦掌:“来,看本王的厉害。” 他踏步而去,吓得在中央舞蹈的歌姬顿时避开,纷纷跪在两侧。 陈正道徐步到了鼎旁,呼出一口气:“这小贼可以,本王亦可。” 接着狰狞一笑,果然双手贴在这鼎的两边,接着眉心紧紧一拧,便摇摇晃晃地将鼎抬起。 众人惊呼,纷纷道:“殿下小心。” 可这陈正道果然力大,竟是生生将这鼎抬起,他面上憋得通红,却是露出得意非凡的样子,厉声道:“如何,如何?” 大家都知道殿下已半醉了,纷纷道:“殿下天生神力,有万夫不当之勇。” “殿下一拳,可将那小贼粉身碎骨,殿下威武。” “威武!” “哈哈哈……”陈正道却是意犹未尽,不肯将这鼎放下。 却在这时,有个小宦官,疯了一般冲来道:“殿下,急报,急报。” 陈正道不为所动,依旧举着鼎,却是逞强道:“何事?” 这小宦官便忙道:“文试放榜,陈凯之高中文试第一,如今已是文武双状元,震动洛阳!” 陈正道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似的,整个人竟像是泄气的皮球,双手竟也没那般有力了,那举得高高的铜鼎,竟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啪的一声,摔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禁惊呼。 只见那鼎翻滚而下,咚的一声,便落在了陈正道的脚上。 呃啊…… 陈正道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 于是无数人惊恐地朝着陈正道涌上去。 陈正道哀嚎阵阵,等到府中的大夫来,脱了他的靴子,却见他的脚趾骨竟已碎了数根,鲜血淋漓。 “快,快,赶紧,上药救治。” 有人惊慌失措地道:“都是这个狗奴才,打死他,若非他多嘴,殿下何至如此。” “快报赵王、梁王、郑王殿下。” “不!”陈正道这时,在蜂拥的人群中伸出了手,这手臂朝天,却是摇摇晃晃得颤抖。 他咬牙切齿,疼得目眦尽裂,似乎使出了浑身的气力道:“该死!真的是有灾星,这就是灾星啊,真是仙人,方先生就是仙人啊,该死的,该死的使者还没到金陵吗?只有方先生……只有方先生才能救本王于水火危厄之中,请方先生来,无论是花费多少重金,无非是请多少人去叩拜,都要将方先生请来,本王……本王……本王要方先生,无论……无论如何代价……方先生……方先生……” 说到这里,头便一歪,那手臂垂下,便晕死了过去。 那些门客,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心里满不是滋味,却还是一个个道:“快,救殿下……大夫……” 第三百三十四章:授予官职(1更求月票) 寒窗苦读后,中了状元,其实只是一个开始,而远远不是结束。 至少陈凯之需及时前去学宫的学庙里拜谢师恩。 陈凯之与诸新科进士们,一齐到了学宫,所穿的乃是正式的襦裙,而事实上,这已是接近官服的样式了。大陈的官服,并非是禽兽服加上乌纱翅帽,而是头顶梁冠,穿着类似于襦裙的衣衫。 和陈凯之同年的进士中,很遗憾的是吴彦等人并没有高中。 这一天,大家都随杨业至了学庙,拜谢了至圣先师之后,随即便到一旁的偏殿里休息,因为这时候,宫中会颁发出旨意,授予官职。 杨业坐在这里,朝陈凯之招招手,示意陈凯之靠自己近一些。 陈凯之便起身,跪坐在杨业身侧。 杨业端着茶盏,呷了口茶,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怎么能不高兴?身为掌宫,出了陈凯之这么个妖孽般的天才,确实给他争了一口气啊,这些都将成为他的政绩。 可接下来,似乎又要犯难了,这个妖孽马上就要入朝为官了,学宫里,还能找到这种妖孽吗? 显然是不能的。 这是一种幸福的烦恼,就好像一个,在一年里创造了一个伟大的业绩,可之后的许多年里,业绩都可能暴跌,最后又回到当初半死不活的状态,这……实在让人遗憾啊。 心里虽有遗憾,杨业还是笑吟吟地道:“据说天人阁诸学士在修书?” 陈凯之当然知道这事,他考试之前,还曾上过天人阁,‘剽窃’了不少禁书呢。 陈凯之颔首道:“是啊,诸公们想来也是找一些事做,免得寂寞。” 杨业却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据说书名叫《陈子十三篇》,现已修到了第四篇了。” 陈凯之一脸诧异地道:“大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杨业笑了笑,道:“我何止是知道这个,我还知道,金陵突然出现了一个方先生,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鬼莫测。也不知是何人,开始传说他的诸多事迹,据说堪比活神仙,可惜此人淡泊名利,是许由和巢父那样的人,虽是无数人邀请,他却都拒绝了。” 陈凯之目光一紧,骇然道:“我在金陵时,怎么不曾听说过,你莫非说的乃是学生的恩师?” 杨业却是摇头,道:“说起此人的来历,实在古怪,仿佛是一下子蹦出来的,说起来,老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的恩师,老夫倒是略有耳闻的,想来并非是他。其实老夫对于这样的人,历来也不甚关心的,只是据说连衍圣公府都听说了,还派了人来大陈打听。” 陈凯之不禁道:“衍圣公府打听这样的人做什么?这就怪了,我们儒家,讲究的乃是入世,所谓上报国家,下安黎民,这隐士,只怕与衍圣公府不合吧。” 陈凯之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许多儒生,其实对于隐士虽然也会赞叹,可在心里,怕也未必看得上。 读书人嘛,求的是功名,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岂可读了书,却抛弃苍生,躲去山中自娱自乐?” 杨业凝望了陈凯之一眼,有些犹豫,一副当讲不当讲的样子。他踟蹰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圣公颇好……神鬼之术。” 陈凯之身躯一震,此等话是有些犯忌讳的。 杨业继续道:“这些事,你知道便可,万万不可四处张扬,这于你没有好处,当然,这也可能是老夫的妄测,不过据说有术士,专门在衍圣公府里,为圣公炼药。” 陈凯之颔首点点头:“学生知道了。” 杨业倒是有些讶异:“为何你一点也不吃惊?” “这有什么可吃惊的。”陈凯之笑了笑道:“圣公又非孔圣人,诚如太祖高皇帝英明神武,可也未必大陈的所有君王,都如太祖高皇帝一般。” 杨业苦笑,二人低声嘀咕着,他本以为陈凯之就算比较鸡贼,不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可多少对于那些神圣的人物该有一些敬畏之心的。 可陈凯之如此品评,却令杨业惊讶之余,心里有些发寒,这家伙,还真是‘老练’啊。 陈凯之心里则不禁想着杨业方才所提的那位金陵的方神仙,难道这世上真有神仙吗? 以前的他是不信的,可现在他已经见识过了《文昌图》,倒是不敢轻易下什么妄言了,虽然还是狐疑的态度,可杨业说的神乎其神,何况连衍圣公府都有了关注,这个神秘的隐士,该有多么厉害啊。 罢了,这事其实跟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不去多想了。 终于,有礼部的官员来了,众人纷纷起身,彼此相互行礼。 见礼过后,这礼部职事官也不多客套,直接道:“圣命!” 其实授官都是有定数的,大多是根据成绩而授官,所以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自己会得到什么职事。 于是众人纷纷听旨。 这礼部职事取出圣旨,念道:“圣谕,曰:新岁今科,诸生脱颖而出,乃国家栋梁也,今朕上承天命,下顺民心,克继大统,即皇帝位以来,不无夙夜难寐,只恐有负列祖列宗所托,朕尚幼弱,却怀先帝亲贤举能之心……” 陈凯之心里想,你特么的逗我啊,你一个小屁孩子,还反夙夜难寐,难你妹啊。 当然,他也知道,这旨意,本就是翰林草写的,跟那小屁孩的皇帝,半分关系都没有。 这职事的声音依旧回荡:“陈凯之者,文试一甲第一名,冠绝天下,此栋梁也,敕其为翰林修撰,授从六品。” 陈凯之吁了口气,他早料到是从六品的修撰了,之后名列前茅的,则是七品的编修,再之后,连翰林的资格都没有,多半是去各部观政罢了,都是从七品和八品。 这修撰别看级别低,却是翰林,属于储备的高级干部。 自己这样年纪有此官职,将来就算混资历下来,七八年之后,那也该是个侍读了,运气好点,还能捞一个侍读学士。 这无疑是火箭一般的蹿升啊,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谓是可遇不可求的! 至于那些观政的人,是最惨的,先是分去各部实习一年,有的留在京师,多半也就在各部职事,就如自己师兄当初那样,这还算是运气好的,运气再差一些,就更惨了,直接丢到地方州县去,从主簿或是县丞做起,混个知县,这叫祖坟冒青烟。 现在看来,大家都是刚刚成为进士,还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可到了十年之后,彼此的地位就悬殊了,那时候,陈凯之可能已经在翰林成为了学士,也可能在部堂里任一个侍郎,至少,那也该是主事,算是踏入了高级大臣的门槛。 而其他人,运气好一些的,也不过是个知府而已,甚至如当年的朱县令那样,一直都在县令任上打转,永远看不到希望。 那礼部的职事说到这里,竟顿了顿,朝陈凯之道:“可是陈修撰?” 陈凯之不明所以地道:“正是。” 职事道:“陈修撰,汝既已经承了这里的旨意,可速去武院,那里有你的敕命。” “还有?”陈凯之咋舌,忙道:“是。” 说罢,他便匆匆起身,心里却叹了口气,原本以为,文武状元那该是一加一等于二,也就是说,直接给一个高一点的官职,谁晓得,朝廷却是直接给自己一加一。 陈凯之匆匆地赶往武院,果然在这里,竟有兵部的职事在此焦灼等候。 一见陈凯之到了,这兵部职事终于松了口气,便忙道:“陈凯之,速来,与诸生一道接旨。” 陈凯之顾不上众人的目光,立马和众人一道听旨。 此人便道:“圣谕,曰:新岁今科,诸生脱颖而出,乃国家栋梁也,今朕上承天命,下顺民心,克继大统,即皇帝位以来,不无夙夜难寐,只恐有负列祖列宗所托,朕尚幼弱,却怀先帝亲贤举能之心,武状元陈凯之,有勇有谋,实属罕见,敕为羽林崇文校尉……” 陈凯之呆了一下,校尉是什么官,他是知道的,也属于从六品的官职,这羽林卫有大将军一人,有将军三人,又有六个中郎将,下设二十四都尉,再设九十六校尉,而校尉之下,则是七品的录事参军,此外,便是军中的最基层兵丁等等。 校尉这个起点不算低了,可是他听说过执戈校尉、随驾校尉、掌漕校尉还有守卫校尉,唯独没听说过崇文校尉啊。 好在这兵部职事似乎也懂陈凯之的心思,继续道:“崇文校尉,乃特旨嘉许武状元陈凯之文名,敕命其以上林卫之名,宣抚教化也。” 陈凯之似乎听明白了一些,自己是武官,这没错的,而且隶属于上林卫,这肯定也没错,可是他的职责,当然也不是带兵,而是教化。 教化的意思,本质就是教人读书了。可问题是,陈凯之到底教谁读书? ……………… 不好意思,老虎不舒服,晚了点更,请大家能谅解! 第三百三十五章:陈家私邸(2更求月票) 陈凯之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这种事,不问清楚也不成啊,两世为人,他和府打过太多交道了,一旦有任何职责界限不清的地方,那就是一笔糊涂帐。 陈凯之朝那职事笑了笑,旋即格外郑重其事地问道:“敢问大人,宣抚教化的对象是谁?” 这职事也是呆了一下,双眸微转着,一脸迷茫,过了片刻,他才缓过神来,朝陈凯之摇了摇头:“吾不知。” 陈凯之顿时有点儿……觉得怪怪的,心里更是觉得无语了。 好吧,即便人家说不知道,那就换下一个问题吧,因此他又徐徐问道:“在哪里办公?” “吾不知。” “既是职事,号称崇文,总该有点儿正经的差遣吧。” 职事摇头,一张面容里透出你别问我的神色。 “吾……不知……” 陈凯之突然觉得这家伙在逗自己,一问三不知,还来宣读什么? 宣读你妹呀,简直是在忽悠我。 职事看了陈凯之一眼,竟是含笑道:“好了,陈校尉,不要妨碍本官继续宣读谕旨。” 陈凯之心里说,我哪里有闲工夫妨碍你来着。 不过不打紧,陈凯之倒是不介意,无论如何,自己领的乃是双薪,就算武职的职责不清,大不了,自己领着校尉的薪俸,去做自己的翰林罢了。 陈凯之心里这样想着,也就淡定了下来了。 回到了明伦堂里,众人纷纷来恭喜,陈凯之汗颜,道了惭愧,等众人得了官职,纷纷散去,杨业却将陈凯之独独留了下来。 杨业目光幽幽地盯着陈凯之看,随即却是感叹起来:“你初入学时,老夫真真想不到你会有今日。” 陈凯之想到当初入学时的麻烦,竟是一点都不介乎,道:“都是过去的事。” “对呢,都是过去的事。”杨业捋须连声道,旋即话锋一转,很是困惑地问道:“翰林修撰与羽林卫崇文校尉,嗯?这崇文校尉是什么?” 陈凯之苦笑起来:“学生也满腹怀疑呢。” “不急。”杨业却是淡定下来:“总之都会是好差遣,你是武状元嘛。噢,有一件事,飞鱼峰昨日给老夫递了消息,说是大体的营造已经完成,其他的营造虽也在进行,不过多是在后山以及山顶,可前期的营造却是完毕了,请你什么时候去看看。” 杨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哎,为了你这飞鱼峰,老夫真是烦不胜烦啊。” 陈凯之听了,顿时来了兴致:“是吗?择日不如撞日,既如此,学生该去看看,大人是烦不胜烦,学生却是破费到了吐血的境地啊。十几万两银子下去,现在还未听出一个响来呢。” 杨业却是古怪地看着陈凯之,嘴角微微蠕动着,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有这么多银子,为何却这般窘迫的样子?” “因为穷。”陈凯之很认真地道:“这是学生攒下营造山中仙府,可不能乱花。” 杨业一时无言,顿了一下,才又道:“老夫与你同去。” 陈凯之应下,于是二人一前一后,接着拐过了明伦堂以及各院,来到了洛水的支流旁。 从前这里有一处年久失修的破桥,可是今日,这里的一座石桥却已修筑完毕了。石桥上铺设了卵石,一看就很结实,下头是圆拱形,河水湍湍。 这样的桥,走着就放心了,过了桥,便是一条石路,这石路一直延伸至远处的山门。 而那山门,则营造成了一个牌坊之状,一侧立着一碑,是苍劲的‘陈家私邸飞鱼峰’的字样。 远远望去显得气派,却不奢靡。 此时,杨业道:“这是那王坚请老夫所书的,拓印了下来。” 只看这壮阔的山门,陈凯之突然有一种银子没白花的感觉,这王坚虽然死要钱,却还是很有一手的。 牌坊之后,竟是个影壁,遮住了山门,这就怪了,这尼玛的一座山,还需影壁不成?不过这样倒可以使外头的人,无法窥见山下的景象。 绕过了影壁,便是一条石阶路,这条石阶路一直朝着山上延伸而去,像一条没有飞起的龙一般,匍匐在地。 飞鱼峰没有白云峰的陡峭,所以这石阶倒也不难走,最重要的是,这左右两侧,还有一排石质的连栋屋宇。 这显然是给山下的门房或者是守卫们住的,陈凯之不曾想,即便是第一期的工程,亦是如此宏大。 只看到这里,心里便既又激动,更有着期待,于是随杨业沿着石阶继续上山。 待走了数百阶,只见这里,一座山坪被开发了出来,一块百来亩的平地里,修建了一些凉亭,甚至还有一个水塘,有溪水引来的水,其他地方,都栽种了一些不知何等树木的苗,那一株株的树苗落错有致,此时正在风中微微摇曳着,而在这里,则矗立着一个木牌子,写着‘梅林’二字。 另一处也是一个山坪,则是建着许多的屋宇,在这百来亩地上,起码有上百石屋,显然,这是开山炸石的石料堆砌而成,既免得有人不得不将山石运下山,徒废民力,也方便地将这些石头利用起来。 这里依旧有着一个木牌子,写着‘下鱼村’三字。 再往上,又有几个所谓的‘村落’,不只如此,这里还有一个巨大的建筑,上头却缺一个匾额,这是模仿道观或者是学庙的建筑,除了有大成殿,还有一处占地极大的学堂。 上鱼村的规模是最大的,层层叠叠,有专门的仓库、藏书馆、学堂,设施连成一片,清新不落俗套,白色灰泥墙结合浅红屋瓦,连续的拱门和回廊,挑高大面窗的客厅,让人心神荡漾。 在这之外,是一片阔地,这里环境清幽,格外适合安居。 过了上鱼村,便是一个府邸,挑高的门厅和气派的大门,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尽显雍容华贵,这……便是陈凯之的书斋了。 陈凯之和杨业走马观花地一路看,这杨业看得直咋舌,也终于明白了前些日子,这飞鱼峰上为何总是轰隆隆的响了,这……简直就是在修建一处集镇啊,里头一切的设施俱全,便是这个书斋,看上去虽是古朴,可事实上,和内城的豪门府邸,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没有什么雅致的装饰之外。可这些,以后都是可以完善的。 这宅邸内外,亭台楼榭,亦有数十个房间,站在这里,向山下眺望,下头的几个村落,还有尚未长成的梅林、果园,乃至于一片疑似开垦出来的梯田,甚至是山下的湖泊,俱都收在眼底。 飞鱼山被陈凯之这么开发下,竟是犹如世外桃源,美不胜收,令杨业也不禁惊叹。 杨业收回目光,吸了口气,调过头看着陈凯之,不禁连连问道:“这……只是前山?” 陈凯之微微颔首,淡定地说道:“这不过是一期工程,后面还有许多没完工的地方。” 杨业不禁一惊,目光散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只是第一期的工程而已,然而却足以让人侧目了,此外还有后山,还有山脚的一些地方需要完善。 许多的盘山道路,错综复杂地通向各处,除了上山需要花费半个时辰之外,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的遗憾,完美到让人想永远住在这里。 当然,这里还缺了人烟…… 缓了缓神,杨业笑道:“若是此时,山里有人,这里……只怕不下于寻常的城镇。” 陈凯之细细地观察着每一处细节,大抵还是满意的,一些设计,都是自己借鉴了一些前世的惊艳,比如景观的设计,譬如宅邸的一些设计。 甚至,陈凯之正在琢磨,是不是用嫁接或者移植的办法,将一些茶树、果树移至山上来。 当然,即便这里有诸多的建筑,可是这座山的开发,其实还不到一成,这里绝大多数,依旧还是林莽。 只有等人住进来,有了人气,才会渐渐的生机勃勃。 杨业突的问道:“凯之,你为何要修这么大的宅院?” 陈凯之笑了笑道:“因为学生有许多事,想要在这山中慢慢来做。” 他一边走着,一边和杨业徐徐走到了这里的后宅。 这里则有一处较为封闭的建筑,杨业站在这里,不禁觉得有些压抑。 他朝陈凯之看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好吧,这飞鱼峰是你的,自然是一切由你,老夫自不会多问。” 二人边走边看,走在这里,也不过是走马观花的看看罢了,等到日头落下,那夕阳的余晖落在散发着淡黄的光线,站在这山腰,陈凯之感受着这夕阳最后的余晖,似乎觉得自己距离这太阳更近了一些。 “该下山了。”陈凯之回眸,眷恋地再看了这府邸一眼,心里却知道,自己将在这里,会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 这里有仓库,甚至有学堂,有陈凯之专门设计的实验室,还有许许多多,表面上不起眼,实则却与上一世颇有连接的东西。 陈凯之笑了笑,万事开头难,可至少,自己已经走出第一步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新官上任(3更求月票) 金陵。 只见湍急的河水滚滚东去,那波光在朝阳下,闪动着光芒。 此时,在这码头上,一队队东山郡王府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现。 几辆马车停在了码头不远处,远处的河道上,则停着巨大的官船。 东山郡王陈德行已下了马车,他比一年前长高了一些,一身蟒袍,显出着独有的贵气,却是急匆匆地走到了后头的一辆马车前,带着几分敬意道:“恩师,到了。” 于是车帘子缓缓卷开,却见一个穿着朴素儒衫的中年男子自这华贵的马车中钻出来,他手里,还携着一柄破旧的油伞。 他慢吞吞地下了车,面上一丝不苟的样子,朝陈德行颔首点了点头:“殿下,有劳。” “哪里。”陈德行眼睛有些发红,看着这位和自己朝夕相处,教授了自己许多做人道理的‘恩师’,心里不禁溢出不舍,便带着几分动容地道:“恩师当真要去京师吗?若是恩师不愿,其实……学生可以修书回绝那北海郡王的。” 这位浑身看起来带着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陈凯之的师叔,方吾才。 方吾才却是一脸淡然的样子道:“哎,老夫本也不愿去的,无奈何北海郡王三请五请的实在盛情难却啊,更何况老夫在洛阳也是有一些故友的,许久不见,也好去拜望。” 陈德行诧异道:“恩师在洛阳还有朋友,怎么学生不知呢?” 方吾才信口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难道老夫只和那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杨彪有旧,也需四处囔囔?你将恩师当成了什么人?还有天人阁的蒋学士,也一直想向为师指教,为师……难道也和你说?” 卧槽…… 陈德行身躯一震,目光顿时闪闪生辉,脸上似是因为激动而抽了抽,却是老半天的说不出话来。 连那几朝元老杨学士,还有名震天下的蒋学士,也和自己的恩师关系匪浅? 他崇拜地看着陈德行,若说以往,他可能还会对恩师的话带着几分怀疑,可自从北海郡王派了人来,哭着喊着要求恩师去京师指点他,陈德行方才知道,自己这个恩师,愈发的难测起来。 陈德行便道:“恩师,若是见了杨学士,一定要代学生给他问声好,学生对他历来是极仰慕的。” “好了,好了。”方吾才云淡风轻地摆摆手,才淡淡道:“你呀,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罢,为师去了。” 陈德行忙随方吾才一道上了码头上的栈桥,官船已搭了板子,方吾才站在板上回眸看了一眼陈德行,身上的旧衣迎风飘飘,衣袂吹得卷起,可他只夹了夹腋下的油伞,道:“殿下,好好读书。” 陈德行乖巧地点头:“是。” 方吾才便回过身,继续朝着官船走去。 陈德行凝望着恩师的背影,又忍不住想要潇然泪下了。 突的,方吾才回眸,陈德行精神一震,忙上前道:“不知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方吾才朝他叹口气,捋着颌下的长须道:“是有一件事要交代。” 陈德行快步上前,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方吾才道:“往后啊,少和人说你是为师教出来的。” “啊……”陈德行泪如泉涌,可怜巴巴地道:“莫不是恩师……您这是……要和学生恩断义绝?” “不。”方吾才道:“只是低调而已,你已很了不起了,若是别人问你,这般的满腹经纶,是从何而来的,你若是报了为师的名号,为师会很不好意思的。” 陈德行被方吾才的精神所感动,连连点头道:“是。” 方吾才这才上了官船,扶着船舷,远远眺望着依旧还留在栈桥上的陈德行,等官船徐徐而动,大船顺江而下,方吾才却仿佛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 遥望着那码头上的黑点,他面无表情,对这里,虽有留恋,却毫不犹豫地奔赴远大的前程。 ………… 按着朝中的规矩,陈凯之得了官衔,就需去吏部点卯。 所以这天的一大清早,邓健便领着陈凯之到了吏部。 洛阳的部堂,大多都显得陈旧,因为都是在五百年前的基础上修修补补的,即便是实在修补不了了,也只能按着原先的规格重建。 可这吏部,乃是各部之首,陈凯之进去,发现即使只是里头的一个小吏,也都是趾高气昂,不将任何官员放在眼里。 陈凯之也懒得理会,点卯之后,算是有了官籍,随即便奔赴翰林院。 他是新翰林,头戴着二梁冠,身穿着簇新的儒服,如此的装扮,配上他那张俊秀的脸孔,就更显得文雅了。 这翰林院占地极大,机构林立,他寻觅到了点签房,信步进去,又在翰林院点卯之后,只听这负责点卯的文吏道:“按规矩,新任翰林该去见大学士,大学士的公房在此不远,直行即到。” 陈凯之颔首,这翰林院里有自己的恩师,还有自己的师兄,也算是有不少熟人了,因而心情还算轻松,他点了点头,朝这文吏作揖:“多谢。” 这反而使文吏变得很不好意思起来,忙起身回礼:“大人客气。” 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陈凯之却不在乎,所谓礼多人不怪,上一世,自己可是做销售的,逢人三分笑,见了丑男叫帅哥,见了保安叫大哥,管你身价几何的,都是张总、王总、刘总的叫着,这在上一世,早就是行规了,这毛病,改也改不了。 人嘛,谦虚一点不是坏事,就如这文吏,你明明比他身份高贵得多,可客气客气一番,人家非但不会轻视你,反而觉得你彬彬有礼,心里自然也就亲切了几分。 人是决不可将人看低的,就如上一世,在大单位里上班的,哪怕只是个临时工,或者只是个看大门的,或许都有可能和单位里的大领导有一些瓜葛,否则凭什么别人做不了临时工,而让他来呢? 陈凯之甚至敢说,在这翰林院里,说不准真正和那些学士亲近的人,未必是下头这些侍学、侍讲,或是修撰,反而是这些文吏,十之八九是学士们的耳目或者亲信。 因为对于任何同是官身的人,即便在学士眼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属官,他也未必肯让你表现的太突出,毕竟大家都是官,总是存在着或多或少的竞争关系。 而文吏不一样,文吏表面上身份卑微,可正因为如此,官长们却可以放心地任用,使唤起来,也无后顾之忧,他们做的事虽然繁琐,却又是极好的耳目,更是执行上官意志的主要对象。 陈凯之朝他一笑,客气归客气,却也不能客气得太过份,朝他点头,便告辞出去。 一路直行,这翰林院向北而开,大门有三重,第三重门曰:文昌门。 陈凯之一见到文昌二字,便觉得格外的亲昵,进入了头一进便是署堂,为七开间的厅堂,堂中理论上是有大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分座,可事实上,这里只是一些小翰林坐班,学士们有自己的公房,往往极少出现在这里。 往东有五间厅,曰:编检厅,是校对诏书和公文的地方。而西边五间厅,则是读讲厅,则专门为筳讲备课之用。 再往里,又是一重宅院,东西各为典簿厅和待招厅,再后,便是书库,藏书用的,后堂里还有敬一亭,过了亭便是后门了,这儿是文馆,以及先师祠。 而实际上,大学士的公房在最里,和先师祠比邻而居,是一座颇为精致的建筑,被称之为“西祠”。 陈凯之到了西祠之外,通报之后,书吏却让陈凯之等候。 过不一会儿,却见从这西祠里走出了一人来,陈凯之并不认得,不过瞧他模样,想来在这翰林院里的地位也是不低的。 此人背着手,走到了陈凯之的面前,微微一笑道:“修撰陈凯之?” 陈凯之朝他作揖道:“下官有礼。” 这人便笑了笑:“新官上任,意气风发,真是羡慕啊。”说着又笑了笑,才负手而去。 陈凯之这才进了西祠,便见大学士威严地高高跪坐于此,此时正伏案,提笔写着什么。 “下官陈凯之,见过大人。” 大学士这才抬首搁笔,道:“老夫一直在此候你,心里想,今日你也该来点卯,见一见了老夫了,汝乃文状元,又身兼校尉之职,小小年纪,真是不简单啊。” 陈凯之绝不会认为自己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几句客气的话,便以为对方是器重自己。 虽此前还没真正在这朝中混过,可陈凯之却明白,学里和官场上是全然不同的规则。 官场里是人说话都超好听,而学里的人个个眼高于顶,能对你夸赞几句,就算不是真心,那也绝不会掺太多假,而在这里,却只是规则罢了。 陈凯之谦虚地道:“哪里的话,下官还有许多东西要向大人多多学习。” 大学士便一笑道:“你可知道,今日有三个新翰林来见了本官……可是你分明是状元出身,却是最谦虚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梦寐以求(4更求月票) 这位翰林大学士姓吴,官拜三品,品级和其他大臣而言,虽是不高,实则却是位高权重。 他总是一副漠然的态度,虽然言语客气,却像是和任何人都敬而远之的样子。 不过面对着陈凯之,他总算是露出了几分温和的笑容,道:“你的文章,老夫俱都看过,无一不是精品,何况你还能如此谦虚,难怪翰林院中有人对你交口称赞了。” 不等陈凯之客气,这吴大学士眼帘微垂,接着道:“而今你既为翰林修撰,就该安守自己的本份。你需记住,你不再是在野之人了,一言一行都需注意。自然,老夫说这些,并没有训斥你的意思,只是望你以后谨慎一些,免得出什么差错。” 陈凯之便点头道:“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陈凯之很了解一件事,到了吴学士这样年纪的人,通常都会有个毛病,总对年轻人怎样看都看不惯,要嘛觉得轻佻,要嘛觉得不实在,若是遇到年轻人稍有什么不规矩,心里便更反感了,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心中鄙视。 这其实是每一个年长者的心理,有的人会表露出来,有的人只是暗藏在心。 所以吴学士见了几个新晋的翰林,其实印象都不太好,虽是见他们都一副唯唯诺诺之态,可他终究是擅长观人之人,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他怎么看不透?虽不点破,心里却也没什么好印象。 唯独陈凯之,虽是年纪更轻,却是一副老成的样子,这谈吐也是得体,这断不是假装的老成,而是吴学士总觉得,这个小子在和自己对谈时,心里总是藏着想法。 他倒是生出了好奇之心,略思后便道:“你既为修撰,可想过是去读讲厅,还是待招房,又或者是文史馆、编检厅、书库等地办公?” 陈凯之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这话是随口所说,这显然,是一个试探。 陈凯之心里想,最稳妥的,自然是告诉吴学士,下官一切全凭大人安排。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吴学士为何要试探自己呢? 要知道,若只是一个一眼能看穿的黄毛小子,身为领导的领导的领导,人家压根就没功夫去称你的斤两,说得再白一些,你压根没有被人使心思的资格。 可既然是试探,自己若是表现的天衣无缝,这就有违了他的本意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表达了,既要让吴大人不对自己起什么不好的心思,可同时呢,却也该表露一点自己的想法。 想法很重要啊,很多人总是在上司面前表现得天衣无缝,无论问什么,总是如太极一般圆滑的回一句听领导安排,又或者是自己还需多学习,诸如此类,看上去像是无懈可击,可事实上,这天底下,谁都是老油条。你虽是太极打得好,可在人心里,也不过是冷冷一笑而已。 所以,这既要懂规矩,有时候,得交心。 陈凯之沉吟一想,便道:“学生还在学宫时,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入选翰林。” 这是实话,此时决不可假装自己不睦名利,你特么的都装逼说自己不慕名利了,还跑来翰林院做什么? 吴学士颔首点头,似乎感受到了陈凯之的真挚。 陈凯之继续道:“起初的时候,学生最希望去的,乃是待诏厅和读讲厅,若是能有机会多入宫中,获得宫中贵人的青睐,这是学生梦寐以求的事;何况若是有幸待诏,还能够随驾左右,就更不必说了。” 吴学士又点头,似乎也能够理解,人之常情嘛,这官场,压根就不是装逼的地方,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科考后当官吗?混入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奔着功名来的。 他突然发现,在陈凯之的身上,并没有常见的青年翰林所特有的书呆子气,起初听说个才子,又是状元,其实他也只是惊艳于此人的才学而已,而现在,短短的一番谈话,他却发现,陈凯之是个有点故事的人。 陈凯之在这里叹了口气,才又道:“可后来,学生读的书越多,越是负有盛名,这才发现,学生差得太远太远了,尚需磨砺,何况学生年轻,倒也无所畏惧,因此倒是希望能够去书库,又或者是崇文馆,多读一些书,将来真正学而有成,想来大人另有任用。” 吴学士微微愕然。 还从来没有哪个翰林,会主动要求去书库和文馆的。 他看着陈凯之,此时已经不再将他当做一个寻常的青年翰林看待了,他微微一笑道:“若令你去文馆,倒也算是人尽其才,不过……”吴学士摇了摇头道:“方才来的两个新翰林,本官已差遣他们各去文馆和书库了,若是你再去,反而不妥。” 陈凯之心里想,我当然知道大人那一句三个人里,我陈凯之最谦虚,是什么深意。 那时候,陈凯之便料到,吴学士对于前面那两个来晋见的翰林是很不满意的,一般对于不满意的翰林,肯定是打发去修书或是看守书库的。 也正因为如此,陈凯之才主动请缨,想去书库和文馆啊。 自然,这个时候,陈凯之觉得该说出那句话了,便道:“啊,既如此,那么下官一切凭大人安排才是。” 此时才道出的凭大人安排,却令吴学士满意地笑着颔首,心里想,此人年纪虽轻,倒是稳重,像是一个牢靠之人,就没有必要送去文馆和书库里磨一磨菱角了。 他笑了笑道:“听说你是学子?” “是。” 吴学士点了点头,想了想,便道:“既如此,那么不妨就去待诏房吧。” 他的脸色显然比刚开始的时候要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了几分亲昵。 这真是一个人生重要的抉择点,让陈凯之去待诏房真的算是很给陈凯之的面子,甚至可以说,即便是状元,不磨砺个几年,也是没有机会的。 毕竟,待诏房可是要经常性接触到宫中,甚至是内阁中枢的职位,一个新晋的翰林,若是稍有什么冒犯,那就极有可能惹出大事。 所以吴学士刻意想给陈凯之卖个人情,脸上略显正色道:“去了之后,要好生的用命,知道了吗?你若是出了差错,老夫也是责无旁贷的。” 意思是说,这是自己保举的他,这么重要的职务上出了差错,我也有连带责任的,而之所以还让你去,是因为老夫欣赏你。 这……就是提携,也含着一份人情。 小子,欠老夫的人情,以后可得记着还。 陈凯之作揖,一副意外的模样道:“是,下官承蒙大人美意,多谢。” 吴学士笑了笑,便取了笔,书了一张便笺,放到了案头上,语调温和地道:“你取了这条子去待诏房见梁侍读,他自会给你安排。” 陈凯之取了便笺,便告辞出去。 从这西祠里出来,陈凯之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紧张的气息终于得到了缓解,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陈凯之,似乎又找回了上一世,那职场的感觉了,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至于这位大学士,作为这翰林院里的主官,自己肯定是给他留了一个不错的印象,不过…… 陈凯之也不报太大期望,人家真正有多看重自己,至多也就是留下了一个印象罢了,可能过了几天,也就忘了。 所以,陈凯之也指望自己蒙了什么厚爱,自己恩师还在翰林里呢。 他拿着便笺,七拐八弯的,终于寻到了待诏房。 这待诏房里极冷清,因为翰林院里的待诏只是一个歇脚的地方,待诏房在宫中才是真正办公的所在,上值的待诏翰林在这里点卯之后,便要入宫去当值,这里冷清就不觉得奇怪了。 陈凯之寻到了那梁侍读,梁侍读看过了便笺,倒吸一口气:“既有大人的手令,那么陈修撰自此之后就在此办公吧。来,本官和你交代一下待诏房的职责。” 其实这些职责,陈凯之是知晓的,无非就是拟定圣旨还有公文,还有负责邸报,有时候还需陪驾在皇帝身边,若是皇帝有什么疑问,需要随时为天子解惑。 无疑,这是一个令无数人眼红的肥差,因为很多时候,权力的大小并不在于你的官阶有多高,而在于你距离权力的中心有多近,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就是这个道理,一个看门的人,自然是远远不如有官身的人,可一个给宰相看门的人,就不一样了,因为他每日,总有会有那么一次两次,可能见着宰相的机会,即便宰相压根就不会正眼看他,可凭这个,就足够让许多人对这门子讨好了。 梁侍读对陈凯之大致地讲解了之后,还是忍不住感叹道:“陈修撰的文章,实是震惊四座啊,本官很是佩服,下次有闲,倒要向你请益,吴大人想必也很爱你的文章吧。” 陈凯之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在打听陈凯之和吴大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毕竟初来乍到,就进入待诏房,确实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 第三百三十八章:知己知彼(5更求月票) 陈凯之听了梁侍读的询问,心里却知道,他表面上看似是无关痛痒的一问,其实也是在试探自己。 若是道出了实情,自己便没有任何底牌了。 于是陈凯之只笑了笑道:“下官惭愧得很,不堪入目,当不得大人夸赞。” 梁侍读便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哂然一笑,似乎也就不在意了。 刚刚进了翰林院,因在待诏房,那梁侍读并不急着将陈凯之安排进宫当值,毕竟陈凯之还需熟悉一下环境。 不过现在成了翰林,陈凯之以后倒可以和自己的师兄一起下值,文史馆就在待诏房的不远,邓健听说陈凯之竟是进了待诏房,竟是无语,郁郁寡欢起来。 这倒不是妒忌,实在是身为师兄,同样也是修撰,却连师弟都不如,实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 陈凯之很认真地学习着翰林院里的规则,尤其是待诏翰林,入宫之后,如何奏对,得到召见时,又当行什么礼。这看似不经意中的东西里,实则却藏着大学问。 许多日过去,却有金陵的人抵达了洛阳。 原来乃是小烟和翠红来了京里。 在这个时代,男人和女人出门在外是不同的,若是有急事,男人可以骑马,即便是数百里,来去也不过是十几天功夫罢了。 而女子出门,怎可骑马呢?不但不可骑马,还不得抛头露面,于是就不免得赶车了,可这车和马不同,许多小径,马可以走,车却非要走官道,弯弯绕绕,若是遇到沿途桥冲垮了,就得等着,这一路下来,千里之路,走走停停,一两个月算是快的,若是中途遭遇了什么大雨或是什么天灾,拖延个半年都有可能。 这两个丫头,很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们的‘新家’,见陈凯之穿着官服回来,连忙喜滋滋地来见礼道:“公子做官了呢?” 陈凯之便含笑道:“哪里是什么官,对外可不要这样说,你们安顿下来了吗?这里是局促了一些,我让人给你们收拾一个厢房,你们得委屈委屈,先住一起,还有,你们谁做做饭。” 小翠忙道:“我……我会。” “很好。”陈凯之感激地道:“那么就拜托你了。” 那小烟当初虽是在东山郡王太妃身边侍候的,可其实自幼是被当做歌姬般培养的,琴棋书画懂,但烧柴做饭,却实在是一窍不通了,她只好怯生生地道:“少爷,奴……奴会做一些女红。” 陈凯之鼓励道:“缝缝补补更好,总之,暂时先下榻吧,过一些日子,等搬去了新宅,就不至如此紧张了。” 邓健自翰林院下值,见了陈凯之,便道:“外头有一辆马车,可是寻你的吗?” 说罢,他盯着小烟和小翠看了一眼,似乎怕有些不太好意思,便别过脸去。 陈凯之皱眉道:“马车?” 于是陈凯之便走了出去,此时天色已昏黄了,只见在霞光下,果真有一辆马车停在外头的一棵槐树之下。 陈凯之见这马车里似有人,便上前道:“学生陈凯之……” 陈凯之还没把话说完,那车帘便已卷开,露出了一个人影,陈凯之这一看,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竟是……吾……吾才师叔…… 吾才师叔鬼鬼祟祟的样子,左右张望一眼后,才朝陈凯之招招手道:“进来说话。” 陈凯之也左右张望,这马车,不知是不是租来的,待会儿不会让自己付车钱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陈凯之还是乖乖地进了车厢,一进去,方知这车厢里别有洞天,所有的铺设,无一不精致,陈凯之盯着穿着一身旧袍的吾才师叔,道:“师叔来京师了?为何不进家里来坐坐?” 吾才师叔捋须道:“多有不便。” 陈凯之一时无语,卧槽,说的好像你是大人物似的,还多有不便都来了。 他便道:“不知恩师如何了?” “兄长还是那个样子,还能如何?”吾才师叔显得有些不耐烦:“老夫偷偷来寻你,是有大事和你说,待会儿再问金陵的事。凯之,你和北海郡王殿下有嫌隙吗?” 陈凯之想了想道:“可能有,不过,师叔如何知道?” “怎么会不知,你以为师叔是做什么的?到了哪儿,首先得到客栈里待一待,把这京师里子丑寅卯之事都打听个清楚了,这叫知己知彼。” 陈凯之不禁道:“师叔是来打仗的?” 吾才师叔毫不客气地给了陈凯之一个白眼,冷哼道:“愚不可及,少啰嗦,既然你和北海郡王有嫌隙,往后可不要四处说老夫乃是你的师叔,师叔打算去拜谒北海郡王。” “北海郡王……”陈凯之呆了一下:“东山郡王呢?师叔不是成了他的入幕之宾吗?怎么……” 吾才师叔憋红了脸:“东山郡王殿下是个好人啊。” 陈凯之心里顿时冷笑,好人你还跑来找北海郡王? 吾才师叔捂着自己心口道:“说句实在话,师叔呆在东山郡王身边,天天说着天上泉下之类的话,心里有愧啊,总感觉有点对不住这个孩子,良心总是不安,老夫哪里不想留在金陵,在金陵跟着东山郡王殿下吃香喝辣的,可老夫终究不是那种厚颜无耻之人,还是心里存着良知的。” 陈凯之脸都变了,满眼都是鄙视之色,卧槽,师叔,你别谦虚啊,你已是我见过最厚颜无耻的了。 “所以……”吾才师叔似是没有注意陈凯之的神色,吸了口气,似乎缅怀了一下陈德行那个家伙,然后又变得轻松起来,才又道:“那北海郡王三番四次命人去金陵邀请,非要师叔来这京师,师叔一开始也有些犹豫,可渐渐也想清楚了,还是来京师的好,京师才有师叔用武之地。” 陈凯之却在这时猛地想到了什么,记得上回听杨业说,金陵有个高人来着,该不会真是…… 只想到这里,陈凯之的脸色就十分古怪起来。 吾才师叔则是耸耸肩道:“东山郡王那孩子是太好了,至少来了这里,师叔心里没有负担,再说待在东山郡王身边是待,在北海郡王也是一样,明日师叔就去登门了,已经晾了那北海郡王许多日子,想来他现在正心急如焚。” 陈凯之呆了一下,却是担心起来:“这北海郡王,性子可不好,桀骜不驯,师叔,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多好,何必如此?” 吾才师叔捋须道:“吾已是驰名天下的大人物,人在江湖之中,想抽身就抽身吗?一个小小北海郡王又算什么,师叔什么大世面不曾见过?难道师叔会告诉你,这满京师,师叔有许多至交好友?天人阁,你可知道吧?那天人阁的大学士杨彪,师叔和他谈笑风生,老夫听说你的文章还入了天人榜,看来这可能是承了师叔的人情。” 陈凯之又是一怔,随即道:“师叔也认得杨学士?” “怎么,你也认得?”吾才师叔突然瞪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汗颜道:“倒是见过几面,和他秉烛夜谈,可为何没有听他说起过师叔,师叔,下次我上白云峰,得去问一问。” 吾才师叔的脸顿时红了,却像是气得嘴唇发抖的样子,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破了,就要被人取笑了,本来人家心里有数,你偏去他面前提你师叔,这岂不是令杨兄尴尬?你休要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师叔最讨厌的就是你仗着师叔认识那些有身份的朋友,四处打着师叔的名号去招摇撞骗,真真岂有此理,吾等交友,论心不论行。” 陈凯之见吾才师叔反应如此激烈,却不得不苦笑着道:“是,是,是,不提。” 吾才师叔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转而道:“总而言之,师叔是偷偷来看看你的,无论怎么说,你也是兄长的弟子,噢,还有一个邓健是不是?我记得他也在京师,吾乃他的师叔,可惜师叔有大事要办,却不能见他了,也不能让他为老夫接风洗尘了,不如这样吧,你们的孝心,总还是该要有的,否则师叔知道你们心里也很不好受,你这就去寻你师兄,凑个分子,拿三五十两银子来,权当是这洗尘宴折现了,可好?” 陈凯之瞠目结舌,他早就知道这样的,这么久了,你还是一如既然的没好心啊。 于是陈凯之木讷地道:“这……好啊,不过……师叔,马上师兄就要成亲了,到时候少不得请你来吃酒。” 一听邓健要成婚,吾才师叔的脸色又变了,面色又青又白:“我细细想来,师叔来此的事,还是不要知会他为好,这件事,你休要去提。” 陈凯之便连连点头,松了口气的样子,道:“师叔来京师,只为了去北海郡王府,做入幕之宾?师叔……依我看你还是……” “不用说了,这些事,你休要提,师叔自有师叔的想法。” 吾才师叔拉着脸,一副教训陈凯之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没有折现吸尘宴,脾气变得糟糕起来。 第三百三十九章:伴驾(1更求月票) 陈凯之俊眉轻皱,看着这师叔,竟不知该如何接茬才好。 不过无论如何,他乡遇故人,即便是这素来不靠谱的师叔,也让陈凯之心里有一些踏实。 只是想到师叔竟跑去和那北海郡王狼狈为奸,再想起那北海郡王的傲慢,陈凯之反而有些担心起来。 倒是吾才师叔,轻轻地捋着须,一派的淡定从容。 这师叔,永远都是如此的风淡云轻,说句实在话,除了脸皮厚一些,还真是不可小看啊。 想了想,陈凯之朝吾才师叔作揖道:“师叔,保重便是,若是遇到什么困难……” 吾才师叔淡淡地压了压手道:“凯之啊,这句话我本也该嘱咐你,你要保重,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不要来找师叔,你师叔很忙的。” 漕了! 陈凯之心里顿时恼火,什么故人情思顿然一扫而空,脸一板,道:“噢,知道了,那么告辞。” “走吧,走吧。”吾才师叔没有半点之留恋地挥挥手。 陈凯之直接下了车,并不回头,径直进了院子。 心里依旧念着:这师叔,不是东西! 邓健看到陈凯之回来,倒没有多问什么,反而兴冲冲地道:“凯之,吃饭了,快来看,小翠的饭做的真好。” 陈凯之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回眸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见在那竹篱笆外,马车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这昏暗的夜幕之下,那大槐树下的空空如也。 呼…… 他装逼的能耐那么强,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吧,再说,就算他是想理也理不了。 陈凯之心里想着,便信步到了饭厅,邓健却已在这里摩拳擦掌,见陈凯之慢吞吞的,便威胁道:“我数三下,你再不来,师兄要先吃了,一……二……师兄下筷子了啊。” 见陈凯之满腹心事重重的样子,邓健终究没有下筷子,终于忍不住地道:“方才外头的人是谁?” 陈凯之想了想,却道:“一个旧友。” 邓健眉毛一挑:“既是朋友,请来吃个饭再走也不迟啊。” 陈凯之摇摇头:“没什么,不必理会,吃饭了。” 小翠的手艺的确不错,单看桌子上的菜色,就令人赏心悦目。想到往后有了两个女子照料,师兄弟二人顿时感觉轻省了许多。 吃过了饭,小烟便斟茶上来,邓健感动地吸了吸鼻涕道:“想不到,师兄也能过上这样愉快的日子。” 陈凯之咂舌,却不便说什么。 次日一早,师兄弟二人一起穿戴整齐后,便上翰林院当值。 陈凯之到了待诏房,梁侍读见了他,便朝他招招手道:“陈修撰,今日你入宫待诏。” 这才是第二天上班呢,陈凯之现在还属于见习时期,不料竟让自己入宫待诏了。 虽然很意外,但陈凯之还是连忙应道:“是。” 梁侍读坐了片刻,随即便起身,唤了陈凯之,还有两个编修,一道自崇文门入宫。 这是陈凯之第一次从这里入宫,翰林院的后门,距离这崇文门只有一步之遥,四人无声地通过了长长的甬道,这红色的宫墙足有四五丈高,在这甬道之中,人显得极为渺小。 通过了一道门,眼前才豁然开朗,只是在这里,却有一排不起眼的建筑,其中一座阁楼,陈凯之便知道这是自己的办公地点了。 宫中的待诏房很不起眼,四人进去,各自落座。 梁侍读则看了陈凯之一眼道:“你是新来的,整理一下这里的诏令,一般情况若是有旨意,让刘编修来草拟,陛下也可能会召见吾等,当然……这是极少的情况,你可以走动,但这是禁苑,不要走远了就是。” 陈凯之颔首点头,心里说,皇帝不是个孩子罢了,还能召见什么?召了去换尿布吗? 他耐心地到了一旁的诏房,将近来的诏令整理起来。任何一份诏令,在颁布出去的同时,还需存档一份,以备随时查询,而圣旨又分为敕命、诏令、旨意、制命、谕令等等,这里头各有不同,所以也需要进行分类。 陈凯之将其一一归档,回去梁侍读那儿复命,却在这时,一个小宦官趾高气昂地进来,气急败坏地道:“陛下请人去伴驾。” 咦?伴驾? 陈凯之心里一呆,不太对劲啊,皇帝估计连自己撒尿都不会,怎么会请人伴驾呢? 那梁侍读笑吟吟地道:“凯之,你去试一试吧,不必害怕,记着,恭谨慎言即可。” 反正迟早都要有这么一遭的,陈凯之知道,这是梁侍读有意磨砺自己,便打起了精神。 他随着这公公七拐八弯的,来不及观赏这一路的风景,便很快的到了一处宏伟的殿堂。 陈凯之明显的发现,这里的禁卫渐渐森严起来,心里不禁在想,皇帝要人伴驾,无非是几个情况,一个是皇帝召见大臣,这时需要翰林在身边随时备询,毕竟有时大臣奏陈的事,皇帝未必清楚,需要随时询问。另一种常见的情况,便是皇帝有什么疑惑。 正因为如此,在外人看来,翰林好像只是清贵,可实际上,想要成为翰林,尤其是待诏翰林,需要极高的素质,你必须对朝中的情况十分清楚,所以这一两年的政令的方向,还有所有的诏书,以及一些大臣的奏本,都要有所了解,除此之外,便是各种学问,心里也要有底,否则询问起来,你则回答不出,这就坑了。 其实之前陈凯之在翰林院的待诏房,就已将近来的诏令都研究过了,所以倒也无惧。等那宦官进去通报,陈凯之步入殿中,便在这里见到了小皇帝。 只见小皇帝身上穿着一身贴身的龙服,头戴着通天冠,只是可惜,他年纪太小了,所以不得不整个人坐在龙椅上,别人当龙椅是座位,他倒好,可以当床了。 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在这龙椅之下,有个宦官趴在龙椅之下,生怕皇帝摔下来。 这小皇帝不过三四岁而已,据说,还未断,至今还需要娘伺候,倒是已会走路,也能粗浅的说一些话了。 靠着小皇帝,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宦官,他只看了陈凯之一眼,便淡淡道:“靠边站着,待会儿北海郡王要来觐见,有什么问题,咱会问你。” 想来也不可能是皇帝亲自询问了。 陈凯之颔首,侧立在了一旁。 只是……北海郡王觐见? 陈凯之心里有那么点儿警惕。 随着宦官的一声唱喏,这时,英姿勃发的北海郡王,却是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到了御下,拜倒在地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他拜倒,小皇帝没有动静。 跪在龙椅下是宦官,极尽讨好的样子,低声对小皇帝道:“陛下,快应一声,陛下……” “朕……我要吃,朕要张嬷嬷。”小皇帝发出了声音。 小宦官吓了一跳,依旧还是跪着,低声哄着他:“忙完了这儿的事,很快就有吃了,陛下,快应,应一声。” 小皇帝才打了个哈欠:“卿家平身。” 北海郡王陈正道这才起身,他举目看了小皇帝一眼,眼睛一扫,却看到了陈凯之。 他觉得颇为意外,随即又露出鄙夷之色,接着,他正色道:“臣来此,是有一位高士,自金陵而来,此人有大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臣与其秉烛夜谈,此人乃言,京师看似太平,实则却是危机四伏,一月之内,或有灾祸,臣忧心如焚,特来奏禀。” 陈凯之站在一旁,竟是无言以对。 危机四伏,必有灾祸…… 一月之内…… 这尼玛的不就是神棍吗? 话又说回来,什么是灾祸呢?京师这么大,而且一月时间,有灾祸也是正常的事,比如哪里失了火,哪里出了盗贼,这都有可能,若是出了大灾,固然是神棍们了不起,可若是不出大灾,随便找个小灾祸,也能圆过去。 这位高人,就是师叔吧。 小皇帝默不作声,于是那板着脸的老宦官便朝陈凯之看了一眼,道:“陈翰林,陛下问你如何看?” 陈凯之上前道:“臣闻,君子敬鬼神而远之,谶纬之说,臣不敢苟同。” 这便是翰林的立场。 老宦官点点头,看了小皇帝一眼。 陈正道则是恼恨地看着陈凯之,不过今日是在御前,他却没有这样的放肆。 老宦官便朝陈正道道:“此事,陛下知道了,陛下自会思量利弊,北海郡王殿下候旨吧。” 陈正道其实只是来通个气而已,显示一下自己的忠心,只是看着陈凯之实在是恼火,便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道:“是,臣告退。” 这时,小皇帝声音却是嘹亮地大哭起来:“朕……朕要张嬷嬷,朕要吃……” 陈凯之汗颜,那老宦官似乎已是习以为常了,朝陈凯之道:“陈翰林也且去歇了。” 陈凯之拱手,便告退出去,不料在这殿外,陈正道正气势汹汹地等着自己。 陈凯之乃是翰林,清流中的清流,自然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资本,便理也不理他,径直要走。 第三百四十章:宴无好宴(2更求月票) “陈凯之。”陈正道唤了陈凯之一句。 陈凯之忙旋身,看了陈正道一眼,方才像是看见了陈正道了一样,朝陈正道作揖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陈正道上下打量陈凯之,却想到自己一瘸一拐的样子,原先的得意洋洋,顿时又像是泄气的皮球,他淡淡然道:“今夜本王设宴,陈翰林可要赏光。” “设宴?” 只怕是宴无好宴啊! 虽然陈凯之很喜欢混吃混喝,可对这宴会,却没什么兴趣,他摇摇头道:“多谢殿下盛情,只是……学生有事,怕是……” 陈正道拉下脸来,道:“本王请你,你却不来,这是何意?莫非不将本王放在眼里?” 这分明就是摆出自己的身份,来压人了。 陈凯之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容,想了想,你敢请,我还不敢去了? 他便道:“既如此,那么下官却之不恭。” “很好。”陈正道点了点头,便想大摇大摆而去,谁知脚一抬,又是一瘸一拐起来。 陈凯之也没有继续在此耽搁时间,直接回到了待诏房。 梁侍读见他回来,笑了笑道:“如何?” 陈凯之道:“尚好。” 梁侍读颔首点头:“嗯,凡事只要习惯就好了,慢慢的来,第一次总难免紧张一些。” 第一次在宫中坐班,陈凯之倒不觉得有什么兴奋,其实翰林有时也颇为清闲,闲暇时,自己读读书,有事做了,做一会儿事,一日便可过去了。 到了傍晚,陈凯之下值,便雇了个马车,径直到这北海郡王府。 他是第一次来北海郡王这里,此时天已隐隐黑了,他递了名帖,府中便有人出来,领着陈凯之一路在这昏暗天色下的王府里穿梭。 这北海郡王府占地倒也不少,好一会儿才进了后院,便见远处是一片粼粼的湖泊。此时有人摇了小舟来,送陈凯之登船,陈凯之方才知道,这北海郡王府是何等的富丽堂皇,将湖泊当做自己家里的池塘,这还是内城,此等奢靡,实在罕见。 等陈凯之到了湖心的小岛登岸,一个阁楼便映入眼帘。 陈凯之进去,便见这里已坐了许多人,个个欢声笑语,有穿着戎装的将军,也有穿着儒衫的读书人,众人推杯把盏,不亦乐乎的模样。 陈凯之一到,本没有人注意,可是坐在上首位置的陈正道却是眼尖,他的左右两边各坐着一人,一个竟是吾才师叔,另一个,乃是那学候糜益。 “这文武双状元来了,来了正好,崇文校尉,哈哈,方才朱将军还在给本王抱怨,说这位崇文校尉自到任以来,只是去羽林卫点了个卯,还没有去拜见朱将军呢。” 陈凯之左右看了一眼,见众人此时都看向自己,而那位姓朱的将军,陈凯之是真不认得啊。 崇文校尉,显然只是一个有品有级有俸禄,偏偏就是没有正事的武职而已,陈凯之去点了卯,也问了书吏,自己该做什么,结果人家的回答是,不知。 都不知了,陈凯之还能如何?安心领俸禄就是。 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一个顶头上司,你说怪不怪。 这姓朱的将军听了郡王的话,却朝陈凯之看来,似乎并没有责怪陈凯之的意思,他瞥了郡王一眼,似乎也觉得郡王殿下有调侃陈凯之的意思,却忙板着脸道:“殿下,陈凯之一人身兼两职,分身乏术,他既在翰林院,羽林卫这里的事肯定无法顾忌,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他话里的意思是,陈凯之你别误会,我可没抱怨。 陈正道白了这朱将军一眼,多半有点泄气。 陈凯之则上前,朝这朱将军道:“下官见过将军。” 朱将军点头。 陈正道这时打断二人:“来来来,本王今日请诸位来,是有一位高士,想要向诸位介绍。这位……”他指了指方吾才,道:“乃是大名鼎鼎,驰名天下的方先生。” 众人纷纷便朝方吾才露出讨好的笑容,一个个作揖,个个道:“久仰,久仰。” 陈凯之刚刚松口气,看来这朱将军,倒是个实在人,若是跟着北海郡王一起起哄,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此时见方先生如此闪亮登场,陈凯之要跪了。 只见方吾才轻轻捋须,完全不怯场,似乎将这殿中的将军、官员以及门客,视若小学生一般,只云淡风轻地压压手道:“惭愧。” 就这么一个惭愧二字,说出来的时候,语气轻柔,面带着和蔼的笑容,看上去是客气,可实则,却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带着一种与你们这些渣渣保持距离的疏离感。 这样也行? 陈凯之真的佩服吾才师叔,这气度,真尼玛的有伟人的风采啊。 许多人近来似乎都略听了这位方先生的大名,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传得沸沸扬扬的,却见他只一袭旧袍,和这宴会里的人格格不入,面上永远都是一副淡定从容之态,眼眸里闪烁着的,却又是厌弃人世的慵懒,于是阁楼中安静了。 陈凯之已在朱将军之下跪地而坐。 坐在北海郡王殿下右手位置的糜益,更是脸色微微一变,脸上的肌肉似是绷得有点紧。 事实上,他心里有点酸,他本是这王府里最核心的门客之一,现在见殿下如此礼敬方吾才,心里很不舒服,便不禁道:“方先生,久仰,学生衍圣公府学候糜益,见过方先生,却不知方先生可曾在曲阜求过学吗?怎么看着有些面熟。” 这话里藏着机锋呢,先报了自己的家门,告诉方吾才,我可是衍圣公府的学候,你一个闲云野鹤,算什么东西。可又故意说面熟,是不是在曲阜见过,这其实就是试探的意思,从前从来不曾听说过你,却突然一下子声名鹊起,摸一摸你的底细。 陈凯之在下面不禁为吾才师叔捏了一把汗,这吾才师叔,只是个秀才,跟人家学候相比,真是云泥之别,这北海郡王素来暴戾,一旦被揭穿,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啊。 却见吾才师叔只淡淡一笑,垂头,像是不经意的样子,轻轻弹了弹自己旧袍子上的一根发丝,一面道:“曲阜?你何时在的曲阜?老夫五年前倒也恰好途径过曲阜,拜会过衍圣公,与圣公秉烛夜谈,倒是获益匪浅,那时候,糜学候也在曲阜吗?” 卧槽…… 所有人都震惊了,甚至有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只一下子的,阁楼中鸦雀无声。 衍圣公居然和他秉烛夜谈?这……是待为上宾啊,寻常人,即便是学候、学子,能有幸见一面衍圣公都是千难万难,更别说秉烛夜谈了,就算是能瞻仰一下圣公风采,都足以吹上半天了。 这种话,若是别人说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吹牛。 可……在这里,除了陈凯之,竟无人怀疑方吾才的话。 一方面,是一般人也不敢认为,不会有人敢拿衍圣公来吹牛,毕竟这个牛皮实在太大了,超乎了寻常人的想象,一般人吹牛,也不过是衍圣公很欣赏我,或是我的文章写得好,得了夸奖。可人家呢,轻描淡写之间,就说自己和衍圣公谈笑风生了。这样大胆的事,而且还当着大庭广众说,在场之人都是非富即贵的,可谁有这样的胆量? 更何况,方先生被北海郡王殿下如此礼敬,据说在金陵也被东山郡王侍奉着,一个这样的人,难道东山郡王和北海郡王都是傻的?若是个坑蒙拐骗之徒,人家何必这样对待呢? 这样的人,有必要吹嘘吗? 牛叉啊。 无数人的心里震撼,一个个都敬仰地看着吾才师叔。 吾才师叔却只是一副厌倦了这样喧闹场景的样子,抬眸看了糜益一眼道:“糜兄贵为学候,很令人佩服啊。” 这句话,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更多的却像是敷衍。 意思是,你厉害,你厉害,你了不起,最了不起,然后……没有然后了。 糜益脸都变了,他有点蒙,看着方吾才的样子,老半天回不过神,此人……当真…… 问题在于,他在衍圣公的面前,其实也不过是个渣一般的存在罢了,难道还能跑去问圣公,圣公认不认得此人? 此时又有人窃窃私语起来,低声道着:“难怪方先生还未到洛阳时,就有衍圣公府的人跑来问方先生的事,莫非这是圣公的意思……” 许多人齐刷刷大地将目光都落在吾才师叔的身上,这目光里,带着无数的敬仰。 最近总带着几分郁郁的陈正道,顿然感觉自己的腰板一下子直了,本来以为方先生很厉害,谁料,竟这样厉害。 这样的名士,竟被自己请来,为何……本王会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呢? 陈凯之一脸蒙圈地看着师叔,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为何两世为人的自己从未吃过亏上过当,偏偏来到这个世界,在金陵时却一直都被吾才师叔坑了。 看这这一个个在吾才师叔那云淡风轻神色下的信服之态,他终于释然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道破天机(3更求月票) 糜益却是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自己这学候,仿佛一下子没了丝毫闪光点。 他有些恼羞成怒,却又无法反驳,握紧了那掩盖在衣袖下的手,才忍下了怒火,只得道:“先生高才,学下自愧不如。往后怕是还需多向先生请教。” 他乖乖地自称学下,也是无奈。不过请教二字,还是有点不服气的意思了。 吾才师叔却只瞄了他一眼:“请教不敢当,不过老夫见你额上……罢……不说也罢。” 糜益不禁道:“方先生,我额上如何?” 方吾才只摇头一笑,道:“无碍,老夫蒙殿下抬爱,今日在宴中得见诸位贤才英杰,喜不自胜,当浮一白。”他举盏,将酒水一饮而尽。 众人便纷纷举杯,饮了口酒。 北海郡王陈正道便得意洋洋起来,似乎觉得能将方先生请到这里,是一件极光荣的事,自己虽是郡王之尊,可能蒙方先生抬爱,却也是极幸运。 他亲自给方吾才斟了酒,目光则是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其实此次客气地请陈凯之来,就是因为方先生到了,想拿这陈凯之来试一试方先生的刀,既看看方先生的厉害,正好也给自己出一口气。 他目光一转,便压低声音对方吾才道:“先生,你看那人,此人几篇文章都进了天人榜,而今高中状元,先生何不与他切磋一番。” 糜益耳尖,听了之后,也大感兴趣,连忙怂恿道:“是啊,方先生不如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方吾才倒是反问糜益:“如何给颜色?” 糜益道:“方先生让他见识一下学问,岂不是好?” 方吾才便笑了,看了一眼陈正道,三人离得近,所以各自的面色表情都可以看得清楚。 此时,方吾才淡淡道:“意气之争,有个什么意思?” 糜益心里却是一喜,忍不住想,怎么,难道这方先生是不敢和陈凯之比吗?莫非此人其实就是欺世盗名之徒? 他心念一动,连忙向陈正道使眼色,希望引起陈正道的怀疑。 可这时,方吾才却是一笑,昂首朝陈凯之点了点:“你来。” 陈凯之见他目光正盯着自己,便徐徐上前道:“先生有何见教?” 众人见方先生对如今盛名之下的陈凯之来了兴趣,也都兴致盎然起来,不约而同地都朝这边看来。 方吾才只淡淡道:“你叫陈凯之?” 陈凯之颔首。 方吾才依旧是那一派淡然之态,随即道:“老夫素来颇能观人,你自幼父母双亡,可是如此吗?” 陈凯之不禁无语,卧槽,你是我师叔啊,怎会不知? 可这个怎么也是自己师叔,难不成现在拆他台吗?陈凯之只得道:“先生竟能知道?” 方吾才便眯着眼道:“老夫初来乍到,见你是大福之相,是以多看了你几眼,嗯?你的上半生际遇极不好,老夫说的没有错吧。” 陈凯之好不容易地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才吐出了那两个字:“惭愧。” 方吾才接着冷笑:“你心里太重了,过于热衷功名,虽是有一些才学,却是少年心性,将来迟早还要栽跟头,不过好在你将来终是大贵之人,虽是蹉跎,却也未必不能得个圆满。” 陈凯之见方吾才说得津津有味,心里一阵苦笑,索性配合着他:“先生说的话,学生不敢尽信。” “嗯?”方吾才抬眸:“为何?” 而北海郡王,则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方先生,似乎很希望看看最后的结果是如何。 陈凯之道:“学生读的乃是圣贤书,绝不相信世上当真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单凭一双凡眼,就可以观人的人,先生若是当真独具慧眼,那么就不妨猜一猜学生现在在想什么?” 顿时,所有的宾客都侧目了。 这陈凯之,竟敢刁难方先生? 不过在这里的许多人也想知道,这方先生到底有什么能耐。 那北海郡王和糜益也来了兴趣,纷纷侧耳倾听。 此时,方吾才吁了口气,道:“人的心中所想,哪里有这样容易猜出来呢,陈翰林太刁难老夫了。” 他虽是这样说,可随即,却是极不情愿的样子:“这等事,最是耗费人的精力,老夫年纪大了,实在吃不消,可既然陈翰林非要老夫猜一猜,那么老夫不妨就试一试吧。” 他合上眼,微微入定一般,突的猛地张开眸子:“陈翰林现在所想的是一篇文章,此文非凡,定是佳作。” 所有人都安静着,很是直接地盯着陈凯之的脸色。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方先生到底有没有猜错。 尤其是那糜益,更是伸长着脖子,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陈凯之心里想笑,这师叔还真像这么一回事呢! 顿了一下,他便正色道:“学生受教。” 也不说方先生是不是猜中了,他却反身回到了自己的位上跪坐下来,再不发一言了。 众人看陈凯之的态度,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陈凯之二话不说,还说了受教,显然……肯定是猜中了啊。 这位方先生……果然是神鬼莫测,了不起啊。 陈正道更是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一方面,他自觉的方先生让陈凯之吃了闷亏,心里的郁郁一扫而空,另一方面,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方先生的‘本领’,顿时就想跪了。 连那从一开始就极为鄙视方吾才的糜益,此时也是骇然,又猛地想到,方才自己可对这方先生起了坏心思,这方先生,不会也看出来了吧? 果然,方先生眼眸微微一侧,别有深意地看了糜益一眼:“糜学候,老夫赠你一句话。” “什么?”糜益神色微怔,下意识地反问。 方先生淡淡地道:“人贵自知。” 只这四个字,令糜益心里狂跳,他的脸色又青又白,随之面如死灰,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道:“下学……受教。” 今日这场酒宴,倒是让陈凯之深刻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奢侈,除了这环境的尽善尽美,过了没久,便有歌姬上来,还有无数的酒菜纷纷传上。 对于美食,陈凯之从来都是没什么抵抗力的,吃得是一个痛快淋漓。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想着自己跟这北海郡王算不上关系很好,也没有什么必要逗留得太晚,便准备告辞。 他起身告辞的时候,那北海郡王倒是突然叫住了他。 陈凯之看他一眼,心里道,你请我来吃饭也请了,还想做什么? 陈正道则是冷着脸道:“今日看在方先生的面上,本王不为难你,不过……明日起,你可要小心了。” 陈凯之心里说,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随即,他什么也没说,便直接转身而去。 “你……”陈正道恼怒的斥了一声,却又无可奈何。 见陈凯之走了,其他宾客也纷纷一哄而散,陈正道这才起身对方吾才道:“方先生,能否请去内室,本王希望和先生秉烛夜谈。” 一旁的糜益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从前殿下可也从未待自己如此的客气啊。 方吾才笑了笑,朝陈正道看了一眼:“老夫早知殿下心里有许多疑惑,好吧,殿下,请。” 陈正道挥挥手,理都不曾理其他的门客,便和糜益到了偏殿。 陈正道快步上前,急不可耐地想要说话,方吾才倒已先开口了:“殿下是在担心那血光之灾的事吧?” 陈正道惊讶道:“先生真是神人也,先生,本王近来确实多有不顺,先生说本王遇到了灾星,所以本王特意将那姓陈的小子叫来,就是想让先生代本王看看,这灾星是不是……” 方先生捋须,面带微笑道:“吾自然知道殿下是什么意思,不过这灾星,却不急着看,不过老夫来此,其实就是来看殿下的,有些话不吐不快。” 陈正道诧异地道:“啊?本王怎么了?” 方先生凝视着他,徐徐道:“老夫特意从金陵来,舍了东山郡王,而来寻殿下,殿下认为老夫是为了什么缘故?” 是啊,是什么缘故呢? 东山郡王和北海郡王同是郡王,何况东山郡王对方先生并不坏,按理,方先生可以不来,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陈正道便试探地道:“莫非是因为本王三请五请,先生见本王诚心诚意……” 方先生摇了摇头。 “还请先生赐教。” 方先生背着手,轻描淡写地道:“因为殿下的身上,有天子气……” 啪…… 陈正道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本来他就崴了脚,此时狼狈地摔了个嘴啃泥。 显然他现在完全顾上不自己的狼狈之态,惊慌失措地爬起,瞪着方吾才:“先生,竟敢说这样的话,先生,你疯了吗?” 方吾才显得很冷静:“这是命数,老夫只不过道破了天机,怎么就是疯了呢?” “这……这……” 陈正道先是惊慌,接着心里疯狂地跳动,再后来,突的有了一种悸动的感觉。 是啊,自己也是姓陈的,好歹也是宗室,乃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当今太后干政,赵王之子又是年幼,朝中大臣各为其主,早就危机四伏了。 难道…… 第三百四十二章:宏图大业(4更求月票) 在此之前,北海郡王是从未想过关于所谓天子的问题的。 他和赵王府关系极好,当初赵王子得以克继大统,陈正道甚至大宴宾客,喜庆了很多日子。 为什么? 因为在他看来,这赵王子克继大统,自己这北海郡王,自然水涨船高啊。 他终究只是个武人,不太热衷其他乱七八糟的事。 近来为了帮助赵王与太后对抗,他可谓是出了不少的力。 至少在军中,北海郡王府就有盘根错节的利益。 可……当方吾才一句殿下有天子气的话出了口,陈正道先是惊恐,接着是诧异,最后……居然有一种难以莫名的渴望。 这从前万不敢想的事,现在却摆在了他的面前,令他感觉到一阵眩晕。 只是,仔细想了想,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真的有机会,现在赵王和太后斗得太厉害,难保不会两败俱伤,假若有一天…… 都是皇室子弟,太祖高皇帝的子孙,绝不会有任何人承认自己不是做皇帝料子的,陈正道就很不服气,他自觉得自己英武不凡,何况血统也极纯正。 只是,他心里却又有些害怕,便忍不住道:“先生,莫不是开玩笑吧?” “老夫从金陵跑来和你开玩笑?”方吾才眼眸微抬,一副要动怒的意思。 陈正道面上阴晴不定,犹豫道:“小王……小王何德何能……” 见他一副想要谦虚扭捏一下的模样,方吾才道:“且不说这是上天的安排,殿下英武,在宗室之中出类拔萃,若殿下何德何能,难道当今天子就有资格吗?” 陈正道的心头猛地跳动了一下。 细细想来,是啊,那个只知道吃奶的毛孩子都可以做天子,本王和他都是宗室,智商比他高吧,气力比他大吧,怎么就没有资格? 陈正道心里砰砰地跳,忍不住又问:“真是上天安排?” 方吾才拂袖:“殿下若是不信,老夫走了便是,再会。” 他刚要走,陈正道却是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先生莫气,先生,是小王的错,小王……好,小王信先生,小王这就去联络京营旧部……” 这一次轮到方吾才吓一跳了,脸色也隐隐地白了一些,他一把拉住陈正道:“殿下欲往何处?” 陈正道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道:“做天子……不……不该夺门吗?” 方吾才心都凉了,敛了敛情绪,面上又表现出了智珠在握的样子,道:“殿下,这是天命,天命的意思是,殿下只需等待时机,到时自然可以水到渠成,殿下将来会是圣君,怎么可能依靠夺门,而窃据君位呢?” 躺着等就有天子当? 陈正道顿时喜上眉梢:“就干等着?” “殿下只需要平时收买人心就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陈正道捂着心口道:“这……这要等多久。” “天机不可泄露。”方吾才一笑,露出神秘的样子:“噢,今日那陈凯之,老夫看他竟有大福之相,将来或许就是殿下的管仲。” 陈正道一呆,却是在顷刻间变了神色,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贼子,甚为可恨,他哪里是管仲……哼。” 方吾才便道:“殿下不要生气,明日,老夫去试试这个小贼的深浅就是。” 陈正道忙点头,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看着方吾才道:“可是,先生所说的灾星……” 方吾才风淡云轻地道:“这灾星,不就在殿下的身边吗?” 陈正道又是呆了一下,忍不住问道:“本王的身边?是……是谁?” “这也是天机,不可泄露,殿下很快就可以领悟了。”方吾才笑了笑,依旧衣服神鬼莫测的样子。 方吾才的话说得含糊,陈正道的心思却开始转起来。 身边的人?身边的谁呢? 他努力地将身边的人进行着筛选,也是一时没有头绪,最后只好道:“时候不早了,先生只怕也是乏了,小王不敢叨扰先生,先生且先歇一歇吧。” ……………… 而从北海郡王府离开的陈凯之,心里的震撼劲还没过去,回到了家里,也是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想着那神一般的师叔,以至于夜深了,竟依旧烦躁得睡不着。 到了次日,陈凯之便起的有些迟了,洗漱之后,饭也不吃,便急匆匆地准备跟着邓健去翰林里点卯当值。 谁知到了门口,却见门前竟有一辆马车在这静静候着。 “又是前日的那辆马车。”邓健看了一眼便皱眉道。 陈凯之知道是吾才师叔,便道:“师兄,你在这等着,我去会会朋友。” 这一次熟门熟路,陈凯之直接钻进了马车里去,果然看到方吾才稳稳坐在这里。 打了个哈欠,看了陈凯之一眼,方吾才才道:“你这家伙,等你半日了。” 陈凯之却是好奇地问道:“师叔,那北海郡王对你如何?” “大事可定了,师叔未来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想来都已有了保障。”方吾才淡淡道:“这北海郡王,已打算送我宅子,再送几十个奴婢,还有车马之类,另外还怕师叔初来乍到,手里没有银子,还赠了千两银子先用着。” 陈凯之不由咂舌:“这……那郡王疯了吗?” “没有疯。”方吾才很平静地道:“吾乃高士,他自然应当礼遇。” 陈凯之的脸色僵了僵,才摇摇头道:“可我听说,他的那些门客的待遇虽也不错,却也不至如此啊。” “因为师叔不是一般人啊。”方吾才瞪他一眼:“师叔三言两语,自此之后,这北海郡王便会死心塌地的养着师叔了。你以为他和你一般小气?这可是皇族,没见识。” 可陈凯之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啊,便问道:“师叔如何令他对师叔产生信任?” 方吾才徐徐道:“很简单,老夫说他有天子气。” 陈凯之这下吓得脸都白了,一脸惊吓地道:“师叔疯了?” 方吾才却是语气平静地道:“你懂什么?他有门客数百,其中不乏有学候这样的人,师叔虽被他请来,可要真正信任,哪里有这样容易。所以想要和北海郡王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唯一的法子,就是和他一同守护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必须比天还大,他绝不敢告诉第三人的。” 陈凯之恨不得立即掏出一个小笔记,将吾才师叔的话记下来:“所以,才说他有天子气?” 方吾才叔捋须,一副睿智之态,道:“正是,你想想看,以后京师里发生了任何事,他首先会想,这对他将来做皇帝有什么影响,会不会给他造成什么阻碍,有时候,他可能又觉得不安起来,这时候,是不是该找个人来吐露心事,解解闷?有时候,他突的做了什么得意的事,结交了什么他认为得意的人,他是不是该找人商量一下,他对他的宏图大业,有没有帮助?而他但凡心里在想什么,这时候,都不敢找别人,只能来找师叔,纵他有门客数百,这些人相加起来,将来在北海郡王府,也不够师叔有分量,你……懂师叔的意思吗?” 还有这操作? 陈凯之的脑袋转得也快,突然意识到,吾才师叔的想法是可行的,一个人一旦滋生了野心,就不免会日思夜想,而这些野心,他除了埋在心里,这世上,即便是郡王妃,甚至是自己的嫡亲儿子,只怕都不敢吐露,而唯一能吐露的人,还能有谁? 神了…… 顿了一下,陈凯之却又皱起了眉头,道:“可是,难道师叔就不担心师叔说了这话,那北海郡王会因为害怕,而将你交京兆府治罪吗?” 方吾才撇嘴一笑,才道:“怕什么?北海郡王又不是东山郡王,东山郡王这个智障,和他说这些,他也没甚兴趣。可北海郡王,养着这么多的门客,王府内外,不无奢华,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个极爱显摆之人,一个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野心?这样的人,更是历来都将别人不放在眼里,孤芳自赏,同时急于想要向人显摆点什么。你想想看,一个不服输的人,在他心里,他是皇族,当今皇帝也是皇族,一旦老夫告诉他,这是天命昭昭,他会不动心吗?” 陈凯之顿时恍然大悟:“师叔,师侄佩服。可是,他若当真反了呢?师叔到时候岂不是……” 方吾才倚在车上软垫上,笑呵呵地道:“所以老夫告诉他这是天命,既然是天命,就只能等,等个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师叔老了啊,也享不了这么多年的清福了,十年二十年之后,老夫都要进棺材了,吾死之后,随他去吧,就算到时不死,等师叔攒了一笔家业,自然会想办法脱身。哎,京师真是个好地方啊,吾已想好了,就好生呆在这儿了,这后半辈子靠着北海郡王,也算是颐养天年了。” 陈凯之竟突然对那北海郡王,有了那么些许的同情,他深深地看了吾才师叔一眼:“不过师叔,你还得小心才是,那北海郡王殿下身边有不少的门客,许多人多半对你……” 嫉妒…… 陈凯之的话还没说完,方吾才便淡淡地道:“所以,师叔不是预备杀鸡儆猴吗?你等着瞧吧。” 第三百四十三章:大恩大德(5更求月票) 杀鸡儆猴? 陈凯之看着这师叔,竟是无言。 过了半响,他想到了点什么,才朝师叔道:“师叔这样来寻学生,不怕被人发现?” 那北海郡王可是很讨厌他的,现在吾才师叔已经算是成了北海郡王的门客,就不怕北海郡王发现后大发雷霆,以北海郡王那样的人品来看,还极有可能危及性命的。 吾才师叔便道:“让他们发现呀,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金陵那儿,师叔也做了准备,总而言之,不会有人怀疑的。”他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当初在金陵,师叔就和你说过,你给师叔银子,师叔就给你疏通关系,还带你去见识一些金陵的大人物,可惜啊,你是榆木脑袋,不过也好,老夫做了这么多的孽,有个你这样老实的师侄,也不是坏事,权当……是积德吧。好了,走了啊,别送,对了,师叔出门出得急,待会儿回去想采买点笔墨,银子有没有,十两就够了。” 陈凯之目瞪口呆地看他:“什么笔墨要十两银子?” “好吧,那七八两也成。”吾才师叔痛心疾首地道:“凯之,你就上一次当能怎么了?你就当是敬老好了,非要东问西问的,你这样让师叔很痛心啊,好不容易跑来一趟,总要挣点车马费吧。” 陈凯之看着吾才师叔好不容易没有再拿出那副公式化的从容不迫,倒是看他这丰富的表情,反而有着点亲切感。 想了一下,最终他从袖里取了一小块碎银给他,便匆匆的下了车。 只听方吾才再陈凯之的在身后道:“才几钱银子,怎么和大兄一样小气。” 陈凯之的身形顿了一下,却是很快地将这些话抛之脑后,心里想,以后这师叔,还是能不见则不见,出门遇师叔,破财。 时候的确不早了,他连忙跟邓健一道赶到翰林院,师兄二人各自点了卯,便分道扬镳。 陈凯之今日没有入宫,只在翰林院里整理诏命,时间倒是过得也很快,到了傍晚时分,却有书吏来道:“西凉国使节求见。” “西凉国……”陈凯之想了起来,那位质子。 其实陈凯之早将此人忘了,若不是这人又寻来,多半也回忆不起这个人来了。 于是他便对这书吏道:“请他来茶厅里吧。” 书吏连忙去了。 过不多时,便有人进来,这人依旧还是那副老样子,不过比之从前,却还是稳重了许多。 他进来之后,左右张望,见只有陈凯之一人,便忙作揖道:“陈翰林,阔别多日,钱某人实在想念。” 西凉人挺腻歪的嘛。 陈凯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想了想道:“殿下怎么来这里了?” 钱盛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之后,随即道:“有事。” 他一副斩钉截铁的口气,似乎不放心的样子,又左右看了看,才叹息道:“上一次,承蒙陈贤弟的指点,愚兄这才避过了一场灾祸。愚兄无以为报,陈贤弟,受我一拜吧。” 说罢,不等陈凯之反应,便毫不犹豫的,竟真的拜倒下去。 这个倒实在是太突然了,陈凯之吓得连忙侧身,意思是不肯接受他的大礼,接着将他搀起:“钱兄,有事说事,何必要折煞我?” 钱盛又叹口气,道:“我听了你的话,修书去了西凉,还说梦见了佛祖,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原来我书信刚到西凉的时候,父皇便受了小人的蛊惑,竟拿住了我的妻儿,要一并诛杀,还预备派人前来洛阳,命我自尽。真是危险啊,若是迟了一步,只怕小王已经满门俱死了,父皇……” 钱盛说到此,显出了无比痛心疾首的样子,接着道:“父皇太无情了,我是他的儿子,而我的儿子,乃是他的嫡亲皇孙,他竟只是听了人捏造,就能下这样的杀心。” “幸赖得陈贤弟的指点,愚兄这才免于灾祸。父皇和国师等人,接了书信之后,立即以这书信的名义伪托这是佛陀显灵,举办了盛大的法会,除此之外,还派出了使者,以使节的名义即刻抵达洛阳,名义上是为了两国互换国书之事,实则却是为了考察愚兄,若是通过,则可能命我回国,若是察觉我有其他居心,便将我赐死。这是愚兄的岳父秘密送来的消息,愚兄现在特来寻贤弟,就是想向贤弟请教。” 陈凯之听了他的话,心里一阵唏嘘。 皇家之内,父子之间竟是这般的薄凉无情。 陈凯之看着钱盛,而这钱盛则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面上满是感激。 陈凯之知道,他这个质子,在这洛阳,无权无势,没有人会看重他,而他的命运,只取决于能否回国,只有回国,他才会有希望,而回不去,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死。 陈凯之想了想,才道:“那使节,是什么人?” “是个僧人,具体什么底细,愚兄也不知。” 陈凯之目光深幽,随即道:“几时会到?” “恐怕也就这几日了。愚兄担心,恐怕可能会露出什么破绽,而且愚兄前些日子在这洛阳,对于佛家,多有诋毁,此人若是来,不可能听不到风声。” 陈凯之无语地看着钱盛,他突然发现吾才师叔其实也挺可爱的,起码吾才师叔永远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傻事,反观这位王子殿下,情商和智商,好似都不怎么样,想他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真的算运气很好了。 陈凯之眯着眼道:“既然如此,那么钱兄,只怕不可能隐瞒了。” 钱盛脸带懊恼之色,道:“愚兄正因为棘手,这才来寻贤弟,贤弟,眼下……” 见他心急如焚的样子,陈凯之沉吟着,心里想,既然是派来的使者,那么这个人,一定和那国师有关,甚至是那国师的心腹。 那他们想要收买此人,只怕可能性就不大了,可一旦他回去说了什么,对于钱盛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陈凯之抬眸看着钱盛道:“你可以信任我吗?” “什么?” 陈凯之道:“我的意思是,殿下可以完全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我的身上吗?” 钱盛眼睛不禁一红,道:“我遭此灾难,许多事都看透了,在这洛阳,更是无亲无故,惨不忍睹,算额上朋友相称的,也只有陈贤弟一人,你我便如兄弟一般,有什么信不过的?” 陈凯之这才点头:“那么就请殿下回去等消息吧,想必那国使到了洛阳,总要先来觐见的,我乃翰林,倒是有资格接触,其他的事,都包在我的身上。” 钱盛颔首点头。 陈凯之这才笑了笑道:“他日,若是殿下回国,可能你我,就再不能相见了。” 钱盛此时心里依然还有担忧,却道:“即便不能相见,可钱某定不会忘了陈贤弟的大恩大德。” 陈凯之吁了口气:“依我之见,若是此次,钱兄能够顺利回国,一定能够成为太子吧。” 钱盛呆了一下,不由惊讶地道:“陈贤弟如何知道?” “这还不简单,西凉国的情况,是你的父皇被这国师所掌握,这等奸邪小人,一定是不会允许成年的皇子们对他们产生威胁的,想必钱兄的许多兄弟,要嘛惨遭荼毒,要嘛就如钱兄这般流放到了各处,至于年幼的,暂时还不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国师这些人,如此急迫,明目张胆,一定是你的父皇身子不成了,西凉国的天子老迈,而众皇子被小人所害,谁若是能有幸回到国中,一定会被西凉国的许多有识之士,还有诸多被打压的王公大臣视成是希望所在,这个时候,殿下若是能有幸回国,将来前途定是不可限量啊。” 钱盛却是咬牙切齿地道:“我从前没有奢望自己能成一国之君,可若真有一日,我能回国,得以克继大统,一定将这些妖人俱都诛灭。” 陈凯之只笑了笑,他知道,以钱盛现在的城府,只怕只有被人诛灭的份。 当然,人要有一点理想才好,万一,他实现了呢? 钱盛转而又感激地看着陈凯之,道:“若是有朝一日,我真有那一日,陈贤弟若是至西凉,我必以兄弟待之,予你锦衣玉食,令你一辈子富贵无忧。” 陈凯之吁了口气:“我乃是大陈的臣子,帮助钱兄,乃是出于朋友之义,如何能抱着受你恩惠的想法。” 钱盛却依然道:“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此时钟声已响起,原来是下值的时候到了。 钱盛似乎不愿和太多人交际,又朝陈凯之行了个礼,便道:“告辞。” 陈凯之点头道:“你等着消息吧。” 送走了钱盛,方才回到待诏房,收拾了一下,接着去了文馆寻了师兄。 二人回到家中,只见小翠早已做好了一桌酒菜,小烟则是带着一脸憨态,窘迫的样子上了菜来。 陈凯之看她面色通红的样子,不由道:“小烟,你红着脸做什么?” 小烟窘着脸道:“没……没有呢……”却像是自知陈凯之看破了她的谎言,只得到:“方才和小翠姐说话,她说,听说翰林都是很了不得的官,公子和邓公子这样厉害,竟还如此清苦,真是罕见。” 陈凯之便道:“这不怪我啊,要怪得怪我师兄,我的官才刚做,他可是做了许多年了。” 邓健冷哼了一声,抬起了骄傲的脸:“我……两袖清风!” 第三百四十四章:险恶用心(1更求月票) 有些时候,穷……某种程度就是最大的原罪。 至少因为这个,能足以压下许多人的腰。 邓健便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不过对于这个死要面子的师兄,陈凯之倒已经习以为常了。忽略掉师兄那张不爽的脸,匆匆的吃过了饭,喝了口茶,陈凯之心里边则心心念念地想着那西凉国使即将到来的事。 这种事情关乎到得是那钱盛的性命,可既然已经答应了钱盛,那他就会尽他所能得说到做到。 时间依旧在静静地度过,很快又过去了几天,这翰林的职事,说是清闲,倒也清闲,陈凯之渐渐上手了业务,对于圣旨的书写,奏疏的存档,变得愈发的得心应手起来。 到了第五日,陈凯之入宫待诏,却有小宦官急匆匆的赶来道:“几位翰林请至内阁。” 陈凯之等人就不敢怠慢了,动身赶去了待诏房不远处的内阁。 在这大陈朝,内阁的权柄不小,可这内阁大学士们办公得地方,其实也只是一个低矮的建筑群,在这宏伟殿堂林立的宫中,格外的不起眼。 其实这又说到儒家恪守中庸,所以无论里子是什么,却是恪守简朴的,虽然很多时候,这等简朴其实并不必要。 陈凯之虽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晓得这里乃是天下行政的中心,无数的政令,都是从这里发出,数不尽的读书人都将这里当做理想之地,对于读书人而言,若是能一朝进入内阁,成为宰辅,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今内阁,有四个大学士,首辅大学士便是陈凯之的座师姚文治,其次便是内阁大学士张煌、陈一寿、江津。 此四人,乃是当今宰辅,专门为宫中处理许多繁杂的军政事务,历来是无数人推崇和敬仰的对象。 唤陈凯之等人来的,乃是内阁大学士陈一寿,他此时正在内阁的万寿厅里高坐,梁侍读领着大家向他行过了礼。 “见过陈公。” 陈一寿是个显是一丝不苟之人,只板着脸颔首点头,接着抚案道:“待会儿有西凉国使来,遵照成发,汝等负责记录,备询。” 某种意义来说,翰林学士,就相当于是后世的无广告版baidu百科,所以但凡有什么正式的事,除了需要翰林将其记录在案,就是询问了。 梁侍读道:“是。” 说罢,便领着陈凯之和另一个翰林到了一侧,梁侍读才朝陈凯之道:“凯之,你来记录。” 陈凯之点头,到了角落,熟稔地取了笔墨纸砚,将纸一摊,准备好了墨水之后,便开始陷入了百无聊赖的等待。 陈一寿则不再理会这几个翰林了,或许在他眼里,即便是梁侍读,毕竟二者之间的身份也过于悬殊,他倒是一边提笔,在案牍上写着什么,接着淡淡道:“人来。” 便有人进来,向他行了礼。 陈一寿将写的东西卷成了一个书札,随手送了:“送兵部。” 接着又像是忧心忡忡似的,询问另一侧的文吏道:“山越人今年的岁贡呈上来了吗?” “回陈公,还没有。” 陈一寿便拉长了脸,沉声道:“记录一个条子,送姚公。” 书吏便忙取出一个薄木板来,手里提着笔,躬身站着道:“请陈公示下。” 陈一寿语速飞快地道:“山越人岁贡,拖延至今,吾恐有变,不可不防,恳请姚公,奏请太后、陛下,责令江南诸路军马,严加提防。” “是。” 陈一寿突又道:“南越国和南楚国,也需派出使节,观测他们的一举一动,江南的一部分粮赋,可以暂时缓一缓,不必急着让他们押解入京。” 他说着,便垂下头,又提起笔来,似乎拿了一份奏疏,在上头批注起了什么,而那书吏,则蹑手蹑脚地匆匆而去。 一旁看着的陈凯之,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内阁……相比于清闲的翰林院,还真是看着都操心啊。 在这万寿厅之外,似乎有许多人都在等候着召见,果然,过了一会,陈一寿抬眸道:“户部的库房清吏主事来了没有?” 这话才落下,便立即有一个官员匆匆进来,拜倒行礼。 陈一寿皱眉,看着这官员,狠狠地将手中的奏疏拍在案牍上,声音带着不悦道:“半月前自洪州等地押送来的桑税,为何至今没有入库?” “这……其中有些地方还没有核实。”这官员吓得脸色惨白。 陈一寿眉头轻皱道:“先入库,再核实,这都快要入夏了,还在磨磨蹭蹭,想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 陈一寿铁青着脸冷道:“在老夫这里没有可是,办不成,老夫就让人替换你,汛期将至,户部的钱粮还核算不清,就是你的责任。” 这官员得深意颤了一颤,连忙道:“下官明白了。” 陈一寿似乎不想再理会此人了,便挥挥手:“去吧。” 他抬眸,突又想起了什么:“兵部的人呢?” 外头早有候命的官员快步进来,陈一寿见了来人,脸色缓和了一些,因为进来的,乃是兵部右侍郎王甫恩。 他垂头看了看一个名册,接着抬眸道:“甫恩,听说你推举了自己的儿子,想来内阁任文吏?” 王甫恩行礼道:“犬子无状,屡试不第,玉不琢不成器,下官希望他能够磨砺磨砺。” 陈一寿笑了笑,这才从忙碌中解脱出来的样子,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才道:“磨砺是好的,这不是坏事,既如此,你报请一下,老夫这儿算是准了。不过……” 他的脸色又随之溢出凝重,接着道:“汝等是兵部,这羽林卫和你们本是无关,可多少还是有监督之责,羽林卫的勇士营,何以又闹出了事端,竟是砸了一座酒坊,这是天子脚下,这样的没有规矩,兵部就这样等闲视之吗?” 王甫恩忙道:“兵部并没有管辖羽林卫的职责,下官……下官人等……” 陈一寿突然一改方才的和睦,冷声道:“老夫不管这些,老夫只知道,此等事决不可再犯了,羽林卫不在内阁管辖,内阁也不能去责问,可出了事,就非问你们兵部不可,如此恶劣之事,这京畿重地,再不管,将来还要生乱。” 王甫恩便道:“勇士营本是没有编制的,问题要追溯起来,还在数十年前,北燕国入侵的时候,那时候北燕军长驱直入,洛阳告急,当时的杨彪杨公,听闻青州的壮丁最是骁勇,时常与人因为争水争田殴斗,一声呼唤,便数百数千人搏命,每年都要死数百人才罢休。当时情况紧急,于是命人招募了一批青州加壮丁,果然,这些人为抵御北燕军立下汗马功劳,明宗皇帝便下了旨,令这些青州青壮编入羽林卫,设为勇士营,令他们的子孙都入勇士营供之差遣,如今承平日久,这些人不但疏于操练,戾气却是不改,只是朝廷一直不肯遣散,这才接二连三的闯祸。” “老夫知道这些典故,老夫要的是解决的办法。”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自成体系,用同乡的关系粘结一起,就算朝廷派的钦差去整肃,也约束不住啊。如今,勇士营愈发的尾大不掉,下官思来想去,单靠约束,只怕是不成的,不如……施以教化?” 教化就是个筐啊。 陈凯之心里有些想笑,管都管不住,还想教化,让他们洗心革面吗? 陈凯之觉得,这王甫恩的业务水平,怕也不过如此。 陈一寿却是居然觉得有理,即便是如此老练的人,竟还是摆脱不了儒门读书人习气,总觉得教化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他沉吟着道:“如何教化?” 王甫恩目光一闪,便道:“不是听说羽林卫设了一个崇文校尉吗?” 卧槽…… 陈凯之这才明白,这王甫恩的险恶用心,这崇文校尉,不就是他这个金科武状元吗? 一群懒散的丘八,平时到处抱团一起,欺负良善百姓,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是抱团一起的同乡,团结起来,怕是任何外人都嗤之以鼻,自己一个校尉跑去宣传什么……宣传让世界充满爱? 只见陈一寿却是有些犹豫:“若是单凭一个崇文校尉就可以解决,那就太简单了,如此尾大不掉的勇士营,朝廷这些年也算是使了浑身解数,甫恩,你想的太简单了。” 接着王甫恩便道出了一个类似于人生鸡汤的回答:“试一试,总是好的。” 陈一寿还在犹豫,倒是这时,一个书吏从外头匆匆地进来道:“西凉国使到了。” 陈一寿目光一张,便朝王甫恩摆摆手:“汝先退下,此事还需商榷,老夫报请姚公,再议一议看,兵部拿出一个章程来吧。” 王甫恩朝陈一寿行了个礼,便旋身告退,只是这旋身的时候,却是特意地朝角落里的陈凯之看来。 他朝陈凯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后,才阔步而去。 陈凯之则只是板着脸,对此视若无睹。 这时,他的心思都在记录今日国使的事上头,便铺开了纸张,做好了准备。 第三百四十五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2更求月票) 过不多时,便见一人进入了万寿厅。 此人……竟是个和尚。 这也并不奇怪,不过陈凯之看到那陈一寿的脸色,分明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让僧人来做国使,对于倡导独尊儒术的大陈来说,实在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 此人光着头,颌下长须,身披着袈裟,信步到了厅中,顾盼自雄,接着朝陈一寿宣了佛礼:“见过陈公,贫僧奉大凉天子之命,特来贵国,今日有幸先来拜见陈公,实是有幸。” 陈凯之提笔开始速写,将这和尚的话一一记录。 陈一寿很快调整过来,起身作揖道:“请,不知贵使高姓大名。” 和尚淡淡道:“陈公若是不弃,唤贫僧镇海便是。” 镇海…… 这法号倒是别致。 陈一寿请这僧人坐下,镇海才道:“此次前来,欲将拜访大陈天子,除此之外,是探望钱盛皇子,不过……” 说到这里,镇海的面色有些冷下来:“据闻钱盛皇子在洛阳多有浪荡行径,贫僧来时,曾见过金山寺的法海禅师一面……”他很有深意地看了陈一寿一眼,才接着道:“总之,有些事可能需要陈公协助。” 陈一寿不由皱眉道:“协助什么?” 镇海道:“需请陈公代为禀奏大陈天子,请大陈朝廷交还钱盛皇子。” 陈凯之在旁记录着,心里一惊,看来钱盛还是没瞒住。 其实这可以理解,很多事,只需要调查一下就很清楚了。 “而且据闻,贵国还有一人,是叫陈凯之的。”镇海道:“竟四处诋毁寺庙,本来他是贵国之人,与我西凉无关,可他勾结我大凉皇子,便万恶难恕了。” 陈一寿的脸色愈发的不好看起来。 儒家倡导的乃是敬鬼神而远之,陈凯之说什么,大陈肯定不会治罪的,可问题在于,这镇海打着的,却是勾结大凉皇子的名义,这性质显然就不同了。 “勾结贵国皇子?” “是。我大凉宣教司,已查明了陈凯之与皇子钱盛勾结一起,有谋篡我大凉之心,罪恶种种,罄竹难书,所以贫僧希望能够将此人一并带回大凉。” 虽这涉及到了自己,但陈凯之一一记录了下来,心里却忍不住冷笑,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不过细细想来,自己当初写的那幅字,由这钱盛送回了国中,原是希望这幅提字能够使他的父皇幡然悔悟,可谁料居然惹来这个麻烦呢? 陈一寿则是脸色一冷:“陈凯之乃我大陈状元及第,为我皇刚刚敕为翰林,何况他还是衍圣公府的学子,贵国当真决心将他索去吗?” 这意思是,陈凯之的身份,怎么可能让你们大凉说带走就带走,大陈朝廷的脸,还要不要了? 显然,镇海今日有此举,绝不是贸然而来,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神色从容道:“他的言行,已惹得天下寺庙怨声四起,莫说是大凉,便是贵国,亦是抱怨颇多,何况大凉和大陈,历来和睦,当年北燕侵犯大陈,我大凉亦是曾出兵协助,莫非陈公已经不顾两国邦交了吗?” 当年北燕侵犯大陈,西凉也确实派兵助战,不过这并非是西凉人好心,事实上,当时南越、南楚都曾派兵协助,其本质并非是因为邦交,而是害怕北燕侵吞了大陈,而导致北燕一家独大,行那秦始皇一吞七国之事而已。 可现在镇海提出来,依旧还是颇为杀伤力的。 陈一寿摇摇头道:“此事,非老夫可以做主,不过老夫奉劝贵使一句,我大陈风气不比大凉,此事,宫中是绝不会同意的,便是老夫,也绝不能容忍。” 镇海浓眉一挑,道:“难道有人想要谋篡吾国天子之位,大陈也可以包庇吗?” 谈话到这里,似乎到了僵局。 还不等陈一寿反驳些什么,镇海便又道:“若是在西凉,有人收容大陈的反贼,放纵他们阴私图谋,大陈会采取什么措施呢?贫僧所代表的,乃是吾国天子与国师之意,若是贵国对此不予协助,只怕于两国邦交有碍。大陈与大凉,历来相安无事,还望陈公深思。” 这话里的意思,倒是有几许要挟得意味。陈一寿却不理,开玩笑,他可是内阁学士,这么多读书人眼里的陈公,虽说他和陈凯之没有任何的关系,甚至懒得管陈凯之是死是活,可让他作势交出一个衍圣公府的学子,给大凉治罪,还是以亵渎神佛的名义,只怕他也没脸继续在此混下去了。 镇海看陈一寿久久不说话,便明白了几分,不免有些恼怒,却还是一笑道:“既如此,贫僧知道陈公的心意了。此事,贫僧会另想办法,陈公,告辞。” 说罢,他直接长身而起。 此时,陈一寿不禁道:“国书之事,贵使不谈了吗?” 这镇海笑了笑道:“眼下,还不是谈下去的时机。” 朝陈一寿行了个礼,宣了一声佛号,镇海便告辞而去。 等他走了,陈一寿的脸色便完全冷了下来,想了想,又伏案:“下条子。” 有书吏忙预备了简牍,提笔记录。 陈凯之在角落,也是飞快地下笔狂书。 大凉的那个国师,还真是有仇报仇啊,话又说回来,这大凉的使臣,现在非要索要自己不可,朝廷想必是不会同意的吧,可是……这也说不准,毕竟这关系到两国邦交的大事。 事情似乎比他之前所想象的更要复杂一些了,陈凯之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倒是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在金山寺的行为,只是恪尽职守的继续作着记录。 此时,只听陈一寿慢悠悠地道:“责令关中大都督加强关内的防禁,尤其要提防西北的大凉镇东军,各地的烽火台,都要日夜派人值守,不可懈怠。再令鸿胪寺要极尽善待北燕、南楚、西蜀、南越诸国使节,这一段日子,若是遇到了纷争,要尽量忍让一些,北燕那边……现在与倭人作战,大陈要表现出一些善意,资助一些钱粮。” 他说罢,便靠在了椅上,似乎是在私咐什么,恼怒道:“那个陈凯之,现在在何处,他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吗?” 这时,陈凯之的笔一顿,脸色古怪起来。 哎呀,很尴尬啊,这一句要不要记录呢…… 罢了,不记录了! 他站了起来,对着陈一寿讪讪道:“下官,正是陈凯之。” 陈一寿倒是给他吓了一跳,在他看来,方才进来的只是几个备询和记录的翰林,哪里知道,刚刚给他制造麻烦的陈凯之,还真在这里。 只愣了一下,陈一寿便冷起了脸,看了陈凯之一眼:“噢。” 然后低头,不理会了。 想来,他也挺尴尬的,本来是在人后骂一句,谁料是当面破口骂,偏偏以他的价值观,其实又发现,这陈凯之也没什么好苛责的,读书人嘲笑和尚的多了去了,大陈对此,都没有因此而责罚的道理。 陈凯之尴尬地又坐回椅上,陈一寿则继续不吱声地垂头拟着奏疏,陈凯之也乐得清闲,索性在这里发呆。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时分,陈一寿搁了笔,才起身道:“下值吧。” 陈凯之和梁侍读等人如蒙大赦,便忙起身朝陈一寿行了个礼,预备离开。 陈一寿这时才又将目光落到陈凯之得身上,轻描淡写地道:“陈翰林,你是如何招惹这些人的?” 陈凯之尴尬道:“下官提了个字。” 陈一寿似乎觉得很棘手,这家伙惹来了大麻烦,他总的知道是怎么惹得吧:“嗯?” 陈凯之只好道:“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佛不拜何妨。” 陈一寿呆了呆,这才知道为何人家恼怒了,这简直就是砸人饭碗啊。 他不禁有些气恼地道:“好好读书,非要诽谤神佛做什么?” 陈凯之便道:“可是下官没有诽谤神佛啊,下官明明只是诽谤和尚。” 呃…… 这倒是有道理的,陈凯之的这一句,只是让人别没事拜佛而已,正因为佛正直,所以才保佑正直的人,和此人拜不拜佛没关系,这反而更是鼓励人多做善事,少去寺庙。 陈一寿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因为此事极有可能给朝廷惹来麻烦,而作为内阁大学士,他自觉的接下来会有许多要操心的事,心里不免有些怨气,所以才会随口呵斥,谁晓得这个小翰林居然还敢顶嘴了。 陈一寿哑口无言,心里却依旧因为此事而心烦意躁,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下值吧。” 陈凯之作揖告辞,卷了今日的记录出了内阁,回到了待诏房,他还需将今日的记录整理一番,这种重要的文牍,是要进行存档的,将来说不准,宫中或者内阁都需要调用,甚至百年之后,文史馆的史官也需抽调这些,修书立传。 彻底整理归档之后,陈凯之才出宫去,只见天色已经很昏暗了,可想到那该死的西凉国使,陈凯之心里不禁有些厌烦,这些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代表至圣先师教化你(3更求月票) 陈凯之刚回到离家的不远处,便门外停着一辆轿子。 他丝毫不觉得意外,心头已经猜出了是何人到临。 他信步上前,便见钱盛正一脸焦灼之色地站在庭院外等待。 见了陈凯之回来,钱盛快步迎上来,语带急切地道:“贤弟。” 陈凯之用眼神制止他,对一旁的邓健道:“师兄,我有些事。” 邓健很识趣地道:“早些回来啊,小心不给你留饭。” 这在外人面前,像是最平常的嘱咐,可陈凯之听得明白,师兄的意思是,到时候回去,饭肯定是有的,不过菜多半没了。 等邓健先进了院子,陈凯之看了钱盛一眼,才朝远处努努嘴道:“我们走走。” 钱盛便边走边叹口气道:“想必贤弟已知道了消息吧,我也是刚刚打听到的,想不到竟因此连累了贤弟,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啊,那镇海乃是国师的左膀右臂,此人甚为狡猾,许多年前,他还曾向我索取贿赂,那时我并不曾理会他,这一次,他觑见机会,料他定是要报复的,只是……竟是牵连到了贤弟,此人代表的乃是大凉朝廷,难保………” 陈凯之依旧从容,反而安慰他道:“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于事无补,该是想着如何解决掉这个麻烦,而不是唉声叹息,殿下既然想要力挽狂澜,就该明白,单凭哀怨,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钱盛默然,脸上隐隐多了几许惭愧。 陈凯之想了想,便道:“此人……是个和尚?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钱盛道:“他从前乃大凉万佛寺的高僧,后受国师举荐,这才入了大凉朝廷。” 陈凯之继续问:“这样说来,佛法很是精深?” 钱盛犹豫了一下,才道:“这……理应是吧,不过所谓的佛法,不过是巧言之术而已,在我看来……” 陈凯之摇摇头道:“佛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既是佛法精深,这就好极了。” 钱盛直直地看着陈凯之,一脸不解,道:“贤弟这是何意?” 陈凯之只略有沉吟,便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请他指教而已,钱兄,能否帮个忙,你该去寻那镇海一趟,告诉他,陈某人倒是很愿意请他赐教。” 钱盛微愣:“只怕他并不肯……” “他会的。”陈凯之解释道:“钱兄,此人既是佛法精深,甚至能得到那国师的青睐,那么一定是个巧言善辩之士,这等人,其实最是自负。何况我那题字,一定是送去了大凉之后,得到了最大的反响,这才使贵国国师恼羞成怒,想要向大陈的朝廷索要我去西凉治罪,于那镇海而言,若只是单纯地将我带回去治罪,还不足以算是功德圆满,若是能找机会将我辩倒,使我哑口无言,你想想看,若是传回了大凉,会如何?” 只少顷,钱盛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我明白陈贤弟的意思了,此人一定会迫切地想借陈贤弟立下一桩功劳!” 陈凯之笑了笑道:“请教的地点可以在学宫,你和他说,到时我会请许多名士前去,若是他不敢来,那也无妨,若是敢来,我便和他切磋一二。” 钱盛不禁在心里想,莫非这陈贤弟是想和他来一次佛儒之辩?这……真是高明啊,只是将事情闹大,陈贤弟也就安全了。 钱盛本带着几分不安之色,此时倒是恢复了点精神气,他朝陈凯之作揖道:“愚兄明白了,愚兄这便动身,告辞。” 陈凯之看着钱盛快步离开得背影,目中露出了狡黠之色,却只是一笑,便背着手回家去也。 …… 次日一早,陈凯之刚刚抵达了翰林院,梁侍读便将陈凯之唤去。 梁侍读面色古怪,口里则道:“凯之,今日你不用入宫当值了。” 陈凯之很干脆地点点头道:“下官明白。” 梁侍读叹口气道:“这是为了你好啊,如今你在风口浪尖上,这……也是陈公的意思,你也放心,陈公等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那西凉人的要求的,不过这些日子,你却需得小心一些。” 陈凯之便颔首道:“多谢。” 于是陈凯之便在翰林院整理着文牍,直到正午的时候,钱盛气喘吁吁前来求见,当面就道:“那镇海,答应了。” “答应了就好。”陈凯之笑着点点头,便又道:“他可订了时间?” “约定了明日清早,他会去学宫恭候。不过……”钱盛显得有些担心:“怕只怕此人……最擅诡辩之术,不容易对付啊。” 陈凯之摇摇头,勾唇一笑道:“你放心,到时一定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钱盛心里不禁大感疑惑,他太清楚镇海这个人了,此人在西凉极为有名,正因为宣扬佛法厉害,所以才得到国师的青睐,自己的父皇曾和他一起探讨过佛法的问题,每一次都为他的巧言所说服。凯之再厉害,难道真是他的对手吗?一旦输了,不但成就了此人的美名,对于陈凯之的声誉,怕也有损害。 只是钱盛还是将这些话泄气的话憋在了心里,无论如何,木已成舟了。 他心里吁了口气,不便久留,便幽幽的告辞而去。 陈凯之似乎对此并不担心,继续好好地办他的公,依旧得极认真。 又到了次日,他清早点卯之后,便去寻了那梁侍读告假。 梁侍读瞥了他一眼,似乎很能体谅陈凯之的心情,颔首道:“你想休息,休息也好,朝中确实有人在说你的怪话,不过你大可放心,内阁诸公,断不会因此而妥协,你明白了吗?” 陈凯之作揖道:“多谢大人开导。” 出了翰林院,陈凯之便匆匆地往学宫赶去,学宫的守卫和陈凯之是老相识,陈凯之将他们叫到一边,低声耳语几句,接着便一路赶往飞鱼峰。 眼看就要过桥,身后却有人厉声呼唤他道:“陈凯之!” 陈凯之回眸,却见是气冲冲的杨业。 杨业气呼呼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安分?事情,吾已知道了,这个时候,你理应乖乖的躲一躲这风声,免得落人口实,怎么可以还胡闹,竟邀了那大凉国使来辩论,你还嫌不够乱吗?”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陈凯之不由苦笑道:“让大人失望了,学生不过是想和这位国使请教而已,时候不早,学生要上山准备了。” 杨业气恼地瞪了陈凯之一眼,却道:“老夫随你一同上山。” 其实这消息虽没有刻意传播,不过却传的很快,不只杨业知道,还有不少大儒和名士,以及学中得博士也是知情的。 陈凯之倒也没有阻止,和杨业一同上山,一直到了书斋,这里完全是新的建筑,不过陈凯之早已请杨业雇了几个老仆在此了。 显然,他们已将书斋的里里外外都打扫了干净。 过不了多久,便又有人陆续上山,都是一些好奇的博士,陈凯之见了他们,一一作揖行礼。 众人本都想劝劝陈凯之,可细细想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劝了又有什么用?也罢,人家本来就是冲着陈凯之来的,那么……就索性看看热闹吧。 原本陈凯之和那和尚约定的乃是辰时,可左等右等,至今也不见那镇海的人影。 许多人便显得不满了:“此人如此不守信,实在是使西凉国蒙羞。” “罢了,吾等走吧。” 陈凯之倒还显得很有耐心,静静地等着,不多说什么。 过不多时,终于有人来报:“人来了。” 陈凯之也懒得下山去迎接,足足等了一两柱香时间,那镇海才姗姗来迟,他的身后左右,竟还有法海禅师,以及一些不知从哪里来僧人。 那法海禅师见了陈凯之,嗔怒地瞪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不做理会,尼玛,我陈凯之的世面见得多了,理你做什么? 镇海则是眯着眼,左右看了看这些学宫的学官和博士,似乎觉得还算满意,想到今日有这么多博士和僧人在此做见证,只要自己赢了,这个消息自然会不胫而走了。 陈凯之则是上前朝镇海见礼:“学生见过禅师。” 镇海只冷冷笑着看他一眼,便板着脸道:“陈居士,汝之言行,亵渎了佛祖,这……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陈凯之反而微微一笑道:“我佛慈悲,定然不忍令学生下地狱。” 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此时,镇海却是脸色平静下来,心里也有了计较。 这才一开始而已,这姓陈的,倒显出了几分能耐,看来……这姓陈的小子果真不简单,只怕这一次是一场恶仗了,尚需小心堤防为好。 镇海倒不再小看陈凯之了,收起了倨傲,脸色平淡地道:“很好,你既知我佛慈悲,也并非不是可以度化之人,今日贫僧就度化了你吧。” 陈凯之心里说,你特么的还度化啊,哈,今日我代表至圣先师先教化了你。 不过他面上也只是淡然地笑了笑,随即道:“陈某人,有个不情之请。” 第三百四十七章:吊打(4更求月票) 镇海心里虽是对这陈凯之不以为然,可面上,终究还是保持着慈眉善目的样子,他朝陈凯之一笑道:“不知陈香主有何不情之请?” 陈凯之凝视着他,见他面上慈和,还真有得道高僧的样子。 只是心里却不免鄙夷,不过是靠着这外表的和善混饭吃的人罢了。 其实这天下无数的儒僧道,其实哪一个开创者不是和孔圣人一样,都可以堪称为伟人呢,毕竟在那混沌的年代,有人开创出一个思想,虽是作为后世的人来看,这思想可能已经过时,可在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便如灿烂的星辰,光辉无法湮灭。 只是当这些思想随着后世的门徒子弟们传诸于世,到了后来,更多投机取巧之徒充斥其中,所谓的门下子弟,本质上,不过都是靠着数百年乃至于上千年的圣人们混饭吃的家伙罢了,譬如陈凯之,他佩服写出石头记的曹公,从不曾想到,有人能写出如此伟大的作品,可他同样对于后世的所谓靠着石头记混饭吃的某某学家却是嗤之以鼻。 眼前这镇海,何尝不是如此? 当然,陈凯之亦如此,只是陈凯之自知自己学习儒学,只是希望使自己过得更好,而对面的镇海,却更多了害人之心。 陈凯之道:“镇海禅师乃是得道高僧,既是争一争这佛理,如今这么多人在,就显得你我之间是在一争胜负了,佛曰一切皆空,你我在此争辩,本就是空,可你我之间,既然都有执念,非要争出个高下,只是这么多人观战,只怕……不妥当吧。” 镇海微微凝眉道:“那么陈施主有何高见?” 陈凯之淡淡道:“这里乃是书斋,不如请诸位在此等待,而学生与镇海禅师入这里屋耳室寻个幽静的地方,相互请益,如何?” 镇海显得有些不满。 不过旁观的人,却纷纷颔首。 陈凯之虽是年轻,可是气度却是非凡,人家只是请教,打着的是相互学习的态度,既然如此,若是执意要分出高下,这就太俗了气了。 陈凯之这儒门子弟尚且有此念头,你镇海乃是佛门高僧,思想觉悟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陈凯之吗? 显然,镇海现在是骑虎难下,陈凯之如此洒脱地提出这个,倒是显出了不争强好胜的‘佛性’,若是他拒绝,反而就显得执念过重了。 他心里冷哼,这也无妨,那就进屋里去辩,到时只要陈凯之输了,还怕不认? 镇海心里早有念头,今日之所以答应来会一会陈凯之,不过是希望借助这一次辩论,在国师面前显一显能耐罢了,等辩完之后,他便会着手想尽一切手段将陈凯之押回大凉去,到时再教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碎尸万段。 镇海的面上微微一笑,彬彬有礼道:“那么……就请吧。” 陈凯之朝他点头,领着镇海进入了内室。 这内室与外头的正堂相通,又有一道门,通向里头一个房间。 不过那一个门却是紧闭。 这里新建,所以只有两个长桌,点了几盏灯,下头几个蒲团,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茶水,陈凯之跪坐,那镇海也莞尔着跪坐下来。 这里清幽,外头有什么声音,俱都听不见。 此时,镇海道:“可以开始了吗?”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禅师,我与你们大凉,无冤无仇,只因为一个题字,何至贵国上下如此愤恨?” 镇海轻描淡写的样子:“因为非如此不可。” “噢?”陈凯之凝视着他,道:“还望赐教。” 镇海徐徐道:“天下诸国都受衍圣公府影响甚深,大凉亦有不少儒生,他们掌握着权柄,就如那钱盛,身为皇子,岂不也对衍圣公府趋之若鹜?吾等非俗世之人,却也未必不能与大凉的儒生们共存,只是……此消则彼长,若是一味纵容,迟早有一日,这些儒生便要禁佛。我等也不过是捍卫佛门而已。汝如此侮辱佛门,若是不给予教训,以儆效尤,将来只会有越多人效仿。所以……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既在这里,镇海倒也坦然,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实情。 他又淡淡道:“贫僧此番受国师之命前来,就是为了捍卫佛门,这是给大凉的那些儒生们看的,用世俗的说法,这便是杀鸡吓猴。” “杀鸡吓猴?你既称自己是佛门之人,也杀鸡吗?” 眼前也只有一个陈凯之,镇海再懒得掩饰内心,轻蔑一笑道:“杀一人可度千万人,杀了也就杀了。” 陈凯之其实明白,佛门子弟,到了不同地方,表现是不同的,就如在后世,宫中佛门的学派,理论更是背道而驰。 陈凯之想了想道:“那么敢问镇海禅师,真的不可以握手言和吗?” 镇海冷漠地道:“阿弥陀佛,贫僧不过秉承佛祖之意而已。施主,你我还是开始论一论佛吧。” 陈凯之叹了口气:“哎,你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学生……只好不要脸了。” “什么?”镇海愕然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已是豁然而起,冷冷地看着他道:“自你上了山,心里想要杀人,口里却念什么阿弥陀佛,你以为你是谁,真以为你念了经,世间的万物便都由你来主宰吗?” 镇海目光也瞬间冷然,道:“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贫僧乃是大凉国使,而在外头,更有不少高僧和名士……” 陈凯之却是一副无所谓之态地笑了,而后道:“那么……你就将他们叫进来吧,你看……这里是什么?” 陈凯之的手朝着墙壁一指,这东墙,乃是一个屏风,一开始,镇海并没有注意,这个时候,他的眼眸甚至只是随着陈凯之的手,不经意地往那里看,可是…… 突的,在这屏风后,竟是缓缓地走出了两个年轻女子。 只见这两个女子,美目如画,面带娇媚,身材婀娜,甚是香,最是引人瞩目的是,此时她们的身上只穿着里衣,正情深款款地看着镇海,口里道:“镇海大官人,您……可有日子不曾来天香楼了,奴家和姐妹们,可甚是想念得紧呢。” 这两名美艳女子在说话间,已移了莲步,飞快地到了镇海的身边,一个女子,更是身子如水蛇一般一软,便倒入了镇海禅师的怀里,手很不规矩地扯着镇海的衣服。 镇海禅师顿时大惊,刹那间,脸色煞白,想要躲避,却哪里躲得过? 镇海禅师便冷笑道:“陈凯之,你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我呼唤一声,便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却是好整以暇地白了他一眼:“那你就喊吧,有本事就喊破喉咙,等你这一喊,外头的人都进来了,正好让他们看看你这大和尚是如何的风流。” 镇海禅师被眼前这两名衣衫不整的女子纠缠着,一时难以解脱,便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道:“你以为别人会相信吗?别人只会知道你在设计陷害贫僧。” “哎……”陈凯之叹了口气:“镇海禅师既是佛门之人,就应当知道,世上有一种事,叫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今日被人看见,就算有人不信,可是只要传播出去,人尽皆知的时候,即便有人不信,可大家却依旧会对此津津乐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凯之唇边带笑地自问自答道:“因为和尚和风尘女子,本就足以让人生出兴趣啊。这世上有一万人不信,就会有一万人相信,更何况我这人好事做全套,这……理当叫做送佛送到西吧。” 只见陈凯之咳嗽一声,通往更里的房门却是开了,只见那臻臻牵着几个孩子走了进来,这几个孩子有大有小,一见到了镇海和尚,便一齐朝镇海和尚扑上去,一齐喊:“爹……爹……” 镇海禅师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气急败坏地道:“陈凯之,汝必下地狱。” 陈凯之一点都不在乎,从容道:“大师,现在你大可以将外面的人请进来了。” 镇海禅师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想要大叫,可随即,面上却又变得晦暗起来。 就如陈凯之所说的,他是佛门之人,这等事,一旦沾了,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何况即便自己解释得清,可…… 陈凯之这时在旁提醒道:“据说你在大凉乃是得道高僧,正因为如此,你们大凉的国师才这般器重你。可你想一想,若是一个和尚沾上了这样花边之事,固然国师知道你是被人冤枉的,可只要到处都有人传扬着你的事迹,你觉得那国师还会重用你吗?他用你,是因为你的名气,是每一个人想到了镇海禅师,便不禁生出敬仰之心,脑海里便浮现出得道高僧的形象。可一旦大家想到了你,脑子里便是不可描述的东西,其实你是不是被冤枉,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已经失去了价值,一个失去了价值,甚至可能会使你们佛门在西凉成为笑话的人,不知那位大凉国师会怎样处理呢?” 第三百四十八章:不服也得服(5更求月票) “你……”镇海禅师暴怒。 在来此之前,他本以为自己会是胜利而归,随之得到许多的好处,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一步步踏进的,乃是陈凯之早就给他准备好的陷阱。 辩论? 陈凯之没有一丁点兴趣和镇海禅师辩论,若当真是一个得道高僧,陈凯之或许愿意相互请教一下。 可陈凯之明白,跟镇海禅师这种人辩论,根本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因为若是输了,这镇海禅师的阴谋就会得逞,可若是赢了,又能如何呢?只不过是让这镇海禅师进行更疯狂的报复而已。 要解决问题,不在于辩论这佛法,而在于解决掉这个镇海禅师。 “我如何?”陈凯之一步步上前,俊秀的眼眸里没有透着冰冷,口里冷笑道:“我不过是不想被害而已,镇海禅师不是想要教我死无葬身之地吗?可是陈某人却没有你这样的暴戾,所谓慈悲为怀,你想必没有记住,可陈某人,倒还存着这心思……” 此时,那几个孩子,依旧抱着镇海禅师的腿,不停地摇晃,口里叫着:“爹爹,爹爹……” 镇海禅师的心里莫名的烦躁,他突然觉得问题有些棘手起来,没错,这绝不是单纯别人信不信的事,就算天下人不信,可只要大家想起自己,就想起自己跟一群女人和孩子共处一室,就足以让自己一切的形象崩塌了。 而国师…… 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很是不耐烦地将腿一蹬,一个孩子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陈凯之眉头一拧,快步上前,将孩子扶起,正色道:“你再动试一试看!” 镇海禅师脸色惨白,心里一颤,果然不敢动了,只是道:“你……贫僧从未见过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陈凯之只抿抿嘴,淡然地道:“是非曲直,这是佛祖和圣人们管的事,可他们不在人世间,所以我是否厚颜无耻,还不必你来评价,现在,镇海禅师,你可以脱下你的袈裟了。” 身后的女子,已是开始为镇海禅师宽衣。 镇海禅师连忙抓紧自己的衣襟口,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凯之打了个哈哈:“作画。” “什么?”镇海禅师暴怒,他想要大喊,却又收了心,一愣的功夫,袈裟已被脱了下来。 一下子的,他朝陈凯之冲过来:“你……你……你到底要如何?” 陈凯之眯着眼,带着笑道:“我?若是镇海禅师不想脱衣服,那也容易……” 说到这时,里屋里已走出了一人,正是钱盛。 钱盛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镇海,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身为佛门子弟,竟做这样的事。” 镇海禅师已深知自己被这两个小贼给设计了,心里又怒有急,却只能讷讷不言。 此时,陈凯之则是双手一摊,道:“现在我们该想一个皆大欢喜的解决办法了,镇海禅师,你说是不是?” 镇海禅师脸色灰白地道:“你到底要如何?” 陈凯之的唇边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只是请禅师写一封书信。” 镇海禅师看着陈凯之唇边的笑,却有种犹如见着狐狸的感觉,狼狈地道:“什么……什么书信?” 陈凯之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来,当然,这是范本,随即对镇海禅师道:“就请镇海禅师照着这个抄写吧。” 镇海禅师连忙取过了这范文,打开一看,这范文的抬头便是:“亲亲香香小姐,贫僧三日不见,甚为想念,不久之后,即将返国,他日必派人……” 这是一封情书。 理论上来说,是一个和尚在勾搭了一个之后的情书。 镇海禅师的脸色更难看了,竟是一屁股跌坐:“贫僧明白了,你们……想让贫僧修一封这样的书信,而后……以此威胁贫僧。” 陈凯之好整以暇地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谁让镇海禅师心里有杀孽呢?学生和钱兄,不过是想抚平镇海禅师的杀孽罢了。” 这时代,没有照相的概念,可是却有书信,若是有一封镇海禅师亲手所书的书信在陈凯之的手里,那么就不担心他未来会反咬了,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这封镇海禅师亲手所书的书信一旦抛出,大家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镇海禅师眼中浮现着怒火,冷笑道:“那么……贫僧若是不写呢?” “你会写的。”陈凯之一口咬定:“既然镇海禅师能得到国师的信任,那镇海禅师一定是个极聪明的人,一个聪明人是不会做任何傻事的,何况禅师应当也明白,学生和钱兄,不过是保障自己的安危罢了,只要禅师心里没有杀念,这封书信,便永远不会出现在世上,我陈凯之既敢在这里设下这个埋伏,便给大家选好了两条路,一条……是我等俱都同归于尽;另一条,是每一个人都有一条生路,镇海禅师依旧是得道高僧,依旧可以得到大凉天子和国师的信重,而钱兄也可以活下来,陈某人嘛,也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你看,禅师,那佛祖和圣人离我们太远了,我等都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而已,这一点我明白,想来禅师也一定深以为然吧,既然如此,那么何不一起享受这世间美好的事,活在当下呢?” 镇海禅师直直地看着陈凯之,眼里也浮出了犹豫之色。 如陈凯之所说,像他这样的人,能从这么多僧人里脱颖而出,自然是极聪明的。 他很清楚陈凯之的目的,今日若是不写,后果难料。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开口道:“你们绝不会示之于人?” 他渐渐变得镇定起来,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又恢复了得道高僧那从容的样子。 陈凯之叹口气道:“我和钱兄,只做对我们有好处的事。” 镇海禅师的眼眸里扑簌不定,却冷冷道:“不错,若是你们敢示之于人,到时……只怕也别想全身而退了。取笔墨吧。” 那臻臻早已准备好了笔墨,她与陈凯之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切,自然都是陈凯之安排的。 地点选在学宫,就是放松镇海禅师的戒备,因为在镇海禅师看来,这里乃是大陈至高学府,在这里论佛,是再好不过的,所以也不必带什么护卫进这学宫来,只带着一些僧人来就可以了。 可他哪里想到,在这里,早有天罗地网在等着他,臻臻一直以天香楼来掩护身份,那天香楼里,有的是这样的烟花女子,甚至若不是陈凯之觉得太夸张,她可以再叫几打人来,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镇海禅师将范文一摊,随即提笔铺纸,便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陈凯之朝钱盛看了一眼,道:“钱兄,此人的笔迹,你可认得吧。” 钱盛道:“他手书过不少的佛经,恰好,我曾看过。” “好,那就看仔细了。”陈凯之笑了笑道:“若是他敢有任何的不规矩,这书信也就不必写了,既然他想选择最坏的结果,那么我们也就奉陪便是。” 这话,明着是和钱盛说的,实际上,却是对着这镇海禅师说的。 镇海禅师只是阴沉着脸,匆匆地将这书信写完。 钱盛则是仔细辨认,随后抬眸朝陈凯之点了点头。 陈凯之便将书信收入怀中,微笑起来,道:“你看,镇海禅师,化干戈为玉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不正是佛理吗?现在学生普度了禅师,禅师放下了屠刀,迟早要成佛的。” 镇海禅师想要冷哼一声,却见陈凯之笑容背后,似乎有着一股令人畏惧的力量,他竟是叹了口气,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接下来,我们慢慢的来。”陈凯之徐徐道:“现在,我们该出了这里,去见外头的诸位先生和禅师了,当然,该怎么说,想必禅师是极聪明的人,而陈某人,恰好也有一点小聪明,至于往后,陈某还需禅师多多照顾了。” 镇海禅师瞪他一眼:“你也照顾好这书信吧。” 陈凯之朝他作揖,这方才还面目带着几分狰狞,满口威胁的人,现在又成了彬彬有礼的少年书生模样,他谦和地道:“禅师所托,学生岂敢相负。” 说罢,他朝臻臻使了个眼色,臻臻便挥了挥手,领着两个女子和几个孩子一起进入了内里的密室,而钱盛也匆忙的跟了去。 呼…… 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论佛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能够和镇海禅师展开深入友好的交谈,其实挺愉悦的。 而后,他慢吞吞的,开了那通往正厅的大门,门一开,便见厅中无数人的目光唰唰地朝这里看来。 陈凯之和镇海禅师鱼贯而出。 对于别人眼里的疑问,陈凯之也只是淡然以对。 那法海禅师等得焦急,上一次金山寺吃了闷亏,所以他才请了这镇海禅师做外援,现在见人出来,便忙上前道:“镇海禅师,如何了?” “粗俗!”陈凯之直接脱口而出这两个字。 “什么?”法海禅师恼怒道:“你说什么?你……你……” 陈凯之板着脸:“这本只是相互请益,禅师乃是佛门中人,心里却只想着争强好胜,却不知,你这经是怎么念的?” 第三百四十九章:天赐良机(1更求月票) 法海听了,脸不禁烫红,嘴角微微抽了抽,想说什么,却犹如鲠在喉,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恼怒间,他忙抬眸朝这镇海看去。 原以为这时,镇海定会为他出头,谁知,却见镇海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法海禅师,你……着相了。” 法海的脸色这才拉了下来,仿佛生生被镇海打了一巴掌,却还是憋着一肚子的气:“是。” 镇海禅师再没有多说什么,便带着众僧人直接下山,自然也没有交代下什么话。 反而杨业等人一个个想要知道这一场论佛的结果,可有了法海的前车之鉴,却是不好多问了。 陈凯之则朝杨业和诸博士行礼道:“辩论已经结束,倒是劳烦了诸位先生们上山,不妨就在此吃个便饭吧。” 有个博士实在忍不住了,好奇地追问陈凯之:“凯之,结果如何?” 陈凯之勾唇笑了笑道:“镇海禅师乃是得道高僧,学生如何辩得过他。”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令许多人恍然大悟,陈凯之赢了。 因为只有赢了,才能如此的谦虚。 陈凯之这人之所以令博士们都喜欢,是极有道理的,文章写得好,使学宫上下与有荣焉不说,做人还能如此的谦虚,这……真是难得啊。 陈凯之请众人坐下,又让人去斟茶来,自己则陪坐在众博士之下。 不过,那杨业却和其他博士想的不一样,绝大多数博士,在这学宫里呆的久了,久在这温室之中,早已忘了世间险恶,杨业的性质不一样,他是学官,有着清醒的认识。 他的目光里略带忧色,朝陈凯之看去,徐徐开口道:“凯之,论佛是论佛,镇海以大凉使节的身份,现在想要索要你,还打着你勾结皇子的名义,这……可是重罪啊。内阁诸公的态度,固然是庇护你的,可许多事,也是难料,这毕竟牵涉到的,乃是西凉国,西凉国人丁不多,可镇东军驰名天下,有十万铁骑,一旦因为了你,而导致两国交恶,或许……” 他像个长辈一样地提醒着陈凯之,此事有凶险! 陈凯之自然很感激,朝杨业笑了笑道:“放心,学生会小心的。” 看着陈凯之的从容之态,杨业觉得自己似乎多此一举了,陈凯之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以陈凯之的心思,应该是看得明白的…… 因此他转而哂然一笑道:“你能小心便好。”说着呷了口茶,也就不再提这些事了。 这场辩论也就算是完结了。 ……………… “先生,先生……” 这是北海郡王府里的碧水楼。 这楼宇建造华美,隐藏在一片花海之中,四周环境静谧非常,此时,却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这里许多的仆从一听到这个声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没有显出任何意外之色。 其实这里乃是北海郡王府的招贤院所在,而碧水楼,更是招贤院里最好的宅子,自从方先生在这里下榻之后,北海郡王殿下几乎每日都会来,因此仆从们自然是见怪不怪了,只恭敬地朝陈正道行礼。 今日,陈正道疾步而行,匆匆地登楼,而方先生则在三楼,并没有下楼去迎接。 若是其他的门客,听到郡王殿下来,早已倒履相迎了,可方先生却只是走到了小轩窗处,朝外瞥了一眼,而后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又回身喝着茶。 直到陈正道到了门外,道:“小王见过先生,先生可在吗?” 方吾才这才放下了茶盏,轻道:“进吧。” 北海郡便王眉开眼笑地进来,显得心情很好,随即道:“喜事啊,大喜,先生果然是本王的福星啊,前脚刚到,小王就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大凉的使节到了,那陈凯之……对,就是这个臭小子,平时以为作了几篇文章,就了不得,可想不到这个小贼竟还勾结了大凉的宗室,图谋不轨。现在大凉的使节前来索人,非要将这小子置之死地不可,哈哈……小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痛快了,方才那糜学候来求见告诉本王,说这是一个机会,正好,本王借机落井下石,索性让那陈凯之粉身碎骨吧。” 陈正道似乎很享受碾压陈凯之的乐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仿佛这阵子的憋屈都一下子顺畅了。 方吾才的心里却是一惊,面上则不露声色,故意将眸子,朝向小轩窗外远眺。 这一举一动,却是给陈正道一种脱离了尘世之感。 可他完全不知道的是,方吾才此时在心里却想着,陈凯之那小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方吾才这才淡淡地道:“殿下,就因为这个而高兴吗?” 陈正道原以为方先生会和自己一样的高兴,现在却察觉到方先生似乎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便耐心道:“这陈凯之,本王早就看得不顺眼了,不过他毕竟是学子,文章又入了天人榜,更是翰林,本王一时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而如今不正是天赐良机吗?本王已吩咐糜学候,让他联络一些大臣,明日便是廷议,正好借此机会与大凉国使一道狠狠抨击他,这大凉国非同小可,本王还就不信了,朝廷可以为了保一个小小的陈凯之,愿意惹来刀柄之祸。” 方吾才摇摇头道:“不好,不好……” “不好,什么不好?”陈正道满脸不解地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关心则乱啊。 似乎,即便连他,也无法找到一个为陈凯之开脱的借口,于是硬着头皮淡淡道:“殿下……还是不要掺和此事为好。” “为……为何?”陈正道更加惊讶地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努力地镇定下来,思绪一转,便道:“老夫昨夜夜观天象,觉得殿下若是插手此事,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这陈正道对方吾才自是敬重的,可好不容易听到这个好消息,兴冲冲的来,谁料到竟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直接浇了个透心凉。 他心里终究有些不太自在了,不禁道:“此等事,先生也不可尽信,何况糜学候也说了,这是天赐良机,若是错过,就再没有机会了,方先生,你刚来京师,可能对于许多事不甚了解,此事,本王自会安排好,先生作壁上观,看好戏就是了。” 方吾才微微一笑道:“殿下,这是糜学候教你说的吧。” “这……” 方吾才便叹了口气,却是沉吟不语了。 陈正道不由道:“先生,小王并没有怠慢先生的意思,小王只是觉得……” 方吾才挥挥手:“殿下,请回吧,吾需冥想片刻。” 陈正道碰了壁,讨了个没趣,只得泱泱道:“那小王下次再来拜访。” 他下了楼,出了碧水楼所在的位置,三楼的方吾才,则在窗后远远眺望他的背影,他打了个哈哈,却是低声喃喃着:“臭小子,早叫你要懂得敬老了,现在银子不给,你看,麻烦来了……” 却说陈正道出了碧水楼,便有一人迎上来,正是那糜益。 糜益这阵子过得很是不愉快,心里都是酸溜溜的,自己来了郡王府这么多日子,都不能住在碧水楼,这方先生才刚来,就住在这里了。 本来他兴冲冲地跑来和陈正道禀报,如他所想的一样,殿下果然大喜,可是呢,这殿下转过身,居然就跑去寻方先生报喜去了。 这……很尴尬啊。 糜益心里难过啊,仿佛一个被打入了冷宫的怨妇,可是他却还得保持着笑容,免得被人认为自己心怀妒忌。 此时见陈正道懊恼地出来,他忙迎上去:“殿下,如何……” 他抬眸深深地看了陈正道一眼,面上晦暗不明的样子,似乎洞悉了什么一样,却是笑道:“想来方先生一定很为殿下高兴吧。” “怪哉。”陈正道皱眉道:“问题就在这里,方先生似乎对此大为不悦,并不愿本王掺和这件事,还说……可能会引来什么灾祸,这……能有什么灾祸?方先生是不是太言重了。” 糜益精神一震,感觉到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糜益不禁笑了笑道:“殿下,方先生固然是高人,可是……学下以为,他未必就一定会将殿下所想之事放在心上,终究他是世外之人啊。” 陈正道本就有些烦躁,听糜益这样一说,心绪就更糟了,便默然无语起来。 糜益见郡王殿下默然无言,目光一亮,更是打起了精神、 秉持着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他继续笑了笑道:“何况方先生最擅长的,是观人和观天象,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天道无常,怎么做的准呢?这方先生,多半也只是碰巧料中了几次而已,又算什么?学下乃是读书人,对于方先生的一些理念,很是不认同。自然,学下也只是随口一说,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陈正道颔首点了点头,心里却又想到自己的天子气,莫非这也是假的吗? 第三百五十章:廷议(2更求月票) 陈正道对方吾才是表现得很敬重,可是…… 人嘛,总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候,在一开始,陈正道被方先生一句殿下有天子气的话冲昏了头脑,可后来渐渐冷静下来,陈正道便开始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起来。 自己……当真有天子之气,真的能成九五之尊吗? 而这方先生,当真和本王一条心吗? 又或者…… 此时,听了糜益的这些话后,陈正道那股怀疑便更浓了几分,脑海里,无数个念头纷沓而至,这让陈正道的情绪波动起来,心思异常复杂。 下意识地,他深深瞥了一眼糜益,只见糜益则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副很是听从的样子。 目光相对,陈正道吁了口气,叹道:“你去谋划吧,明日先让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其他的事,再做打算。” 糜益心下一喜,颔首点头道:“是,学下敢不尽心竭力。” 和方先生相比,糜益给陈正道的印象,很是踏实。 而方先生整个人很散漫,不管他跟这方先生说什么,方先生都是一副对什么事皆无所谓的样子,对他的事更是不怎么上心,好像根本不是真心帮助他,这让陈正道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开始起了点疑心。 因此,陈正道对自己刚刚的决定更多了几分信心,朝糜益淡淡笑了笑,目光里满是信任之色。 糜益瞬间心情大好,只要有了在北海郡王跟前表现的机会,他便有信心能再次把郡王的目光吸引回来,那个姓方的不是很厉害吗,这下他倒要看看,这个姓方的怎么赢他。 糜益的唇边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笑,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方吾才被北海郡王赶出郡王府的情景了。 ………… 次日一大早,陈凯之如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夏日已至,天气炎热,即便是清早,亦能感受到一股暑气,热腾腾的,让人浑身难受。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却不得不穿着正式的官服,在这炎炎夏日,官服虽不厚重,可是长发挽起发髻,再戴上梁冠,一根带子系在颌下,身上是长袖大衫,脚上还得穿着一双黑革的靴子,夏日天穿得这么的严实,这种感觉,真心不太好受。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日乃是廷议,作为翰林,虽然只是从六品,却是有资格参加的。当然,陈凯之认为自己只是去凑数的罢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朝廷大规模的朝会,一个月也只是举行两次,所以还是颇为期待的,就当是去那里学东西吧。 和邓健到了翰林院,照例又点卯,陈凯之已和点卯的书吏相熟了,陈凯之与他寒暄几句,过不多久,便预备入宫。 百来个翰林,鱼贯至崇文门入宫,又是通过那长长的甬道,在这巍峨的宫中,人们在这晨曦之下拉着长长的影子,随即,陈凯之由人领着,抵达了宣德殿。 这宣德殿,乃是三大殿之一,唯有在正式的场合,方才启用。 站在这由无数圆柱所支撑的巨大宫殿里,陈凯之显得很不起眼,其他大臣也纷纷自洛阳宫的承礼殿而入,除了翰林和御史,能参与廷议的官员,至少是五品以上,算是有了位列朝班的资格。 先是诸官们各自分班站好,再之后,便是一些重要的大臣入殿了,那大学士姚文治、陈一寿诸人徐徐而入,诸官纷纷朝他们行注目礼。 姚文治等人目不斜视,也不过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随即,便是赵王、梁王等人入殿,他们则显得和蔼了许多,有人见了赵王来,纷纷作揖。 这赵王一身蟒袍,显得浑身精神奕奕的,他和姚文治等人只意思一下的不同,却是驻足,朝行礼的人一一点头。 这殿中一下子多了几分勃勃生机一般,陈凯之的耳边听到了不少的七嘴八舌。 “殿下好。” “殿下金安。” “好,好,好,都好。”赵王一步一停,面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直到他走至陈凯之的面前时,笑道:“陈翰林,第一次参加朝会,不要紧张。” “是。”陈凯之朝他点头。 这亲切的慰问,若不是陈凯之当初和赵王之间有点隔阂和嫌隙,似陈凯之这样的小翰林,第一次入朝,得到了似赵王这等位高权重,甚至是当今天子生父的鼓励,只怕足以一辈子铭记于心了。 这陈贽敬又凝望了陈凯之一眼,朝他点了点头,才移步上前,只不过身后的几个亲王,对待陈凯之的态度就不看了,陈凯之也懒得计较。 再之后,那北海郡王姗姗来迟,陈正道趾高气昂地进来,这殿中又恢复了冷清。 除此之外,便是各国的国使,以及一些入京述职的大臣。 直到钟声响起,这里的喧哗顿时戛然而止,紧接着,随着宦官的一声大呼,太后的圣驾已到。 太后头戴凤冠,穿着一身端庄宫服而来,径直入了珠帘之后,身后响起了众臣的齐声称颂:“见过娘娘,娘娘千岁。” 而天子依旧还是被人抱着来的,其实陈凯之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理论上是该走路了,可是这天子,偏偏仿佛没有腿一般,无论去哪里,都需相熟的宦官抱着,估计现在还不走路,也是他的身份所致吧。 那小宦官小心翼翼地将他安放在龙榻上,便佝偻着身子,站在一侧小心庇护,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小皇帝已学会了说话,不再只是晓得哭闹了,所以到了这场合,便大叫道:“朕……朕要吃……” “咳咳……殿下,一会儿就好了。”那小宦官急得头皮发麻,连忙低声哄着他。 此时,众臣一齐又行了大礼。 小皇帝这才安分了一些,不过显然因为被人宠溺惯了,完全是一副蛮横的样子,大叫着:“马,马儿在哪?” 这话,大家都听不明白,可这显然并非是最重要的,反正这里谁都知道,他现在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已,群臣们假装没有听见。 这时,姚文治踏步而出,便道:“陛下、娘娘,今日的议程,不知是否已经过目,今日所议为三,其一,乃羽林卫勇士营扰民之事,此事在老臣心里,非同小可,勇士营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这毋庸置疑,可自天下承平之后,勇士营官兵,历来为京师一大害,他们驻在上林苑,却疏于操练,朝廷曾派人都督,却往往无功而返,今次,只因为一个勇士营的伍长,与一个小贩发生了争执,那么便数百人冲进民宅,肆意打砸,影响可谓奇坏,至今,京师还是沸沸汤汤,若是朝廷再不节制,恐怕迟早还要酿成大祸。” 一听到勇士营,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表现得头痛起来。 宗室们鸦雀无声,是因为不愿意做坏人。 那勇士营是由同乡的关系凝聚在一起的,骨子里就好勇斗狠,一人受了欺负,数百人响应,他们抱团起来,朝廷虽然派了武官去节制他们,可根本就没用,你武官毕竟势单力薄,可人家上上下下,都是一条心,你若是约束他们,他们就敢整你。最后被派去的人,往往都是灰头土脸而回。 而兵部的大臣,现在也是沉默了,其实很多年前,朝廷曾有过裁撤勇士营的打算,可当初勇士营的功劳实在太大了,甚至可以说,在北燕入侵那一战之中,若非是勇士营,只怕洛阳早已失守。一旦裁撤,就难免会给人一种卸磨杀驴的印象,当初之所以将勇士营并入羽林卫,其实就有恩赏的意思,现在想将人随意打发,实在说不过去。 管又管不住,裁又裁不了,这是老大难的问题,姚文治虽是提了出来,可满朝文武呢,却没有人发言,毕竟……没有人愿意做坏人。 反正对大臣们是没影响的,因此即便知道事态已经到了不可止住的地步,大臣们却依旧沉默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姚文治皱眉想了想,旋即格外郑重地说道:“臣与诸公,也曾有过议论,事到如今,朝廷不能再姑息了,今日若是再不议出个永绝后患之法,臣只恐事情尾大难掉啊。” 太后也为这事心烦,她坐在珠帘之后,眉宇深深皱了皱,很是头痛的样子。 其实大陈这么多年,冗官冗员数不胜数,如这勇士营一样,其实早就该裁掉了,可是要裁,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这武人之间,最可怕的,其实就是乡党,数百上千人都出自同一个地方,说着一样口音的话,一样的习俗,彼此之间,可能是亲戚,可能是攀上许多代的老交情,这等人抱在了一起,宛如铜墙铁壁,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武官对于兵丁几乎没有约束力。若是调其他人来约束,人家管你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你是外人,合起伙来敷衍你。 太后这时开了口道:“姚卿所言是极,不可以再这样的纵容下去了。” 只间下头依旧是一片沉默,太后继续道:“诸卿难道不该讲一讲什么吗?” 第三百五十一章:势在必得(3更求月票) 太后的意思很简单,既是讨论,就该畅所欲言,何以到了这个时候,个个默不作声了。 只是这话的效果不大,太后皱了皱眉头,便道:“既然诸卿都是惜字如金,那么哀家就点名问了,兵部,可有什么谏言?” 被点到了名,那兵部尚书也只好出班,便道:“臣的建议,是遣散了为好,勇士营属于禁卫,兵部无权署理,可禁卫那儿却又约束不住,现在闹出了这样大的民怨,可见这些勇士营的官兵平时是何等的猖狂,身为禁卫,竟是如此的目无法纪,若是不狠狠整治一下,这是置国法军纪于何地?” 他倒是想索性将人裁了,这是最一了百了的办法。 可站在对面的一干武官,就显得怫然不悦了,而今的武官,有不少都是北燕一战中脱颖而出,他们的父祖辈们有不少人都曾在那一战立过功劳,或多或少的,他们对这勇士营是颇有一些感情的,现在兵部尚书动辄就要裁撤,令他们颇觉得不满。 “臣看……”有人站了出来,却是兵部右侍郎王甫恩。 王甫恩和颜悦色地道:“贸然裁撤,只怕也欠妥当,不如再给这勇士营一次洗心革面的机会,不过……臣早就曾和内阁陈学士进言,要对付这等顽劣之徒,必须施以教化,因此臣的建议是,先教化着看看。” 这王甫恩的话说得很漂亮,不过许多人心里却是不以为然,教化……教化有个什么用?若是真有用,那还专门廷议讨论做什么? 不过这也不得不承认,王甫恩说的话漂亮,这种漂亮话最大的特点就是谁也不得罪,说穿了就是和稀泥。 太后沉默了良久,不发一言。 姚文治的心里叹了口气,也知道此事暂时也只能搁置了,便道:“那么就请兵部上一道章程吧。接下来可议之事……” “臣有事要奏!”姚文治的话,却是突的被人打断。 众人忍不住朝说话之人看去。 却见一个御史徐徐站出来,行了个礼道:“臣闻,近日有新晋翰林陈凯之,竟是勾结西凉国皇子,意图作乱,以至西凉国震动,西凉天子龙颜震怒,已派遣了使节,前来洛阳,兴师问罪,此事事关重大,为何朝廷至今,不曾过问?” 这御史慷慨陈词:“陛下,娘娘,诸公,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三纲五常,是何等重要。臣只听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现在西凉国的皇子试图谋篡自己父亲的君位,这是不孝不忠,原本这是西凉国的家事,可现在我大陈的翰林竟也参与其中,如此大逆之举,难道朝廷可以就此姑息吗?” 一番话之后,殿内顿时哗然。 有人是事先听到过一些风声,并不在意,一开始还以为是陈凯之得罪了大凉国,是因为佛教的缘故,现在得知此事的细节,都不禁愕然。 篡位? 这便是大逆不道了啊,在这个封建礼教的世界,这几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指控。 无论篡夺的乃是谁的国,弑的又是谁的君,这都是大逆不道啊。 任何一国的朝廷,能够容忍这样的人吗? 今日你可以鼓励别人篡夺别人的国,明日这样的乱臣贼子,就可能动摇你的根基了。 殿中鸦雀无声,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许多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陈凯之方向看过去。 陈凯之呢,其实早有了那么点心里准则,自己极有可能会在这场廷议上成为众矢之的,便索性眼观鼻、笔观心,一副淡然的样子。 “胡言乱语!”珠帘之后的太后岂会不知此事有多严重。 此事,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反而有些措手不及,可只要涉及到陈凯之的,她不管怎样也得维护。 她心里既气又忧,便冷声道:“虽说哀家广开言路,尤其是鼓励御史进言,可是说话,要讲真凭实据为好。” 谁也不曾想到,太后会突然有此过激的反应。 那御史本是慷慨陈词,吐沫横飞,谁料太后居然直接出面指责,却是一下子有了一些胆怯。 而这殿中,最高兴的人,就莫过于是北海郡王了。 陈正道心里开心啊,一个大逆不道,还整不死你? 本王真要弄死你这个小贼,还不是像捏死蚂蚁这样容易?可本王也是讲规矩的人,平时大家都说本王只晓得耍枪弄棒,今日就让你陈凯之见识见识本王的厉害,不弄死你,本王不姓陈了。 别人怕太后,他这郡王,却并不怕,于是毫不犹豫地阔步而出:“娘娘,臣有一言。” 见陈正道出马,顿时给了那御史不少的勇气。 北海郡王的背后是谁,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众人悄悄地看向了赵王,却见赵王面无表情,似乎与此并没什么牵连。 当北海郡王走出来,太后便意识到,事情显然不只是一个小小御史这样简单,她反而不再怒气冲冲了,而是淡淡道:“但言无妨!” 在来之前,糜学候就已经和陈正道商量过了,应该让哪个御史来先抛砖引玉,而北海郡王该如何进言,陈正道心里早有腹稿,这一次,他是势在必得。 此时,陈正道慨然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且不说这西凉乃是我大陈盟邦,两国结好,已有数百年,历来和睦友善,单是协助西凉皇子篡夺君位之事,便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人,若是我大陈还进行包庇,岂不是让天下人所笑?娘娘……方才说要证据,可这西凉国使岂不就是明证?他们既然远道而来,要求捉拿陈凯之,必定是有凭有据,否则如何会这般的兴师动众?”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何况这陈凯之,本来就包藏祸心,就如本王,他一小小翰林,就从不曾有过敬意,娘娘,此人城府极深,如今事情败露,你看他既不请罪,也无半分羞愧之心,可见他是何等的乱臣贼子。” “再者,现在西凉国索要此人,就算为了两国平素的交好,便将这陈凯之交给西凉国使,又有什么关系?” 他虽是心里有腹稿,可一开了口,语言的组织能力还是差了一些,本来想声情并茂地说出点感情来,表达一下自己对乱臣贼子的愤恨之情,可说着说着,味道就有点变了,这原本的心思却是落空了。 不过……某种意义来说,北海郡王亲自出马,就足够了,因为他所代表的乃是宗室,甚至足以让人认为这是赵王、梁王等人的授意,这样分量的人说了话,足以让不少大臣心里有了数。 于是立即有人出班随之道:“娘娘,北海郡王所言甚是,陈凯之若当真大逆不道,大陈不必包庇,君臣父子,一旦犯了大逆,自是死罪。” 许多人开始动容了,似乎有不少人跃跃欲试,落井下石,毕竟不需费什么功夫的事。 而陈正道,心里却是乐了,那糜先生,倒还真是好手段,每一步都算准了,接下来理应是墙倒众人推吧,而今许多大臣施加了压力,而大凉人又在外部施加影响,这双管齐下,不怕太后不就范。 就算太后再如何对这陈凯之青睐有加,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成? 这时,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陈凯之,便道:“陈凯之,事到如今,你有何话可说?” 无数人的目光,都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只得硬着头皮出来,然后,他徐徐地朝陛下和太后方向行了礼,接着再朝陈正道行了个礼。 陈正道则是一副与你这乱臣贼子不共戴天的样子,怒气冲天地道:“难道事到如今,你不该给一个解释吗?本王来问你,你是否和那钱盛相交莫逆?” 陈凯之脸上毫无惊慌,只是在这种场合,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关系倒是有一些,算是认识,相交莫逆四字,就显得言重了。” “哈……”陈正道心里想笑,这小子,居然这时候还想撇清关系。 陈正道的心里,愈发的对这糜益觉得佩服起来,这糜益还真是万事俱备,早将这一层关系打听了个清楚。 他接着道::“你以为本王不知吗?那钱盛,单单在你在翰林当值的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曾去找过你两次,而且你们都是在公房中密谈,他要进入翰林院,都需通报,在翰林院里都记录在案,本王倒是很想问问你,若只是泛泛之交,何以如此亲密无间?” 陈凯之抬眸,看着气势汹汹的陈正道道:“殿下,是他来拜访学生,说的也不过是最平常的事。” “还想抵赖!”陈正道心里得意,却是语带紧迫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本王被蒙在鼓里吗?你和钱谦,若只是说的平常之事,为何他去翰林院,你这般遮遮掩掩?何况你一个翰林,为何要与一个皇子接近?依着本王看,你就是包藏祸心,看来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哼,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请殿下给一个交代(4更求月票) 陈正道越说越激动,几乎额上的青筋都爆起了。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倒仿佛是和陈凯之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陈正道出身尊贵,平日里,所有人都哄着他,顺风顺水惯了,却是突然出现一个陈凯之,让他栽过跟头,虽然这跟头并不大,可这天潢贵胄的自尊心,却是让他难以忍受的。 一个人从小被人高高捧着,从来没受过半丝挫,突然一个人不将你放在眼里,那滋味比杀了他还痛苦呢。 因此,在陈正道的心里,只要见到陈凯之,便觉得特别的碍眼,心里隐隐的难受,此刻他微着眼,盛气凌人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你还是老实招了的好,免受皮肉之苦。” 陈凯之由始至终,都是很平静地听着他的话,甚至,他能敏锐的察觉到,不少想要趁机讨好的大臣已开始摩拳擦掌了。 不过即便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陈凯之依旧淡定自若,像是现在发生的事情,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似的。 而陈正道最讨厌的,就是陈凯之这副永远都是风淡云轻的样子,这让他感觉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衅,他越发凛冽地凝视着陈凯之,眼中闪动着火光。 而这时,陈凯之却用着他最不喜欢的方式,徐徐道:“殿下,既然人证物证俱在,那么为何还不上人证?” “嗯?”陈正道呆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这家伙……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嘿嘿…… 陈正道心里冷笑,旋即他将目光一调,看向人群中央。 “不知大凉国使节何在?” 陈正道对这那人群道了一句,便见一人徐徐走出班中来,正是那大凉使节镇海。 镇海今日没有披着袈裟,为了以示对大陈君臣的尊重,他徐徐步至殿中,先朝太后和大陈天子的方向行礼。 “下使见过大陈皇帝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等太后命他平身,他才徐徐而起,一脸疑惑地问道:“不知北海郡王殿下唤下使何事?” 陈正道看了镇海镇海,笑道:“你是大凉国使,方才说的,正是你们大凉的家务事,不过贵使请放心,大陈与大凉乃兄弟之邦,大凉有什么疑难,我大陈君臣上下,亦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赶紧开口吧,请放心地整死陈凯之这个小子吧,本王和你是一路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本王都会保护你的。 镇海则是颔首点头着道:“谢殿下。” “这陈凯之,确实与皇子钱盛相交莫逆。”镇海笑吟吟地看向陈正道。 陈正道亦回以一个微笑,他的余光则瞥向了陈凯之,此时在心里不停地冷笑着,无声地道:陈凯之,你死定了,谁叫你目中无本王,今日本王就让你看看,得罪本王会是什么下场。 此时,镇海却是朝众人道:“只不过,这就是北海郡王殿下的不对了,三皇子人远在大陈,谈什么篡夺君位呢?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 陈正道的面容猛地一僵,瞬间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呆了一下,满是不可置信地抽了抽嘴角。 “什……什么……” 镇海面带笑容,这笑容的面具之下,却显得很不客气口吻:“我大凉国四海升平,君明臣贤,三皇子乃是我大凉天子之子,嫡亲血脉,父慈子孝,堪称典范,为何………北海郡王居然离间吾家天子父子?殿下口口声声说大陈与大凉乃是兄弟之邦,可是兄弟之间,是可以这般诋毁的吗?” 镇海说话间,声调很是平稳,可这话的背后分明带着冰锋。 “啊……”陈正道的脸色巨变了,震惊地看着镇海。 镇海的每一个问题,他都回答不出来,可他心里也有很多疑问啊,这大凉,不是要除陈凯之而后快吗? 不是说…… 怎么突然间,这秃驴维护起陈凯之来了? 满殿中的文武大臣,此刻也都有些发懵,殿中鸦雀无声,静得可以听到针落的声息。 此时,镇海又徐徐道:“北海郡王殿下,吾也曾久仰你的大名,原以为你是个贤王,谁料你竟做这等搬弄是非,做这等下作之事,莫非大陈是巴不得我大凉君臣不和,父子相杀吗?” 字字句句说的铿锵有力,在安静的大殿内格外响亮。 “不……不……”陈正道忙摇头道,“我……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此刻,他竟是连自己尊贵的身份都忘了,不在用本王,而是我…… 镇海脸色平静地继续道:“既然殿下并非是这样的意思,可为何还要传播这样的谣言?殿下说这些话,可是要负责任的。将心比心,若是我大凉四处造谣生非,说北海郡王殿下意图谋反,殿下……” “不,你胡说,一派胡言。”陈正道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似的,犹如被扎了一针一般,整个人歇斯底里起来。 镇海则是微微一笑,接着道:“是啊,连殿下尚且知道如此,却这般诽谤我大凉的三皇子,更是牵扯进一个贵国的翰林进来,却不知殿下意欲何为?” “啊……”陈正道现在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因为他发现,现在这状况完全脱离了他当初所预想的那般,对镇海的问话,他压根没办法解释。 看着一时间口舌打结的陈正道,镇海叹口气,痛心疾首地道:“两国历来友善,殿下这样做,实是太过分了,吾本是带着吾国天子的善意而来,万万料不到在这里,吾国皇子,竟受这样的污蔑,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陈正道这时才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方才本就一再强调两国邦交的重要性,谁知道现在他却反倒成了破坏两国邦交的‘凶手’。 而镇海,已拜倒在地,朝太后朗声道:“陛下,娘娘,臣认为,北海郡王如此羞辱吾国,臣既为大凉使节,蒙吾皇垂爱,授予全权,今日绝不堪受辱,恳请大陈陛下与娘娘,还我大凉一个公道!” 陈正道脸色铁青,心下有一种挖了坑将自己埋了的感觉。 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一切原以为水到渠成的事,最终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很是无措,猛地,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昨日……方先生就曾告诫过,今日乃是大凶之兆,这……竟是真的…… 陈正道身躯一震,方先生……神了啊。 还真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恨啊,可恨自己竟被糜益的劝说冲昏了头脑,竟没有相信方先生之言,现在……糟了。 他虽然仗着这天潢贵胄的身份,耀武扬威,也没人管得了他,可这一次不同啊,这一次牵涉到的是外邦,朝廷无论如何,总要给外邦一个交代吧。 本来是想借着这个借口整得陈凯之翻不了身,可没想到最后却是自己掉进了自己原本挖好的陷阱里。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所有人都懵了。 这事情的发展到现在,也是出乎太后意料之外,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见陈凯之还有镇海一脸无辜的样子,竟是哭笑不得。 可她毕竟不是没有见过风浪的普通人,很快便回过神来,随即道:“赵王……” 赵王徐徐出班,他的眉头皱得很深:“臣在。” 太后徐徐道:“此事,卿家看来,该如何是好?” 显然,这一次太后又想将这烂摊子交给赵王收拾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不是贤王吗?北海郡王你处置不处置?处置得重了,这也是你的事,平时北海郡王不是和你关系不错的吗?可若是处置得轻了,这显然就是堂而皇之的包庇了,你是贤王,这名声还要不要? 赵王也是心里纠结,犹豫了片刻,最终却只能道:“牵涉到了外邦,自然无小事,依臣之见,北海郡王需向大凉使节赔礼,再禁足王府三月,以示惩戒。” 这个处罚,不轻也不重。 可对于北海郡王来说,却比捅他一刀还难受,他可是天潢贵胄,最爱的就是面子,现在又是赔礼,又是禁足,想想到时洛阳城里多少人要笑话,他便想找块豆腐撞死。 镇海自然也清楚,此事只能点到即止,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太后与赵王殿下主持公道。” 说话间,他侧目,瞥了陈凯之一眼,二人四目相对,却很快地将目光错开,旋即,各自无事人一般。 先前那个要弹劾陈凯之的御史,现在也是面如死灰,忙拜倒道:“臣……有万死之罪。” 连郡王殿下都受了惩处,他还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心里才害怕,眼下还是主动的请罪,争取一个宽大处理才好。 太后透过帘子,冷冷地看了此人一眼:“你既为御史,畅所欲言,确实无可厚非,可如此这般无凭无据的造谣生事,可见德不配位,既如此,吏部依律,做出惩处吧。” 那御史已是脸色惨白,德不配位,这已是极严厉的申饬了,单凭这个评价,他这仕途和前程,只怕已到此为止。 而陈凯之,依旧是从容安静的模样,乖乖地退回了班中去。 第三百五十三章:总有刁民想害朕(5更求月票) 今日所发生的事,早在陈凯之的算计之中,虽然那故意陷害他的北海郡王没有受到太多实质性的惩罚,可这样的结果,对于陈凯之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一场廷议终于结束,陈凯之随着众人鱼贯出殿,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廷议,目前的感觉还不错。 陈凯之缓步而走,身后梁侍读则是叫住了他:“陈翰林。” 陈凯之回眸:“大人。” 梁侍读叹了口气道:“今日你还真是惊险啊,若是一着不慎,可就危险了。不过你的运气好,那大凉使节并不曾对你落井下石。” 陈凯之心里想笑,这镇海还不知有多想弄死他呢,只不过这镇海不敢罢了。 当然,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既然大家都只看到表象,他也只能一副侥幸的样子道:“学生至今后怕不已。” 梁侍读笑吟吟地道:“也没什么可后怕的,安分于自己的职事,便无所畏惧了。” 这当然只是宽慰的话,陈凯之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却还是点点头。 这时,陈凯之倒是注意到了那个匆匆而去的背景,只见北海郡王陈正道一溜烟地窜出了殿来,疾步朝着宫外走。 这一次,受到如此‘严惩’,令陈正道有如遭雷击,可现在,他却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做。 出了洛阳宫,外头早有马车候着,陈正道却直接命人解开了马,猛地一跨,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 在这安静而写意的北海郡王府的碧水楼里,方吾才凝望着窗外的景色,却毫无欣赏的心情,他的心里正忧心忡忡。 陈凯之那家伙,还真是没给他少惹事啊,可无论如何,那家伙也是他的师侄,事到如今,又该如何拯救呢?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这已不是实力不济的问题了,而是牵涉到的,乃是另一个国家,西凉国。 可这时,毫无预警的,突的见一个人影心急火燎地朝这儿赶过来,这人的口里还边叫着:“先生,先生……”; 这北海郡王殿下又来了…… 方吾才知道,北海郡王今日参加了廷议……莫不是…… 想到这里,方吾才的眉头便不由自主地升起忧色。 那陈正道匆匆地到了楼下,抬眼便看到了方吾才,口里还在大叫:“先生……先生……” 接着,他便疯了一般的冲进了阁楼里,蹭蹭的上了楼,气喘吁吁,一见到方吾才,他眸子的却在方吾才身上上下打量。 方吾才被他盯着心里发虚,心里苦叫,陈凯之那小子,莫不是什么都交代了? 哎呀,又小气,又没义气,这臭小子误我啊! “殿下……”虽是如此,方吾才却依旧是处变不惊:“如何?” “方先生!”噗通一下,陈正道跪了。 这天潢贵胄,大陈朝的郡王,如今毫不犹豫地拜倒在了方吾才的脚下。 “先生神鬼莫测,小王佩服!” 方吾才刚刚还在心里打着鼓,说没有一点心惊是假的,可现在…… 方吾才淡淡一笑,若是其他人见殿下如此,非要被吓得魂不附体不可,可方吾才却是反其道而行,生生受了他的大礼,好整以暇地坐下,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吹着茶沫,边道:“殿下,有话可以慢慢说。” “先生……”陈正道哭笑不得地道:“先生真是神了,昨日先生劝小王万万不可掺和此事,小王不但不听,反而误信了那糜益之言,结果……哎……谁曾料到,不但没有整治了那陈凯之,竟……还因此受过,那大凉使节真不是东西啊,他竟反咬小王一口,若是昨日,小王信了方先生的话,何至如此,方先生闭门不出,便运筹帷幄,小王误信人言,悔不当初啊!” 陈正道捶胸跌足地自责。 这一次确实是亏大了,其实真算起来,这惩罚并不重,可脸面是大啊,郡王府的脸都丢光了。 方吾才这才大抵明白了,叹了口气,才道:“时也命也运也,这是合该殿下有此一劫,殿下又何必自责呢?” 陈正道身躯一震:“只是……” 方吾才轻描淡写地道:“老夫不是早说了吗?殿下身边,有灾星……” “对,灾星,灾星,那陈凯之……” 方吾才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乃是殿下身边。” “身边……”陈正道忍不住道:“是谁?” “这……”方吾才笑了笑,这种事若是亲口说出来,公信力可就不够了,他只拧眉:“此乃天机,吾不可泄露。” 陈正道却是开始疯狂地苦思冥想起来,他的脑子里,飞快地筛选掉一切的人选,猛地,眼眸一亮,脱口道:“是糜益?” 方吾才忙道:“殿下可不要乱冤枉人。” “就是他!”此时,陈正道的眼里溢出了点点火光,咬牙切齿地道:“说起来,自他投靠了本王的门下,本王就没有遇到过一件顺心的事,这狗娘养的混账,难怪了。” 方吾才深深地看了陈正道一眼:“殿下还是再细细想一想才好。” 陈正道断然道:“没错了,这一次也正是他不断地嚼舌根,否则我怎会不听先生的话?哼,这狗一样的东西!此人晦气,本王非要将他赶走不可。” 赶走? 方吾才心里阴暗地想着,人赶走了怎么成? 于是他叹了口气道:“哎,殿下觉得他只是晦气?” 陈正道浓眉猛地皱起,道:“什……什么意思?” 方吾才叹气道:“原本这些事该当殿下自己去参悟的,也罢,老夫索性就说了罢。老夫想问殿下,陈凯之是什么?” “狗贼!”陈正道不假思索便道。 方吾才抚掌微笑:“不错,他就是狗贼,不过老夫问的是,陈凯之的身份是什么?” “翰林?” 方吾才拿起了案牍上的羽扇,缓缓摇动,却是神秘莫测的样子摇摇头。 “学子?” 方吾才这才停止了羽扇的摇动,欣赏地看了陈正道一眼:“殿下真是聪明,那么……那糜贤弟呢?” “学候!” “殿下,果然天纵英才,一点就透。”方吾才毫不吝啬给予陈正道溢美之词。 陈正道猛地身躯一震。 他脸色一变,经过方吾才的点拨,他突然一下子找到了这彼此之间的巨大联系,气恼地道:“这陈凯之和糜益二人是一伙的,他们狼狈为奸!” 陈正道气得发抖,死死地盯着方吾才,寻求答案。 方吾才手中的羽在虚空中一挥,用一种神秘莫测的口吻道:“殿下,这是一场惊天的阴谋啊,衍圣公府试图对殿下不利。” “果然!”陈正道脸色铁青,这方先生不点拨还好,一点拨,陈正道瞬时有一种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既视感,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就解释得通了,那姓糜的既是学候,为何要做本王的门客?还有……那陈凯之处处占了本王的先机,每一次本王要动他,只要沾了这糜益,就准要坏事。他们……这是要害死本王不成?本王做错了什么,他们……”陈正道嗓子颤抖:“他们竟如此险恶。” 方吾才一声叹息,徐徐起身,面朝着轩窗,留下一个神秘的背影给陈正道:“殿下的贤明,宇内皆知,老夫能观到殿下的天子气,难保这衍圣公府城中不会有人观到殿下的天子气,一旦殿下他日成了大陈天子,势必威震宇内,殿下允文允武,有吞噬宇内之心,到了那时,岂不是要效仿始皇帝的伟业?而一旦殿下一统天下诸国,衍圣公府岂不也是危如累卵吗?” 陈正道感觉很不可思议,可此时,却又觉得这一场精心编制的阴谋是如此的真切,他吓得颤抖:“先生……先生……救我。” 方吾才回眸道:“殿下以后要小心,任何事都需向老夫禀报,老夫在衍圣公府倒是有不少的关系,可是直通衍圣公府至高层,倒是可以想方设法打探一下,不过……既要打探,就需要人手和财帛……” 陈正道毫不犹豫便道:“先生需要多少,尽管开口便是。” 方吾才又叹了口气:“你将老夫当什么人了,什么叫做需要多少,老夫视功名利禄和那财帛如浮云焉。” “是,是,小王错了。”陈正道不禁道:“只是先生为小王打点,所费几何?” “也不过十万八万两银子而已。” 十万八万……还特么的是两。 陈正道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在淌血,这些日子,真如过山车一样,转眼之间,自己竟可以做天子,又眨眼之间,一场对自己这未来圣君的阴谋正在酝酿和编织。 他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对啊,自己就如太祖高皇帝一样,在得到天下之前,遇到了不知多少艰难险阻。 想着,他感激地看着方吾才,若不遇到先生,只怕他自己被人害死了,还尚不自知,便道:“先生,小王这几日就想方设法准备,请先生宽心。” 方吾才只留他一个高大背影,无喜无悲的脸上,那一双带着睿智的眼眸,遥遥眺望着窗外的亭台楼榭。 第三百五十四章:神圣使命(1更求月票) 陈正道心放宽了一些。 不知怎的,方先生虽依旧是那副淡漠之态,可他现在看着这方先生,没来由的令他感觉心里有了一些依靠。 看来,以后要多向方先生讨教才是。 不过今次吃了一次大亏,却也是因祸得福啊。 陈正道乱七八糟地想着,从前,他对自己的天命所归还有所怀疑,可是现在,他已确信无疑了,果然……自己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凡之人,想不到将来竟可以成就如此伟大的功业,他心里隐隐期盼起来。 于是他抬眸看向方先生,心里不免滋生出了一些感激。本王若无方先生,实是万古如长夜啊。 “先生……” 方吾才回眸,很轻巧地瞥了陈正道一眼:“怎么,殿下还有什么疑惑?” 陈正道道:“小王在想,这糜益竟勾结了陈凯之,想要谋害小王,此人是不能留了,不过他毕竟乃是学候,否则小王非要亲手剐了他不可,现在也只能将他赶出去作罢。” 方吾才摇摇头道:“殿下不必急着赶人,既然殿下慧眼如炬,已经洞悉了他们的阴谋,那么,又何惧之有呢?倒不如暂不揭穿他们,老夫到时自有用处。” 陈正道皱了皱眉,不过又觉得方先生说的话字字珠玑,没一句没有道理的,便道:“那个该死的死骗子,竟是戏弄小王,在他们眼里,一定是觉得小王愚不可及,不过幸好他们自以为自己聪明,却不知道小王更胜他们一筹。” 随即,陈正道想到了什么,眉目纠结地问道:“至于那陈凯之,方先生以为当如何?” 方吾才笑了笑道:“不如我们将计就计。” “嗯?”方先生的思维,总是令陈正道有时候觉得无法企及:“先生什么意思?” 方吾才道:“殿下,他们既然有意谋害殿下,殿下已经洞悉了他们的阴谋,那么为什么不借机接近他们,向他们示好,暂时先麻痹住他们?比如……离间计!” “离间?”陈正道的脸上依旧浮着不解。 方吾才笑吟吟地道:“这陈凯之和那糜益二人里应外合,殿下不如突的对陈凯之示好,那糜益此时会怎样想呢?” 似是被一言惊醒,陈正道恍然大悟地惊道:“小王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小王先引起这糜益的疑心,最后让他们狗咬狗?” 方吾才眯着眼道:“殿下真是有大智慧的人啊,果然是一点就通。” 陈正道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接着冷哼一声:“若非先生,小王怎么能洞悉这阴谋呢?好极了,小王这一次便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陈正道想着自己将要整治那两个可恨的家伙,心情不禁又大好起来,随即便起身,向方吾才告辞。 出了碧水楼,便见那糜益焦灼地在外等待了,他一见到陈正道出来,心急火燎地来行礼道:“殿下,学生惭愧,是学生思虑不周。” 陈正道恨不得直接剐了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可想到自己未来的神圣使命,又按捺住怒火,平静地道:“罢了,本王细细想来,本王与陈凯之,也算是无冤无仇,何况这陈凯之也向本王澄清了误会,本王大人有大量,此事就作罢了。” 糜益却是呆了一下,忍不住道:“殿下……这口气怎么能咽的下,他一个小小的翰林……” 陈正道心里冷笑:“到现在你还想害本王?” 他的面上却是笑吟吟道:“好了,这件事已过去了,上一次,那陈凯之武试,竟没有一匹良驹,本王很愿意和陈凯之交个朋友,他今日也对本王推心置腹,哈哈……你在本王的马厩里挑选一匹宝马送去给他,就……”陈正道微微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下了血本:“就将那匹‘白麒麟’送他吧。” “啊……”糜益的脸唰的一下涨红了,这可是殿下最心爱的宝马啊,乃是边镇的吴都督赠给殿下的,据说花费了重金,自西域的商贾那儿求购,万里挑一,殿下怎么转过头,就送给陈凯之…… 陈正道见他面色惨然,心里又是冷笑:“果然露出马脚了,你一定意想不到本王会突然对这陈凯之如此关照吧,此时是不是在想,那陈凯之向本王坦白了什么?呵,不急,看本王如何慢慢的戏弄你。” 陈正道拉长了脸道:“本王说了什么,你照做就是。” 糜益本想再劝说一二,可看陈正道的脸色,到了嘴边的话只能又吞了回去,面色又青又白,却还是不断点头道:“是,是……” ………… “公子,公子……你看这马……这马真漂亮。” 今日乃是沐休,难得的,陈凯之睡了个懒觉,却在这时,听到小烟在院落里欢快的声音。 “公子,有客人来了呢。” 陈凯之听到有客人来,便一轱辘趿鞋而起,心里嘀咕,这个时候,什么人来呢? 他整了衣冠开门,却是脸色微微一冷。 竟是糜益。 却见糜益此时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这马极为神骏,高大无比,每一块肌肉,都匀称无比,陈凯之甚至忍不住赞叹,这是马中贵族啊。 只是再看一眼糜益,陈凯之的脸色就不甚好看了,霎时便恢复了平淡,徐步上前道:“糜先生,不知有何见教?” 糜益的脸色很难看,他实在不愿和陈凯之打任何交道,因此,虽是想笑一笑,只是这笑却比哭还难看:“吾奉北海郡王之命,特来赠马。” 陈凯之吓呆了。 我去,这一定有阴谋吧,北海郡王那厮,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好心? 他连忙摇摇头道:“谢过郡王殿下的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 糜益却是道:“吾只是奉命行事,这是殿下的意思,此马,吾便留在这里了,告辞。” 他居然很痛快地放开了马绳,转身就走。 陈凯之愣在原地,此时大脑飞快地运转,似乎是在思考,这北海郡王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 谁料那糜益走到了院门,突的回眸,冷冷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他日,老夫还会向陈子请教。” 他故意将陈子二字咬得很重,这意思仿佛是说,你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学子罢了。 说着,他再不停留,匆匆而去。 “公子,公子……”小烟雀跃地看着这马,波光粼粼的眸子,带着无比欢快的情绪:“这马……真是郡王送的?真是好马,奴……奴在东山郡王府的时候,也不曾见过这样神骏的马儿,那北海郡王殿下真是好人,他待公子可好了。” 陈凯之顿感汗颜,这话若是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他很小心地围着这马转圈,总是觉得这马或许有什么问题,是偷来的御马,然后想要栽赃?又或者,这马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想,越不对劲啊。 足足看了很久,却找不到什么头绪,陈凯之索性抓了马鬓,旋即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坐上了马背,这马前蹄刨地,接着希律律地扬起前蹄,人立而起。陈凯之感受到这马身上充斥的力量,死死地坐在马上,顿感一股豪情自体内油然而生。 难怪古人爱良驹,甚至花费百金千金去求购,原来一匹好马,会给人这种奇妙的感受。 他安抚住了这白麒麟,方才翻身下来,小烟看得眼睛都痴了。 小烟一脸期待地问道:“公子,这马养着吗?” “养着吧。”陈凯之点了点头。 无论那陈正道弄什么鬼名堂,可人家送了这么一匹良驹来,自己难道将这马赶出去?这是犯罪啊,陈凯之一直想寻觅一匹良驹,不过市面上的马大多都是驽马,真正的良驹,都是那些豪族养着的,那是真正价值不菲的好马,可这些豪族,却绝不会卖马,陈凯之想买,也买不着。 而眼前这马,比寻常的宝马似乎更矫健得多,陈凯之抚摸着它油亮的毛发,已是爱极了。 陈凯之想了一下,便道:“不过,这里想养也养不成,得送去飞鱼峰养着才好,让人在山门下盖一个马厩,还得专门雇请两个熟练的马倌。” 陈凯之大致算了费用,也不禁咂舌,这七七八八算下来,除此之外,还需给这马准备精饲料,一个月的花费,足够自己和师兄天天吃许多只鸡了,这才是真正的奢侈啊。 完全看不出陈凯之脸上那肉痛神色的小烟却是神往道:“公子总说飞鱼峰,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搬去那里,奴也很想看看,那飞鱼峰是什么样子。” 陈凯之见她俏皮的模样,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怜爱:“下月怕是就要住进去了,不过那儿许多东西还需要收拾,更需要雇请一些仆役,那地方太大了,若是没有人照料起居,也是没法儿住的。” 小烟小鸡啄米地点头:“嗯嗯……” 陈凯之的目光,随即又落在了这匹神驹上,心里不由想,以后住在了飞鱼峰,拿这马来代步,这可真比坐任何官轿都要拉风十倍百倍了。 至于那北海郡王是否拿这马打什么坏主意,到时候再行应变吧! 8) 第三百五十五章:看你骨骼清奇(2更求月票) 陈凯之渐渐发现,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富人的开销有多大了。 仆从虽然买来得便宜,可你却得养着,这得需要钱吧,白麒麟这样的千里马,虽是别人所赠,可开销也是惊人啊。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意想不到的花费。 不过,幸好现在的他已有了赚银子的来源,不再是从前那个空无一物的穷小子。 而今除了支付飞鱼峰继续营造的所需之外,陈凯之手里还有几万两银子,而金陵那里的分红,也是愈来愈多,虽然许多银子砸去再投资,可这一笔笔的数目却还是惊人的。 唯一让陈凯之心里踟蹰的,便是那北海郡王了。 这北海郡王究竟为何送马呢,到底有什么阴谋呢? 陈凯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啊。 虽然陈凯之一直奉行见机行事,随机应变的心态,可这世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人就怕防不胜防啊! 不过这白麒麟是难得的好马,正常人也不舍得不要,陈凯之实在爱极,暂时先放在了邓健租住的院里养着,一面招募马倌,让人在飞鱼峰修建马厩。 小烟甚至生怕这马丢了,一宿都睡不着,隔三差五出去院里看看。 陈凯之次日见她一对熊猫眼,不由哭笑不得,心里却在感慨,还真是单纯的孩子啊,而自己城府就深了许多,总是惦念着那北海郡王的图谋。 昨天在宫里,这北海郡王才在他这里吃了亏,现在突的就送了良驹来给他,这让陈凯之如何想得通? 他深知北海郡王的性格,很有可能是个陷阱呢。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因此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小心。 小心归小心,但是这日子依旧是过下去了,邀了师兄,便一起早早的赶去当值。 只是刚踏进翰林,梁侍读便急急地催促道:“凯之,快,入宫,内阁陈公唤你去说话。” 陈凯之不禁一愣,旋即说道:“我还未点卯呢。” 梁侍读一脸焦急地道:“老夫已替你点了,陈公有命,你还敢耽误吗?” 陈凯之只得点头,便匆匆忙忙地入宫去。 他先到待诏房候着,过了一会儿,便有书吏来道:“哪个是陈凯之?” 这态度依旧倨傲,口吻里带着冷漠。 堂堂的翰林官进了宫,就一钱不值起来了,不只是宦官们趾高气昂,便是内阁的小书吏,态度都拽得不行。 这些书吏,大多数都在内阁里公干,和内阁大学士们是时常接触的,他们才是沟通内阁的桥梁,就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宦官,确实一般的翰林不敢得罪,因此他们完全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陈凯之起身,抬眸道:“下官在。” 只是他抬起眸,看到这书吏的时候,却是一呆……是王养信! 这家伙竟然做了书吏! 自古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当然,陈凯之也没将王养恩当做仇人,只是不喜欢王养信这种人罢了。 可王养信就不同了,他心里对陈凯之是厌恶透了,几乎说是憎恨也不为过。 因此王养信冷冷地瞥了陈凯之一眼,旋即将心里不快挥去,面无表情地朝陈凯之努努嘴道:“走吧,陈公有请。” 陈凯之便也假装不认识他的样子,颔首随这王养信出了待诏房。 等一出了待诏房,王养信就板起了脸,嘴唇轻动,面上是规规矩矩的,口气却是非常的冷:“哼,想不到吧。” “想不到什么?”陈凯之自然知道王养信是恨透他的,不过他倒显得很是淡定,含笑着瞥了王养信一眼,完全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 王养信朝陈凯之呵呵一笑,满是嘲讽又带几许得意地说道:“想不到我入了内阁。” 他这又是开始要装逼了吧。 陈凯之似乎已经在习惯中免疫了似的,却是一笑,这笑中带着恬然:“哦,入了内阁,莫非做了学士?” “……” 王养信本想说的是,我王某人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中不了文试,可以去尝试武试,中不了武试,可以被安排进内阁,来做文吏。 可是话没说出口,就被陈凯之的一句话堵得犹如鲠在刺,竟是再无法开口装逼了。 王养信憋得难受,铁青着一张脸,最后咬牙切齿地道:“据说邓健要和那贱妇成婚了?呵……真是奸夫妇……” 说到这个,他仿佛自己受了巨大的羞辱般,自己的女人,居然要嫁给别的男人。 这让他无法忍受,面色变得极度难看起来,那一副要吃人神色,像是自己被人给背叛了一样。 此刻,他显然忘了,当初写休书的,正是他自己。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这不正是学王兄促成的吗?” 王养信冷冷地挑眉道:“什么意思?” 陈凯之朝王养信淡淡一笑,笑意自然满是讥讽之意。 “当初你们王家,不就是觉得刘家不过是学官,没有什么前途,所以才休了刘氏吗?而如今,恩师已贵为翰林侍读学士,你呢,不过是个举人,小小举人,能有什么前途?可我师兄不同,师兄堂堂翰林修撰,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何况师兄与师姐两情相悦,所以……” 王养信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嘴角隐隐抽了抽,深眯着眼眸瞪着陈凯之,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所以什么?” “所以,你算老几?人家欲成百年之好,与你何干?轮得到你来多嘴多舌!”陈凯之毫不客气地道:“师姐已经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了,你们只是陌生人而已,所以你还是闭嘴吧。” 对别人,陈凯之还晓得客气,可对王养信这种分明是自己无耻,铸成大错,却还不知悔悟的人,陈凯之半分客气都没有,口气冷漠,态度凛冽。 王养信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气呼呼地道:“陈凯之,你不要忘了,我现在乃是内阁的文吏,我的父亲,还是兵部侍郎,你们……如此辱我,我非要你们好看不可。” 说话之间,已到了内阁,王养信倒是极聪明,一到这里,便顿时住口,面色也是恢复如常,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陈凯之也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再不跟王养信多说。那王养信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去而复返,他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陈公请你进去说话。” 陈凯之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目光,再不理会眼眸顿时给气得快要冒火的王养信,便信步进入了一处公房。 走进这公房,陈凯之便见陈一寿高坐于此,此时,他正垂着头,直直地盯着一份公文沉吟不语。 陈凯之行礼道:“见过陈公。” 陈一寿依旧是默然无声,却是伸出了手,手指伸出,朝下点了点,示意陈凯之坐下。 陈凯之便跪坐于侧。 陈一寿依旧是皱眉看着那公文,随即道:“养信。” 王养信一直垂立在公房之外,听到陈一寿叫他,连忙走进来:“在。” 陈一寿淡淡道:“兵部的钱粮开支,为何这里少了一块?你去兵部问问清楚,还有,给光禄寺下个条子,令寺卿朱时正正午来,老夫有事问他。” “是。”王养信忙告辞而去。 陈一寿这才抬眸,看着陈凯之,面上微微泛起一丝笑容:“陈凯之?” 陈凯之忙道:“是,学生正是。” 陈一寿便颔首:“今日,我见了翰林大学士,说你在待诏房事务熟悉得很快,是极聪明的人,平时也还算谦虚谨慎,不错,你有才学,却不骄不躁,这是很难得的事。” 人都是喜欢被表扬被夸赞,可一般听到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这样夸奖自己,陈凯之却是觉得心里发寒。 卧草,一般情况之下,这句话之后,不是该一句但是,就应当是,现在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了。 陈凯之正色道:“陈公谬赞,下官不敢当。” 内阁大学士,亲自召见一个小修撰,这本就是极罕见的事,这就如,上一世的总,会没事找一个办公厅的小科长来谈心吗? 所以陈凯之显得极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此时,陈一寿微笑道:“老夫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这样的年轻人,便是璞玉,好生雕琢,将来必定能大放异彩,你的那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老夫就曾拜读,很好,这才是经世的学问啊,可见汝并非只是死读书的书呆子。” 陈凯之已经感觉自己吓尿了。 还夸? 这下要糟了。 他可是久闻内阁的四个大学士之中,陈公的脾气是最坏的,就算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那位翰林大学士,也没少被责骂,没理由这位陈公特意将自己找来,就是为了狠狠的夸奖一番。 陈一寿捻着胡须,突的道:“嗯?你既来了,想必口干舌燥吧,怎么不喝茶。” 陈凯之座前,早就有斟好的茶水。 陈凯之只得抱起茶盏,轻抿一口,这茶倒是津甜,可惜,陈凯之的心里却是苦的。 陈一寿也呷了口茶,这才又继续道:“勇士营的事,你可知道吗?” 他带着几许笑意看着陈凯之,却是一副考教的意思。 第三百五十六章:打铁还需自身硬(3更求月票) 对上陈一寿带笑的眼眸,陈凯之想了想,才道:“勇士营乃青州本地乡勇组成,元祐十七年,北燕侵入,势如破竹,当时主政的杨彪杨公力主决战,乃命人至青州募兵,组建勇士营,此后,勇士营屡建奇功,以区区六千之众,杀贼数万,方才解了洛阳之围。此后勇士营被并入禁军,成为特殊的存在,所有的官兵,俱都是父死子继,可渐渐的,他们仗着自己的军功,渐渐骄傲起来,一直到如今,已发生了数十起扰民之事了,朝廷念他们祖上的功绩,并没有惩戒他们,虽是极力约束,可是效果却是甚微。据说,这勇士营,不只是军纪败坏,便连操练,也早就疏懒下来,营中竟无敢战之士,除了乐于私斗,却是怯于国战,七年前,朝廷曾命他们前去剿匪,谁料四五千人,竟被千余流寇打的落花流水,死伤甚重,自此之后,羽林卫便不承认这勇士营隶属于羽林卫,而勇士营更加难以管束了。” 陈凯之对勇士营也算是有所了解,陈一寿像是很满意的样子,笑了笑道:“不错,朝廷这些年都在徐徐的对勇士营缩编,而今也不过将其规模,降至六七百人而已,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天子和太后头上的顽疾,陈凯之,你果然是熟读经史,不错,不错。” 尼玛,陈凯之心里忍不住想骂人,是个翰林都熟读经史好吗,这有什么不错的?这陈公,还真是逮着机会就对自己一阵猛夸啊。 他越如此,陈凯之的心里就越是发寒了,整个人更加紧张起来,这是挖坑要埋了他的节奏啊。 此时,陈一寿又道:“若是你,此事当如何解决才好呢?” 被问到这个问题,陈凯之很斩钉截铁地道:“裁撤!” 陈一寿又点头:“不错,裁撤了,就一劳永逸的解决了问题,不过……虽是如此,可想要裁撤,却不容易啊,你可知道勇士营有一个小伍长,此人叫许杰,是个不起眼的人,是不是?” 陈凯之不知陈一寿为何特意要提起此人,便露出不解之色地看着陈一寿,一副等陈一寿说下去的态度。 “可就是这个人,他的祖父,就曾在洛阳之战时,背着当今荣国公的父亲脱离了战场,当时我大陈的军马与北燕军鏖战,一支北燕军竟是突袭了荣国公的大营,可若不是这小小伍长的祖父,荣国公只怕早已死了,到了现在,荣国公府,可还记得这份恩情,你……能明白老夫的意思了吗?” “这样的事例,实在太多太多了,何况当初勇士营,不少立下大公之人,如今都被封为了公侯,他们虽已不在勇士营了,可多多少少,对于勇士营,还是颇有感情的,一旦裁撤,他们表面虽不会说,可心里不免会觉得遗憾,甚至觉得朝廷过于苛刻,这于以后许多事无益。” 陈凯之点点头,这……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往细里想,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恐怕根本的问题就在于,当今朝廷的局势比以往的时候更复杂,太后与赵王都希望争取到更多从军中的支持,正因为如此,所以谁也不愿开这个先河,做伤人感情的事吧。 如此一来,没有人肯做这个恶人,这勇士营,自然而然也就愈发的不可收拾了。 陈一寿叹了口气,接着道:“就在不久前,他们又是肆意打砸,伤了不少人,可朝廷要追凶,这勇士营上下,到现在,还没有查明那些领头肇事之人,你看,陈修撰,这样下去,可如何得了?” 突的,陈一寿深深地看着陈凯之,换上了认真之色,道:“而你,文武双全,不但是翰林修撰,更是崇文校尉,朝廷思来想去,非要有一个雷厉风行之人,整肃一下勇士营,所以……老夫已经上奏,命你来教化勇士营了,你看,如何?” 陈凯之心头猛地一挑,忍不住在心里道:陈公,你这是坑我啊,这一群抱团无法无天的家伙,我如何教化? 这尼玛的若是教化有用,还要军纪和王法做什么? 陈一寿见陈凯之一脸不乐意的样子,似乎也知道这确实有点坑人了,转而又微微一笑,道:“老夫其实也知道这里头的难处,可正因为难,方才借此来磨砺你,你的履历,老夫是看过的,何况崇文校尉对此本就是责无旁贷,命令,明日就会下达了,至于如何教化,怎么整肃,这……老夫不干涉,兵部也不干涉,你自己拿捏就是。” 什么? 不干涉更坑,就等于所有人都置身事外,然后让他陈凯之一个人跑去跟几百个目无王法的死丘八讲道理,一直等到下一次,这群该死的丘八再滋生出什么事端,然后论起责任的时候,陈凯之就被推出来把黑锅背了。 陈凯之几乎已想好这么一个程序了,心里叫苦,便道:“陈公,上宪有命,下官自然不可不遵,只是下官在翰林院,尚有公务,只怕分身乏术。” 陈凯之只想着找个借口避祸,陈一寿却是淡淡道:“莫非你希望老夫暂停了你在待诏房的职责?” 这老狐狸…… 陈凯之怎么不明白这意思?暂停了,他就得乖乖去做一个武官了,然后每天和一群丘八愉快的在一起厮混吗? 陈凯之只好摇摇头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陈一寿似乎也知道该见好就收,事实上,他给予陈凯之的,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全是因为勇士营已经不得不去过问了,可问了又没什么用,不得已之下,只好找个人来搪塞罢了。 找到陈凯之,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因为兵部所奏陈的所谓‘教化’,大家都知道绝不可能完成,既然完不成,谁肯去触这个霉头?何况想要教化,只能让文官去,可武官都约束不住勇士营,何况是文官呢? 唯有这个陈凯之,既是翰林,又兼着一个崇文校尉的差遣,现在就差一个可以做这事的人,你也别谦虚了,就你了! 是以,陈一寿又和颜悦色起来,这就好像,两军阵前,你让人做敢死队,冲杀在最前,明知对方是十死无生,所以总要好言宽慰一下,陈一寿道:“不妨如此,往后待诏房没有重要的事,你可以不来当值,老夫会和你的上官下条子,使你可以心无旁骛地放手去做,好好干,此事成了,就是大功一件,老夫会亲自上疏保举你。” 他还有选择吗?陈凯之只好道:“是。” 接着,陈一寿大手一挥:“好了,你且退下吧。” 陈凯之便心里郁郁地告辞而出。 只是看着陈凯之离开的背影,陈一寿却是有些恍神。 他的心里不禁有些遗憾。多单纯的一个年轻人啊,原本这仕途上大有可为,前程似锦,谁料无端的飞来了这个横祸。 也罢,这便是命啊! 接着他又垂下了头,身为大学士,日理万机,一个小小翰林的前途,于他来说,实在是没必要搁在心里,就如寻常人,谁会关心地上的蚂蚁如何觅食,或是关注它的未来? 对于陈一寿而言,手头的任何一件事,所牵涉到的人和事,都比一个陈凯之来说,要重要得多。 陈凯之心情复杂地回到了待诏房,那梁侍读便笑吟吟地凑上来道:“凯之,陈公为何见你?” 陈凯之便如实相告。 梁侍读却是听得脸都变了,他平时对陈凯之颇为照顾,可转眼之间,脸色就变得微微有些冷了。 当初他以为陈凯之背后有人,否则怎么会翰林大学士亲自下条子让陈凯之进待诏房呢,正因如此,所以梁侍读没少关照陈凯之。 可现在,梁侍读突然意识到,这陈凯之的背景,未必有多硬。若真有什么过硬的背景,如何会转眼之间就被发配去教化那劳什子的勇士营? 现在看来,此人的仕途……完了。 梁侍读已经可以断言,在这朝中,任谁都知道,这勇士营就是个马蜂窝,谁沾了谁就得完蛋,想想看,若是下个月,这些该死的丘八又在哪里滋事,闹得京师哗然,结果会如何? 结果你陈凯之首先就得背着一个办事不利的锅啊,到时朝廷追究,你这翰林修撰就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 心头转过许多的思绪,梁侍读别有深意地道:“噢,凯之啊,陈公看来对你殷殷期望,你……可不要令他失望啊。”这明显的疏离感,跃然于梁侍读的脸上。 陈凯之怎么会瞧不出来?仕途官场,其实本就如此,世态炎凉的事多了去了。 陈凯之便道:“是,多谢大人指教。” 坐在附近整理着公文的几个翰林,顿时也开始偷偷的挤眉弄眼起来,这待诏房里,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陈凯之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跪坐得笔直,垂着头,心里若有所思,外界的事,其实于他而言不重要,因为人心如此,你做得好,他们自然会逢迎和关切你,你做得不好,便是再如何与他们打交道都没有用,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 最近老虎身体不大好,所以不大敢熬夜太厉害,更新就有点不定时了,抱歉了,希望大家能谅解! 第三百五十七章:有钱能使鬼推磨(4更求月票) 陈凯之凝眉,显得很认真,他在铺好的纸上涂鸦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有时皱眉,有时摇头。 勇士营啊。 一群由渣渣们组织起来的凶名在外的团伙,多半在这个时代,属于的代名词,真的可以教化吗? 可是现在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那么,就试试看吧。 今日和其他时候不同,下值的时候,以往那梁侍读都会亲切的唤陈凯之下值,而今日,梁侍读却是径直走了。 令深知人性的陈凯之,也不禁在心里感叹,官场炎凉,真如这变换不定的天气啊。 回到了翰林院,似乎因为消息已经传开,几乎每一个人都用古怪的表情看着他,陈凯之耳目灵聪,所以这背后的窃窃私语全都落进了他的耳里。 “这陈凯之,起先以为得到了大学士的关照,可现在看来,却只是空穴来风,若是当真有人关照,怎么会让他去教化勇士营。” “这分明是有人让他来做垫背吧。” “将来勇士营出了什么差池,他必定难辞其咎。” “倒是可惜了,分明是状元出身……” “勇士营那些人冥顽不化,不将他吃了就不错了,竟还想着教化他们。” 陈凯之对于这些流言蜚语,一概不理,其实他也知道,这个的难度实在是太高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翰林而已,只能奉命行事。 这一路回家,身旁的邓健都是长吁短叹的,反而是陈凯之宽慰他:“放心,事情并没有这样坏,那勇士营总还是人,又非禽兽……” 邓健大叫道:“他们便是禽兽。”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凯之哑口无词了。 好吧,看来这风评实在太糟了。 陈凯之也只是一笑,便不再做声。 现在他身负教化之职,次日一早,陈凯之没有如常的跟邓健一起赶去上值,吃过了早点,他便翻身上马,骑着他的白麒麟出了家门。 这还是陈凯之第一次骑马上街,不得不说,骑着这样的骏马行走于街市,倒是当真拉风无比,不过陈凯之要去的地方,就不太拉风了,乃是驻在上林苑的勇士营。 上林苑方圆数百里,囊括了苑林、别宫、学宫、还有如棋盘错落的禁卫军营,陈凯之已问明了大致的位置,骑马绕道到了学宫南侧,一个营地方才映入眼帘。 这营地倒还算干净,附近也没有斥候巡营,陈凯之一路打马到了辕门,呃……有些尴尬,连个守卫都不曾有! 等进入了营中,方才勉强看到几个敞着衣衫纳凉的汉子,这几人在阴凉处说着闲话,陈凯之进来后,他们只抬了一下子眼,便爱理不理了。 陈凯之只好下马,拉着马绳上前道:“敢问这儿可是勇士营?” “瞎了你眼咧!这里不是勇士营,还有哪里是勇士营?” 这几人依旧懒洋洋地靠着墙坐着,口里带着浓重的乡音。 陈凯之哂然一笑,很没素质和道德的样子,他道:“吾乃羽林卫崇文校尉,奉旨……” “奉个鸟旨,要宣读旨意,去那儿,我等都是小卒,奉旨做什么?” 其他人都呵呵的笑起来。 这表情,很欠揍。 陈凯之早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心里还是想起了师兄的评价:“禽兽啊。” 转过头,便朝那人所指的方向而去,那里是一个官所,陈凯之将马系在了马桩上,踱步进去,便见一个文吏软哒哒地趴在案上哈欠连连。 陈凯之只好咳嗽一声。 这文吏醒了,可只看了陈凯之一眼,便又想俯身睡下。 陈凯之连忙道:“这里的武官何在?” “耍钱去了。”文吏没好气地道。 见这文吏没精打采的样子,陈凯之便寻了一把椅子坐下,才道:“拿营里的花名册给我看看。” 文吏像是猛地清醒了一般,已经意识到来人有些不太简单,于是抬眸,上下打量着陈凯之,道:“你是何人?” 陈凯之道:“我乃羽林卫崇文校尉,奉旨节制勇士营。” 文吏便古怪地看着陈凯之,又或者说,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陈凯之,良久才道:“大人有钱吗?” “什么?”陈凯之更奇怪地看着文吏。 这文吏便怜悯地道:“大人来此,这分明是被人报复了啊,大人,你得罪了兵部还是羽林卫的那个大人?其实大人也不必怕,这等事,也是常有的,学生倒是认得一些人,可以动用一些关系,将大人调任到其他地方去,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人若是有几千两银子,这事儿不难!” 卧草,你还来安利我了? 陈凯之目瞪口呆,随即拉长了脸:“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是来节制勇士营的。” “噢。”文吏这时看陈凯之的表情就不再是怜悯了,而是……像看一个傻瓜,他笑了笑道:“学生杨光。” 陈凯之挑眉道:“这里就只有你?” 杨光道:“其他的几位大人,都比较忙。” 陈凯之便道:“你去请他们来。” 杨光却是忙摇头:“不,不可。” 陈凯之瞪着他:“为何?” 杨光脸上显露着惧色,道:“会挨揍的。” “……” 陈凯之已想到了什么,不禁道:“军营中可以聚赌吗?身为武官,竟可以擅离职守?” “这……” 不过陈凯之的愤怒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他知道,训斥一个小文吏没有意义,便道:“花名册可有吗?” “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陈凯之道。 杨光伸手道:“去取有些不便,大人赏几个钱,小人可以勤快一些。” 陈凯之感觉这个世界疯了:“你不怕军法?” 杨光摇摇头:“因为小人也是青州人。” 陈凯之皱眉道:“什么意思?” 杨光笑吟吟地道:“大人用军法惩治了小人一个,整个勇士营今日就要哗变了。” 圈圈你个叉叉。 陈凯之心里恼火,他终于知道勇士营的问题关键所在了,你尼玛的,一窝人都是一伙的,从武官到小卒再到文吏,这一个个,都异常的团结。 这在官场,叫做乡党,大家依靠着同乡的关系,抱团在一起,对于任何外乡人都极端的排斥,自成一个体系,一个人有了麻烦,几百上千人互保,见谁撕谁。 而文人的乡党,倒还罢了,偏偏这武人之间的乡党抱团起来,就更厉害了,何况这勇士营,本就是特殊的存在。 陈凯之今日若是打了杨光,就等于和数百上千个勇士营官兵成为了死敌,说不准今天他们就要哗变,然后不出意外的话,朝廷对于这些又闹事的勇士营官兵,只好采取息事宁人,法不责众的态度,总不能这数百上千人一起处置了,而陈凯之作为崇文校尉,办事不利,自然会受到狠狠的申饬,甚至直接背了黑锅,罢官滚蛋。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被他们赶走的钦差或者是上官一茬又一茬,以至于连杨光这样的一个小文吏,都如此的嚣张跋扈。 陈凯之笑了笑道:“你好歹也是读书人,何至于如此不顾斯文体面。” “我没读书啊。”杨光很认真地道。 陈凯之诧异地道:“你没有读书,何以做书吏?” 杨光很理直气壮地道:“因为书吏清闲,俸禄也多一些,我爹出了很大的力,使了不少钱……” 大字不识的书吏…… 陈凯之感觉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好容易的才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他终于知道,这里……绝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或者说,这里是一个完全没有军纪也不能用常理来猜度的地方。 陈凯之摇摇头,心里却是认了,好吧,被你打败了。 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只好从钱袋里掏出了几个铜钱,边道:“这是赏你的,想来你大字不识,让你去翻故纸堆,也是不易,去吧。” 杨光接了钱,顿时喜笑颜开起来,喜滋滋地道:“谢大人赏。”接着一溜烟的走了。 过不多时,他去而复返,手里捏着一个油腻腻的名册。 陈凯之接过,这名册受潮严重,不过好在字迹还能辨认得清楚,勇士营现有的七百三十二人,都在此。 陈凯之抬眸道:“这七百三十二人,可多健在吧。” 杨光想了想才道:“这个,我也不知,只知道大致常在的,只有三百多人,其余的,有的年纪大了,回去抱孙子了,还有的,你也晓得,其实早就因病死了。” “死了?” “这不是有空额吗?若是报备上去,就没俸禄了。” 好吧,这是空额…… 陈凯之便拧着眉头道::“这么说,实际上,只有三百多人?” “理应如此吧,我又不会数数。”杨光振振有词地道。 陈凯之哭笑不得,三百多人,居然也曾成了一个营,要知道,羽林诸卫,大营有八千人,便是小营,实额也在三千左右,你妹的,这群孙子占着茅坑领着俸禄,他居然回去抱孙子? 陈凯之竟发现,自己居然没有生气,或许是因为,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过最糟糕的情况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这又是什么阴谋?(5更求月票) 陈凯之已是无力吐槽,不过他还算淡定,要做一件事,需得有耐心,凡事都不能急于求成,一步步来就是。 他看着杨光,沉吟片刻道:“噢,既如此,给本官提出一个告示吧。” “告示?” 杨光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对这个校尉印象还不错,从前朝廷也会派人来,一听到自己要钱,顿时火冒三丈,有人喜欢摆官威,有人呢,满口都是大道理,直到收拾了他们一顿,这些人要嘛就赶紧想尽办法调任他处,要嘛就装了孙子,也跟着大家一起混着,到了时间赶紧滚蛋。 可这位年轻校尉,一看就是文质彬彬的,既不摆谱,掏钱的时候虽也问了一下,显得诧异,可拿钱的时候却很痛快。 所以杨光听说陈凯之又要找自己办事,便踟蹰着,搓着手,想着这一次是不是给陈凯之免一次单。 陈凯之似乎一眼洞悉了他的心思,道:“你去取笔墨来。”说着,又掏出几个铜钱。 “好嘞。”杨光顿时觉得自己龙精虎猛,如饿虎扑羊一般捡了钱,火速地给陈凯之取了笔墨来。 陈凯之开始疾笔狂书,一面道:“想必营中也没几个人识字吧?不过不打紧,这告示贴出来,还得请杨书吏帮着唱喏一下,要广而告之。我现在一个一个跟你讲,你记牢了。” 陈凯之又一面将自己的告示给这杨光念了,杨光牢记在心,陈凯之方才搁笔,杨光笑嘻嘻地道:“小人记住了,大人这是准备要走?” “是啊。”陈凯之颔首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既然你们都忙,本官留在这里也是无益。” 杨光倒是客气了,笑嘻嘻地道:“小人恭送大人。” 说着,堆笑陪着陈凯之出了这官所,嘴里还很客气地道:“有空要常来啊。” 陈凯之听他的话,倒仿佛像是,有空要常来光顾的意思。 他正想说和杨光也客气几句,走出了门,脸色却是变了,皱着深眉道:“我的马呢,我的白麒麟呢?” 那系马桩还在,可是他的白麒麟早就不见了踪影。 方才陈凯之还觉得这勇士营虽然很不怎么样,可自己还能接受,毕竟世界如此美好,人应该开心才是。 可特么的,他的马呢? 杨光也忙道:“是啊,是啊,马呢?” 陈凯之摇摇头,这一次掏出了一个碎银子给杨光。 杨光忙接了银子,看着银子,笑了笑,而后整个人顿时和陈凯之同仇敌忾起来,放声大吼道:“缺德不缺德啊,王阳、耿昌,你们生儿子烂眼是不是,这可是咱们的崇文校尉大人,初来乍到,你们偷人马做甚?” “丢人啊!”他扯着嗓子继续大吼:“真是丢人啊,快滚出来!” 他这一吼,许多营里的帘子便卷了起来,露出了一双双的眼睛朝这儿看来。 终于,有两个军汉牵着白麒麟一副不满的样子来,其中一个道:“吼什么吼,不就是借他的马玩一玩嘛,什么叫偷?” 杨光正色道:“将马还给校尉大人,咱们青州勇士营的男人,可以蒙、可以拐、可以骗,可以抢,就是不能偷,丢人。” “啊呸……”一个人吐了口吐沫在地上,表示对杨光的不满。 终于,还是将马放了。 陈凯之也没说什么,直接翻身便上了马。 杨光手里掂了掂银子,笑呵呵地道:“大人,不要往心里去,只是小误会。” “我知道。”陈凯之道:“那么,再会了。” “慢走啊,不送,大人仔细脚下,大人常来啊。”陈凯之已策马而去,杨光伸出手,依旧殷勤地朝陈凯之摆手。 等陈凯之走远了,他便去取了陈凯之所书的告示,张贴在官所外头,随即又取了铜锣,锵锵锵的敲打起来:“来来来,宣读文告了。” 方才那王阳和耿昌二人便又走了回来,他们瞧着文告,可惜文告不认得他们,三三两两的人来了,围成了一个圈,还有一个武官,气冲冲的来,显是赌钱输了,口里骂骂咧咧的,挤进来,语气不善地道:“什么狗屁文告。” 杨光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扯着嗓子道:“今儿是崇文校尉新官到任,校尉大人体恤吾等……来,来,来,都叫一声好。” 众人都笑了,有人在人群中道:“好个鸟……” “这文告里写的什么?” 杨光笑吟吟地道:“崇文校尉大人,将在学宫的飞鱼峰……噢,对,是飞鱼峰……” 他假装自己识字,得意洋洋的样子,将陈凯之的话转述而出:“在飞鱼峰给大家伙儿上课,上课知道不知道,就是读书写字,让你们做秀才公……” 许多人纷纷嘘起来,有人转身就要走。 “上学?上个鸟学啊。”有人低声咒骂。 杨光则继续道:“先到者,赐银五两,其后到的,各赐铁盆三个,按时在辰时到达,也都有奖品,听完了课,赠鸡蛋两枚……” “……” 这一下子的,许多人都鸦雀无声了。 最先到的人……竟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啊,相当于一个月的俸禄了,而且这铁盆,在这个时代,也是价值不菲的啊,最少也是五钱银子一个,至于鸡蛋……去了就有? “这校尉是傻了?见过吃空额和喝兵血的,可不曾听说过还倒贴的啊。” “哈哈……” 众人又笑了起来。 不过……说实话,这五两银子,还有铁盆,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至于鸡蛋,也勾起了许多人占小便宜的心思。 “我是不去的。”有人呵呵冷笑道:“这一定有什么诡计,到时肯定空欢喜一场。” “我也不去,太远了。” “谁去谁是我儿子。”有人愤恨地咒骂。 那武官则是眯着眼道:“很好,谁都不许去。” 王阳和耿昌也纷纷摇头道:“我瞧着那校尉,就像欠揍的模样,莫说是去,下次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是啊,是啊,都不去。” “竟要辰时到达,哈哈,难道不知我等不到午时才能起来吗?这什么校尉,去他的。” 接着,众人一哄而散,这里又变得清冷起来。 ……………… “殿下,殿下……” 兴冲冲的糜益,边叫着,边气喘吁吁地迎向自碧水楼里出来的陈正道。 北海郡王自被申饬之后,在这王府里闭门思过,几乎每日都和那碧水楼里的方先生秉烛夜谈。 陈正道感觉,越是与方先生交谈,越是觉得方先生的深不可测,他彻底的拜服了。 今日,眼看时候差不多了,他意犹未尽地从碧水楼出来,心里还在畅想着,自己将来做了天子,该如何联合纵横,一统天下诸国。 此时,却见那糜益兴冲冲的朝自己跑来,陈正道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在冷笑,糜益……呵呵,你还真是不整死本王,不干休啊。 等到糜益走近了,他才漫不经心地道:“何事?” 糜益因为激动,一双眼眸都发亮起来,喜笑颜开地道:“殿下,好事,好事啊,那个可恶至极的陈凯之,这下倒霉了。” 北海郡王把他的话听得很清楚,可是心情却很淡然。 哪一次都说倒霉,可最后这陈凯之不都又化险为夷?看来这些倒霉,其实都是你糜益和那陈凯之设置的陷阱,你以为冰雪聪明的北海郡王是傻的? 当然,现在陈正道已经知悉了糜益的阴谋了,所以他现在看糜益,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他心里甚至对糜益生出了几许怜悯,蠢货啊蠢货,你多可悲啊,被人洞悉了你的阴谋,你尚且还不自知啊。 “是吗?”陈正道不露声色,只是问道:“倒霉?他发生了什么事?” 糜益连忙道:“他被调任去了勇士营了。” 本是没多大在意的陈正道,顿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勇士营…… 这勇士营,可是陈正道都不肯去触碰的存在啊,他依稀记得,当年在一次羽林卫的校阅上,一个勇士营小武官居然横瞪他一眼,他一震怒,想显然一下身为郡王高高在上的风范,可结果是呼啦啦的数百个勇士营官兵,一个个怒不可遏的样子出现在了那小武官的身后。 陈凯之竟然跑去勇士营?这……又是什么阴谋呢? 糜益则是笑嘻嘻地继续道:“这陈凯之,真是合该倒霉啊,哈哈,殿下,他……” 他本是说得吐沫横飞,谁料这时候,陈正道竟是转身就朝碧水楼而去,一面道:“你在这等着,本王去拜问方先生。” 转眼之间,便不见了陈正道的踪影。 糜益的嘴巴还张开着,甚至方才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还未散去,可此刻,他的脸僵硬了。 他原本是来报个喜,以为能博得郡王殿下的一点欢心。想着前些日子,他明显的感觉到了殿下对自己的疏远,或许今日这一个喜事,就能让殿下又对自己另眼相看了,可谁曾想到,这殿下听了一半,就…… 糜益不由自主地抬眸,看着那不远处的碧水楼,他的眼眸里,不禁掠过了一丝凶光。 第三百五十九章:追着银子跑(1更求月票) “先生,先生……” 陈正道急匆匆地赶到了碧水楼,一见到了方先生,便兴高采烈地大叫着道:“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此时,方吾才正盘膝而坐,身前的案上架着一方七弦琴,他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眼眸微微阖着,手指并未拨动琴弦,可人已完全陶醉其中了。 陈正道却已迫不及待地道:“先生,那个该死的陈凯之被调去了勇士营了,勇士营啊,那勇士营乃是一群乌合之众,没一个好东西,这下陈凯之要吃大苦头了,哈哈……他完了,哈哈,他要完了,先生……” “老夫知道。”方吾才只是淡淡地道,依旧那副对万事淡然处之的样子。 “呀……”陈正道感觉自己在方先生面前的时候,自己的膝盖总是有点软,差点又要跪了。 陈正道的眼眸不知觉地洋溢出满满的膜拜之感,惊讶万分地道:“先生这都知道?先生了不起啊,算无遗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的事,竟都在先生的眼底,实在……实在是神了。” 方吾才的手搭在琴弦上,总算是张开了眼眸,却是奇怪地看了陈正道一眼,道:“老夫说的是,你告诉了老夫,所以老夫知道了。” “啊……”陈正道尴尬地挠了挠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激了。 方吾才则是叹了口气,道:“老夫又非是仙人,怎么可能知道百里之外的事呢?至多也不过是略懂一些望气之术罢了。所谓什么算无遗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些都不过是世人对老夫的赞誉而已,殿下听听也就是了,不可当真。” 他深深地看着陈正道,语重心长地继续道:“做人,最重要的是诚实守信,老夫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那种不实在的人,有一就是一,夸夸其谈之辈,吾辈不屑为之。所以……殿下,日后若是有人告诉你,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等人,十之八九就是骗子,殿下见了这样的人,万万要小心。殿下毕竟贵为王候,不知多少人想要攀附你,想自你身上得到好处,何况这世间欺世盗名,满口胡言乱语之人何其之多,殿下需小心防范,万万不可被奸邪小人所蒙蔽。” 陈正道顿然的身躯一震,崇敬地看着方吾才道:“先生是个实在人啊。” 方吾才撇了撇嘴:“此乃人之根本,人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人知书达理,能够做到正心诚意。好吧,言归正传,这陈凯之被调去了勇士营?殿下是如何知道此消息的?” 陈正道没多想便回道:“那糜益跑来禀告的。” “噢。”方吾才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道:“果然,老夫早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会起,他们是绝不会就此罢手的,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想到陈凯之倒霉,陈正道本来还喜滋滋的,可被方吾才这一说,却唬的吓了一跳:“先生的意思是……” 方吾才眯着眼道:“且不要急,先静观其变吧,殿下万万不可再掺和此事了。” 陈正道猛然地想起了上回的教训,立马点头道:“是,小王一切听先生安排,只是那糜益,该如何处置?” 方吾才淡淡一笑道:“还能如何处置,以老夫之见,老夫出现,定然要破坏他们的阴谋,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诋毁老夫,不过这倒也无妨,世人诽吾谤吾,吾何足惧哉,随他们去吧。” 陈正道心里放宽了,原本还想趁此机会给陈凯之落井下石呢,现在突然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这一次,定要听先生的安排。 可转念又想到那糜益可能对先生不利,顿时咬牙切齿:“他若是敢毁谤先生,本王活活打死他。” “殿下不必冲动。”方吾才摇了摇头。 陈正道点点头,看着方吾才身前的琴,忍不住道:“先生方才在弹琴?” “是。” 陈正道顿时来了兴趣,微微笑道::“其实本王对音律,也是略通一二,先生不妨弹奏一曲,小王洗耳恭听。” 方吾才却笑道:“你错了,将琴弹出音律,这……太俗。” 陈正道不禁一怔,眼带不解道:“既如此,先生如何弹琴?” “用心去弹!” “心?” 方吾才道:“对,琴在身前,也是在心里,老夫搬琴到了身前,虽未拨动琴弦,可这时候琴音就已在心间弹奏而起了。这叫盲琴,世间的音律,皆在吾心,老夫为心里升腾而起的这一曲曲琴音而流连忘返,宛如置身仙境,呀……”他闭着眼,面上露出了陶醉之色:“这琴音真是美妙啊,如流水淙淙,如清泉涌动,又如万丈高山拔地而起,如那波涛汹汹,看,一行行白鹭发出了鸣叫,妙,妙不可言……” 陈正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用心弹奏着盲琴的方先生,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的强烈格,一瞬间,那些浮现在陈正道脑海里的所谓文人雅士,在方先生面前,皆是黯淡无光起来,而方先生,却仿如被一股淡淡的光晕所笼罩,如此超凡、如此脱尘。 陈正道以为自己醉了,他不敢呼吸,生怕惊扰到了方吾才那自得其乐的雅兴,此时,他有一种急需补钙的感觉,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双膝,又有点发软了。哎呀呀,软的愈来愈厉害,要跪了…… ………… 这天,陈凯之梳洗好,一大清早就出门了,骑马到了学宫。 事先,他已和学宫的人打了招呼,其实学宫距离那勇士营并不远,若是走正门,当然需要绕一个大圈子,可因为都在上林苑,若是从侧门来,其实也不过是一墙之隔罢了。 当然,这也需要小半个时辰。 陈凯之期待着那些丘八们上山来,因为他深知那军营不是自己的主场。 骑马到了飞鱼峰下,陈凯之本欲将马拴在山门这里,可细细一想,又变得不放心起来,便吩咐守卫山门的一个门役道:“将这马牵到学宫的马厩里,你亲自看着,要谨防宵小之徒。” 这门役不由道:“公子,其实在这里,小人也可以看着。” 陈凯之固执地摇着头道:“让你去你就去。” “是。” 这一下,感觉放心了一些,陈凯之这才徐步上山,然后一路到了上鱼村。 这上鱼村很清冷,建在山腰上,自这里朝下看,视野颇为开阔,上百个建筑错落着,不过现在都是空置,只有几个招募来的仆人看守着。 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有一个孔祠,供奉了至圣先师,这样做,当初的用意是当做礼堂来用,而如今收拾了一番,还真可以当做一个诺大的书院。 陈凯之左右看了看,嗯……还好没有什么人住,所以也谈不上装修,这里的屋瓦材质倒都不错,匠人们是用了心的,除了没有装饰之外,其余都好。 这下,陈凯之放心了。 他找了个座椅,慢慢坐下,叫来守在这里的仆役道:“吩咐你们去采买的东西,都采买来了吗?” “采买来了。” 陈凯之更满意了,于是舒了口气,便悠哉悠哉地坐在这里等着。 这时其实还早,不过是卯时,却不知那些人,会不会来呢…… ………… 此时,就在这飞鱼峰下。 一个穿着禁卫戎装的汉子正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左右张望着,脚下却是疾步走得很快,此人正是昨日痛骂陈凯之的偷马贼王阳。此时清晨起了浓雾,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山门,贼头贼脑地看到一个仆从在这里候着,连忙阔步上前道:“喂,老东西,这里是飞鱼峰?不知那什么什么鸟崇文校尉,是否在此?” 仆役早就得了陈凯之的授命,忙点头道:“上山,走数百石阶,有一村落,那里有一处祠堂,大人在那儿等着。” 王阳却又左右张望一眼,压低声音道:“没有其他人上山吧?” “暂时还没有。” 王阳顿时虎躯一震,挫了挫手,口里喷吐着白气:“知道了。” 王阳正要上山去,就在此时,远处那雾中却又走出了一人,王阳听到动静,回眸一看,这人则也看到了他,正是昨日那位输了钱的武官。 这武官看到他,立即骂骂咧咧地道:“王阳,入你的,你不是说打死也不来的吗?” 王阳立即回敬道:“你还说谁来谁是儿子呢。”话音落下,人已嗖的一下朝山上疾奔了。 后头的武官破口大骂着追。 谁知,身后突的人声嘈杂起来:“前头是哪个儿子,狗娘养的,不是说了不来的?” “快追啊,别让银子跑了。” 雾中,一个个人影疯了似的冲过了山门,一个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的,口里却都叫骂不绝。 更有人咬牙切齿,眼看追不上,那五两银子已不翼而飞了,心里疼得厉害,再一看,连铁盆都没了,想回去,可来都来了,罢了,好像……还有鸡蛋送吧,于是不甘心地放慢脚步,却又忍不住边走边痛骂。 第三百六十章:为人师表(2更求月票) 这些勇士营的官兵,想着陈凯之所承诺的丰厚奖品,个个都走得急匆匆的,就怕落在最后面,没多久,总算陆陆续续的上了山来。 到了上鱼村,看着陈凯之,却是个个都是气喘吁吁的。 陈凯之勾起一笑,便将花名册取了出来,这是他昨儿记下来,回家之后重新默写的一份。 第一个到达的,正是那王阳,此后还有那武官,叫郑虎,陈凯之一一记下,等到了辰时,上来的竟有七八十人。 陈凯之命人将银子、铁盆、鸡蛋都摆在一边,这里顿时有了生气,有人彼此叫骂,有人寒暄,有人嘻嘻哈哈,有人想要动手去抢鸡蛋。 于是陈凯之用力拍了拍案牍,这吵吵嚷嚷的局面才渐渐消停了一些。 陈凯之道:“正午的时候,大家就可以领,但是现在,都静一静,且听我授课。” “授课?”有人顿时哀嚎起来:“授个鸟课,走走走,快将蛋给我……” 倒是那王阳还有那武官,以及两个领了铁盆的人竟很自觉地给陈凯之维护秩序,王阳高声道:“吵什么吵,叫魂吗?陈校尉要授课,听一听又何妨?粗鄙之人!” 那叫郑虎的武官也是虎着脸道:“是啊,吵嚷个什么,都坐下。”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毕竟有银子和铁盆领,所以更希望维护住秩序,免得到时候人财两空。 “讲授什么课?” 看着总算安静一些的场面,陈凯之笑吟吟地道:“今日所授的,乃是北燕国主贸然进犯,大陈北地尽失守。” 北燕国主……大陈…… 议论声又小了一些。 其实这些事迹,他们略有一些耳闻,都是从父辈那儿传下来的。 陈凯之便娓娓动听地道出:“从古相沿,剥中有复:虞、夏、周、秦、汉至今,天下分六,诸国原本相安,却道那北燕国主雄心勃勃……” 陈凯之所讲的故事,乃是北燕入侵大陈的那一桩往事。 当然,故事的整理,是参考了类似于三国演义和隋唐演义这些书籍,再将那数十年前的人物嵌入其中。 这种演义式的故事,流行于上一世的明清时期,是一种老少咸宜的娱乐方式。 演义的故事,自然是多有夸张,可正因为夸张,方才显得有趣。 一开始,大家还是嘈杂,可渐渐的,却发现故事颇为有趣。 尤其是陈凯之的演义里,将一些他们有所认知的东西结合起来,就愈发的令他们兴趣浓厚了,于是渐渐都用了心的听。 “却说青州有一人,姓郑名成……” 那郑虎眼睛猛然一亮,急急地道:“这是我祖父,哈哈,我祖父……” “住口!”陈凯之瞪他一眼。 其他人都笑了,其实这时候,若是郑虎暴怒,或许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起来了,偏偏郑虎还惦记着他的铁盆,何况,现在说的乃是他的祖父,他竟也不恼,只笑呵呵的。 而其他人,见郑虎不恼,自然也乐于嘲笑郑虎。 其实陈凯之知道,这一句住口,并没有惹翻这些人,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就是一种潜移默化。 陈凯之便继续徐徐道:“此人夜宿客栈,忽得一梦,乃有仙人曰,汝有三世之德,今天子蒙难,汝既自幼习得一身武艺,善使枪棒,何不勤王用命?郑成诧曰:‘天下承平,何来的天子蒙难’,直到被梦所惊醒,三五日后,竟有天子诏令而来,方知北燕国起兵三十万,着云蔽日,日夜兼程,杀奔洛阳而来……” 郑虎全神贯注地听着,竟发觉这故事愈来愈有意思起来,其实他也曾从自己的爹那儿听说过一些吹嘘祖父的事迹,不过……说句实在话,这爹也只是如车轱辘一般,反反复复地吹嘘祖父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再之后,便没有了,可陈凯之不一样,陈凯之的演义承前启后,里头的人物也有趣,令人不禁有种仿佛身临其境的感觉。 陈凯之道出了一个个人物,坐在这里的人越来越鸦雀无声,直到一个人物出现,有人就哄笑:“这是吴老六他祖父,哈哈……” 那被哄笑的人便大叫:“别嚷嚷,都听校尉大人说。” 足足讲了一个时辰,陈凯之方知这时代,演义故事,对于这些丘八们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尤其是那什么八结义之类的事,陈凯之明显地能看到他们面上显露出的不同情绪。 陈凯之已喝茶了几盏茶,依旧还是口干舌燥,看时候差不多了,才道:“好了,今日就讲到这里。” “就讲完了?”郑虎急了,意犹未尽的样子道:“再讲一些,再讲一些,朝廷的钦差,不是该来招募兵勇了吗?快讲。” 其他人也纷纷鼓噪,平时这些人,甚至花钱去听说书,可那说书人所讲的故事,哪里及得上陈校尉的一半令人感到有趣,不只如此,人家讲的,还是关于自己祖父辈的故事,现在只听了一截,后头的故事不听,实在难受得很啊。 陈凯之便笑吟吟地道:“后头的故事还没出,今夜本官得好好的想一想。好了,都不要鼓噪了,发银子、铁盆和鸡蛋了。” 说罢,陈凯之便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自己的案牍前,接着拿着花名册开始唱名:“王阳……” “来了,来了……” 王阳一脸遗憾,他还想听故事,却是接过了陈凯之的五两银子,掂在手里,笑呵呵地道:“谢大人。” “郑虎。” 一个个东西发下去,陈凯之本来就记性好,每一个人上来领东西,他便将这个人记牢了。 没多久,七十多人都领过了东西。 陈凯之这才道:“明日你们还来吗?” “来,当然来啊,为何不来?” “明日要多讲一个时辰。” “谁来谁是我儿子……”那郑虎大声咧咧。 于是众人一齐鄙视他。 此时,陈凯之笑容可掬地道:“不妨如此,我教你们认一个字,你们记下来了,回去无论是拿着柴棒还是笔墨书写下来,明儿咱们再开讲,不只如此,明日还有银子、铁盆和鸡蛋发放,不过记不下这字的人,可是不发的。” 只一个字? 这很容易嘛。 看众人都没有反对的样子,陈凯之很满意,抬了个板子来,接着手里捏着一个炭笔,一笔一划地在木板上书下一个‘陈’字,随即道:“这个是‘陈’字,乃我陈凯之的姓,也是我大陈的国号,你们拿着指头来笔画笔画。” 或许是因为大家觉得这个陈校尉很顺眼,至少没有了多少敌视,毕竟又有奖品,还给你讲故事的地方实在不多。 最重要的是,陈凯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渐渐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了他们陈凯之乃是自己人的观念。 若是别人,敢让他们住口,又或者说一声肃静,他们多半不但不会理,说不准早一拥而上的动手了。 可陈凯之呢,在讲故事的时候,一句住口、肃静之类的话,大家也肯听,一方面是因为利诱,另一方面,陈凯之制止某个人的喧闹,而其他人非但不觉得这是冒犯,反而和陈凯之感同身受,都希望那鼓噪的人住口。 这一来二去,亲切感,或者说,陈凯之的稍微约束,就能够令他们接受了。 只见已有人看了看木板上的字,而后低着头,手不知觉的笔画起来。 “好了。”陈凯之丢了炭笔,便道:“大家都散了吧,不过……若是想留下,倒也无妨,这座山里,你们可以随意走走,这都不打紧的。” 众人还有些不愿意走,那分了鸡蛋的人,已经开始剥了鸡蛋吃了。 这是第一天的授课,有些艰难,陈凯之甚至觉得,自己更像是幼稚园里的园丁。 不过万事开头难,许多事,只能靠着潜移默化去做,现在……至少已经和这些丘八们建立了联系。 那陈公让他来教化这些丘八,陈凯之的内心里,其实是觉得自己被坑了。 可陈凯之十分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遇到这种事,若只是抱怨是没有意义的,虽然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于自己而言,与其抱怨,不如一点一滴地去做,就算做不成,至少也没有遗憾,起码他努力了。 心态……才是最重要的啊。 过了半响,这人群终于散去了,没多久,便陆陆续续的离开了这里,陈凯之坐在这个又恢复了清冷的教堂里,心里却是古井无波,接着俯身开始为明日的演义筹备。 到了正午时分,猛烈的阳光透进来,哄得人燥热,外间的仆役却是过来道:“臻臻小姐求见公子。” “请进来吧。”陈凯之依旧垂着头,为明日的故事写着大纲。 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声轻咳,陈凯之抬眸,便见臻臻小姐已亭亭玉立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看着脸上带着浅笑的臻臻,陈凯之也朝她一笑道:“上一次,多亏了你。” 臻臻忙摇头:“哪里的话,公子于奴家有大恩大德,公子有命,奴怎敢不尽心尽力?” 陈凯之莞尔一笑:“我请你来这时候来,是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的。” 第三百六十一章:教导有方(3更求月票) 陈凯之搁了笔,随即笑了笑,便又道:“记得上一次,我和你说过,漆雕之儒想要复兴,就必须走出一条新路吗?” 臻臻眸光一亮,期许地看着陈凯之,忙道:“莫非陈公子已有了法子?”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法子倒不是没有,想要复兴,其实不过是传播你们的学说罢了,而今天下的读书人都已经被其他七派瓜分殆尽,遍布在天下的各种经学世家,早有派别,莫非臻臻小姐以为可以说动他们,转而学这雕漆之儒吗?” “这……”臻臻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不可能的事。 陈凯之说的不错,各大学派的基础,其实在于地方上的各种所谓世家,这些世家培养大量的子弟,而这些子弟,才是各派的主要力量。 陈凯之继续道:“小姐必须要走出一条新路了,现在跟前就有一个机会,勇士营……” 勇士营…… 臻臻顿时尴尬起来:“我听说公子奉命来教化勇士营,只是这勇士营……咳咳……”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陈凯之语重心长地道:“一开始就放弃了,怎么能成得了事。不试试,怎么会知道结果呢?这也是我此次请你来的原因,你们雕漆氏可有一些年轻的门徒,我希望你挑选几十个送上山来。” 臻臻想了想道:“这倒不成什么问题,只是……” 陈凯之笑了笑:“不需什么只是,请他们上山吧,其他的事,我自会安排。” 陈凯之表现得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倒是令臻臻终于有了一些信心。 臻臻便道:“好吧,过一些日子,我挑选三十人来。” 陈凯之点了点头,三十人,对陈凯之来说足够了。 今天夜里,陈凯之便在这山上住下,次日一早,勇士营的人又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不再只是七十人,而是足足两百人。 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为了赶紧上山,自勇士营到山下,需半个时辰,而这上山,本就是一件消耗体力的事,数百台石阶,令他们一个个累得进了孔祠之后,便不肯动弹了。 陈凯之看着这些人,心情十分的好,命人去给他们斟了茶来。 其实对于这些丘八们来说,每天让他们从勇士营来这里,本质上就是一次体力的锻炼,虽然谈不上什么越野多少公里,可这一通晨练下来,却也够呛。 当然,这些人未必只是为了一个五两银子而非要跑来,这其实只是内心深处的竞争意识罢了,昨日是王阳得了第一,许多人自然不服气,只要有人不服,就不担心会有人悠哉悠哉。 一盏盏的茶水斟上来,山上已经雇请了厨子,所以在喝过了茶之后,接着便是一碗碗热腾腾的面,虽只是素面,用的却是精盐,上头撒了一些葱花。 众人都觉得饿了,想不到来了这里,竟有这样的待遇,顿时欢快地狼吞虎咽起来。 待吃过之后,众人满足摸了摸肚子,觉得甚是痛快,到了后来,倒也还有一些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只是可惜,这面只是给辰时前抵达的人吃的。 那些姗姗来迟的人,顿时捶胸跌足,忍不住又是一通叫骂。 陈凯之在这些官兵面前,总带着浅浅的笑容,永远都是一副淡定的样子,接着便是开始授课。 这一次,大家学乖了,知道陈凯之讲授演义的时候,是不许有人插嘴的,即便有人喧哗,也很快会被自己伙伴们用眼神制止。 有了昨天的经验,陈凯之讲得越加的绘声绘色,直接将那赵子龙七进七出的故事带入进了这勇士营的故事里,众人听得大为过瘾,结果只杀了三个北燕将军,陈凯之便住了口:“好了,时候不早了,今天就讲道这里吧。” 众人顿时又哀嚎起来:“别呀,校尉,再讲一些吧。” 陈凯之含笑道:“后头的还未想好,明日再听也是一样的。来,我来唱名册了。” “张广……” “在。” 陈凯之念了一个名,便有人自动上前来领奖品。 待奖品领完了,陈凯之才道:“昨日的那个陈字,都学会了吗?张广,你先来写写看。” “啊……”今日是那张广最先来,得了五两银子,心里美滋滋的,这时听陈凯之叫自己,他抬眸,看着陈凯之将碳棒伸出来:“来,写写看。” 张广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不愿上前。 边上的人便哄笑道:“赶紧上去,校尉喊你呢,你得人钱财,叫你上去你都不肯?” “不上去是我儿子。” “快快快。” 这给人讲课,不是会几个字就行,做老师的,还得有点方法,才能教出好学生。 而现在……这便是趣味性,或者说,这是分化的策略。 原本勇士营上下都是一体的,同仇敌忾,若是有人对勇士营的人不客气,这勇士营的人便异常的团结。 可陈凯之却是用做游戏一般的态度,反而使大家都希望看张广出丑了,更愿意和陈凯之站在一起,逼迫张广写字。 张广在大家的催促下,只好耸拉着脑袋,接了碳棒,思考了很久,才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陈字。 陈凯之见他竟没有写错,忍不住道:“写得很好,奖励一个蛋。” “啊……”张广呆了一下,其实他看着自己狗爬一样的字,还有一些不好意思呢。 谁料陈凯之这般鼓励他,他顿时觉得面上有光了,神色一换,趾高气昂地朝着下头的人道:“哈哈,老子也会写字了,来啊,你们方才不是起哄吗?你们来写写看。” 其实有不少人,昨日是认真记下了这个陈字的,毕竟只是一个字而已,也不算很难,于是有人道:“我来写,我来写。” 那些没学会的,心里反而心虚了。好在有张广做了示范,于是忙朝木板上的那个字看,生怕再记不住,到时被拉出来丢人现眼。 陈凯之又点了几个人名,众人一一写了,虽都是歪歪扭扭的,竟也没什么大的差错。 陈凯之便在木板上,又写了这个字,方才道:“这陈,固然是我大陈的国号,可这陈,也有陈旧的意思,《广雅》中有言,陈,列也,就如故事之中陈兵布阵一般。” 陈凯之讲完之后,又拿着炭笔,在板上写下了壹、贰、叁、肆、伍五个字,接着道:“今日我们学五个字,五个字你们看着很难,可用着的时候却多,比如方才张广就得了五两银子,这个五,便在这里……” 陈凯之显得极耐心,尽量使自己所说的风趣一些,待讲完了这些,才道:“明日在讲完故事之后,我要考校,大家可要记仔细了。” 接着,他让一个仆役开始发放一根根的竹片,这山上到处都是竹子,让人削了之后,陈凯之请了人专门在这竹片上写下了今日要教授的五个字,一一发放之后,陈凯之笑吟吟地道:“这山上,乃是本官的宅邸,不过最近杂草丛生,一直希望有人能够清理一下,有人愿意帮忙吗?” 这些官兵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虽只是两天的时间,却足够令他们真切的感受到陈凯之和别的官的不同了,别的官满口都是纲纪,而陈凯之呢,却永远都是温和的样子,让他们上了山,说给银子就给银子,说发鸡蛋就发鸡蛋,不只如此,讲故事也是一流,原本也没说请大家吃面,可还是准备了热腾腾的面食,这面的口味,可比营中的食物要可口得多。 最重要的是,陈凯之的演义里,讲的都是他们祖先的故事。 而在陈凯之口里,他们的祖先一个个都是忠勇之士,最不济,都是铁骨铮铮,讲义气的汉子,每一次陈凯之讲到一个人物,便有人兴冲冲地跳出来,忍不住向所有人宣告,这人是我的祖先。 你看,荣誉感有了,现在陈校尉想找人帮忙,人家讲义气,你总不能不讲义气吧。 此时,那郑虎捋了袖子,兴冲冲地道:“这算什么难的,自家兄弟,不过是除杂草罢了,陈校尉是自己人,来来来,谁要走,就不是东西,是我儿子。” 这一次,再没人骂郑虎了,也有不想留的,急着想下山去耍钱,不过也不好意思下山。 其实陈凯之分明已经感受到了,在不经意间,大家已将陈凯之当做是同乡了,这是这些勇士营的人对陈凯之的认可。 陈凯之笑了笑道:“对了,还有一事,我讲授的这些故事,过两日要请书馆的人印刷出来,编造成册,兜售出去,自此之后,天下各个州府都知道这故事了。” 许多人的眼睛猛的都亮了,这是好事啊。 陈校尉真仗义。 其实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他们生下来,虽不是大富大贵,可生活都还算优渥,靠着祖宗的恩荫,至少可以在羽林卫里当差,所以这一辈子,都可谓是浑浑噩噩,天不怕地不怕,操练嘛,不太像样子,丘八出身,识个鸟字,这辈子唯一值得夸耀的,也就是自己的祖先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面貌一新(4更求月票) 这些祖先们的事迹,可能作为子孙后辈的人,一个个记忆犹新,可是天下绝大多数人,却都已经遗忘了。 即便大家知道有一场洛阳之战,那惊天动地的战役,勇士营立下奇功,可是那只是一个概念,而现在他们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这勇士营乃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组成,他们并非数字而已。 这使得这些人,觉得为陈校尉的山门除草,也是一件愉快的事,众人各自取了锄子和镰刀,还有铁锹,在这烈日当空下,却一个个自得其乐。 一连几日起来,这些勇士营的官兵每日都起得很早,故事还没讲完呢,心里有些痒痒,何况那热腾腾的面味道确实不错。 他们可以找出很多这样的理由上那山去。 可要上山,就需卯时起来,接着经过了漫长的小跑,到了山下,已是几公里了,这时又需登上石阶,为了银子,为了铁盆,更多的,或许只是不服输吧,毕竟得了钱的人,总不免要得意洋洋,恨不得把全营的人都嘲讽一番,于是乎,想要退缩或者索性甘愿落后的人,也不得不咬牙切齿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习惯,若是一开始,还是靠着新鲜劲来维持,到了后来,每日清早想睡个懒觉,结果卯时竟自动醒了,没法子,起来吧,饿了,想吃面,还有鸡蛋,嗯,走吧,莫要迟了,于是又是一路小跑。 懒散是习惯,登山……也成了一种习惯,它仿佛一种惯性一般,那山上总是有吸引他们的东西。 于是上山,吃面、吃茶,听书,陈凯之也总会布置功课,功课其实并不难,最重要的是,陈校尉总喜欢拿着木板教他们上来写字。 都是汉子,平时吹牛逼习惯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是写不出,那可就丢人了,其实要记住也不费劲,毕竟每日几个字而已,权当是游乐了。此后,陈凯之总会想方设法的将他们留在山上,除除草、种种树,当然,这绝不是白干的,因为正午的时候,会有热腾腾的米饭和一大锅的羊肉在等着他们。 于是,他们在山上折腾得筋疲力尽,身上的赘肉也渐渐的少了,人则是显得比从前要精神一些。 等下了山去,他们才发现自己又困又倦,虽然想着去找点乐子,或者去耍点钱,找几个姑娘,甚至想买点小酒,可这时候,却发现浑身都像抽干了一样,只想睡觉,一睡下去,一夜不醒。 这便陷入了一个死循环,睡得太早,起得更早,睁了眼就不断的想,今日不去了,得歇一歇,爬山太辛苦,可这一大清早,睡又再睡不下了,起来竟也无所事事,看到有人三三两两的往飞鱼峰去,哎……去吧,闲着不也闲着吧。 于是,半个多月后,勇士营的面貌一新,而每日点卯的时间,也越来越早,陈凯之则是变着花样的消耗着他们一切的精力,为此,奖励也越来越丰富,故事愈发精彩,鸡蛋、香喷喷的米饭,大锅的羊肉,甚至……还有荣誉…… 陈凯之从不吝啬去恭维和夸奖他们,给他们灌输的,也是他们的父祖们如何讲义气,如何忠肝义胆。 而今日,当他们如往常到达这里的时候,陈凯之点卯,现在勇士营实到的人数,一直都维持在三百五十人上下,这几乎算是满员了,其他的一些从未上山的人,陈凯之直接将他们的姓名从花名册里删去。 看着这一个个精神饱满的人,再不是一脸颓废的样子,反而因为大量的锻炼,身子结实了不少,更因为丰富的肉食,显得极为精壮,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再不见那种懒散的样子。 而今日,与其他时候不同,因为大家发现,这里竟还坐着一群读书人,三十多人,年纪和自己相仿,一脸的书卷气,头上戴着纶巾,这种人,平时勇士营的官兵是最喜欢欺负的,可现在有陈凯之在这里,他们不敢造次。 陈凯之和往常一样,这三十多个雕漆之儒的年轻人,都是秀才功名,不过雕漆之儒不讲究求功名,所以到了秀才,便到此为止了,现在他们被送上了山,陈凯之现在用的,乃是掺沙子的策略。 单凭自己一人,是无法影响到所有官兵的,现在这三十多人,便掺进了勇士营的官兵里,虽然一开始,彼此之间会看不惯,不过人就是如此,陈凯之让这些人在一起,一起吃,一起听书,甚至一起除杂草,慢慢的,当相处成为了一种习惯,相互之间,便会渐渐的影响了。 接着是吃面,是听书,今日陈凯之让人每人发了一页纸,上头是三字经的内容,他让所有人对照着纸开始带着大家朗读:“人之初、性本善……” 这里头的字,这些勇士营官兵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不过陈凯之念,他们是吃人嘴软,何况也早已习惯了,便也跟着念。 “性相近,习相远……” 孔祠里,响起了郎朗的读书声。 等一篇三字经念完,许多勇士营官兵已经开始有些抵触了,陈凯之却是笑了笑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这《勇士营三百壮士》已经印刷出来了,开始行销兜售,用不了多久就要面市了,不过现在只出了第一卷。” 众人听了,刚才的不悦顿时忘了,又抖擞起了精神,大声欢呼起来。 陈凯之抿抿嘴道:“今日的功课,便是这篇《三字经》,若是读得好,到时每人送你们一本,这都是你们祖先的事迹,等本官赠了你们书,你们总不能一个字都不识吧?噢,还有,今日正午杀了一只羊,还准备了一些酒,算是庆祝,不过酒不可喝多,下午你们得帮着在下鱼村翻翻地,将来得种上一些瓜果,等这瓜果到了收获的季节,本官请大家吃。” 大家又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 陈凯之总会给他们制造一些新鲜的东西,就比如翻地,这是苦差事,可将来收获了,有瓜果吃,虽然这是很久之后的事,却使人生出期待,其实重点不在于这点瓜果,享受的却是在那果树成荫下,这群本是无所事事的人,那种分享的感觉。 “好了,继续读书。人之初……” 反反复复的,陈凯之亲自领着来诵读,读上了很多遍后,才放下了书道:“三日之后,我要检查功课,背不出来,可要受罚的。” 丢下这些话,上午算是完事了,陈凯之便坐下,接着道:“这饭还没有熟,不如来做游戏吧,我们一个个来,说说看,自己想做什么人?” 郑虎率先起来道:“我要做大将军。” 有人道:“我要娶个好婆娘……” 陈凯之问到那些书生,这些读书人,还有些不习惯,却还是有人站了出来道:“我想做个先生,桃李满天下。” 这时倒是有人问陈凯之:“校尉大人,你想做什么?” 当初接了教化这些人的任务,陈凯之也是无可奈何,可是对他来说,就算是难,也得迎难而上,可是陈凯之更明白,要做成一件事,就绝不能敷衍,得讲究办法。 显然,看着现在的这一个个能够和睦相处的人,陈凯之知道自己算是踏进了成功的第一步。 他很清楚,要对付这种同乡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办法不是将他们拆散,而是融入进去,通过这种闲聊,将所有人融入其中,无论是陈凯之,又或者是这些雕漆的读书人,让彼此之间朝夕相处的友谊去掩盖同乡之谊。 而这种闲聊,其实是最容易增进彼此的关系的! 被问到自己,陈凯之浮出一笑,想了想道:“我想开一个太平之世。想培养出许多人,让他们像当年那些青州勇士一样,保国安民,可能当初他们出身贫贱,可能当初,他们只是草莽之人,他们可能大字不识,可却都为了同一个目标被征召起来,建立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所以……我想创建一个奇迹,使千百年之后,每一个人提到了我,或者是我身边的那些朋友、伙伴,就如我们现在提到了当初那些勇士一样,心里生出敬仰。” 呼…… 这些勇士营官兵,若是在以往听到这些,一定会不以为然的哄笑一番,可今日,他们听了陈凯之所说的,居然都绷起了脸,谁也没有笑起来。 陈凯之则是抿嘴一笑,继续道:“自然,这只是理想而已,理想终究只是在心里想,但是有人想了,便想去做,虽然要做到很难,可在我看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永远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可不可以呢?而我愿意走出第一步,也愿意朝着这条荆棘之路继续走下去,绝不回头!” “哈……”郑虎很尴尬,吐了四个字:“我没听懂。” 众人这才笑起来,纷纷道:“是啊,陈校尉的话,我们听不懂。” 听不懂吗?陈凯之心里想笑,他们是听得懂的,只是不愿意听懂罢了,不过不要紧,慢慢你们就懂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卓有成效(5更求月票) 磨合期总不免会出现问题的。 比如在这一天,一个叫苏昌的读书人,便被杨光揍了。 陈凯之赶到自己的果园的时候,便见二人厮打在一起。 勇士营的其他人在旁纷纷的都叫着好,而读书人们则显得很无措。 陈凯之皱起眉头的快步上前,见那杨光笑嘻嘻的样子,而苏昌则是灰头土脸。 等杨光看到了陈凯之,却是不知觉的有些气短了。 也不知为何,这些日子的相处,让杨光对陈凯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敬意的。 陈凯之上前,徐徐道:“怎么回事?” 杨光不答,其他人也是鸦雀无声,显然,这些勇士营的人,又充分发挥了相互包庇的精神。 陈凯之挑了挑眉,脸色多了几分肃然,道:“杨书吏,你觉得你很厉害是不是?若我没记错,你的父亲,十三岁便随军,立了不小的功劳,是不是?” “我……”杨光尽力地露出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害怕自己若是显得怯弱,从此就会被人嘲笑。 陈凯之摇摇头,脸带失望之色,道:“你的父亲,这般的勇敢,可生下了你,却只晓得欺负一个读书人,这就是你的本事吗?你这么有本事,不妨和我来打。” “啊……”杨光狐疑地看着陈凯之,视线在陈凯之那副看起来甚是瘦弱的身躯上扫过。 真要打? 却见陈凯之轻描淡写的神色,在这里,一头牛正悠哉悠哉的游荡,这牛是用来帮着犁田的,陈凯之一抬腿,狠狠地朝这牛的腹部猛地一踹。 所有人惊呼了一声。 原以为这牛定是平安无恙的,陈校尉这是疯了,没事和一头牛去较什么劲,可这时,那牛却生生被踹翻了,发出了一阵狂吼,硬生生的侧翻在地,四蹄乱蹬之后,突的一下不动了。 死了…… 竟是死了? 而杨光吓尿了。 他瞪大眼睛,依旧看着陈凯之修长而不显壮士的身躯,脑海里却在想象着,假若自己是这牛的话,只怕现在……… 若说此前,大家对陈凯之还只是隐隐的尊敬,可这一脚后,却是令人觉得生畏起来。 陈凯之则是目光一转,深深地凝视着杨光,道:“要不要来和我试试,我一只手指头和你打。” 杨光讷讷的不敢做声。 陈凯之厉声道:“我可以欺负你,但是我不欺负,这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勇气和力气不是用来作威作福,欺负弱小的,我视你的父祖为榜样,便是因为如此,你自以为自己可以欺负这些读书人,觉得你比他们力气大一些,这算什么本事,真有本事,就和我来试一试。” 杨光忙道:“我……我……” 陈凯之却道:“向苏秀才道歉!” 在陈凯之的厉声下,杨光顿时气短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乖乖地到了那苏昌面前,作揖行了个礼:“苏秀才,不要往心里去,我……我错了。” 苏秀才衣衫不整,起先还愤恨不平,现在见他道歉,却也平和起来,朝他点了点头。 陈凯之的面色总算好了些,随即道:“好好干活吧,今天的晚餐,吃牛……” 有钱人才玩得起这样的手笔啊!陈凯之心里想着。而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人,现在多了对陈凯之的畏惧,可一想到有牛吃,顿时又都想要欢呼起来。 牛啊,在这个时代,是最珍贵的肉食了,这耕牛乃是农业的根本,所以早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严禁私宰耕牛,也正因为如此,牛肉的价格极为高昂,寻常的小富人家都不敢吃的。 不过陈凯之并不介意,因为这里是飞鱼峰,是法外之地,杀牛怎么了? 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曾吃过牛肉,现在一个个卷起袖子,俱都道:“校尉,我们翻地了。” “翻吧,叫几个人将这牛抬到厨房里去,你们好好干,我还有事。” 陈凯之接着回眸看了那叫苏昌的读书人一眼,宽慰他道:“不要往心里去,再有哪个不开眼的欺负你,从此这个人再不许上山了。” 苏昌忙道:“多谢。” 陈凯之朝他笑了笑,便又朝这些丘八大吼:“都听清楚了吗?” 想到有牛肉,大家就觉得振奋不已,这些丘八们纷纷的痛骂:“校尉放心,我等不是那样的人,杨光这家伙,历来就不是东西,他再敢造次,不需陈校尉动手,我们扒了他的皮。” 陈凯之反倒一笑:“那就靠你们了啊。” “好的,好的,恭送陈校尉。” “陈校尉慢走啊。” 杨光这时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若是以往,这勇士营里有人招惹了一个,其他人都是一拥而上,不把这人揍得爹都不认得都不行,可现在好了,他被陈凯之狠狠的训斥了一顿,其他人竟恨不得个个做陈校尉的打手,一个个都是一副狗腿子的样子。 杨光心里很不平衡,灰头土脸的,却也不敢做声。 其实陈凯之很清楚,这勇士营的人,之所以嚣张跋扈,在于他们有自己的小团体,一个人在一起,可能是一个良民,可是十个一百个人在一起,勇气便会传染开,于是乎就成了一群的坏胚子了。 “噢,对了,吃牛肉之前要背三字经。”陈凯之下山之前,突的又回头嘱咐。 丘八们顿时一阵哀嚎,牛肉啊,我的牛肉,这辈子还没吃过呢。 有人磕磕巴巴的一面翻着地,一面低声跟着回忆念着:“人之初……性本……本什么来着?” “性本恶,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有人流畅地背诵。 大家便朝背诵的人看去,不就是这些书呆子吗? 大家又顿然的精神一震,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这些人都是不要脸的,方才还骂人书呆子,转过头就嬉皮笑脸地缠上去道:“教我呗,先生,贵以专之后是什么?” 他们突然明白了书呆子们的重要性,若说方才还是碍于陈凯之的威胁,才不敢对书呆子们造次,可现在,却完全是一副死缠烂打的样子了。 而在另一头的陈凯之,很快地下了山,他今天想到了一件事,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去翰林院了。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翰林,作为翰林,总是隔三差五需要去当值的。这倒不是陈凯之勤快,而是知道翰林的身份对于一个想要向上攀登的人来说极为重要,若是一直玩失踪,固然可以躲懒,而且也不会有人过问,可长此以往,所有人就会渐渐的忘了陈凯之的存在,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陈凯之骑着他的白麒麟,一路赶到了翰林院外,接着直接步至签押房。 签押房的文吏见了他,也是有些错愕,讪讪道:“陈修撰很久不曾来了。” “是啊。”陈凯之点点头,而后点了卯。 随即,陈凯之便信步而至待诏房,这梁侍读居然今日没有入宫当值,见了陈凯之,也是不禁显出了点愕然。 陈凯之这几日晒黑了一些,因为从山上下来,显得风尘仆仆的,梁侍读晓得陈凯之吃了不少苦头,也没以往的殷勤,只淡淡道:“凯之啊,你的勇士营教化得如何了?” 这话没有关切的意思,倒像是调侃。 陈凯之只道:“尚可。” 梁侍读便只一笑:“难得你来翰林,正好老夫今日不舒服,没有入宫当值,你代替老夫入宫吧,现在宫中的事多繁杂,可离不开人。” 陈凯之点点头,动身自崇文门入宫,等到了宫中的待诏房,许多翰林便看着他,却都没有打招呼。 显然,对于他们来说,一个落难的人,将来的前途,只怕有限,翰林是什么,精英中的精英,未来都将是大陈的栋梁,自然不可分心将这宝贵的精力花费在一个已经没有了前途的翰林身上。 倒是这时候,一个侍学方才垂头看着诏书,此时抬头看了陈凯之一眼道:“陈凯之,这里的诏书,你都整理一下。” “是。” 这里有许多诏书,都需要归档,不过这侍学专门让陈凯之来整理,颇有点偷懒的意思。 其他人纷纷道:“陈修撰,我这里也有一些公文……” “我这里也有。” 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怕陈凯之麻烦。 人啊…… 陈凯之心里摇头,心里倒不觉得奇怪,这种事,上辈子他也见过许多,单位里若是背景不足,又是新人,大家都知道你可能得罪了什么人,晓得你再没什么希望了,于是乎,各种杂事都交给你做,一个个心安理得的。 陈凯之毕竟不是一个毛头小青年,若是这时候负气,与人争执,没有任何意义,他只笑了笑道:“时候不早了,下官只能来此当值半日,只怕分身乏术,做不得这许多事。” 其他人便显得神情有些不爽了,却也没有做声,有人笑吟吟地道:“勇士营现在教化得如何了,一定已有了成绩了吧,有我们陈修撰出马,想来定是大有改观了。” 于是其他人都窃笑起来,那侍学似乎觉得有些过份了,便咳嗽一声:“不要多问这些,办公,都办公吧。” 第三百六十四章:你是什么东西(1更求月票) 这……就是传说中的冷板凳吧。 陈凯之面对这样的冷待,心里倒没有难受,只是哂然一笑,不予理会,便着手开始忙碌起来。 整理了一会儿诏书,却隐隐的听到外头有人在道:“王书吏,内阁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是,传一份陈公的公文。” 说话之间,便有人走了进来。 一听内阁的王书吏来了,许多人抬眸,而后纷纷热情的和这王书吏打招呼:“王书吏来得正好,方才我们还说起你呢。” 陈凯之微微抬头,却见王养信此刻正红光满面的与几个翰林寒暄着。 这些翰林对王养信都很热络。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王养信现在是陈学士的书吏,一直都跟在陈学士的身边听命,随时都有和陈学士交流的机会,这在上一世,就是传说中秘书,若是他在陈公面前能够为谁美言几句,让陈公对某个人有了深刻的印象,这对翰林们来说,将来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 同样的道理,若是搬弄了谁的是非,惹得陈公不悦,这就糟了。 正因如此,一个小小的书吏,竟和一群修撰、侍学、侍读、编修们说笑,像是故交好友一般。 “噢?说了学生什么?”王养信似乎比从前练达了一些,收敛了从前的傲气,多了些温和尔雅。 “都听说现在王书吏现在是单身一人,是否有续弦的心思,若是有,咱们这儿恰好……” 说到此处,王养信看到了陈凯之,他有些诧异,忙道:“暂时倒是没有,学生可是有妻室的,内人乃是刘侍读学士之女,哎,说来话长,学生屡试不第,以至泰山大人和内人对学生颇有些看不起,于是那刘氏便回了娘家,学生正在极力挽回,倒是让诸公费心了。” 他说得很诚挚,甚至显露出了那么点忧伤的神色,完全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这倒像是刘梦远因为他不能金榜题名,所以瞧不起他了。 众人听到牵涉到了刘学士,都不好多说什么了,似乎帮谁都不是,不过心里倒是对刘学士有些瞧不起,不就是做了侍读学士吗?固然是前途远大,可无论怎么说,也不可如此啊,这人品…… 陈凯之听着,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 王养信似乎见着了陈凯之的冷笑,便朝陈凯之看来,他似乎比从前成长了不少,见了陈凯之,并不如往常那样嚣张地冷笑以对,而是笑容可掬地道:“陈修撰也在这里?方才陈公还在问勇士营现在如何了呢?据说陈修撰每日都让勇士营的人去学宫?” 陈凯之只垂头收拾着诏书,假装没有听见。 王养信每每来这都是受到大家的热情款待的,可现在…… 王养信脸一红,终于有些按耐不住,毕竟是公子哥出身,下不来台之后,便有点耐不住脾气了,提高了音调道:“陈凯之,我在和你说话呢!” 陈凯之抬眸,本来他是不愿理王养信的,因为没必要,可现在王养信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在背后编排刘先生和刘师姐,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自己的师兄不日就要和刘师姐成婚了,王养信却四处散播这些事,以后自己的师兄还有刘先生还要不要做人了? 陈凯之很平静地抬起眼睛,看着王养恩。 只是这眼神里,带着满满的蔑视。 其他翰林见了,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都看着他们,却都鸦雀无声起来。 王养信自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好不容易假装出来的笑脸也都冷了下来,他信步走到了陈凯之的面前,接着道:“陈公这几日都说到你,你倒是好,脾气大得很,竟是不理不睬。” 翰林们都是摇头,一副觉得陈凯之傲气太盛的样子,你狂什么狂呢?这里是待诏房,又不是士林,才子和状元很了不起吗? 陈凯之异常平静地道:“敢问你是谁?” 王养信只道是陈凯之假装不认识自己,便冷冷道:“我乃王养信。” 陈凯之微微皱眉道:“王养信?敢问你是什么官,现居何职,入了宫,为何不穿官服?” “啊……”王养信感觉脸上一热,顿时咬牙切齿起来,奇耻大辱啊,自己根本不是官,是吏,之所以是吏,就是因为这陈凯之害了自己,他冷冷道:“承蒙陈公看得起,命我在内阁当差。” 陈凯之则是嘲弄地看着他道:“这么说来,你不是官了?” 翰林们心里发寒,这陈凯之,还真是戳人心窝子啊,这句问话,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王养信眯着眼,却还是咬着牙道:“是又如何,陈公……” 他又说到了陈公…… 可这个公字刚刚出口,却冷不防的,陈凯之突然举起了案牍上的茶盏,随即啪的一下,直接朝他的额头砸来。 啪嗒…… 茶盏应声而碎,这一击的力道不小,王养信瞬时觉得自己的额头一痛,旋即茶水便浸了他一脸,碎裂的瓷片扎进他的肌肤上,殷红的血糊在额头,剧痛蔓延,他忙捂着头,身子弓起,浑身颤抖:“你……你……要做什么……” “大胆!”陈凯之冷喝一声,目光严厉,冷冷地看着他,这大胆二字,声震瓦砾:“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本官说话?” 王养信始料不及,被突的砸得几乎晕死过去,此时他已整个人跌坐在地,放下了方才捂着额头的手,竟是鲜血淋漓。 “陈凯之!”一旁的侍学大怒:“陈凯之,你……你疯了……” 陈凯之依旧伫立着,面色铁青,极少有人看过他这般的严厉,他只冷冷一笑,横视左右,道:“是我疯了,还是这翰林院的待诏房疯了!一个小小的书吏跑来这里,肆意喧哗,没有人敢制止!一个小小的书吏,当着我堂堂翰林修撰的面,竟对本官说,本官好大的脾气,本官金榜题名,蒙受皇恩,忝为翰林修撰,是一个小小的书吏可以这样说话的吗?一个小小的书吏,见了本官,见了翰林诸公,既不行礼,却是一丁点规矩都没有,这是什么?这是以下犯上。这是当待诏房是什么?是待诏房是茶馆,还是酒肆?而在座诸公呢,可有人制止吗?大人问下官做什么,下官只是在立规矩,是告诉不规矩的贱吏,进了这里,就该有进这里的样子,大人若是认为下官有错,就请大人弹劾下官吧,下官只记得我大陈乃是礼仪之邦,便连寻常的百姓家,尚且有上下尊卑之分,到了这里,堂堂的翰林院,纲纪颠倒!” “你……”侍读的脸色极度难看,想要痛斥,竟是发现他哑口无词。 其他翰林噤若寒蝉,没见过这么狠的修撰,虽是觉得陈凯之太大胆了,却竟没一个人敢站出来指责。 陈凯之依旧沉着脸,义正言辞地道:“王养信!” 王养信捂着头,将将的站起来,摇摇欲坠。 陈凯之厉声道:“见了本官,还不行礼吗?莫非本官的责罚还不够?” 这一句话,杀机重重! 平时忍让倒也罢了,只当这人不存在,可现在居然敢在这种地方,当着他的面,毁坏他的先生和师姐的名声,甚至还在他的跟前撒野,还真以为他陈凯之的状元是白考的吗? 王养信心下怒极,可当他迎上陈凯之的目光的时候,却是没来由的吓得面如土色,下意识的,他转身想逃,却发现两腿颤栗,竟是不敢移出一步。 他咬了咬牙,心里恨到了极点,这巨大的疼痛,令他几乎要昏厥过去,最后不得不道:“学生,见过修撰大人。” 陈凯之冷眸看他:“只站着和本官说话?” 王养信感觉要疯了,却是不知觉地跪了下来,不甘愿地道:“学生见过修撰大人。” 陈凯之这才脸色缓和了一些,随即跪坐下,头再次垂下,根本不看王养恩,而是翻阅着案牍上的诏书,一面漫不经心地道:“你方才说,陈公说起了什么,你细细禀报吧。” “我……” 王养信几乎趴在地上,额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淌在地上,他感觉头沉得厉害,期期艾艾地道:“陈……陈公没有说什么。” “嗯?”陈凯之将一份诏书合上,而后好整以暇地抽出另外一份诏书,这一份诏书,是关于今年钱粮的,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而王养信竟发现自己的膝盖很不争气,丝毫不敢站起。 陈凯之看完了诏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着将钱粮的诏书归类,这才好像想起了还有个王养信,便抬眸道:“你方才说什么?” 王养恩的声音已是哽咽,奇耻大辱啊,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艰难地从口里吐出声音:“陈公没有说什么。” “噢……”陈凯之颔首,面色平静地道:“那么你方才想要禀告什么?” “没……没有禀告什么。” 陈凯之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捏起官袍上的大袖摆,接着手抚案牍,身子微微前倾:“既然没有想要禀告什么,何以在此喧哗,滚出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还有谁?(2更求月票) 滚出去三个字落下。 王养信居然很犯贱的有一种如蒙大赦的感觉。 他捂着头,早没了刚才进来时的潇洒倜傥,而是一溜烟的跑了,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抛。 是呢,他现在没官位,不敢在跟陈凯之叫板,这是他今日忽然意识到的,不过没关系,自己无法收拾他,总有人可以收拾他,因此王养信可以说是飞奔着往内阁的方向跑去。 王养信一走,待诏房里一片寂静。 每一个人都无心去顾忌自己手头里的事。 这王养信,可是兵部侍郎之子,是内阁大学士陈一寿的书吏啊。 现在这般凌辱他,人家会善罢甘休? 这陈凯之,未免也太大胆了,遑论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单说他现在的处境就已是不妙到了极点,教化勇士营,这本就犹如是坐在火山上,不知什么时候,这火山喷发出来,那可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的。 这人太不懂官场,也太不懂人情事故了,怎么可以这么任性。 不过反正他前途灰暗了,也赖得去提醒他,不然他们也会成众矢之的。 陈凯之自然感觉到待诏房的气氛变了,也感受到众人古怪的目光,然而他没过多的表情,依旧默默地整理着他的诏令,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近来朝廷的奏疏,多是以治河为主,开春的时候,鼓励农桑,现在总算过了播种的季节,汛期将至,各地的河堤都需巩固。 陈凯之认真地读了每一份诏书,归类之后,抬眸,却见同僚们彼此各行其是,却是没有人发出声音。 陈凯之想起了什么,起身朝一个翰林编修笑了笑道:“吴编修,侍学大人交代的事,吾已经做完了,你方才说,你也有一些事需要帮忙?” 方才许多人都想将一些杂事推给陈凯之做。 这编修的品级比陈凯之还低一些,陈凯之算是他的上官了,不过在许多人眼里,陈凯之已经失势了,现在坐着冷板凳,所以这编修也跟着掺和,想将一些杂事推给陈凯之。 可现在…… 吴编修的脸色显得很不自然,他嘴角微微抽了抽,支支吾吾的想说什么,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是连忙起身朝陈凯之行了一礼。 开玩笑,这人是个疯子啊,刚才还以王养信不懂规矩的名义,把人打了个半死,自己在他跟前也是下官,现在怎么敢拿大,自然是规规矩矩的。 “陈大人,这些许小事,下官已经处理好了,不劳大人费心。” “噢……”陈凯之略显遗憾,却是颔首点头道:“既如此,那就罢了。” 他回眸,逡巡着一个个同僚,这些人一看陈凯之朝这边看过来,马上低下头,假装忙碌。 陈凯之则道:“不知还有哪位大人,有什么事要交代下官做吗?” 鸦雀无声。 好吧……同僚们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麻烦自己了。 陈凯之便回到了自己的案牍,取了一些最近的政令随手阅读,一直呆到了傍晚,钟声响起,陈凯之才站起来,朝众人纷纷作揖:“告辞。” 说吧,转身走了。 陈凯之一走,安静了大半天的待诏房,顿时沸腾起来了。 “他好大的胆。” “一点礼数都没有。” “方才真真是吓到老夫了,这是待诏房,怎么可以随意动手打人?” “我看他是要完蛋了,就算陈公不找他麻烦,兵部侍郎也不会放过他的。” “是呢,是呢,这种人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却也有人默不作声。 因为于情于理,陈凯之的做法其实是无可指责的。 儒家倡导的乃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纲纪的本质,就在于礼。 什么是礼,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要安守自己的本分,做官的,要向皇帝尽忠,而吏的,虽然文吏不属于贱业,可是官和吏之间是有巨大鸿沟的,所以某种程度而言,陈凯之这个翰林官,敲打一个小小的文吏,这本就无可厚非。 就好像君要臣死一般,你能说什么? ………… 却说那王养信满脸血污,额头肿得老高的回到了内阁。 其他书吏见了他,一个个错愕,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浑浑噩噩的没有做声,却是随手拿起了一份公文往陈一寿的公房而去。 蹑手蹑脚的进了陈一寿的公房,只见陈一寿正伏案起草着一份奏疏,并没有理会他。 王养信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等候着。 等到陈一寿写完了,搁笔,眼睛还未抬起便淡淡问道:“有什么事?” “这里有一份太常寺的……” “嗯?”陈一寿这时已经抬起了眼睛,看到了王养信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禁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摔……摔了……”王养信慌乱地道。 陈一寿是何等人,这种小伎俩怎么蒙蔽得了他?他拉下脸来,盯着王养信直看,语调多了丝严厉:“说实话。” “是,学生方才去待诏房,办一些公务,谁料……谁料惹来了翰林修撰陈凯之的不快,这陈修撰打了学生一顿,陈公,都是学生万死,居然冲撞了陈修撰,学生请罪。” 王养信以前的性子较为狂妄,可吃了多这么多亏,怎么可能还没有长进,在这种事情上,应对的手段自然也老练许多了。 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反而向陈一寿请罪。 这样就更把自己的可怜显得越发突出了。 好端端的被惹打了一顿,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 陈一寿闻言,顿时露出不悦的样子。 一个翰林修撰,这样的胆大妄为,倒不是说责罚书吏有什么问题,而在于,这书吏好歹也是在内阁里行走的,这不看僧面看佛面,却是这样下重手,是什么意思? 何况这是宫中,是你放肆的地方吗?即便是自己,也断然不会如此的苛刻,你还只是一个修撰呢,若是成了学士,那不是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等等……陈凯之? 陈一寿怪异地道:“他不好好的教化勇士营,怎么今日入宫来当值了。” “这……学生不知……” 陈一寿铁青着脸,本来是要下旨让翰林大学士来过问这件事的,无论如何也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狠狠责罚一下这个不规矩的翰林。 可想到是陈凯之,他却不做声了。 这个状元公,新晋的翰林修撰,才刚刚到任,就被派遣去教化勇士营,眼看着大好的前途是没了,想必心里一定有气吧。 可既然有气,也不可这样的撒野啊。 陈一寿摇摇头道:“也罢,你以后不要惹他,他现在教化勇士营,这是千斤重担,只怕压力也是不轻。” 说着,又垂下头,去检查自己所写的奏疏,完全没要责罚陈凯之的意思。 王养信本还想借着陈一寿的能耐教训一顿陈凯之呢,可现在…… 他就差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了,面容隐忍得微微抽搐起来。 什么叫做不要惹他,陈公,学生可是被打得面目全非啊,而且还是在待诏房里行凶,这打的可是陈公的脸啊。 只是王养信不敢说什么,却是笑了笑道:“陈公……学生听说,陈凯之和那些勇士营的人厮混一起。” 对于勇士营的事,陈一寿倒是颇为上心的,这句话很有效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嗯?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学生的意思是,陈据说凯之每日邀那些勇士营的人去学宫,弄得学宫乌烟瘴气,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对于这勇士营,作为兵部侍郎的儿子,王养信也打听到了不少事,他笑呵呵的样子,可一脸血污,这笑却比哭还难看,他继续道:“而且听说,陈凯之和他们称兄道弟,全无样子,听说许多人在学宫的飞鱼峰,每日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陈一寿不由拧起了深眉。 这事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吃吃喝喝?不亦乐乎? 陈凯之可是被调去教化勇士营的,若是只知道吃吃喝喝,这成什么体统? 本来勇士营已经惹来许多笑话了,所谓的教化勇士营,不如说是朝廷没有办法的办法,陈凯之乃是翰林的身份,竟非但不去教化人家,反而同流合污,这不但勇士营蒙羞,现在连翰林院也要蒙羞了。 陈一寿却是淡淡道:“噢。” 他没有多说什么,便又垂下了头。 这种事惹来了陈一寿的反感,可现在,他很谨慎的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你下去吧。” “是。”王养信略有不甘的告辞。 ………… 陈凯之在翰林下值后,傍晚时已登上了飞鱼峰。 远远的,就有一股浓郁肉香飘散而来。 陈凯之肚子饿了,一路随着肉香到了孔祠。 而在这里,许多人已经流着口水,等待着一锅锅的牛肉。 只是陈凯之还没有回来,大家都不敢吃,只能干等,现在一见到陈凯之回来了,顿时传来了一阵欢呼。 陈凯之笑吟吟的四顾众人,坐下,心里不由感慨。 在待诏房的时候,那种气氛实在过于压抑,他更喜欢呆在这里,跟一群丘八在一起反而痛快一些。 第三百六十六章:一视同仁(3更求月票) 陈凯之看着眼前这些更显亲切的人,不知觉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道:“三字经可都背熟了吗?” 众人轰然道:“背了。” 这些人很滑头,只说背了,却没有说背熟了。 不过方才这些家伙确实是用了心的,为了吃肉,当真去请教了那些秀才,在这些学霸的帮助下,倒也勉强对这三字经有了那么点点的印象,虽然不能倒背如流,可多多少少的,心里也记下了一些。 陈凯之坐下,随即道:“都来背我看看。” 众人便像是耍宝一样,一起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 有人记得前头,有人记得后头,大家异口同声,有些含糊过去的地方,却可以掩藏在声浪之下,不过却也知道,自己忘记了哪里,借此机会纠错。 陈凯之倒是满意地笑了笑,道:“不错。” 他只说了不错,却知道有不少人都是蒙混过关的,不过……他并不点破,第一天就想让人倒背如流,还是一群从不读书的丘八,这也确实是过于刁难了人家。 所以陈凯之便也含糊过去,道:“嗯,开吃。” 于是大家还高兴的欢呼起来,令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足足一头牛啊,几百斤的肉,除了陈凯之吩咐过,留下了一只腿送去给师兄,如今这些肉,陈凯之一丁点也不小气,直接让人用铜盆端出来,大锅煮出来的肉,撒上一些精盐,便已足够了。 饭菜上来后,众人立即不客气了,纷纷大快朵颐,连那些读书人,此时也都不客气起来,下午忙活了一下午,体力消耗的厉害,因而每个人都吃得不亦乐乎。 陈凯之看上去倒是吃得斯文,那是因为他知道这肉应有尽有,总要注意一点形象。 足足小半时辰后,几乎每一个人都解了腰带,一个个摸着几乎要撑破的肚皮,在这个即便是小富人家,也不过是能吃上好米饭,平时不见肉腥的时代,这一顿牛肉,可谓是奢侈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呼…… 陈凯之特意吩咐人不得喝水,他来到这个时代,喝茶习惯了,渐渐有了一些茶瘾,可这时却也不敢喝水,牛肉遇水容易膨胀,本来就吃得撑,若是再喝水,非要撑死不可。 众人都是东倒西歪的,甚至饱得不愿意说话,不停的打着嗝,某种程度上,对于许多勇士营官兵们来说,他们不知不觉的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生活,原先不堪的生活规律,已经变得渐渐可循起来,吃饱喝足,他们并不觉得精神百倍,天色已经不早了,许多人便觉得累了,犯困。 因为体力消耗大,作息又规律,所以吃得多,睡得也足,不知不觉间,人便理所当然的精壮了不少,最重要的还是精神面貌,再不似从前那般,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的样子。 此时,陈凯之道:“时候不早,下山吧。” 众人轰然应诺,是该回去睡觉了。 不过……这一路,还有半个时辰的路要走呢。 陈凯之突的又想起了什么,在大家准备离开之前道:“还想吃牛肉吗?” “想!”众人异口同声。 陈凯之一笑:“所有人的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再说!好了,快滚!” 众人又不由哄笑,陈校尉……已是自己人了啊,大家朝夕相处,已经变得熟悉不能再熟悉了,他们已经摸清了陈凯之的脾气,只要不触犯他的几条底线,他能让每一个人都过得很舒服。 众人欢快地陆续下山,而这些读书人,则直接到下鱼村里住下。 这充实的一天就算过去了。 到了次日,陈凯之吩咐着人下山去买牛,山上养牛是一件愉快的事,反正这山头巨大,可以散养,让个牛倌照看着就是,这牛呢,平时可以翻地,偶尔还可以拿来打牙祭。 当然,后山那儿,据说还有不少的野猪、野兔,这是营造的匠人们说的,说总有野猪来侵扰他们的营地,影响到了施工,陈凯之打算过一些日子,便去打一些野猪和野兔来。 除此之外,这山里还有许多的菌类,雨后呢,还有竹笋,山上的松树,若是结了松子,还可榨油,一些野果也是可以食用的,当然,最重要的是,陈凯之打算养猪。 养猪的计划已经势在必行了,这么多的吃货,嘴会越养越刁,难道天天给他们喂牛肉吃?而猪肉不一样,这个时代,猪的价格很低,甚至不及羊肉的三成,究其原因,是因为这时代的猪并不阉割的,不阉割,就意味着这猪肉会有一股味,平常人宁愿不吃肉,也不愿吃猪肉。 这便导致猪肉的价格低得令人发指,尤其是在这个没有多少调料的时代,这种臭的肉,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至少陈凯之是不吃的。 所以……养猪是必须的,他已让人盖了猪舍,规模不小,就在下鱼村的附近,然后开始进行阉割,猪倌也都已经雇好了,这猪被阉割了,好处极多,一方面是成长快,一般的猪一年方能出栏,而阉割之后,却只需半年,而且肉质也会变得鲜美,最重要的是,被阉割了的猪,往往极为温顺,易于管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当初武先生教授给他的带兵方略之中,其中八成,都是关于后勤供应的学问,在他看来,所谓的带兵,本质上就是后勤,只要后勤足了,许多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因此,山上必须养猪、种菜、种植果树,粮食可以购买,因为粮价勉强还可以维持,可是更丰富的食品,单靠采买,就实在过于奢侈了。 一大清早,勇士营官兵们又陆续的上了山,他们昨夜回去之后,倒头便睡,一早起来,便匆匆的又赶着来了。 显然,在不知不觉里,上山已经渐渐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大家来到上鱼村的孔祠,便排排的坐好,热腾腾的面随即就端了上来,但是陈凯之没有动筷子,他们就不能动。 这是陈凯之立下的规矩,而这些不服管教的丘八们之所以不敢动,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吃人嘴短啊。 陈凯之今日没有急着先开吃,而是道:“先背三字经……” 众人便齐声朗诵起来,读了三遍,陈凯之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举起了筷子,这种填鸭式的教育,或许不是最好的教育方法,可对于这三百多个丘八们来说,却是最适合的方法。 吃过了饭,照例是讲故事,不过讲故事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以往是一个多时辰,后来成了一个时辰,现在……只半个时辰罢了。 讲过之后,陈凯之徐徐道:“这三字经,不知你们是否倒背如流了没有,可单纯的背,却是不够的,还需要理解,今日我们先从人之初讲起,人之初性本善,这是什么意思?此乃孔孟的主张,人在呱呱落地的时候,人……” 陈凯之耐心地讲解着,其实三字经的魅力并不至于通俗易懂,最重要的是,讲解起来,也颇有趣味性,里头每一段话,其实都是一个典故,一个故事,从孟母三迁到孔融让梨,这些小故事,不至于让初入门的读书人觉得烦躁。 当然,孔融让梨,在这个时代是没有的,不过陈凯之可以胡编,他说有,在某本古籍中看过有个叫孔融的人让梨,你能如何? 众人凝神细听,讲授得差不多了,陈凯之道:“今日下午无事,不过……你们也别下山了,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好啊,好啊。”众人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纷纷愉快地点头。 陈凯之又笑了笑,道:“只是……总也不能闲着,你们终究是武人,这些日子,只顾着让你们读书,却是疏于了武备,这可不好,所以……今日下午,就操练吧。” 操练?众人面面相觑。 “我有一个先生,已请他上山了,他正午便到,这下午嘛,大家练一练,谁赞成,谁反对?” 郑虎率先站了起来,振振有词地道:“勇士营从不操练,上了山,操练什么?” 陈凯之抚掌:“反对的好,恭喜你,今日你没饭吃了。” “呃……”郑虎忙四顾左右,希望得到弟兄们的支持,陈校尉欺人太甚了啊,这是什么意思啊。可他却发现,其他人一触及他的目光,便纷纷低头,一副假装没有看见的样子。 若是以往,有哪个外调的武官来,敢让大家操练,郑虎一声号令,大家非要叫这人吃不了兜着走不可,可现在,他难过的发现,自己竟全无号召力了。 他显得很无奈,只得悻然道:“陈校尉讲点道理嘛,你说操练就操练吧,总不能让我一人现在下山去。” 陈凯之一笑,接下来,就是武先生的事了。 那些读书人,自然也是对操练一点兴趣都没有,那苏昌便道:“陈校尉,学生人等也要操练吗?” “一视同仁!” 这是陈凯之的回答! 你们还真以为,我陈凯之的饭这么好吃的? 第三百六十七章:绝不留情(4更求月票) 武子曦登上了山,远远便看到陈凯之快步上前,给自己行礼。 武子曦朝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啊……” 陈凯之讪讪道:“只怕要劳烦恩师了。” 武子曦沉默了片刻,才道:“劳烦倒也不至于,只是想知道,你想让老夫教授他们什么。”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一切可以教授的东西,先生权当是自己带兵,想怎么操练就怎么操练。” “想炼出百战精兵?”武子曦奇怪地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认真地道:“学生既然受命,那么做了事,就要将事做到最好,这是学生的原则。” 武子曦的眼中倒是露出了欣赏之色,却是颔首点头道:“想要操练出百战精兵,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最重要的是,消耗也是极大。” 陈凯之道:“先生有什么需要,学生尽力供应就是。” “很好。”武子曦倒也不客气。 他的确是挺欣赏陈凯之的,二人相处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了,他能感觉得出,陈凯之这个人,但凡要做什么事,都极认真,而且不轻易放弃,而最重要的是,他虽在这学宫里教授许许多多的学子学习武艺,可也只有陈凯之真正的传承了他的衣钵。 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亲密如父子,自己的身前身后之事,都得弟子们来安排,他年纪已经很老迈了,又是孑身一人,孤苦无依的,以后还需陈凯之为他料理后事呢。 陈凯之早就有先见之明,当初就在这上鱼村这里设计好开辟出了一个校场,此时,三百五十一人已在这里集结完毕。 不过这些人聚在一起,依旧犹如在菜市口一般,一群人吵吵嚷嚷,呼朋唤友的,并没有什么纪律可言。 其实以往的有些时候,勇士营也会操练,只是说是操练,不如说是聚餐,反正他们天不收地不管的,至于武子曦这个看起来平常无奇的老家伙,他们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却见武子曦笑吟吟地取了一柄弓箭,慢悠悠地走到了校场上,可没人理他,武子曦也不急,只慢悠悠地道:“都肃静。”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那杨光调笑着大叫。 众人又都笑了。 武子曦微微皱眉,随即,他徐徐地取弓搭箭,箭头直指杨光。 杨光倒是凛然无惧,甚至嘻嘻笑道:“老头儿,别闹了,回家抱孙……” 只是……儿字未出口,武子曦极快的拉弓,旋即松弦,箭矢便如流星一般的朝杨光飞去。 杨光有点懵了,而下一刻,那箭矢生生的擦着自己的箭没入土中,入土三分。 只一刹那,杨光浑身一个冷颤,吓蒙了。 昨日他见识到了陈凯之踹牛,今日来了个更狠的,方才箭矢自他的脚下擦着过去,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箭矢带来的劲风,而这箭矢,距离自己的脚趾,相距不过丝毫,也就是说,若是射偏一丁点,自己……就完了…… 他的额上冒着冷汗,再不敢笑了,甚至两腿打起了颤,这两天受到的惊吓实在不低啊。 其他人都将这些看在眼里,也纷纷安静下来,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武子曦。 武子曦接着又慢悠悠地道:“住口!” 这一次,没人再敢说话了,这些家伙,显然都是欺软怕硬之辈。 陈凯之在旁看着,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这些家伙,早该被收拾了。 武子曦这才道:“从现在起,再有喧哗者,斩首!” 斩首……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是忍不住想,老东西,你真敢斩首吗? 虽是如此想,可看武子曦那一脸阴沉的模样,再加上方才的那一箭,大家心里虽是嘀咕,却无人敢质疑。 武子曦将弓箭丢了,背着手,来回踱步走动,口里则边道:“所有人都给老夫站直了,从今日起,老夫负责操练尔等,若是不愿意在这里操练的,现在可以下山去,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没有下山的人,从今日起,谁敢偷懒,老夫绝不留情!” 他慢悠悠地来回走动,而这些人,却只好直直地站着。 武子曦不喊他们休息,他们不敢造次。 其实站立,是最消耗体力的事,一炷香时间还好,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就让人吃不消了。 可人就是很奇怪的动物,一开始,你会不服权威,可能你心里在骂娘,这时候,你会希望直接跳出来,直接吼一句,老子不干了。 当然,这是人心底深处的渴望,不过渴望归渴望,绝大多数人,这时候依旧没有动弹,此时,他们便希望有个人能够领头,反抗这种权威,而每一个人,却都希望别人来做这出头鸟。 于是乎…… 一个时辰过去,许多人已是冷汗淋漓,双腿微微发抖,武子曦却已安坐在了远处的成荫绿树之下,远远地眺望。 他的眼眸极为敏锐,校场里有谁稍有不规矩,于是弯弓搭箭,紧接着箭如飞蝗,总是能将这箭矢啪的一下,射在人的脚下,如此一来,想要放肆的人就不敢放肆了。 武子曦似乎一点都不急,所谓的操练,更像是在故意折磨人。 到了第二个时辰,所有人唯一的期盼,也就是希望时间赶紧的过去,他们的双腿已经酸麻了,感觉已到了极限,若不是这些日子上山下山,吃得好,睡得足,只怕早就吃不消了。 陈凯之大抵知道武先生的套路,这是最基本的练兵之法,借着这种折磨,来消磨掉这些家伙身上的菱角。 唯有如此,以后更加艰苦的操练,才能够继续下去。 ……………… 此时,在内阁里。 陈一寿刚刚前去见了姚公,和姚公商议了一些政务,随即回到自己的公房。 如今天气愈来愈热了,今年的夏季感觉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 距离上回王养信被陈凯之收拾的日子,已过去了半月,所以王养信额上的红肿终于消去了一些,不过留下来的后遗症却不少,尤其是心理上的创伤,比如他见了人,总会下意识地保持开一定的距离,杯弓蛇影,而且一见到了茶盏,便觉得后脊发凉。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殷勤地给陈一寿斟了一盏茶,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在陈一寿的案头。 这泡茶,是极有学问的,陈公何时会回公房,心里得有个底,陈公在议事,肯定口干舌燥,所以这茶不能太烫,可茶还需热了才好喝,又不能太凉,得先拿捏住时间,唯有如此,陈公回来,这茶的温度不热不凉,一口下去,方才痛快。 王养信出身不差,自小也是享福的,可如今处身不同,单单泡茶这个学问,王养信就学了很久。 陈一寿回到了公房,下意识的举起了茶盏,果然是一口饮尽。他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这对于陈一寿来说,随手拿起茶盏,而茶盏里有温茶,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这茶的背后,却是一个书吏花费了无数心思的结果。 将茶一饮而尽后,陈一寿道:“去取昨日票拟的奏疏来。” “是。”王养信只点点头,赶紧去取,作为一个书吏,尤其是陈公身边的书吏,他这公子哥,却也很清楚,他必须使自己更像一个透明人,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要说,能用一个字来解决的事就用一个字来回答,除非陈公特意问起他什么,他才可以多说几个字,本质上,尽力让陈公忽视自己的存在,方才是书吏的至高境界。 他取了票拟,送到了案头。 陈一寿便抬眸道:“你下去歇了吧。” “是。”王养信点了点头,随即笑了笑道:“有个趣事,不知陈公爱不爱听。” “说罢。”陈一寿虽然在听着,可心思却在神游,他日理万机,其实没多少心思去听一个书吏说什么趣事,只不过身为内阁大学士,自然该有他应有的涵养,即便心里有一丁点小小的不悦,也不会轻易表露。 王养信含笑道:“听说陈翰林现在到处购牛。” 购牛? “据说是在山上,和那些勇士营的人,成日无所事事,买了牛,在山上宰了吃,陈翰林还真是……聪明,那山上是没有法纪之地,买牛上山,再吃牛,也不算违反律法。” 陈一寿一听,哼了一声,显得很是不悦。 任何内阁大学士,最看重的就是农业,这也没办法,这个时代,本就是农业社会,一个内阁学士施政好不好,本质上,就看一年的景如何,若是风调雨顺,粮食又增产,这便是天下太平了。 而牛对于农业的意义,是极重要的,一头牛能够取代许多的人力,所以统计某地劝农的业绩,甚至还会算上牛,比如该县去年有多少头牛,而今年的牛增加了多少,这……也可以作为政绩。 正因为如此,对于牛的保护,是不下于这个时代对人的保护的,朝廷定制了严格的律令来禁止杀牛,一经察觉,历来都是严惩不贷。 可现在,这陈凯之,倒是日子逍遥得很啊,作为翰林,竟是钻了律法的空子。 第三百六十八章:活神仙(5更求月票) 王养信再不是往日那个嚣张没心机的公子哥了,没有明着说陈凯之的是非,反而一句陈凯之真是机智,掩盖了他的心思。 自然,对于陈一寿这种在官场上沉浮多年的人来说,他的这点小心思,陈一寿又怎么会看不透呢? 可即便如此,陈一寿还是恼火。 身为堂堂翰林,率先的违反法纪,这像话吗? 难道他不知道,农乃国家之本? 即便是几头牛,甚至几十上百头牛,对于大陈来说,可能只是无关紧要,可是以陈凯之的翰林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却令陈一寿尤其反感。 这些日子,王养信在陈一寿的面前说了陈凯之不少坏话,陈一寿也只是一笑置之,可今日,却莫名的有些烦躁。 王养信看出了陈一寿的不悦,今日便更想着趁此机会要火上浇油了,便又呵呵笑道:“听说这陈凯之和勇士营的人,还以兄弟相称呢,在那飞鱼峰里,那陈凯之和勇士营的人如胶似漆,本来嘛,如胶似漆倒也没什么,可是陈公,外头已经有很多闲言碎语了啊,学生觉得,这样继续下去,只怕观感不好吧。” 陈一寿沉吟着,手轻轻地磕着案牍,须臾,他抬眸道:“你的父亲不是在兵部吗?为何没有管束?” 王养信对此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的,便道:“陈公,勇士营是禁卫,何况他们又在山上,即便是兵部,也不能上飞鱼峰啊。” 陈一寿点点头,这确实是一个极大的疏漏,勇士营的问题在于,兵部的手伸不到羽林卫里去,而羽林卫呢,压根就不认勇士营属于羽林卫,这等于是三不管的地带。 何况那飞鱼峰,确实没有人有办法去查问,他们在山里做什么,即便是作奸犯科,谁又管得了。 可这样下去,不成!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何况勇士营倒也罢了,那是老油条,可若是连翰林也跟着瞎胡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对朝廷的声誉,是何其大的影响啊。 想想看,一个翰林率先吃牛肉,这像什么样子,若是有人效仿怎么办? 何况牛肉都敢吃了,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陈一寿越想越是烦躁,显得忧心忡忡的,不禁道:“这么说来,得撤换下陈凯之了……” 是啊,再留着陈凯之和那勇士营搅和一起,还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样子。 王养信哪里舍得将陈凯之撤下来,一旦撤下来,不是反而遂了陈凯之的心愿吗? 他忙笑呵呵地道;“其实学生的意思是,兵部的人上不得山,可陈公若是下了一个条子,委派一个官员上山,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那山下的人敢拒绝吗?陈公乃是宰辅,固然飞鱼峰乃陈凯之的私人领域,可那陈凯之,也断然不敢抗拒的。” 他的心思,可谓是恶毒,趁着机会,命人上山去查一查,肯定能查出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来,到时候,陈公震怒,自然会教这陈凯之完蛋了。 他是无时无刻地铭记着陈凯之给他的羞辱,只恨不得现在就让陈凯之命丧黄泉。 陈一寿似乎对此颇为意动,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让人去看看,查清楚了也好,如此,可以防微杜渐,将未来可能发生的灾祸消弭于无形。 他正待提笔,想下一个条子,却是突然抬眸道:“老夫亲自去看看。” “啊……”王养信先是一怔,随即心里狂喜:“陈公亲自去?这……会不会不妥?” 虽是这样说,可其实他心里却是极乐意的,陈公亲自去了更好,自己的父亲在兵部,早就注意着那飞鱼峰了,据说勇士营的人每日都蜂拥往那山上跑,想都可以想象得出一群游手好闲,臭不要脸的丘八,这山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们呢,何况飞鱼峰的人下山收牛,这也是查实过的事,王养信几乎可以确信,这山上一定是藏污纳垢,到时陈公上了山,亲眼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一旦震怒起来,呵…… 陈一寿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便淡淡道:“明日让翰林大学士也随同去,噢,兵部和禁卫也派一些来,若是当真知法犯法,老夫自有裁处。” 他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王养信却是喜不自胜地忙点头道:“学生这就去安排……” ………… 在景色宜人的北海郡王府的后院里,此时,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自碧水楼附近的一处假石后窜了出来。 “殿下,殿下……”糜益叫着正往碧水楼赶到的陈正道。 这些日子,北海郡王都被禁足在王府之中,百无聊赖,每日按时来这碧水楼,已成了他每日的习惯了。 他现在几乎一日不拜访方先生,便觉得一日不安。 尤其是知道自己有天子气之后,他心里已经产生了奇妙的变化,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总是在任何时候,脑海里浮想出各种的心事,有时自我怀疑,有时,自信心又膨胀,想到将来治理天下的一些方法,于是乎,他现在做什么,都觉得没什么心思,戏不听了,马不骑了,连酒都不愿多喝了,就怕喝多了酒,一时失言,从前的娱乐,如今都与他禁绝,那么,唯一愉快的事,也就是去见方先生了。 这个秘密,实在是太可怕了,任何人都不可说,只有方先生和自己保守着这个秘密,所以他心里任何想法,也只能去找方先生,请他为自己排解,请他为自己解惑,请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数百门客,从前陈正道还享受着这些门客们前呼后拥的感觉,可现在,也日渐疏远了,因为自己的心事,这些门客们是永远猜不着,而自己肚里天大的秘密,也决不能和他们分享,陈正道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有到了碧水楼,他才能感觉到心安。 陈正道一见到糜益鬼鬼祟祟的样子,面色一冷,他心里没来由的觉得烦躁无比。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遇到了一条乌蛇,还需向方先生请教呢。这糜益,还真是多事,一想到这个家伙,竟是衍圣公府阴谋的一环,他心里更怒。 只是这时,陈正道紧记当初方先生对他的叮嘱,只能努力地将不悦隐忍下去,表现出不露声色的样子道:“何事?” 糜益抬眸看着陈正道,殿下变了,变得已经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从前那个飞鹰走狗,永远都是豪气满满的殿下,现在……显然多了一些城府,也多了许多的心事,可殿下到底在想什么? 都怪那个装神弄鬼的方先生啊。 糜益在心里咒骂着方先生,面上却是笑了笑道:“殿下……学生派人去金陵打听了一些事,这个方先生,来历颇为可疑……” 陈正道笑吟吟地看着他:“噢,就这些,还有什么事吗?” “殿下请听学生说……” 果然啊…… 这个贼子。 陈正道心里几乎想要痛骂,果然一切都如方先生所料的那般,这个时候,糜益一定会想尽办法来离间自己和方先生了。 呵,本王和方先生,是你这个贼子离间得了的吗? 陈正道已难以掩盖心下的不悦,冷淡地道:“不必说了,本王没兴趣听,若是没什么其他的事,本王就走了。” 糜益一呆,他找到了许多可疑的事,原以为只要自己跑来找殿下,一定能让殿下起一些疑心,可谁料到殿下竟连听都懒得听,而且他突然分明看到陈正道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隐隐有怒火在燃烧,似乎一直在克制着什么。 糜益顿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他很清楚,依着殿下的脾气,自己继续说下去,殿下暴怒之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他只好苦笑道:“还有一事,据说陈凯之又犯忌讳了。” “什么忌讳?” “不知,只是听翰林院里的人说,似乎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陈公震怒了。” “噢。”陈正道打了个哈欠,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糜益觉得奇怪,不由道:“难道殿下不高兴吗?殿下,这陈凯之……” “不用再说陈凯之了。”陈正道冷冷地看向糜益:“陈凯之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这……怎么可能?陈公是当真震怒了,这是学生得来的绝密消息,断然不会有错的,这陈公都震怒了,陈凯之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罢了,能有好果子吃吗?” 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陈正道却更加懒洋洋的,似乎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淡淡然地道:“本王说过,陈凯之一定会转危为安。” “殿下……何以见得?”糜益有些不服气,殿下真的变得自己不认识了啊,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陈正道斩钉截铁地道:“因为这是方先生说的!” 糜益眯着眼,面上闪烁不定,不知为何,但凡只要殿下提到了方先生,他便觉得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很……不爽。 “殿下,那方先生又不是活神仙,他怎么可能知道陈凯之总能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第三百六十九章:一个即将做皇帝的男人(1更求月票) 糜益不服啊。 自己是堂堂学候,可无论说什么,郡王殿下却从来不肯听,偏偏去信一个出身可疑的方先生。 更何况,自己得来的乃是绝密消息,这可是自中枢里传来的,他方先生算什么东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糜益觉得陈正道是被人糊弄了,而于糜益来说,陈正道是不是被人忽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却是陈正道对他的态度。 以前但凡有点什么事,陈正道都会找他参详一二,可这段时间,陈正道不但有事都只去找那个方先生,甚至一直对他都是不理不睬的态度,这使糜益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他毕竟是学候,大可以挂冠而去,不做这门客,在这外头,还怕没有人收留? 只是……按折扣,这口气他咽不下啊,凭什么他有真才实学的竟被那个神棍一样的方先生比下去了! 陈正道听了他的话,却是回过头来,很理直气壮地道:“方先生就是活神仙。” 这一句回答,让糜益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心里闷得慌,就宛如有重锤,锤击着他的心口,他忍不住肃然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殿下……这等子虚乌有的事,殿下到底是吃了方先生什么迷魂药?” 今儿,他算是卯上了,主要是这些日子实在太憋屈了。 陈正道却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也不恼,只是道:“本王就是信了,与你何干?” 呃…… 糜益几欲吐血,可他发现,自己竟没办法继续和陈正道沟通了。 而这时,陈正道已继续快步朝着那碧水楼而去,再不理这糜益。 陈正道上了碧水楼,刚进了方吾才的厢房,却见方吾才正在吃早饭。 这一顿菜肴,可谓丰盛,荷叶鸡,参汤,还有一个红烧的肘子,几个素菜。 可此时,方吾才并没有举筷子,只是跪坐在案前,看着这一桌子的美食。 陈正道进来,便笑吟吟地道:“呀,先生在用餐?这大清早的,先生吃的倒是丰盛。” 却见这菜一口未动,陈正道眼睛一张,恍然大悟道:“学生明白了,先生一定是在用心用餐,这……就如仙人一般,酒肉并不入肠胃,只需食这香火就可以了,便如先生用心弹琴一样。” 方吾才却是白了他一眼,像看智障一样的表情,随即举起了筷子,道:“胡说八道,老夫是嫌菜太热了,等凉一凉再吃,老夫已经说过无数遍,老夫不是什么活神仙,那都是外头那些无知小儿的吹捧之词罢了,老夫不过是个山野樵夫而已。” 说着,方吾才直接用筷子撕下了一个鸡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陈正道却是崇拜地看着方先生,方先生就是这样的实在啊,和那些虚伪的门客,真是一个天上地下,那些门客,平时只知道在自己面前吹嘘他们的能耐,实乃华而不实。 陈正道便忍不住的道:“先生,方才本王在外头又撞见了那糜益。” “噢。”方吾才一边咀嚼着鸡腿,吐出了一根骨头,一面含含糊糊地道:“他说什么?” 陈正道如实道:“他说他查到了先生一些蛛丝马迹。” 方吾才就笑了,却道:“那么殿下该好好听听才是。” 陈正道以为方先生是在试探自己,便忙道:“小王有什么可听的,那糜益的话,本王一个字都不信。” “哎,殿下啊,兼听则明,殿下将来可是要克继大统,要做一个圣君的,为人君者,万不可偏听偏信,更不可心里对任何事抱有成见,殿下的心胸应如汪洋,广纳河川,即便是糜益这样的人,他的话,听听也是好的,而殿下圣明,自然会有圣断,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说着,方吾才已经举起了一个肘子,他年纪虽大,牙口却是极好,将这肘子咬得咔擦的响。 陈正道心里的崇敬之意,更是油然而生。 “噢,还有那陈凯之,以后殿下不要再过问他的事了。”方吾才想起什么,脸上多了几许慎重,交代道:“以免殿下被他们算计,到时想要下台,可是难了。殿下将来固然前途不可限量,可现在,最紧要的是明哲保身,一旦落入陷阱,便万劫不复了。” “是,是。”陈正道点着道:“听说那陈凯之被陈公所憎恶,这几日,陈公就要收拾了他。” 方吾才却是心里一惊,他突然发现这个师侄就是个坑啊,甚至方吾才有想将陈凯之掐死的冲动,可心里惊讶归惊讶,却又担心这北海郡王趁机对陈凯之落井下石,又不得不道:“殿下,不必理会,老夫早说了,这势必是一个陷阱,你等着看,到时候,陈凯之一定又是安然无恙的。若……”方吾才心里龇牙,面上却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若这陈凯之不是安然无恙,老夫便将姓倒过来写。” 陈正道道:“先生何必赌咒,小王岂能不信?” 方吾才突然有一种想要跑路的冲动,他觉得自己绑着那个如惹事精一般的师侄,迟早有一天会被坑死的,于是淡淡道:“老夫近来,倒是喜欢上了吴君业的话,昨日更是突然做了一梦,梦见吴君业有一幅山河图,隐隐之间,竟有灵气喷薄而出,只是可惜,老夫并不曾见过这幅画,否则真想好好欣赏一番。” 陈正道身躯一震,道:“这画就在小王的厅里啊,方先生喜欢,小王这就送来。” 这吴君业乃是大陈初年最著名的画师,他的许多画,都是无价之宝,如今已过了五百年,他的画就更少了,在民间,一幅真迹,甚至有人愿意花费十万两银子求购,可即便如此,却还是一画难得。 方吾才惊讶地道:“既如此,那么老夫便借此画来看几日吧。” “这是什么话。”陈正道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先生喜欢,尽管拿去便是,什么借不借的,先生对小王如此厚爱,小王连一幅画都不舍,这还是人吗?何况……此画虽是珍贵,可小王迟早是克继大统之人,将来富有四海,莫说是一幅画,便是这个王府,赠与先生也不过是区区小事。” 方吾才便道:“既如此,老夫也就却之不恭了,不错,殿下将来富有四海,小小一幅画,便是价值百万金,亦也不过是废纸罢了。” 听见方吾才终于愿意接受自己的好意,陈正道却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生出一种满满的幸福感。 这其实就是预期的问题,两个同样收入的人,有一个,却是舍不得花钱,便连吃饭都舍不得。而另一个,却是买房买车,甚至不惜告贷,这并非是因为前者吝啬,而是因为可能后者对于自己事业和工作的预期更高,现在的陈正道就很大方,名驹、名画随便送。 这些东西,若在以往,即便是他这个郡王,亦是舍不得的,可如今,在他的心里,这些东西却是一钱不值了。为何? 因为……他是一个即将做皇帝的男人。 ………… 到了第二天,王养信一大早,就急匆匆的和自己的父亲入宫了。 这父子二人直接抵达了内阁。 而此时,陈一寿才姗姗来迟,陈一寿刚刚坐定,兵部右侍郎王甫恩便来见过,接着禁军的吴将军,还有翰林院的梁侍读都来了。 众人朝陈一寿行了礼。 陈一寿见了诸人,脸色凝重,道:“飞鱼峰上的事,尔等可有耳闻吗?闹出这样的乱子,那陈凯之还有勇士营,如此目无法纪,尔等也是难辞其咎。” 是啊,勇士营隶属于禁卫,所以勇士营有事,羽林卫当然是责无旁贷的。 而兵部,自然也有责任。 这梁侍读,则是被翰林学士叫来的,显然翰林大学士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而你梁侍读恰恰是陈凯之的上司,那么,这锅就你来背吧。 梁侍读心里也不禁无语,觉得自己遭了无妄之灾,对陈凯之自然有些怨念。 现在陈公责问,他自不敢怠慢,忙道:“那陈凯之在待诏房里,就一直……仗着自己是状元出身,我行我素,傲慢得很,下官约束不住,自然下官也有错,还请陈公责罚。” 什么都不说,很直接的先将责任一股脑的统统推在陈凯之的身上。 陈一寿见众人战战兢兢的样子,便道:“那飞鱼峰乃是法外之地,可老夫就不信,这法外之地,那陈凯之就可以藏污纳垢,老夫亲走一趟,尔等也一同去,且要看看,这个陈凯之到底胡闹到什么地步。” “是。”众人轰然应诺。 站在一旁的王养信心里狂喜,受了这么多的委屈,这些日子还真是不容易啊,总算让陈公有所行动了,他已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陈凯之倒霉了。 在众人看来,这一次便是一场惩戒之旅,要亲眼揭发陈凯之的丑恶,陈公如此大张旗鼓,一旦察觉出了什么罪行,那陈凯之,只怕是要永不翻身的。 陈一寿说罢,已是起身,而众人纷纷亦步亦趋地尾随,却各怀着心思,做着总总的考虑。 第三百七十章:大学士上山(2更求月票) 对于许多人来说,陈公的举动,显然是要敲打陈凯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起先是让陈凯之去教化勇士营,想必就是伏笔,现在上山搜查,便是要将这罪证做实。 勇士营的劣迹在文武百官中,算是人尽皆知,那勇士营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甘愿上山,不是在山上赌钱,便定是做什么不法的勾当,说不准,那陈凯之也有份,至少这陈凯之也提供了场地。 固然,因着当初太祖高皇帝的诏令,这赏赐给三入地磅的陈凯之的地儿,不管在那山上做什么,即便是杀人,京兆府也无法过问,可是作为朝廷,一旦察觉出陈凯之有什么恶劣的举动,那么…… 至少是可以彻底地毁了他的前途,甚至直接罢官了。 这是风向啊。 这一路上,梁侍读他们几个不敢乘轿,因为乘轿子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陈公,其余人只好步行,而梁侍读作为跟陈凯之的上司,算是这里跟陈凯之关系最是密切的人,在这一路上,自然是少不得努力地将陈凯之和自己彻底地撇清关系。 “哼,这陈凯之,初来翰林院时,老夫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的,今日……果然啊……” 他捋着须,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罪证,索性只好拿陈凯之的相貌来做文章了。 “这样的人,道德败坏,不过是靠着几篇好文章而已,有才而无德,有什么用?” 说着,他便叹了一口气,很是自责的说道。 “老夫平时就曾批评过他,可他依旧是我行我素,哎………自然,老夫也是有过失的,平时在待诏房,就该狠狠申饬,又何止到这个地步。” 王家父子则是默不作声,对这陈凯之,王家父子自然是恨透了的,不过与其在这里和梁侍读啰嗦,他们更期待的是赶紧上山去,早一些的将陈凯之的劣迹暴露在众人跟前。 这样便可以狠狠地处置陈凯之,一次性的将心中的不满和仇恨统统给报了。 倒是那位吴将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算起来,他跟陈凯之倒没有多大关系,不过对梁侍读的落井下石颇为厌恶,所以这一路也没有多说什么话。 一行人到了学宫,不需通报,便直接进去。 等听到了消息,给吓一惊的杨业匆匆寻到了陈一寿车驾的时候,众人却已是到了飞鱼峰之下了。 陈一寿下轿,微眯着眼眸远远眺望着飞鱼峰,杨业忙上前道:“陈公日理万机,怎的来了这里?” 陈一寿侧眸看了杨业一眼,神色淡淡,徐徐开口道:“老夫记得三十多年前,老夫在学宫里读书的时候,这座飞鱼峰,还只是一片荒山吧。” “是。” 陈一寿颔首:“太祖高皇帝仁德啊,正因如此,陈凯之才得到了这飞鱼峰的赏赐,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能让一片荒山大变模样,也是不易的事了。” 杨业心里惊疑不定,隐隐的觉得不安,因为陈公来得实在太突兀了,虽然很是困惑,却还得乖乖作陪。 “上山吧。” “上山?”杨业迟疑地看着陈一寿,他心里有点慌了。 这陈凯之近来都招揽勇士营上山,已经足足有近一个多月了,他还真怕上头发生了点什么。 毕竟勇士营的人向来名声不好,这陈凯之跟他们混在一起,虽然暂时没传出什么不雅的事情,但杨业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只是踟蹰地皱着眉头。 “这……” 陈一寿侧眸再次看了杨业一眼,他很明白杨业的意思,因此笑吟吟地道:“这是私人领域,老夫会不知道吗?不过今日,老夫偏要上去,且要看看谁敢阻拦。” 说罢,他抬步上前,过了山门,便见门役来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一寿朝杨业笑了笑。 杨业心里苦笑,却不得不上前道:“这是陈公,要上山去见陈修撰,快让开。” 门役当然不认得什么陈公,可看到了杨业却是认得的,这杨业乃是学宫的掌宫,和自己家的主人关系极好,现在看杨业对这陈公前倨后恭的样子,他一个小门役哪里敢拦,自然是让他们上山。 陈一寿徐步登山,身后的人则是亦步亦趋的尾随着。 陈一寿背着手,一路走了一炷香时间,便觉得有些气喘吁吁了,王养信眼尖,忙上前搀扶,他忍不住道:“听说陈凯之暗地里在做盐的买卖,是很大的盐商呢,原以为这只是以讹传讹,今日见了他这山,这才知道,只怕传闻非虚,陈公,这陈凯之,还真是家大业大啊。” 话里话外都是挑拨之意,旁人听不出这玄外之意,但是王养信很清楚,陈公听了这话,心里自然会越发看不上陈凯之了。 商贾,是历来为人所轻贱的,虽然这个时代,并没有专门歧视商贾的法律,可社会上约定成俗,至少对于士大夫而言,商贾锱铢必较,是很轻贱的事。 而商贾之中,尤以盐商最让人瞧不起,因为盐商与其说是经商,不如说是经营人脉,天下各州府的盐商,几乎都隔三差五会往京师跑,一个个奴颜媚骨的四处寻找靠山,这朝中的士大夫们,便是盐商们各种跪舔的对象,他们越是巴结,在士大夫们心里,自然也就更加鄙视了。 陈一寿只噢了一声,他并没有说什么,似乎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数十年的宦海沉浮,什么人不曾见过?陈一寿自有自己考量一个人的标准,固然王养信偶尔会编排一些什么,可陈一寿都觉得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勇士营。 见陈公一脸淡然,没什么兴趣听的样子,王养信便识趣的住了口,默默地跟在身旁。 倒是身后的梁侍读依旧絮絮叨叨的:“你看看,你看看,多奢侈,盐商……原来他还卖盐,这就难怪了,老夫早看他身上有一股子俗气,噢,铜臭的味道。” 好不容易到了下鱼村,却见这里有不少匠人在进行修补,许多田地被开辟了出来,除此之外,似乎匠人们在营造栅栏,似乎想要建圈舍,再远,便是开辟出许多地来,似乎是果林。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陈一寿继续登山,足足上了两百多步台阶,等到所有人都气喘吁吁的时候,方才到了上鱼村。 此时,只是清晨拂晓时分,在这里,陈一寿已闻到了肉香,这肉香扑鼻而来,一旁的王养信道:“这不是羊肉的味道,像是……牛肉。” 牛肉…… 这个时代,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牛肉,合法屠宰的牛肉,大多都是老死病死的,不过既然不能确定这是羊肉,那么说是牛肉,似乎也不为过。 果然…… 陈一寿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虽是气喘吁吁的,却还是加急了脚步,疾步往肉香的方向而去。 只见那远处的是一个孔祠的建筑,这巨大的建筑隐在山中,倒是显得格外的幽静,可远远的,便听到了嘈杂的声音。 陈一寿带着人几乎是冲进去的,门一推开,乌烟瘴气的场景,便映入眼帘。 一个个案牍后,勇士营的官兵们窸窸窣窣地吸着面,这面上,还堆着肉块,许多人一面吃,还一面垂头聊天,有已吃完了的,口里便大叫:“今日故事说到哪里,噢,是不是该讲到陈升娶亲了,哈哈,洞房花烛夜造娃娃,我昨夜琢磨了一夜呢。” 也有人道:“昨日的牛肉羹味道真好,不知今夜有没有。” 更有人道:“他娘的,那个姓武的,这般折腾咱们兄弟,都是没luan子的东西……” 陈一寿等人看着这乌烟瘴气的场景,个个惊呆了。 吃牛肉,似乎还讲荤段子,噢,还商量着打人。 乌烟瘴气啊。 简直是不像话。 或许对于市井之中的人来说,这已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可对于这些士大夫们来说,却觉得这些污秽之词,一个字都入不得耳。 那陈凯之,则是低着头,在安静地吃着他的面,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于其他人的议论,也不理会。 “老东西……你是谁?”坐在后头的一个勇士营汉子恰好回眸,看到了陈一寿等人,不禁质问。 陈一寿的脸,瞬时的拉了下来,脸色沉得可怕,微眯的眼眸迸发出幽冷的光。 这里简直就是土匪窝啊。 哪里有半分禁军的样子,而这里的头头,便是那陈凯之,他坐在人群当中,分明就是个土匪头头,领着他们吃喝玩乐。 这些人粗俗到了极致。 老东西…… 这辈子,陈一寿还从未被人这样的称呼过,他身子微微的在抖动,气得火冒三丈,一双眼眸冷幽幽的看着勇士营们。 那兵部右侍郎王甫恩只一边冷冷看着,心里巴不得这些人闹得越凶越好,甚至希望闹出点什么事来。 倒是那吴将军,脸也拉了下来,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至于王养信,则是搀住陈一寿,他心里明白,陈凯之已经完了,这一句老东西出来,足以让陈凯之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百七十一章:成败在此一举(3更求月票)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陈一寿脑海里所想的是,这些人,便是当年抗击北燕的功臣之后,还有这个崇文校尉,便是大陈的翰林官? 他虽知勇士营素来懒散,爱惹是生非,却没有想到,竟是糟糕到了这个地步。 完全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情况,而陈凯之这个堂堂崇文校尉,哪里尽到了半分的教化之责,这简直……就是同流合污啊。 跟在陈一寿身边的梁侍读,这时急陈公所急,忙站了出来,厉声道:“陈凯之……” 这三个字,很不客气,仿佛梁侍读与陈凯之之间有什么杀父之仇一样。 梁侍读满身的凛然之气,此刻声震瓦砾的呵斥终于让这里吵吵嚷嚷的局面安静了下来。 陈凯之在远处抬起头,他的嘴里还留着几根面条,然后慢悠悠地吸进了口里,陈凯之心里是不爽的,吃着面呢,是谁在咋咋呼呼的。 可等他看到陈一寿的时候,顿时有些发懵了,微微眨了眨眼睛。 自己是看错了吧,那是内阁大学士陈一寿陈公啊,他……什么时候上山了? 陈凯之不能再吃他的面了,忙起身,而身边却是各种声音传来:“是哪个鸟,敢这样说话。” “瞎了眼,敢骂陈校尉,陈校尉,今日杀头牛,咱们兄弟们给陈校尉出出气。” “我爱吃鸡,吃鸡……” 陈凯之顿时尴尬了。 这群蠢货啊。 没看到陈公的脸都已经黑了吗?今儿被这些家伙坑了啊。 于是情急之下,陈凯之忙朝他们大吼:“住口!” 这一声住口,虽是使嘈杂声低了一些,可即便如此,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是没有停止。 最重要的是,这一声怒喝,反而影响了陈凯之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形象。 陈一寿只冷冷地盯着陈凯之。 却是……满腔的痛心疾首。 陈凯之是翰林啊。 无论如何,这翰林乃是明日之星,是大陈的精英,将来朝班之中的高级储备大臣,可陈凯之呢…… 一个状元,竟是如此不堪,斯文丧尽。 这简直是将朝廷的脸都丢光了呀。 陈一寿的面容微微抽搐着,整个人非常的生气,盯着陈凯之的眼眸也是一动不动的,可是眼里的焰火却是越发的浓烈。 陈凯之尴尬上前,朝陈一寿行礼道:“见过陈公。下官不知陈公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陈凯之!”梁侍读怒目而视,狠狠地瞪着陈凯之,他显得比陈一寿更加愤怒。 陈这凯之是他的下属,现在这陈凯之如此惹怒了陈公,自然是更加卖力地撇清关系,更要显出自己和陈公同仇敌忾的心理。 “陈凯之,你该当何罪,你堂堂翰林,竟……竟……你还要不要斯文和体面了,你竟和勇士营这些丘八们同流合污,你可知道你犯了多少罪?” 一声声的质问,声色俱厉,全无半分客气,就恨不得将陈凯之骂作是国贼了,那气势完全是要跟陈凯之势不两立之态。 身后王家父子则是冷笑以对,虽是心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心理,可这时候,他们倒不急于说什么。 便连那吴将军,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只怕难以收场了,内阁大学士一怒,即便不获罪,这小子怕也是完了。 他乃是羽林卫的将军,历来是不将勇士营放在眼里的,在他心里,勇士营便是耻辱一般的存在,所以……倒也乐得陈公真真切切地看看这勇士营糜烂到了什么地步,最好直接将这勇士营索性裁撤了了事,也省得羽林卫跟着蒙羞。 可陈凯之这小子怎么就跟他们同流合污呢?吴将军真真的觉得可惜了。 陈凯之看着震怒的梁侍读,却是心平气和的样子,道:“梁侍读,下官有何罪,还请见教。” 这种态度,就让人更觉得厌恶了,有什么罪,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竟还在这里装傻?但凡是上官,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明明已经人证证俱在,却还抵死不认的人。 梁侍读眼带轻蔑之色,冷笑着道:“尔等吃牛肉,这是不是违法乱纪,农乃国本,牛于农业关系甚大,你是读书人,难道你还不知吗?你可知道私自宰牛,这可是犯法的?” 陈凯之其实只看到一眼陈公身后的王家父子,便猜测出大概的情况了。 陈凯之完全肯定,现在这状况,跟这王家父子必定脱不了关系。 这对父子,还真是臭不要脸啊,屡屡想方设法祸害他,完全是见缝插针了,什么事都能拿到内阁面前去搬弄是非,他真是要服了。 事到如今,陈公震怒,若是坐实了这些罪名,自己惹来了陈公的厌恶,前途怕是毁于一旦,所以……这些罪,陈凯之当然一概不认。 这时候,定要比质问自己的人还要理直气壮,因为一旦势弱,反而给人一种畏罪的感觉。 陈凯之抬眸,一脸正色道:“不知梁侍读,哪里看到下官杀牛?” 梁侍读厉声道:“这些牛肉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道:“这牛并非是屠宰而来,而是不小心撞死的。”他顿了顿,一脸吃惊地看着梁侍读,随即道:“牛被撞死了,莫非还不能吃?” “你……” 梁侍读顿时被噎住,眉色轻轻皱了皱,这陈凯之一看就是在狡辩啊,他咽了咽口水,冷冷道:“你在山下四处收购耕牛,莫非别人不知吗?” 陈凯之便道:“学生收购耕牛,又有什么错?这山上本就需要牛,没有牛,谁来耕地?莫非梁侍读一路上山,不曾看到许多土地都翻新过了吗?”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谁知道你是不是当真私宰耕牛!”梁侍读死鸭子嘴硬。 陈凯之镇定自若地淡淡道:“梁侍读在说话之前,总需要讲证据才是。” 梁侍读不愿继续纠缠,事实上,他也知道,就算陈凯之私宰了牛,在这山上,也是不算犯罪的,他要做的,并非是让京兆府来捉拿陈凯之,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就是让陈公看看这陈凯之有多可恶,单凭这个,就已足够了。 他继续冷冷地道:“朝廷令你来教化勇士营,可是你看看,一派的乌烟瘴气,你是翰林,是崇文校尉,竟还跟他们厮混在一起,莫非……已忘了你的职责了吗?” 陈凯之却是皱了皱眉道:“下官正在恪守自己的职责。” “胡说八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梁侍读嫌恶地指着这些丘八,他甚至觉得,自己手指向他们,都脏了自己的手。 陈凯之奇怪地看他,然后道:“勇士营不是一直都是如此的吗?” 呃…… 只见勇士营官兵们一个个摸着自己的肚子,想必都撑着了,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今日的事有点不太简单,正因为如此,他们一个个尴尬了,因为这二人争吵的内容…… 听着很刺耳啊。 梁侍读的意思是说,你看看这些垃圾,都是你陈凯之的责任。 而陈凯之回答的意思却是,他们本来就是垃圾啊,这怎么能怪我来着? 卧草…… 是有点难为情的。 好在这些人脸皮厚,一个个依旧是嬉皮笑脸的看着,充分发挥了他们平时爱凑热闹的精神。 梁侍读则是给气得直发抖,本来他只想撇清和陈凯之的关系,可现在陈凯之当着陈公的面顶撞自己,这不显得自己御下无方? 他咬牙切齿地道:“陈凯之,你就这样和本官说话?” 反正,就是踩着你上位,你还敢顶撞老夫? 陈凯之朝他一礼,不卑不亢地道:“下官并未顶撞大人,下官只是自清而已。” 梁侍读立即高声道:“清者自清!” 这意思是,你陈凯之可不是清者,哪里是你自辩,就想清白的? 这二人,颇有些面红耳赤的意味,可陈凯之深知,事情来得突然,但是已经不可避免了,今日实乃生死关头,自己的前途,可能就在别人的一念之间。平时他在遇到有人刁难和背后窃窃私语时选择泰然处之,可今日,却决不能如此了。 他不再去理梁侍读,而是看向陈一寿,朝陈一寿行礼道:“还请陈公明察秋毫!” 陈一寿一直阴沉着脸,见到了这乌烟瘴气的场面,再看着陈凯之与自己的上官激辩,心里只剩下了愤然。 这陈凯之,果然是伶牙俐齿,转眼就将自己的干系统统都甩了个干净。 可陈凯之口舌厉害,并不代表陈一寿会接受他的理由,又或者说,陈一寿乃是内阁大学士,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哪里见识过今日的局面,所以他的脸色极差,狠狠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却是面无表情地道:“好了,下山吧。” 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下山,便已转过了身,举步便走。 梁侍读本还想和陈凯之辩一辩,谁料陈公竟直接要走,却不愿和陈凯之继续啰嗦了,陈公竟是没有当场震怒,令他心里有些遗憾,他瞪了陈凯之一眼:“陈凯之,你……到时老夫再裁处你。” 他丢下了这一句话,转身便跟在陈一寿身后,亦步亦趋。 第三百七十二章:风声雨声读书声(4更求月票) 其实连王甫恩都是一头雾水,想不清楚,陈公这是什么意思。 王养信却是大喜。 他是陈公的书吏,跟在陈公身边已有一段时日了,自是多少对陈公的性子了有所了解。 陈公这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极少当场拍桌子的,若是今日这糟糕的状况,他还能当场拍桌子,大抵是对你这个人还抱有期望,所以痛骂你,还有让你反省和悔改的意思。 可若是扭头就走,这就表明,陈公对这个人已是深痛恶绝,不带半点希望了。 陈凯之已是彻底的完了。 王养信几乎已经断定,陈公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兴趣,甚至可以说,厌恶到了连痛骂的心都没有了。 他边走边回眸,给了陈凯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似乎还记得陈凯之上一次揍他的事,有些杯弓蛇影,忙快步跟着出去。 陈凯之皱着眉。 陈公无端端的上山,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知道,这肯定是王家父子在陈一寿面前说了许多话,故意刺激陈一寿,这才有了这一次贸然的上山,而很明显的,方才自己,或者说是勇士营的表现,都已令陈公失望透顶,或者说,惹得陈公震怒了。 王养信临走时,给自己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足以证明了陈凯之的猜测,自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陈公的信任了。 陈凯之微微眯上眼睛,他没有追上去送陈一寿。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即便再如何讨好,也挽不回大局。 是非曲折,不是自己说得清楚的,加上王家父子已经添油加醋的描黑自己,他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可就这样算了吗? 若是这样,岂不是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已化为乌有? 陈凯之自是不甘心。 身后这些勇士营的丘八们还在窃窃私语,陈凯之心烦意糟,回眸恶狠狠地扫视了他们一眼。 ,一群啊,吃我的喝我的,现在养兵千日,该用兵一时了。 陈凯之的目光有些可怕,甚至可以说是凶光毕露,神色狰狞。 这令那些触及到陈凯之目光的丘八们,原先还在做着小动作,亦或者在低声议论着的动作,此时,全部噶然停止下来,皆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嘴角微微蠕动着,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底里没来由的感到了心惊。 却在这个时候,陈凯之突的快步走到了讲台,他猛地一拍案,只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自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背书!” 丘八们俱都打了个寒颤,甚至有些人猛然间冷汗淋漓。 陈校尉发怒了啊。 其实他们跟陈凯之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却是很少见陈凯之发怒,陈凯之甚至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文文雅雅的样子,即便是偶然的脸色不好看,却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可怕。 所以当陈凯之一声号令。 却没有人敢嬉皮笑脸了,大家可都记忆深刻着一件事,这家伙……可是一脚就踢死了一头牛的。 “人之初……”一个个字,从陈凯之的牙缝里清晰地吐露出来。 这三字一出,陈凯之便住了嘴。 而接下来,丘八们如往常一样,条件反射地开始背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 这篇三字经,他们已经不知背诵过多少遍了,这数百字,他们早已算是耳熟能详,吃饭时要背,上课时要背,一次又一次,如今,这数百字已是烂熟于心。 他们一齐高声地背诵,一个个精神气十足,何况在陈凯之严厉的目光之下,每一个人都不敢偷懒,个个都卖力无比,于是郎朗读书声顿时往四周回荡开。 “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当顺叙,勿违背。斩齐衰,大小幼。至缌麻,五服终……” 一个个文字,清晰无比,这声浪越过了孔祠,顿时传开,仿佛整座飞鱼峰,已被这读书声所包围。 而在另一头,陈一寿快步而走,却是彻底的怒了,可谓是怒不可遏。 可能是因为平时极少接触这等丘八,所以虽然从前总是耳闻这些勇士营丘八们的不法,可真正眼见为实,他的心里一股火气却无法发泄。 他阴沉着一张脸,疾步走着,一声不吭,可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的愤怒,那怒火像是立即要烧起来似的。 所以,跟在后头的人,谁也不敢做声,每一个人都是沉默着,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公的脸色。 梁侍读更是有些忐忑,方才教训陈凯之,倒是把自己撇清了,只是那陈凯之居然出言顶撞,却不知陈公会不会认为自己昏聩无能,居然连一个下属都无法管教好。 而王家父子,此时已是心中大定,心情也愉快起来,两人的面容上甚至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之色,当然只是一会时间,他们便收敛起神色,这个时候不能暴露了自己的情绪,因此他们只垂着头跟在陈公身后,以掩盖快要掩不住的愉悦。 一行人刚刚出了上鱼村,正预备走下石阶。 突然,郎朗的读书声响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这些预备下山的人,身躯都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一个个面露出古怪的样子。 即使是愤怒中的陈一寿,脚步也是一滞,面上露出了古怪的样子。 他放缓了脚步,耳朵却是竖了起来,那郎朗的读书声还在继续……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读书? 谁在读书…… 似乎答案已经不言自明,在这个地儿,除了勇士营那些丘八,还能有谁呢? 陈一寿不禁回眸,他用目光,想询问一下吴将军,这眼神似乎是问,勇士营,什么时候会读书了?又或者,你们羽林卫可会读书吗? 自然,吴将军一脸懵逼的样子。 读书?勇士营的丘八们会读书?这……真是笑话了,这群混账若是能读书,何至于这般的荒唐? 再者说了,这个时代,读书可是读书人专利,莫说是勇士营,便是其他各营的禁军,也不曾听说过要读书的啊。 可……这清晰入耳的读书声,却是字字入耳。 吴将军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他深信勇士营的这些禁军渣渣们可能会耍钱,可能会调良家女,可他不相信,这读书声是自勇士营的人口中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陈一寿再也按捺不住地看着吴将军询问。 这倒没问错,吴将军毕竟是羽林卫中的武官,对羽林卫的事再熟悉不过的,问他就对了。 吴将军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踟蹰地道:“这……不知是哪里的书生在读书?” “哪里来的书生?”陈一寿大惑不解,是啊,哪里来的书生呢? “这……”吴将军不知所以然了。 难道说勇士营?那群只会惹是生非的丘八? 会是他们吗?吴将军自然不会这么说,因为他觉得没有任何可以相信这个可能的理由。 “是勇士营?”陈一寿倒是问了出来,脸色很平静。 “不。”吴将军很实在地摇头,他断然道:“断然不可能是勇士营,若是勇士营,末将宁愿将头剁下来。” 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 “是啊,想来,这里也有读书人吧。”梁侍读连连忙附和道。 王甫恩是兵部右侍郎,多少是知道军中的事的,嘲笑的样子道:“陈公,或许是那陈凯之故弄玄虚,要嘛是另有其人,要嘛,不过是教授了这些勇士营的人半吊子的三字经,可能也不过七八句而已,用来敷衍之用,军中各种蒙混敷衍的事层出不穷,这也不足为奇。” 陈一寿颔首点头,他也觉得,王甫恩的解释是比较说得通的,于是便道:“下山吧。” 众人继续徐徐下山,连走了百来级台阶,可身后的读书声并没有停止,那响亮的声音,依旧在这山中回荡:“诗书易,礼春秋,号六经,当讲究。有连山,有归藏,有周易,三易详。有典谟,有训诰,有誓命,书之奥。我周公,作周礼,著六官……” “嗯?”这时候,陈一寿又驻足了。 一方面,是听到这读书声,总觉得有些怪异,另一方面,当书读到了这里,还没有停止,方才王甫恩的解释,就显得有些牵强了。 梁侍读反而有些急了:“陈公,日头出来了,时候不早,还有许多山路要走,及早回去吧。” 陈一寿面上的表情却是忽明忽暗的,谁也猜测不出他的心思。 须臾后,他突的叹了口气,道:“为政者,最紧要的是什么?” 众人嚅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陈一寿则是徐徐道:“最紧要的是明察秋毫啊,只有知道事情的真相,亲眼目睹了事情的起因和缘由,方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第三百七十三章:大开眼界(5更求月票) 陈一寿这一路走下来,都是伴随着这些读书声。 此时,在这隐隐约约的读书声之下,陈一寿仿佛也成了一个老师,他凝神静听了一会,随即又徐徐道:“古往今来,能成为宰辅的人,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之人,他们不能够做出判断吗?可是为何有的人成了贤相,有的却是声名狼藉,最终却为人所笑呢?依老夫看,问题不是出在他们不能做出最佳的选择,而在于他们是否愿意走出自己的公房,去体察民情,只有掌握了真正的讯息,而不是靠下头送来的几篇奏疏,或是身边的人的只言片语。老夫虽是愚钝,不能和古之贤大臣相比,却不愿意偷得这片刻之闲暇,走吧,上山再去看看。” 众人听罢,心里都有些不甘愿,这才刚刚下山呢,一去一回,本就两腿发酸,可现在,却又要上山。 吴将军还好,毕竟是武人出身,那梁侍读和王甫恩却是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倒是杨业之前为了帮忙陈凯之看顾这飞鱼山的建造,所以也没少在这山上走动,倒还支持得下去。 陈一寿虽也气喘吁吁的,可听着那依旧环绕在耳边的读书声,却是目光炯炯,打起精神道:“养恩,你搀老夫。” 王养恩倒无所谓,他料定陈凯之是在故弄玄虚,勇士营的人会读书?诚如吴将军所言,砍了他的脑袋,他也不相信,所以…… 王养信笑吟吟地道:“陈公,小心。” 王养信将陈一寿搀住,没有露出任何不喜,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再一次让陈公看到勇士营之人的更多丑态,对陈凯之产生更多的厌烦罢了。 既然陈公下了命令,就算再不愿,众人只好又上山去,再次回到了上鱼村,可明显的,越是靠近这孔祠,这读书声便越是清晰入耳。 这里的门敞开着,陈一寿已觉得自己两腿发酸了,不过他却没有叫苦,一步步地走进了这孔祠,举目一看,却是惊呆了。 三百多个勇士营的官兵,方才还是嬉皮笑脸的,可现在,却一个个正经起来,他们没有书本,也没有人带读,一个个神色认真,异口同声地从口里背诵道:“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陈一寿真的惊呆了。 这样的背诵,说明这些人已将这三字经背的滚瓜烂熟,就算是想要敷衍,可让这么多人,一个个认真郎朗背诵,怎么可能敷衍得过去? 最重要的是,不是……听说这勇士营历来不服管教的吗?这陈凯之是如何让这些人一个个恭顺无比,乖乖地在这里读书,学习三字经的? 何况……这才一月功夫呢,一月功夫背诵出三字经,可能对于寻常的读书人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甚至一天功夫就可以了。可陈一寿却明白,这些人都是从未有过任何基础的丘八啊,何况还是胡闹绯闻出了名的勇士营丘八。 陈一寿无法置信,他皱着眉,久久不语,犹如定格了一般。 站在身后的吴将军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的惊骇比陈一寿更甚,勇士营的德行,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群天杀的东西,分明就是败类和人渣的代名词,莫说让他们读书,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让他们乖乖的坐着,吴将军都不相信。 可这不可相信的事却是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丘八们将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甚至……他们的腔调,竟还和最正宗的读书人一般,带着几分读书人应有的古韵。 而那王家父子先是错愕,此后却是发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太够用,脸色最差的算是梁侍读了,他面上阴晴不定,整个人突然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陈凯之端正地跪坐在案首,他沉眉冷目,眼角的余光已看到了陈一寿等人,可是他并没有起身去行礼,现在的他,乃是这里的主宰,是这些丘八们的主心骨,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这些丘八,看待自己,自己要做的,便是告诉别人,自己和这些丘八,不比任何人差,无论别人如何诋毁,如何嘲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做什么! 三字经连续背诵三遍之后,终于戛然而止。 方才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嘻嘻哈哈的,陈凯之从不约束,可现在一旦开始到了授课的时候,陈凯之的脸板起,这些丘八们还是对陈凯之颇有些畏惧之心的,因而一个个端坐,大气都不敢出。 齐刷刷的眼睛,此刻都落在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徐徐起身,他俯身将木板搬起,挂在了墙上,而后如往常一样,拿起了炭笔。 “昨日讲到了哪里?张浪,你来答。” 叫张浪的家伙站了起来:“陈校尉,讲到了周武王,始诛纣,八百载,最长久。周辙东,王纲坠,逞干戈,尚游说。” 陈凯之颔首点头。 他眯着眼道:“那么,昨日我对这一句,是如何解说的?” 张浪显得有些局促,不好意思的样子,却还是道:“这前一句,是说有一个商纣王,最是暴虐,他建立了酒……酒池肉林,更是宠幸一个叫褒姬的女子,国人怨声载道,于是周武王起兵灭掉商朝,杀死纣王,周朝的历史最长,前后延续了八百多年。而后一句……” 他说得结结巴巴的,却还算准确。 陈凯之点头道:“坐下。” 张浪见自己蒙混过关了,面上便傻傻一笑,可一看陈凯之虎着脸,似乎又不敢笑了,忙一本正经地坐好。 此时,陈凯之又道:“那么这一句,揭示的是什么道理?郑勇,你来答。” 一个叫郑勇的家伙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想了想才道:“纣王失国,是因为……他爱女人,爱酒肉,暴虐不仁,所以……所以……,而周有八百年天下,是因为周公旦颁布了周礼,周国上下,井然有序,这才昌盛。” 这个回答,很浅显,不过很适合教给这些初入门之人。 陈凯之笑了笑道:“嗯,坐下吧。” 陈凯之又道:“接下来,我们讲解下一句……” 陈凯之开始讲起来,三字经里,每一段都是一个典故,例如说到了纣王,自然可以引申出纣王的故事,就有了孟津观兵,有了牧野之战,许多有趣味性的小故事道出来,大家就记得了个七七八八,终于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自然,这其中就不免添加一些私货了,陈凯之是儒生,不得不按孔孟学说去解释这些现象,于是乎,就有了纣王为何会败,文王和武王为何会胜。 陈一寿站在一旁,细细地听着,想是有些累了,见角落里有个位置,四下无人,于是他跪坐在这位上,其他人只好站着,却是一个个一脸郁闷的样子。 陈凯之所讲的,乃是周国八百年之后,逐渐衰弱,诸侯国之间频繁的发生战争,而游说之士开始大行其道。 那杨光听得极有滋味,忍不住站起来道:“陈校尉。” 陈凯之虎着脸看他:“记得举手。” 杨光又忙坐了下去,然后举起手,陈凯之点了头,他才重新站起,道:“陈校尉,我有一个问题。” 陈凯之道:“说。” 杨光道:“既然是发生战争,为何有游说之士呢?游说个鸟,不如打了干净,何须这样麻烦。” 众人便哄笑起来。 陈凯之却没有笑,似乎也没有气恼,而是很有耐心地道:“你若是与人结怨,是直接动手去打,还是寻营里的同袍,让他们一起为你出头?” “呃……”杨光扭捏地道:“自然是叫上弟兄们一起上。” “这就是了,这就是游说,你找上你的同袍,痛陈自己被人欺了,你们是同胞,是同乡,这叫动之以情,你说今日若是你被打了,没人帮忙,下次营里还有人被打,这叫晓之以理,也叫痛陈利害,由此可见,游说比单纯的战争,某种程度上就更能决定胜负,打打杀杀,这是蛮力,蛮力并非是不可取,而在于需要谨慎使用,人有别于禽兽,在于人懂得取巧,而禽兽只是借力,明白了吗?” 杨光恍然大悟的样子:“校尉大人是教授我们多动脑,少用力。不对,校尉是说我没脑子?” 这下子,又引来了大家的哄笑。 陈凯之汗颜,只好道:“坐下。” 这时倒是有人忍不住道:“力有穷尽,可是智无穷尽。” 众人不由朝声源处看去,陈一寿竟是缓缓站了起来。 其实陈凯之早注意到了陈一寿,却假装没有看见,谁料这时候,他竟站出来开始说话,便也没有制止,依旧……还是当做没有看见。 倒是王养信等人,顿时觉得不自在起来,王养信心里想,这陈凯之教授得如此粗浅,陈公一定是心里生出鄙视之心吧。 他这样地安慰着自己,可现在的王养信,已是后悔不迭,自己真是啊,竟是犯贱,请陈公来这里。 其实他至今都不敢相信,这一群丘八,怎么就会读书了呢?而且一个个,竟都似乖宝宝的样子,真是……可恨啊! 第三百七十四章:倚老卖老(1更求月票) 可恨归可恨。 现在陈公的心思难测,因此,当陈公发出一言之后,王家父子、杨业、梁侍读等人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陈一寿面色淡然,他徐徐地朝着陈凯之的方向走去。 到了陈凯之的面前,陈凯之则朝他作了个揖。 陈一寿依旧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微微的颔首点头,接着旋过身,扫视了这勇士营的丘八们一眼。 “老夫……”他淡淡道:“就是你们方才说的老东西……” 这陈公还挺记仇的啊。 陈凯之站在一旁,嘴角抽了抽,尴尬了。看向台下的丘八,这些丘八却一个个挤眉弄眼的样子做着小动作,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啊!陈凯之真有点想知道,若是他们知道这个老东西乃是当朝宰辅,会是什么表情? 王养信不禁为之暗喜,显然,陈公似乎还惦记着这个仇,那么…… 却见陈一寿微微挑眉,却是含笑道:“那么吾这老东西,也就来倚老卖老吧,方才陈校尉所说的这个典故,颇为浅显,自然,陈校尉这是有他的用意,老夫就往深里说,老夫方才说,力有穷尽,而智无穷尽,不知尔等可有什么感触吗?” “没有?”陈一寿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那么老夫问你们,你们的身体发肤,存在这世间,可有几年光景?这里年岁最大的人,理应也不过三旬吧,你看三十年的短暂光阴,倒是健壮了尔等的骨骼,夯实了你们的皮肉,可短短三十年,何其短也。可是智呢?” 陈一寿道:“你们的心智,也长了三十年,似乎和你们的身体发肤一样,可是你们错了,人之智,来自于学习,学习的是什么呢?譬如这三字经,总结的便是前人的经验,还有那些经史,哪一个不是历经了千年,甚至数千年之久呢,这些都是前人的经验啊,吾等得知了商纣王暴虐而失国,所以便尽力去规避它,警醒自己不可暴虐;吾等得知有个叫宋襄公的人,因为妇人之仁,以至失败,所以我们告诉自己,君子虽不屑于谋私,却也需有所防范。我等知道了许多许多前人的事例,于是,我等借此来警醒,来端正自己的行为,来使自己规避掉前人走错了的路,这便是智,读书而明理,读书而明智,读了书,便懂得了反省,如此,才有了前车之鉴,才不使后人而哀,这便是智的作用,人的体力,充沛时不过是经过三十载的熬练,可人之智,却有千年乃至三千年的延续,是以,体力有极限,而万物的道理,却是无穷。” “见尔等读书,吾这老东西,倒是颇为高兴,从前老夫总听人说教化、教化,朝野内外,上至庙堂,下至一县里的县令,俱都是教化二字不肯离口,谁都知道,教化的作用,教化使人知礼,教化可让人心如明镜,可教化何其难也怕,吾听到许多人大谈教化,可是……没有人肯真正去教化,最终,成了空谈。” “这便是老东西欣慰之处啊,欣慰的是,连勇士营的诸位,尚且可以朗诵三字经,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教化的呢?” 这一句反问,令人鸦雀无声。 丘八们似乎也不傻,一个个怪异的样子,因为他们发现,这老东西的话,怎么听着像是在骂人。 什么叫做连勇士营的诸位都可以读书,还有什么不可以教化呢? 自然有的人心里愤愤然,好在陈凯之板着脸站在陈一寿的身后,大家却不敢造次了。 于是这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不容易啊,真不容易。”陈一寿仰脸,感慨万千,这面上有着深刻皱纹的老脸:“这世上,靠嘴说容易,可真正要做,才是难。老夫告诉你们,这智为何强于力,并不是让你们做读书人,不是教你们做书生,只是想告诉你们,需以史为鉴明事理,你们……终究都是功臣之后,不可辱没了自己的先祖。” “噢,对了,方才陈校尉讲到了周武王的典故,那么你们可知道,周武王有个弟弟,叫周公旦吗?此人作了周礼,而至此,才有了大周八百年的基业,何谓周礼?”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陈一寿还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却见他满面红光,滔滔不绝地讲授着。 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那郑虎突的道:“老东……老先生……该吃饭了,饿了……” 陈一寿哂然一笑,也不怪罪,只摆摆手道:“好,言尽于此,还望老东西今日所说的这些,于你们有一些助益。” 他回眸,陈凯之朝他作揖:“陈公只怕饿了,请一起去饭厅用餐吧。” 陈一寿只点点头,由陈凯之引领,走出了孔祠。 只是这时,这些随员们的表情很难看,王家父子有一种想煽自己耳光的冲动,这一次算是真正砸了自己的脚了,但王养信还是很眼疾手快地忙上前去,想要搀扶陈一寿。 陈一寿则是摆摆手道:“不必了,陈凯之,你来扶一扶老夫。” 王养信脸都绿了,却是努力地扯出点笑容,缓缓退下,只是脸色却比猪肝还难看。 那吴将军倒还好,除了比较震惊,至今还觉得浑浑噩噩的,他无法理解,这群只会胡作非为的勇士营混蛋,怎么就读书了? 读书了啊……这读书会和勇士营的丘八们有关联? 吴将军甚至怀疑,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一旁的杨业则是带着微笑捋须,他自然是站在陈凯之这一边的,之前的忧心终于放下,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那梁侍读却也是脸色不太好看,甚至内心里溢出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想了想,他很努力地挤出了笑容,在旁道:“陈修撰,了不起啊,少年有为,果然……果然是没错的,老夫早就知道你……” 陈凯之没有搭理他,这等人,他见得多了,许多人可能认为,一个人刚才还对你声色俱厉,转眼就大肆吹捧,觉得不可思议,可这世上,总是有这样的人,这种人说的好听,叫人情练达,又或者叫聪明机警,可陈凯之厌恶这样的人情练达,固然知道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可厌恶就是厌恶。 陈凯之搀着陈一寿登山,山上才是书斋,他不敢让陈一寿在孔祠这里和丘八们一起吃饭,那些家伙上课时倒还正经,可论起了吃,陈凯之不是吹牛,这些家伙吃饭时堪比杂耍。 这一路登山,陈凯之也一路充作向导,手指着远处,边道:“这里是一个鸡棚,会养许多鸡。后山那儿有个高山的草场,也预备开辟出来,养一些羊。陈公,这里预留了炼油坊的地,还有山下,预备养猪……那儿是果园,这里预备一个桃园……” 他对于自己的这座山,如数家珍,这开辟出来的山,便是自己的心血。 陈一寿一路颔首,他随和地笑道:“你虽步入了仕途,却有这样的闲情。” 方才的冷漠以及抱怨,现在都默契地没有提,陈凯之笑吟吟地道:“自给自足嘛,这山便是一个庄园,若是不收拾一下,实在遗憾,此乃圣人所赐,下官岂可弃之如敝屣?” 读书人就是这样,无论是做任何事,总要找出点正当理由,即便是养猪,特么的也能跟圣人沾上关系,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陈一寿没有继续往这话头上多说什么,倒是转了话题道:“你这崇文校尉,倒是尽职尽责,说句实在话,若非是亲眼所见,老夫还真不敢相信,连勇士营都可以读书。你是如何做到的?” 陈凯之道:“勇士营的根本问题,在于他们抱团一起,这些人都是祖上有军功的人,自呱呱坠地开始,便彼此熟识,营中的每一个人既是同乡,又是世交,父祖辈们,更是有过命的交情。朝廷委派人来管理,最大的问题在于不为他们所接受,遭他们排斥,可朝廷的命官,职责本就是约束和管理他们,与他们天然对立,单靠这个来约束,何其难也。” “下官所做的,就是接近他们,尽力不使他们意识到下官乃是朝廷委派去对他们管理的,所奉行的,乃是温水煮青蛙之策,先顺从他们,抓住他们的弱点,徐徐的与他们融入,给予他们一些好处,再慢慢的改变他们的生活作息,使他们习惯一种全新的生活,更使他们对下官有所依赖。” 陈凯之耐心地继续解释道:“人有了依赖,就会形成某种惯性,他们的习惯一旦改变,想要变回去,就更难了,自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真正让他们焕然一新,只怕单靠这月余功夫,是不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方才这些人粗言秽语……” 陈一寿压了压手道:“只要他们不再惹是生非,好好读书,这些,倒是无妨的。” 虽说是无妨,表现出了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的风骨,可陈凯之还是能感觉到陈一寿心里稍许的不太痛快。 第三百七十五章:前程远大(2更求月票) “陈公想必是饿了吧,不妨就在此吃顿便饭。”此时,陈凯之含笑着说道。 陈一寿是真的饿了,虽然对于这个少年翰林开始刮目相看,可人总要吃饭的。 陈凯之一个眼色,便有仆人端来了一碗肉羹,陈一寿一点都不矫情,轻轻地吸了一口,顿时,这美味的肉羹入口,加上这精盐所带来的原汁原味,味蕾将这肉香传递全身,很舒服。 陈一寿便笑了笑道:“这汤倒是好。” “是啊。”陈凯之徐徐说道:“是之前留下来的牛肉熬的。” 陈一寿噗的差点就将这牛肉羹喷出来,拧着深眉,将这肉羹放下,却是正色道:“陈凯之,国家以农为本,牛肉再鲜美,你是翰林,却需谨慎。” 很明显的这是在提醒陈凯之不能犯法呀,这个时代杀牛是犯法的。 陈凯之自然也是明白陈义寿的意思,轻轻颔首。 “陈公,下官知道轻重,这牛真的是意外死亡的。” 陈凯之不敢说,这是他一脚踹死的,不过理论上来说,确实属于意外死亡,当然,陈凯之不介意多制造一些意外事件。 陈一寿抬眸,深深地看着这个少年翰林,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心情极好,一方面,是因为那尾大难掉的勇士营有了解决的希望,另一方面,是因为陈一寿对陈凯之有了很大的改观,双眉终于又缓缓地舒展开来,笑吟吟地捋须。 “问题不在这里,你吃了牛肉,若觉得味美,固然这是意外而死之牛,可有了一次,就会想着第二次,这一次有牛意外死亡,下一次呢?再有,你让勇士营一起吃,他们若觉得味美,就免不得希望再试一试,有人想要试,若是这洛阳城里,许多人谈论着牛肉的滋味,那么就总有一些不法之徒偷偷屠宰耕牛,暗地里兜售,所以凡事还是防微杜渐为好,你去给老夫取一碗米粥来吧。” 陈凯之摇摇头,只得亲自动身去取了一碗米粥,陈一寿慢吞吞地喝着,一面抬眸朝向王养信等人道:“尔等也去吃饭吧,老夫有些话想和陈凯之说。” 那梁侍读忙道:“陈修撰能得陈公的青睐,真是他的福气啊。” 之前他可是说了陈凯之的不少坏人,现在明白是自己看走眼了,所以便想化解尴尬来着,很想补救一点自己的过失。 谁料陈一寿不过莞尔,而陈凯之亦是没有什么表示。 这就有些尴尬了,想讨好,却让自己下不了台了。 梁侍读只好讪讪道:“下官告辞。” 王甫恩和杨业亦都告辞,只是王甫恩临行时,却是瞥了王养信一眼。 王养信会意了什么,这陈公和陈凯之独处一室,可不太妙啊,谁知道这陈凯之会不会说自己什么坏话呢?这让王养信的心控制不住地咯噔咯噔的跳着。 为了防止陈凯之说自己坏话,他不由堆笑道:“陈公,学生不饿,在此伺候着吧。” “不用你了,下去吧。”陈一寿摆摆手,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王养信心里不由抽了一下,整个人微微怔了怔,即便他不想离去,可此刻却也只能极不情愿地告辞。 等众人都走了,陈一寿坐定了,接着低头吃粥,看他吃得香甜,陈凯之却是发现,自己也饿了。 好吧,这个时候再饿,自己也只好忍着。 陈一寿耐心地吃完了粥后,却是突然板起了脸来,一脸正经地问道:“这里没有外人,老夫问你,可以保证勇士营不会再滋事了吗?” 说翻脸就翻脸,至少现在,陈一寿的表情比方才严厉了许多,口气也是带着几分严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陈凯之很想说自己保证不了呀,就算自己是他们的父母,也管不了那么多事,不过此刻他却不能有任何的说辞,只好正色道:“学生尽力保证。” “如何保证?难道真靠教化?”陈一寿抬眸深深地看着他道:“你是聪明人,所以老夫不和你说官话套话。” 陈凯之汗颜,原来陈公也知道,所谓的教化,只不过是官话和套话啊,是啊,靠教化,其实是很难约束人的,所谓不可怕,就怕有文化,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陈一寿固然觉得让勇士营读读书不错,可这并不代表一群读了书的勇士营官兵就不会作奸犯科。 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犯事的读书人呢? 陈凯之心里明白,自这件事落在他头上开始,这个烫手山芋,自己无论如何都得管好了,否则还不知道后头为自己惹出什么事来。 因此他格外郑重地说道:“学生可以保证。” “保证?”陈一寿露出几分愕然,道:“你拿什么保证?” 陈凯之想了想,才又正色道:“学生能用来保证的,也只有自己前程。” 陈一寿哂然,其实他颇有考校陈凯之的心思,说实话,能让勇士营信服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一个迂腐的小翰林这样简单,所以陈一寿才愿意和陈凯之进行别开生面的对话。 此时,他一脸认真地看着陈凯之:“这么说来,你有办法?” “有。”陈凯之吐出了一个字。 陈凯之这时也不敢藏拙了,接着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官兵聚众一起,是最容易滋生事端的,这一点,不只是各地的府兵如此,禁军如此,至于勇士营那就更严重了,想要让勇士营不再滋生事端,学生以为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消耗掉他们所有的精力,使他们根本心无旁骛。” “嗯?”陈一寿很是诧异,对这个答案,可谓是始料未及。 他本以为陈凯之会提出如何感化这些人,若只是拿这个办法来,就不免令陈一寿心里生出失望,谁料陈凯之竟还有其他的招数。 他微微一笑道:“你但说无妨。” 陈凯之颔首,道:“请陈公稍待。”他动身去自己书斋里取了一个便笺来,送到了陈一寿的手里。 陈一寿接了,这便笺是个计划,而计划很简单,卯时起,接着便是晨练,此后便是早餐,再之后便是文课,之后是操练,从卯时一直到戊时,一天时间里,这七个时辰,几乎都是排的满满的,似乎连一丝一毫的空间都没有。 陈一寿抬眸,疑惑地问道:“只是这个?” “这个就足够了。”陈凯之道:“文科以及武操,同吃同睡,只要一直保持如此,足够消磨掉勇士营所有人的精力,这几日,下官已经有过一些尝试,事实上,绝大多数的勇士营官兵,一日下来,已是精疲力尽,根本无暇去想其他的事。由此可见,所谓的游手好闲,从而引发的滋生事端,本质上便是散漫导致,只要不给他们丝毫的空间,他们便是想要滋事,也没有精力了。” 听了这个解释,陈一寿哭笑不得,真没想到这陈凯之竟是想到了这么一个‘笨办法’,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一个人从早忙碌到晚,好不容易闲下来,多半也是疲倦得恨不得立即躺下休息的,哪里还肯四处游手好闲? “你能确保他们处处听你的话?”陈一寿依旧有着余虑。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心里清楚,自己开始谈条件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若是不要一点条件,更待何时? 陈凯之便道:“下官有几个小要求。” “你说罢。” 陈凯之道:“其一,勇士营搬迁至飞鱼峰,请朝廷拨付一些钱粮,当然,下官会提供土地,营造一个军营,人上了山,就好管教一些,这里下山的路只有一个,也可以省去有人私自出营的问题。” “其二,每月勇士营的钱粮,需加多一些,额外予以一些补助,若是陈公可以给予这些方便,下官就可以保证,勇士营永不为患了。” 上山,给钱! 前者无所谓,勇士营本来就是朝廷尾大难掉的问题,何况人数也不多,巴不得他们滚得远远的,爱咋咋地,这飞鱼峰,不正是一个绝佳的流放地吗?他们在山上无论做什么都好,只要别下山来害人,似乎……很让人心动的。 而后者,似乎也不成问题,勇士营的员额不多,朝廷开一个特例,想必花费也高不到哪里去。 陈一寿略微眯了眯眼,认真地想了想,才徐徐说道:“老夫需和内阁诸公们商量商量,此事,理应不成问题。还有其他事吗?” 陈凯之便叹了口气,才道:“下官深知,自己出身寒门,自幼失孤,侥幸才得以鲤鱼跃龙门,忝居修撰之职,不免被人所轻,只怕有人在陈公面前,少不了搬弄一些是非……” 陈凯之面带着微笑,却是用一副诚恳的样子,隐藏了眼里的狡黠,接着道:“就如梁侍读,就一直对下官颇有成见……” “嗯……”陈一寿颔首捋须,却是若有所思。 此时,陈凯之却是突的笑了笑,才又道:“不过,倒是幸好。” “幸好什么?”陈一寿徐徐道:“但说无妨吧。” 第三百七十六章:灭顶之灾(3更求月票) 陈凯之显得很真挚的样子说道:“幸好陈公身边的王书吏,待下官还不错,他虽是兵部右侍郎之子,在下官面前却全无架子,陈公理应知道,下官和他之前,颇有一些矛盾吧,可后来,却是冰释前嫌,这位王书吏和颜悦色,对下官极好,有他在陈公面前,下官也放心一些。” 陈凯之这一番说罢,陈一寿的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一双眼眸,似有洞若烛火的光泽。 他似乎对于陈凯之的这番话,表现出了极浓厚的兴趣。 “是吗?”一副有些不确信的样子。 陈凯之自是毫不犹豫地道:“正是。王书吏对下官没的说,下官心里对他感激不尽。” 陈一寿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道:“这里怎的没有茶?” 陈凯之笑道:“下官这就去斟茶。” 说罢,他亲自去泡了茶送到陈一寿的跟前,陈一寿呷了一口,才又道:“你这里不错,难怪这样多的人对于天人榜如此趋之若鹜,此山,方圆怕有十里吧。” 陈凯之见陈一寿没有继续追问关于王养信的事,似乎也并不急,显得极稳重地道:“三五里是有,不过因为是山,所以显得大一些。” “真是好地方啊,若是哪一日,老夫致士,若能在这样的地方颐养天年,倒也不错。可惜老夫的文章入不了天人榜。不过……”他瞥了陈凯之一眼,却是意味深长地道:“这天人榜和真正的脚踏实地步入仕途,却是全然不同的,你的文章倒是久负盛名,可于老夫而言,读书人做了官,就该经世济民了,文章反而是其次。” 正说着,却见王养信等人已用过了餐,在外候着了。 陈一寿抬眸,瞄见几人在外静候,便起身道:“好啦,老夫在此半日,难得的躲了这么久的清闲,眼下是该下山去了,内阁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置呢,陈凯之,不要让老夫失望。” 陈凯之也没有挽留,依旧有礼地道:“学生恭送陈公。”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来,王养信便急切地看着陈一寿,却见陈一寿面带笑容,而陈凯之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不过……王养信心里倒也并非没有底气,他心里想,就算这陈凯之说我坏话,可自己被这家伙在待诏房揍了的事,陈公早有体察,在陈公心里,肯定认为陈凯之对自己是很有成见的,反正自己是受害者,上次挨了揍,这一次,就算陈凯之说了什么坏话,想来陈公的心里也是有数,理当不会有问题的。 这么一想,王养信的心情总算少了些许的压抑,忙含笑着上前道:“陈公……”,边道边搀扶着陈一寿。 陈一寿则是回眸对陈凯之道:“不必送了。” 陈凯之颔首,而一行人,自此下山。 陈凯之却是亦步亦趋的尾随着他们出了山门,方才伫立在山门处,见陈一寿已钻入了轿里,其他人则表情各异的拥簇,他分明能看到,梁侍读等人的表情有些难看。 轿子起了,众人渐渐远去,陈凯之也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最期待的,是勇士营是否能够将驻地移到山上的事。 若是当真能上得了山,这就再好不过了,自己这座飞鱼峰,几乎什么都有,可最缺的……就是人气啊。 营造的花费,虽然巨大,可若这里人烟稀少,用不了多久,这些营造出来的建筑迟早要荒废。 所以……人……才是关键。 三百多个勇士营的丘八们上了山,可以帮着除除草种种菜什么的,何况人一多,有了人气,当然就会热闹起来。 自然,陈凯之还有一些其他的谋划和打算,勇士营某种程度上,已经和自己的前途所挂钩了。 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良久才转身回上山去,到了门房这里,那门役忙过来给陈凯之行礼,陈凯之看了他一眼,不由道:“以后再有人上山,定要事先通报,下不为例。” 陈凯之现在其实还是有点后怕啊,今日之事虽是自己始料未及的,可还是自己想得不够周到,差一点就坏事了。 “是,是。”门役汗颜道:“只是那杨业杨大人……” 陈凯之吁了口气道:“这是规矩,规矩不能变,否则我雇请你又有何用?” 他没有再说什么,便一步步走上了石阶。 ………… 在另一头,总算,一路奔波,陈一寿又回到了内阁,而梁侍读等人,则纷纷告辞。 王养信虽是一味在心里安慰自己,可心头依旧还是沉甸甸的,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哪里知道这陈凯之真能降服得住那些素来只会惹是生非的勇士营混账呢? 这一次,真的是坑大了啊。 偷鸡不成蚀把米就不说了,这陈凯之似乎已经给了陈公一个极好的印象。 他心里更在猜测,陈凯之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吗?一定说了,此人睚眦必报,怎么可能不说呢。 呵…… 想来应当还不至于影响到自己在陈公心里的印象,毕竟这些日子,自己鞍前马后,嗯,一定是如此。 可……王养信心里又有些不踏实。 这一路回来,陈公当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可王养信总觉得有种不确定。 他心里踟蹰着,却见陈公已坐在了案牍之后,他忙殷勤地去给陈公斟了茶,这茶水,水温正好,陈一寿举起茶盏喝了,仿佛上午的事,一切都没有发生。 只见他伏案,提着笔,唰唰的票拟了几份奏疏,似乎觉得有些乏了,便搁笔。 王养信忙讨好地上前道:“陈公今日上山下山的,操劳费心了不少,想必已是乏了,学生去预备一些参汤,好给陈公解解乏。” 陈一寿抿嘴笑了笑道:“不必了,你来,坐下,老夫有话问你。” 王养信心里却是猛地咯噔了一下,隐隐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陈凯之说了自己的坏话啊。 跟了陈公这么久,他平时根本不会在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极少会找自己问什么话的,就算有什么话,那也都是公务上的交代。 这是陈公早已养成的习惯,而似这般郑重其事地找自己说话,是他王养信进这内阁来的第一次。 正因为如此,王养信才忍不住的诚惶诚恐起来。 他忙跪坐下,心里很是不安,面上却是假装无事人一般:“还请陈公示下。” 陈公又呷了口茶,才轻描淡写地道:“那陈凯之,与你的关系如何?” 王养信身躯一震,果然……来了…… 陈凯之这厮,一定告了不少状,会告什么状呢?以那陈凯之的城府,断然不可能只是说自己无礼之类,莫不是……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是不是自己休妻的事? 又或者是,他通过父亲的运作,弃文从武,这……些固然都不算触犯律令,可德行上,却是有亏的。 王养信自是很清楚,内阁对于书吏的品德尤为看重,学问是其次,办事的能力也是其次,可若是德行有什么问题,这就是极严重的事啊。 此时王养信已是惊得一身冷汗。 可现在怎么办才好? 不,决不能坐实了陈凯之对他的状告,那么……只能攻击陈凯之了,攻击他的人品,才能翻身了。 想想看,假若陈凯之是个道德败坏,厚颜无耻之人,那么陈凯之对于自己的状告,还有可信度吗? 王养信毫不犹豫地道:“陈公不问还好,今日一问,学生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这叫以退为进。 陈一寿面上波澜不惊,他仿佛是一个置身于事外的裁决者,面上显露的只是冷漠,可冷漠的背后,却又有值得玩味的动机。 “你在老夫的公房里办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王养信颔首,脑海里迅速地组织着语言,随即道:“陈公,这陈凯之,实在厚颜无耻,他……学生真的是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啊。此人……欺凌弱小,仗着自己是翰林出身,在翰林院里对书吏们颐指气使,以至翰林院上下,对他怨声载道。此人官声极差,这是在待诏房出了名的。” “还有,学生原有一个妻子刘氏,谁料他和他的师兄二人合谋,竟……竟……” 说到这里,王养信,竟是泣不成声起来。 没有办法,只能拼了。 到了这个时候,不将一切的脏水泼在陈凯之的身上,王养信不知道陈公会怎样看待他,他将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固然他还有一个好爹,可陈公是内阁大学士,一旦为陈公所嫌恶,那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出头了啊。 甚至,他觉得最可怕的是,一旦他被赶出了内阁,甚至还极可能的会涉及到他的父亲。 这一点,王养信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这个世上,本就是落井下石的人多,一旦他被赶出去,这满朝文武不会认为是他犯了什么错,而只是会认为,一定是陈公想要敲打王家,打的是他身上,实则却是给兵部右侍郎的警告。 这……才是王家的灭顶之灾。 第三百七十七章:害人终害己(4更求月票) 王养信出身官宦之家,又怎么不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 一旦有人发现陈公对于王家的态度有变,这显然又是一个政治风向,这就难保会有人落井下石,对王家下手了。 就如那陈凯之一般,起先不也是人人敬他,可一转头,只因他被陈公派去了教化声名狼藉的勇士营,便顿时被人所排挤了。 王养信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了,陈凯之状告自己,自己必须反咬,死死的反咬。 他声泪俱下,为了演得逼真一些,如雨般的眼泪啪啪的落下来,没一会,双目变得红肿,哽咽着道:“陈公啊,这陈凯之……真是猪狗不如啊,此人最擅长的就是挑拨是非,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没少在人后诽谤别人的声誉……” “此人贪婪无度,高傲自大,在待诏房里,自诩自己乃是才子,到处和人说,天下人,谁也无法和他相比,便是陈公也远远不如他,陈公……你说说看,你说说看,这样的人,是多么的可耻。” 王养信痛斥着,只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搜肠刮肚出各种编排,好令陈公相信陈凯之就是一个无耻之徒而厌恶于陈凯之。 姓陈的,呵呵,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在陈公面前说了我几句坏话,就可以整我王养信吗? 你……还是太嫩了。 你不过是一个和陈公说过几句话的翰林,陈公又怎么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呢。 可我王养信不同啊。 我王养信乃是陈公的书吏,日夜朝夕相处的伺候着陈公,对陈公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早将陈公的性子给摸透了。 想和我王养信斗,你还嫩了。 王养信虽是表面痛哭泪流,可渐渐的,心反而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还是有极大胜算的,他最大的优势,便是他毕竟乃是陈公身边的人,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了,陈公没有理由去相信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翰林,而不相信天天在身边的他。 “陈公若是不信,大可以将待诏房的翰林们都请来,仔细问问,这陈凯之的官声如何,翰林们都厌恶他到了极点,都说此人……只知道在背后搬弄是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为了增加自己的可信度,王养信这次搬出了陈凯之的同僚。 呵呵……这些翰林,到时候一旦被请来,会如何作证呢?他们和陈凯之没什么交情,反而和自己打得火热,十之八九都是要和自己同声同气的。 大事可定了! 最好陈公连那梁侍读一起招来问话,到时…… “陈公……”他泪流满面,接着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向陈一寿。 他原以为,这个时候,陈公一定会勃然大怒。 事实上,以他对陈公的了解,也确实应该如此,他太清楚陈一寿了,这位内阁排名第四的大学士,历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陈公是极讨厌下头的官吏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可…… 此时,王养信身躯微震,他抬着头,却发现陈公的脸色不见愤怒,那值得玩味的表情,却更加的深刻了。 陈一寿好整以暇地端着茶盏下了口茶,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凝视着王养信。 王养信觉得怪怪的。 怎么没点反应?莫非陈公是气糊涂了?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道:“陈公,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恳请陈公明鉴。” “噢……”陈一寿轻轻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很轻,没有夹杂任何感情的色彩。 王养信心里一愣,战战兢兢地看着陈一寿,他的心提了起来,只等陈公的表态。 陈一寿突然笑了笑:“哎……” “陈公何故叹息?” 陈一寿端着茶盏,吹着茶中的茶沫,眼底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这仿佛是一种看破了红尘倦意。 他放下了茶盏,才慢悠悠地道:“老夫方才问你与陈凯之是什么关系,是因为陈凯之提及到了你。” 王养信在心里道:当然提及了,没有提及,如何在背后编排我王养信? 王养信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却还是目不转睛,不敢呼吸。 陈一寿又道:“今日,陈凯之狠狠地夸赞了你,说你平时待他不错,他和你,是至交好友,他还说,他初入官场,确实有人看他不惯,不过幸运的却是,老夫的身边有你王养信,他心里放心一些。这陈凯之相信……”陈一寿说话的时候,带着哂然,摇摇头,接着又是叹息:“这陈凯之相信,有你在老夫的身边,若是遇到有人说他的是非,你这位友人,一定会为他解释。” “……” 王养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握草…… 那陈凯之这样说的? 猛地,王养信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如遭雷击! 这……这…… 他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似乎转不过,已经彻底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陈凯之对陈公说,王养信是个不错的人,我和他是好朋友。 王养信对陈公说,陈凯之猪狗不如,最喜欢背后说人是非,阴险狡诈,厚颜无耻,臭不要脸。 那么……陈公呢…… 陈公从两个人的言行里,会看出什么? 王养信很努力地张口:“陈公……我……我……” 他连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呼吸沉重。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坑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啊。 那陈凯之如何会不知道自己是陈公身边的人,书吏,虽然卑贱,却和宦官一样,因为能够和皇帝或者是大臣身边朝夕相处,而且时刻在旁伺候,所以他们往往是皇帝或者是像陈公这样的大臣所信任的人。 王养信上次去待诏房,这么多翰林们捧他,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罢了。 正因为这份信任,是陈凯之无论如何表现,也是无法相比的,陈凯之属于陈公下级的下级的下级的下级,身份悬殊,是上下的关系。而王养信呢,虽然身份比陈凯之更显卑微,可所处的位置,却永远都在陈公身边,所以单以信任而言,陈凯之只怕给王养信提鞋都不配。 所以…… 王养信真是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凯之在陈公面前说的竟是自己的好话! 如此一说,那今日自山上回来,陈凯之肯定早就料定了他定会不安,也料定了陈公可能会问起这件事,所以……陈凯之当初对他的溢美之词,是早就为他所挖的陷阱,如今恰恰成了一柄剑。 此剑一出,王养信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挣扎,拼命的挣扎,他以为陈凯之一定是对陈公说了什么,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挽回陈公的信任,想要挽回,就必须攻讦陈凯之。 而这……恰恰是个天坑啊。 “陈公……”王养信又开始声泪俱下,这一次,他是真的哭了,眼泪啪啪落下,绝不虚伪,他哽咽着,眼里泛着泪花:“陈公……这一切都是陈凯之的阴谋,陈凯之乃是无耻小人,陈公……陈公不可上了他的当啊,这是以退为进,他夸赞我是假的,实则……实则却是想要害我,陈公……此人城府深不可测啊,学生……学生……” 陈一寿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眼眸里甚至渐渐溢出了几许讽刺之色。 王养信这苍白的辩白,在他看来,实在是无比的可笑。 主动攻讦陈凯之的是你。 骂他是小人的还是你。 可陈一寿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却是陈凯之为你王养信唱赞歌。 人心……还真是险恶啊。 陈一寿甚至在想,那陈凯之若是知道在这里,王养信疯狂地攻讦着他,一定会寒透心吧。 “好了!”陈一寿笑了笑,要捡起案头上的奏疏,似乎想继续票拟,一面俯身,眼睛看都不再看王养信,口里则道:“你退下吧,这里不需你伺候了。” 王养信打了个寒颤,他哪里敢走,今日这事不说清楚,他就真的完了。 他依旧是跪着,痛彻心扉地道:“陈公,你听学生解释,听学生解释啊,这陈凯之卑鄙之处就在于此,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他故意为学生……” 陈一寿终于再次徐徐地抬眸,可心里已感觉厌恶到了极点。 陈凯之和王养信,今日在他面前的表现,可谓两个极端。 一个是不卑不亢,说起别人,尽力的宽容。 另一个却是声泪俱下,不断的攻讦着别人,想要将那个说自己是个好人,将自己当做至交好友的人置之死地。 于是他虎着脸道:“下去!” “陈公……”王养信抽搐,还想用尽一切办法来解释。 “啪!”突的,陈一寿将案牍上的镇纸一拍,面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怒色。 他双目如刀,此时这温文尔雅的内阁大学士,却是尽显威严,他狠狠地瞪了王养信一眼,那眼中掠过的是无尽的鄙视和厌恶,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滚下去!” 滚……下……去! 听了这三个字,王养信面色蜡黄,像是一下子浑身被掏空了一样,双目无助又空洞地看着陈一寿,这时……他的哭声终于戛然而止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彻底完了(5更求月票) 只见陈一寿那张已经刻着不少皱纹的脸上显露着再也掩盖不住的冷意,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厌烦。 完了。 王养信的心里,已经彻底的绝望。 其实,当那三个字自涵养极好的陈公口里说出来的时候,王养信便明白,自己完蛋了。 即便是自己还想赖着不走,那么接下来,也会有宫中的禁卫将他拖出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面无血色的样子,似乎还是有所不甘,可怜巴巴地又看了一眼陈一寿,却见陈一寿已经低下了头,从笔筒里取了笔,蘸墨,开始预备票拟。 他便一脸委屈的样子地道:“学生……告辞……” 王养信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视线还是没有离开陈一寿,他希望这时候,陈一寿能念在平日里的旧情份上,突然做出挽留。 可是……他失望了。 陈一寿什么都没有说,依旧伏案,提笔在奏疏上比比划划,甚至连眼睛都已经再懒得抬起来。 内阁里,怎么可以容得下德行如此败坏的书吏呢? 即便一个书吏伺候得再好,可当陈一寿看清了他两面三刀的嘴脸时,怎么可能还留在身边呢? 这里可是中枢之地啊,是维持整个大陈官僚体系运转的核心,这样的地方,一个内阁大学士是绝不容有瑕疵的人在自己身边的,莫说是王养信,就算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断然没有可能。 王养信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心里一片苍茫,科举不成,名落孙山,原以为又找到了一条好出路,谁曾想到,而今……也都成空了。 他一出来,便见有许多书吏探头探脑的。 方才陈公的公房里吵得厉害,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又不敢贸然的入内,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的在外窃听,等到王养信出来,众人忙一副无事人样子,各行其是。 这些平时都和王养信有一些关系的人,毕竟同一个屋檐下办公,王养信乃是兵部侍郎之子,又在陈公身边候命,在书吏之中,不知多风光得意。 可是现在,没有人理会王养信,一个人都没有,从前的热络寒暄不见了,以往的如沐春风也早没了踪影,有的只是冷漠,透着寒意的冷漠。 一个司吏恰好与他擦身而过,王养信条件反射地想要朝他作揖,一面道:“周司吏……” 他说话的功夫,那周司吏竟是直接自他身边走过去,宛若没有听见。 王养信突的感觉到了天旋地转,喉头一甜,接着,一口血喷了出来。 完了啊!他在眩晕之前,只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 这天的下午,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半空,炙热的杨光洒在日渐秀美的飞鱼峰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勇士营的操练。 这操练进行得井然有序,其实陈凯之说的没错,一切……其实只是习惯的问题。 这些家伙们已经习惯了早起,已经习惯了读书,自然,也就已经习惯了下午的操练。 早先的一个月,他们清早上山,傍晚下山,再加上良好的生活习惯,这使得丘八们体力增长了不少,毕竟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精力正旺,所以要调整,倒也不难。 陈凯之所信奉的法则历来是即便再有钱,我也不可过于奢侈,要守住自己生活作风的底线。 这种行为,说是有一点点抠门也不为过。 可一旦他大方起来,就绝不是因为他突然转了性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吃了陈凯之的,占了陈凯之便宜的人,终究要将吃的、占的全部吐出来。 因此,下午的操练,苛刻的程度可谓是令人发指。 自然,这也少不得武先生的帮忙。 他一出现,务求做到令行禁止,所有人号令统一,任何人质疑,得来的都是武先生毫不客气的体罚,而武先生和陈凯之所制定的操练之中,在前期,则完全是最枯燥无味的步操,让他们在炎炎夏日里站着,让他们一遍又一遍的整队,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跑起来。 这时候,这些丘八们就算再迟钝,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他们痛苦不堪,却发现,压根就回不去了。 是啊,怎么回得去呢? 一群习惯了杀牛宰羊,每天吃一两斤肉的人,怎么还愿意回去吃他的黄米饭?这就如孩子一样,在没有尝到糖之前,他们可以吃着无味的母ru愉快的玩耍,可一旦尝到了甜津津的滋味,便再不愿吃任何没有味道的东西了。 爱干干,不干就滚,少来瞎**。 陈凯之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回去吃你的黄米饭吧,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 丘八们义愤填膺,不能这样啊,陈校尉,讲道理嘛。 事实上,陈凯之对丘八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他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讲道理、温文尔雅的朋友,可现在,陈凯之就是他们的官长,已经懒得去装腔作势了。 想改变,对于丘八们太难了,嘴巴养刁了,回不去了啊。 不只如此,还发生了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的事。 就说那杨光,曾缺席过两天,跑路的主因,是因为他受不了这难熬的操练,足足一下午,各种粗燥的动作,动辄就是因为惩罚,他受不了了,于是决定不再上山,可很快,他又麻溜的滚上了山来,理由很简单,他还有故事没听完,他想吃肉,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很犯贱的,竟是无论上不上山,都是卯时自觉的醒来,醒来就再怎么的都睡不着了,然后他开始发呆,他想找人去耍钱,却发现耍钱也没什么意思,他想去找婆娘,却又发现,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味道了。 他变了……变得不再像自己,变得发现自己的生活和数月之前的,开始不相容起来,以前乐此不疲的事,此时却发现一丁点意思都没有了,而山上的集体生活,却慢慢的开始变得令人怀念起来。 于是他又上了山来,上山的代价,就是围着后山跑三圈,最后如死狗一般的被人拖回去,等到晚上,羊肉羹摆在他面前的时候,那时候,他突然热泪盈眶,整个人激动得滔滔大哭。 于是,陈凯之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他变得越来越严厉,故事讲得越来越少,可经史却越讲越多,不只如此,还需这些丘八们写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三字经默写出来,接着就让他们抄写论语,抄写春秋,反正只要能抄的东西,一个都不落下。 识文断字……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其实再学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毕竟想考功名也已经迟了,可陈凯之历来是深信,一群有文化的官兵,比一群文盲要有用得多。 所以面对着这些丘八们,陈凯之有一种诡计得逞的感觉,他愉快地看着这些人痛苦地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个个人露出便秘似的表情。 而后,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地站得笔直,因为手里拿着铜条的武先生穿梭在一个个之间,其实武先生确实是丘八们的克星,他根本不需要手中的铜条抽打,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足以吓尿再桀骜不驯的丘八。 陈凯之下午的时间是有空闲的,不过他现在做的,却是在修书。 没有错,天人阁看的许多书,他都记在了脑子里。 而现在,他希望在山上办一个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的建筑,乃是飞鱼峰最恢弘的建筑,在陈凯之的设想中,文明是从书籍开始的,飞鱼峰上的人不但要懂文化,能够识文断字,陈凯之还需要大量的书籍来填充这里。这些书籍,将来可以让丘八们借阅,又或者可以有其他的用途。 除了那些秘史,陈凯之一概不感兴趣,因为太祖高皇帝已经逝去了太多太多年,先皇帝有几个儿子,和陈凯之没有任何关系。陈凯之的书籍,更偏向于实用。 他默写下的书,有兵书,有各地风土人情的见闻杂记,有一些弓弩的制造之术,还有一些舆图,这些杂书,如今已经销声匿迹,再不被各国所容,甚至认为,这是有害的,读书人,只需要读圣贤书就可以,一部论语即可走天下,而陈凯之的山上,毕竟也没什么读书人,所以他不在乎。 他默写了一本本的书,而后请了抄写的人再抄写几份,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默写的过程,顺便也练习自己的行书,至少在这段时间,陈凯之的字就比从前要漂亮了许多。 不过他发现,自己要忙碌的事太多太多了,比如,一群猪仔被运上了山,下鱼村里变得热闹起来,新修的猪圈规模不小,而且猪还可以散养,这就意味着,飞鱼峰养猪场的规模将是巨大的,陈凯之面对一只只猪仔,开始琢磨他的阉割技术了,自然,这一方面他并不熟,于是专门行了洛阳城里的‘刘一刀’师傅来。 刘一刀师傅是祖传的刀手,专门干的活,便是将一个个男人变成一个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他上了山,看着一群猪仔,倒吸一口凉气:“公子,小人只会阉人,不会阉猪啊。” 第三百七十九章:嘉奖(1更求月票) 刘一刀虽然对陈凯之恭恭敬敬的,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丁点儿鄙夷。 只怕这又是一个有特殊癖好的公子哥,长这么大,没听说过阉猪的。 当然,这位公子一看就不凡,他哪里敢表露出什么,洛阳城里各色的公子哥见得多了,所以他也不在乎,给银子就好。 其实刘一刀边上,还有几个陈凯之雇请来的猪倌,这几个猪倌也是来学习和观摩的。 毕竟,总不能老是请刘一刀上山,陈凯之这也算是传帮带,扩大自己的人才队伍了。 看着刘一刀为难的样子,陈凯之道:“你权当是阉人一般先试试手。” 刘一刀吐了口吐沫,有点小紧张:“那……小人试试看。” 几个猪倌,已将小猪绑在了架上,那小猪开始哼哼,刘一刀这时便显得专业了,手中一柄小刀,双目放光,先生了火,将这小刀烧得通红,上头再撒一些麻沸散,上山前去,让人预备了草灰和酒,眼睛不眨,便利索地手起刀落,顿时,猪嚎起来。 送上山的猪仔,都是公猪,没有办法,母猪的阉割,陈凯之觉得自己实在掌握不了这等高超的技术,因此在收购猪仔时,陈凯之特意嘱咐过,只要公,不要母,这就使阉割变得轻易起来。 虽然人和猪总有一些不同,不过世上的事,总是万变不离其中,有了第一次尝试,后头就轻易了许多,阉割容易,难的是后续的处理,这时代也没有碘酒消毒,所以也只好用烈酒以及草灰,这刘一刀阉了几头,陈凯之则让猪倌们来试试,猪倌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试,终究还是有人鼓起了勇气,战战兢兢的提刀……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队伍有了,经验有了,人才自然也就有了。 这些阉猪,将来会成为飞鱼峰上的肉食基地,在这个时代,已经属于核心竞争力了。 下鱼村传来的猪嚎,让上鱼村操练的勇士营丘八们一个个面色惨绿,他们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内情,买了猪仔,请了城里著名的刘一刀,这陈校尉,变态呀。 这令勇士营里,传出了各种关于陈凯之的小道消息,这些消息互通有无,令人悚然。 除了猪,还有鸡,鸡棚离猪圈有些远,将来能为山上提供大量的鸡蛋。 除此之外,还有果园,有一个羊圈,牛棚也搭建起来,甚至还有供养马匹的马圈。 山下那个在阳光下翻着磷光的湖泊,也属于飞鱼峰的范畴,是私人领地,因为这里是上林苑所在,所以寻常的百姓是不可来这里捕鱼的,这就使得这里的鱼几乎没有天敌,长势喜人。 陈凯之用的乃是承包之法,这一片巨大的湖泊,允许数十户渔民来这湖边安家,但是每日需让他们缴纳百来斤鱼,以供山中所需。 接着便是购盐了,用的都是粗盐,不过这些盐的作用,却不是吃,而是腌制。 每日这么多的鱼产量,哪里吃得了?所以那仓库就有了作用了,将鱼腌制之后,直接储存起来,将来若是这猪长大了,杀了猪,如此大的产量,吃不下,也可以腌制。 腌鱼的工序,也是陈凯之亲自提供的,当着几个招募来的下人的面,将鱼从背部剖开,除去内脏,加上食盐、料酒、茴香等作料,晾至半干,再把盐水浸泡过的糯米饭,用腌糟填入鱼腹。然后在腌桶或腌坛里铺一层腌糟,铺一层鱼,层层相叠。 而今牛羊猪都还需要时间长大,反而是鱼,每日捕捞的量不少,大量的送上山来,以至于每日非要腌两桶腌鱼,这仓库里,到处都是鱼腥气。 不只如此,在下鱼村,已经开始挖地窖了,靠着这里不远,有个天然的石洞,陈凯之吩咐着匠人们,要将这石洞扩建一下,这占地极大的洞穴里,阴凉无比,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也带着一股子寒意,这是天然的地窖,将来可以储存物资。 粮食的收购,也是迫在眉睫,今年大陈丰收,所以粮价暴跌,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大量收购入山,储存起来。 在后山,除了准备建立勇士营的军营,便是开始建立作坊了。 首先得从制铁开始,这山上到处都需要用铁,勇士营的武器,开垦的工具,还有耕作的农具,而这时代的钢铁,除了极少数精良的兵器之外,绝大多数,铁器都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那满是气泡用不了多久便铁锈斑斑的农具,偏偏价格还极为高昂,若是一切都来买,不但花费巨大,而且质量也是低劣的可怕。 陈凯之决心弄出一个钢铁的作坊来,反正这飞鱼峰的后山有一个铁矿,虽是规模不算大,却也足以满足所需,他特意绘制了图纸,让后山营造的匠人们按着自己的构思开始修建。 陈凯之的生活很忙碌,可他却喜欢这样的忙碌,每每看着这日渐变得完善的飞鱼峰,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在这山中的日子,陈凯之过得颇为愉快,只是王家的人,日子就过得不太美妙了。 从飞鱼峰下山回去后的第二天,一大早,王养信便战战兢兢地到了内阁。 他现在还是文吏的身份,昨日他昏厥过去,夜里才幽幽醒来,本不愿再入宫的,可是王甫恩却是当机立断,非要让王养信按时去内阁不可。 陈公怪罪是怪罪,可是不去也不成啊,只要内阁一日没有让王养信滚,就非去不可。 王养信到了内阁,以往和他笑脸吟吟的书吏们,一个个鼻孔朝天的,没有人愿意理他,他只能尴尬地到了卯房点卯。 平日里对笑脸迎人的卯房书吏,今日也只是淡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便道:“周司吏有吩咐,王书吏,从今日起,你负责清洁……” 清洁? 清洁是下人做的事啊! “陈公那里……”王养信有气无力地道。 这书吏只淡淡一笑:“陈公还缺人伺候吗?好了,赶紧去吧,还有,内阁的几个公房,乃是中枢之地,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你要仔细,只负责打扫周边即可。” 王养信不由怒道:“那学生病了,以后不来了。” 书吏低着头,看着案上的花名册道:“这是你的事,不过你自己计较着后果吧。” 王养信的日子,自然开始不好过了,而此时,在北郡王府里,一份最新出炉的邸报送到了陈正道的案头上。 因为陈正道还是在禁足中,所以朝廷的动向,都是靠着邸报来传递。 这两日,陈正道的情绪有些不好,淡淡地看了邸报一眼,对于邸报的内容,其实他并不太在意,因为邸报都是官面的文章,枯燥无味。 之所以每日都看,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身为郡王,自小便养成的习惯罢了。 可今日,当他的眼眸子百无聊赖地扫过邸报,上头的一个内容,却是突的令他的脸一下子的青了。 嘉奖? 只见上头是一份从内阁签发的嘉奖。 而重点是,这嘉奖的对象乃是陈凯之和勇士营,说崇文校尉推行教化,劳苦功高,堪为楷模。 邸报就是如此,总会写一些官员的事例,将其视为榜样。 不过这种文章,空谈的比较多,很多都只是敷衍罢了。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是一篇署名的文章,并不是邸报司例行编撰的。 下头所署的人名,陈正道再认识不过了——陈一寿。 内阁大学士,亲自撰文,褒奖了陈凯之的兢兢业业,这…… 卧槽! 陈正道突然有些发懵。 他记得,在几天前,那糜益还提议跑到他跟前告诉他,说是陈公要整那陈凯之,陈凯之这回是死定了。 而现在…… 他皱起眉头,聚精会神地逐字逐句地诵读着这篇文章,但凡是牵涉到官面上的文章,其实里头的每一个字,背后都蕴含着极丰富的内容的,一字之差,寒意可能就大不相同。 越看,陈正道越是心惊,因为里头的溢美之词,主要集中在于劳苦,其次便是正心诚意。 劳苦说明其踏实,别看这是很平常的夸奖,可事实上,却是隐喻陈凯之是个有德之人,只有有德的君子,才会安安分分。 而德行……恰恰是对官员极高的赞誉。 “方先生……方先生真是……说的一点没错啊。”陈正道几乎是虎躯一震,脸上带着无以伦比的震撼。 此时,他不禁无比的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再和那该死的糜益一起去掺和,否则……准又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幸好当初听了方先生的话啊。 陈正道的眼眶都微红起来了,心里满满都是感激,若无方先生提点,本王还不知要吃多少的亏,上多少次的当。 这更是证明了,就如方先生所说的那般,那糜益和陈凯之之间,或许暗地里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真是幸好本王聪明,也幸好方先生神机妙算。 他再也按捺不住地豁然而起,已是匆匆地拿起邸报,迫不及待地朝着碧水楼奔去。 第三百八十章:千钧一发(2更求月票) 急匆匆的赶到碧水楼时,陈正道才从下人的口中得知,方先生到不远处的湖心走一走去了。 可陈正道不知道的是,方吾才其实是在踩点。 他感觉要被这个师侄给坑死了。 种种迹象表明,那糜益一直都在打探关于自己的事,其实糜益的打探,方吾才并没有当一回事,问题的关键却在于陈凯之。 自他来到京师就发现,陈凯之这个家伙,隔三差五的就能闹出点事来,自己作为师叔,想要保他,不让北海郡王那个傻蛋掺和进去,就只好用一些故弄玄虚的话糊弄,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因为只要糊弄了一次,被北海郡王感觉到不对劲,而那糜益若是在旁说上一些怪话,事情就可能要恶化。 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就如这一次,听说陈凯之那小子居然得罪了当朝内阁大学士陈公,方吾才觉得这家伙肯定疯了,好好的翰林,你惹陈公做什么? 方吾才思来想去,还是决心卷款跑路比较妥当。 只是……一个人要走容易,可带着这百万身家逃之夭夭,却并不太容易,其一,得要将这郡王府摸个清楚,其二,最好在这里结交上几个信得过的人,殿下送他的银子,还有书画,以及各种宝物,都需想尽办法弄出去,只要出了郡王府,便是海阔天空任逍遥了。 虽是北海郡王权柄不少,可大不了去南楚,又或者是南越,总之,有了这么一大笔钱财,后半生定是无忧的。 而这郡王殿下,即便等事后有所察觉,那也已迟了,他总不能全世界的嚷嚷,自己被人给骗了吧,他这一嚷嚷,从此北海郡王府的脸面就会荡然无存,只要他出了大陈,北海郡王也只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了。 此时,方吾才信步沿着湖畔而行,他心里固然在沉思,在思索,可已经养出了一种天然的气息,面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 只见远处有几个门客,正在亭里温酒,因为这里靠着一处桃林,北海郡王好招揽三教九流,因此门客如云,这些门客在此温酒赏湖,不亦乐乎。 方吾才想了想,便徐徐上前,几个门客眼尖,却是看到了这位方先生。 一见这位方先生,有不少人投来了既羡慕又嫉妒的目光,却也有人低声嘀咕:“此人是个江湖术士,拿着神神怪怪那一套糊弄殿下,也亏得殿下信他。” 或许是出于嫉妒的心理作祟,其他人便轰然笑起来。 “噢,这何以见得?” “糜学候一直都在打听此事,据说……”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轻,众人纷纷点头,都是深以为然的样子。 门客之中,儒生们占了多数,他们对于鬼神命理之说,是不屑的。 此时,又有人道:“据说他只是个秀才呢。” “秀才,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 方吾才呢,却是对于他们爱理不理,冷不防这时候,迎面却有一人而来,众人见了此人,忙行礼道:“糜学候好。” “见过糜学候……” 来人正是糜益,糜益姗姗来迟,却见到了湖畔边漫步的方吾才,他一想到方吾才便恼火,只朝亭里的门客们点点头,便快步朝方吾才走去,口里则道:“方先生何故孑身一人?吾与诸位仁兄在此温酒,方先生不妨来坐一坐。” 方吾才瞥了亭子里的门客一眼,又看了一眼糜益,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样啊,那就却之不恭了。” 糜益想要试探他,方吾才也想试一试这糜益。 于是方吾才到了亭里,这些门客都显得怪异了,却个个向方吾才行礼。 糜益坐定了,眼睛却一直直勾勾地落在方吾才的身上,他目中似乎别有深意,于是他开了口:“方先生是金陵人吧?” “嗯……是……” “却不知是金陵哪里人?” “这……不足为外人道哉!” 糜益目光幽幽:“方先生此前在东山郡王府,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入东山郡王府的?” 方吾才其实也很想知道,糜益到底打听出来了什么,所以淡淡道:“不过是东山郡王错爱而已。” “那么东山郡王与陈凯之相交甚厚,这一点,先生知道吗?” 糜益依旧盯着方吾才,不敢错过方吾才的任何表情。 他想努力地捕捉出方吾才的任何的破绽,揭开方吾才的真面目。 方吾才淡然道:“陈凯之……知道一些。” “恐怕不只是略知一些这样简单吧?”糜益笑了笑,带着深意道:“吾有一同窗,就在金陵同知厅里公干,对金陵之事,了若指掌。方先生,你说你在世上无牵无挂,没有亲眷,这也是真的吗?” 方吾才笑吟吟地看着糜益,来之前,他确实已经改头换面,掩盖了自己身份,便连户册,也是委托了东山郡王府那儿给自己重新办的,便道:“糜学候,你想说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糜益目不斜视地盯着方吾才,冷冷地又道:“毕竟,这世上江湖术士何其多也,该留着一个心眼才是。” 其他门客已经感受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过相比于现在如日中天的方吾才,他们倒是更倾向于糜益,一方面是糜益久在郡王府,和他们都相熟,另外一方面,却是方吾才现在风头太盛了。 方吾才淡淡道:“糜学候对老夫有怀疑?” “正是。”糜益此时彻底撕开了自己的伪装:“因为我发现,方先生像一个人。” “什么人?” “金陵名士方正山的兄弟。” 方吾才笑了。 糜益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方吾才:“因为这里头有太多可疑和巧合之处了,方先生,方正山乃是陈凯之的授业恩师,这一点,想必你知道吧?” 方吾才捋须,依旧不言。 “若方先生当真是此人,岂不是陈凯之的师叔?若当真是如此,那么方先生进入北郡王府,到底是何居心,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已豁然而起,一声声的质问。 果然……要被陈凯之那家伙坑了啊。 方吾才心里感叹。 不过他面上,却还是风淡云轻的样子:“这都是糜学候的猜测。” 糜益冷笑道:“是不是猜测,到时当着郡王殿下的面说,便可一清二楚了。方先生,殿下虽然固执,却也是绝顶聪明之人,你蒙蔽得了一时,却蒙蔽不了一世,只要学生将所有的证据罗列在殿下面前,方先生,你很清楚,这会是什么后果。” 方吾才笑了笑,一边的门客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显然也开始震惊起来。 方吾才依旧淡淡地道:“糜学候,你真的不相信老夫精通命理之术吗?” “吾圣人门下,读的乃是圣贤之书,不敢信!”糜益傲然道。 他觉得自己和方吾才这种江湖术士是不同的,故而浑身都充斥着一种优越感,甚至看着方吾才的目光中浮现着鄙夷之色。 方吾才心里恼恨这个总是想尽办法给他拆台的家伙,此时却又要维持自己高士的形象,不便和糜益争吵,于是索性道:“看来糜兄是不信自己会有血光之灾了。” 这几乎是形同于诅咒了。 糜益听罢,顿时勃然大怒:“姓方的,老夫忍你很久了,你这一套,殿下会信,我等读书人,却是一个字都不信,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以为蛊惑了殿下,就可以在这王府里放肆吗?” 正说着,远处却有人疾步而来。 有人眼尖,不禁道:“殿下来了。” “哈哈……来的正好。”糜益冷笑,不屑地看着方吾才,嘲弄地道:“你不是说老夫会有血光之灾吗?方吾才,今日老夫就要揭破你的真面目,你在金陵的身份,真以为无人知吗?噢,对了,老夫这里还有一封书信,这封书信,是你的兄长方正山寄来的。” 方吾才一直努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可此时也不免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兄长的书信…… 兄长确实会寄书信来,不过走的却是东山郡王府的渠道,这糜益莫非……中途截了书信? 若是如此…… 方吾才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倒庆幸当初在东山郡王府的时候,已培养出了这等淡定之态,面上才依旧淡然处之。 却见那头,北海郡王陈正道已是快步行来,他远远看到了方吾才,正想喜气洋洋地开口报喜,却见方吾才身边的糜益,还有几个门客,顿时抿抿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他和方先生,已是无话不谈,可对于糜益和其他门客,却是日渐疏远,毕竟自己的心底,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心里揣着秘密的人,就不免开始有了城府,而有了城府,就不再像从前那般,说什么都脱口而出了。 “方先生……”北海郡王陈正道笑吟吟地看着方吾才道:“本王四处寻你,原来你竟在这里,这……是在喝酒吗?” 方吾才的心里其实有些忐忑,今日……怎么瞧着自己像是要有血光之灾了啊。 而身边的糜益,却已是展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 第三百八十一章:妙不可言(3更求月票) 糜益掌握的证据,已经越来越多,在他看来,从前还只是种种的蛛丝马迹,而现在,方吾才的身份已是愈来愈细致,最终,他真实的身份,将是呼之欲出。 自己花费了这么多功夫,等的就是今日。 北海郡王殿下一来,对于自己和这么多门客,几乎不闻不问,第一句便是方先生原来在这里,这令糜益心里嫉恨无比。 “殿下……”糜益快步上前,朝陈正道行了个礼。 陈正道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但是面上却瞬间就冷淡下来。 就仿佛糜益只是路人一般。 “噢。” 他只是点点头,似乎这一句噢,对糜益都已算是恩赐一般,陈正道压根没心思理会糜益。 糜益的心里暗恨,若不是因为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是打死也不愿留在北海郡王府的,可现在,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忍住,因为很快,他就会让北海郡王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殿下,学生能否请殿下移步,有事禀告。” 陈正道皱眉。 他看了一眼方吾才,方吾才风淡云轻的样子,似乎知道糜益想和陈正道说悄悄话,便道:“噢,那老夫回避。” 他刚举步要走,陈正道立即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一样。” 若是方先生当真走了,这岂不是说明本王不放心方先生? 陈正道现在觉得,就算是怠慢了谁,也不敢怠慢方先生啊。 糜益皱眉,不过他似乎早料到了殿下会如此,倒也不恼,而是道:“殿下,学生想要检举,这方先生和陈凯之乃是师叔侄,此二人狼狈为奸,殿下被他所骗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陈正道呆了一下。 显然他也料不到,糜益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糜益生怕陈正道不信,连忙又道:“那陈凯之的授业恩师姓方,名正山,此人便是方先生的兄弟,而东山郡王……” “好了,够了!”陈正道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看了方吾才一眼,却见方吾才只是微微笑着,面上不见恼怒,可陈正道却是怒了,恶狠狠地盯着糜益喝道:“本王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糜益心里寒到了极点,想他自成了殿下的门客后,便对殿下赤胆忠心。鞍前马后了这么多年,可现在,殿下连自己的几句话都不肯多听。 他心里升起了滔天之怒,于是更加坚定地道:“殿下,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殿下若是不信,学生这里有一封书信,殿下一看便知。” 他说着,寻出了身上的书信来,直接递到了陈正道的跟前。 方吾才一看,看到了那信封上,分明就是自己兄长的笔迹啊。 方吾才万万料不到,自己百密一疏,竟是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漏洞,他心里遗憾,也不禁有些胆怯了。 陈正道接过了书信,随即,他将信抽了出来,开始逐字逐句地看。 糜益心里大喜过望,殿下只要看了这信,便一切都明白了,总算是苦心人天不负! 待陈正道看完了,抬眸看向方吾才,道:“先生,这信中的内容属实吗?陈凯之当真是先生的师侄?还有……” 所有人都不禁看向了方吾才,方吾才知道,自己最大的考验来了,稍稍有一点应对失措,便将是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他含笑,目中犹如古井无波,却是轻描淡写地颔首点头道:“是。” 他竟承认了! 那些个门客,一个个震撼地看着方吾才。 这陈凯之,可是殿下的死敌啊,殿下不知多少次痛骂陈凯之,恨不得将这家伙挫骨扬灰,可谁料到,方吾才竟是陈凯之的师叔,这方先生……完了。 不只如此,若只是师叔倒还罢了,方吾才之前还隐瞒了这个身份,那么方吾才进入王府,就显得可疑了。 糜益更是喜不自胜,他原以为方吾才会抵死不认的,他甚至还想着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好教这方吾才哑口无言。 可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啊,估计这个方吾才是自知大势已去,这才放弃了抵抗吧。 妙,妙极了,妙不可言! 糜益眉飞色舞,立即道:“殿下,殿下,你现在明白了吧,你明白了吧,这陈凯之和方先生实乃狼狈为奸,殿下啊……”说着说着,糜益的眼眶不禁通红起来,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动。 他眼里升腾起水雾,哽咽着道:“此人早有预谋,居心叵测啊,殿下……” 陈正道的面色却是很平静,他奇怪地看了方先生一眼,眼睛眨了眨,却是在下一刻,目光突的一亮。 随即,他看向感动不已的糜益,就在这一刹那里,突的,一拳出手,啪的一声,直接打在了糜益的胸口上。 唔……呃……啊…… 糜益闷哼一声,随即一个后翻,整个人直接仰面摔倒在地。 “……” 这个状况实在太过令人始料不及,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惊呆了。 紧接着,传来了糜益疼得哀嚎的声音,而后他大叫着道:“殿下,你……你打错人了,学生乃是糜益,这与陈凯之勾结的,是方吾才,是这个欺骗殿下的无耻之徒!” 此时,陈正道的额上青筋暴出,瞬间将手里的书信撕了个粉碎,一双如冰刺般的眼眸冷冷地等着糜益,怒不可赦地道:“糜益,本王忍你很久了,平时看在你是衍圣公府学候的份上,本王一直忍着,今日,你竟这样污蔑方先生,本王今日若是不打死你,便是猪狗!” 说罢,他猛地上前,狠狠一脚便朝糜益地上的糜益狠踹。 糜益腹部如遭重锤,顿时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泪流满面地大叫道:“殿下,殿下……学生对殿下的忠心,天日可鉴啊,这方吾才,方才是……方才是……” “还敢污蔑方先生!”陈正道气得咬牙切齿,提起靴子,一通踢打。 糜益疼得在地上打滚,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 门客们早已吓得个个面如土色,而方吾才则是意味深长的站在一旁看着。 他太清楚陈正道了,方才若是自己矢口否认,殿下或许还可能会有所怀疑,可自己承认,以陈正道的心思,势必会想,方先生为何要承认呢?方先生一定有所用意,方先生一定心里震怒,不屑去和糜益争吵吧,又或者,方先生乃世外高人,怎么会为自己辩护。 只见躺在地上的糜益口里咳着血,整个人已是气若游丝,他口里依旧不甘地道:“我……我不服啊,我不服……吾乃学候,吾入幕北海郡王府已有七载,这七年来……咳咳……咳咳……这七年来,学生对殿下,无不尽心尽力,殿下……为何不信学生,为何……” 陈正道却是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恶狠狠地看着他,冷若冰霜地道:“狗一样的东西,到现在你还敢厚颜无耻的说什么忠心,什么狗屁学候,你这所谓的学候,在本王眼里,不如方先生一根寒毛。” “你……殿下……”糜益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这是侮辱啊,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侮辱更严重了,这等侮辱,便犹如硫酸一般侵蚀着糜益的心。 此时,陈正道像是看一件肮脏的垃圾一般,一把将糜益摔下,接着很是不屑地看着摔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糜益,却是轻描淡写,自袖中抽出了邸报,直接摔在了他的脸上,嘲讽地道:“若是眼睛没瞎,就给本王好好看着吧。” 说着,再不理糜益,而是瞬间一副乖宝宝的样子到了方吾才的面前,他显得极恭敬的样子,声音也突的变得多了几分暖意,道:“方先生,让你受惊了。” 方吾才捋着须,从嘴缝里蹦出几个字:“打人……不好!” 方先生太宽厚了啊。 陈正道不禁感慨万千,这个该死的糜益,无时无刻的想着害本王,构陷方先生,可是方先生竟还说这样的话。 他忙道:“小王以后一定注意。” 方吾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看着方先生对自己失望的样子,陈正道身躯一震,方先生这一叹,很有深意啊,他这是不是说,将来本王迟早要做天子,而身为天子,理应恩泽广播,而不可暴虐。 对,就是如此,还是方先生看得长远,哎……早知不必亲自动手,找个人将这该死的家伙打个半死得了。 他心有愧意,便忙道:“先生,这里热,请移步吧。” 方吾才颔首,陈正道又道:“这里距碧水楼,还有一些距离,先生年纪大了,行走多有不便,小王让人抬轿子来。” 说罢,他便朝一个门客呼喝道:“快,去叫人准备车轿。” 而在地上的糜益,已是被揍了个面目全非,此时他已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在郡王府立足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心里羞愤难当,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挣扎着翻身而起,他想要看看,非要看看陈正道丢给自己的邸报里写了什么。 他即便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却还是不甘心,死了也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为何铁证如山,竟也挽不回殿下的心,也不能让殿下看清方先生的真面目!8) 第三百八十二章:大喜过望(4更求月票) 糜益努力地忍着身上的剧痛,战战兢兢地拿起了那封邸报,口里还在拼命地咳着血。 那一个个字映入他的眼帘,而看到了这个……糜益几乎要晕死过去。 陈凯之受到了嘉奖,而嘉奖的署名人竟是……陈公…… 不是说好了,陈公对那姓陈的小子深痛恶绝的吗,怎么才转眼的功夫,就…… 糜益气喘吁吁,自己堂堂学候,竟被人殴打,这于衍圣公府来说,本就是一件斯文扫地的事,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这是找死啊。 自己一次次的做出误判,其结果……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的,又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 时间一如既然地缓缓而过,又过了几天,陈凯之便得了消息,要预备入内阁去拜见。 陈凯之便明白,陈公应该已经将他关于勇士营的设想,和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商议过了,可商议的结果如何,陈凯之却不知道。 不过这次去内阁拜见,看来是有结果了。 于是陈凯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大清早便动了身。先是到了翰林院,点卯之后,书吏热络地道:“陈修撰今日竟有雅兴来?” 陈凯之谦虚地笑了笑道:“汗颜的很。” 说着,便赶去了待诏房,待诏房里,翰林们见了他来,都有些意外,却不再像从前那般的冷眼相看了,陈凯之主动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顿时显出了几丝的尴尬,却也纷纷和陈凯之打了招呼。 陈凯之没有任何感到奇怪的地方,对于这等人,陈凯之两世为人,见得多了,可谓见怪不怪,与其对这些人愤怒以对,不如显得落落大方一些,面上的客套是要的,毕竟自己也没有狂拽霸气吊炸天的本钱,可客气之余,却需保持距离,说穿了,不可交心,礼数却需要尽到。 那梁侍读瞥了陈凯之一眼,陈凯之朝他作揖道:“见过侍读大人。” 梁侍读很尴尬啊,他只轻描淡写地点点头道:“陈修撰不在山上教化勇士营,今日怎么来了?” 他其实还没有适应过来,说穿了,就是当初翻了脸,现在拉不下面子来求和。 陈凯之则是不卑不亢地道:“陈公请下官去内阁说话。” 梁侍读一听到陈公,脸色就有些变了,干笑道:“既如此,那可不能怠慢了,待会儿便随本官一道入宫吧。” 时辰一到,众翰林便自崇文门入宫,抵达了宫中的待诏房,陈凯之在这里候着,而那梁侍读呢,似乎显得心神不定,他总觉得,陈凯之去见陈公,说不定会说些他的坏话。 要知道,任何一个官员,对于自己部下去见自己顶头上司的上司,都是有所忌讳的,之前他曾对陈凯之落井下石,现在陈凯之有了跟陈公独处的机会,天知道这陈凯之最后会说什么。 他见陈凯之还未动身,想了想,便捋须,摆出了官仪,朝陈凯之招招手。 陈凯之其实并不想跟梁侍读多说什么,却也只好上前道:“不知侍读大人有何吩咐?” 梁侍读嚅嗫了一下,方才道:“陈公召你,所为何事?你说实话,老夫是你的上官,待诏房里发生的事,自要问明,噢,还有,凯之,这京察可要开始了。” 前头是想从陈凯之这儿试探出一点风声,而后头,就有点想要拿捏陈凯之的意思了。 所谓京察,在大陈,是官员的一次考核,由吏部牵头,会同大理寺和都察院,对京中的官员进行摸底。 可京中的官员何其多也,难道一个个考评每一个人一年的优劣?所以每一个官员,几乎都需自己的上司写下评语,随后送到吏部,吏部再根据此人的口碑进行核实。 某种程度来说,上官的考评,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是极重要的。 毕竟这是重要的参考。 梁侍读说出此话,隐隐里有些威胁的意味,这意思不就是在说:小子,可别想玩花样,你若是在背后对我使坏,我不好过了,到时候就大家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其实他若是没有后头这句话,依着陈凯之的性子,这件事倒还好说,他问什么,陈凯之自然答什么便是,可偏偏,这梁侍读却选择了威胁。 陈凯之笑了笑,突然觉得这梁侍读想来是在翰林院待诏房里混得久了,竟变得如此天真,陈凯之抿了抿嘴,只淡然地看着梁侍读,却不回话。 梁侍读有些恼怒,便道:“你为何不说话?” 陈凯之摇摇头:“下官……” 梁侍读尝试着想用官威来慑服陈凯之:“怎么,这就是你对上官的态度?陈凯之,这里是翰林院,老夫是侍读,你是修撰!”他磕了磕案牍。 陈凯之只好叹了口气:“因为下官不知该如何回答啊。” 梁侍读一呆:“什么意思?” 陈凯之便道:“陈公召下官去,所谈论的,定是机密,陈公授予机密,下官如何能告诉梁侍读?梁侍读若是想知道陈公和下官说什么,大可以亲自去问陈公,何必来为难下官。” “……”梁侍读一呆,哑口无言。 陈凯之朝他拱了拱手,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其实他挺鄙视梁侍读的,见风使舵和卑鄙的人,陈凯之见得多了,可真正手段高明的人,往往是卑鄙于无形,这叫大奸似忠。 而梁侍读呢,学的不过是皮毛而已,没几下功夫,就能让人看透他的本质。这样的人,反而让人鄙视。 正在这时,却有一个书吏来道:“哪一个是陈凯之,陈公来问,人到了待诏房没有。” 陈凯之连忙站了起来,却见这是一个面生的书吏,生着一张不起眼的相貌。 陈凯之朝他行礼道:“下官便是。” “陈修撰,请吧。” 陈凯之有些明白了,陈公身边的书吏,看来是换人了。 接着,陈凯之便随这书吏到了内阁。那书吏先前去通报,过不多时,那人去而复返,朝陈凯之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凯之步入陈学士的书房,在这里,陈一寿和以往一样,正在低头读着什么,似乎感受到了陈凯之的脚步,不等陈凯之行礼,他头也不抬,手却伸了出来,伸出食指朝下,向下勾了勾,眼睛依旧落在案牍的一份奏疏上。 这意思是让陈凯之先不要打扰,等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再说,也是让陈凯之坐下的意思。 陈凯之便无声地作揖,随即跪坐在一旁。 等了片刻,陈一寿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取了笔在奏疏上唰唰的拟了票,方才搁笔抬眸。 他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你所请的事,老夫已和姚公、张公、吴公商议过了,他们对此,倒也颇为乐见其成。勇士营上了飞鱼峰,朝廷也可以松一口气。” 他说到松一口气的时候,自嘲的笑笑。 这等于是把锅全部甩给了陈凯之了,反正勇士营本就是形同虚设,留着也是无益,其实内阁诸公们早就想裁撤掉了,可问题在于,这又碍于舆论,所以一直下定不了决心。 现在好了,你陈凯之既然有能耐,那就让他们上山去吧,你们在山上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惹是生非就可以了。 而至于你陈凯之,此前朝廷确实是有所顾虑,不过经过了这一次考验,却是发现你这个家伙,倒还稳重,想来也不会捅什么娄子的。 陈凯之的心里只是大喜过望。 其实让他管事可以,可既然要管,陈凯之最怕的却是受人掣肘,一旦被人掣肘了,什么事都别想做成。 就如这勇士营,若是不上山,他既要听命于羽林卫,又要听命于兵部,勇士营的那些丘八们反正是烂人,爱咋咋地,可羽林卫和兵部拿捏不住这些丘八,却可以指使陈凯之啊,陈凯之要做什么事,都需向上禀奏,这勇士营,还管个什么? 可一旦上了山,就等于彻底的将勇士营与兵部、羽林卫隔绝了,陈凯之一言九鼎,便可以对勇士营进行彻底的改造。 “不过……”陈一寿说到这里的时候,却是微微皱起了眉,接着道:“眼下唯一的难题,是钱粮,其实勇士营的钱粮,一直都是按羽林卫的规格,也不算少了,若是再追加,只怕不大妥当,姚公的意思是,每年可以增加纹银一千,再多,就真的没有了。” 三百来号人,纹银一千,就是每人一年三两……这个数字,虽属于格外开恩,可在陈凯之看来,还是太小气。 要知道,禁军需要马匹,需要武器,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所以往往一个府兵,需要三个民夫的钱粮才可以养得起,而三个府兵的钱粮,勉强能养得起一个羽林卫禁卫。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勇士营刀枪入库了这么多年,当初倒确实发放了马匹和武器,可是据说,那帮勇士营的孙子早就偷偷的拿去卖了换钱去了。那一切就都需重新开始,所以现在陈凯之需要战马,需要刀剑,需要弓弩,可这些,都得要用钱堆起来的。一千两银子,实在太少了。 坑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初生牛犊不怕虎(5更求月票) 陈凯之当初也没指望朝廷愿意给勇士营拔出太多的钱,可只有一千两银子,这就太抠门了点了! 陈凯之一脸郁闷地看着陈一寿,他自然知道,这年头向朝廷要钱很难。 正因为是翰林,所以他经常接触到各方面的奏疏和诏令,对朝中很多事情都有所了解,这世上若是有铁公鸡,那么最大的铁公鸡就是朝廷。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朝廷的每一两银子,都是需要预算和审核的,想从国库里拿银子,需要各部的章程报上去,还需要内阁的票拟建言,最后还需宫中拍板,说不准,还会有御史痛斥几句,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流程。 可只拿出这一千两银子,就想打发掉一个勇士营,这是逗我呢。 让勇士营上山,衣食住行都在他的飞鱼峰上了,总不能让还要他陈凯之倒贴钱吧,这就太缺德了。 看着一脸幽怨的陈凯之,陈一寿笑了笑。 于情于理,他也知道陈凯之的为难,当初让陈凯之去教化勇士营,其实就是委屈了陈凯之,谁知道陈凯之这个小子大放异彩,竟真的整治得了那些混账一样的勇士营丘八,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顿了一下,陈一寿便道:“你心里一定是在抱怨朝廷给的钱粮太少了,是不是?” 陈凯之没有多废话什么,居然很诚恳地点头了。 若是其他人,想必不会这样,巴不得在陈公面前表现自己,哪里敢承认自己心里有所抱怨? 可陈凯之显然不一样,诚如他当初在天人阁所说的务实一样,他是真的想学以致用,身体力行去做一些事,正因为抱着务实之心,所以才希望将事情做好,才会生出怨气。 陈一寿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他发现这个小翰林倒是挺有意思的,于是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为何诸公们愿意让勇士营上山吗?” 陈凯之露出了几丝狐疑之色,便道:“还请陈公赐教。” 陈一寿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这些年来,天下大体承平,羽林卫十九营,你可知道为何不是十八营,而是十九营?” 陈凯之道:“陈公的意思,莫不是说,这勇士营本就是多余的吧?” 陈一寿居然点了点头:“不错,勇士营的本质,是朝廷对于当初功臣们的封赏,因为立功的不少,不能人人都赐予爵位,于是设勇士营,列入羽林卫,使他们的子子孙孙都有一个职事,能领到一份俸禄。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对于勇士营,才会疏于管教,以至到了后来,隔三差五的滋生事端。羽林卫十八营,都是精锐,除此之外,这京里还有三十八个京营,若当真有事,府兵不利,则可用京营,京营若是制不住,也还有羽林十八营,可勇士营……只需他们不惹事端就可以了。你教化他们,教化得很好,至少……老夫和诸公可以松一口气了,只要他们不滋生事端,你陈凯之就是大功一件……” 说到这里,陈一寿笑了笑,才又继续道:“老夫知道你想要借这勇士营施展自己的抱负,这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这并非是内阁诸公们的本意,毕竟单单一个洛阳,就有如此多的精锐,并不需要多一支精锐的勇士营,勇士营再如何整肃,难道能强过京营,能强过羽林卫?同样的钱粮,若是给了羽林卫,和给了勇士营,效果是全然不同的。” “所以啊,该给他们的俸禄,自然会给的,而这多出来的千两银子,与其说是让你整备勇士营的,不如说是朝廷私下对你的恩赏,你呢,只要将他们禁锢在山上,别让他们惹出事端就行,若是他们肯多读读书,这就更好了,知书达理,总不是坏事,其他的事,也不必费心了。” 听了这么多,陈凯之顿感心里堵得难受,有一种特么的你逗我的感觉。 虽然勇士营的人是人渣,这一点,陈凯之也不否认,可现在这意思,朝廷分明是将他的飞鱼峰当做是垃圾收容所啊,等于是将勇士营的人赶上山去,然后眼不见为净了。 这样说来,自己这崇文校尉,岂不就成了垃圾站的站长? 陈一寿似乎看穿了陈凯之心思,道:“你放心,老夫见你教化有方,对你青睐有加,眼下暂时让你管教住这勇士营,将来自然另有大用,你终究是翰林,校尉之职,不过是个添头而已,也不必放在心上。” 这等于是断了陈凯之的后顾之忧,意思就是,现在先打混着吧,能混就是资本,能混就是水平,能混就是功劳,混得差不多了,老夫会提拔你的。 陈凯之默默听着,却也犹豫了。 似乎……蛮不错的样子啊。 虽说跟陈一寿相处不多,可陈凯之知道陈一寿是个大格局之人,说出来的话,定是一诺千金的。 自己只要混一两年,随即便升任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岂不是美滋滋的? 只是……真要混吗? 陈凯之顷刻之间,却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他沉吟良久,才突然抬眸看向陈一寿,神色异常的认真,道:“陈公……” “嗯,你说罢。”陈一寿笑容可掬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正色道:“下官既是奉命节制勇士营,无论朝廷是什么意思,内阁诸公是什么意思,或者陈公有什么想法,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官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世上没有难事,无非是竭尽全力而已,下官斗胆想要顶撞一下陈公,若是陈公将来对下官另有大用,下官自然感激不尽,只是……这勇士营,既然下官已经接下了教化他们的职责,下官便无法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请陈公恕罪。” 陈凯之表了态,他不打算混下去。 虽然不打算混下去,可能会令陈公有所不悦,又或者,这个另有大用可能会泡汤,可陈凯之说出这些话,竟是感觉浑身轻松起来。 若是要混,哪里不是混?当初为何要考状元,即便不去考,当初自己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进了翰林,为何自己谨慎甚微?为的,就是不想打混,就是想做一点事。男儿在世,能力大小是一回事,可若是凡事不肯竭尽全力,那么又有什么意义?下辈子投胎去做个妇人好了。 陈一寿沉默了,似乎觉得陈凯之有点儿不受‘控制’,对于上官来说,这样的下属,是一个大忌。 毕竟,你再有能力是一回事,可一旦上官无法控制你,如何还敢委你大任? 陈一寿抬眸深深地看着陈凯之,这个面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身上,似乎……他隐隐的找到了当初自己初出茅庐时的影子。 呼……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笑了。 哎……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那么,你就竭尽全力吧。”陈一寿带着略有调侃的口吻道。 这个小子,倒是很值得栽培,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有菱角,不过这可以理解,毕竟年轻气盛嘛,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陈一寿这时反而鼓励陈凯之竭尽全力了,朝廷只要不支持,你竭尽全力又有什么用?何况勇士营在羽林卫里,本就是渣一般的存在,连京营都不如,甚至可能还不如地方上的府兵,这样一支军马,没有朝廷的鼎力支持,你陈凯之又能做什么? 让你这个小子碰碰壁,吃吃亏也好,吃一堑长一智,权当是磨一磨你的锐气了。 陈凯之分明能感受到,陈一寿这调侃语气背后的意味,便作揖道:“是,只是……这钱粮……” “钱粮是没有的。”陈一寿摇摇头道:“眼下是个衙门,还有京师数十上百个营,哪一个都对着内阁哭穷?内阁哭完去户部哭,户部哭完又去兵部哭,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若是朝廷今日格外供给了钱粮,那其他诸营会如何?凯之啊,老夫也有老夫的为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凯之知道,这铁公鸡身上是一毛钱都拿不到的,他突然有一种滑稽的感觉,特么的,摆明着是让我自负盈亏,这莫非是要勇士营经商的节奏吗? 陈凯之很是无奈,却也只好道:“那么,学生另想办法就是。下官先告辞了。” 说罢,他站了起来,想要走。 陈一寿却觉得很是意外,这个小子,居然还来脾气了?他哂然一笑道:“凯之,且慢。” 陈凯之忙是站定,作揖道:“不知陈公还有什么交代。” 陈一寿此时,反而已经有了主张,既然陈凯之想做,那就放手让他去干,当然,他不是指望陈凯之干出什么,而是期望着陈凯之什么都干不成,这对一个少年翰林来说,不是一个坏事。 有了这个教训,就足以让这个小子知道天高地厚,将来……倒也不失为栋梁! 他面带诙谐的样子道:“好好干,老夫……拭目以待!” 陈凯之的嘴角忍不住的抽了抽! 嘲讽,这绝逼是嘲讽! 第三百八十四章:猪一样的队友(1更求月票) 看着这陈一寿似笑非笑的样子,诚如那些所谓‘吃的盐比你的米还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的人,倚老卖老,一副就等你栽了跟头,回来认错的模样。 呀,我龙傲天,不,我赵ri天,呃……应当是我陈凯之不服啊。 陈凯之只是默然地阔步而出,心里却是憋着一口气,其实……这时候不是该说一句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吗? 好吧,还是算了,其实我是挺有钱的。 陈凯之摇摇头,离开了内阁,才走了几步,这时却听到有人唤他:“陈凯之。” 陈凯之回眸,却见正是那跟在太后娘娘身边的宦官张敬。 说起来,陈凯之觉得这个张敬和自己还真是有缘啊,从金陵到洛阳,已见了许多次面了。 陈凯之驻足,朝张敬含笑道:“张公公,你好。” 张敬眯着眼上前道:“你来内阁做什么?” 陈凯之略有讶异,这张公公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其实一般情况,这样直接问人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不过陈凯之还是道:“陈公有事相召。” 张敬居然步步紧逼地继续问:“何事?” 这真是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陈凯之心里有点无语,想着这张敬给自己的印象虽然不算好,却也不算坏,便如实道:“勇士营的事。” 张敬的唇边却是勾起一点随和的笑容,随即道:“此事,咱也略知一二。咱方才见你,似乎神色不爽?” 陈凯之心里想,太监就是不一样,察言观色的本事真是神了,他颔首点头道:“倒不是陈公刁难,只是勇士营的钱粮……” “钱粮问题?这就是小事了。”张敬笑吟吟地道:“据说凯之现在每月的分红,都有七八万两银子之多了。” 陈凯之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家伙,为何对这个如此了解? 张敬则是笑着对陈凯之继续道:“不过你要体谅陈公的难处,将钱用在兵备上,倒也不难,可同样的钱,拨给府兵,也比拨给勇士营值钱啊。” “张公公。”陈凯之本来就心情闷闷的,一脸苦逼的样子道:“勇士营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怎么不是?”张敬道:“当年让勇士营剿匪,那时候,勇士营数千人,竟被数百匪徒追着跑,死伤了不少呢。说句实在话,朝廷说到这勇士营,就丢人……后来你猜这匪是如何剿灭的?” 陈凯之不禁露出了几分好奇,道:“还请赐教。” 张敬的眼睛闪了闪,道:“是当地的知府招募了数百个民壮,剿了。” “……” 有这样夸张?虽然陈凯之倒是知道,因为天下承平,某些军队越来越腐化,不堪为用,可不至于如此吧,说难听一点,陈凯之突然也觉得挺难为情的,真是……丢人啊。 张敬笑呵呵地道:“所以啊,到了后来,朝廷想尽办法缩小勇士营的规模,你看,数千人,如何成了数百,其实呢,就是想留着这个招牌而已,其他的,都不打紧。咱家还是劝你不要花心思在这上头了,好生的做你的翰林,陈公这样看好你,将来定有大用的。” 张敬今日遇到了陈凯之,倒是很愿意关照一下这个小子。 从这小子想让勇士营上山的心思来看,张敬便看出他是想做一番大事业。太后听了内阁的启奏,心里倒是很高兴,可高兴归高兴,也不能让陈凯之挨坑哪! 张敬似乎还不放心,继续道:“你可知道,当初带勇士营剿匪的人是谁吗?” 陈凯之呆了一呆,下意识便问:“是谁?” “英国公!”说起这位英国公,张敬露出了惋惜之色,接着道:“英国公当时,自承袭了爵位,可是战功彪炳啊,当年可是打过胡人的,是当时大陈有数的名将,可后来京郊出了匪情,朝廷就想,天子脚下,还是早些剿平为好,于是乎,便索性让英国公出马,调了勇士营给他节制。这英国公乃是名将,什么阵仗没见过?针对这伙盗匪,制定出了周祥的记错,从哪里进行猛攻,哪里该设伏,又该从哪里切断盗贼的后路,若是盗贼避战,又如何切断对方的补给,这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说实话,任何人瞧见了,都得翘起大拇指。” 张敬舔了舔嘴,叹了口气,才又道:“结果,真正开打的时候,英国公眼睛都绿了,让去猛攻的人,踟蹰着不敢上前,好不容易许了赏金,那些人一哄而上,结果贼人被逼急了,也挺刀冲杀,猛攻的将士,三倍于贼军,谁料还未交战,就吓得转身逃之夭夭,折损不小。而那设伏的将士呢,一看阵势不好,早就逃了。抄人后路的,还以为前锋胜了,从后杀将去,想捡点便宜,一看大事不妙,个个哭爹喊娘……哎,英国公的一世英名啊,身边的亲兵,跑了一个没剩,等他想撤的时候,贼人就已杀至了。” 陈凯之倒吸一口凉气,还有这种操作?这简直就是猪队友啊。 他顿时感觉自己若是英国公,一定会生无可恋。 张敬又叹了口气,道:“后来,这伙贼寇被乡勇打得落花流水,接受招安,总算将英国公放了回来,可这英国公自回来之后,朝廷虽也没有见罪,可人……”张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儿出了点问题,成日浑浑噩噩的,见了人就突然莫名其妙的来一句:‘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跑了?’又或者说:‘逃的时候,怎么比兔子还快?’有时突然的默默对着月儿落泪,他的儿子吓死了,忙问怎么回事,他就潇然泪下的说:‘别跑啊,别跑,我军十倍于贼,别跑哇……’。” 陈凯之听得悲戚,可又莫名的感觉到后脊梁骨发凉起来:“公公的意思是……” 张敬笑着摇摇头道:“凯之和那英国公相比如何?” 呃……陈凯之很难为情地道:“下官……” 张敬似乎想给陈凯之留点面子,便语重心长地道:“你不必说了,大家心清就好。而当年的勇士营,人数是今日勇士营的十倍,所费的钱粮,更是今日勇士营的数十倍,可结果……竟连乡勇都不如,你看,陈公还敢花这个钱粮吗?这若是说出去,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陈公力排众议,勾结了勇士营,得了什么好处呢?” “而至于凯之,就不要白费功夫了,你教化他们是教化得很好,不但娘娘高兴,内阁也甚满意,无论宫中还是内阁,都对你极为期许的,你瞧,这是好事啊,你精力也是有限,心思还是多多花在翰林院里,而至于那勇士营,只要保证他们不出乱子就可以了,别想着真去调教他们了,现在凯之知道咱的心思了吧。” 陈凯之何尝不明白,只是陈公方才没有把话讲透,却不知为何,这张敬跟他没什么交情,倒是好心肠的给他一古脑的都捅了出来。 只是,陈凯之真恨不得立即捶胸,遇人不淑啊,为何经史里没有关于这勇士营这样的记载? 不过细细一想,也是在情在理,这等丢人的事,多半也不会记录下来,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大抵也只限于朝中的中枢大臣和宫里而已。 他只好尴尬地道:“多谢张公公提醒。” 张敬笑了笑道:“咱家的话已说尽,陈凯之,你好自为之吧。” “好的。”陈凯之点头。 陈凯之向他作揖告别,只是心里,却不免有些疑惑,这张公公,为何和自己说这个,自己和他很熟吗? 回到了待诏房,梁侍读理也不理他,不过却显得忐忑,不知陈凯之和陈公到底说了什么,却见陈凯之一直沉吟不语,一时也不知这陈凯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反而心里更是不安。 待下了值,陈凯之打马而回,匆匆上了山,而此时,丘八们已经开饭了。 这时候,再看这群吃货,陈凯之十分的怀疑自己前期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了,一想到这里,他便感觉心口一阵阵的痛。 他细细一想,特么的,猪阉了,牛也买了,羊圈还有鸡子都置办妥当了,便连铁坊都已经开始营造,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有退路吗? 吃饱了饭,便有仆役端来了一大锅的羊nai,这时代也没什么牛nai,不过羊nai却还算常见,即便如此,也算是奢侈品了。陈凯之自山下买了一些产nai的羊来,奉行着每天两杯nai的策略。 现在看着这羊奶,陈凯之有些恍神,跪坐在下头的丘八们现在正喝着热腾腾的羊nai,一个个露出舒服的表情,这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就连nai,里头还放糖呢。 这个时代的糖,价值可是不菲的,寻常人家都舍不得放。 nai已经很奢侈了,再加上糖,陈校尉虽然苛刻,可在这方面,却从不含糊。 问题的重点是,他如此的舍得投入,别到最后,钱砸下去,连个响声都没有,而他……又是一个英国公? 三百八十五章:整装待发(2更求月票) 为了保证这些人的营养,足以支持高强度的操练,陈凯之可是下了血本,只是…… 现在陈凯之很惆怅啊。 他幽怨地看着这些人愉快地吃着、喝着,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好吧,要调整心态,事已至此,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不试,一定是成功不了的,试了,说不定还有成功的可能呢! 既然下了决心,那就得认真对待了,于是陈凯之开始拟定新的细节。 他知道,要改变这些人,就必须灌输忠义的教育,可能在上一世,所谓的忠义成了傻缺的代名词,或者是封建思想,可陈凯之很清楚,这才是根本、 在次日的课堂里,陈凯之讲的乃是《三国演义》,自然,为了抹去三国之中在这个时代的痕迹,陈凯之特意抹去了大汉,将其改为了架空。 下午的操练,也开始变得严格起来,他必须让这些丘八渐渐的麻木,就如他们与生俱来的带来了许多的杂质,陈凯之则需手握着铁锤,百炼成钢,将里头的杂质统统捶打了个干净。 这些人虽曾都是扶不上墙的泥,可令陈凯之又增添了一点信心的是,这操练却进行得还算顺利,其中最令陈凯之惊喜的是,雕漆儒生和丘八们的磨合很顺利。 随着文课的加重,陈凯之甚至开始进行每月一次的摸底文试,文试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其实不过是默写陈凯之布置的课文而已,而不及格的,体罚也不轻,这就导致丘八们不得不想尽办法向儒生们求教,双方一同读书,一起吃饭,一起操练,甚至一同为山上除草、采伐,这雕漆之儒便如新鲜血液一般,开始注入丘八之中。 此时,原有的同乡观念已经开始瓦解,不再是你和我都是青州人,所以无论你和谁有冲突,管他有理没理,大家自己人,自然会站一起了。 恰恰相反,同袍、同窗的概念,开始渐渐的滋生出来,至少内部的矛盾里,儒生与某个丘八发生了冲突,其他人不再偏帮,有的劝架,有的找上陈凯之来处置。 这或许便是陈凯之眼下唯一感到安慰的了,操练是极刻苦的,早上起来,便是半个时辰的晨跑,这山上除了石阶,本没有路,可这些人跑着跑着,便踩踏出了一条盘山的山路,每日围着山头转圈圈,接着便是早饭,早饭一杯羊,一块肉,还有米粥、蒸饼以及鸡蛋,上午的文课,陈凯之亲自讲授,除了讲故事,便是教他们读书写字,三字经,他们已经熟读了,接下来就是史记,之所以选择史记,是因为史记颇有故事性,你若是对这些丘八们总是之乎者也的,只怕非要厌烦得闹情绪不可。 现在丘八们所掌握的常用字大概在三百左右,虽只能十分勉强的进行读写,可图书馆毕竟建起来了,陈凯之的构思是,将来每日给予他们一个在图书馆里读书的时间。 而图书馆中的书,自然也是精挑细选的,常用的书籍,都交学馆帮忙去采买,而天人阁的书籍,陈凯之有闲便抄录下来。 眼下唯一麻烦的,就是武器和铠甲了。 战马暂时可以不用,可是武器和铠甲却非要赶紧定制不可,既是军队,那总该有军队的样子吧。 想到这个,陈凯之就忍不住的有些恨得牙痒痒,这些孙子……从前朝廷也发放他们铠甲和武器,结果……都让他们偷偷的拿去卖了,武器呢,这些人压根懒得保养,不按时擦油和进行养护,只搁在角落里落灰,用不了一年,便已千疮百孔,自然,朝廷所发的武器低劣倒是真的,这还是禁军,陈凯之觉得,大陈朝的冶炼工艺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陈凯之想了想,觉得此事还需找人商量商量。 这里虽是山上,可私造武器,却是一件必须报备的事。 当日,他下了山,七拐八弯的,寻到了羽林卫都督府。 这里,乃是羽林十九营的中枢,设都督一员,征东、镇西、定南、安北四将军,再之下,便是游击将军,接着是十八营都尉,勇士营现在并没有都尉,据说自从那一战之后,勇士营都尉因为逃跑,掉入水里被淹死,朝廷就没有再任命都尉了。 而陈凯之这个崇文校尉,原本属于都尉的佐官,在羽林卫里,乃是从六品,不过这和这动辄二品、三品、四品、五品的武官来说,实在是不入流。 陈凯之寻了门吏,下了帖子。 这门吏见上头写了崇文校尉陈凯之,顿时露出了傲慢的样子,正眼也不看陈凯之,笑嘻嘻地道:“大人们都忙得很,哪有兴趣见你,你哪个营的,有什么事,和都尉说去。” 陈凯之汗颜道:“没有都尉啊。” “没有都尉?”门吏迟疑了一下,才道:“勇士营?” 陈凯之点了点头。 这门吏的脸色立即就有点点变化了,对陈凯之的态度……嗯……怎么说呢,既是鄙视,可又有点后怕。 鄙视来源于勇士营的渣渣本就没有资格进入羽林卫的,而害怕,多半是因为这些人渣凶名在外,个个臭不要脸,死缠烂打,若是被他们恨上,天知道会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来招呼。 这门吏最后只好道:“等着吧,我这便去通报。” 说罢,那人转身去了。 陈凯之焦灼地等着,老半天,那门吏方才姗姗来迟,古怪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都督大人今日有事,将军们大多都病了……” 呃,这语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羽林卫已经全军覆没了呢。 陈凯之又不是特天真特烂漫,顿感这家伙是在搪塞自己,心里犹豫着是威胁一下,还是塞他一点银子。 谁料这人又道:“不过游击将军吴大人请你进去说话。” 吴将军? 陈凯之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不过于他来说,只要有人愿意见他就行,便点点头,看来这羽林卫,还是有能办事敢办事的官员啊,真不容易。 他随门吏进去,进入了一个衙署,陈凯之进去之后,抬眸,见过了这位吴将军,这才知道,竟是面熟。 上一次,跟着陈公上山的人里,其中一个就是他。 陈凯之行过了礼。 吴将军坐在文案子之后,似乎也在悄悄地打量陈凯之:“陈校尉,所为何事?” 他一面说,一面端起茶盏预备喝茶。 陈凯之道:“将军,下官请求卫里发放兵甲片武器。” 吴将军听罢,不露声色,呷了口茶,才道:“早年就已发放了,何故又来问?” 陈凯之正色道:“现在已损耗一空。” 损耗二字,大有名堂,吴将军怎么听不明白? 他略带讽刺的笑了笑道:“都已卖了换酒了吧?” “……”陈凯之语塞,这真相很尴尬啊。 说实话,他见吴将军这讥讽的样子,竟很犯贱的一丁点都没有觉得被人鄙视,因为自己瞎了眼,碰到了勇士营,被人鄙视是活该的,其实……陈凯之也很鄙视这些渣渣。 想了想,陈凯之才道:“下官受命整肃教化勇士营,从前如何,下官不管,可既受了命,兵甲和武器,总还是有的,不然……” 吴将军叹口气,道:“这个……难啊,你也知道,朝廷发放武器,都是有定例的,怎么可以说发就发呢?若是今日发了,到了下月,你们又损耗了,那还发不发?凡事都得有章程,本将军看哪,算了,就这么将就着吧。” 陈凯之哭笑不得:“将军,这禁卫的士卒,怎么能将就?无论如何,也请将军通融。” 吴将军一脸古怪的样子看他:“陈凯之,本将军和你交个底。” “什么?” 吴将军慢悠悠地将茶盏放下,才又道:“以后啊,别总是说什么禁卫禁卫的,勇士营就叫勇士营,老是称之为禁卫或是羽林,这……传出去,会令人误会的。” “……” 陈凯之晓得这家伙是在打太极,他便道:“将军拨付了刀剑,下官就绝不说。” 居然还威胁上门了?吴将军则是噗嗤一笑:“少拿你们勇士营这一套来讹本将军,你好端端的一个翰林,也学这群狗东西一般吗?你要刀剑和兵甲有何用?” 陈凯之道:“整肃勇士营……” 陈凯之话没说完,吴将军居然噗嗤一下,将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随即,他大笑起来:“好了,好了,别闹了,你啊,还是太年轻,今年京察,卫里将你这崇文校尉定为优等如何?你安安心心的,别让他们闹事就可以了,别多折腾了。” 似乎每一个人,和自己说话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啊。 龙傲天,啊不,陈凯之依旧不服啊。他正色道:“凡事都有章程,下官到任,勇士营军械不备,衣冠不整,他们终究是禁军……” 吴将军忙摆手道:“不,不,别再说禁军了,陈校尉,你天天将禁军挂在嘴巴,羽林诸营,怕是要来闹事的。” “好,就算他们不是禁卫,管他们是什么,可他们总是朝廷的官军吧,官军怎么能没有武器?”陈凯之掷地有声的道。8) 第三百八十六章:狮子大开口(3更求月票) 陈凯之很固执地跟吴将军纠缠着,从某种意义来说,跟着勇士营,脸皮不厚是不成的。 陈凯之非要厚着脸皮不可,一副胡搅蛮缠的态度。 当然,他能这么有底气的坚持,是有缘故的。就在几日之前,陈公亲自撰文嘉奖了他,表彰他教化勇士营有功劳。 所以现在这个时候,自己胡搅蛮缠的四处要东西,这羽林卫都督府,也不可能将自己赶出去。 总不能一个功臣,你们说赶人就赶人吧,说不过去。 陈凯之的小算盘打得拨拨的响。 可这位吴将军显然也不是吃素的,碰到这种胡搅蛮缠的,赶又不能赶,道理又讲不过,人家是翰林,自己一个粗人,能讲出什么来? 所以他便只好打太极了:“此事,本将军自会……会考虑的。” 可……陈凯之不单纯不天真,又怎么看不出吴将军的心思? “不是考虑。”陈凯之恭恭敬敬的样子,却是寸步不让地道:“将军要体谅下官的难处,下官是实在没法子了,勇士营到现今,官不似官,兵不似兵,朝廷给下官这千钧重担,下官现在是心急如焚,将军无论如何也要通融。” 吴将军实在是被他缠得头痛了,方才都督和将军们都不愿见这个家伙,自己还想着,无论怎么说,与这个家伙好歹也算见过一面,他对陈凯之的印象也不算差,就算不是熟人,那也见一见吧,可谁料…… 这家伙显然是个天坑啊。 吴将军很无奈,只好道:“此事,本将军立即禀报朝廷,让朝廷来处置可好?这不是小事,一切的军械发放,可不是羽林卫可以做主,这……还需兵部来拿主意呢,所以啊,若是不禀报,说不过去啊。” “将军不会糊弄下官吧?”陈凯之这时候开始装嫩了,一副我很傻很天真,你别骗我的样子。 吴将军眼睛一瞪,倒是恼了:“本将军糊弄你做什么?陈凯之,注意你的措辞。” “是,是,是。”陈凯之忙悻然道:“下官不是着急吗?若是将军不禀奏上去,是小……小狗?” “你……”吴将军是真的被陈凯之气着了,本想说你滚来着,可似乎又觉得滚这个字,用在一个刚刚被陈公褒奖过的校尉身上,有些不太合适。 吴将军便拍案,气得脸色煞白,最终咬牙道:“你走!” 陈凯之汗颜,学坏了啊,于是拱拱手道:“还请将军信守承诺。” 陈凯之自是懂得看眼色的,一揖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这吴将军气得吐血,看他背影,老半天回不过神,少年人就是少年人啊,连人都不会做,当着上官的面,敢说这样的话。 正在这时,却听到有人咳嗽一声,吴将军这才想起还有人在旁听,便忙起身,那咳嗽的人才徐徐自一旁的耳房踱步而出。 此人是一个中年汉子,面容粗犷,此时脸上倒是带着笑容。 吴将军则朝他行礼道:“都督。” “这就是陈凯之?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这汉子背着手,淡淡一笑。 吴将军便气呼呼地道;“前几日见了,还觉得尚可,谁料……” 汉子压压手:“他这军械,一个都不要给,想当年,给那勇士营发放了铠甲、刀剑,可转过头,这市面上竟就出现了禁军的武器和铠甲,你可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那时候,连先帝都被惊动了,责令严查,这一次,莫说是铠甲和刀剑,便是一根烧火棍,也绝不给他。” 吴将军悻然地颔首点头,心里也很是郁郁,当初那场龙岩震怒的事,他是略知一二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小校尉呢,突然传出市面上出现了禁军的武器,京兆府连忙上报,先帝下旨彻查。 这一查,就发现是勇士营那儿流出来的,于是钦差入驻,这勇士营上下,一个个抵死不认,问武器和铠甲去了哪里,个个赌咒发誓,说是被人偷了去,这不查不打紧,一查,竟发现没有他们不卖的,就连军营里的当时的勇士营,有一千多号人,武器他们倒是不敢卖,可军衣、靴子、鞋帽都卖了一空,养护刀剑的油也不见踪影,那刀剑只好放在那生灰,除此之外,还有战马,马料,可牵涉的人实在太多,法不责众,报到了先帝那里,先帝又不禁念起了他们祖上的功绩,不免生出恻隐之心,索性就只问罪了勇士营的校尉,就此作罢。 这若是再来这么一出,那羽林卫就责无旁贷了。 吴将军想着都不禁感到心惊,又怎么愿意做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便道:“是,末将晓得轻重,只是这陈凯之若是再来胡搅蛮缠……” 汉子不以为然地道:“这事也不难,那就报上去嘛,勇士营的事,咱们羽林卫不管,爱谁管谁就去管去,你写一封奏报,要加急,显得郑重,毕竟牵涉到了勇士营,老夫亲自俱名,这样就显得羽林卫将此事看得很重了,将来无论勇士营闹出了什么事,到时候这干系就不在羽林卫的身上了。” “是。” 刚走出都督府的陈凯之,自然不知道此时吴将军他们的对话,却是愉快地骑着马开始往南市去了。 洛阳的南市,各种货物都有,琳琅满目,这里手工艺尤其发达,陈凯之却是去了人牙行。 这时代,人口是可以买卖的,不只如此,这人口的买卖,还受保护,以至于一些豪族,仆从如云,加上佃户,有数千上万人,在乡下搭建庄园,亭台楼榭,富甲天下。 而这人牙行,主要便是做这等营生。 对于这等人,陈凯之历来是瞧不起的,可现在,他山中极需人手,随着山中的一处处被开发出来,陈凯之需要大量的人。 此时,他才刚走进了一处人牙行,便有眼尖的伙计殷勤地上前堆笑道:“公子,需要什么?咱们这里……” 他本想引着陈凯之到后院,让陈凯之挑一挑人,这种人牙行,规模很大,不像街边的贩子,将人摆出来。 陈凯之却是直接坐下,手轻轻搭在几子上,大陈朝的风俗不同,胡凳和椅子早有了,不过越是尊贵的人家,或是读书人,往往还是采取跪坐的方式,几乎不设桌椅,而越是平民,反而没有这等约束了。 陈凯之抬眸,看了这伙计一眼,很直接地道:“我需要大量的人手,一月之内,需筹措出来,银子不成问题,那么,你们有没有问题?” 大量……这伙计盯着陈凯之:“大量是多少。” “几百人吧。”陈凯之约莫地说了一个字数。 伙计的眼睛猛地一亮,忙道:“客官需要男人还是女子?我们这里……” 陈凯之摇摇头,从袖里抽出了一个名单,搁在了桌上。 伙计连忙捡起来,不过他不识字,于是说了一声稍待,过不多时,便有一个东家模样的人来,当着陈凯之的面看了名单。 里头琳琅满目的记录了许多各种所需的人手,能识字的,三十人;会炼铁的,五十人;除此之外,还有看更的,会掌厨的,养马、养牛之类的。 这掌柜皱着眉,陈凯之的要求,还真是多啊,甚至连花匠也需要,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为难地道:“其他的还好说,就是这炼铁和能识字的有些难,若是能识字和炼铁,谁肯卖身为奴呢?不过总还是有的,有的人家道中落了,有的……是吃了官司,只是却还需一些时间。” 陈凯之便道:“一个月,够不够?” 这东家踟蹰了一下,才道:“小人可以四处访访,只是价钱……” 他故意说着为难的样子,本质上其实就是为了价钱。 陈凯之淡淡道:“你报个数。” 东家犹豫地道:“今年是丰年,公子想必也知道,这附近的州县都不曾遭灾……” 陈凯之懒得听他啰嗦这些,只吐出了两个字:“报数。” 东家便讪讪笑,眼里掠过狡黠:“公子所需的是五百七十人上下,不过许多人都带着技能,却不好寻访,这样吧,五万五千两银子,一口价,如何?” 这……还真是不客气啊,真真的狮子大开口。 其实这时代的奴仆,价格并不高,究其原因是因为许多穷人实在养不活自己,索性就卖了身,毕竟有了主人,虽也辛苦,可至少也有一口饭吃。 陈凯之没有说什么,吁了口气,笑了笑:“当真是这个价?” 这东家立即道:“公子,今年是丰年,何况……” 陈凯之伸了个懒腰,露出了继续慵懒之色,道:“本公子这个人脾气好,不过最讨厌的就是不实在的人,你说是这个价,那就这个价,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本公子知道,你若是不诚实,本公子可是要生气的。” 他一面说,一面要从腰间掏定银,取出自己的百宝囊,往桌上一倒,啪,除了银子,还有一个腰牌滚落下来。 只见那上头清晰地写着几个烫金大字勇士营…… 一下子的,这东家……脸色一变,吓尿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入宫觐见(4更求月票) 陈凯之是当真看到这东家身上多了一点腥臊味,只见这东家瞠目结舌的样子,犹豫了很久才道:“公子……” 陈凯之却是丢下了一锭银子,便预备要走。 东家显得有点急了,连忙道:“且留步。” 陈凯之笑了笑道:“嗯?不知还有什么见教吗?” “这……这个……”东家脑子发懵,犹豫地问道:“公子是勇士营的人?” “也不算是勇士营的人,只是勇士营的校尉而已。”陈凯之正色道:“本官受命教化勇士营,这勇士营在坊间的声誉似乎不太好,不过请放心,现在勇士营已经大为改观,如今已是勤学苦操,于百姓秋毫无犯,还请广而告之,多谢。” “……”这东家面上的肌肉抽搐,踟蹰了很久:“这个……价钱算错了。” “什么?”陈凯之呆了一下。 若是仔细的看,只见这东家的额上冒着点点细汗,他焦急地对陈凯之道:“方才老夫算错了,公子,实在抱歉得很,哈……你看,小人真是该死,其实哪里需要五万多两银子,曾某人做买卖,历来童叟无欺,讲的就是诚信,公子可四处去打听打听,小人做买卖,是如何公道?公子,方才小人算错了,其实只需两万两银子就够了,不不不,一万八……”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面上一副很是肉痛的样子,似乎觉得还是有些多了,咬了咬牙,又道:“我看公子器宇轩昂,权当交个朋友,再打个折,一万七,再少就折本了,人……小人一定想好办法,这附近的人牙行,多少都和小人有一些交情,小人一个个替公子寻访,一个月后,保准不令公子失望,如何?” 陈凯之很感动,古人就是厚道啊,实在!这若是在上一世,还不知怎么被人坑呢,哪里还有算错了价钱,转过头来给你讲清楚的?甚至还主动的给你打折! 陈凯之发现自己超喜欢这里,这里的人实在,说话又好听,他愉快地作揖道:“多谢。” “不必,不必。”这东家笑吟吟地道:“我姓曾,单名一个超字,将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便是,我是热心肠,能帮衬的,定是一帮到底。噢,对了,公子要不要丫头?我们这儿新近有一批女子,都是犯官之女,个个都是肤色水嫩,生得也标志,有七八个,冰雪聪明得很。” 陈凯之撇撇嘴道:“算了,不要了。本公子看重实用,不看这些。” 这东家眼眸的猛地一张,翘起了大拇指:“公子非常人也。” 接着,这东家便亲自将陈凯之送了出去,陈凯之翻身上了马,打马而回,身后,那东家还朝他远远的招手道:“公子,路上小心啊,注意脚下,有空常来啊……” 这东家看着陈凯之骑着马走远了,才悻然的擦了擦汗,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 此时的他,不禁感慨自己机智啊! 这洛阳城,谁不知道勇士营的丘八是些什么人,谁会敢招惹? 勇士营虽是被其他的禁卫和官军鄙视,可京里的三教九流,却多是畏之如虎的。 就在几月前,还有一个勇士营的去赌坊耍钱,输红了眼睛,和赌坊发生了争执,那赌坊有眼不识泰山,将他打了一顿。 第二天,就一窝蜂的勇士营丘八将人家赌坊砸了,连那赌坊的东家几处宅院也被人点了火,也幸好人没在家里,不然,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能开赌坊的人,在京里哪一个不是官面和市井里都有关系,那人据说想报仇,四处求告,结果没人敢理他,连京兆府的老关系,也都对他避而不见,此人觉得不对劲,知道洛阳待不下去了,便连夜不见了踪影,跑了。 所以这曾超惊魂未定,觉得自己方才就犹如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只是……当他刚刚回到了柜台,想着这一万七千两银子,自己还能不能保本,却不妨,那陈凯之竟是去而复返。 “呀……”曾超见到陈凯之又回来了,顿时吓得半死,身如筛糠,勉强的将身子靠着柜台,战战兢兢地道:“公……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陈凯之很客气的样子,朝曾超作揖行礼道:“我细细想来,似乎府里确实需要几个丫头伺候,所以想来问问,那几个犯官之女是什么价?” 曾超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里不禁恼怒,装什么装啊! 可他却努力地堆着笑,对陈凯之道:“不,不值几个钱,也就七八百两银子,小人保……保本就可以了。” 他本想说自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所以公子看着给,可刚要出口,又怕说出去惹来麻烦。 “这么便宜?那我要了,这个也算上,到时候一并给银子。”陈凯之倒也如释重负了,买女人,于他来说有点怪怪的,好像太奢侈享受了吧。 好吧,买了就买了。 既然事情办好了,于是他作揖道:“那……告辞。” 如今这人力的问题,总算是定了下来,满打满算,将来整个飞鱼峰,将有一千多人,除了现有的百来个雇请来的仆役,再加上未来的五百多人,整个飞鱼峰,勉强已算是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地方。 不过对陈凯之来说,他更期待的是,都督府上奏之后会有什么效果。 到了次日清早,陈凯之还未开课,宫中便有人来,请陈凯之速速入宫觐见。 觐见? 陈凯之不禁一呆,他原以为,都督府的上奏,会引起内阁的重视,谁料竟是震动了宫中。 于是陈凯之便将那个叫苏昌的儒生找来,让他代自己讲课,而自己则匆匆的下山,飞快的骑马一路赶到了洛阳门。 在这里,早有负责接引的宦官等候了,这小宦官朝陈凯之行了礼,陈凯之则回礼,小宦官道:“请速至文楼。” 文楼…… 陈凯之亦步亦趋地跟着这小宦官,待到了文楼之外,眼看着这巍峨的建筑,陈凯之心里不由的想:“宫中怎么会在意此事呢?是赵王让皇帝来见自己,还是太后?”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等那宦官进去通报后,陈凯之则阔步而入。 心情复杂地进了文楼,四顾之后,方才发现这文楼里来了不少人。 帘子之后,似有绰绰人影,显然是太后娘娘。 而那小皇帝,此次再见,明显的长大了不少,已能勉强坐定,有一点样子了,只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不悦,很暴躁的样子,边上的小宦官一动不动地盯着小皇帝,好生的哄着,仿佛生怕小皇帝稍有不喜,而哭闹起来。 赵王殿下则端坐在下首,再之后便是一些陌生人,靠着另一边,姚文治为首,往下的几人,陈一寿就在其中。 这个场面似乎有点大,陈凯之自然是始料未及的,却还是努力地定了定神,跨前一步道:“臣翰林修撰、崇文校尉陈凯之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小皇帝顿时不安起来,盯着陈凯之,仿佛被陈凯之吓着了,哇的一下,竟是大哭起来。 那小宦官忙冲上前去,抱住了小皇帝,低声开始哄起来:“陛下,快好了,就快好了,这不是坏人,这是翰林,是翰林……” 陈凯之显得尴尬,堂堂的庙堂,竟是这么个小屁孩子做主,而且每一个人,都还得假装出一副皇帝老子圣明的样子。 倒是这时,太后的声音化解了尴尬:“平身免礼吧。” 陈凯之长长的出了口气,看向那珠帘,此时看不见太后的样子,可是听到她的声音,却令陈凯之略感安慰,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些。 这时,赵王笑了笑,露出了几许和蔼,道:“陈凯之,你不必拘礼,今日喊你来,只为一件事,方才陛下和太后娘娘召大臣们议事,恰好陈一寿陈学士说起了关乎于勇士营的事,怎么,昨日……你去羽林卫里了?” 陈凯之便正色道:“是,勇士营百废待举,下官去讨要一些军械。” 陈凯之知道,这种事,一定不可怯场,非要表现出镇定从容不可。 一旦怯场,就反而显得别有居心了。 众人默然无声,只有赵王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道:“方才本王还说,而今天下虽然大体承平,可乱子可不少,其中的根本问题,就在于许多官吏敷衍其事,不能做到尽职尽责,陈翰林虽是新晋官,却能做到尽忠职守,这是极难得的,陈公已经在邸报中具名褒奖过你了,本王也就不赘言了……” 赵王说话的速度很慢,显然……这时候陈凯之已是翰林,再加上学子的身份,所以赵王已不再是像从前那般,对陈凯之视而不见了。 他温和地又道:“你有这份心,是很值得赞赏的。” 这时,有一人笑吟吟地接茬,此人一看就是兵部尚书:“是啊,殿下说的没错,臣昨夜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是为之感佩,所以连夜就命兵部发文,对陈凯之的恪尽职守,狠狠的褒奖了一番。” 第三百八十八章:是可忍,孰不可忍(5更求月票) 褒奖…… 兵部居然还发文了? 陈凯之是何等人,只一听,便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味了。 就因为自己想要整肃军备,跑去讨要军械,而发文嘉奖? 兵部这不是吃饱了撑着的吗? 这时候,陈凯之想到了什么,偷偷地看了一眼陈一寿的脸色。 果然,陈一寿的脸色很不好看…… 一瞬间,陈凯之便明白了,这兵部尚书,多半是想看自己笑话呢。 军备还没有整,就已经广而告之了,告诉全天下人,这里有一个棒棒哒的陈凯之,厉害了,他要整肃勇士营。 想想看……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陈凯之本身就是一个颇为知名度的人,而勇士营的知名度,更是不低,这是强强联手,一加一等于二啊。 此等效应叠加之下,陈凯之完全可以保证,足以引发一场巨大的讨论了。 这种表面上的嘉奖,实则却属于捧杀。 他突然明白,陈一寿对自己的好心了。 陈一寿希望自己先混着,只要不让勇士营出大问题,到时候自然另有提拔,这属于正常的升迁,反正勇士营已经足够烂了,所以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可现在不同了啊,现在陈凯之发出了‘豪言壮语’,被这兵部尚书一运作,仿佛是一点都不想谦虚,接下来,多少人会看着陈凯之如何整备这勇士营。 勇士营之烂,这是人所共知的,到时候陈凯之十之八九,得要弄个灰头土脸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勇士营极大概率继续烂下去,而陈凯之……很抱歉,在别人眼里,你这人华而不实,只会耍嘴皮子功夫。 一旦他被人贴上了这样的标签,那将来…… 最可怕的是,这些人虽是耍了手段,可是呢,人家分明是在表彰他,倒还显得给了陈凯之什么好处一般。 陈凯之自然很快地想透了这其中的深意,很明白这些人就是在给他挖坑,倒没有露出怒色,而是笑吟吟地看了这兵部尚书一眼,这位尚书大人满面红光,面上一副极欣赏陈凯之,且想要提携后进的模样。 这就是人心啊。 赵王也抿嘴一笑道:“陈凯之,你看,这满朝上下都为你的尽忠职守而钦佩,本王也有意亲自撰文,传发邸报嘉奖你,这勇士营历来是糜烂,是该让人来好好整肃了,你有这个心,本王甚是欣慰。” 陈凯之心里想笑,这还真是想看自己笑话的人凑堆了啊。 不过,陈凯之倒不是就认定这是赵王所谓的阴谋,十有八九,就是下头的人知道赵王不太喜欢自己,所以呢,趁着机会搞一些小动作,赵王殿下顺便打蛇随棍上,完成这一场捧杀。 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之还如何能怯场?他脸色自若,带着几许浅笑,谦和地道:“多谢殿下夸奖。” “至于……军械……”赵王眼角的余光,扫了珠帘一眼,随即笑吟吟地道:“造作局要制造,怕也来不及了,虽现在军库里也有,可这都是诸营的储备,不妨就如此吧,内阁上一次要追加一千两给勇士营,本王以为,这银子给得少了,勇士营毕竟是禁军,虽然从前是不堪为用,可有陈翰林出马,料来可以一振雄风,那么就再追加两千两吧,本王做这个主,若是户部不肯给,这个银子,本王自己掏了。” 陈凯之瞠目结舌地看着赵王,很努力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这厮好不要脸啊! 而赵王似乎觉得颇为开怀,一脸笑意地看向其他人,道:“诸公以为如何呢?” 众人默然。 陈一寿倒是吹胡子瞪眼,对陈凯之摇了摇头。 当初陈凯之一意孤行,想要干一番大事业,他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要栽跟头的,朝中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多数人都在混日子,这混日子没什么不好,毕竟这是保护自己的手段,陈凯之毕竟还年轻,这还不是他崭露头角的时候…… 陈一寿心里叹息,好嘛,这个跟头只怕摔得不轻了,没有几年也别想缓过劲来。 陈凯之这时却是朗声道:“多谢殿下恩典。” 陈一寿听罢,更是觉得闷气得厉害,这家伙,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人家哪里是在夸你,赵王殿下这明摆的就是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啊,亏得你还能笑着说出什么多谢恩典。 可陈凯之,却是一副感激的样子,许多人心里都摇头,觉得这小翰林,太嫩。 “不过……”这时候,陈凯之突然道:“兵部尚书大人厚爱下官,下官心里更是感激不尽,殿下赐我钱粮两千,这数目……也不小了,只是……军械呢?” “……” 那兵部尚书姓陈明铭,陈铭捋须,心里颇为得意,觉得这小翰林实在是太‘幼稚’了,被人坑了还帮人数钱呢。 陈铭道:“军械……不是赐了你钱粮吗?” 陈凯之却是笑着道:“不对,学生要的是军械,因为学生要尽忠职守,所以……若是没有军械,如何让勇士营一振雄风?何况兵部每年给各营的钱粮还有军械都是不少,怎么勇士营却是一点都没有?” 陈凯之突然不依不饶的样子,令这陈铭一呆,刚才还觉得这小子挺傻的,可现在嘛…… 此时,陈凯之继续道:“大人既然都觉得整备勇士营势在必行,又觉得下官做得对,甚至还亲自撰文褒奖了,可是……军械呢?” 陈凯之现在才发现,方才是自己小看了这个家伙了。这家伙……十足一个讨债鬼啊。 陈铭有些恼怒了,你一个小翰林,一个小小崇文校尉,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这可是天子堂,在太后和天子面前,这样的没规矩吗? 陈铭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便正色道:“老夫……” 陈凯之却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大人要赐勇士营军械多少,赐多少战马?每月提供多少粮草……” “……” 自己没答应给啊。 陈铭不由道;“不要总提军械、军械,朝廷自然……” 陈凯之素来尽量把礼仪做足,可现在,他很不礼貌的摇头道:“下官要的就是军械,大人既然认可下官整备勇士营,大大的夸奖,对此深以为然,还广而告之,令天下武官效仿,可为何……却不肯给下官军械……” 陈铭有些蒙了。 听着……其实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你夸了人,觉得人家做的对,那么……现在,尽忠职守的陈凯之,自然是更加尽忠职守,所以……为勇士营讨要军械,这理应是没有错,而且瞧这架势,人家胃口还不小,胃口越大,越是想要扎实苦干啊,所以…… 陈铭心里依旧气恼,可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发脾气,发了脾气,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虽然自己的居心,在座的这些老狐狸,哪个都看得出来,可是这种事,却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他只好勉强挤出了点笑容,才道:“老夫很赞赏你,陈校尉……很不错嘛……哈哈……”他干笑:“陈凯之满心都想着整肃勇士营的事,这……真是天下禁卫、京营、边镇诸营的楷模啊,若是天下的校尉,都能如陈校尉这般,何愁我大陈不兴……老夫就是欣赏你这态度。” “所以……”陈凯之那会放过他,笑呵呵地道:“所以尚书大人,是愿意给予下官战马千匹、铠甲、刀剑、弓弩各一千具,还有粮秣若干吗?” “……”陈铭眼睛都直了,陈凯之还真是不客气,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可偏偏,陈凯之狮子大开口,他也得夸,陈凯之越是臭不要脸的要钱要粮要马,就越显得他是个扎实肯干的人。 陈铭心里越加恼怒,不得不道:“这个,本官可以下文,让羽林卫筹措。” 这是打太极了。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可是……大人,羽林卫那儿却是明文告知,说是兵部只要做了主,就可以了……” 让你打太极,让你踢皮球。 这下子,陈铭突然有一种想给陈凯之一个耳光的冲动了。 只是,他的面上还挂着笑,捋须,虽然有些尴尬,却还不得不做出一副欣赏的样子:“这个……朝廷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老夫……” 陈凯之挠挠头,一脸不解地道:“下官是真的一点都不明白,陈公嘉奖了下官,大人呢,也褒奖了下官,赵王殿下也说要撰文褒奖下官,都说下官做得对,是肯尽忠职守,是诸官的楷模。可为何说到了钱粮,羽林卫都已说了,只要兵部点了头,一切就好说,可到了大人这里,却又不肯给个准话呢?大人……莫非不是夸奖下官,实则却是让天下的武官都引下官为戒,万万不可学下官这般较真吗?” “……”已经没有办法沟通了。 至少陈铭觉得,若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这熊孩子,自己非要揍死不可。 当然,若是这里不是文楼,没有这么多宗室和内阁诸公,没有太后和天子,陈铭绝对将这陈凯之活埋了不可。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第三百八十九章:军令状(1更求月票) 陈铭心里升起了一团火,却又堵得难受,他觉得自己似乎被逼到了墙角。 方才还以为陈凯之很傻很天真的人,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家伙可一丁点都不傻,甚至还很聪明。 他们这些人,本是想借故把陈凯之推到风口浪尖上,可谁知,这陈凯之竟是来了个将计就计,顺势就讨钱了,真是个可恨的讨债鬼啊。 陈铭心里暗恨,可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陈铭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托词,最后只好道:“兵部自然还要看太后娘娘和赵王殿下的意思。” 这等于是把问题推给太后和赵王了。 太后坐在珠帘之后,似乎一直都只是在观察着陈凯之,并没有什么动静。 赵王陈贽敬却有些恼怒陈铭竟一推到底,他面上保持着从容之色,张了张嘴,正待想说什么。 此时,陈凯之却是愉快地笑了,忙欢天喜地道:“太后娘娘圣明,自有明断,而赵王殿下自不必说了,他正要褒奖下官呢,可见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 陈凯之真真是捉紧时机将事情一再定性下来,陈贽敬竟一时哑口无言,最后哂然一笑,大度地道:“陈尚书,你是兵部尚书,怎的如此小气,陈凯之所请,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铭顿时气恼:“既然太后和殿下都点了头,臣遵旨就是。” 陈凯之连忙道:“那么说好了,一千套军械,外加两千匹马,一个营的粮秣供给,理应是一年三千担粮吧?” 卧槽…… 陈铭脸一黑,心里猛的生痛了一下,这家伙转过头就来涨价啊,军械倒还好说,可方才还是一千匹马,转眼就成两千匹了。 其实陈凯之最想要的反而就是战马,因为很多时候,军马就算是想买也买不着的,勇士营人数虽少,可驯养军马迫在眉睫,陈凯之只希望多多益善。 陈铭正色道:“只有五百匹,再多,就没有了。” 他说的掷地有声,这口气是不打算再给半分转圜的空间了,似乎他还觉得不服气,接着冷冷地道:“该给的都给了,陈凯之,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到时,勇士营还是和从前一样,这可就是你的干系了,老夫忝为兵部尚书,绝不容许有失。你得了钱粮,便是下了军令状的。” 陈凯之怎么会不明白陈铭打的如意算判呢?却是默然无声,心里则在道:“自你们表彰了我开始,我陈凯之就已经下了军令状了。” 一直在珠帘后的太后,从一开始就安静得很,可此时,突的听到她的声音道:“陈卿家,卿乃尚书,何故要为难着一个校尉呢?陈凯之毕竟年轻,有这份忠心,哀家就甚是欣慰了。” 她这是想给陈凯之解围呢,随即又道:“好啦,你们该争的也争了,到此为止吧。” 陈铭忙道:“是。” 陈凯之本还想争取一下两千匹马的事,可想了想,也觉得是要求得过份了一些,如今得了这个补给,总算比一开始只有一千两的状况要好太多了,心里也还算满足的,至少山上的收支,不至于太过难看,他便忙谢了恩。 太后透过珠帘,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虽有不舍,却还是道:“时候不早了,诸卿,都退下吧。” 众人便纷纷起来一同行礼。 这时,那小皇帝的手却是突的指着陈凯之道:“他吓了我,他吓了我,刘伴伴,替朕杀了他。” 陈凯之顿时一愣,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 这小皇帝也才三岁的样子,连说话都含糊不清,这时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小皇帝开了金口,却不知算不算数? 自然,陈凯之心知事情并不严重,陛下毕竟只是小孩子罢了,没人会因为他的话而对一个翰林痛下杀手,只是一个小屁孩子,就如此暴戾了,想必是娇宠惯了。 那小宦官忙抱住了小皇帝,脸上全然是焦急之色,惊魂不定地道:“陛下,好了,好了,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谁也不敢吓你。” 小皇帝顿时,竟哇的一下又滔滔大哭起来。 珠帘之后的太后面色一冷,目中掠过了杀机,却是不露声色,也幸好有珠帘遮住了她眼中的冷色。 而其他诸大臣,亦都是大气不敢出。 反而是赵王忙板起了脸,厉声道:“这是谁教陛下的?” 他突然一喝问,那哄着小皇帝的宦官已是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惊慌失措地拜倒道:“奴才……奴才……不知,奴才该死!” 赵王铁青着脸,忙向太后道:“娘娘,臣弟以为,陛下该读书了,朝中多有一些德高望重、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才,娘娘何不择选几个,令其辅佐陛下读书呢?陛下虽然年幼,可耳濡目染之下,想来也可贤明一些。” 显然,对于赵王而言,陛下如此暴戾,若是传出去,不免会使百官失望,眼下陛下虽然才三岁,论读书,是早了一些,不过一旦皇帝要开始读书,就要挑选出一些人来教导,这些人,将来都会是皇帝身边信得过的人。 珠帘之后,太后淡淡道:“此事,哀家自有主张,等哀家选几个贤能之辈吧。” 这显然有拖延的嫌疑,陈贽敬的眼眸闪了闪,随即道:“臣恐陛下身边的宦官,不知天高地厚,影响了陛下的心性。” 其他几个大臣,若有所思,似乎也觉得皇帝不该日夜由一群宦官伴着,那兵部尚书陈铭也忙道:“臣也以为,理当择选贤明的大臣,教导陛下。” 其他人纷纷道:“臣附议。” 也有几个人默不作声,似乎觉得此事,没有表面这样简单。 珠帘之后的太后似乎沉吟了一下:“姚卿家,你来拿主意吧。” 姚文治乃内阁首辅大学士,被太后点名,他徐徐而出,老成持重地道:“老臣以为,赵王所请,很有道理。不过臣又以为,帝师的人选,却需慎之又慎,所以尚需从长计议。” 对于这种事,陈凯之只能安分地做一个旁观者,自己人微言轻,实在没有说话的必要,只是他心里对这小皇帝的印象冷到了冰点。 不过这时,听到姚文治的话,他不禁佩服起姚文治了,这……真是老狐狸啊,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珠帘后的太后便颔首道:“既如此,那么就好生择选帝师的人选,交廷议好生议一议,姚卿家说的不错,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定要仔细。赵王,你看如何?” 一句话,就堵住了陈贽敬的嘴,陈贽敬也只好道:“娘娘圣明。” 众人这才缓缓告退而出,陈凯之地位最低,只好等他们依次退出去,才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人的后头,离殿之时,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竟大胆地回眸,看了一眼已被人抱起也要走的小皇帝。 那小皇帝吸着鼻子,似乎已经忘了要杀死陈凯之的事,他的无心之言,又或者只是小孩子显摆自己威严的方式,却令陈凯之莫名的感到一种恐惧。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距离伴君如伴虎这样的近,这种感受,实是细思恐极,他不由在想,若是皇帝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稍大一些的成人,当皇帝开了金口,是不是自己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最后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心里久久不能平复,陈凯之回过头去,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徐徐而行,却是发现,陈一寿故意放慢了步子,和他一起走在了后队。 陈一寿捋须,显得有些嗔怒地道;“好好练你的兵……” “啊……”陈凯之呆了一下。 陈一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现在还想装聋作哑了吗?看你自己惹来的大祸。” 陈凯之终于知道陈一寿所谓的大祸是什么,现在兵部已经表扬了自己,钱粮也都已经给了,接下来,若是勇士营惹出任何麻烦,又或者到时候这勇士营还是一滩烂泥,这一切的责任,就都是陈凯之的了。 陈凯之反倒笑了笑道:“陈公,下官做任何事,一定会做好。” 陈一寿摇了摇头,突是沉默,良久,他叹口气道:“老夫年轻的时候,也和你这般,可是……也没少吃亏,总算运气尚好,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好运气,你好自为之吧。” 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似乎已经料定了陈凯之要栽这个跟头了。 陈凯之带着满腹的心事出了宫,又回到飞鱼峰上,却见山门这里,竟早有人在等候自己了。 “陈贤弟。”来人竟是钱盛。 钱盛一看到陈凯之,目光一亮,加急的踱步而来,朝陈凯之行礼。 陈凯之忙回礼道:“钱兄怎么来了?走,上山去坐一坐。” 钱盛摇摇头道:“不了,此次愚兄来此,是向贤弟告辞的。” 陈凯之诧异道:“怎么,殿下要回国?” “是。”钱盛毫不犹豫地点头:“那镇海预备要回大凉了,愚兄思来想去,想和他一道返国,大陈,终究不是愚兄的故乡,何况在故国还有愚兄的妻儿,该面对的,还总是要回去面对的。” 第三百九十章:拭目以待(2更求月票) 钱盛的目光有些微红,他说该回去面对的时候,显然是带着九死一生的决心的。 此去西凉,他不知等待他的是何种命运,可单凭他的父皇屡屡要加害,还有那国师,动辄便想将他置之死地来看,他回去之后,情况很不乐观。 可钱盛依旧还想回去,或许是因为舍弃不掉大凉的基业,或是是因为那里还有他的妻儿,又或许是想像个男人一般,回去面对和承担。 或许……他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回去,可能永远不能回去了。 此时,他目光幽幽,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带着哽咽道:“我在大凉的时候,朝夕不保,没有任何朋友,在洛阳,人人视我为被流放的囚犯,虽是被人称为皇子,实则却连阶下囚都不如,更无人愿意交心。唯有陈贤弟,于我有救命的恩义,有兄弟之情,朋友之义,也曾祸福与共,在这里,愚兄唯一不舍的人便是你!” 他说到动情之处,忍不住揩拭眼角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陈凯之对他却没有这种……呃,怪怪的感觉。 不过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陈凯之也忍不住在心里感觉唏嘘。 其实他很能理解钱盛的感受,这个可怜的皇子,自呱呱坠地开始,名为皇子,实则却是笼中之鸟,被人监视,还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喜,此后又被发配来了他国这洛阳,可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在洛阳的际遇,可有了心事,却又不敢和人说,心里有什么志向,也不敢表露,陈凯之虽只当他是普通朋友,可对于他来说,却真比父母兄弟还亲了,毕竟连他父亲都想加害他,他的兄弟也未必没有藏着其他的心思,即便没什么心思,在那大凉的险恶环境之下,皇子之间怎么敢轻易走得太近呢? 陈凯之此时也微微有些感动了,深吸一口气,才道:“镇海的书信还在我的手里,请殿下放心,若是他敢对殿下不利,那么这封书信,便会昭告天下。殿下若是在大凉遭遇了危险,这镇海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深知,这一封书信,乃是钱盛回国的根本保证,那镇海颇得大凉天子和国师的信任,回去之后,他如何解释,如何为钱盛辩白,则是决定了钱盛能否平安地在大凉落脚。 钱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此去虽有镇海代为遮掩,不过想来却是九死一生啊,正因为生死难料,所以才来向贤弟告别,就怕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贤弟,若我死了,请勿挂念,可若是还活着,也请时常传递书信,我回去之后,便如重新进入了牢笼……哎……” 陈凯之自认自己这辈子,为了活着,也不算容易,可也不禁为钱盛的命运而感慨,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上,其实每一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他定定地看着钱盛,认真地道:“珍重。” “珍重。”钱盛捋了捋衣,深深地朝陈凯之作揖。 陈凯之同样回以揖礼。 二人相对抱拳,各自深深将身鞠下,良久,钱盛起身,泪已浸湿了衣衫,道:“天下之大,不会有我钱盛的容身之地,此归故里,是我拯救社稷于危难,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即倒的最后机会,败是死,成……便可利国利民,贤弟,也请你珍重吧。” 说罢,他再不迟疑的转过了身,快步朝着远处候着他的轿子方向而去。 陈凯之凝视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呼道:“殿下……” 钱盛回眸。 陈凯之扯出了一抹笑容,道:“记得啊,要做一个卑鄙的小人,要杀一个人,当你势单力薄的时候,就要绕到他的身后去,趁他不备,一击必杀,定要手段干脆利落!” “我……”钱盛踟蹰了一下:“可以试试看。” 陈凯之摇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是试试看,若我是皇子,保准谁威胁到我陈凯之,我便将他坑到死。 可终究,陈凯之不是皇子,他现在是翰林官,是崇文校尉,所以他也得赶紧解决自己现在的麻烦。 钱盛终是走了,随着使团,走出了洛阳。他骑着马,飞快的向前驰骋,等出了门洞,却又淅律律地勒住了马,他回眸,最后看一眼这夕阳余晖下的洛阳城。 对于这里,没有什么是他可以值得怀念的,只不过……他此刻脑海中,也不过想着这里还有一个朋友罢了。 “珍重……”他低声喃喃念了一句,这句话,一半是对朋友说,另一半,却是对自己说的,此去路途遥远,穿越关东、关中,直到出关,可这一路的山长水远,也不过是第一重磨难而已。 他终是回过了头,迎着那即将落山的夕阳,徐徐打马而去。 钱盛的离开,对陈凯之自然没有任何的影响,陈凯之还是如往常一样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那张幼嫩而俊秀的脸上永远没什么表情,不过这时候,一个消息却是传开了。 陈校尉立下了军令状,要整备勇士营。 这个消息其实穿得很快,山下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觉得诧异。 在翰林院里,有人窃窃私语,国史馆里,几个翰林修完了实录之后,便各自在茶坊里落座,邓健刚刚歇下,便有人笑嘻嘻地道:“邓修撰,你那师弟的事,你可听说了吗?” 邓健假装喝茶,默不作声,并不想掺和。 此人乃是邓健的同僚,也是修撰,却因为邓健调入了国史馆,令他生出了警惕之心,毕竟,国史馆里似他这样较为年轻的修撰不多,本来自己按部就班,是很有机会升任侍读的,可谁知邓健却是调了来,让他未来的前途,有了一丝不确定性,正因为如此,这位叫王安的修撰,总是对邓健争锋相对。 这王安见邓健不答,目光一转,笑呵呵地道:“令师弟这一次真的是夸了海口啊,你却是不知,如今满洛阳城都知道了,许多人还不可置信呢,还有赌坊已经开赌了,押一赔十,哈哈,赌今年年关之前,这勇士营就要闹出大麻烦,至于这武备嘛,更是笑话,邓修撰,你是他的师兄,莫非不知道此事么?” 这人倒是说对了,邓健之前还真是不知道此事,邓健的心里有点恼怒,好你个陈凯之,发生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和他这个师兄说,这是将师兄当什么了? 不过,邓健总算是把火气忍了下来,只风淡云轻地道:“知道,又如何?” “哎。”邓健等于答话了,这王安便来劲了,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道:“莫非你不知,兵部已经表彰了,依着这勇士营烂泥扶不上墙的作风,你那师弟,怕是完了,要成为这天下人的笑柄了。” 邓健毕竟是新来的翰林,一向低调,平时这王安即便是心里不舒服,说一些怪话,他也可以理解,可是呢,他今日心里担忧着陈凯之,脾气异常的坏,听着这带骨的话,心头像是被刺痛了一样,忍不住怒道:“这于你又何干?” 他突然高声痛斥,令这王安一呆,其他喝茶的几个翰林也都愣了一下,朝这里看来。 王安却是恼羞成怒了,道:“邓修撰,你好大的架子。” “我就是这个架子,我邓某人忍你很久了,可今日你辱我师弟做什么?你是什么东西,我师弟再如何,也是你妄议的?” 王安顿时恼了,瞪着邓健,冷笑着道:“邓修撰,你太无礼了。” 邓健冷哼道:“无礼又如何?我不但无礼,你若是再敢多舌,我还要打你!” 这王安顿时开始卷袖子,毕竟都是较年轻的翰林,年轻气盛,他露了胳膊出来,一副随时准备还击的样子:“好啊,倒要看看,你来打啊。” 邓健恼了,眼睛赤红,摩拳擦掌,道:“那你再多舌。” “你打!” “你多舌看看,我不打死你,不姓邓!” “你打我看看,” 其他翰林则纷纷过来劝着:“争个什么,若是学士知道,非要严惩不可。” “别拉我,我今日便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邓健气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他被人扯到了一边,坐在椅上,发了一会儿呆。 那王安只在一旁冷笑。 只是这不过是小插曲罢了,真正热闹的,却是坊间,对于此事,大多人都是嗤之以鼻,更有人也不过是一笑而过,当然,也有好事者每日津津乐道的,倒是兴致盎然。 就在这边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陈凯之在这小半月的等候过后,却已带着人,愉快地去欣赏他的小窑炉了。 窑炉的设计,乃是陈凯之亲自绘制的,作用和其他的炼铁不同,这是一个炼钢炉。 这时代的铁器,相较原始,因为火候不足以融化铁石,所以只要采用锤锻的办法,所谓百炼成钢,其实就是将这烧的烫红的生铁经过无数次敲打,最后如揉面一般,将里头的气泡锤出来,去除掉杂质而已。 第三百九十一章:神兵利器(3更求月票) 问题关键就在于这种百炼钢太浪费人力了。 想要炼出一把好刀,需匠人反复的捶打,不但效率极低,而且花费的时间实在太多太多。 兵部拨发的钱粮,以及武器俱都已经运上了山,唯一不足的是,造作坊的刀剑实在惨不忍睹。 其实想想也是,那种真正的好刀、好剑,多是贵族的工具,极其稀少,价格也是高昂无比,至于寻常军中所用的武器,就没有这么讲究了,难道真让匠人们为了一柄刀剑,花费个十天半月时间? 既然如此,这些刀剑也不能白费,陈凯之决心回炉重炼,所谓好马配好鞍,勇士营丘八们虽然渣,可是一柄好刀,却还是要配上的。 这百炼之法耗时耗力,而且所产的刀剑也未必可称得上好。 那么陈凯之便建了这么个炉子,他不可能像上一世那般,折腾出一个现代化的炼钢厂来,却可以借鉴一千四零年出现的坩埚炼钢法。 眼下能用的炼钢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用煤来炼钢,因为煤的温度高,出铁的速度快,可钢铁的质量不可恭维。二用木炭来加温,却因为温度不够,又远不及铁。 这坩埚炼钢法其实所需的材料并不多,不过是将生铁和废钢装入由石墨和粘土制成的坩埚内,用火焰加热熔化炉料,之后将熔化的炉料浇成钢锭。使这反应过程里杂质元素几乎都没有氧化,以此造出更好的钢铁罢了。 这种钢铁法在上一世,自然早被淘汰了几百年,可在这里,却算是一个解决当下问题的好办法。 因为铁水在融化之后,吸收了石墨中的碳,从而产生的是高碳钢水,这种高碳的钢水,即便是在十八世纪,也优于当时的绝大多数金属材料。 此时,在这作坊里,几个陈凯之早就买来的匠人已经开始忙碌了。 大规模的匠人还未上山,这几个匠人被陈凯之指挥着,开始生炉,他们在铁炉内丢入了煤炭,同时加入了一些助燃剂,与此同时,在这热浪阵阵的铁炉里,由石墨和黏土所制的锅里,生铁直接丢了进去。 在煤炭的高温之下,炉内的温度开始急剧增高,石墨和黏土里的生铁开始渐渐熔化为金黄的液体,这液体微微的漂浮起来,随即开始与杂质剥离。 一炉钢铁,生产的时间花费不少,相比于百炼钢,却节省了不少气力。 这种落后的工艺,在黑叔叔的大陆上倒是有不少的,属于‘土法炼钢’的范畴,可放在大陈朝,几乎用性的创举来形容。 钢水熔炼了出来,随即匠人们开始倒模,冷却,经过一番处理之后,一柄钢刀便已成型了。 这几个铁匠,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炼钢,至于所用的建筑材料,还有这铁炉所用的材料,也是一无所知,当看到第一锅钢炼出,倒模之后,他们不禁咋舌了。 这几乎是没有什么杂质的钢材,在冷却之后,硬度和耐磨性几乎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以至于这刀开刃的时候,反而废了不少的力气。 第一柄刀送到了陈凯之的面前,这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长刀在陈凯之手里,陈凯之能感受到这高碳钢刀的份量。 在这个时代,因为铁的材质不好,若是将武器制作的过于轻薄,则刀剑极容易折断,卷刃的事更是时有发生了,所以一般的刀剑,大多制造的十分厚实,可这刀显得平直和轻薄不少,陈凯之叫了个勇士营的丘八来。 这丘八叫许杰,一副很傻很天真的模样来到了陈凯之的跟前。 陈凯之命他取了兵部发放的刀来,许杰呆了一下,愣愣地问:“校尉,这是要做什么?”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让他的手上拿着一柄刀,而陈凯之手里也有一柄刀,这状况……怎么都不对劲啊!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莫名的浮现出了那天亲眼看着陈凯之一脚踹死了一头牛的情景,顿时感觉自己双腿不由自主的有些发软了,不禁惊慌失措地道:“大人,有话好好说,我……我……我没做什么坏事,我对天发誓!” 陈凯之从他的脸色总算猜出了几分,忍不住笑了,不得不安慰他道:“没什么,只是试试刀罢了,你不要怕,将刀举起来,朝我来砍。” 许杰依旧战战兢兢的,可他觉得事情不会有这样的简单,毕竟他是个勇士营的丘八,满肚子的坏水,所谓由己推人,于是脑中电光火石之间,顿时想到了无数种可能。 可越想越心惊,他突的痛哭流涕地道:“校尉……我……我错了,我不该偷偷在苏昌的被里撒……我不是人,不是东西!”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瞠目结舌。 许杰将刀猛地一丢,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边道:“我缺德,我真不是东西,我文试的时候,趁着校尉不备,还抄了刘文的题……我……校尉,你高抬贵手,就饶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 陈凯之真是……醉了。 而许杰依旧战战兢兢的忙道:“校尉大人,不是有句话叫坦白从宽吗?我要揭发,我要揭发,杨光几个也不是好东西,文试抄袭,他们也有份!” 一个惊天的考试作弊大案,就这么浮出了水面。 陈凯之顿时龇牙:“从今日起,每日抄五遍三字经,抄不出来,不许睡觉!” 许杰反而如蒙大赦,其实现在,在这山上,不少丘八对陈凯之已生出了天然的敬畏之心,陈凯之恩威并施,平时生活上对丘八们极为关照,可一旦牵涉到了操练和授课,便绝不容情了,现在只是抄写三字经,许杰反而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 陈凯之蹦起了脸,道“提起你的刀来。” 还来? 许杰先是一怔,可是在陈凯之的瞪视下,他最后还是只好可怜巴巴地抬起了刀。 陈凯之便道:“用尽全力,朝我砍来。” “这……” 陈凯之更显严肃的正色道:“若是敢留半点气力,便让武先生军法处置了你,我数三下。” 还未开始数,许杰就豁出去了,大声道:“校尉,小心了!” 说罢,他双手将刀紧紧握住,狠狠地朝陈凯之斩去。 这刀的分量有十几斤重,乃是兵部所发的制式长刀,一般人拿起来,还真需费一些劲,好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许杰每日上山下山,下午几个时辰的体力操练,再加上丰富的营养,体力早已在不知觉间倍增了不知多少,他突然觉得,这刀其实并不沉重。 当狠狠朝陈凯之斩杀去的时候,那刀在半空划过了一道影子,迅猛无比。 陈凯之将他的起手式还有这刀的轨迹看了个真切,随即举起了他手中的高碳刀,银光一闪。 铿锵…… 一声清脆的响声,两柄刀在半空中相撞在了一起。 许杰突的觉得自己虎口一闷,整个手臂顿时感觉不再属于自己,随即,他感觉手里猛的一轻,手上那把原是十几斤重的刀,竟是硬生生的断裂为两截,刀头啪嗒落地。 顿时间,许杰的眼睛都直了,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后脊一阵发凉,自己手里的刀,虽是不堪,却颇为厚实,竟是直接的被斩断了。 却见陈凯之手中的高碳刀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损伤,看着目瞪口呆的许杰,陈凯之则是检查了一遍高碳刀,也惊讶于这刀的锋利以及硬度。 难怪这等炼钢之法,据称在上一世界十八世纪,号称可以秒杀同时代的所有金属,这高碳钢打制出来的兵器,可不就是神兵利器吗? 看了眼惊讶万分的许杰,陈凯之微微一笑,将刀收了,才道:“好了,你操练去吧,还有,请武先生来。” 许杰没敢继续逗留,连忙悻然而去。 没多久,那武子曦便被叫了来,陈凯之直接将那断刀和自己手中的刀交给武子曦看。 武子曦看了断刀的切口,随即又把玩了一阵这高碳刀,忍不住道:“这真是神兵利器,实是叹为观止,怎么,凯之从哪里寻来的这样神兵?” 他只以为陈凯之这刀是高价买来的神兵,陈凯之却是笑了笑道:“武先生,如果……这刀可以量产呢?” 武子曦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随即摇摇头:“老夫当年的时候,最爱收藏刀剑,什么样的刀剑不曾见过,有不少的重金求购的宝刀,怕也未必比得上此刀,这样的刀要锻造起来,只怕不易,没有匠人数月之功,靡费巨大的钱财……”他摇摇头:“这断无可能。” 陈凯之的笑容更灿烂了,道:“学生何必要欺蒙先生,这刀确实可以量产,不只如此,现在产量不高,一日却可以产出六七把,先生认为,用这样的刀来装配给勇士营,如何?” 武子曦顿时一呆,他忙又拿起手中的刀检视一番,方才道:“若真能如此,便是如虎添翼!” 陈凯之不禁反问了一句:“勇士营是虎吗?” 第三百九十二章:师叔上山 对于这个问题,武子曦沉吟不语。 陈凯之也是很汗颜。 虽然他很不想看低勇士营,可他知道,在没有通过检验之前,到底是猫是虎,他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眼下,自己和这些丘八们已成了命运共同体,可谓是休戚与共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努力。 武子曦凝视了陈凯之一眼,才道:“凯之,这样的神兵利器,实在非凡,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成虎的能耐,有了此刀,老夫也平添了几分信心。” 他随即露出一笑,接着道:“你真是一个总让人感觉惊讶的人啊,老夫在你身上看到了一股锐气!” “嗯?”陈凯之恭恭敬敬地道:“还请先生赐教,什么锐气?” 武子曦哂然一笑:“别人不敢尝试的事,你偏要尝试,别人不敢做的事,你偏要俯下身子去做,这样的人其实是最可怕的。只怕老夫觉得,你虽是现在日子安稳了下来,可始终有东西藏在你心底,令你不安,你在畏惧什么?” 陈凯之叹了口气,不是说武人的心最粗的吗?真没想到,这无意之间,武子曦竟是揭破了他的心事,是啊,他这般努力,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安全感,因为心里有了畏惧,所以他才会不断的想做得更好,希望巩固自己的地位,可随着水涨船高,这种不安全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反而更大了。 也许是两世为人,看透了人心,所以他不愿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别人,尤其是在这大陈,自己面见天子的时候,天子动辄一句喊杀,至今都令陈凯之的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 陈凯之笑了笑道:“因为对学生而言,人的命运该掌握在自己手里,任何人都不能凭着喜怒来决定学生的命运。” 武子曦凝眸,良久,一声叹息。 这句话,其实也说中了他的心事,当年的他,乃是不世名将,可谓是有权有势,可又如何呢,命运终究是在北燕国君王的手里,君王的一念之间,便让他自云端坠入地狱,家破人亡,永世不得超生。 没有人比武子曦更能理会这句话了,可能领略这些话的人,都是有故事的啊,而陈凯之的故事呢? 他看着陈凯之,不禁道:“你何故发出如此感慨?” 陈凯之只是默默摇头,笑了笑。 他抬眸,此时站在这半山腰上,脚下是层层的林海,天上的阳光普照,这光芒映射入陈凯之的眸里,这面如冠玉的少年,犹如美玉一般,散发着光辉。 陈凯之道:“其实,最重要的是,学生选定了一个方向,就会坚定不移的朝着这个方向去,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想,其实都不重要,越是看重别人的想法,最后只能依附在别人身上,最终成为别人的附庸。学生不甘心做人的附庸,学生希望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成果,固然来之不易,却都是学生亲自得来的。” 武子曦很认真地听着,眼眸却是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想要看透什么,却在这时,有人来报:“山下有个叫方先生的,请校尉下山一见。” 方先生…… 是吾才师叔? 陈凯之不禁一呆,心里很是惊讶。 从前吾才师叔不都是鬼鬼祟祟的来找自己的吗?可现在,这山下就是学宫啊,这么多人来来往往,根本无法隐藏他的行踪,吾才师叔实在……太大意了。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这个,陈凯之反而提心吊胆起来,若不是出了什么事,吾才师叔怎么可能如此的明目张胆呢? 陈凯之这样一想,心里越发的不安,便将这第一把高碳钢刀送至武先生手里,道:“先生,这第一把神兵利器,就赠给先生了!” 说着,就向武子曦告辞,带着穗穗不安,匆匆的下山去。 他走得很急,几乎是三步两步跃着台阶下山,等到了山门,却见山门之外,方吾才穿着一件汗衫,笔直地站在那里,在他的身后是一辆北海郡王府的马车,而他则面色平静地等待着。 陈凯之是一口气跑下来的,气喘吁吁的。 倒是方吾才,现在是越来越考究了,肤色也白皙了不少,这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他比之前要显得年轻了几岁。 陈凯之一看到方吾才,顿时面上有了几分忌讳地看了一眼方吾才身后的几个北海郡王府侍卫。 方吾才却是轻描淡写的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侍卫方才颔首,退开到远处境界。 等这些人离远了,陈凯之忙压低声音道:“师叔,出了什么事?” “什么出了什么事?”方吾才风淡云轻地训斥道:“你啊,凡事太急躁,老夫来见你,你却像天塌下来一样,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 “……” 此时,陈凯之见他又开始装,反而心里放松下来,看来……似乎没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事,否则吾才师叔不会如此愉快的。 陈凯之只好道:“师叔,若是北海郡王知道师叔来寻我,只怕……” 方吾才则是大喇喇地道:“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陈凯之骇然地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背着手道:“清早老夫来的时候,就说了要来见一见你。” “啊……”陈凯之惊愕地道:“那郡王殿下如何说?” 方吾才泰然自若地道:“他说好啊。” 陈凯之突然感觉这个世界疯了,忍不住道:“那么师叔找的是什么理由呢?那北海郡王如何就信师叔……” “没有理由!”方吾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陈凯之,带着几分训诉的口吻道:“你啊,还是太嫩了,若是老夫给他解释了理由,反而让人生疑,因为这世上,任何的理由都有破绽,你的理由越多,破绽就越多。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老夫什么都不必说,只跟他提一句,今日去学宫见见陈凯之,便再不多说一句了,他一定会想,老夫行事高深莫测,这样做,一定别有深意。而老夫来会你,如此的大张旗鼓,他反而不会有任何的疑心,虽然前些日子,有传闻说你和老夫乃是师叔侄,可越是这个时候,老夫这般来见你,才显得问心无愧,北海郡王殿下其实也是个多疑之人,对付这种多疑之人,不需跟他讲理由,来了便是,越是高深莫测,他越是佩服你。” “……”陈凯之突然觉得吾才师叔上辈子绝对是游戏里的刺客,这微操的水平,真是服了。 陈凯之皱眉道:“有人传播师叔与学生的关系,莫非是王府里的人?师叔得了那郡王的信任,那王府中的门客,心中嫉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师叔却要小心了。” 方吾才捋须,叹了口气道:“老夫就是为了这个来的,那殿下好糊弄,可时间久了,总还是不放心,狡兔三窟,老夫此来,就是为了留一条后路。” 陈凯之道:“师叔要留什么后路?” 方吾才淡淡道:“老夫在王府攒了一些钱财,需偷偷运来你这里,在你的山上存放,将来一旦有事,老夫也可可省心一些。” 陈凯之不得不说,这吾才师叔简直就是个财迷,天天就惦记着他的那么点儿财产,陈凯之也是醉了,其实他甚至忍不住在想,吾才师叔何必要冒这个风险,挣这点钱呢,学生好歹也有一些财富,大不了接你上山来颐养天年,也能保你一辈子无忧。 陈凯之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便问道:“师叔的钱财在哪里?可带来了吗?” “搬不动,需得慢慢来,只是提前先知会你一声,老夫这里有一份清单,你先看看,到时隔三差五的,老夫会托信得过的人送东西来,你一一清点,师叔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老夫的钱财,可都一一记录在案的,你这小子,可别想贪占老夫的棺材本!” 说话的功夫,方吾才瞪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心里想笑,师叔太天真了,难道不知道我陈凯之在金陵每月的花红有多少吗? 可当吾才师叔将一份清单送到陈凯之的手里时,陈凯之随手打开来看,却猛的如遭雷击,然后忍不住:“卧槽……”一声。 这清单看得陈凯之眼睛都直了,纹银十五万两,黄金三千二百十九两,鹿鸣先生《秋水寒山图》……擦,居然是鹿鸣先生的《秋水寒山图》,这可是大陈最有名的画师之一啊,而这幅画,更是他的得意之作,据说有人出七八万两银子求购而不可得。 还有……玉如意、珐琅彩的玉瓶,王毅之的《长青贴》,卧槽……这是真迹吗?若是真迹……又是无价之宝啊。 下头密密麻麻的,只看了一点开头,可陈凯之就已觉得自己要疯了,因为金银的数目已经让陈凯之叹为观止了,而这么多的宝物,大部分是市面上想要求购也不可得的。 大陈五百年,这些王公贵族的私藏,若非是家道中落,或者遭到了变故,谁会将这种宝贝拿出来卖? ………… 抱歉,今天老虎只能四更了,最近花了很多时间构思情节,已经写下这么多了,到了现在,剧情构思更费神了,最近的晚上都睡不着,满脑子的想剧情,到了白天才睡了个四、五小时,也因此令最近的更新晚了很多,今天实在是太累太累了,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第三百九十三章:选帝师(1更求月票) 陈凯之手中的这份清单的财富,在陈凯之看来,这估计已将北海郡王府搬了个半空,这可是堂堂一个北海郡王啊,如此多的宝物和金银,这才多少日子? 也难吾才怪师叔不太放心了。 换做是自己,这些财富也需藏起来才好。 陈凯之此时高山仰止一般地看着吾才师叔,此时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方吾才瞥了他一眼,觉得陈凯之的目光很是古怪,还以为陈凯之想打他的主意,咬牙切齿地道:“你休要打主意,这是师叔的棺材本。” 陈凯之也是醉了,却见他一脸狐疑的样子,只好道:“学生不敢。” “还有一事。”方吾才心安了一些,又开始捋须,似乎只要不谈钱,方吾才便能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淡淡地道:“那糜学候,已被郡王赶了出去。” 对糜学候,陈凯之一直就没什么好印象,陈凯之不由道:“恭喜师叔,师叔威武。” 适当的拍拍马屁还是很要紧的。 方吾才却是摇头道:“你就不懂了,其实要赶他走,何其容易,老夫早就可以请殿下将他赶走了,可你知道为何当初老夫要将他留在郡王府吗?因为人留在郡王府,他尚且还是可控的,总还可以掌握着他,他想要坏老夫好事,凡事总还要通过郡王,而郡王对老夫死心塌地,他能卷起什么风浪来?可现在不同了,他已经不再是郡王府的门客了,此时心中肯定不忿,这才是老夫最担心的事啊。他毕竟是学候,殿下也只能赶他走,只要他还是这个学候,又出了郡王府,一旦想要报复,事情可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方吾才目光一闪,又道:“据说皇帝要雇请一个老师?” 陈凯之没有多想,便道:“正是。” 方吾才眯着眼,目光幽幽:“这糜益,似乎有此打算,这是老夫打听来的,若是有人举荐他……朝廷未必不会同意。” 陈凯之的目光不禁一沉,这糜益一旦有机会能成为天子的恩师,将来可就不太好说了,怎么看,他们都算是仇人啊! 不过一般情况,按照规矩,皇帝要找老师,可不是找一个两个,这至少得一个班子,十来个人,有内阁学士,有翰林,当然也有请衍圣公府学爵的先例。 “谁会保举他?” 此时,方吾才又道:“礼部左侍郎乃是他当年在曲阜的同窗,二人都曾拜在同一先生座下学习,他走的,理应是此人的门路。” 陈凯之想了一下,道:“北海郡王,师叔那儿……” 方吾才叹了口气,道:“帝师的人选,北海郡王如何插得进手?何况老夫现在反而怕北海郡王去张扬,北海郡王一旦要去揭发糜益,就肯定会将事情全部抖落出来了。” 陈凯之诧异地道:“抖落出什么事?” 方吾才捏着胡须,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你与糜益勾结,想要害北海郡王的事!” 陈凯之先是一怔,旋即瞪大了眼睛。 卧槽!师叔你还真是什么故事都敢编啊! 陈凯之忍不住:“北海郡王真的信?” “你这就不懂了,这个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聪明人,这种人是不信的。一种是不聪明的人,你就算和他说,他也不懂。再有一种,便是北海郡王这般的,半吊子的聪明,他没什么天资,偏偏因为是郡王是宗室,见惯了尔虞我诈,所以也学到了四五分的聪明,凡事越深,越不可思议,越是合他的意,这等人,总觉得全天下人说的话,做的事,围在他的身边的,都带有目的和深意的,他既不聪明,又有半吊子城府,越是这种悚然听闻的事,他反而越是深信不疑。” 陈凯之深以为然的点头,觉得有些道理。 陈凯之以前其实挺鄙视这位师叔的,可陈凯之现在发现,自从自己来了这洛阳,吾才师叔当初进了东山郡王府,再次见面的时候,吾才师叔却越发的智商见长了。 虽然陈凯之有两世的经验,但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自己的这位师叔啊,在那段时间里,师叔定是在对摸透人心上落了不少功夫! 此时,陈凯之便道:“这么说来,是决不能让他成为帝师?” 方吾才道:“朝廷既然已经有意,肯定要进行遴选和讨论的,而此事,一定是经过礼部和翰林院的推举和甄选的,教导皇帝的师傅里,除了内阁大学士兼任,还有翰林官,这差不多有七八人,还有一两人,多是选择在野的大儒和高士,糜益的目标,理应就是在这里,往后朝廷的筳讲,你都要参加,这糜益是恨透了老夫的,为了免得他坏事,凯之,此人就交给你了。” 陈凯之叹了口气,心里想了想,觉得糜益若是真的有机会入宫,不但对师叔没有好处,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此刻,他的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出了那日,小皇帝可怖的口吻喊出要杀了自己的场面,若是身边再有这么一个人,使小皇帝耳濡目染,自己还能活吗? 陈凯之便道:“师叔放心。学生尽力而为。” 方吾才却是瞥了他一眼,像看笨蛋一样的看着他道:“你还不明白吗?这可不是尽力这样简单,此人是心腹大患,他不死,你我师侄二人,保准死在他的手里,好啦,老夫要回去弹琴了,你记下就是。” 说罢,他转身要走。 陈凯之却是眼眸一张,目光里全是惊异,师叔竟也会弹琴? 陈凯之不由道:“在金陵时,师叔不是不会弹琴的吗?” 方吾才轻飘飘的抛下了一句话:“别人用手弹琴,太俗,师叔用心弹,此大雅也!” 话落,他已登了车,而后徐徐而去。 陈凯之则是嘴角抽了抽,随后才怅然若失地看着方吾才的车架去远。 山上操练的事,已不劳陈凯之操心了,陈凯之渐渐开始按时去翰林院点卯。 既有了吾才师叔提醒,陈凯之对那糜益可谓严防死守。 果然,在待诏房里,陈凯之看到了一封诏书,这诏书乃是当日签发的,为天子选师,命被推举的诸人入宫莛讲。 陈凯之在这名单里,看到了糜益的名字,而推举的人果然是礼部左侍郎。 看过之后,陈凯之倒是不露声色,将诏书整理了,这时却听梁侍读道:“陈凯之。” 陈凯之抬眸看了梁侍读一眼,梁侍读对陈凯之是愈发冷淡了,不过陈凯之也懒得理他,好在他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所以也相安无事。 梁侍读捋须,脸色却很不好看,道:“后日便是莛讲,赵王殿下有交代,为陛下择选贤才,刻不容缓,命翰林院待诏房拟出题来,到时正好向这些贤才们请教,此事你来办吧。” 出题? 这出题本是梁侍读的职责,现在却交给他来做? 不过细细想来,被召为帝师人选的人,要嘛是朝中的高级学官,譬如几个入选的都是翰林的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要嘛就是地方上的大儒,这些人,没一个好招惹的。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若是题目出的太难,难倒了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这些人可统统都是上官,这等于是彻底将人得罪了。即便是一些大儒,也不是好惹的,毕竟这些人,都桃李满天下,得罪了人家,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人痛斥你,坏你名声呢? 可若是题目太容易,这就显得没有水平了,朝廷需要这些人分出高下,假若人人都能轻松回答,那还要你出题做什么? 所以……这梁侍读压根就不想出题,这才将这事推给他。 其实就是想让他来背这黑锅。 陈凯之抿了抿嘴,抬眸看了一眼这位上官,道:“下官不过是小小修撰,有什么资格出题呢?大人是在言笑吗?” 梁侍读捋须,却是道:“老夫要提携你嘛,你的题出的好,自然可以借此扬名,老夫年纪大了,宦海沉浮,早已不在乎功名了,倒不用出这个风头,何况你是状元出身,又是衍圣公府的学子,你来出题,再好不过了,不要说沮丧的话,凯之若是没有资格,老夫怕也没有资格。” 转眼之间,对自己如沐春风,若陈凯之是个啥都不懂的新翰林,多半还真以为侍读大人真要提携自己呢。 陈凯之只是讥诮地笑了笑:“大人倒是很关照下官。” “这是自然。”梁侍读扯出了点笑容道:“提携后进嘛,这题要赶紧出,可不能耽误,若是耽误了,只怕学士要怪罪,这是千钧重担。” 陈凯之心里想,得罪人的事你特么的推给我,还想忽悠我感激你,你真当我陈凯之是二啊? 当然,陈凯之知道现在是不能顶撞的,因为在这朝廷里,凡事都讲究论资排辈,梁侍读的资格比他老,辈分比他高,何况又是他的上官,别人陈凯之还可以扯皮几句,唯独对这位上官,绝对不能闹得面子上不好看。 否则,一个桀骜不驯的下官,即便再有人欣赏,也不会有人喜欢了,一旦被人加了一个狂妄的印记在身上,这辈子都洗不脱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脱胎换骨(2更求月票) 陈凯之怎么不明白梁侍读对自己没安好心,可正因为有这方面的考量,所以陈凯之也懒得去和这梁侍读争。 其实但凡是有过职场经验的人都清楚,某些倚老卖老的人是最令人厌恶的,这些人从来就喜欢把难做的事推给你做,然后还一副我这是为你着想,我这是提携你,你得感激我的态度。 这种人,陈凯之虽是厌恶,可觉得没什么必跟他争辩的,重要的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在心里笑了笑,暗暗想着:“真要我出题?好吧,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思虑片刻之后,他便朝梁侍读颔首点头,一脸认真地回应道:“是,下官尽力而为。” 梁侍读起初还生怕陈凯之不肯,这里头的玄妙,这陈凯之或许知道也未必,可现在看陈凯之竟一口答应下来,反而有些诧异,于是骤然高兴起来,看着陈凯之的双眸直发亮,笑呵呵的捋须。 他难得的露出了继续和蔼,道:“很好,好好的出题,老夫倒是很期待凯之的考题了。” 那就好啊,希望你到时候可别怪我,这都是你自己作的啊。 陈凯之含笑着坐下,距离出题还有两天,他倒是不急,正好这两日也不用整理诏书,索性清闲地坐在这喝喝茶,这梁侍读也很识趣,倒是没有拿什么杂事来打扰他。 这个时候,既然陈凯之答应下来了,估计梁侍读也不好意思来打搅他了,所以陈凯之也是轻松惬意的,没什么事做。 直到下值之后,陈凯之又回到了山中,经过上鱼村的校场的时候,便见那些丘八们,一个个**练得如死狗一般,身上大汗淋漓,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这个时代的军队,其实操练的时间并不多,一天能操练半个时辰已经不错了,甚至许多军营,是三天一操,五天一操,像是完全随着他们的心情来操练的。 究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古人不知道要炼出百炼精兵,需要刻苦的操练,根本原因在于……补给跟不上。 在这个物质贫乏的时代,朝廷养着上百万军马,这么多的军队,消耗是极惊人的,这些军马,每天能给他们提供三餐白米饭,就已算是禁军的标准了,一般的府兵,能有两顿黄米饭就算不错,这还不算上有地方的将军人浮于事,或是吃空饷、吃兵血所导致的种种问题,正常的情况之下,许多人是吃不饱的,或者是,永远都维持在半饱的状态。 而这种半饱的人,你让他们每天操练几个时辰?这几乎等于让人去死啊,只怕一天下来,便有三成人要昏厥,十天下来,近半数人都可能直接累死。 即便是三餐白米饭,也只算是吃饱而已,还远远谈不上营养丰盛,每天能操练半个时辰,便已算极难得了,因为人的营养跟不上这样体力的消耗。 陈凯之所知的羽林卫,差不多也就两天一操,一操一个时辰的水平,再多就真的不成了,非但不会带来战斗力的提升,反而会带来巨大地人员损耗。 在营养跟不上的情况下,过度劳累,操练只会适得其反,起不到一点强身健体的作用,更别指望练出精英的兵来。 勇士营现在是每日三操,早上沿着盘山路开始晨操,在跑了半个时辰之后,到了下午,便是一下午的队列或是进行一些战斗的操练,这午操的时间是最长的,足足两个半时辰,也就是五个小时,这对勇士营的丘八们来说,几乎是一次次脱胎换骨的熬练,到了傍晚,还会有一操,则是半个时辰。 这训练量,即便是比之其他的禁军,也是十倍以上,比京营的操练量,更是二十倍三十倍,而至于一些府兵,那就更不必提了,几乎形同于碾压,说是百倍也不为过。 这也是为什么陈凯之非要四处争取钱粮的原因,虽然勇士营只有三百多人,可是……特么的真的养不起啊,朝廷给的这些补给,其实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陈凯之自己只怕还要倒贴不少,可若是不争取,这个倒贴的数目就更多了,因为三百多人,每日至少要吃掉五百个鸡蛋,三十只鸡,一头羊,百来斤羊奶,还有一百多斤米,以及百来斤水果,这还只是日常的消耗,若是加上上午的文课,需要发放笔墨纸砚,每日墨和纸张的消耗就更不必提了。 正是因为这丰盛的肉食,方才能保障勇士营的丘八们在这些对体能的高消耗的操练中坚持下来。 当日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丘八们,此时显然已经焕然一新了,身子愈来愈的结实,个个显得精瘦,若是脱了衣服,甚至能看到那身上的肌肉盘根错节,从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现在却个个气力不小,龙精虎猛,最重要的还是精神面貌的改变。 每个人都是清一色的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样子,不再是从前那般无精打采,永远提不起劲来的萎靡之症。 陈凯之没有给他们丝毫胡思乱想的机会,从清早到晚上入眠之前,这些人除了集体组织起来操练、学习、吃饭,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的时间。 这种集体式的军事管理,显然令他们变得‘迟钝’了。 没错,是‘迟钝’了,渐渐的,他们开始没有了歪心思,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的,可每日枯燥到令人发指的操练,原先的兴趣爱好,渐渐的消磨了个干净,人开始从复杂变得简单和纯粹,如那杨光,从前他每日都在瞎捉摸,有了点钱,便想着找人和耍钱,没了钱,便想方设法去弄钱,和人一道坑蒙拐骗,心思复杂无比。 可现在,他每日清早按时起来,还未开始想东想西,便开始了晨跑,晨跑之后,累成了狗,心里便想着早餐,吃了早餐,吃饱喝足了,按理是饱暖思的时候,而上午的文课又开始,到了下午,又是操练,操练极为痛苦,苦不堪言,因此,足足一下午,除了在武子曦的监视下苦苦支持,心里所想的便是赶紧结束,想着自己肚子饿了,晚上一定要吃顿好的。 除了吃和睡,他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东西,过往散漫的生活,开始渐渐的变得遥远和陌生起来,竟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陈凯之看着木讷的众人,在这炙热的夏日里,此刻头顶着烈阳,在热气沸腾的大地上,重复枯燥地进行着几个动作,站直,跨步,手中长棍狠狠一齐刺出,接着在武子曦的命令之下,又收回棍去,接着继续站直,继续跨步…… 这几日操练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而武子曦对此,却是乐此不疲,在这些丘八们进行了一千次乃至上万次反复的刺杀操练之后,似乎还想将这操练继续下去。 虽是很简单,可显然是备受折磨的,而许杰和杨光等人,则也只如呆鹅一般,他们连不满的情绪也已没了,因为这种操练,让他们从起初的平静,变成了不满,再由不满,变成了抱怨,可抱怨了很多天之后,他们麻木了,已经懒得再抱怨。 因为抱怨也没有用呀,累得半死,还抱怨半天,整个越发累了,还不如好好的休息,省下力气来应付后面的操练。 陈凯之的唇边不由自主地勾起了笑意,笑吟吟地看着,很是满意,他背着手,陡然想起了,就在一个多月前,这些家伙还一个个在自己面前装大爷的样子,玛德,他们那时候还敢坑他的钱。 辛劳的时间总是过得慢的,终于熬到了吃饭的时候,可大家竟没有露出兴奋又期待的目光。 在他们来之前,陈凯之就坐在孔祠的正堂里,三百多个丘八们这才列队进来,各自安静地在自己的案子后跪坐下,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的样子,连骂的力气也已没了。 要知道,半个多月前,这群家伙还各种嬉笑怒骂呢,可现在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交头接耳,一个个只疲惫地跪坐着,默不作声。 紧接着,便是仆役们开始上菜和饭,今日是两人一条清蒸的鲈鱼,还有一块三两的羊肉,一个鸡蛋,外加一碗米饭,以及几乎已经看不到鸡肉的鸡汤,每人一个蒸饼,一个桃子。 人均下来,米饭和菜足有一斤之多。 饭香四溢,诱惑着味蕾,可每一个人都没有急着动筷子。 陈凯之此时在好整以暇地拿着一部自己从天人阁那默写下来的书校对,他坐在案头,徐徐地看着书,祠堂里则是鸦雀无声。 过了半响,陈凯之慢慢地放下了书,抬眸,看着三百多人,竟一个个闷不做声地看着自己。 这些人……越来越呆了。 陈凯之咳嗽一声,才道:“宪问篇!” 众人一听,条件反射地一齐唱喏:“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 “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子曰:……” 第三百九十五章:人挡杀人、佛挡杀佛(3更求月票) 没有出现一个错处,可见这些人背得熟练,毕竟这《论语》,乃是摸底考试时必考的内容,想敷衍都不成。 陈凯之认真地听完,便含笑道:“郑虎!” 那郑虎忙站了起来,很乖巧的朝陈凯之作揖行礼,现在的他,却不敢在陈凯之的面前放肆了。 现在这里谁不知道陈校尉的凶名?惹了陈校尉不高兴,陈校尉就有的是办法折腾你,比如……大半夜的把你拎出来到校场里去跑一夜。 陈凯之双眉轻轻一挑,极度认真地追问道:“何解?” 郑虎没有过多的迟疑,忙道:“宪问问圣人,什么事最为可耻,圣人回答说,国家有道,做官拿俸禄;国家无道,还做官拿俸禄,这就是可耻。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贪欲都没有的人,可以算做到仁了吧?圣人则回答说:这可以说是很难得的,但至于是不是做到了仁,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陈凯之,见陈凯之面上没有怒色,方才放松一些,接着徐徐地继续道:“这话的背后意思是,无道之君,无道之国,仁人志士理应远离;而想要做到‘仁’,单凭不好胜、自夸、怨恨、贪欲,却还远远不够,何谓仁,人在心也,绝不只是克制自己yuwang,便可成仁……” 陈凯之颔首点头,似乎还满意:“很好,那么……”他想了想,才沉吟出声:“你觉得我成仁了吗?” “……”郑虎顿时石化了。 校尉,你不是东西啊,你坑咱们兄弟上了山,每天累成狗,这倒也罢了,弟兄们现在对你又敬又怕的,你特么的还拿这个来考我? 真是要人命不见血的呀。 郑虎沉默了很久,皱了皱眉,才轻轻吐出话来:“没有!”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透着亮光:“为何?” 郑虎犹豫了一下,其实他很想拍一下马屁来着,只是这马屁……他下不去嘴啊。 于是像是撇出去的样子,他咬了咬牙道:“校尉没有成仁,待身边的人以严厉著称,性情多变且残暴。” 这一句话,可谓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不是东西啊,大家心里捶胸跌足,坑死大家了。现在更惨,山下不得,每日都是操练,稍有不规矩就是体罚,除了好吃好喝以外,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陈凯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却是随即道:“很好,待会儿吃完饭,去校场里跑十圈。” 郑虎刚刚操练回来,早已是身心俱疲了,一听到吃完饭要去跑十圈,顿时心塞得很,最后还是不服气地道:“校尉问我,我自然如实回答。” 陈凯之低头,轻描淡写地道:“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以后要谨记,校尉宽厚待人,知书达理,赏罚分明。” 郑虎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心里骂道:真是面皮够厚啊! 却又不敢违抗,因为他知道,在这山上,陈凯之有九百九十九种办法整他,反抗的后果,只会比在校场跑十圈更可怖。 他很明智地选择了不反抗,只好道:“是,卑下遵命。” “很好。”陈凯之笑了笑,他伸出手,抓起了筷子。 显然,现在一个人受了委屈,大家已经不会一起起哄了。 其实之所以大家没有和郑虎一样,跟着闹将起来,除了害怕惩罚,还有平时里对陈凯之敬畏之外,最重要的是,操练了一下午,大家伙儿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专等陈凯之动筷子呢。 他们一见陈凯之举起了筷子,顿时如释重负的样子,各自拿起筷子,窸窸窣窣的,纷纷开动。 每人一斤的米饭还有肉食、鸡蛋,再加上汤水、蒸饼,寻常人是极少有这样胃口的,可这些丘八们却吃得很香,可谓狼吞虎咽,几乎每一次吃饭,这一斤多的食物,都是风卷残云一般扫了干净。 这等饭量,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寻常人的两三个了。 正因为是大量的体力消耗,方才使他们的饭量巨增。 吃过了饭,接着便是歇一歇,开始闲聊,大多数时候,是陈凯之和他们讲授一些知识,在这个过程中,大量喝一点茶,陈凯之觉得喝茶对于这些丘八们来说是极重要的。 接着,丘八们便动身去校场跑几圈步,到山腰的一处清泉那儿洗浴一番之后,便疲惫不堪地去睡了。 陈凯之则没有这么早睡,他最近手上正忙着的十圈是,将天人阁的书抄写出来,为未来的图书馆做储备。 …… 时间匆匆而过,两日之后,虽是炎炎夏日,一场豪雨袭来,这一场暴雨却是暴露了山上排水的问题,许多地方,开始积起水洼。好在陈凯之对山的改造还算克制,保留了不少的林木,再加上飞鱼峰本就不陡峭,所以倒也不担心山体滑坡。 不过既然有了问题,就得去解决,陈凯之素来是行动派,接下来,这山中的排水系统,只怕就需改造一番了。 不过陈凯之今日有事,清早便带了油伞出门。 虽这是一场暴雨,那雨水倾盆而下,可陈凯之下山的时候,却还是看到丘八们一个个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校场那儿跑圈,因地面路滑,所以有人滑倒了,在这雨水和泥泞中挣扎,一个个狼狈不堪。 风雨无阻,这便是武子曦的意思,只要天上不是下刀子,操练就要继续。 不过今日的晨练,却不能在山路上跑了,路上太泥泞过于危险,容易发生危险,因而晨跑的地点,选为了校场。 看着这些家伙狼狈的样子,陈凯之却是撑着油伞,穿着他的官服,显得很斯文地徐徐沿着石阶下山。 他心里不禁想,这暴雨暴露的问题倒是不少,除了排水的问题,一些地方的路面也理应硬化,否则一场雨,泥泞个几天,于勇士营操练不便不说,也不美观。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凯之有钱,昨天夜里,金陵那儿来了书信,靠着盐的售卖渠道,荀家已经搭建起来的纺织工坊已经初具规模,接着,荀家的布匹开始和盐搭售,因为盐卖得火,盐商们疯了似的求购,而这精盐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因此盐商们是有求于荀家,荀家已下了规定,采取了配额供货制。 想要盐,好,你要多少盐,就得进多少布,你只想要盐不要布?那么抱歉了,没货。 那些盐商固然抱怨了一阵,都觉得荀家苛刻。 可精盐的买卖实在是紧俏,若是自己不进货,这货就卖别人了,到时对面的铺子里卖精盐,自己的铺子里莫非还卖粗盐不成?这买卖还要不要做? 于是固然是有诸多抱怨,可绝大多数人却不得不接受。 这就使得荀家的布坊几乎是生产多少,便可以卖多少,根本不愁销路。 更可怕的是,这些盐商们手里有了这么多布匹,难道任其烂在手里?这可不成啊,各地的盐商,哪一个不是神通广大的人?有的人索性自己开设了布铺,直接兜售荀家的布,也有的找关系,卖给各家的布店。 市面上突然多了如此多的货,自然导致了布匹价格的暴跌,不少的布商只好降价,可价格一降,荀家倒是无所谓,反正人家主要买的是精盐,布匹只是搭售而已,这些盐商们就算是拿出比成本价还低的价格卖出布去也无所谓,因为他们在布匹那儿,只要收回八成的本钱,可精盐那儿,却可以获得几成的利润,布匹亏了本,又有什么妨碍呢? 可其他的布商不成啊,一旦亏本甩卖,卖一匹,就是亏一笔,可若是不降价,自己的布又无人问津。 如此一来,大量的布坊难以为继,不得不倒闭,荀家便趁此机会,开始大规模的收购布坊,雇佣那些失去了生计的织工,整个江南的布匹买卖,重新进行了洗牌。 于是在短短时间里,荀家布坊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成为了布匹业不容小觑的巨头之一。 这就导致,陈凯之的分红,也随之水涨船高,一个月下来,竟已超过了十几万两银子。 这是何其大的数目啊,连陈凯之都为之咋舌,说它是暴利中的暴利也不为过了。 而真正可喜的还不是这些。 可喜之处在于,陈凯之这个新的商业模式成功了,今日靠着精盐的商业脉络可以轻松的在布匹行业一跃而起,那么明日,这个模式继续复制,还可以染指许多的行业。 这颇有一些像是后世某个聊天软件的模式,因为有了这个交友平台,便可以借助着平台的渠道推广它的音乐、游戏,可谓无往不利,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精盐的平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配额搭售的方法,简直就是商业中的bug啊,非要好好利用不可。 不过即使如此,陈凯之却不敢大意,这世界上哪真有一帆风顺的事,这固然是成功了,可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会开始出现。 他一路下山,一路心里想着心事,关乎于生意上的事,他必须进行一次长远的谋划才好。 第三百九十六章:主动请缨(4更求月票) 配额销售能带来巨大的好处,可隐患也是不小的,这极容易带来不思进取,反正不管布匹的质地如何,都不用担心那些盐商敢不进货,最终的结果就是名声狼藉。 除此之外,便是原有的那些纺织业所带来的问题,随着荀家布匹大规模的进入市场,势必会导致原有的许多布行难以为继,许多人遭受巨大的损失,这些人……难道当真会乖乖认输,将这巨大的市场拱手相让吗? 那些小买卖人,或许会的,陈凯之甚至认为绝大多数人都会乖乖认输,可有些人,却是未必,哪一个买卖能做大的人,其背后是没有后台的?这些人就这般心甘情愿的服输? 不会的,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争取市场,甚至做出很多无法预料的事情。 现在还是纺织业,若是日后,继续复制这个模式,那么对于许多行业的冲击都是巨大的,那么带来的问题就是,迟早有一天,会有麻烦上门。 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那些商人,甚至是靠这些维持家业的人,肯定会不顾一切的搞破坏。 所以陈凯之自知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他修了一封书信回金陵,想尽办法的将这些影响力降到最低。 陈凯之到了山下,今日不能骑马,只好让人预备了车。 坐在车上,陈凯之趁机打了个盹儿,没多久,翰林院便到了,陈凯之先去了点卯。 那梁侍读在待诏房早就等得急了,第一眼看到陈凯之,便板着脸,正色道:“陈修撰,老夫让你出题,为何到现在,你这题还未交上来给老夫过目,难道你根本没出题?”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又好像生怕陈凯之索性摆烂,最后又将皮球踢到自己头上,又忙道:“老夫可是和诸学士们打了包票的,说这个题由你来出,一定不会出什么纰漏的,你呀你,平时看你还算稳重,可怎么今日却这般的敷衍,这样的小事都做不了吗?” 言外之意是,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了,都已经上报了上去,到时候出了任何责任,都是你陈凯之的事,和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而且这也关系到你陈凯之的名誉呢,你这样敷衍,懒散,以后怎么在人前做事做人? 陈凯之心里不禁冷笑了一下,面色有些冷,却道:“题太难出了。下官苦思冥想,暂时还没有结果。” 梁侍读先是一惊,而后才回过神来,接着冷笑起来。 “这就是你的事了,今日就是筳讲,你自己去解释吧。” 他心里有些恼怒,觉得陈凯之不将自己交代的事放在心上。更觉得陈凯之一定是以为攀附上了陈公,所以对自己不客气了。 官场上的大忌,反而是下属越是级和上司有沟通的渠道,梁侍读心里不禁想,这岂不是将本官架空起来了吗? 因为他非常的不悦,所以面色也是隐隐的有些变了,沉得可以滴出黑色的墨汁来。 陈凯之见状,却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对他道:“噢,下官的事,下官自然自己负责。” 梁侍读依旧阴沉着脸,却默不作声,显然是被气坏了,一张脸黑得不见其他颜色。 等到宫中那边来了宦官,待诏房的人方才动身,众翰林一起至宣礼殿。 小皇帝和太后已是到了,内阁和礼部的官员也都抵达,除此之外,便是十几个候选的人选。 陈凯之徐步入殿,瞬间便感受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朝在自己的身上,他下意识地回眸往一个方向看去,才发现这目光的主人正是糜益。 今日看到这糜益,样貌气息都令陈凯之感觉苍老了一些,却见他勉强显得打起精神的样子。 也只是一眼,陈凯之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的官职很低,便站在了靠后的位置,接着随众人一起行了礼,待太后说了平身,这才重新抬头。 那小皇帝正经地坐着,头戴着一个极小的通天冠,却嘟着一张小嘴,显得很不乐意。 这个年龄的孩子,又被人天天哄着,自然也就不免朝着熊孩子的方向发展,他摆着一副臭脸,似乎对什么都不满意,眼睛扫到了陈凯之的时候,目光很快就移开了,似乎早对陈凯之没有了印象。 陈凯之不由在心里想,上一次,他随口就说要杀死自己,转过头,才几日的功夫,就已经不认得了,小孩儿的随性,反而是最使人觉得恐怖的。 太后端庄优雅地坐着,隔着珠帘扫视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赵王的身上,才徐徐开口:“赵王……” 那赵王陈贽敬便出班道:“在。” 太后在珠帘后,淡淡道:“你来宣读吧。” 陈贽敬颔首:“遵旨。” 说罢,他取了一份宦官送来的诏书,咳嗽一声才道:“诏曰:朕年在幼冲,克继先皇帝大统,人心存疑,朕念祖宗社稷,正当继先皇考之志,御宇天下,宾服四海;朕闻,欲先大治,唯君圣臣贤,而天子圣明,在于教,亦在于德也,今召四方有德之人,择选嘉木……” 冗长的诏令,枯燥无味,听得陈凯之昏昏欲睡。 这诏书是以皇帝的口气发出来的,可是这里的人都很清楚,这是翰林待诏房的手笔,像这等制式的诏书,陈凯之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好不容易捱到陈贽敬落下话音:“请诸位先生出班。” 十几个先生便徐徐出班,都朝太后和天子的方向长长作揖。 陈贽敬笑吟吟地道:“诸公是四海有德之人,今请诸公来朝,便是为了择选出太子之师,诸公,只怕朝廷要冒昧考教了。” 这些人都是在野之人,并不是官,天子的老师有三种,一种的内阁大臣,因为他们有一个兼职,要嘛是太师,便是太傅,本就负有教导天子的责任。 而第二种则是翰林,翰林官会有专门的侍讲、侍读,负责给皇帝讲课。 第三种,就是这种征辟的大儒了。 前两种毕竟都是兼职,除了教太子读书,也有翰林的职责。 唯有这些大儒,则是名副其实的专职教授天子的,因此挑选起来就比较严格了。 众人纷纷应诺道:“遵旨。” 陈贽敬的眼眸瞥了众人一眼,才又道:“既如此,就请翰林出题吧,这题不但诸位先生来答,也请翰林诸侍学、侍学以及学士们来答。” 此时,那梁侍读站出来道:“殿下,下官奉旨出题,只是修撰陈凯之,主动请缨,想要出题,下关念其文名天下,是以恳请了诸学士的恩准。” 陈凯之出题…… 一个小小的修撰来出题? 许多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诧异之色。 这显然是有些犯规矩的啊。 而且,听这梁侍读的口气,这陈凯之竟是主动请缨?这……这陈凯之的脸皮也实在太厚了点吧?一点也不谦虚啊,简直有些目中无人的样子,小小年纪,便想考大儒,这样的做法,让人不禁觉得陈凯之这是骄傲上天了。 虽然有些人心里不满,但都没有做声,只是目光怪异地看向陈凯之。 被各色目光注目着,陈凯之依旧淡定自若地站着,面容平静,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那些带着点贬义的目光似的。 主动请缨四个字,显然是极有争议的。 说穿了,这梁侍读既推卸了责任,又好像出题的事是巨大的荣耀一般,而他陈凯之跑来想要来抢,他是个宽厚的人,便将这个机会让给了陈凯之。 陈凯之心里则是想笑,其实这种套路,他见得太多了。 此时,陈凯之倒是徐徐出来,那赵王陈贽敬看了陈凯之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既然陈修撰想要出题,那么就让陈修撰来出题,又有何妨?” 陈凯之道:“那么下官却之不恭了。” 正说着,却有人道:“太后,陛下,殿下……” 此时,那糜益站了出来,道:“臣有事要奏。” 这糜益突的站出来,就令人更感意外了,谁也想不到,这么一场考教,居然还一波三折。 糜益瞥了陈凯之一眼,显得神情严重。 不知为什么,他自遇到了陈凯之,便觉得自己不知倒了什么霉,诸事都不顺,虽然被北海郡王赶了出来,可糜益还是不服啊。 他想不到,自己对北海郡王如此的忠心耿耿,可是换来的,却是北海郡王这般的对待,当那北海郡王一拳将他打翻在地的时候,他心里便涌出了一股滔天的仇恨,他恨北海郡王,恨方吾才,也恨陈凯之。 这种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心情,让糜益悲愤无比。 此番他想尽办法,请人来推举自己,就是奔着这帝师来的,只要当真有机会,能够时刻见到小皇帝,那北海郡王又如何,陈凯之又如何,方吾才又如何?迟早……自己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可糜益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陈凯之来出题,不对……不对劲啊…… 他有点心里发虚,实在是自遇到了陈凯之,倒霉到有些怕了。8) 第三百九十七章:天厌之(5更求月票) 糜益每每想到自己被北海郡王打了,想到甚至被赶出了北海郡王府,心里就感到莫大的侮辱和不甘。 对于糜益来说,这一次考教,实在太重要了。 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是他出人头地的希望啊。 可陈凯之与他的关系是仇人,他又怎么愿意让陈凯之出题? 于是他恳求地看向赵王,一副很是不解的样子说道:“陈凯之乃是学子,如何可以出题呢?这似乎有些不妥呢?” 陈贽敬笑了笑,一双明亮如雪的眼眸看向陈凯之,目光里也带着淡淡的质疑之色。 陈凯之不急不躁,只是平静地作揖道:“既如此,那么就恳请殿下另请高明。” 我不干了。 有谁愿意干,就请谁吧,我可不稀罕做这类的事! 当然,不稀罕只是陈凯之在心里想想,可不能真的说出来,因此语罢,他淡定自若,没一点不喜之色。 可在场的人却有些讶异了,因为这里人都不笨,谁都不想出题啊。 谁不知道,这个可是烫手的山芋呢,自然没谁愿意接这样的事干,可这不是你陈凯之自己主动请缨的吗?现在怎么就不愿意了呢?人家只是质疑一下,就闹脾气了? 不过众人细细想来,也觉得这是正常的,人家接了这个活,却是被人质疑,谁愿意受这种气? 陈贽敬见在场没人吱声,目光微转,笑意盈盈地看向糜益,淡淡说道:“本王前几日还夸奖过陈凯之,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让他来出题,也没什么不好。” 糜益本想说自己和陈凯之不对付,可细细一想,若是纠缠不清,就越可能惹出争议,这帝师的人选,最怕惹出争议的,心里无可奈何,于是只好忐忑的点点头。 只能这样了,不然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只能祈求老天,陈凯之不会故意刁难他。 他看了陈凯之一眼,却见陈凯之别有深意地朝自己看来。 糜益迎上这目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颤,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这家伙……莫非又有什么阴谋吗? 刚在祈求老天帮自己,现在恐怖是…… 此时,陈凯之则笑道:“既是学生出题,那么学生倒是第一个想请教糜先生。” 本来出题,是一个题,大家一起答的。谁料到陈凯之居然第一个就要单独考糜益。 糜益心里一咯噔,果然还是来了,若是陈凯之给他出的题,他答不出,就算后面统考的题,他作了出来,只怕也给了人极坏的印象,糜益不禁暗恨,这陈凯之还真是不坑死他不罢休啊。 可细细一想,在这庙堂之上,所谓的题,无非是四书五经而已,这陈凯之,还能考什么呢? 而他,出自经学世家,再怎样,也不可能被陈凯之这小子所难倒吧。 心里总算有浮出了几分底气,于是他心里冷笑,陈凯之莫非你觉得我这个学候当真是捡来的?可笑呀,居然敢这样挑衅他。 这家伙羞辱自己过甚,自己与他不共戴天啊。 他气得身体发颤,心里一股怒火顿时是烧了起来,他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神色冷漠道:“这只怕不合规矩。” 陈凯之摇摇头道:“既是考教,何况关系到了帝师的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太后、陛下以及赵王殿下抬爱下官,下官自当尽职尽责,怎么,糜先生似乎不敢答?” 其实所有人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便是……今日乃是筳讲,筳讲就意味着,在这里,任何人都是口无遮拦的。 在陈凯之看来,糜益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今日非要破坏了糜益不可。 陈凯之虽跟他真正面对面交手不多,可他就是感受到此人心思极深,而且他与自己早结下了粱子,若是他当了帝师,那自己以后的路恐怕格外艰辛。 不是他不厚道,而是糜益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处处算计他,陷害他。 现在小皇帝什么都不懂,若是糜益在小皇帝面前挑拨什么,那自己肯定是没翻身的机会了。 糜益则是皱眉,即便心里万分不悦,这时却不敢冷笑,生怕给人一个坏印象。 他仔细一想,却又好像智珠在握的样子,从容道:“既如此,就请出题吧。” 陈凯之这出格的举动,其实并没有引来大家的反感,在这里的人,除了太后、陛下以及赵王,无论是在职还是在野之人,无一不是饱学之士,现在陈凯之先行考教,反而让人生出了好奇之心。 糜先生毕竟是学候,学问肯定是扎实的,这陈凯之出题,如何能难倒他呢? 难……只怕真有一点难,这里是宫中,这就意味着,陈凯之的题不会过于出格,而以糜先生这衍圣公府学候的水平,料来不会有什么压力。 陈凯之笑着,他的笑,使糜益心里生出警惕。 却见陈凯之徐徐道:“前几日,我与梁侍读在讨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争论极大,今日还请糜先生为下官解惑!敢问……糜先生,孔圣人,可见过南子吗?” “……” 嗡嗡…… 梁侍读本来觉得自己终于完美的甩了锅,心里颇为轻松愉悦的,他捋着须,全程都是笑吟吟的样子,可陈凯之的这句话,却令梁侍读犹如在云端之上,突然的掉下地面,他心头猛地一惊,竟是两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卧槽啊…… 陈凯之,你特么的是疯了! 你……你…… 梁侍读整个人如烂泥一般,竟是一时爬不起来,他脸色铁青,嚅嗫着嘴,想要矢口否认。 这家伙,竟说前几日和自己讨论过孔圣人见没见过南子? 畜生啊,真是畜生啊…… 梁侍读感觉自己欲哭无泪,原本以为占了陈凯之一点小小的便宜,谁料……竟反被这家伙往死里坑了啊。 这话不但吓着梁侍读,也令殿中顿时哗然一片,谁也不曾想到,这陈凯之竟是离经叛道如此。 孔圣人见南子,这句话可是有出处的,出自《论语·雍也》中一段话的开头。说是孔圣人周游列国期间来到卫国。当时卫国实际的掌权者是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南子妖媚,名声不好,不过她仰慕孔子的能力和品德,知道孔子来了便很恭敬地请孔子去与她会见。于是就有了“子见南子”这一段。 可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南子这个人,是出了名的dang妇,她的名声,早就名动天下,据说有不少人都和这南子有一腿。 于是乎,孔子去见了南子,可在见面的过程中,谈过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只有天知道。 于是孔子的弟子子路知道后,便忍不住责问自己的恩师,孔子的回答则是怒气冲冲的说:“天厌之,天厌之!” 这六个字的意思其实就是赌咒发誓,无非是特么我若是和南子有什么,便天打雷劈,便万箭穿心,便死无葬身之地,便不得好死! 如此一来,《论语·雍也》这里的一小段记录,就有些尴尬了,因为孔圣人是何人,他那时为人师表,弟子们记录下来关乎于他的言行,从未有过关于孔圣人激动情绪的描写,可这一次,天厌之、天厌之六个字,就显得有那么点儿……过份了。 孔圣人乃是礼教的化身,说他是圣人也为过,一个圣人,怎么会突然如此激动呢? 自衍圣公府建立之后,关于孔子见南子的讨论,已经偃旗息鼓,究其原因,就在于衍圣公府不再允许讨论关于南子的内容,因为无论如何解释,这个嫌疑都是洗不清的,既然如此,那么就索性不讨论。 于是乎,子见南子四字,渐渐开始变成了禁忌,你私下里说一说也就罢了,可陈凯之这家伙,居然在这天子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了孔子见南子,而且还拿这个来向人请教,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作为被陈凯之附带祸害之人的梁侍读,直觉得头晕目眩。 坑啊,他只是甩个锅给陈凯之而已,哪里想到陈凯之这家伙…… 他嘴唇颤抖着,终于,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喊道:“下……下官……下官……绝没有和陈凯之讨论过此事,若如此,则……天厌之!” 又是一个天厌之。 所有人在震撼之余,都忍不住看向了梁侍读,见他趴在地上,面上如死人一般的可怖,浑身瑟瑟发抖。 他抵死不承认,陈凯之似乎也没有一口咬定,只是朝梁侍读笑了笑。 可陈凯之没有和他争吵,并不代表,大家相信梁侍读没有和陈凯之讨论过啊。 事实的真相,傻子都能脑补的出来,一定是这梁侍读跑去找陈凯之讨论这件事,而陈凯之毕竟只是一个少年郎,此等男nv之事,怕是理解不深,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不知道这其中的禁忌,他不知道,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在这里提出来,否则…… 一个修撰,哪里有这个胆子说出这个问题啊。 这就好像,一个老不羞的东西当着孩子面前讨论某些不可描述的事,小孩子不懂事,觉得新鲜,便跑去询问别人了。8) 第三百九十八章:请罪(1更求月票) 于是大家一脸无语地看着梁侍读,目光里透着淡淡的鄙夷之色。 而梁侍读觉得自己要晕倒过去,从这种种的眼神来看,他这天厌之的诅咒,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众人好像更相信陈凯之的话,这顿时让他老脸一抽,有些不知所措了。 一个翰林,跟人研究孔子见南子,陈凯之一个少年郎,无知倒也罢了,据说他确实并未娶妻,应当对此还是懵懂的年纪,少年人不懂,倒也说得过去,可你梁侍读跟人研究这个,意义就不同了。 这种话题深入下的探讨,十之八九,是带着某种不可描述的心思去的,否则,何须去研究? 这时代,确实有一群猥琐的读书人,有特殊的癖好,可拿圣人来满足自己的癖好,于一个翰林,一个侍读,一个如梁侍读这样的人而言,不但不合适,而且让人厌恶。 这口味真是让人恶心呀。 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圣人门下的啊,即便是赵王,所接受的也是四书五经的教育。 于是转念之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怒目看着梁侍读。 梁侍读张大了口,脸色苍白至极,此刻他百口莫辩,可再如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也不得不为自己争辩,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天地君亲师,说穿了,就是这个世上,除了天地之外,一个读书人是有三样东西不能诋毁的,一个是君王一个父母一个是恩师,偏偏圣人是所有人的老师,你梁侍读私下里和人讨论这个,你眼里还有圣人吗? 这样的人用品性败坏也不为过。 梁侍读的心在发颤,有种想抽打陈凯之的冲动,可即便此刻心里再气愤,他也不能鲁莽,而是连忙解释起来:“真……真没有,这陈凯之口无遮拦,下官……下官绝没有和他讨论过此事,下官恪守本份……他……他要害我……” 梁侍读欲哭无泪,这时候他后悔了,若是知道陈凯之会出这样的题,他便是打断了自己的腿,挑了自己筋骨,也绝不敢把锅甩给陈凯之啊。 很显然,陈凯之这是故意为之的,陈凯之对他不满,所以故意来整他,他嘴角发颤,很是委屈的喊着。 “这是陈凯之要害我,他……” 而此时此刻,已有人震怒了。 别人还好,大多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看,毕竟一个老不羞,惹了这么一个笑话,至多……也只是一个趣闻罢了。 可问题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心宽到能将这种事情当笑话来看待。 比如翰林院的主官,官拜翰林大学士的吴瀚。 吴瀚主掌翰林大学士,现在却惹出这么一个巨大的丑闻,一个侍读,当殿说出子见南子,而原因却来自于另一个翰林侍读的讨论,他已是勃然大怒,心里怒火滚滚。 在他看来,这等于是当着天子、太后,乃至于天下人的面,说他这个翰林大学士形同虚设,藏污纳垢啊。 他的脸色渐变,而后越发铁青,这梁侍读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他更是火冒三丈。 真是岂有此理! 被人揭穿了这样的事,这陈凯之尚可以说是不知者不罪,你梁侍读在翰林院这么多年,眼下都已儿孙满堂了,难道还想装傻?到了现在,却还想要抵死不认,这是罪加一等! 吴瀚双眸瞪得犹如铜铃一般大,直直地看着梁侍读,嘴角隐隐抽了抽后,厉声道:“梁超!” 梁侍读打了个寒颤,吴大学士直呼他的名字,已是不客气,他的心瞬间咯噔跳了下,这下问题……更严重了啊。 此时,吴瀚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不是,陈凯之故意要害你?” 梁侍读像是抓住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连忙拼命点头,很是无辜地说道:“是,是……大人明鉴,诸公明鉴……陛下圣明,太后娘娘……” 吴瀚冷笑,其实此前对于梁侍读的印象,吴瀚是一直觉得不错的,正因为不错,所以才让他去主持待诏房,待诏房毕竟是经常要接触到宫中和内阁的地方,所以在待诏房的翰林们,言行需格外的谨慎,可现在…… 吴瀚阴沉着一张脸,质问道:“你这么说来,陈修撰为了污蔑你,在这天子殿里口无遮拦,连这样的话也都敢说?” 梁侍读本寄以着吴瀚会维护他,可此时听到吴瀚的话,顿时又是一颤。 他目中掠过了无以伦比的惊恐,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根本无法解释的问题。 想想看,陈凯之为了害他,在这里说出子见南子,难道陈凯之不会受到影响吗?二人还不至于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吧,总不需来同归于尽吧,若是陈凯之知道此事的严重,怎么敢拿自己的前途来跟你梁侍读一起跳下万丈深渊呢? 既然如此,唯一的解释就是,陈凯之真的不知,被梁侍读叫去研究了一通,这小子不谙男女之事,觉得梁侍读没有解释清楚,心里存着疑惑,所以才……跑来请教糜益了? 这一请教,一个翰林院龌蹉的事便暴露出来。 很傻很天真的陈凯之,此刻想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我……我……”梁侍读感觉自己要疯了,头皮发麻,整个人也是害怕得脸色发白,嘴角哆嗦着道:“下官平时一直谨慎的啊,从未有过过失,恳请……” “谨慎?世上欺世盗名,表面谨慎,背后欺世盗名的人还少吗?”吴瀚毫不客气地怒骂梁侍读。 梁侍读已经无法解释了,他哆嗦着嘴皮子,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放空,好像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似乎现在越描越黑了呀。 吴瀚的心里叹了口气,目光又落向陈凯之,眼里颇有几分你这小子年纪这么大了,此等事也不知的意味? 当然,可能陈凯之是真不知道的,因为确实没有听说过陈凯之什么沾花惹草的事,于是吴瀚出班,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陛下,娘娘,老臣忝为翰林大学士,本当为君分忧,上报天子,下治诸翰林,孰料老臣尸位素餐,疏于防范,竟使待诏房中藏污纳垢,老臣万死之罪,还望陛下、娘娘恕罪!” 道歉,认错,拜倒! 标准化的流程。 对于吴瀚来说,他必须要请罪,否则这场火就要波及到自己了。 可吴瀚的请罪,对于梁侍读来说,却不啻是一场天雷降下,连大学士都请罪了,自己还抵死不认吗?再不认,就是死路一条了啊。 可他能认吗?不能认啊,认了,就是一辈子蒙羞,一身的名誉尽毁,这怎么能认? 那小皇帝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紧张严肃气氛吓着了,木讷着看着群臣。 群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此时,众人不禁将焦点看向梁侍读,却见梁侍读一脸苍白如纸,却是装聋作哑的样子。 背后人诽谤先师,被人无意揭发了出来,连自己上官都请罪了,他呢,却还死不认错,这样的人…… 这时候,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摇头。 便是梁侍读平时相交甚密之人,也忍不住生出了鄙夷之心。 “陛下,娘娘……” 这时,又有人站了出来,出来的乃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文盛,文盛管辖着待诏房和录书存科等事务,算是梁侍读的顶头上司,现在大学士尚且请罪,他作为梁侍读的顶头上司,又怎么还能装作不知道呢? 他此时心里痛骂梁侍读这老东西不知廉耻,又心里骂陈凯之这家伙太傻太天真,却不得不出班道:“臣负责待诏之事,疏于管教,万死!” 一个个翰林院的上官们,不得不站出来请罪。 梁侍读却还是咬着牙,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了,打死不能认! 若是认了,后半生就完蛋了,他不能认。 太后透过珠帘,看着这殿中的场景,这事情发生有些突然,令她始料未及,不禁哑然,可随即,她心里也不禁勃然大怒,陈凯之……这是多纯洁的孩子啊,这个老不知耻的东西,竟教陈凯之这些东西? 简直可恶至极…… 不过……今日乃是筳讲,筳讲大可以口无遮拦,所以太后心里虽觉得梁侍读可恨至极,却还是不得不按捺着心里的不悦,在这场面,为了陈凯之,她再气也不能说什么。 有什么事,那也得等筳讲之后再说啊!所以她微眯着眼眸,忍下了眼中的怒气,徐徐道:“此事你们翰林院自行处置吧。” 吴瀚和文盛二人,心里已经暴怒,好你个姓梁的,我们都请了罪,你一个小小侍读,竟是还装作没事人一般,看你死鸭子嘴硬到何时。 事情是你惹出来的,现在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这人品更坏了,简直无耻到极点了! 他们心里狂怒,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道:“臣遵懿旨。” “臣,有罪!”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众人朝着这个人看去,不正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陈凯之吗? 却见陈凯之一脸汗颜的样子,口里吐出清晰的四个字:“臣也万死!” 第三百九十九章:害人终害己(2更求月票) 此时,陈凯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开始认错了。 他毫不犹豫地道:“臣有万死之罪,万死莫恕。” 认错得很干脆。 所谓不知者不怪,其实就算是一知半解,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年轻就是资本嘛,对于少年人,大家总能在这种事上表现出一点宽容。 所以他认错了,请罪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而这…… 却等于是压垮梁侍读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整个翰林院,都老老实实的该认错的认错,该请罪的请罪,从梁侍读的佐官,再到梁侍读的上司,最后是梁侍读上司的上司,全都认错请罪。 而梁侍读呢…… 他竟是无动于衷,完全是一副委屈,受了冤枉的神色,嘴角微微嗫嚅着,还想为自己辩解,然而他动了动嘴角,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方才整个大殿哗然不已,此刻已变得无比安静下来,静得可闻针落。 当陈凯之一句万死的时候,梁侍读已经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天坑啊,这种事,最可笑的问题在于,谁都可以认错,唯独他不能认错,陈凯之谈了子见南子,这叫傻,不傻,他怎么跑来这种场合请教呢?本着治病救人的精神,陈凯之……其实还是可以挽救的。 可梁侍读认错,其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是阴谋败露,因为没有人相信一个年过四旬,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的老油条会很傻很天真,更没人相信这是陈凯之故意陷害他,众人只会认为他很龌蹉,思想邪恶,现在这时东窗事发了,他完全属于众人敌对的范畴。 梁侍读心里又气又悲,轰然拜倒,眼睛红肿,哽咽着道:“臣……是冤枉的!” 他喊冤的声音打破了大殿的安静。 “冤枉啊,臣真的冤枉,臣自忝为侍读,蒙太后和陛下厚爱,每日无不三省吾身,谨言慎行,这样的话,臣是万万不敢说的,臣……臣绝没有说过子见南子的话,这种事,怎么敢和人讨论?圣人……怎么会见南子……”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整个人颤抖着,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开始絮絮叨叨的解释。 “臣绝对没跟陈凯之谈论此事,若是有,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人一听他又提到这子见南子,还有这死不悔改的态度,殿中的空气又骤冷起来,众人越发冷漠地凝视着他,那一双双目光里,皆是透着鄙夷。 翰林大学士吴瀚气得捶胸跌足,喝道:“梁超,你还敢胡说!” “我……我没胡说……” 吴瀚气冲冲地道:“子见南子,出自《论语·雍也》,乃先师弟子们所修撰,难道说,《论语》错了,你哪里去了?” 开始还是被质疑人品,可现在,等同于是质疑水平了,一个侍读,竟连基本的学识素养都没有。 吴瀚一张脸沉得越发重了,微眯着眼眸注视着梁侍读,冷笑起来:“子见南子,这是确有其事,无奈何,似你这样的人,却将其当做是揭**私的事来谈,实是下作,诽谤先师,这是一个翰林该当做的事吗?” 他气得发颤,此刻却不能太过火,按耐住心里激动的情绪,徐徐道:“子见南子,此话意为:至圣先师去面见南子,子路不满先师和这样的人来往,先师便说:我所讨厌并且绝不往来的人,是违背天道的、连老天都厌恶的那种人。南子虽行为不检,却并没有违背天道,连老天爷都厌恶,自然,先师去见她,又有何妨?此句,正应了那一句君子坦荡荡的话,至圣先师心里坦荡,见了一个南子,却被尔这人拿来揣测先师的居心,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卧槽…… 大学士就是大学士啊。 陈凯之也是服了,这子见南子,居然还可以这样的理解? 不过……虽然是牵强了一些,不过勉强也能圆得过去的,这大学士的理论水平,还是极高的,什么地都能洗白。 那梁侍读轻轻抬首,忙道:“下官……下官……” “够了!”此时,珠帘后的太后再也忍不住的冷声道:“到此为止吧,今日,哀家本想择选出帝师,孰料竟闹出了这么一个争议,吴爱卿。” 吴瀚连忙从百官中出列。 “臣在。” 太后冷冷道:“这件事,你来处置,处置之后,报到哀家这儿来。” “是,臣遵旨。” 太后随即又道:“今日,看来是不宜继续考教了,帝师的人选,只怕要从长计议为好,赵王意下如何?” 太后这时,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啊,她本来就没多少兴趣给皇帝选择帝师。毕竟这等于是添加皇帝的羽翼,尤其是所请的大儒,无一不是衍圣公府的学爵,这些人,多多少少和衍圣公府有所联络,此等事,自然能拖就拖。 还真是想要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这陈凯之一句‘子见南子’,顿时再没人有心思将兴趣放在今日的考教上了,她虽也气恼梁侍读的可恶,但也适时的借机凤颜震怒,正好再将此事再拖延一二。 陈贽敬也知道,今日惹出这场风波,确实不宜继续讨论下去了,只好道:“娘娘所言甚是,只是不知何时再选?” 太后在珠帘之后,淡淡一笑道:“再看吧。” 她定下了基调,便不容陈贽敬继续费口舌下去,直接让宦官宣告退朝。 其实从一开始,陈凯之就知道,自己这一句子见南子题出来,今日的择选就算是砸了,不只如此,翰林院也必定再不会让他来出题。 为何? 太坑了啊,一个题就弄死了一个侍读,换做是谁,也不会再敢让陈凯之出题了啊。 可陈凯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陈凯之并非是讨厌出题,只是因为他深知,自己一个小小修撰,给这么多大儒和上官出题,这本身就是个天坑,回答对的人不会感激你,因为他们自觉得这是自己本身的水平高,难道因为自己水平高,答对了题,还会感激一个小小修撰吗? 可若是答不对,恼羞成怒的人,怎么会承认自己学识浅薄?少不得到时候要痛骂陈凯之了。 做官,最担心的就是得罪人,这也是为何这梁侍读会将这件事推卸到陈凯之身上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嘛…… 帝师的事继续拖延,糜益就慢慢等着吧;梁侍读更糟糕,他现在的处境凄惨得很,泥菩萨过河呢。 一箭双雕,堪称完美。 其实陈凯之懂不懂子见南子这四个字一点都不重要,当自己傻乎乎的当殿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所有人就只能默认陈凯之不懂了,因为除非是傻子,谁会在这种场合上拿这个问题出来问呢! 既然是个情商低的少年郎,自然也就不能过于苛责了。 陈凯之心情愉悦,可面上却是紧绷着脸,尼玛,得摆出一副悔过的态度啊,态度很重要,可千万不要学那梁侍读,死鸭子嘴硬,任何人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陈凯之心情还算很愉快地,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待诏房,梁侍读还未回来,于是坐定,陆续回来的翰林们和他相互点了点头,可其实大家心思都很复杂。 等陈凯之捡了一篇诏书看完,就见梁侍读气急败坏地回来了,脚刚踏进待诏房,梁侍读的目光便如电一般搜到了陈凯之,如果眼神是把刀,陈凯之的身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口子了。 这气氛自然是紧迫起来,整个待诏房的翰林,都是大气不敢出,显然大家都心知一场暴风骤雨就要到了。 梁侍读一见到陈凯之,可谓是怒火中烧,他冷盯着陈凯之,很是艰难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陈凯之,你竟如此卑鄙!” 陈凯之则是徐徐站起,很冷静地看着梁侍读,不徐不慢地道:“大人让下官出题,下官自然出题。”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都是你让我出题的,我只好出题呢,现在还来责怪我不成?当你把烫手山芋丢给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的处境和难处? “呵呵……”梁侍读见陈凯之泰然自若的态度,他不禁冷笑起来,一双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阴冷到了极点:“好,好得很,你这是要害死老夫了。” 陈凯之却是凛然无惧地迎着梁侍读的目光,道:“梁大人害过人吗?” “什么?”梁侍读一呆。 陈凯之讥讽地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梁侍读请自重吧。” “自重,自重什么?你以为……”他刚要咆哮,这时却有人疾步而来:“梁侍读,陈修撰,大学士请二位去拜见。” 该来的终于来了,躲也躲不掉的。 梁侍读身躯微震,他的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心知这一刀就要来了,便狠狠瞪了一眼陈凯之,却又忙换了一副笑容,殷勤地看向这来传话的书吏,显然,这书吏乃是大学士身边的人,现在对梁侍读来说,任何可以影响大学士的人,都至关重要:“有劳李先生了,李先生,烦请带路吧。” 8) 第四百章:栽赃(3更求月票) 陈凯之整了整衣冠,便随这李书吏和梁侍读一起出宫。 在去翰林院的路上,梁侍读对这李文吏殷勤有加,嘘寒问暖,而这李书吏还算谨慎,倒也没有被冲昏头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陈凯之反而没有凑这个热闹,很是安静。 事实上,他其实在心里已经盘算着大学士可能做出的决断,还有这梁侍读为求自保,会说出什么话来。 转眼之间,便到了大学士的公房,通报之后,二人鱼贯入内。 吴大学士此时正在此高坐,他似乎专门等候二人来,便铁青着脸,冷冷地抬眸看着二人。 他的目光,显得极是阴沉,一副冷得要吃人的样子。 这两个家伙,一个是装傻的,另一个,堪称无耻。 可无论如何,这两个家伙,都让他的脸丢尽了。 堂堂的翰林院啊,这是什么所在,这里是大陈朝精华中的精华,只有最顶级的精英才有机会进入,一个过了独木桥,从万千人脱颖而出的二甲进士,都是以能成为翰林的庶吉士为荣,一个小小的七品编修,都足够让无数人称羡了。 可现在……却是…… 他的目光想杀人。 丢人啊! 梁侍读一见他,便连忙拜倒道:“下官万死,不能为大人分忧,反而给大人添了麻烦,请大人责罚。” 这梁侍读在官场上混的时间也不少了,算是老江湖了,今日在殿中死不认错,并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这个错,他深知绝不能认,当时若是认了,就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毫不犹豫地开始认错,不过认的却是给吴大学士添了麻烦,仿佛给自己的上司添堵,是一件天塌下来的事。 陈凯之一听便明白了梁侍读打的主意了,这老家伙,还真是…… 吴大学士却只是眯着眼,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只是目光依旧聚满冷意。 此时,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视在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也忙不卑不亢地道:“下官见过大人。” 吴大学士突然笑了,是冷笑,随即道:“你们……好啊,很好,翰林院的名声,都被你们给毁坏了。” 梁侍读却是毫不犹豫的立即开始哽咽,这眼泪唰唰的流下来,是真的悲声痛哭了,悲怆地道:“大人,是下官的错,下官……蒙大人厚爱,托付重任,哎……” “你当然有错,若不是你,何来的今日之事?这题,难道不该是你出的吗?” “我……”梁侍读忙辩解道:“是陈凯之非要主动请缨,下官本着提携后进的心思才……” 陈凯之的眼眸里,不经意的掠过一丝冷色。 这家伙,似乎还一心的想把脏水泼在他的身上呢。 就仿佛是,自己主动请缨,是故意有预谋的为了今日出这个题一般。 吴学士冷漠地看向陈凯之,道:“陈凯之,你如实的说,梁侍读所言的,可是如此吗?” 陈凯之抿抿嘴,那梁侍读紧张地看向他,很明显,这个家伙……已经开始想要狗急跳墙了,只要陈凯之矢口否认,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为了自己前途,继续泼无数的脏水在他的身上。 现在梁侍读算是到了完蛋的边缘,可这样的人,却最是可怕的,因为他已经无所顾忌了。 陈凯之定了定神,笑了笑道:“是。” 是…… 这个回答,却令吴学士大感意外。 那梁侍读一见陈凯之说了一声是,顿时眼睛放光。 机会……机会来了。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只在吴学士的一念之间,而一旦吴学士深信这是陈凯之主动请缨的,那么接下来,以吴学士的城府,一定会想到,这极可能是陈凯之蓄意为之的事,一个小小修撰,为了谋害自己的上官,蓄意如此,这是何其可怕的城府和心机,那么,自己身上的罪责,可就减轻得多了,固然极有可能不能再在待诏房待下去,可吴学士多少还会顾念一些旧情的。 吴学士果然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陈凯之,默然无声的样子,脑海中转念万千,良久才道:“是吗?” 是吗二字,似乎别有深意。 这翰林院里,没有一个人是傻子,吴学士作为翰林院的主官,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多少的明枪暗箭不曾见识过?怎么会把这件事想得这般简单。 所以,他的脸色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似乎采纳了陈凯之的话,因为陈凯之说的这一声是,显然是对陈凯之自己不利的。 此时,梁侍读精神一抖,觉得这时候必须捉住机会,便忙道:“你看,大人,这陈凯之也承认了,是下官的错,下官不该让这陈凯之出题,下官……糊涂啊。” 陈凯之却是显得出奇的冷静,其实自见到吴学士开始,他就一直观察着吴学士的每一个表情,这时候,他明显的发现,吴学士看梁侍读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似乎他已经开始有了其他的联想了。 这时候,陈凯之淡淡道:“下官更是万死,梁侍读说,若是能争取到出题,便可以获得上官们的赏识,而且梁侍读还说,大人已经交代下来,只要此次出题顺利,今年的京察便会获得大人的嘉许,下官万死,当时就想着,若是有机会,能够得到大人的赏识,对学生将来的仕途就大有裨益,下官这才恳请梁侍读将这个机会让给下官……” 听了这一句话,吴学士的脸,却是彻底的变了。 若说一开始,陈凯之口口声声承认了这件事,倒还罢了。 可这承认自己想要争取出题机会的理由,却是直接将梁侍读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梁侍读更是吓懵了。 他本来是想栽赃陈凯之的,谁料到,陈凯之这个栽赃更厉害。 梁侍读说陈凯之主动请缨。 陈凯之承认。 为什么承认呢? 陈凯之的回答是,梁侍读告诉自己,这个差事好啊,简直就是升官的捷径,陈凯之,你有福了。 这是什么? 吴学士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这个出题就是个坑啊,出了题,就等于没有朋友。 而梁侍读却这般糊弄一个修撰,这是什么……这是狡诈啊,身为一个翰林的侍读,居然心思如此之深,挖坑给一个新翰林去跳,这种人,可以称之为卑鄙了。 当然,这只证明了梁侍读这个人的品行有点差。 而最后一句,却几乎是给梁侍读的棺材板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按陈凯之所说,梁侍读居然打着自己的旗号,告诉陈凯之,自己会因为陈凯之出了题,而看看重他,甚至会在京察来临时,给他的履历上增一增色。 这是什么?假若吴学士是天子,那么梁侍读就是假传圣旨啊。 一个人,居然四处打着自己的名义跑去糊弄自己的下属,这是任何一个上官都无法容忍的。 本来,梁侍读这个人最喜欢巴结人,这大学士吴瀚,更是巴结的主要对象,所以吴瀚对他的印象也不算太坏,今日这梁侍读闹出这样的事,吴瀚对他印象大打折扣,心里火冒三丈,可再怎样,多少还顾念着一些旧情的,现在……却是全然不同了。 因为吴学士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自己的下属,居然打着自己的名号去做事,自己根本没有说过京察的事,梁侍读却是红口白牙,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假借天子的旗号,这叫欺君,叫矫旨,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为什么?这是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容忍自己的权威,被人拿去达到自己的私人目的。 皇帝是如此,吴学士……亦是如此。 吴学士气得发抖,脸色已经苍白了。 往深里想,梁侍读今日可以跟人这样说,那么明日,会不会又跑去别人那儿,跟人说吴学士又说过了什么?自己这个翰林大学士,岂不是直接被这该死的狗东西架空了? 他笑了,冷冷的笑。 梁侍读却是吓坏了,忙矢口否认道:“陈凯之……不,不,大人,是陈凯之胡说八道……” 胡说吗? 吴学士笑吟吟地看着梁侍读,他这笑容,带着别有意味的心思。 怎么可能是胡说?现在细细一想,一切都清楚了,是你梁侍读一口咬定了陈凯之这是主动请缨的,可陈凯之一个小修撰怎么会主动请缨呢,他有什么理由? 唯一的理由,似乎已经有了,就是你这该死的狗东西打着本官的旗号去糊弄陈凯之。 而陈凯之自己也坦诚,这是因为他想要在自己这儿得一个好印象,在乎自己的仕途,这才听信了梁侍读的话。 这……就没有毛病了,而且理由很合情合理! 陈凯之这一手太厉害了,如果一个人振振有词,口里奢谈什么我是为了正义,为了想要天下人的福祉,又或者是为了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而去做某件事,这……是很难让人信服的。 可一个人说自己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要得到某种好处,吃了猪油蒙了心,所以才去做一件别人认为不该做的事,这还能有假? 5653 第四百零一章:过关了(4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话很简明易懂,他坦白了,他有私心,他想升官。 将心比心,若吴学士是陈凯之,多半也会如此想,难怪这个小子要主动请缨了。 这不是胡说八道,这就是真相,合情合理的真相啊。 吴学士深吸了一口气。 梁侍读还在哭,哭得成了泪人一样,现在他又开始矢口否认了,拼命地赌咒发誓,甚至忍不住道:“大人,下官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下官的孙儿都快七岁了,下官自然该在儿孙面前做一个榜样,是这陈凯之,太阴险了……” 他提到了自己的孙儿,是因为他知道,吴学士也有一个孙儿,恰好也是七岁,他希望如此,能够得到吴学士的恻隐之心,人情世故的事,梁侍读早就炉火纯青了。 只是可惜……梁侍读失策了。 一个人再如何的有城府,可千算万算,总有算漏的时候,这一次的性质,其实已经从一个好心办坏事,或者说一个糊涂虫办砸了事,直接上升到了挑衅吴学士权威,甚至到了卑鄙无耻,阴谋构陷,家传上官命令的性质了。 梁侍读越是这般哭告,吴学士就愈是暴怒。 只见他的脸色沉得可怕,再梁侍读可怜巴巴的诉说着的时候,他似乎再没有了耐性,突然暴起,直接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狠狠地朝梁侍读砸去。 啪…… 一声沉闷声响起,这砚台有几两重,直中梁侍读的额头。 梁侍读想要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额头猛地遭受了重击,他啊呀一声,疼得几乎昏死过去。 今日他显然出门没有看黄历,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此时额上如长了角,顿时红肿起来,可现在,他已顾不得这疼痛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最后一丁点的希望也成了泡影。 “梁超,到了如今,你还有什么说辞?老夫从前那般抬爱你,哪里对不住你?你呢……”吴学士怒气腾腾,面目带着几分狰狞,目光透着想杀人的冷意:“真是想不到你竟是一个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你看看你,身为侍读,哪里有半分侍读的模样?平时就是油头粉面,不知所谓,你做的好事,真以为人不知吗?” 厉害了,我的吴大学士。 陈凯之站在一旁,一脸忏悔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佩服这位吴大学士,他已知道,梁侍读完了。 尤其是那一句哪有半分侍读的样子,油头粉面的评语,其实才是重点。 所谓油头粉面,完全可以用多个角听,这叫爱安静,注意自己的仪容,可说不好听,就是油头粉面了。本来这只是私人的事,翰林嘛,谁不注重自己的仪容呢? 树靠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啊。 可人就是如此,当讨厌你这个人的时候,那你的任何一点细节,都将成了污点,所谓看见你前面,就讨厌你后面,因为讨厌你这个人,所以你吃饭慢一些是矫情,吃饭快一点叫上辈子饿死鬼投胎,吃饭多一些叫饭桶,吃饭少一点叫痨病鬼。 反正不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没有一点是对的。 梁超在吴大学士心中的印象,便是这样,已经毫无任何挽回的希望。 “大人,恕罪。”梁侍读虽是痛得头晕眼花,巍巍颤颤的,可整个人显得非常不安。 “恕罪?”吴学士背着手冷哼了一声,余怒未消的样子,却是淡淡道:“到了如今,请罪也已迟了,明日开始,你就不必来当值了,大理寺会去寻你,你……走吧。” 一听大理寺,梁侍读顿时如遭雷击,脸色发白如死,轻抿着颤抖了唇角。 大理寺管辖的,都是王公贵族以及官员的犯罪啊,他原以为自己最坏的结果是罢官、降职,可万万料不到,是直接问罪。 他惊恐万分地磕头如捣蒜道:“大人……” 吴学士则是非常不悦地挥挥手,声音不带一点温度地道:“出去!” 外头早有几个差役,听到了命令,便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毫不犹豫地将不断求饶的梁侍读架了出去。 陈凯之只冷眼看着这一切,毫无恻隐之心,这不是他天生狠毒,于他而言,梁侍读若不是这个收场,还安好的在翰林院,迟早有一天,梁侍读必定会背后给他使绊子,说不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就被这梁侍读整得死无葬身之地。 而现在,梁侍读只怕要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了。 所以害人终害己,别没事就想害别人,指不定自己先遭殃了呀。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若换了今日,自己是梁侍读,得到的也是这个下场,只怕梁侍读一定心情很是愉快吧。 可陈凯之心里没有愉快,他只当解决掉一个麻烦和隐患,何况接下来,吴学士该来‘处置’自己了。 公房里清净了不少,吴学士已是坐下,接着厉声对陈凯之道:“平时要多读书,不要乱用典,你虽年轻,却也该晓得分寸,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劈头就是一顿痛斥,陈凯之听到吴学士的痛责,反而心里松了口气。 过关了。 自己真是幸运了,没被责罚,不过责罚也比直接得罪人好呀。 吴学士的这一句痛骂,虽然看上去极严重,可陈凯之却知道,让自己多读书,不要乱用典,要晓得分寸这些话,还属于教训的范畴,一个人要教训另一个人,说明对这个人还是抱有一定期望的,否则,真要灰心冷意了,直接甩甩手,理都懒得理你,毕竟二人的身份过于悬殊了。 陈凯之心里轻松下来,诚恳地道:“是,下官知错。” 此刻吴学士愤怒的情绪方才缓和了一些,便道:“年轻人心有所图,没什么不好,谁愿意一辈子做个小翰林呢,可心思要放在正途上,闭门思过吧,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待诏房,你暂不必去了,去文史馆,三个月后到老夫这里来,若是当真改了过,再回待诏房去。” 文史馆在翰林里的地位,比待诏房自然是差了不少,陈凯之的师兄就在那儿,陈凯之想不到自己也有被发配去那里的一天。 不过……显然吴学士是留了余地,让陈凯之有了三个月回去待诏房的可能。 陈凯之对于这个处罚,其实很是满意,双手抱拳作揖道:“多谢大人。” 吴学士挥挥手,叹了口气,显然,他要头痛的是,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了,不过也是缓了片刻的神,他便道:“你下去吧,噢,有个叫邓健的,可是你的师兄?” 陈凯之心里说,师兄厉害了,连翰林大学士也知道他,这翰林院,上上下下一百多个翰林官啊,再加上书吏、文吏,足足六七百人,大学士还记得一个修撰,这已是很难得了。 陈凯之忙道:“回大人,正是。” 吴学士却是冷冷地道:“你去告诉他,他若是再敢在文史馆里和人打架,老夫就让他滚出去,现在的翰林院,真是愈发的不像话了,乱象频出,若非是看在他苦读诗书,才得以金榜题名,费了半生的努力,才进了翰林的份上,老夫早就将他开革了。” 卧槽……打架…… 这师兄平时,也就是好吃一些,好像也没其他什么毛病,想不到已经成为了翰林院里的坏典型了,陈凯之心里忍不住想着,忙道:“师兄为人正直,想来……” “你顾好你自己吧。”吴学士似乎一点也不愿再听下去,他朝陈凯之再次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去吧。” 陈凯之看吴学士已经没了耐性样子,便只好道:“好吧,大人,下官告辞了。” 直到吴学士点了头,陈凯之方才如蒙大赦的出来。 外头依旧是风雨大作,却不知什么时候,暴风和骤雨竟将翰林院里的一颗杏树吹折了,压在了那房脊上。 几个书吏在房下急得团团转,生怕压垮了屋瓦,便冒雨搬了梯子来,想将那半根树干抬下来,屋里的几个翰林则探出了脑袋,正在指挥着。 可这几个书吏在暴雨下,虽是上了屋,却是抬不动,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浑身湿漉漉的,很是狼狈不堪。 陈凯之见状,便冒雨上去,一步步上了扶梯,小心翼翼地上了屋脊,几个文吏忙道:“小心。” 陈凯之笑呵呵地道:“你们管好自己。” 这是复刻了吴学士对自己的警告,如今全数还给了这些书吏。 这倒下的半颗树分量不轻,本就是参天的大树,横在屋上,许多瓦片都被压碎了,淅沥沥的在往下头的屋里漏水。 翰林院的建筑里,什么都不多,唯独这书籍却是极多,一旦漏雨,或是压垮了屋梁,里头的许多文档还有书册可就毁了。 陈凯之在雨中搓了搓手,试着挪了挪树,这树顿时发出了可怕的嘎嘎声,随即无数瓦片落下。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主干,口里道:“过来搭把手。” 几个书吏连滚带爬地顺着屋脊而来,一齐用力,终于这树杆挪到了屋脊的边沿,只听哗的一声,随之落了下去。 第四百零二章:意想不到(5更求月票) 陈凯之拍了拍手,不等那几个书吏称谢,已是冒雨去了。 一下子被贬到了文史馆,初来乍到,倒还习惯,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毕竟这儿有自己的师兄,负责文史馆的,恰是一个姓何的侍讲,何侍讲对陈凯之的态度大抵是敬而远之,待诏房的梁侍读倒了霉,他倒是不至于疑心陈凯之背后捣鬼,只是觉得……嗯……陈凯之这家伙……晦气啊,少沾为妙。 这便给了陈凯之大把的清闲时间,让他得以在文史馆里开始默书。 这些日子来,他已默写了七十多本书,天人阁的许多重要书籍,如今被他一一整理出来,偶尔,他也会上天人阁寻书来读,他看书一向精挑细选,不过却没什么局限,只要觉得有用,便记下来,下山之后,再将其写出。 邓健见他每日在文史馆里无所事事的,便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抱怨道:“你能不能干点正经事,校一校实录,若是让何侍讲看见,见你这般的无所事事,非要斥责你不可的。” “这就是正经事。”陈凯之的笔速已是越来越快了,龙飞凤舞的,这一次他所默写的乃是一部叫《南越国志》的书,书里主要详解的是南越国的风土人情,以及本地土人的一些特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地理的资料。 邓健见陈凯之一点都不上心,不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凯之,这算什么正经事,你怎么就不听劝。” 他有些着急的跳脚,非常为陈凯之担忧,这般悠闲,那何侍讲指不定要怎么罚陈凯之呢。 然而陈凯之却不以为然,很认真地对邓健说道。 “师兄,这于我而言,比什么事都正经,你忘了我的另一个职责了?教化勇士营啊,勇士营这些人,若只是教授他们三字经和论语,岂不是过于苍白?所谓学以致用,他们和寻常的读书人不同,所以他们要学的,必须也是不同的东西,我要在山上修一座极大的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的规模,可能不及天人阁,也不及翰林院的文史馆,更无法和衍圣公府的藏书阁相提并论了,可是这里的书,一定要比其他地方的书更实际。” 邓健的眼中倒是多了点关切之色,忍不住道:“这么多书,难道都让他们学?” 陈凯之摇头道:“不,不是让每一个人学,而是在给他们打下了识文断句的基础之后,让他们凭借着自己的兴趣去找自己想要看的书,算了,和你说了也不明白,我知道许多人都瞧不上勇士营,继而也看不上我这崇文校尉,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努力才是。” 说着,陈凯之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一抬眸,好奇地追问邓健。 “噢,对了,师兄,你和谁打架了?” 邓健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陈凯之会问到此事,眼色显出了点古怪,支支吾吾的道:“没,没有,我去校对实录了啊。” 说罢,再不管陈凯之,一溜烟的走了,这态度显然是不想跟陈凯之继续交流下去。 陈凯之对于这位师兄的古怪行为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摇了摇头,便继续专心致志的做他自己的事。 文史馆里的日子清闲得过份,陈凯之默写的书已是愈来愈多,时间飞梭,已是过去了一月,朝中关于帝师的讨论,又是甚嚣尘上起来。 显然,赵王殿下已经没有耐心拖延了,因而每次廷议和筳讲,都有大臣不断的提出。 陈凯之对此,也不甚介意,他只心心念念着他的图书馆。 在上鱼村的一块巨大的空地上,一个巨大建筑的地基已经打下了,在下鱼村,一个砖窑也已经搭建起来,许多的黏土送进去,最后一块块石砖烧出,这一块块砖,首先供应的便是飞鱼峰上眼下最大的建筑,陈凯之要求这个建筑的规格不下于自己的书斋,青壮红瓦,知识的传承,对于陈凯之而言,比之简单的操练更重要。 崇文校尉,前头这崇文二字,使陈凯之对这些丘八们,寄以了极大的期望,固然陈凯之也深知,外头总是有许多的风言风语,甚至但凡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到了勇士营,都不免脸色变得怪异起来。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道是,从前不代表未来! 陈凯之只将所有的希望寄以在未来,所以每日上午,依旧有两个时辰专门的文课时间,一次次的摸底考试,足以让这些丘八们不敢在问课上敷衍,而每一次教学的内容,陈凯之都倾注了无数的心血。 陈凯之甚至畅想,当自己的图书馆建立起来,给予这些丘八们每日一个时辰入图书馆读书的机会,让他们找到自己的兴趣,自行去学习,最后会如何呢? 自然,这里的许多书都是生涩难懂的,现在的教学,便是基础教学,为了充满希望的未来,所以非要让这些丘八们融会贯通不可。 操练的事,陈凯之则是一概不管,因为他深信武先生可以做得更好。 现在陈凯之的书斋里,已经挤压了一房的书,这些书,有的是自己抄写来的,有的是让学而书馆采买来的,还有的,是陈凯之在翰林院挑选的,觉得哪一本好,便托人去采购便是。 所有的书,都进行了分门别类,有少量的文史,也有关乎于琴棋书画,而更多的,是天文地理,还有各种兵书和算学,甚至还有陈凯之亲自撰写的一些基础的物理、化学之类的书籍。 现在,他依旧搜罗着书,不只是自己搜罗,还委托远在金陵的恩师帮着搜罗,就等着数月之后,等这书馆修起来,图书馆正式开张。 忙碌的时候,时间令人感到觉得尤其的快,而今,夏季已要过去了,眼看着那带着凉意的秋季便要来临。 这时却有人来禀报,说是方先生又来了。 吾才师叔? 哎……陈凯之心里不免叹息,吾才师叔还真是闲啊,莫非这一次,他又……搜罗了一批金银,想要放在山上寄存? 一想到这个,陈凯之就忍不住生出了点妒意,我特么的两世为人才有的优势,能赚一些银子,可这师叔,只靠着一张嘴,竟也能腰缠十万百万,呃……呃呵……我龙傲……不,我陈凯之不服啊。 可无论服不服,陈凯之都乖乖地下了山去。 却见吾才师叔正负手立在山下的湖泊边,只给了陈凯之一个清瘦又略显久经世故的背影。 陈凯之有点恍神,这师叔越发的不像是他印象中的那个俗不可耐的师叔了,在无形中,越发的显得高大上。 陈凯之缓步走了过去,也学着吾才师叔一般眺望那一汪被风吹的皱起的粼粼湖水,不由道:“师叔……” 方吾才回眸,看了陈凯之一眼,便道:“你知不知道糜益入宫了。” 虽这话说得很平和,可他的眼中却无可表面的显露出了几分忧色。 陈凯之顿时诧异的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何不知情?若是入宫,难道不该在筳讲进行考教吗?怎的直接入了宫?” 方吾才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轻皱眉头道:“千算万算,师叔偏生没有算到这个啊,他是衍圣公荐入宫中教天子读书的。” 陈凯之一呆。 于是和方吾才大眼瞪小眼,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竟是百密一疏,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啊。 其实细细想来,糜益是什么,他是学候啊,衍圣公府的学爵珍贵无比,即便是陈凯之,写出了那么多轰动一时的文章,也不过是一个学子而已,而这学候,又该有多不易? 陈凯之应当早就想到,糜益虽在洛阳,可真正的实力该是在曲阜,他的人脉关系,他的能量,绝不只是在洛阳时这样简单。 现在他得到了衍圣公府的荐书,朝廷对于衍圣公府,还是多有礼敬的,衍圣公府本就是学术的权威,既然衍圣公府推荐,就足以证明,糜益是个道德和学识都极高的大儒,这时,朝廷还需对他进行考校吗? 陈凯之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这么说来,他成帝师了?” 方吾才摇摇头道:“说是帝师,就言重了,真正的帝师乃是姚公,其次,则是三个内阁大学士,不过他们都是兼任的,名义而已,而真正负责教授的,除了几个翰林的侍讲侍读,便是糜益和另一个大儒了,不过即便如此,这也很不简单了,早知如此,师叔当初就该挑唆北海郡王派人偷偷除掉他,就一了百了了。可现在已经迟了,你可知道,他日夜伴在小皇帝身边,这小皇帝年纪还小,眼下倒还罢了,可迟早有一日,小皇帝再大一些,那手中便有了实在的权柄,师叔倒是无所谓,那个时候,估计早已带着钱远走高飞了,可是你……” 方吾才没说完,陈凯之便颔首。 他明白这个道理,其实他现在心里还忍不住有些震撼,特么的,糜益这家伙在曲阜到底走的是什么关系,竟可以得到衍圣公的荐书? 第四百零三章:天机不可泄露 陈凯之深信,衍圣公亲笔手书的荐书,在某种程度来说,是有衍圣公府自己的考量的,一个学候成为大陈天子的老师,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可问题的关键点在于,为什么推荐的是糜益? 这才是重中之重啊。 陈凯之看着吾才师叔,眼中显露出了忧色,格外认真地说道:“这么说来,糜益极有可能与衍圣公有关联,若是如此,师叔,你惹上大事了。” 吾才师叔听罢,面上风淡云轻,却又恶狠狠地瞪了陈凯之一眼,略带威胁的提醒道:“我跑不掉,你就跑得掉吗?你还想幸灾乐祸?” 哼哼…… 说风凉话刺激老夫?那老夫也不妨提醒你,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谁也离不开谁。 “是,是……”陈凯之忙道。 师叔的智商真是越老越高了啊! 吾才师叔的颜色这才缓和了些,又趁机道:“别忘了我们的关系,那糜益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陈凯之不禁笑了,其实这可以理解的,毕竟在那糜益心里,无论是吾才师叔还是自己,只怕都是他恨得忍不住除之后快的人。 不过陈凯之正经起来,又继续道:“应当还没到太严重的时候,师叔记得从前你吹嘘自己和衍圣公秉烛夜谈吗?那糜益没有当场揭穿你,可见他和衍圣公并不亲密。何况,若是他真是衍圣公的腹心之人,也实在没有必要投靠到北海郡王府做一个门客,真有这层关系,何必要如此的委屈呢?” 陈凯之略微想了想,又沉吟着:“想来,他只是打通了曲阜的某个关节,凭借着衍圣公身边的人,说动了衍圣公罢了,可即便如此,现在我们也不可小看他。我们只要知道,这个人在一天,于我们绝没有好处。” 吾才师叔眯着眼,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不过也是片刻时间而已,他便凛然起来:“很有道理,看来老夫该教他如何做人了,还有……”他冷冷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又道:“老夫当真和衍圣公秉烛夜谈,你说这些的时候,少用这等戏虐的眼神,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师叔的吗?” 吾才师叔如此一说,倒是令陈凯之的心绪放松了下来,便笑嘻嘻地道:“是是是,师叔威武,衍圣公算什么,师叔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那衍圣公见了师叔,怕也要尊称一声先生,洗耳恭听的谨遵师叔教诲呢。” 吾才师叔捋着须,他脸皮有八尺城墙厚,怡然自得地道:“你太夸张了,其实教诲谈不上,也不过是相互请益罢了,不过师叔是个低调的人,这些旧事,就不要再提了,哎,人生啊……” 摇摇头,叹一口气,方吾才转过了身,只抛下了一句话:“走了啊,还有,仍是那一句老话,我们不管谁捉到机会,都要除掉糜益!” 不等陈凯之有任何回应,他已上了他那奢华得过份的马车,径直一路回到了北海郡王府。 刚刚到了碧水楼的不远,便听到北海郡王着急的声音:“先生,先生……不妙,不妙了……” 只见北海郡王陈正道急匆匆而来,一张俊秀的面容里满是担忧之色,焦急地道:“大事不好了。” 方吾才依旧缓缓地踱步而来,不急不躁的,只淡淡地看了一头大汗淋漓的陈正道一眼,轻轻开口道:“是否是因为糜益入宫了?因为得了衍圣公府的推荐?” “是,是啊。”陈正道心急火燎地道:“先生这么早就知道了?先生猜测得一点都没错啊,那糜益,分明是衍圣公府派来的人,想要谋害本王不成,如今被赶了出去,那衍圣公府又让他入了宫,看来,这是非要剪除本王而后快了,先生真乃神人呀。” 陈正道现在还后怕呢! 衍圣公府这是要将自己置之死地啊,先让糜益潜伏在自己府里,现在被先生识破之后,赶了出去,而今却又成了帝师,这手笔,这手段,若是当时没有得遇先生,只怕…… 他越是往深里想,心里越发的惊悚,接着崇拜地看着方吾才道:“先生当时说不要打草惊蛇,将他留在王府,至少可以免得他被赶出去后为祸,可现在……现在……哎,本王还是太冲动了,情急之下,却是殴打了他一顿,现如今……可如何是好?” 方吾才却是抬头望天,一双眼眸微眯着,整个人显得极为淡定,似乎一点也不在乎糜益怎么样。 陈正道也跟着望天,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青天白日的,也可以观天象吗?” 方吾才便微微地低下头来,像看逗比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接着点头道:“是。” “先生看到了什么?” 方吾才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不日,那糜益就有大祸。” 陈正道猛地精神一震,当真?他随之狂喜,忍不住追问方吾才:“什么大祸?” “天机不可泄露。”方吾捋须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道:“殿下作壁上观即可,噢,殿下,有银子吗?” “银……银子……”陈正道一呆,随即局促地道:“而今府库已经空了,要……要多少……” “三五万两即可。” “这……”陈正道为难了,他现在确实没钱了,开销实在太大了啊,一方面,是方先生拿了一笔现银去打点,另一方面,是为了给先生搜罗一些字画,开销也是不小,北郡王府是有田庄和俸禄的,不过眼下各处庄子里的钱粮还没有入库,而俸禄杯水车薪。 陈正道不由道:“先生要这些银子做什么?” 方吾才淡淡地道:“不要多问。” 陈正道便连忙点头,不禁大为惭愧。 都说了天机不可泄露了,他竟还是如此不识趣,细细一想,先生要银子,自然有先生要银子的道理,先生乃高士也,视金银如粪土,若非是需要,怕也不会来问。 何况……自己将来是要做天子的男人,这普天之下爱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三五万两银子,实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数目,就如一个腰缠万贯的人,随手拿出几文钱来吃个蒸饼一样,自己这未来的天子,连几文钱吃个蒸饼都舍不得吗? 必须要舍得啊! 他再不犹豫地道:“先生几时要,小王去钱庄里告贷几万便是。” “三日之内吧。”方吾才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似乎没有将这银子的事太放在心上。 “好,小王三日之内,便将银子筹措来,噢,先生方才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方吾才一面徐徐踱步,走向碧水楼,一面道:“去寻了陈凯之。” “噢。”陈正道点了点头,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仿佛于他而言,方先生去找任何人,都是天机一般。 方吾才却突然驻足,看向陈正道道:“殿下为何不问一问老夫去寻陈凯之做什么?” 陈正道先是一怔,他完全没想过方吾才去找陈凯之的事,毕竟在他的心里,方吾才已是神一般的存在,方吾才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有道理的。 陈正道忙朝方吾才道:“先生要去寻那陈凯之,势必有去找陈凯之的道理,天机不可泄露。” “愚不可及。”方吾才痛斥他道:“老夫去找陈凯之,只为一件事,分化衍圣公府,殿下,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陈正道精神一震:“分化?” 方吾才捋着须,眯着眼:“那糜益千方百计要害殿下,背后关系到了衍圣公府,想要破坏他们的阴谋,只有找出他们的破绽,这个破绽,就是陈凯之。” “陈凯之……”陈正道沉吟着,似乎在细细想方吾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吾才看了陈正道一眼,才淡淡道:“这个小贼,最是贪婪无度,将功名利禄看得最重,他和殿下不同,殿下是伟男子,而他,不过是个龌蹉卑劣,见钱眼开之辈,对付这样的人,只要拿钱喂饱他,那么糜益的大祸就在眼前了。” 陈正道若有所思,只是须臾,他便恍然大悟的样子。 心里大感顿悟,原来自己能化解一个又一个危机,不只是先生参透了天机,最重要的还有方先生在背后的运筹帷幄,难怪方先生近几日都去寻那陈凯之,这样一想,他全都明白了。 陈正道不仅在心里万分感激,他顿时热泪盈眶,从小没人这么帮过他啊,这方先生对他真是太好了,事事都为着他着想。 他动容地说道:“先生俯仰古今,神机妙算,小王得先生,如鱼得水,是天赐之福啊。” 顿了一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这样说来,三五万两银子,只怕还不够,先生是办大事的人,手头没有银子,多有不便。” 方吾才继续捋着须:“勉强也够了,局促一些,也无妨,那陈凯之狮子大开口,可这等见钱眼开的卑鄙小人,老夫还是可以尽力杀杀他的价。呵,这小贼竟还想开价十万两,方才肯出卖糜益……” 陈正道咬牙切齿地道:“给他又何妨,先生和小王是做大事的人,小王……小王变卖一些东西,再告贷一些,三日之内,十万八万两,也能筹措。” 第四百零四章:剥皮抽筋(2更求月票) 方吾才见陈正道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禁眼里透着几分温情,格外温和地提醒陈正道:“殿下,凡事要量力而行。” 陈正道被方吾才温情的话语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一直以来,在他心里,方先生总是神秘莫测,曲高和寡的模样。 莫说对他语重心长,平时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这一句量力而行,仿佛戳中了陈正道心里柔软之地,陈正道眼里雾水腾腾的,感动得哽咽道:“若非先生,小王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先生大恩大德,小王难报万分之一,何况先生是为小王奔走,小王又怎么可以吝啬呢?银子是身外之物,小事尔。” 方吾才拍了拍他的肩,赞赏地说道:“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有吞吐宇宙之气,果然不愧是真龙天子,很了不起……” 陈正道感觉丹田之内,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与方先生四目相对,从方先生的目光里,陈正道感觉到,方先生自目光中传递给了自己一股浓浓的感动,久久不散。 ………… 时间在无声无息地过去,天气愈发的冷了,文史馆里的事过于清闲,陈凯之今日又抄了一部书,夹在腋下,骑着他的白麒麟,踏着晚霞,徐徐回到了飞鱼峰。 可是今日,飞鱼峰下,却是另一番景象,竟是来了许多人,十几辆大车,一字排开,几个护卫按刀警惕着,而一个人,穿着尨服,也骑在高头大马上。 陈凯之策马走近,方才看清了来人,竟是陈正道。 陈凯之很是诧异,随即心里不禁一沉,莫非是吾才师叔的老底被揭穿了? 陈正道也见到了陈凯之,只轻描淡写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眼里,浓浓的都是鄙视。 陈凯之心里已经警惕,这陈正道究竟来做什么?尼玛的,这人莫非是打上门来了? 陈凯之定了定神,故作不露声色的样子上前,很轻快地和陈正道打招呼:“不知殿下来访,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陈正道依旧鄙视地看着他,声音中带着讥讽道:“少来和本王客套,银子……本王给你送来了,方先生交代了的,总计十万现银,你要不要清点一下。” 陈凯之听得,差一点儿就没从马上摔了下来。 师叔又送银子来了? 这一笔,又是十万…… 天哪,师叔真是神了。 陈凯之瞬间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北海郡王虽是郡王,可这些日子,不知多少财货搬上山来,按照陈凯之的计算,这尼玛的,北海郡王府到底有多少银子啊,这真尼玛的十足的聚宝盆啊。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真正让陈凯之觉得可怕的是,师叔不但能搞银子,竟然还能让陈正道来送银子。 这……真是卖了人家,还让人家给他数钱的节奏啊! 卧槽,这个心,真够大啊。 他就一丁点都不担心,陈正道发现自己和他的关系?也一点都不关心…… 陈凯之已经无言了。 世上最匪夷所思的事,想来就是如此吧。 陈凯之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此时的震撼,于是,他假作是不经意的样子,云淡风轻地看了陈正道一眼:“噢,殿下辛苦了。” 他还真的有些怕,怕说错什么,最后步步都错。 出一点错误,那位师叔可就真的要完蛋了……好吧,自己也会跟着完蛋。 因此他非常的谨慎,话不多,神色也是淡淡的。 陈正道看着陈凯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有些来气,可细细一想,为了自己的大业,还是忍一忍吧,何况方先生早有交代,要学会忍耐,要深切顿悟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因此不管心里有多么的不悦,陈正道神色如常,淡淡说道:“既如此,我便让人搬上山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道:“搬吧,搬吧,不必客气。” 陈凯之有些怀疑,这车里装着的,莫不是火药?会不会索性一次性把自己的飞鱼峰给炸了。 不过……他不信陈正道,难道还不信自己的吾才师叔?虽然吾才师叔是坑了一点,可陈凯之只要想到吾才师叔还有那么多的字画和财宝都在自己的山上,陈凯之便放心了。 不管怎么样,吾才师叔最爱惜钱财了,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飞鱼峰出事的,更不会让自己出事。 于是陈正道指挥着人,卸下了一箱箱的金银,命他们挑着上山。 而他,则依旧骑在自己的高头大马上,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刻骨的鄙视。 你鄙视我,我还鄙视你呢。 陈凯之也不好上山,只好也骑在马上,跟他僵持着,面对面的四目相望着。 冷风飕飕,陈凯之觉得这下去,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他不禁开口道:“殿下不妨上山去坐坐?” 陈正道收回了目光,轻轻摇摇头,撇了撇嘴,满是不屑的拒绝陈凯之。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相为谋你还来送银子?这种人真是喜欢端着架子,不过也无妨,反正他也不喜欢与陈正道相处,因此陈凯之朝他呵呵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上山了,殿下在山下好好欣赏这湖光山色,恕不奉陪了。” 陈正道面上没什么表情,陈凯之已下马,让门役将马牵了去,自己则准备要上山。 却在这时,陈正道突然在他自身后唤道:“陈凯之。” 陈凯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陈正道一眼。 却见陈正道很有深意地微眯着眼眸,直视着陈凯之,嘴角轻轻一挑,嘲讽地笑了起来,道:“似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毫无廉耻可言,本王若非是因为方先生的交代,真不愿意将这些银子便宜了你。” 陈凯之颔首,却朝他一笑道:“噢,还有吗?” “你……”陈正道最厌恶的就是陈凯之这副好死不死的样子,本想暴怒,可随即又像泄气的皮球似的,瞬间扁了。他微微叹了叹气,不过也是眨眼间的功夫而已,陈正道又立即打起了精神,略带威胁地道:“你小心一些。” 陈凯之很坦然地点头道:“多谢殿下关心,我会小心上山的。” 陈正道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而陈凯之则已经转身往前走了。 陈凯之进了山门,拾级而上,走到了一半的山道,却忍不住又回眸看了山脚下依旧还在寒风中的陈正道,陈凯之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忍。 师叔这是剥皮抽筋,连人的骨头渣子都咬碎了一口吞了下去啊。 这么多钱财,这是要将王府给掏空了? 可细细一想,与我何干呢?自己的善心,换不来什么的,陈正道那么的厌恶自己,自己同情他,可怜他,又能得到什么,恐怕他会认为自己是疯子呢。若是有机会,这陈正道之只怕也会希望他倒霉吧! 于是陈凯之收起了自己的同情心,赖得再去多想,从容地继续上山去。 此时,在下鱼村,这里已是一片鸡犬相闻的景象,而陈凯之买来的五百多人也住在这片地儿上,他们被分为了数队,有专门供应伙食的,有专门打杂的,有人被分为铁炉、窑炉,有人则负责种植果树和蔬菜,还有人则负责养猪、养马和养鸡鸭,人渐渐多了,这里也就开始生机勃勃起来,宛如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 再往上走,便是女眷所住的位置了,数十个妇人和女子住在此,主要的职责,是打理陈凯之的书斋。 而上渔村,则成为了一个军营,无数的建筑围绕着孔祠以及一旁正在建造的图书馆,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校场。 这时,操练已经结束,丘八们已经齐聚在孔祠,一碗碗的饭已经盛了上去,摆在了丘八们面前。他们又累又饿,却是所有人屏住呼吸,不发一言。 这些人渐渐的埋头苦练,身上的痞气已经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即便是疲惫不堪,却依旧还能察觉出来的虎气。 细细地看,每一个人都是跪坐着不动,腰身尤其的直,因为长久操练的缘故,所以即便是再疲惫,身子也是紧绷的,无法松懈萎靡下来。 陈凯之步入进去,所有的目光便都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他们的目中,满是渴望。 回到了飞鱼峰,回到了这孔祠,陈凯之方才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 在这炽热的目光中,他默默地走到了自己的案牍前,稳稳坐下,在这鸦雀无声中,看着一个个精神抖擞的人,陈凯之心里反而很是舒坦,笑了笑,便徐徐开口:“周礼,大司徒篇。” 众人早已习惯了,陈凯之一出题,他们便一起高声念道:“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而辨其邦国、都鄙之数,制其畿疆而沟封之……” 足足一篇文章,从头背到了尾,两三个月时间,从三字经至四书五经,都是在高压之下,却是被他们背了个滚瓜烂熟。 2210 第四百零五章:侍读(3更求月票) 陈凯之笑意未减,眼中闪动着欣慰的光彩,道:“今日我饿了,就不抽人来详解其意了,今日的功课,便是解析这篇文章,明日清早早餐时,我会来问。” 说着,便举起了筷子。 他一举筷,祠堂里便顿时响起一阵拣筷子的声音,众人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这样的生活,相对而言,简单又极有规律,今日知道明日该干什么,明日知道后日,每一个时辰,甚至每一炷香,俱都有板有眼,不过人总有习惯的过程,而现在,他们已经慢慢习惯,成了一群‘呆子’。 陈凯之甚至可以保证,现在就算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下山去,只怕他们也不知道该拿着这钱去做点什么,即便想着去乐呵乐呵,也难以再融入进那种娱乐的氛围里去,甚至,至少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世俗社会里格格不入。 可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啊,这么久以来的努力,这第一步就是收掉他们所有的心,操练、读书,心里再无杂念,将他们所有的心思都磨得干净和粉碎。 陈凯之吃完了饭,有人斟上茶来,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才徐徐而道:“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这已是陈凯之不知多少次问这个问题了,从前陈凯之得到的答案,各有不同,有的是希望成为富家翁,有的希望醉生梦死,可现在,陈凯之依旧再问。 众人沉默了,个个垂着头,似乎在思考着自己的理想。 从前的那些理想,距离他们已经太过于遥远,在这封闭的环境里,使他们觉得从前所想的那些,已变得乏味了。 似乎再一次的深思这个问题,他们就像是迷失了方向,竟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于是,祠堂里鸦雀无声。 陈凯之笑了笑,他长身而起,随即叫人取了一个板子来,手拿着炭笔,在这板子上写下一段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一句口气大得吓人的话。 若是对世俗中的人说,不免要被人嘲笑。 可在这里,且不说陈凯之一言九鼎,如今,对于这些丘八们而言,他既是负责他们的生活起居的大家长角色,也是传授他们学问的老师。 陈凯之一个个字写下之后,便抛了炭笔,徐徐道:“人生在世,怎么能没有理想?我记得很久之前,我也曾如此问过你们,可是你们的答案,其实并没有令我失望,唯一令我失望的是,你们想得太近了。” “这世上,有两种志向,一种是鸿鹄之志,一种是燕雀之志,在你们上山之前,你们心里只想着的是什么?不过是享受而已,可如今,你们上了山,每日锤炼,难道就甘心一辈子继续碌碌无为的吗?你们已经读了书,你们吃了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陈凯之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扫过,显然,所有人都动容了。 其实,陈凯之若是从前将这一套拿去给这些丘八们说,只怕换来的,不过是嘲笑而已。 可现在不同了,如陈凯之所说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们已经吃了人家永远吃不到的苦,你们也已经熬过来了,你们将来还要将苦吃下去,你们比任何人都要凄惨,你们也将学习到许多的本领,难道你们就甘愿将这些自地狱中煎熬才换来的本领,只是去换取那么一丁点可怜的富贵吗? 你们就此甘心,和绝大数碌碌无为的人那般,混吃等死吗? 看着他们一个个人的表情,陈凯之知道,已经不能了。 这就如同,一个用功苦读了半辈子的读书人,你赠他一场富贵,让他不要再去夺取功名,不用再去参加科举,他……会甘心吗? 他不会甘心在于,有人给他再多的钱财,对于他而言,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已经扑在这上头了,难道就让他一辈子混吃等死? 一辈子付出的事情,能轻言放弃吗? 不会的,没有人会愿意放弃的。 而现在,陈凯之也深信,这些丘八们也已经不甘心了,人就是如此,若是没有付出,便不会奢望得到回报,只有在付出之后,或者说,在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东西之后,他们才不再甘心于自己只获得那么一丁点微薄的回报。 这些丘八,已不再是从前的丘八,他们想得到的,已经不再只是那点可怜的富贵了。 所以……陈凯之写下这番话,没有换来嘲笑,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 陈凯之的目光又环视了众人一眼,便一字一字地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句话,我便不赘言了,你们自己慢慢去参悟,慢慢去理解,待会儿,让人将这字拓下来,在这门口立一块碑,将字拓上去,自此之后,但愿你们出入时,能够顺势,将这碑文的话牢记于心,永远不会忘记。” 陈凯之说罢,撇了撇嘴,他就像一个钓鱼的高手,不断地增加这些丘八们的期待值,最后将他们统统网罗进自己的囊中。 他知道,这些丘八们,会永远铭记这句话的。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诚如一个赌徒,已经押上了自己的一切,忍受了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痛苦,学习平常人根本没有学的东西,现在若是让他们下山去,回到他们原来的生活状态,只怕这些丘八们个个都要懵逼,你特么的逗我呢? 这些往日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丘八,都如陈凯之当初所期望的在不断改变,而山里的石匠动作也很快,只用了几天时间,一个碑石便立在了孔祠门口,刻下的字,用朱漆填充,显得格外的惹眼。 陈凯之每天都照例去当值,这一天,在文史馆,他没有如往常的清闲,却被人叫了去,找他的,正是那文史馆的何侍讲。 何侍讲一点都不想和陈凯之打交道,至少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完全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 不过态度还算客气的,他看着陈凯之,笑了笑,才对陈凯之道:“凯之,来这文史馆多久了?” 陈凯之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已来了二十多天了。” “是啊。”何侍讲颔首:“吴学士令你在此思过,想必现在你已是有所反省了吧,哈,文史馆就是这样,可能闷是闷一些,不过本身就是磨砺你们新翰林新性的地方,噢,对了,你可知道梁侍读已经被罢官充军了吗?” 充军了? 陈凯之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依旧恭敬地说道:“想不到如此严厉。” 何侍讲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 “这是他咎由自取,自然,老夫只是随口一说,老夫叫你来,是有一件事,你和那糜学候是什么关系?” 一听到糜学候,陈凯之心里顿时警惕起来,很直接地道:“没什么关系。” “这就怪了。”何侍讲笑了笑道:“可他竟是推荐你一道入宫,去负责侍读之事。” 这里的侍读,并非是官职,而是去做陪读。 比如有人给皇帝讲课,帝师当然是主讲,可身边总得有几个人打杂的,比如帮着预备一下功课,又或者帮忙去翻阅一些书籍。 大致,可以将它理解为助教。 陈凯之微微皱眉道:“下官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为好。” 呵,难道他不懂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道理?那糜益,显然没安好心啊。 陈凯之又怎么会上这个当呢? 何侍讲却是摇头道:“糜学候已经请示过了陛下,陛下也已恩准了,老夫倒是很想留你在此,可是啊……” 他口里说的很客气,可陈凯之却觉得,这位何侍讲巴不得自己走得越远越好。 只听何侍讲继续道:“可是啊,既然陛下已开了金口,老夫也是无能为力了,明日开始,你依旧去待诏房吧,在待诏房待命,随时等着觐见。何况这侍读,本就是人人都期盼的好差遣,能时常面圣,对你的前途,大有益处,你何必要拒绝呢?” 陈凯之虽心知糜益千方百计的要他去做皇帝的侍读,绝不是安好心的,心里很不情愿,可也知道木已成舟。 看这何侍讲,确实露出了羡慕的意思啊! 为何? 要知道,翰林院之所以成为无数新进士想要进去的地方,并不是因为翰林当真清贵,实际上却是,这个地方,要权没权,要钱没钱。 可为何还是这样多的人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营进来? 因为这里距离中枢更近啊,翰林们时常要和皇帝、内阁大学士们打交道,只要对方多看你一眼,将来便可飞黄腾达了。 而翰林院这么多人,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多打交道的,若是和师兄一般,天天只能待在文史馆里,似乎也没什么前途,只有待诏房,才有着更多出入宫中的的机会,离那些贵人更近一些。 89 第四百零六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4更求月票) 无数人都希望去待诏房,而现在,陈凯之有机会能够去伴皇帝读书,这是何其大的福分。 可偏偏陈凯之这个家伙,竟还不乐意。 何侍讲自然很是不理解,他摇了摇头,忍不住为陈凯之这个家伙而伤脑筋:“好了,就这么说了,老夫可不是和你商量,即便你和老夫商量了也没用,老夫不过是代话而已,明日入宫了,平时要谨言慎行一些,不出差错,将来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的。” 陈凯之只好无可奈何地作揖道:“多谢大人。” 看来,默书的事,暂时又要搁浅了,不过至少现在已经有了存底,再加上采买来的书,未来的图书馆,已有三千本的规模,暂时也够用了。 只是说到教皇帝读书,尤其是这样小的皇帝,这其中的难处,可想而知。 不过能教导皇帝读书之人,无一不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大儒,即便是陈凯之这等翰林修撰,也不过是去做个伴读而已。 但是对陈凯之来说,现在小皇帝所能读的,也不过是三字经最为适合罢了。 这等启蒙的读物,是最适合初入门的人。 所以他也没有备课,只带着一部三字经,便在次日入宫。 今日风和日丽,一大早的,陈凯之便踏着晨曦进了宫,绕过处处透着秋意的许多景致,抵达了文楼。 而在这里,陈凯之见到了早早就来到了这里的小皇帝。 三岁多的小皇帝,今日也没有穿朝服,也学读书人那般,头戴着纶巾,身上穿着一件小巧的儒衫,那肉嘟嘟的脸蛋,显得极其可爱。 若是不是早知道他是皇帝,陈凯之真有种想上去捏一把的冲动。 此时,内阁大学士只有陈一寿到了,除此之外,还有赵王殿下。 赵王殿下显然对于小皇帝的学业尤为关心,所以很早就来了,一旁的宦官则在小心翼翼地哄着小皇帝。 今日上课的乃是糜益,糜益笑吟吟的走上前,突的拿出了一个拨浪鼓,摇了摇,这拨浪鼓顿时发出了清脆的咚咚声,顿时将小皇帝吸引住了。 只见小皇帝双眼发亮,直直地看了看,便伸出手道:“我要。” 糜益顿时红光满面,对于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极为珍惜,看来这个开头,还算不错,便连赵王陈贽敬也不由的笑了,似乎对这位新先生颇为满意。 至少糜益能哄小皇帝开心,那么他就应该有办法教好小皇帝了,因此赵王竟是朝糜益颔首。 “陛下若想要,先读了书再说。”糜益收起笑脸,将拨浪鼓收了,有板有眼地道:“所谓读书明理,读书立治,而读书对于陛下,更是再重要不过的事,陛下富有四海,可即便是寻常百姓,但凡富庶的,都需让子弟读书,何也?这是因为唯有读书,才是出路啊,陛下要治理天下,要驾驭万民,便需要汲取前人的教训,前人的教训在哪里,在书里。” 陈贽敬再次颔首,觉得糜益的话通俗易懂,又起到了教导的意义,顿时非常满意糜益,觉得完全可以把皇帝交给他教导了。 小皇帝先是一脸不解地看了糜益一眼,眼眸轻轻转了转,然后不停地摇头道:“我要。” 他胡闹着,大喊着,糜益并不想给小皇帝拨浪鼓,便笑呵呵地哄着。 “陛下,你认真读书,等你读完了书,这个拨浪鼓自然就是陛下您的了。” 小皇帝却不干了,很标准式的哇哇大哭起来。 “给我,我要……” 显然,小皇帝不依不饶。 这一下……就有点尴尬了。 糜益正说得起劲,原以为自己使出了利诱的法宝,定能哄得皇帝好好跟着自己读书,在赵王面前,好生表现一番。 谁知这小皇帝压根不按常理出牌,小皇帝不该是为了玩拨浪鼓,而认真的跟着自己学习吗? 他不该乖乖就范吗?糜益显然忘了,小皇帝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不曾妥协过,这一招根本不管用的。 “哇……我要!”小皇帝哭得声震瓦砾。 糜益越发的尴尬,忙看向赵王,陈贽敬便朝他点点头,糜益只好取出了拨浪鼓,送到了小皇帝的面前。 小皇帝的小手抓着扶柄,这才停住了哭声,开始猛地摇打起来。 咚咚咚……咚咚…… 拨浪鼓的声音响彻整个文楼。 糜益顿时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在殿中的角落,陈凯之跪坐在一个案牍上,他负责记录今日讲课的内容,当然,也负责给糜益打杂。 糜益只好道:“陈凯之,取出来。” 陈凯之便将自己准备好的三字经送上。 糜益这时候的感觉,倒是很不错! 呵……离了北郡王府,老夫现在却成帝师了,这陈凯之,还有他的师叔,迟早有一日会被老夫拿捏在手里! 他故作和陈凯之没有什么矛盾样子,接过了书,却是皱眉道:“怎么是三字经?” 陈凯之自然知道糜益这是想为难下自己,不过他倒没有慌张,而是徐徐道:“糜先生,下官以为,用此启蒙,再好不过。” “呵……”糜益冷笑,随即将书丢到了一边,很是不悦地勾了勾唇角道:“三字经,这是误人子弟的东西。” 陈贽敬对于陈凯之,没什么好脸色,对于这糜益,却是礼敬有加,毕竟糜益乃是衍圣公的举荐,眼下大陈内部分化严重,尤其是太后手掌着大权,自己儿子虽是天子,可毕竟年幼,地位还不够稳固,若能借着这位糜先生与曲阜那儿作为桥梁,使天子得到曲阜那儿的鼎力支持,自己也可后顾无忧了。 糜益赖得理会陈凯之,冷冷地道:“取论语来,这才是陛下该读的书。” 陈凯之诧异地道:“先生莫非不知,便连衍圣公都已下了学旨,令各地推行三字经启蒙蒙生?” 糜益却是拉着脸,一双犀利的眼眸扫了陈凯之一眼,格外生气地说道:“我如何不知?只是此书虽还过得去,可论语却是圣人之书,和圣人之书相比,这部三字经又算得了什么?陈凯之,你太自作主张了,你是侍读,记着自己的身份。” 好好好,都由你。 陈凯之也没往心里去,毕竟这个时候少干涉为好,因此他淡然道:“下官去取论语。” “罢了。”糜益摇头道:“论语在吾心中。” 陈凯之便回到原位,只见糜益又换了脸色,笑容满面地朝着小皇帝道:“陛下,该读书了,吾念一遍,陛下跟着念一遍,可好?” 咚咚咚…… 皇帝则是继续摇着手上的拨浪鼓,咯咯的笑,却是完全不理会糜益,像是他是空气一样,当他根本不存在。 面对这样的小皇帝,糜益有些无奈,显然没办法沟通,便只好咳嗽一声,自顾自地念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咚咚咚…… 似乎,小皇帝完全是着迷了,很专心地一直摇着拨浪鼓。 这时,糜益又只好看向陈贽敬。 陈贽敬有些无奈,咳嗽一声,看向小皇帝道:“陛下,不要玩闹了,听先生授书。” 小皇帝依旧故我,也不理陈贽敬,开心地继续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 陈贽敬心里不禁开始怪起糜益不该带着拨浪鼓来,面上却没说什么,索性不做声。 糜益便有些灰心了,这小皇帝,压根就没有人可以约束啊,即便是赵王,毕竟名义上也是陛下的臣子,哪里敢约束他? 看来这小皇帝是被骄纵惯了。 糜益很是无奈,可是现在束手无策,只好继续诵读,而这拨浪鼓,却像是伴奏似的,在这文楼里,便传来了古怪的交响乐。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咚咚咚……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咚咚咚…… 陈凯之静静地坐在一边,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却是想笑。 好不容易总算捱到了小皇帝玩累了,拨浪鼓的声音终于停下,糜益才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可以正经的授课了,谁料这时候,只听那小皇帝传来了鼾声,脖子已歪到了一边,睡着了。 一个宦官忙将小皇帝抱起,轻声地道:“陛下要就寝了,先生们退下吧。” 陈凯之很是麻利地收起了笔墨纸砚,预备要走,其实……他突然发现,在这里做侍读,也是一件蛮愉快的事,清闲自在,而且最重要的是收工早,半个时辰就可搞定,领着一样的信奉,只干别人十分之一的事,这么好的老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他刚起身,糜益有些不甘,却还是无可奈何地作揖道:“告辞。” 赵王也站了起来,则是亲昵地道:“送送先生。” 陈贽敬永远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使得有些泄气的糜益总算又恢复了点生气。 糜益便谦和地道:“客气。” 一行三人出了文楼,陈贽敬朝糜益道:“万事开头难,先生,有劳了。” 糜益便自信满满地道:“殿下请放心,鄙人在一年半载内,一定可以使陛下初入门径。” 89 第四百零七章:这个行得通吗(5更求月票) 糜益还是有一些自信的,其实这个时代,很多世家子弟们启蒙都很早,三四岁便读书的一点也不鲜见,甚至更有人说,这个年纪读书,反而是最好的时候,某些神通,三四岁便已可以作诗了,不过糜益只说一年半载,显然是留有了余地。” 陈贽敬便点点头道:“有劳先生了。” 糜益朝陈贽敬笑了笑,继续告辞。 他本想交代陈凯之几句,可回过头来,却发现陈凯之已经卷起笔墨……走了。 走了? 这个小子…… 糜益心里不痛快,忍不住对陈贽敬道:“这陈凯之,仗着有几分才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说起来,论起启蒙,他算什么,吾曾教学十数载,桃李满天下,反倒是这陈凯之……方才竟还自作主张……” 他只点到即止,却是眼带深意地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颌首点头,心里自是了然,其实从方才,他就看出了这位糜先生很不喜欢陈凯之,而且甚至一副对陈凯之很是厌恶的态度。 这糜益,乃是衍圣公亲笔举荐,自然不是寻常之辈。便连陈贽敬,亦是看重得很,他说什么,自然是什么,便没觉得不妥。 糜益随即朝赵王又道:“明日继续上课,殿下就不必再来了,殿下日理万机,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置,陛下这里,请殿下放心。” 陈贽敬便随和地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而陈凯之,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已是出了宫。 他早知糜益这孙子让自己来是想借此机会报复的,来时就有了准备。 不过……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啊,只要小皇帝还需要学习,自己这侍读就跑不掉了啊。 天天都得跟在糜益的身后,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啊。试问谁天天跟自己的仇人一起,还能完全不以为然的? 他的神经可谓是时刻紧绷着,就是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不小心的落入糜益的圈套里。 每每想到自己身边有一个随时都算计自己的人,陈凯之的心里就格外的难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除非……这糜益…… 想到这里,陈凯之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出了宫,他自然又回到了自己的飞鱼峰。 上了山,陈凯之却没有急着去孔祠,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书斋,随即吩咐人道:“让大家先吃饭,苏昌负责领大家读书,之后再让苏昌来这里见我。” 吩咐完了,陈凯之暂时也没什么食欲,而是随手寻了本书看。等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才传来了脚步声,门被女婢轻轻推开,那漆雕氏的儒门子弟苏昌信步走了进来,恭谨地朝陈凯之行了一礼。 陈凯之随和地朝他颔首点头道:“请坐下。” “是。”苏昌欠身坐下。 这些秀才,自上了山,从一开始和丘八们水火不容,如今却已是不分彼此了,这其实也和操练、学习有莫大的关系,儒生们身体弱,高强度的操练之后,身子吃不消,所以一开始都是由丘八们照顾着,才勉强可以继续下去。 而丘八们的学业紧,隔三差五的就要摸底考试,到了临时抱佛脚的时候,若是没有儒生们在操练之余帮着恶补一下功课,是绝不可能过关的。 于是在这种日夜相处中,慢慢的,双方相互关照,相互学习,竟也水ru交融起来。 苏昌和丘八们不同,他比丘八们更理解陈校尉,能将勇士营教化到这个地步,着实令人敬佩。在苏昌的心里,陈凯之既是他的恩师,也是他半个偶像,因而此刻跪坐着,完全一副洗耳恭听,等待着陈凯之训示的样子。 陈凯之朝苏昌微微一笑道:“怎么样,在山上可住得惯吗?” “住得惯。” 苏昌连连点头。 陈凯之看了苏昌一眼,便满意地夸赞道:“我也听武先生说,你们这些儒生,虽是读书人,可操练却是一个没落下的,很是了不起。” 苏昌沉吟地想了想,才徐徐道:“其实一开始,是吃不了这份苦的,可终究还是熬了下来,直到大人问我们的志向是什么,亲手书下那一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人等,方才意识到,这份苦,吃得值得,立下鸿鹄之志,吃这非人之苦,本是该当。” 陈凯之摇摇头,心里也不免感到欣慰,儒生们可比丘八们要懂事多了。 也正因为儒生们比丘八们理性,所以在起初的时候,丘八们的胡闹,总能被安插在其中的儒生们及时制止。说起来,这几个月,大家都不容易啊。 陈凯之旋即一脸认真地说道:“听说县试就要开始了?” “啊……”苏昌竟是呆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陈凯之会突然关心起县试,回过神来,连忙笑道:“是,县试一般都在年末,农闲的时节,各县已经开始让人报名了。怎么,校尉大人莫非有什么子弟需要去考童试吗?” 所谓的县试,便是通常所说的童试,这是科举中的入门试,虽然入了童试,得到的并不是功名,却可以称之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所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童试便是读书人的第一道关口,考中了,自此算是进入了读书人行列。 不过像苏昌这样的人,肯定看不上童试的,可对于许多人,这童试却等于是一道鬼门关。 看上去,对于秀才而言,童试的内容很简单,考的不过是基础的四书五经,这四书五经,只需你默写出来,而后出一个题,让你去解析它的意思,只要考得八九不离十,就算是通过了。 可这,却需要识文断句的能力,同时还需熟读四书五经,这……就很不容易了,尤其是对于初学者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陈凯之笑了笑道:“是啊,我有许多子弟都要考,所以明日你下山,去洛阳县给他们报个名。” 苏昌又呆了一下,很是不解地问道:“报名,给谁报名?” 陈凯之凝望着一脸困惑不已的苏昌,又笑了起来,道:“当然是这些勇士营的家伙啊,你以为还有谁?” 苏昌却是震惊了,脑子竟有些转不过弯来,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满是惊愕,还有不可置信。 三百多个勇士营的丘八,去考童试…… 这个行得通吗? 他细细一想,觉得有些不对,可又察觉不到哪里不对,因为……勇士营的丘八们虽然声名狼藉,可他们的出身却是‘良家子’,不是‘良家子’,怎么可以入禁军呢? 要知道,朝廷规定,只要是‘良家子’,往上三代没有罪犯的,俱都可以考,而这丘八,往上三代,可都是朝廷忠良啊。 至于年龄,那就更没问题了,虽然许多人十岁便开始考童试,可许多七老八十了,依旧还在考童试的也不少。 这童试唯一的门槛,就是银子,为了防止有人没事去蹭考,所以朝廷规定了每一个考试者,都需交一两银子,这就足以让那些自信心不足的人望而却步了。 只是……苏昌还是很不理解,让这些勇士营的袍泽去考童试做什么?他们的水平,将来未必能考上秀才啊,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看着苏昌困惑的眼神,陈凯之却是自若地道:“让他们去试一试吧,权当是一次统考,看看他们这几个月的成果如何,这是其一,至于其二,便是勇士营的名声,有些不太好听,你不觉得这正是一个该让世俗之人对他们印象改观的好机会吗?” 苏昌又不禁一愣,旋即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凯之道:“校尉大人谋虑的是,不过……若是突然给三百多人报名,只怕洛阳县那儿……咳咳……” 陈凯之呆了一下,有点不明白苏昌的顾虑,便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苏昌叹了口气才道:“这童试关系到的,乃是地方官的教化,是政绩。” 其实真正算起来,陈凯之只算是半路出家的读书人,和苏昌这种从小培养起来的读书人不同,因为在县里读过十几年的书,所以更熟谙地方上的弯弯绕绕。 苏昌继续道:“虽然朝廷鼓励大家去考童生,可对于一般的县衙来说,考的人多,可能考中的人少,不免就要被上官苛责了,正因为如此,所以……若是给勇士营的人报名,只怕洛阳县那儿……会有些为难。”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起来,这其中牵涉到的……嗯,理应是入学率的问题,比如有一千人考,若是中了三百个,那自然是普天同庆的事,说明县老爷教化有力;可若是有一千人去考,只中了一百个,这……就有些尴尬了。 以勇士营此前的名声看来,若是去报考,多半会被人当做笑话看的,而对于本地的县衙来说,你这不等于是故意坑我吗?多了三百个人来报考,结果三百个人都考不上,这可就祸害了县老爷的政绩,届时,县老爷找谁说理去? 19 第四百零八章:招摇过市(1更求月票) 陈凯之对此哭笑不得。 可细细一想,也深以为然,这个制度的合理之处在于,朝廷必须显示出求贤若渴的决心,所以鼓励所有人来考,而对于县里来说,这又关乎到了政绩,明面上,得要倡导大家读书考试,可暗地里,却又免不了要进行私下里的遴选。 比如明明考不中,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来考的,有反正来试一试,也损失不了多少银子的,毕竟万一中了呢,人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可对县老爷来说,这不是多花一两银子的问题,这关乎到他的切身利益。 陈凯之吁了口气才道:“明日见早,你就去试一试吧,到时再说。” 苏昌便点了头,应下。 到了次日,晨光刚刚显露,陈凯之便起来了,却不急着入宫。小皇帝不到辰时是起不来的,等一番梳洗和吃喝,一般的课,都是下午开始。 等到了辰时,便见苏昌沮丧地来见陈凯之。 “如何?” 苏昌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摇头道:“不如何,县里……县里让学生滚,差一点,那县尊要将学生打一顿了,说是学生无理取闹。” 陈凯之不禁哑然,至于动这么大的怒吗,谁招惹你了,读书上进,考个试,也不至于这样吧。 转念一下,大概这些人是担心勇士营瞎胡闹,因此才这么大怒吧。 陈凯之认真地想了想,才沉吟道:“吹起号角,召集人手。” “啊,校尉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苏昌很是不解地看着陈凯之,一双眼眸里满是困惑。 陈凯之淡定的自口里吐出一句话:“想来县尊是不信勇士营是真的要考试的,他既然不信,那就让勇士营亲自去报名,所有人集结起来,下山!” 苏昌精神一震,那洛阳县里的人,多半没少给他说难听的话,他心里早就憋了口气了。 听陈凯之这么一个主意,还没行动,心里顿时都觉得要出这口恶气了。 这是三百多号人,一起去县里,那场面,那气势,该是多轰动? 那县尊肯定不敢再鄙视人了。 因此苏昌连连点头道:“是。” 于是上鱼村,顿时号角连连。 平时只要一听这号角,丘八们便头痛,因为这是起床的号角,除此之外,有时半夜里,突然号角一响,大家睡得正香,却突的被这号角惊起,慌忙地穿衣带刀,摸着黑去校场里集结,若是谁敢拖拖拉拉的,这后果的滋味绝不好受啊。 不过跟往常很不一样的是,这时是大白日,刚刚晨练完,如乖宝宝一般,准备读书的丘八们却是精神一震,一炷香之后,校场里的队列便已集结完毕。 接着苏昌过来,宣读了陈凯之的命令。 “下山?” “真下山啊……” 他们自搬来了飞鱼峰,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下过山了,固然有人对外界的世界有所留恋,可毕竟突然听到说要下山,却还是不免有点儿不适应。 陈凯之已是来了,一身正式的官衣,显出了几分威仪,大手一挥道:“出发。” 紧接着,一群大人浩浩荡荡的都下山而去。 下了山门,三百多人,才有序地整齐列队,陈凯之骑着他的白麒麟在前压阵,后队人人全副武装,一身禁卫的明光铠,腰间插着长刀,悬着操练时装水的葫芦,个个洋溢着朝气蓬勃的气息。 学宫里的读书人却是给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外头的禁卫冲入了学宫。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队伍已是整齐划一地扬尘而去了。 待出了街道,这么一队人马骤然通过。 洛阳人最爱看热闹的,顿时街道两旁,人群熙熙攘攘,个个挤在一堆,兴奋地议论起来:“这又是哪一营的羽林卫,怎么,出了什么事?” “是要剿匪也不一定,莫不是,有……” “呀,这是勇士营啊……” 突然有人惊呼道。 众人还没有看真切,可顿时,背脊处便冒出了一股寒意,方才还超前推挤的人,一下子不敢推挤了,而是纷纷朝后退,后头的人,也早已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尤其是那街上的货郎还有小贩,更是如闻虎色变,心急火燎地收了摊子,挑起了担子下的货,嗖的一下,飞快的钻入了小巷,没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街道,竟然一下便净空了,人烟稀少得像是处在荒郊野外。 陈凯之骑着高头大马,本还存着显摆一下的心思,可看到这一幕,心情一下子变了……很尴尬啊,这些家伙,到底做过多少缺德事,何至于世人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如此? 百姓们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呀,知道是勇士营,便作鸟兽散。 陈凯之突然意识到,官面上对勇士营的‘评语’,显然还是太轻了,依着眼前看到的这一幕,这勇士营,只怕没少干杀人放火的事吧。 陈凯之真是越发的尴尬了,见这清冷的街道,似乎觉得自己站错了位置,作为一个老实人,理应是站在那些毛骨悚然的百姓们一边,然后也跑得不见踪影的,可现在,竟和这些丘八们为伍。 倒是这些丘八,一个个乖乖的列队行进,不过对于自己出现所造成的轰动,反而习以为常。 没多久,洛阳县的县衙终于到了。 有差役先是看到有人蜂拥而走,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大白日的,没事跑什么? 当这差役随之看到一群人明火执仗而来,顿时大怒,光天化日,是哪一路的禁军或是京营,这样的招摇过市! 于是他上前高声道:“不知尊驾是那营的军将?难道不知招摇过市,惊扰百姓吗?为何事先不曾知……知……” 后头的话,他嗓子开始哆嗦了,面色也是发白起来:“知……知……道……朝廷早……早有明令……令……令……”啪嗒,这差役哭了,接着噗通一下直接跪地,带着惊惧道:“不知诸位爷爷们大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小人……小人该死,有眼不识泰山,杨光爷爷,您什么时候赏……赏光……来……来这儿……” 杨光,你特么的还是人爷爷…… 连差役都怕你,那百姓见到岂不是老鼠见到猫,闻声就得跑了? 陈凯之回眸,看向了队伍里的杨光。 杨光则是没事人一样,仿佛还很委屈,看我做什么,与我何干? 我什么事也没做呀? 陈凯之打马,似乎固有的形象,想要改变是不成的,本来还想上演一幕军民鱼水之情呢,现在看来……好吧,他正色道:“去禀报洛阳县令,就说翰林修撰、崇文校尉陈凯之拜见。” 这差役,却是骨头软得爬不起来,战战兢兢地道:“我……我……县里……县老爷不在……” 怎么回事? 陈凯之觉得这个家伙过份了,便下了马,将那杨光叫到身边,低声道:“怎么回事?” “没,没有啊。”杨光想要抵赖。 在陈凯之怒目迫视之下,他方才悻然道:“几月之前,和他们有点误会,就是这洛阳县令,他一个亲戚开了个赌坊,我们去耍钱输了,欠了点银子,大爷们输了钱,他们居然敢来讨,所以便打折了这县令的二舅老爷的两条腿,县里要来拿我们,此后……” 杨光现在还能龙精虎猛的站着,陈凯之几乎就已知道,此后肯定是几十个差役,被几百个勇士营的丘八围着,被人揍得叫了爷爷。 人生啊…… 陈凯之仰头,抬头看天,不是因为要观什么天象,也不是因为生怕下雨,打湿了晾晒的衣服,只是……眼角里似有夺眶的泪水,抬着头,尽力不使他滑落下来。 “校尉,我们已经改了,现在不耍钱了。” “我知道。”陈凯之叹了口气,这些人还真让自己收服了,不然…… 只是略微的想了片刻,陈凯之便开口警告他们:“再敢如此,我何止要打断你们两条腿。” 深吸一口气,陈凯之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将那差役搀扶起来,温和地说道:“速去通报!我知道县公一定在县里。” 这差役泪流满面,如受惊的小兔,平时这等差役,在人前就算不是风风光光的,可见了寻常人也是挺着胸膛的。 现在这差役依旧两腿发软,嘴角哆嗦着,连说话都似乎有些困难:“若是县老爷也被打了,小人万死莫恕啊。”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顾虑,陈凯之竟是很能够理解他,于是取了自己的名帖交给他,才道:“我乃翰林,怕什么?” 差役犹豫了片刻,抬眸看了看陈凯之一眼,又看了看陈凯之身上的官服,方才巍巍颤颤地搀扶着墙,两腿打着晃,仿佛醉汉一般,去了。 陈凯之这时才忍不住的回眸看着众人,满是肃杀之气的喊着:“所有人,都给我在此列队站好了!” “是。” 一声号令,三百多人,顿时整队,队列整齐方正,一个个杀气腾腾,龙精虎猛,不过……姿势好像有点不对,怎么看着,却像是将人县衙围了一样。 2519 第四百零九章:凌云壮志(2更求月票) 陈凯之不禁汗颜,这仗势确实有些吓人了,听到勇士营的名,就让人敬而远之,现在这三百多号人都在,可想百姓的心里是多么的恐惧。 此时,只见里头有差役探头探脑,却是将大门紧闭了起来,气氛变得无比紧张,似乎见到了魔鬼一般的,巴不得立即逃走。 陈凯之越发觉得尴尬难耐,估计从前,这些孙子的坏事做得实在太多了,才让人如此惊恐不安。 良久,那差役终于来开了门,一看到外头这阵仗,吓得打了个趔趄,顿了一下,才惊慌失措,期期艾艾地道:“陈修撰,请进去说话,其他……其他人不得入内。” 陈凯之左右看了看,便举步前行,进了县衙。 到了县里的正堂,洛阳县令则是怒视着陈凯之。 他是京县县令,是正五品,论起来,比陈凯之的官职要高不少,听到勇士营竟将这县府围住了,这位洛阳的邓县令的面色露出了恐慌之色,似乎见了魔鬼一样的,整个人情绪都有些失控了。 勇士营啊,在洛阳县的境内,是邓县令最头痛的顽疾,隔三差五,总能闹出点花样,好不容易消停了几个月,谁料……又来了。 这些丘八皮简直跟无赖没什么区别,让人闻风便心慌。 他倒不是不敢和勇士营的人放肆,只是因为这些丘八们是不讲道理的,脸皮有八尺厚,朝廷对于这等事,大多时候是法不责众,就算惩罚了勇士营,可一旦滋生事端,他邓县令还是要倒霉的,谁让你办不妥事,反而让朝廷忧心呢? 因此无论他怎么做,最后遭殃的都是自己呀。 可现在自己惹不起丘八,还惹不起一个修撰? 一见陈凯之,邓县令便冷着脸,劈头盖脸的质问道:“陈修撰,你这是何意?你可知道你这是造反吗?从现在起,滋生了什么事端,这笔账都要算在你的头上,你好歹也是翰林,怎么可以带着禁军胡闹?你简直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最后的几句话,邓县令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吐出来的,陈凯之见邓县令额头青根显露,一副情绪失控之态,倒是不气不闹,而是先朝他平静地行了个礼,才彬彬有礼地徐徐道:“大人,下官并非是胡闹。” “哼,不是胡闹,那是什么?”邓县令完全不相信陈凯之的话,一副不肯罢休之态,他其实就是想要先声夺人,继续不客气地冷声道:“只是过街游玩?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惊扰了百姓,这叫扰民,简直就是目无法纪。” 面对邓县令的愤怒,陈凯之镇定自若:“下官不敢,下官此来,是为了正经事。” “正经事你带着这些丘八们来做什么?你这是要恐吓本官吗?”邓县令瞪着陈凯之,口气格外冷硬。 陈凯之却是呆了一下,邓县令将这种违法的帽子扣到自己的头上,他实在是吃不消呀,因此他立即正色反问邓县令:“大人,敢问,莫非下官带着禁军来,就是恐吓大人?我等都是为朝廷效命的人,只有盗贼和反贼才会害怕勇士营,怎么大人的口气里,却好像是……” “……”邓县令顿然的有点蒙了,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管怎么说,勇士营还是禁军呢,恐吓……这个真的无从谈起,至少虽然邓县令觉得自己遭受到了恐吓,却是不能开口说的。 他定了定神,面色缓和了几分,才徐徐问道:“那么,你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陈凯之也不啰嗦,便坦然道:“丘八……不,将士们想要参加童试,所以下官将他们带来,报考!” “报……报……报考……”邓县令的脸又拉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倒是依稀的记起了,就在今日清早的时候,有个莫名其妙的秀才也是跑来说是要为勇士营的人报考,邓县令当然是不信的,以为是哪里来的疯秀才,于是狠狠羞辱了那秀才一顿,再赶了出去,可现在…… 原来……是真的? 他瞬间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了,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陈修撰……”须臾,邓县令终于渐渐的冷静下来,这才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凯之,很是认真地问道:“本官虽和你无亲无故,却也没有得罪你吧?” 陈凯之道:“没有,下官一直很佩服大人。” “这就是了。”邓县令努力地压着怒气,继续道:“既然你我各不相干,你为何来害我?” 呃……这是从哪儿说起啊…… 陈凯之突然发现,跟这家伙绕圈子实在是没意思,他索性亮出了底牌:“勇士营将士有足够的资格参加县考,大人,这总没有错吧,将士们想要上进,这……又有什么错呢?这岂不正是大人的教化之功吗?” “……” 无可否认,陈凯之这话,的确是合情合理! 邓县令有些呆了,随即却是和颜悦色起来,眼珠子转了转,便朝陈凯之招手道:“来来来,陈修撰,来坐下说话,来人,斟茶,有话好好说,你也知道,本官很为难啊,今年洛阳县报考县考的人可是不少,勇士营……又不在乎功名,为何还要考?县里的钱粮有限,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考,这……哎……难啊,本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倒也没有责怪陈修撰的意思,你我同朝为官……” 这意思,你懂的,我们都是官,我们都需要政绩,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这些丘八拖后腿呀。 陈凯之自然是明白邓县令的意思,可为什么不能让丘八试试?自己教了这么久,应该考考他们,在这点上,陈凯之不打算轻易让步。 因此,陈凯之双手一摊,便道:“大人,这可怪不得下官,将士们非要上进不可,拼了命也要考一场,若是不准他们考,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将士们心里不痛快,下官又能如何?何况,难道读书上进,参加县考,这也错了?若是大人觉得有错,大可以上书弹劾下官,只是这一场考试,勇士营上下是考定了,还请大人恕罪。” “你……”邓县令突然觉得自己定是哪里得罪人了,为什么就遇到这种坑人的事。 莫非这勇士营的人,还记恨着几个月的事?冤枉啊这是,他可谓是欲哭无泪,当初吃亏的明明是自己,还有自己的一个远亲,那远亲现在还下不了地呢,这找谁说理去? 此时,陈凯之已站了起来,朝他作揖,旋即便告辞而去。 邓县令的面上,依旧还是变幻不定,搜肠刮肚地琢磨着,却在这时,有书吏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大……大人……勇士营的人非要进来报考,这……该怎么办?瞧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学生只怕……只怕……” 若是不让他们报考,估计会将县衙给拆了。 “让他们报吧。”邓县令叹了口气,他目光幽深,有些无奈地摇头道:“这是有人想要害老夫啊,老夫在这洛阳县的任上,自问也不曾得罪谁,莫非是陈凯之想夺老夫洛阳县县令之位?” 他又觉得不对,以陈凯之的出身,应当不至于,可他的脑海中依旧很是纠结,不禁在想:“老夫倒是听说此人和金陵的朱县令相交莫逆,当然,这只是风闻,那朱县令一直希望入朝,找机会回到洛阳来,无奈何一直都没有空缺,难道是……” 一想到这里,邓县令顿时汗毛竖起,浑身冷飕飕的,原来……阴谋啊,这就是阴谋啊! 于是他厉声道:“让他们报,不就是想让老夫今年的京察难堪吗?明日,老夫……”他看了书吏一眼,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老夫请人去弹劾他。” 邓县令的心里又气又无奈,可丘八们已经一个个鱼贯进了县衙,然后很乖巧的各自到了县衙的礼房里报名点卯。 陈凯之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交代了苏昌不可造次,便忙骑马赶着入宫去了。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的挂起,陈凯之急匆匆的进了宫,到了文楼的时候,竟发现还来得及。 那糜益只是觑了陈凯之一眼,表情冷淡,并没有搭理陈凯之,不过今日,陈一寿倒是来了。 这陈一寿,正与糜益说着什么,陈一寿兼任了太傅,因此捋须听着糜益关于对天子教学的一些想法,等陈凯之进来,陈一寿看到了陈凯之,和颜悦色地道:“来来来,陈凯之……” 陈凯之上前,朝陈一寿行礼道:“下官见过陈公。” 陈一寿看了一眼糜益,又看看陈凯之,才又道:“陈凯之啊,老夫可要批评你了,你现在在宫中侍读,天子读书,是何等要紧的事,可为何如此怠慢啊,噢,还有,你只带三字经来授课,太误人子弟了,三字经的授课方法,毕竟才刚刚推广,成效如何,现在还未有检验,这可是教天子读书,万万不可贪功冒进,知道了吗?” 上来就是一通训斥,不过陈凯之的心里却是了然。 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糜益,糜益的面色则是略显些尴尬。 19 第四百一十章:绝不姑息(3更求月票) 被陈一寿当着众人的面批评,陈凯之的心里却没有感到委屈,反而是有着另一番理解。 这看上去是在批评,不如说是陈一寿趁机传递了很多信息。 这第一个信息就是,方才糜益在陈一寿的面前,说了陈凯之不少的坏话,而这些坏话,正是陈一寿批评他的内容,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要让他这个小侍读小心啊,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第二个信息,其实是给糜益说的,想要打小报告?那就当面开诚布公的来说,别在背地里搞阴谋,让人很讨厌。 所以虽被批判了,陈凯之却是感激地看了陈一寿一眼,立即诚惶诚恐地说道:“是,学生太冒进了。” 糜益则是很尴尬,他对陈凯之,心有怨恨,自然是捉住机会就给陈凯之下套,方才当着陈一寿的面,的确是说了陈凯之的不少坏话,可谁料这陈公转过身,就将他给卖了。 在这里的,何止是陈凯之,还有几个刚刚进来负责记录的待诏翰林和宦官呢,这下倒好了,别人在心里会怎样的看待他? 估计众人都会忍不住的觉得阴险狡诈吧。 要知道,这名声若是坏了,很多时候会坏事情的。 糜益反应过来,便连忙支支吾吾地解释起来:“这样是为了陈凯之好,毕竟他可是大陈的栋梁之才……” 意思是说,我糜益背后说你陈凯之的坏话,只是希望有个人可以督促你积极向上而已,并不是恶意要害你,估计打你的小报告,这是为你好,陈凯之你可要懂我的心意呀。 面对这么无耻的糜益,陈凯之只是笑了笑,并没有与他争辩的心思。 对这种小人,跟他争辩,其实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最后只是浪费口舌罢了。 陈一寿坐了下来,才又道:“以后啊,凯之,你要早一些的来,陛下无论何时来读书,可做臣子的,却要及时候命,做了官,就不可散漫了。” 陈凯之汗颜,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师长或者官长,最大的特点就是爱倚老卖老,遇见了年轻人,总是不免想要批评一下。 陈凯之便连忙说道:“下官今日有些事情给耽搁了。” “噢?”此时,已有小宦官给陈一寿斟来了茶,陈一寿笑吟吟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然后一脸好奇的样子:“什么事这样要紧?” 见陈一寿和陈凯之二人相谈甚欢,陈一寿温和的态度似乎对陈凯之还颇为青睐,让一旁的糜益的心里颇为不爽,却也只尴尬地站在一旁,假装自己饶有兴趣的样子。 陈凯之自然没什么隐瞒的,如实说道:“勇士营的将士们想要县考,下官觉得他们有这份心,实属难得,所以见早就带着他们去洛阳县报考去了。” 那斟茶的宦官正要退下,突的听到陈凯之这话,陡然的捂着自己的心口,竟猛的爆发出了狂笑。 “哈哈……哈哈……勇士营……县考……”这宦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完全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 他边笑边道:“那些丘八不搞破坏就行了。” 陈一寿也是呆住了,有些震惊地看着陈凯之,老半天回不过劲来,有种自己像是出现了幻听的错觉感。 殿中的其他人,几个一起来的翰林和宦官,个个惊诧莫名状,像是见了鬼似的,都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一双双眼眸里都透着不可思议的气息。 其实这真怪不得他们啊,若是换位思考,便是陈凯之,也觉得挺诧异的。 这但凡听过勇士营的,谁不知道勇士营的人向来不学无术,目不识丁,根本就是朝廷里的毒瘤一样的存在着?即便他们跟陈凯之读了些书,却依旧没人敢相信他们可以读书写字,更别提县试了。 陈一寿终于回过了神来,表情却是凝重起来,眉宇深深皱着,口里道:“你这崇文校尉,好好的教化勇士营便是,何故要惹出这乱子?” 陈凯之格外认真地说道:“将士们对此,甚为踊跃……” 推到这些丘八头上就对了。 反正他们也是胡闹惯了,众人都头痛,他们自己要考试,那他这个做教官的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随他们去啦。 陈一寿却是摇头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些丘八们是什么人,你上他们的当了,他们是隔三差五,不惹出一点事端出来,便浑身痒痒的家伙,你道他们为何要报考?” 陈凯之在心里道,当然是我叫他们去的。 自然这些话,陈凯之是不敢说的,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若是承认是他自己叫去的,依着陈一寿的性子,非要将他吃了不可。 即便不吃了他,也会严惩他,所以此刻还是假装一切都跟他无关吧。 陈一寿的眉头却是皱得越发甚了。 “数月之前,勇士营就是和洛阳县闹出了事端,才有了你去教化勇士营,想来他们这是要伺机报复洛阳县。这些是什么人,满洛阳的人都知道,唯独你却不知,你等着,到时候整个洛阳县县考,非要天翻地覆不可。” 陈一寿说的笃定,就仿佛自己是勇士营将士们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陈凯之则故作诧异道:“不至于这样严重吧。” “咳咳……咳咳……”陈一寿咳嗽了几声,面色微红,接着道:“事情……只怕棘手了,伦才大殿,即便只是小小的县考,若是出了岔子,也是天大的笑话啊,洛阳县,乃至京兆府,一个个难辞其咎,他们……可都已报考了吗?” “报了。”陈凯之很老实地回答。 陈一寿顿时下意识地抚额,很是头痛的样子,这勇士营的丘八们,似乎长了智商,居然开始晓得动歪脑筋了。 报了? 一旦报了名,无故是不得取消的,即便是内阁出面也不成。 陈一寿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岁,喟叹起来:“你啊,就是太年轻,上了他们的当,不晓得这些人的厉害,这些人,个个狡诈无比,现在好了,这一次,只怕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了。”他仿佛下了决心,接着道:“这样也好,再闹,真要成了什么笑话,索性也让宫中和内阁下定裁撤掉勇士营的决心,这些年来,勇士营尾大难掉,是该一鼓作气,再不能姑息养奸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让他们都回家种田去。” 一旁的糜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脑子有些发懵,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 他立即笑吟吟地道:“这也未必是坏事。陈凯之不是一直都在教化这些勇士营的将士吗?现在他们有这志气,让他们看看陈凯之的成果,又有什么不好呢?陈凯之乃是学子,教化也是他责无旁贷的事,老夫看啊,这是好事。” 其实他的心里已经狂喜,还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送来枕头啊。 他原本以为自己成了帝师,就想如何拿捏就如何拿捏着这个小子。 可真正入宫后,他方才知道,这小子没有这样简单,比如这位内阁的陈一寿陈公,似乎就对陈凯之很是袒护,这使得他一直无法下口,现在……勇士营竟跑去了县考,这敢情好啊,陈一寿口口声声说这是勇士营害了陈凯之,可自己一番话,却颇有几分考验陈凯之的意思。 意思是……若到时候闹出什么,不但勇士营的人该死,这陈凯之,岂不也是教化不力吗?他是责无旁贷啊,出了什么事,他可难逃其咎的。 陈一寿似乎一眼洞穿了糜益的心思,却是没有接茬,只是淡淡一笑,看向陈凯之道:“这几日,你定要尽力让这些人安分一些,老夫不希望会有老夫不希望的结果。” 说起来,这满朝文武,乃至于整个洛阳,对于勇士营的成见之深,陈凯之也算是服了,他应了命,心里说,若是真撤掉了勇士营,自己岂不是光杆司令?我去,到时候这些家伙卷铺盖滚蛋,自己是不是要将自己在他们身上花费的生活费给讨要回来? 当然,心里虽这样想,却也是谨慎起来,自己脑子一热,报了考,可这场考试,肯定没这么简单,既不能出差错,还要让勇士营的将士们出成绩,嗯……要仔细了。 不然这可就成了有心人拿捏住的把柄了,细细想来,陈凯之此时也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这世道人心险恶呀,小人如此多,真是防不胜防啊。 这时,却有宦官来道:“陛下今日身子有所不适,不来上课了,有劳了诸位师傅。” 陈一寿正为勇士营的事心烦意燥,很是不爽,此时又听到说陛下身子不适,不禁担忧起来,便起身道:“怎么,陛下龙体出了什么问题?” 宦官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陈一寿是什么人,看着这宦官的神色,便明白了,身体不适,其实只是托词而已,陛下是不想来上课罢了, 他吁了口气,也没什么心思了,便颔首点头,朝糜益道:“先生去歇了吧,凯之,你随老夫来。” 89 第四百一十一章:寻根问底(4四更求月票) 糜益讨了个没趣,心里直咬牙切齿,心想,这陈一寿,还真是包庇陈凯之啊,倒是如此冷落自己,呵……内阁大学生,就可以如此吗?便是赵王殿下,对自己都这样的看重。 可此刻,即便糜益心里很不服气,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乖乖的出了宫,回到了自己在洛阳的寓所。 说这是寓所,不如说是招贤馆的一个院落,因为是帝师,所以特别安排在此。 即使回了来,可他的脑子里依旧还在想着那勇士营的事,那陈一寿,为何将陈凯之叫去呢?莫非是……莫非是因为陈一寿想为陈凯之找到一个开脱的办法吗?嗯……极有可能,陈一寿姓陈,陈凯之也姓陈,这二人,莫非是亲戚? 这样一想,糜益便越发的警惕起来了,他思虑再三,猛地想起了什么,随即取出了笔墨,修了一封书信,便喊了仆人来道:“将这书信,快马加急送去曲阜,至文正公府上。” 那人忙接过了书信,衍圣公府在各州,都有专门的急递渠道,甚至不在寻常的官府驿站效率之下,一般的经学世家,或是学爵,动用这等渠道,八百里快马加急,从洛阳至曲阜,也不过四五日时间而已。 办完了这事,糜益才松了口气。 陈一寿,你想捂盖子?这个盖子,你捂得住吗?这大陈朝野,你可以一手遮天,我糜某人可能不敢和你硬碰,可若是连衍圣公府也关注了呢?到时,且看你们如何收场。 哼,陈凯之这次恐怕要名声扫地了。 想到这些,糜益的面上就忍不住的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心里更有一种快感油然而生。 ………… 而在另一头,陈凯之乖乖地跟着陈一寿到了公房。 陈一寿的面色不太好看,可坐下之后,命人斟了茶来,好整以暇地吃了茶,方才抬眸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陈凯之,郑重道:“洛阳县的事,老夫会想尽办法压下来,勇士营就算去考,想要闹事,也没这么容易,多调一营军马随时做好防范就可以了,可是你……” 陈一寿手指敲击着案牍,若有所思,口里则道:“可是大事没有,这小麻烦,想来是少不了的,此次考试之后,老夫会想办法撤了你的崇文校尉,你好好的做你的修撰,这崇文校尉之职,不过是个添头而已,其实不必太放在心上。” 陈凯之的心里却道,我反而做校尉,比做修撰要快活得多。 当然,这心迹,他是不能向陈一寿表露的,若是表露出来…… 他太了解这位陈公了,多半又要捶胸跌足,而后恨铁不成钢不可! 陈凯之只得道:“现在说这些,下官以为,还是言之过早了,一切都等县考之后再说吧。” 陈一寿似乎也觉得自己急迫了一些,随即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又道:“你还年轻,要堤防小人。” 看来……有人在陈一寿的面前说的不是一点的坏话啊。 陈凯之深以为然地颔首:“下官都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淡淡一笑,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陈一寿不由笑了:“是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想必你懂的,你是难得的嘉木,可能不能异日成为栋梁,却还言之过早,老夫见过太多太多的青年俊彦,最终被人所误了,但愿你不是他们。好了,老夫能帮到的,也只有这些了,你自己尽量小心为上吧。” 陈凯之也感受到陈一寿对他的好意,感激地看了陈一寿一眼,才抱手道:“下官告辞。” 说罢,他便转身准备离开。 看着陈凯之的后背,陈一寿则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陈凯之……” 陈凯之连忙回头道:“陈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对于陈一寿,陈凯之确实是发自肺腑的敬佩,这个世上,毕竟投机取巧还有自私自利的人太多了,而陈一寿……至少陈凯之能感觉到,他是一个真诚的人,对待自己,没有什么私心,更多的是一种栽培的心思。 陈一寿微微笑道:“你也姓陈,不知原籍何处?” 噢,原来是想问陈凯之的源头了。 这是一个宗族社会,但凡只要人有姓,再从原籍中,便大致可以猜测出出自哪一宗,追溯到源头。 陈凯之便道:“据说,是出自颍川。” 陈一寿微微皱眉,不禁有些遗憾,笑道:“老夫乃是江陵陈氏,颍川?却不知贵祖是谁?” 陈凯之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据说,家祖乃是陈太丘。” 陈太丘,即是陈寔,曾在汉朝时,被任为大将军,正因为他,陈氏才在颍川崛起,最终与当时的颍川钟皓、荀淑、韩韶等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之人,合称为“颍川四长”。 陈凯之说的是老实话,一点都没有骗人,因为上一世,自己虽是孤儿,却也被人提起过自己父母的渊源,陈凯之曾去寻过自己的同宗,在族谱里,这陈太丘,便是族谱之中所能追溯的最早始祖。 陈一寿却是面目微沉道:“若是出自太丘公这一支,岂不是宗室了吗?” 他这样狐疑的一问,陈凯之便哈哈一笑道:“或许是祖上乱认亲也是未必,下官出身微薄,父母早亡,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信息了。” 陈一寿也不由哑然一笑。 其实这也是实话,历来许多人都爱乱认祖宗,毕竟自己实在是籍籍无名,若是能认一个厉害的先祖,这实是面上增色的事,其实何止是寻常的小民,自秦汉以来,便是天子还有突然暴发的王公贵族,亦不能免俗。 陈一寿便道:“好了,去吧,其实先祖富贵贫贱,于我等有什么关系呢?” 陈凯之挠挠头道:“是。” 而勇士营县考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一时之间,街头巷尾,皆是沸沸汤汤的。 勇士营居然去县考……是疯了吗? 显然没疯,这就让人诧异了啊,莫非见鬼了? 不过很快就有内部的消息传出来了。 勇士营这是去寻仇了。 这些丘八,可真是记仇啊,几个月前,不是勇士营的这些丘八没有吃亏吗?怎么还寻仇? 这些家伙,还真是睚眦必报,不将人整死不罢休。 许多提及这些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其实论起来,据说许多勇士营的丘八,都生得细胳膊细腿的,当年连一群山贼都剿不灭,市井里的泼皮,随便一个出来,都能一个打两个。 可这些人为何让人畏惧呢? 其原因,无非有三个,其一,他们是禁军,他们能打你,你未必敢打他。其二,便是他们总是一窝蜂的几百人出动,异常的抱团,惹了一个,第二日便有数百人来。这最后的一个,才是最令人害怕的,一旦惹到了他们,他们是不把你整死就决不罢休啊。 就说那位洛阳县令,人家也没太招惹这些丘八,当初的事,毕竟只是小打小闹,县令与那得罪了勇士营的人,其实也只是八竿子才打的着的亲戚,可现在,那亲戚都已给打折了腿了,可现在,邓县令又惹祸上身了。 寻常的小民议论纷纷,好不热闹,而朝中的大臣们,也是沸腾了。 真是岂有此理啊,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一时之间,裁撤掉勇士营的呼声开始日渐增高。 雪片般的弹劾,飞入宫中,各种对勇士营的怒骂和批判不绝于耳。 而勇士营的丘八们,去完悬府里报考后,便又回到了山上,山下的事,他们一概不知。 照旧还是原先那般的操练,该读书的时候读书。 反而陈凯之的压力,却是日渐增大起来。 陈凯之这时候才完全明白,这勇士营的凶名是如何在外,以至于自己走到哪里,便都有人同情地看着自己。 “这位陈校尉,倒霉啊。”文史馆里,几个翰林捏着胡须,摇头叹息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本来状元出身,这小子,偏偏中的是文武双状元,好好的编撰倒也罢了,又加了个崇文校尉,如今沾着勇士营,勇士营犯法,他就是教化不力,可是勇士营的那些丘八,是能消停的人吗?他们若是消停,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 “还什么县考啊,考什么?考如何飞鹰逗狗,这还成。当初的时候,听说陈公上山,这勇士营倒还算老实,竟连陈公也欣赏陈凯之了,据说陈修撰真教他们读书,呵呵……可这学了几个月,能读出什么书来?这分明哪,就是勇士营的丘八们在那山上闷得慌,又手痒痒了,等着看吧,陈修撰大祸将至了,惹出笑话来,他是难辞其咎的。” “据说陈公颇有想压下来的意思。” “再如何压,那也没用,你等着看吧,陈公想压,有的人却未必想压,犯了错就犯了错,压是压不住的。” 众人有的感慨,有的摇头。 惋惜是有的,陈凯之若不是崇文校尉,单单在翰林院里,前途何其的不可限量,可偏偏沾了个武职,又偏偏和勇士营有关系。 造孽啊! 186 第四百一十二章:学子嘉奖(5更求月票) 一匹快马,已是火速抵达了曲阜。 当文正公手持着一份手书,在清晨钟声回荡时,进入了衍圣公府的杏林,在这里,已有人跪坐等候了。 每一个人都默然无声,静候着什么。 近日衍圣公没有进行祭祀,关于这一点,已使许多人的心里不禁蒙上了一层阴影。 衍圣公已经很多日子晚起了,而且近来都是没有多少精神,哈欠连连的样子。 因此,祭祀之事,不得不让嫡长子来主持。 这对于历代衍圣公而言,都是极稀罕的事。 孔家的家庙,便是天下人之庙,连天下各国的君主、大臣、读书人,无一不按时进行祭奠,那么身为圣人之后的衍圣公,又如何能够怠慢呢? 要嘛,是衍圣公已病入膏盲。 要嘛…… 外间已有种种的猜测,只是却都是一些窃窃私语,暗自猜测而已,并没有具体的说法。 随着第三声钟响,此时,一脸颓废的衍圣公方才在童子的拥簇下,徐徐踱步而来。 众人见到了衍圣公,纷纷长身而起,深深作揖。 衍圣公左右四顾,只略略的点了点头,便跪坐下来,众人方才跪坐。 衍圣公本想威严地开口,却突然又是一阵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一声哈欠显得极不庄重,使衍圣公不由皱眉,慢吞吞地道:“吾久病多日,让诸公费心。” “不敢。”众人纷纷道。 衍圣公轻轻颔首:“可有事要奏吗?若是无事,便散了吧。” 他似乎急着要走,不过面上,却还算是保持着处变不惊之色。 只是他开了这个口,就使这些预备奏事的学公和大儒们的心里掂量着了。 若只是小事,似乎实在没有必要打扰衍圣公,于是原本预备奏事的人,也都变得谨慎起来。 毕竟这个时候,衍圣公的身子不适,一些繁琐的小事,不提也罢呢。 倒是文正公此时徐徐开口道:“圣公,学下这里有一封书信,乃是糜益发来的。” “糜益?”衍圣公似乎没有什么印象,一双眼眸转了转,似乎在思考着此人是谁。 文正公见衍圣公一脸不确定,却又迷茫的样子,便提醒道:“圣公在不久之前,还为他写过一封荐信。” 衍圣公这才有了一些印象,缓缓颔首:“他修书来,所为何事?” 语气里带着几分严厉,只为了一个小小学候而来奏报,实是小题大做。 文正公感受到了衍圣公口吻中的不悦,便连忙解释起来道:“他报了一件事,使学下颇感兴趣,学子陈凯之,近来教化了勇士营的三百将士,在大陈已传为了美谈,士林上下,无不交口称赞,都言这陈凯之不愧学子之名,教化,乃是曲阜之根本也,至圣先师以教化三千弟子而成圣,于是传数十代,及至圣公,更是将教化当做是重中之重,如今这陈学子竟是有教无类……实是……” “陈凯之是谁?”衍圣公突然问道,一双眼眸里满是困惑,眉头微微拧着,似乎在努力思索。 小小一个学子,显然衍圣公没有太放在心上。 文正公便又解释道:“陈凯之,就是写三字经的那个。” “噢,原来是他,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固然是好,可武夫终究是粗鄙之人,天下这么多的世家子弟,他不去教,何以枉费心思,用在一群武夫的身上?这是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衍圣公颇为不屑,似乎觉得陈凯之在浪费时间。 固然至圣先师在的时候,讲的是有教无类,只是到了现在,读书,尤其是读圣人书,已成了极高尚的事,这些读书人,无一不是良家子,天下多少世家,奉四书五经为圭臬,堂堂的学子,却是费尽心思去教一群丘八们读书,衍圣公不愿意提倡。 甚至是有些反感这类行为。 “只是在大陈,此事已传为了美谈了。”文正公徐徐提醒道。 衍圣公这才脸色缓和一些,他明白文正公的意思,于是眯着眼,双眸皱了皱:“那么,该当如何?” “以学下的意思,还是该奖掖一些为好,如此,也可催人奋进,圣公,连这些粗鄙之人,尚且可以接受教化了,其他人,更该用功才是。” 这解释也很是在理,衍圣公似有所动,一双眼眸便看向其他诸人:“诸公以为若何?” 一个大儒不由道:“勇士营?洛阳的勇士营?据说这些人,历来猖狂,在洛阳横行霸道,他们竟也可以教化?” “若是如此,倒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不过学下以为,还是调查清楚为好,这勇士营……” 显然,这位大儒对勇士营的凶名,倒是略知一二的。 文正公则是面带微笑道:“据说这些勇士营的将士,已经预备参加县考了。” 这一句话,顿时震惊四座,一群丘八,而且听上去,似乎都是一些卑劣之徒,想不到竟参加县考了。 文正公继而正色道:“学下来看,还是鼓励一下为好。” 衍圣公颔首,他似乎急着想要早些结束,又掩面打了个哈欠,便道:“既如此,文正公府代吾下学旨,颁布天下各学吧,诸公,还有何事?” 众人沉默,似乎没人再有事提出。 衍圣公这才显得满意了起来,便直接长身而起。 随即转身,带着诸童子们,快步而去。 杏林里众人见衍圣公一走,便纷纷站起来,彼此咳嗽,没了先才凝重的气氛,那先前说话的大儒,似乎在衍圣公面前欲言又止,等衍圣公走了,才连忙朝文正公道:“学公,能否借一步说话?” 文正公朝他颔首,二人一前一后的,便朝着杏林深处走去。 这杏林倒是安静,看着带着秋色的怡人景色,此大儒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口里道:“学下以为,这封书信可能有问题,学下曾在洛阳游历,深知这勇士营,实是祸害,绝不是可以教化的,是不是搞错了?” 文正公淡淡道:“正因为是化腐朽为神奇,将这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吾才特意请圣公褒奖这学子,否则区区小事儿,何需震动圣公?” 大儒忙道:“学下并非是这个意思,学下的意思……” “好了。”文正公面无表情地道:“无需多虑,圣公已有口谕,吾等尊奉便是了。” “哎。”这大儒只好点了点头,再不好多言了。 ………… 虽是小皇帝很娇惯,可对于小皇帝的教导,总算渐渐有了一些起色了。 至少小皇帝已经愿意听课了。 只是……说是听课,倒不如说是陛下愿意在糜益授课时安静一些罢了。 这对于糜益来说,则是巨大的鼓舞,他每日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论语,即便是沮丧的时候,似乎只要看到了陈凯之,心情也陡然的又好了一些,那目光里,总显露着别有深意的的意味。 一连十几日,陈凯之都奉陪着这糜益在此反反复复如念经一般,其实早就烦不胜烦了,好在他毕竟读书久了,心性也还过得去,索性也就渐渐适应了,只是很多时候,陈凯之都不免开始神游,心里则是想着自己的事。 “咳咳……”糜益念完了一篇论语,见陈凯之一副心不在焉之态,免不得咳嗽一声道:“陈修撰,你走神了。” 陈凯之收回了心神,看了糜益一眼,却是默默无语。 不过,糜益似乎没有继续追击的心思,而是笑了笑道:“不过今日倒是要恭喜陈修撰了。”说着,也不理会陈凯之,而是朝向那小皇帝道:“臣更该恭喜陛下,陛下,衍圣公府传来了消息,他们听说了陈修撰竟是教化了三百个勇士营的将士,可谓是有教无类的典范啊,因此衍圣公特许褒奖,自陛下登基以来,大陈文气愈来愈盛,这不是大喜吗?” 这些话,只有三岁的小皇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他依旧懒洋洋的,一副懒得理糜益的态度。 可一旁的小宦官,还有其他几个陪读的翰林,却俱都惊讶了,而后……目光有些复杂起来。 有教无类,特许褒奖…… 这里谁不知道,那衍圣公府的褒奖,可不只是传来大陈,而是要传给天下各国的啊,这一下子,勇士营似乎要出名了。 只是…… 那小宦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顿了一下,忙朝着外头的另一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那小宦官会意,便连忙火速的出了殿,似乎向人禀告去了。 糜益则是眉飞色舞地继续道:“真是不易啊,以臣之见,既然连衍圣公府尚且都知道陈修撰的教化之功,陛下为显示爱才之心,也该下旨嘉奖才是。自然,臣不敢妄言什么,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还请陛下恕罪。” 陈凯之坐在角落里,同时接受着各种复杂的目光,显然,这些目光里,没一个是羡慕的,反而是……一种陈凯之你到底倒了几辈子血霉的怜悯表情。 陈凯之则是面色不改,他依旧很安静,只提笔,负责记录着糜益的一言一行,仿佛这些事都和自己无关。 12919 第四百一十三章:检验成果(1更求月票) 小皇帝自然是不懂什么衍圣公府的。 这糜益的这番话,自然是对着陈凯之说出来的。 其实他这等小伎俩,真正放到了内阁,甚至是小小的翰林院里,其实都只是小儿科罢了。 陈凯之甚至觉得这个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即便是一个小小县令,手腕和智商都可以完全碾压他了。 果然读书读得多了,读成了大儒,大多是有智商没情商啊。 当然,糜益这一手也还算是合格的,衍圣公府的嘉奖,肯定是糜益在背后鼓捣出来的结果,而目的不言自明,自然是将陈凯之高高捧起来,而后就等着他重重的掉下万丈深渊。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衍圣公府嘉奖了陈凯之,而到了最后,勇士营在考试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闹出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或者,这勇士营考得一塌糊涂,衍圣公府的这道嘉奖,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旦如此,便是巨大的丑闻啊,而以衍圣公府多年以来的尿性,陈凯之已经可以肯定,势必会对此进行追究,糜益大可以撇的干干净净,说是被陈凯之所误导,到了那时候,衍圣公的滔天之怒,便免不得针对陈凯之席卷而来了。 他这个学子,怕是保不住了吧。 当然,这结果其实还是轻的,因为衍圣公府一旦追究到底,势必会引起各国的关注,那么大陈朝廷会如何处置这件事呢? 届时,即便是有人想要息事宁人,可千万双眼睛看着,难道还能包庇吗? 纸是包不住火的。 糜益这等大儒出身的人,打击人的手腕很卑劣,甚至可以用可笑来形容,可不得不说,伤害也是不小。 只是……糜益唯一的自信来源于勇士营是一群无可救药的渣渣。 哎……陈凯之又忍不住感慨,看来这群丘八的名声,还真是…… 陈凯之只能在心里很无奈地摇头。 而他依旧淡定地做着记录,接下来,便又是糜益枯燥的授课了。 论语第一篇的学而,陈凯之已经听了几百遍了,以至于只要听到糜益开始念起学而篇,陈凯之便有一种生理上的条件反射……想吐! 而那小皇帝,则是各行其是,自然,学生不听话,若是在外头,免不得要受先生责罚的,可在这里,却无人敢如此管教。 此时,在内阁里。 内阁的四大学士,如今齐聚,每日到了正午,四个内阁大学士若是无事,便都会齐聚在内阁的一个小茶室,放松下心情,彼此闲谈。 首辅姚文治,总是在这时候笑吟吟的吃着茶,聆听着三个大学士说着一些趣闻,他是极少发表什么意见的。 再之后,便是内阁大学时苏芳,苏芳为人格外的谨慎,做事滴水不漏,所以话也不多。 唯独大学士成岳,却是个话痨,此时便是在道:“勇士营此番,却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了,昨夜犬子兴冲冲的回来,说是要出大事了,老夫当场就给了他一耳光,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但凡听到一些风吹草动,便像苍蝇见了血一样,读书不用心,举业又不成,成日就晓得和人鬼混,真真令人恼火。” 众人都笑了,那苏芳呷了口茶,却道:“令子是真性情,成公何必苛责?” 苏芳摇头叹息道:“性情是好的,就是不上进罢了。” 陈一寿方才一直默不作声,只是这时道:“勇士营的事,可以压一压,洛阳县那儿,老夫已经打过招呼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有碍观瞻,朝廷不可坐视不理,他们要考,随他们考吧,只要不出事,便也由着他们。” 姚文治皱了皱眉,又是居盏喝茶,口里道:“此事,老夫已报请了太后,确实不可等闲视之。” 他的话,其实是模棱两可的,不可等闲视之,怎么才算不可等闲视之呢?真是话里滴水不漏,不会留下任何的把柄啊。 那成岳便冷笑道::“犬子无状,可和这些勇士营的将士比起来,不知高明到了哪里,老夫再三说,勇士营及早裁撤为好,现在倒好,原来只是一群勇士营的将士闹事,现在又加了一个翰林,这崇文校尉,竟也跟着他们胡闹,这不是贻笑大方吗?事后,勇士营不但要裁撤,这崇文校尉也外放出去吧,放一个县令,既是让他思过,也是以儆效尤。” 修撰放出去做一个县令,这何止是屈才,便是外放为知府,都算是被贬了。 陈一寿便摇头道:“这陈凯之终究步入仕途不久,仕途险恶,他哪里知道?何况勇士营是历来胡闹惯了的,他被这些勇士营的将士所蒙蔽,也是情有可原,说实话,当初让他一个小修撰去掌勇士营,本身就是朝廷不得已而为之,也不指望他真能教化勇士营,现在对他如此苛责,只怕令人寒心啊。” 见陈一寿对这陈凯之进行力保,其他诸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茶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没有人急于想要发表什么建议。 陈一寿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算是和其他人通了气,这意思是,勇士营之事,他会出面压下来,诸公不必插手。 只是这时,却有人疾步而来,一个书吏进入之后,朝诸公作了揖,众人便不再言语,各自低头喝茶,那书吏接着蹑手蹑脚,无声地到了陈一寿的身边,取出了一个字条,交给了陈一寿。 陈一寿展开字条一看,方才还淡定从容的面容上,骤然一变,他沉默又忧心忡忡地放下了字条,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姚文治看他反应,觉得蹊跷,猜出应该出了什么事,便道:“怎么了?” 陈一寿倒是很快就收拾了心情,尽力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失望:“衍圣公府颁布了嘉奖,嘉奖了陈凯之,也嘉奖了勇士营。” “……” 真是……纸包不住火了。 那成岳若有所思地道:“衍圣公府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快?这只怕是有心人有意为之的吧。” 只是现在,似乎追究这个已经没有了意义。 陈一寿虽是尽力表现得很平静,可心情却不怎么好了,也没有继续在这里清闲喝茶的心思了,便站了起来,朝众人作揖,快步告辞而去。 显然,当事情闹到人尽皆知的时候,已经不是陈一寿能压得了的了。 眼下,只有各安天命了。 陈一寿收到了这个消息,但是这事也很快的传开了。 衍圣公府的嘉奖,便顿时在洛阳城成了笑话,无数人得知了这嘉奖,第一个念头就是,圣公被人蒙了,这下……真的要玩完了,堂堂圣公,这不是成了笑话吗? 于是这勇士营的事,便愈演愈烈起来。 虽是各种传言漫天,可时间并没有因为这事而停下一点点,转眼之间,已入了冬。 岁末将至,洛阳下了一场雪,大雪纷飞,整个洛阳,已是银装素裹,这足以让人懒洋洋,宁愿猫着的天气里,县考已经开始了。 飞鱼峰的半个山峰,都被大雪所覆盖,将这里塑造成了一个晶莹的世界。 这天,陈凯之早早的便起来了,梳洗好后,他直接赶到了校场,在这里,他目光如注地看着已经集结起来的一个个丘八的面孔,心中忍不住触动。 距离报考,已过去了一个半月,一个半月的时间,在这寒风凛冽里,勇士营上下从未有过懈怠,不过陈凯之也没有临时抱佛脚,一切都按着既定的章程来,除了上午教授他们读书,丘八们依旧要进行操练,即便天气冷得刺骨,尤其是在这山上,飞鱼峰的海拔虽不太高,可多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缺氧反应,在山上操练自然比山下更要艰苦一些。 就是在这恶劣的天气里,他们一次次打熬着自己的身体,同时读着书。 今日,便是检验成果的日子了。 陈凯之头戴梁冠,披着藏青的袍裙,腰间依旧还是系着他的学剑,他往常总带着几许严厉的脸上,今儿对着这些丘八们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接着,陈凯之朝着他们带有深意的道:“好好的考。” “是!”丘八们用热烈的声音回应下。 这些人,就好像是憋在山上饿疯了的野兽啊。 在山上吃了这么多苦,忍受了常人没有的寂寞,一次又一次在痛苦和磨砺中咬牙坚持下来,现在老虎下山,要好好考,这是陈凯之的嘱咐,其实……这个嘱咐是多余的,因为……任何一个真正用心苦读的人,都会好好去考,不为其他,只为不浪费自己所付出的苦功。 “下山!” 下山…… 众人没有一窝蜂的冲出去。 勇士营有勇士营的章程,即便是行进也是如此,先是有领队动身,接着各队集结,陆陆续续,宛如长蛇一般蜿蜒的队伍,一个个带着考具,缓缓朝着山门而去。 陈凯之目光凝视,随即走在了队伍的尾端,他今日已告了假,要陪着这些丘八们去考,这一场县考,与其说是陈凯之在考验这些丘八,不如说,是陈凯之在考验自己。19 第四百一十四章:匪夷所思(2更求月票) 一大早,地上冒着阵阵的寒气,在洛阳县县学外,却已人满为患。 只见大量的学子鱼贯而入,每年的县考,都是最热闹的,因为考生实在太多,其他的考试,大多还有要求,可这县考,却是人人可考。 洛阳县本是大县,人口数十万,考生便有三千多人,可谓是盛况空前。 今年比往年的人数显然又多了些,不过今年的考试,比之往年,禁卫要森严了许多,足足数千的禁卫和京营的官兵,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完全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等敲了钟,考生们一拥而入,个个你挤我,我挤你的。 此时,勇士营到了。 说也奇怪,方才还推推搡搡的人群,一下子便成了温顺的绵羊,竟变得谦让起来,谁也不敢再推搡了。 勇士营的丘八们列队入了考场,竟是没有人挡路,这些考生们刚才还个个像是怒的雄狮,可一下子的,却是圣人的仁义礼智信加诸于身,个个让出道路,让勇士营的人先进去。 陈凯之真是遥遥地看着勇士营的丘八们进去,他和苏昌等人只能在外候着,于是一行人索性就在附近的茶楼里要了糕点,喝着热茶,慢慢地等候。 “大人,你说他们考得中吗?” 苏昌不禁问起来,他轻皱着眉头,显出了几分忧色。 说起来,其实他也不太有把握,让一群丘八考试,他心里很没底呀,因此他一脸认真地看着陈凯之,希望陈凯之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陈凯之却是莞尔一笑道:“这个,想必你应当比我清楚吧。” 苏昌讪讪一笑,这是实情,自己每日伴在他们的身边,自然比陈凯之这个教官更要了解这些人。 县考的题说难也难,说容易,其实也很容易。 因为这只是初级的考试,所以考试的范围是不会离开四书五经的,若是对四书五经读得不深,这一场考试就比登天还难,而若是熟记于心,那么就再容易不过了。 陈凯之远远眺望着楼下,看着这里被三层外三层的官军防守着,处处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心里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场面实在有点夸张了,这恐怕是内阁的意思吧,让这么多人把守着,其实只是生怕勇士营那些丘八惹出什么事来吧。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自己就在这等着吧,不过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这还很早呢,今日估计是有得等了。 陈凯之倒也不急,慢悠悠地喝着茶,过了一个时辰,便见有礼部官员的车架到了,匆匆进去,随后又匆匆出来,显然是传达了什么命令,又或者是询问一下这边的情况,上头有人询问起了洛阳县考试的事。 出来的礼部官员,面上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显然没有得到什么坏消息,接着又匆匆而去。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晚霞已经铺满天际,这场考试也终于结束了,而一直坐在县学明伦堂里的邓县令,则是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居然……没有出事。 真是老天保佑啊,看来……这里严防死守,总算让那些丘八不敢造次了。 不过从书吏的禀报来看,据说在考棚里考试的丘八们都考得很认真,这状况很令人匪夷所思啊,这到底是什么名堂,说再难听点,这些家伙,识字吗? 他不敢怠慢,忙站了起来,等考生们散去了,便匆匆地对一旁的书吏道:“立即传报,平安无恙,给陈公报个平安吧,他太费心此事了。” 书吏便脚步匆匆的去了。 紧接着,邓县令便开始命人将收了的卷子封存好,而后糊名,再接下来,就是要进行批阅了。 只是他心里不免还有一些狐疑,那些勇士营的丘八们,会不会并不是在考场闹,而是在试卷中做文章?这样一想,他又警惕起来。 当天夜里,便开始召集了本县学官,会同他一起,留在这里进行阅卷。 数千份试卷,看上去浩瀚如海,可县考的试卷批阅起来很是简单,今日出的题乃是《周礼》的‘春官宗伯’篇,不过是让考生们默写下来,此后便是默写一篇《论语》‘尧曰篇’,写出这篇文章的释义而已。 考题是随意抽取的,这就断了许多人投机取巧的可能,一个不能将四书五经烂熟于心的人,想要靠运气中试,实在太难。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阅卷很轻松,在场的学官,包括了邓县令,无一不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只眼睛快的扫一扫,若觉得没问题,便细细看一看释义,大致就可以画一个红圈,算是合格了。 可若是一开头就现默写不出的,自然也就不必往下看了,直接丢弃一边了事。 因此,阅卷的工作,进展得极顺利。 只一个时辰不到,七八个人,便已阅过了五百多份卷子。 此时,大家都不免的有些疲惫了,便有文吏斟茶和送上了糕点,大家围在一起吃着,算是歇一歇。 “县公,下官方才数了数,五百多份卷子,竟有七十多人高中,这……真有点匪夷所思啊。” “嗯?”邓县令看着县中教谕,不由惊讶地道:“这么多?” “是啊,下官忝为教谕,历年的考试,心里都是有数的,去年的时候,也是四千多人考,可录取的,也不过是三四百人而已,因此县考大致不会出十中取一的范畴,只是今年,才批阅的五百张卷子,却有七八十人中,这岂不就是七八人取一?这太匪夷所思了,往年从从不曾出过这样的状况。” “是吗?”邓县令呆了一下,不过他旋即回过神来,很是担忧地叹了一口气才道:“或许,恰好好文章都在前头吧,后头……”他摇摇头,露出了苦笑,实在不抱太大的希望。 这里头还有勇士营里的三百个人的试卷在呢,他们肯定不可能中的,既然前面这么多人中了,那后头的文章就是一塌糊涂了。 众人也都莞尔,其实大家也明白邓县令的忧心,可谁也帮补了他,也就没有继续说什么。 等吃完了糕点,自然是继续阅卷,只是…… 这个可怕的现象依旧继续出现,依然还是七八人取一,以至于邓县令都觉得见了鬼了,好在他还算淡定,这毕竟是好事,若是如此,今年能取中的县学生员,岂不是有六七百人? 这个数目,可能在寻常的小县里是骇人听闻,毕竟有些地方,县考的人数都没有这么多,甚至在一些贫瘠之地,一年有七八十人考就不错了,可这里乃是洛阳,现在取中率如此之高,倒是……一件好事。 邓县令接着开始乐呵呵起来,不由道:“或许是因为今年,读书人肯用心读书吧。” 也有人趁机奉承道:“这都是县公教化的功劳啊。” 邓县令笑了笑,算是接受了这句吹捧,只是他不好说什么,表现出了谦虚。 这一夜,对于邓县令来说,是一个愉快的夜晚,这卷子统计了大半,取中的人数就高达五百多人,甚至邓县令深信,等这些卷子全部阅完,人数可能会有七百以上,他不由想:“莫不是今年的题很容易?” 不对啊,这题也不算容易了。 天光大亮,所有的考官们草草睡了一觉,接着继续打起精神阅卷。 而陈凯之在次日,便又去了文楼当值。 这种枯燥的读书,已令陈凯之不厌其烦起来,他真真是恨透了论语,也恨透了《学而》,尼玛,反反复复的上千遍啊,糜益这老家伙,口都说干了,却还在反反复复的念。 陈凯之记录了已有一沓纸了,纸里的内容永远反反复复的是‘子曰:学而时习之……’,然后写了一遍,继续写一遍,陈凯之甚至想索性在记录中直接写下‘以下略一千遍’的字样,不过身为侍读,他却不能如此的任性,这是精细活,这殿里有人说了什么,他都得一五一十的记录下来,一个字都不能少。 面对这样的工作,陈凯之真觉得比死还要难受,心里忍不住吐糟,这个糜益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啊! 可转念一想,陈凯之又觉得这糜益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变通,而是糜益打心里便想和他作对吧。 今日糜益照旧还是如此,小皇帝懒洋洋的打着哈欠,耷拉着脑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又是枯燥的一天啊,陈凯之心里悲怆地道。 等这糜益终于是说得口干了,请宦官换一副茶来,这宦官刚刚将茶水端上,小皇帝却冷不丁的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他的声音很稚嫩,就好像是在捉弄人一样。 糜益刚刚喝了茶,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想要继续的读,这时听到小皇帝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却是猛地放下了茶盏,浑身颤抖起来,异常激动地道:“陛下,您……您说什么……” 小皇帝笑嘻嘻的样子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还有呢?” 小皇帝想了想,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第四百一十五章:如意算盘(3更求月票) “子曰:学而时习之……” 看来……这小皇帝就光记得这一句了。 可糜益却是一下子激动起来,双手朝天,发出了呐喊:“陛下实乃天纵之才,颖悟绝人,绝顶聪明啊!” 他激动地又道:“陛下,请再读一遍。” 小皇帝像个复读机似的,继续念着:“子曰:学而时习之。” “子曰:学而时习之。” 这小皇帝显然是天天听糜益念这一句,听得已经厌烦了。 然而糜益却不这么认为,而是激动得颤抖,甚至忍不住的眼泪涓涓而出,他抬眸看着宦官,再看看其他诸翰林,这宦官还有翰林们的眼里,也透着诧异。 毕竟小皇帝已经学了近一个月,一直都没有什么成果,可现在……当这清晰入耳的‘子曰:学而时习之’出来,真是震撼全场。 糜益努力地忍着热泪,颤声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陛下聪慧无比,终于……开始融会贯通了,将来不可限量啊。” 小皇帝似乎根本没听糜益在说什么,继续反反复复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糜益捂着心口,幸福来得太快了,学了一个月,他越来越烦躁,这么多日子不见成果,这陛下都已经能走能跳,能和人简单的对话了,就算比他小的孩子,在这样的熏陶之下,怕也能够背诗了,可不管自己怎么用心教导,在陛下的身上却是一点成果都看不到。 可现在…… 一切的疑虑终于打消了。 陛下出口成章,了不起啊。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反反复复地絮叨:“快,快请诸公来,请赵王殿下来,让他们听一听,听一听……” 是呢,陛下都晓得念子曰了,这是什么,这是王朝兴盛的征兆啊,这是圣君临朝的征兆啊。 而……自己这功劳,也是免不了的,至少……这说明自己这教学的办法已经有了效果。 陈凯之诧异地坐在角落,抬眸看着感动得一塌糊涂的糜益,心里不由的想,你特么的逗我,外头多少三四岁的孩子,都能背诗背文章,上一世,特么的很多这年纪孩子都可以学英语了,这小皇帝反反复复的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就特么的成了绝顶聪明?这样说来,我陈凯之岂不是圣人他爹了? 对于糜益,陈凯之没什么好印象,对小皇帝,陈凯之也没什么好印象,怎么说呢,这小子被人宠溺得过分了,尤其是上一次,莫名的喊出要杀死他,让陈凯之至今记忆犹新,甚至心有余悸。 虽说童言无忌,可这么小的孩子便如此,长大了还了得? 心里虽有吐糟,可陈凯之只坐在案牍之后,默不作声,见整个殿中的宦官和翰林,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开始去报喜,他则觉得很匪夷所思。 皇帝就是好啊,学而时习之都特么的成了天才。 于是,整个洛阳宫很快的沸腾起来了。 事关到了天子的教育问题,关系到的,乃是国家未来的长治久安,甚至关乎到了王朝的兴衰,天子,乃是万民的父亲,是一切的核心,而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行,所代表的,都与大陈无数的臣民息息相关。 今日这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便如春雷,迅速地在洛阳宫内传遍。 内阁的四个大学士都到了。 听说陛下已经开始初入门径,学业已经有所‘小成’,也不禁为之高兴起来,这老迈的学士们,丢下了手上忙着的事情,皆是面带红光的感到了文楼。 等他们进了殿里,便见赵王陈贽敬也已经赶来了。 皇帝乃是赵王的亲儿子,虽然克继大统之后,等于是过继给了先帝做儿子,可无论如何,皇帝身上的血液,却是无法改变的。 所有人都不敢呼吸,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皇帝,这小皇帝如众星捧月一般,陈贽敬上前,身子微微弓着,瞥了一眼一旁的糜益,糜益似乎会意,他颔首点点头,随即低声朝小皇帝道:“陛下,您方才说什么?” 小皇帝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呼…… 这一个声音,对赵王而言,实是天籁之音。 身后的几个学士,亦是露出了笑容。 无论怎么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学会了这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才会有此后整篇的学而篇,继而会背诵出整部论语,再之后便是四书五经,最后……天下的书籍,都烂熟于陛下的心中。 虽然花了一月的功夫,才换来这句话,可是这意义却是非凡的啊。 陈贽敬高兴得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好。” 听着陈贽敬连说了四个好字,糜益在一旁捋着呼吸,忙道:“殿下,老夫所采用的教学之法,在曲阜,早就享有盛名,最适合开蒙,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再加上陛下有天纵之资,起了这个好头,以后……一切也就容易了。” 陈贽敬大抵是满意的,他笑了笑道:“有劳糜先生。” 糜益也是会心的露出了笑容,这么多的日子,总算是扬眉吐气了啊,此前还生怕惹来责怪呢! 于是他转眼看了看角落里的陈凯之,却见陈凯之只低着头,默记着提笔写着什么。他心里冷冷一笑,这个家伙,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吧! 糜益便朝陈凯之道:“陈修撰……” 陈凯之呆了一下,抬眸看着他,尼玛,你们学而时习之,干我什么事? 不过细细一想,陈凯之顿时就明白了糜益的心理了,这老家伙其实没什么情商,混了一个学候,学问倒是可以的,现在他得意得很,很为自己的教学方法而得意,此时心情大好之下,当然不免想借着机会给陈凯之一点颜色看看了。 陈凯之便站了起来,笑了笑道:“不知糜先生有何吩咐?” 糜益便捋须,对着赵王还有诸学士道:“当初这陈凯之带着他的《三字经》来,还说什么陛下要靠《三字经》开蒙,幸好老夫及时制止,否则还不知要耽误陛下多少学业,论起教书育人,老夫可比陈凯之经验丰富的多了,是不是,陈凯之?” 于是,众人都看向了陈凯之,心思显然有些复杂。 陈贽敬固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脸色,而其他几个学士,也不免有一两个,心里有些怨言。 其实糜益的话里,真正的陷阱不在于谁的教学方法好,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这糜先生毕竟是帝师,请他入宫,就是来教陛下读书的,可陈凯之呢,小小修撰,你明明是来侍读的,居然自作主张。 这自作主张,可不是什么好词啊,尤其是在官场,这几乎就形同于做事不谨慎的代名词。现在有的大学士对陈凯之有了这个印象,这将来还有前途可言吗? 何况事关到的还是天子的教育问题,事涉天子,这是何其事关重大的事,朝廷对于帝师的选择,可谓是慎之又慎,一点差错都不敢有,你陈凯之倒是好,行事太不知轻重了。 陈凯之面对责难,自然不能默认,便道:“下官当时,确实有孟浪,惭愧得很,只是……” 一说只是,就知道后头有转折了。 陈贽敬和糜益的脸都拉了下来。 此时,陈凯之则是慢悠悠地继续道:“下官当时也只是觉得三字经开蒙也没什么不好,何况这是衍圣公府都提倡的,所以便只带了三字经来,这自然是下官的疏失……” 糜益听得刺耳,这家伙,还在为自己的三字经辩护呢,他自然不会让陈凯之如意。 于是糜益冷笑道:“到底你是先生,还是老夫是先生,这里是你在授课,还是老夫在授课?老夫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如何教书,还需你来教吗?” 陈凯之摇头道:“下官并非是这个意思。” 糜益分明是故意歪曲了陈凯之的本意,为的就是要给人一种陈凯之是个刺头的印象。 随即,糜益又捋须笑了笑道:“陈修撰,做人要本分啊,你的学识,便连老夫也是佩服的,可教书育人,可和做文章不同,需要的乃是耐心,这教材的选择,更是重中之重,你也不必和老夫辩了。” 陈凯之点点头,便要回到座位上去。 糜益觉得这家伙对自己如此冷淡,心里不露声色,却是朝陈贽敬道:“吾请殿下,能否将陈修撰换一换,此人脾气太坏,刚愎自用,只怕不适合协助老夫教授天子,还请殿下成全。” 换人? 当初人是糜益指名道姓要来的,现在又是他要将人一脚踹开。 陈凯之的眼眸猛地一闪,在此时,也终于明白了糜益的如意算盘了,这家伙,虽是情商不高,可还真是藏得深,用心险恶啊。 想想看,来的时候,等于是给了陈凯之一个机会,在许多人看来,陈凯之真是好运气,可一旦被踢回了文史馆呢?这上上下下的官员,还有翰林里的同僚们会怎样想? 他们一定会认为,陈凯之一定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何况任何一个官员,在任上突然被调走,这岂不证明了这个官员很不适任吗? 将来,谁还看得起?12919 第四百一十六章:报喜 陈凯之可以没有成为侍读,但是决不能在这里侍读之后,再被一脚踢开。 这牵涉到的是官声的问题。 陈贽敬似有犹豫,他看着糜益热切的目光,旋即呵呵一笑:“糜先生,你既是陛下的授课先生,让谁来陪读,本王自然无法干涉。” 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却等于是授予了糜益全权,糜益面上掠过了喜色,既然是自己说了算,那么今日……权当是趁热打铁吧。 “陈凯之,你来。”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今自己已算是有些成就了,至少地位已经稳固,是该在陈凯之面前,展现出一点自己的帝师的风范。 陈凯之起身,他对糜益厌恶到了极点,这等人,真是一只苍蝇啊。 不过陈凯之和糜益不同,糜益这种人,是想尽一切办法,都能恶心到别人,可对陈凯之而言,若是不能一棍将对方打死,却是极少和人直接撕破脸的,这是两世为人之后,自己所学来的经验。 陈凯之起身:“先生有何见教?” 殿中没有什么声音,众人看着这二人,心里似乎也了然什么,只是这时候,不便干涉,毕竟方先生是负责天子教学的,他想让谁伴读,自己还真插不上话。 糜益冷着脸道:“从明日起,你就不必来这里了。” 陈凯之道:“这是为何?” 糜益道:“汝对教学一窍不通,留在此地,只会使老夫束手束脚。” “哦。”陈凯之只冷淡的回了一句。 他哦了一声,作揖:“那么,下官告辞。” 对付这样的人,决不能勃然大怒,反而洒脱一些,你越是激动,他越是解气。 陈凯之说了告辞,转身便走,没什么多少流连,其实……对于这每日的学而时习之,陈凯之早就受够了,这里连特么的幼儿园都不如。 唯一不甘心的,不过是这糜益的阴阳怪气罢了。 陈凯之果然走了,走的时候,似乎还显得轻松。 这令糜益觉得有些遗憾,没有原先预计的那种很爽的感觉,于是忍不住道:“撤换了这个侍读,陛下的学业只怕还要精进不少。” 话里话外,都预示着陈凯之来这里纯属添乱的。 陈贽敬与其他几个内阁大学士相互对视一眼,大家都没有接话茬,事实上,许多人对这糜先生,都不甚喜欢。 即便是陈贽敬,他贵为赵王,也觉得这糜先生过于小打小闹,即便他不喜欢陈凯之,找到了机会,一次弄死便是,弄出这种名堂,反而是有些下贱了。 陈一寿沉着脸:“时候不早,糜先生好好教授天子读书罢。” 他转身想要走,外头却有宦官探头探脑。 他觑见了那宦官,心里有气,不禁道:“是谁在此窥视!” 窥视二字,可不是闹着玩的,在宫中若有宦官随意窥视什么,重则要命,轻则,也是一顿乱棒。 那宦官吓了一跳,忙是进来:“内阁那儿,有人寻诸公,说是洛阳县,送了急奏来,因为诸公事先有过交代,说是但凡有洛阳县的急奏,都要立即呈上。” 陈一寿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洛阳县那儿,确实让内阁颇为担心,这是天子脚下,再加上衍圣公府又对其嘉奖,现在全天下都盯着这洛阳县,还有那勇士营呢。 正因为如此,内阁对此尤为关注,确实早就吩咐过,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奏报。 陈一寿心里一惊,莫非……出事了…… 何止是陈一寿,姚文治等人,也俱都心里一沉。 这个时间点,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却见此时,陈一寿跨前一步:“奏报呢?” 那宦官忙是将奏报送到陈一寿的手里。 连一旁的陈贽敬和糜益也都来了兴趣。 其实糜益今日不过是小小的恶心了陈凯之而已,真正的杀招,却在衍圣公府,只要这里但凡出一点事,衍圣公府此前的嘉奖,都可能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到了那时,陈凯之便死定了。 所以一听到洛阳县出了事,糜益顿时来了兴趣,笑吟吟的道:“想来,定是有什么喜讯吧。” 他嘴角微微勾着,露出含蓄的微笑,只是这话,分明却带有讽刺的意味。 陈一寿没有理他,而是垂头,打开了奏疏,当庭念道:“下官洛阳县邓钧有奏:今岁县考,取中者竟八百一十二人,大喜!” 大喜…… 这是什么节奏。 一次性,居然中了八百多人,这也太过夸张了。 甚至可以说,这是恒古唯有的成绩。 那姚文治捏着颌下的胡须,他记得这十几年来,洛阳县每年取中的童生,也不过四五百之数,最多的一年,中了近六百人,就为了这个,还特意上了喜报呢,那时候先帝恰好病重,自己亲自将这喜报在先帝的榻前念过,可这一次,竟是八百多人,这……也太耸人听闻了。 陈一寿一挑眉,继续念道:“下官经查实,勇士营二百九十七人报考,取中者,竟有二百六十七人,实是叹为观止……” “……” 陈一寿念到这里,似乎觉得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又回过头来看了一遍,低声呢喃念着:“取中者,竟有二百六十七人。”他不甘心,又念了一遍:“取中者,竟有二百六十七人。” 没错,确实是洛阳县令的手笔,下头也有洛阳县的大印,里头的字句,显然也没有歧义。这个洛阳县的邓县令,好像自己还曾见过,算是一个忠厚之人。 天子脚下的京县县令,若是不足够忠厚,怕也早就外放出去了,怎么可能回在洛阳一呆就是几年。 陈一寿抬眸,面上显出了浑浑噩噩的样子,显然,他觉得不可思议。于是看向众人,目光所过之处,每一个人都没有发出声息。 终于,姚文治动容,他沉吟了片刻,忙是上前一步:“老夫来看看。” 他从陈一寿手里接过了奏报,不禁的逐字逐句读起来。 一点也没错……… 姚文治深吸了一口气:“勇士营,也读了书吗?怎么老夫听说,他们都是大字不识?” 他四顾的看看,露出疑惑之色,一群没有读过书的人,怎么可能中县试,难道……作弊。 当初勇士营说要县考,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当做笑话看的,文雅一点来说,这些丘八,就是孺子不可教也。 丘八们给人的形象,早已固化,而这样的世袭禁卫,其实自小就没人读书的,一群大字不识的人,怎么可能考中县试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似乎除了作弊,再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那么问题又出现了,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可洛阳县因为勇士营的丘八们报考,防范森严无比,到处都是禁军,还从六部里抽调了一些职事官严正以待,这一场洛阳县试,是绝无可能出现弊案的。 现在绝大多数人,依旧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陈一寿定了定神,他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因为觉得过于魔幻了,不过他回答道:“两个多月前,我曾上飞鱼峰,撞见陈凯之在教授勇士营的将士,背三字经……” “……” 几个月前,陈凯之教化勇士营。 而几个月的时间里,一群丘八,居然从大字不识,结果直接中了童生。 童生肯定没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最初级的考试罢了,童生之后是府试生员,府试生员之后才是秀才,秀才之后是举人,举人之后是进士。 这童生,在人看来,不过是一群读过书,有了一丁点文化基础的人罢了。 可多少人,是花费了几年的功夫,去调教自己的子弟,方才勉强能够考中啊。 这陈凯之,莫非有什么法术不成,居然……几个月的时间里,让勇士营几乎八成的人,直接成为了童生。 姚文治倒吸口凉气:“这是勇士营吧?” 这突然冒出来的疑问,却又令所有人震惊了。 对啊,这还是勇士营。勇士营这些丘八们是什么货色,谁人不知,若说陈凯之能调教出一群孩子,花费几个月的时间,让他们通过县试,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事,可也只是了不起而已。只是……让一群丧尽天良、目无法纪的混蛋乖乖读了几个月的书,却摇身一变,成了一群合格的读书人…… 这…… 所有人的目中,只剩下了骇然。 赵王陈贽敬的面上,也掠过了一丝不可思议之色,某种程度,他对陈凯之是颇为欣赏,只是他能感受到,陈凯之对太后的亲近,对自己的疏远罢了,而现在,这个家伙……简直…… “是不是错了……”陈贽敬方才醒悟过来,一时恍然,他甚至觉得自己耳朵出了什么问题,道:“将这奏报,给本王看看。” 姚文治将奏报送到陈贽敬手里。 这种格式的奏报,陈贽敬早就不知看了多少,再熟悉不过了,里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歧义,虚报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事根本没有虚报的可能,陈贽敬不由道:“还真是如此啊。” 他皱着眉,陷入了深思。 其余人,依旧还处在震惊之中。 文楼里,落针可闻。 正在这时,坐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小皇帝突然道:“子曰:学而时习之……”19 第四百一十七章:神了 这清亮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殿中回响,显得尤其的……刺耳。 众人都不禁看向了小皇帝。 小皇帝无意识的样子,似乎对这句话情有独钟,他见许多人朝自己看来,以为是自己的话吸引到了大家,于是继续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糜益感觉自己要疯了。 一开始,小皇帝念出这一句的时候,他真是欣喜若狂,就恨不得手舞足蹈。 可现在……这反反复复,像是痴儿呓语的声音,给糜益的感觉是……小皇帝像是张开臂膀,啪啪的一个个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 人家学了几个月,一群丘八已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自己教了一个月,就学会了这个…… 凡事……就怕比啊。 他从不可思议,到现在已接受了这个现实,突然觉得心口疼的厉害。 这……怎么可能! 终于,陈一寿激动的一拍手:“大喜,这是大喜啊,这陈凯之,教学之高超,实在是罕见!” 姚文治颔首点头,其他两个大学士,无论怀着什么心思,此时此刻,也都不得不为之点头了,这是什么,化腐朽为神奇,连勇士营的丘八都可以教化,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陈凯之不可以教化的? 神了! 陈贽敬微微皱眉,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候,即便他再如何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佩服这陈凯之实在是天纵之才。 因为没有人相信,有人可以将勇士营调教成童生,这……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陈一寿面色一冷,猛地想到了方才陈凯之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方才他不好说话,是因为实在没有充分的理由,可现在,他厉声道:“糜先生,认为陈凯之的教学,是错误的吗?” 秋后算账了! 陈一寿可是内阁大学士,这可是堂堂正正的宰辅,现在,他怒视着糜益,语气带着咄咄逼人,全无方才的尊敬。 糜益呆了一呆,方才他还底气十足,现在竟是哑口无言,沉吟了良久,他为自己辩解:“吾……吾以为,这陈凯之……” “休要狡辩了!”陈一寿很不客气的打断他的话:“先生教了陛下一个月,可有什么功劳?” 方才大家觉得欣慰,是因为皇帝第一次背出了书中的内容,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可现在呢……现在回过味来,尤其是将糜益和陈凯之一比,顿时便是云泥之别啊。 你大可以解释,陛下年纪还小,所以需要时间和耐心。 自然,若是没有这一场县考,大家是愿意接受你的理由的,因为陛下确实不太爱听讲的样子。 可那些勇士营的丘八们,难道就不顽劣吗?这些人的顽劣,只怕比熊孩子还要甚之十倍、百倍,陈凯之一个人,教化三百多人,而你糜益呢? 糜益呆了一下,他感觉到了羞辱,陈一寿是在毫不客气的羞辱自己。 他忙道:“陛下和勇士营的将士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你来说说看?”陈一寿步步紧逼。 这位内阁大学士,现在可一点顾虑都没有了。 陈凯之的功劳,是显而易见的,你糜先生算什么? 从前敬你,一方面是因为你受了衍圣公府的举荐,可你到现在,竟只教了一句学而时习之,还因为陈凯之的三字经,对陈凯之大家挞伐。 好嘛,上一次,陈一寿上山,看到陈凯之教授勇士营将士的,就是三字经,那么……这该如何说? 糜益气血上涌,陈一寿对他的冒犯,使他孤立无援,因为现在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怪异,即便是赵王殿下,想为他开脱,似乎也是无词。 陈贽敬倒是真想为糜益解释一下,毕竟对他来说,糜益乃是衍圣公推举的人,此人将来可能会成为自己得到衍圣公府支持的关键。 糜益恼羞成怒,他顿时想起自己的处境,想到自己在北海郡王府本来受人礼敬,清闲自在,结果一个方先生来,让他受尽白眼,想到北海郡王,竟是屡起袖子,对自己动手。想到自己入宫,可谓是废寝忘食,一心只想调教这位天子,可现在……他意识到,一切成空了。都成空了。 他勃然大怒:“这怪的老夫?干老夫何事?老夫哪里有半分懈怠,每日在此教授陛下读书,可陛下呢?陛下不是要吃nai,便是打盹,不是哇哇大哭,便是突然说一些呓语,你教老夫如何?老夫又当如何?教授陛下之难,比之勇士营的那些人,要甚于十倍百倍,你们如何知道这其中的艰辛,老夫将论语学而读了上千遍,可是敢问,陛下记住了吗?倒是记了,却只记得这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 糜益愤怒了,心里的怨气,积攒了这么久,终于爆发了出来。 只是……当他说只记得这一句学而时习之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小皇帝,仿佛又引起了共鸣,他摇头晃脑:“子曰:学而时习之……” “……” 这下……气氛又有些尴尬了。 糜益脸变得惨绿,他突然觉得,这个小皇帝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似得,他不禁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当留在曲阜,而不该来洛阳,最后的结果,却是费尽了心思,却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如今,却还得到了嘲讽和抱怨,他咆哮道:“天子如此,陈公,你让老夫怎么办?” 这句话,显然是糜益开脱的理由。 而事实而言,糜益说的确实也没错。 要教陛下读书太难了,不能打不能骂,哭了你得哄着,连吓唬都不可以,他要是不听,你一分半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 陈贽敬的脸却是拉了下来。 原本,陈贽敬还想为糜益解释几句,可如今,却是脸色阴沉的可怕。 糜益蠢就蠢在,他想为自己辩解,辩解也没关系,偏偏他书生气太重了,口不择言,竟将这一切的责任推到了小皇帝头上。 这番话全部的主题就是:这不怪我,都怪皇帝又蠢又笨,还顽劣不堪,孺子不可教也,这样的人,不是老夫水平有问题,都是皇帝有问题。 糜益没有入仕,他这一辈子,除了靠着这个学候的招牌,受到无数人的礼敬之外,到处成为达官贵人们的座上宾之外,对于庙堂这一套,认识并不深刻。 这也是为何,陈凯之当初心里鄙夷他愚不可及的原因。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已令陈贽敬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 天子可以蠢,可以顽劣,是不可教的孺子吗? 不可以! 更何况,天子是赵王的嫡亲血脉,是赵王所有的希望。若是今日,糜益的这番话传出去,后果会如何? 这形同于是指着小皇帝说,这个人不配为天子啊。 这将会使多少臣民为此忧心忡忡? 将来,等陛下年长一些,赵王还希望能够尽快的让自己的儿子从太后手里夺回权力,早一些亲政,可单凭这句话,就足以让不少人为之顾虑了,因为太后当政,天下还大体承平,谁都会担心,小皇帝若是亲政,会带来什么样的景象。 而有了这重顾虑,太后的地位便更加固若金汤了。 更可怕的是,皇帝毕竟是亲王之子,并非是绝对的正统,一旦在外滋生了这些议论,后果不堪想象! 他瞬时,与内阁大学士成岳交换了一个眼色,成岳的面色,也骤然的变了,这时不再是陈一寿出面对糜益提出质疑了,成岳厉声道:“够了!” 声震瓦砾。 内阁大学成岳,当年乃是詹事府的学士,先帝还是太子时,就曾教授先帝读书,不过当时,与先帝一起陪读的人,还有赵王。他乃先帝的老师,也是赵王的老师,在内阁之中,是最倾向于赵王的。 他平时谨言慎行,惜字如金,可是今日,却突的爆喝:“糜益,你太放肆了!” 直呼其名,此时此刻,在他心里,糜益连先生二字,也配不上了。 糜益看着这杀气腾腾的脸,呆了一呆,他心里只有万分的怨恨,怎么,难道自己说错了吗?自己哪里说错了,自己所道出来的乃是实情,这里的情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有数?陛下是如何读书的,难道你们不知道? 他显然不明白,自己说的明明是大实话,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可偏偏,换来的却是如此。 糜益变得有些胆怯了,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肃杀的气氛,他举目眺望,竟发现,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有的是漠然,有的是杀气腾腾,有的人……就如赵王殿下这般,虽是面上还带着笑,可这笑容背后的冷漠,却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陈贽敬这时慢悠悠的道:“糜先生辛苦了,请回去休息吧。” 糜益急促的呼吸,显得愤恨难平,可这时,他却发现陈贽敬的话仿佛带着魔力,这好似是宽慰他的话,却令他有一丝丝的恐惧。 他想了想,忙向陈贽敬行了个礼:“殿下,学生绝无虚言,还望殿下体谅。” 89 第四百一十八章:大功一件(1更求月票) 绝无虚言…… 陈贽敬心里念着糜益所说的这四个字,纵使再如何‘人情练达’,现在竟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位赵王殿下,城府深沉,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啊。 以往的时候,他一个眼神,身边的人都能体察到他的心思,可像眼前这位糜先生,到了如今,竟还用如此诚挚的话语,对自己说……绝无虚言。 一口咬定了小皇帝无药可救吗? 他在自己的面前尚且如此,那么在衍圣公府那儿,会怎么说呢? 他在士林,又会对人说什么呢? 陈贽敬的心里转过许多的思绪,额上暴起了青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实在无法适应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蠢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毕竟他不是北海郡王,还需在意自己的贤王之名,极度隐忍地道:“先生累了,下去吧。” 糜益看着陈贽敬,目中失望透顶,他感觉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个赵王,除了客气之外,竟无一点表示,于是他只好闷着脸道:“学下告辞。” 他木讷地作揖,接着转身快步而去。 陈贽敬看着他的背影,嘴唇紧紧地抿着,看着这个背影,他似乎能感觉到这人身上的滔天怨气。 陈贽敬此时所冒出来的念头,便是这个人……如今竟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此人不是阿猫阿狗,是衍圣公府的学候啊,何况还曾入宫教授小皇帝读书,一个这样的人,走出了这个宫殿,又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对外说的任何话,都可能造成极大的影响。 “殿下……殿下……咳……殿下……”姚文治见陈贽敬神态恍惚,忍不住咳嗽提醒。 陈贽敬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起眸,却没有去看姚文治,而是迅速地与成岳交换了一个眼色,而成岳,方才亦是震撼了老半天。 衍圣公府,竟推荐了这么一个货色…… 现在……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子曰:学而时习之……” 此时,不明状况的小皇帝咯咯的笑起来,当他感觉到,自己每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有格外精彩的表情,于是这便成了小皇帝的游戏了。 “……” 殿中很安静,每一个人都在胡思乱想,除了小皇帝。 说句实在话,现在陈贽敬只要听到了学而时习之这句话,就有股想要撸起袖子揍人的冲动,他似乎没有遇到过这样尴尬无比的局面,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而成岳,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二人目光交错碰撞,最终,成岳绷着脸,只是淡淡地道:“老夫想起在内阁还有一份奏疏没有票拟,殿下,诸公,告辞。” 他朝众人作揖,便匆匆离开。 姚文治笑吟吟地看着成岳,再看看赵王殿下,面带微笑,却也没表示什么。 陈一寿此时也道:“殿下,老朽也告辞了。” 陈贽敬忍不住狐疑地看着陈一寿,道:“陈公也有事要办吗?” 陈一寿道:“老夫该去看看陈凯之。” 陈贽敬恍然大悟。 他差点忘了,陈凯之是被糜益赶走的,现在人被赶走,可结果呢,大功一件! 当然,人被赶走,一切的责任,固然可以推卸在糜益的头上,可今日从陈贽敬到陈一寿等人,竟放任这样的事发生,某种程度来说,这不啻是代表他们都没有识人之明啊。 现在陈凯之立下这样的大功劳,大家还能无动于衷吗? 陈贽敬转念一想,最后下了决定,便道:“本王也去。” 说罢,他便准备动身,因为他陡然发现,经过了这场变故之后,自己儿子的教育问题,似乎成了一个大疑难,这陈凯之……年轻归年轻,倒还真是有几把刷子的,一个人能让几百个丘八乖乖读书,而且数月功夫,能熟读四书五经,这是何等了不起的事啊。 …… 而另一头的陈凯之,自文楼里出来后,心里倒不觉得委屈,就是有点恼火,恼火之处也只是在于,糜益这种人,简直就不按常理来出牌啊。 因为已经习惯了勾心斗角,某种程度上,陈凯之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所以即便和人冲突,那也是打机锋的多,尤其是做官之后,已经极少看到这种动辄拉下面皮的事了。 可糜益这人呢,手段实在是渣一般的存在,颇有些像破皮无赖的意味,这种手法,反而让陈凯之有点蒙圈了。 卧槽,能不能专业一点。 可偏偏就是这种是人都看得出来的业余手段,一顿王八拳下来,虽然没有对陈凯之造成什么实质伤害,却还是让陈凯之灰头土脸的。 他只好回到了翰林院文史馆。 翰林院的人,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竟早有人风闻,陈凯之从文楼里被人赶出来了。 邓健坐在这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依旧听到隔壁几个翰林窃窃私语:“待诏房那儿传来的,千真万确,当真是赶了出来,一点客气的余地都没有。” “这……不可能吧。”有人觉得不信:“毕竟是翰林修撰,即便打发出来,也不至如此。” “这还有假,陈凯之前脚赶出来,后脚就有宦官去了待诏房,直接请待诏的翰林暂先去顶替了,千真万确,待诏房已让杨编修去了,那陈凯之多半不敢从崇文门出来,怕被人瞧见,理应是自洛阳门出宫,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说话的是那编修杨振兴,早些日子,就和邓健有点过节,还差点打了起来,所以他窃喜的样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 邓健恼火,他突的一拍案:“嚎叫什么?” 几个翰林忙抬头看向邓健,有几个翰林见邓修撰发了脾气,也不好继续再说了,连忙低下头,假装忙碌的样子。 杨振兴觉得受了邓健的气,这翰林官,尤其是年轻的翰林官个个都是大陈精英中的精英,个个都是眼高于顶,哪里受得了邓健这等侮辱?于是笑呵呵地道:“邓修撰,令师弟,这一次遇到大麻烦了,选去了文楼,想来出了大差错,竟被赶了出来,你看,从此之后,谁还敢……” “住口!”邓健气咻咻地拍案而起:“杨振兴,我忍你很久了,你除了每日造谣生事,还知道做什么?我师弟犯了什么过错,由得了你说?” 杨振兴这一次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唇边勾起了尽显嘲讽的笑容,口里道:“侍读的翰林被人赶出来,这就是大过,一个有大过的人,还不能让人说?我偏说,你能如何?” 邓健怒极,直接捡起了案头上一部书,直朝杨振兴摔去。 论起打架互殴什么的,这翰林简直就是小学生的业余水平。 这书不偏不倚的砸中杨振兴,有那么点点的痛,可对杨振兴而言,却是奇耻大辱啊,他毫不犹豫的,也卷起了案上的书,便朝邓健砸去。 邓健气疯了,这一次杨振兴没有砸中他,不过他案头上的书,分明是这杨振兴所编修校对的书稿,邓健便将它捡起,冷笑道:“我将你的书撕了。” “你撕,你若是不敢撕,我便撕了你的书。” 其他翰林看得目瞪口呆,这时反应过来,纷纷来劝架。 正在这时,却有一人,徐徐自外头踱步进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这人一看。 来人正是方才他们话题中的主角陈凯之,他手上提着笔墨纸砚的篮子,面上很是平静,就像无事人一样。 这时候,骂也不骂了,书也不撕了,劝架的也不劝架了。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看着这一地鸡毛,忍不住道:“怎么回事?” 邓健坐了下来,默不作声。 陈凯之不由道:“师兄,你又和人起争执了。” 邓健的脸色不好看,方才这些人在议论陈凯之被人赶了出来,他还有些不信,可现在陈凯之果然回到了文史馆,这个时候,应当是小皇帝上课的时间,就算不上课,陈凯之也不会回来。 看来……传言果然是真的。 邓健觉得闷气得很,怎么就被赶出来了呢? 这一赶出来,整个翰林院都会沸腾,这天底下,哪里有翰林官在职事的过程中,中途被人打发走的啊,到时别人会怎么看,会怎么想,这岂不是告诉天下人,自己的这位师弟办事不利? 邓健拉着脸,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心情烦躁极了。 那杨振兴余怒未消,现在看到陈凯之回来,顿时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朝周遭的翰林交换了眼色,便嘻嘻哈哈地道:“陈修撰,你回来了,这个时候不该是在文楼里当值么?怎么,今日陛下不上课?” 陈凯之只摇了摇头道:“糜先生令我回文史馆,从此不再入宫侍读了。” “呀……还有这样的事……”杨振兴等人故作惊讶。 陈凯之当然知道,这呀的背后,实则有几分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心态。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年轻翰林,个个都是自视甚高,自己入宫侍读,本是风光得意,现在倒霉了,被人看笑话也实属平常……19 第四百一十九章:惊喜连连(2更求月票) 陈凯之自然能从杨振兴他们的表情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可他没有半点的恼怒之意,找了个座位坐下,反而看到邓健一脸怒气冲冲的,心里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陈凯之觉得自己回到了文史馆对他更有好处,至少这里清净,更可以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默书。 重要的是,终于不用继续听糜益那反复不停的“子曰,学而时习之……”了,耳根终于清净了,整个人也是感觉惬意了不少呀。 现在陈凯之最期待的,则是他的图书馆。 现在这些书籍,只是开始罢了,等未来有了基础,他自己还要修一些书进去,也不必特意去将知识灌输给别人,喜欢看的人,自然去看,不喜欢的人,强求也没有用。 所以他需要很多的时间,与其将时间耗在每日听那子曰学而时习之,陈凯之觉得,文史馆更适合现在的自己。 可不是人人都懂这文史馆里清闲,而又惬意生活是一种享受啊。 那杨振兴等人见陈凯之面无表情,忍不住朝陈凯之挤眉弄眼,他们自然认为,陈凯之的淡定是伪装出来的,可陈凯之对于他们置之不理,他们也就不敢再做声了。 多多少少,他们对于陈凯之还是略有敬畏的。 此时,陈凯之伏案,拿出了笔墨,他心里想着的,乃是前些日子天人阁那儿默记下来的一部关于炼丹的书。 炼丹之术,早已有之,到了秦汉时期,推到了,那时候炼丹的术士,简直可以和大儒相提并论,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到了本朝,太祖高皇帝认为术士弄虚作假,所以对术士多有打击,长生之术,自然也就没落下来。 而至于炼丹的书…… 咳咳……惭愧得很,如今只怕都成了坏人心术的东西了。 当然,这一百多年来,炼丹术又有了兴盛的征兆。 陈凯之对于这炼丹,倒是没有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在于,想要借炼丹术的壳做自己的事。 这世上,不存在所谓的化学知识,就算陈凯之想要推广,多半别人也没什么兴趣,甚至觉得陈凯之这厮是危言耸听,不但不会有人接受,陈凯之也不可能强迫别人去学。 不过…… 办法也不是没有。 借壳上市。 这部炼丹术,作者是个叫候生的人,书名呢,叫大乐术,这位候生,曾是秦始皇身边最有名的方士之一,据闻此人见过仙人,他撰写的这篇《炼丹》的指南,许多人只是耳闻,可实际上,早已被销毁了。 既然现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看过这部书,那么……陈凯之便将这部书进行改造。 他将炼丹与化学的基础知识开始结合,从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开始,接着是水的方程式,这是最基础的入门,好处就在于,它是可以轻易得到验证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这办法中炼出水来,此后,难度开始增加一些。 当然,一切都需伪装在炼丹的外皮之下,炼丹的目的是追求长生,单单这个长生之术,固然很多人不信,甚至嗤之以鼻,不过在这个世上,依旧是无数达官贵人所追求的目标。 有了需求,就会有人去迎合这个需求,有了这《大乐术》,便可算是化学的入门了。 陈凯之已经忘记了今天所发生的那些不快了,完全陶醉于改编自己的书,想到若是有一日,一群琢磨着炼仙丹的家伙们兴冲冲将这部书吃透,结果成为大陈的第一代化学家,陈凯之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 杨振兴等人被陈凯之的笑声所吸引,这杨振业开始还对陈凯之颇有些不爽,可见他突的一笑,不禁生出了同情之心。 可怜啊,八成是疯了,怒火攻心,脑子出了问题,被人踹了出来,竟还笑得出,哎…… 可怜了好好的一个状元。 想必,心里急疯了,也气疯了,所以才会怒极反笑吧。 遇到这种事情,又怎么会有人真心笑得出来? 除非是脑子气疯了。 众人悄悄地看去,却见陈凯之依旧伏案,甚至忍俊不禁的开始哼着曲儿,一面愉快的样子,下笔如飞,在写着什么东西。 这,真的疯了…… 虽然有一些龌蹉,可看到陈凯之自娱自乐,沉浸其中的样子,杨振兴等人心里还是摇头,有一些些的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呀,就这样被气疯了,真是可惜了。 邓健见陈凯之这模样,不禁越加忧心,这师弟……没事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自娱自乐,还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他担忧地看着陈凯之,陈凯之却没有注意到那许多对他注目过来的同情目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欢快地写着东西。 却在这时,突的听到外头有人道:“赵王殿下驾到,陈公驾到。” 只一下子的,整个文史馆里的人都愣了一下。 赵王殿下……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难道他们将陈凯之踹出来还不满意,还要来痛斥他吗? 一时间,众人越发担心的看着陈凯之,那目光里的同情越加明显,一位状元公,就这样要被毁了? 众人思忖间,赵王和陈一寿二人便已步入其中,翰林院的一些学士,也纷纷陪着进来。 沉聚在自己思路里的陈凯之,终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停下了手上的功夫,恍然的抬眸,正好看到陈贽敬和陈一寿走进来,他们的眼睛也刚好的落在他的身上。 陈贽敬顾盼自雄,却没有做声。 陈一寿则是轻声唤道:“凯之。” 嗳? 这语气……不应该是怒气腾腾的吗?竟是这么温和? 这……算是赵王殿下与陈公特地来探望陈凯之吗? 面对突然间的情况转变,杨振兴诸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陈凯之何德何能啊,不是说被赶出来的吗?怎么可能…… 陈凯之也是顿感意外,但还是连忙站了起来,朝二人行礼。 陈一寿走到陈凯之的跟前,才笑吟吟地道:“凯之,你受委屈了。” “委屈,什么委屈?”陈凯之自己反而糊涂了,一脸不解地看着陈一寿,似乎询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陈一寿反而有些恼怒了,这家伙,到现在还在装,不过他却没翻脸,而是依旧笑吟吟地道:“殿下与我,是来道喜的,勇士营两百六十七人中了县试,洛阳县已经震动!” 陈凯之竟也呆住了。 这个成绩,连他都不曾想到。 陈一寿看着陈凯之震惊的样子,心里也明白,陈凯之应该也是没想的,这个成绩可以说是非常的惊人。 因此他捋须继续道:“所以殿下特地来向你取经了,怎么,你还愣着做什么?” 勇士营……竟是二百六十七人中了县试! 这震惊的何止是陈凯之,整个文史馆里的上上下下,都一脸感觉自己已经疯了的表情。 勇士营总共才三百多人,这就是说,这里头有八成的人都有资格成为童生? 这是一群大字不识的丘八,竟短短数月之间,就可以……可以…… 这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无人超越呀。 现在连赵王和陈公都来向陈凯之取经,这陈凯之单凭这个,就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啊。 随来的几个翰林学士,也都震惊无比。 大陈最推崇就是教化,因为儒家的原因,所以朝廷崇尚的乃是以德治国,而这个德从哪里来呢?按着儒家的理论,读书,方才能明事理,明白了事理,才晓得是非,晓得了是非,于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最后,才衍生出了德。 所以几乎每一个人都深信,只有推广了教化,将教化尽力的普及出去,人皆为尧舜,那么才可以得到大治之世,几乎每一个人,都深信这个道理,没有丝毫的动摇。 那么……如何教化呢? 谁都知道,问题出在教化,可要推广教化,却是不易的事啊。 朝廷对于地方官的考核,除了修河还有诉讼,最重要的就是教化了,可论起来,这教化的推行,多是流于形式,其实也怪不得别人,推行教化需要资源,地方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对于绝大多数庶民而言,就算读了书,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他们也读不起。 可陈凯之在数月功夫间,竟实实在在的教化了一群混账一般存在的勇士营丘八,这……是何等的显赫功劳啊。 在许多人的眼里,只有圣人,方可以做到有教无类,比如孔圣人,就有三千弟子,其他的圣人,亦是以弟子众多而著称。 对,取经…… 于是每一个人都热切地看着陈凯之。 现在,只剩下唯一一个疑问了,陈凯之是如何将这些人调教出来的。 陈贽敬的唇边微微的透着亲和的笑意,此时开口道:“本王欲上奏太后,请你来辅导天子读书,如何?” 他毫不客气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从今日起,只要你肯点头,你陈凯之便是皇帝的老师了。 这显然,也是陈贽敬借机招揽的心思。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羡慕起来,一个小小修撰,直接成为天子的老师? 这是国朝未有的事啊。 19 第四百二十章:暴风骤雨(3更求月票) 大家听了陈贽敬,都很是羡慕地盯着陈凯之,都恨不得自己成了陈凯之。 估计平常人听到这个,心里都该是狂喜,而后立马就应下来。 可陈凯之看了陈贽敬一眼,却是摇摇头道:“有糜先生,下官哪里敢越庖代厨?” 陈贽敬微微一笑,只当陈凯之还记恨着糜益:“本王已将他谴放了出去。” 这意思是,糜益已经被一脚踢走了,他的位置已经空下来给你了。 陈凯之颇为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糜益无论如何都是学候,而且得到了衍圣公的推荐,就算赵王为了天子的教育,希望再招募自己,可也没必要一脚踢开他。 这糜益……究竟做了什么事? 陈凯之不明白,不过他细细一想,道:“下官不敢!” 下官不敢四个字,就形同是拒绝了赵王殿下的好意。 此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陈凯之,还真是心够大的啊,一旦成为了小皇帝的恩师,将来的前程是何其的远大,可是这家伙……竟是拒绝了。 陈贽敬也是始料未及,不由一呆,随即脸色微微带着几分愠怒:“嗯?” 陈凯之想了想,正色道:“想必殿下一定很好奇,下官是如何教化勇士营读书的。” 陈凯之笑了笑,继续地道:“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意识到,读书,其实并不是难事,而是一件愉快的事。” 读书是一件愉快的事…… 而且还要让丘八们认为? 在众人各种古怪神色中,只听陈凯之又道:“下官没事就让勇士营的将士在飞鱼峰里长跑,这一跑,便是几个时辰……” 陈凯之掠过了操练的细节,接着道:“每一次,他们都是气喘吁吁,一个个都是筋疲力尽的,甚至有人哭爹喊娘,吃了这一份苦之后,对于他们而言,若是能够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坐在课堂上,用心地听一听讲,对他们而言,非但不再是痛苦的事,反而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就如……嗯……一个人不喜欢吃饭,他的心很散,想要吃鸡鸭鱼肉,这个时候,你让他每日吃观音土,才偶尔配给他一些米饭,他顿时便觉得这米饭便是麟肝凤髓了。” 呃…… 众人竟又忍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有这种理论? 可细细一想,此时都不得不佩服陈凯之了,因为……听上去确实很有道理。 这一套理论,是陈凯之实践出来的,疯狂的操练,让这些丘八们每日累成死狗一般,这时候,莫说是坐在课堂里听听讲读读书,便只是让他们停下来多喘几口气,都成了奢侈。 正因为如此,所以每一个人都不觉得上课是一件痛苦的事,甚至为了免得遭受体罚,增加操练的量,他们宁可用心去读书,这读书,简直就成了勇士营将士们的三温暖,成了每日最大的福利。 再加上陈凯之一次又一次的进行测试和考试,断绝了每一个人偷懒的可能,而一旦考试不及格的,便是痛不欲生的加操,换做是任何人,哪一个还敢将读书不当一回事? 陈贽敬的脸色,这才稍许的缓和了一些。 陈凯之则是继续道:“所以,殿下的美意,下官不敢领受,陛下千金之躯,下官怎么可以用应对勇士营将士的手段用在陛下的身上呢?这朝野内外的百官、大儒,无一不是学问精深,下官与他们相比,实在不足道哉,殿下厚爱,请恕下官不敢接受。” 这回答,还算是圆满的,至少陈贽敬的面子保住了。 陈凯之哪里不知道,成为帝师是一条捷径,可是他更加明白,那顽劣的小皇帝,再加上……陈凯之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弱智倾向,自己还是不要去趟这趟浑水为好,糜益的水平其实并不低,能成为学侯的人,说他是桃李满天下的顶级大儒也不为过,陈凯之甚至觉得自己的教育经验并不比他高明多少,到时候自己若是教了一个月,这小皇帝就只懂得反反复复的念‘人之初、性本善’。 卧槽,这找谁说理去啊。 偏偏这小皇帝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你就只有无可奈何的份儿,那自己何必去找不自在呢? 陈一寿却是捏着胡须,看着陈凯之这张年轻的脸孔,心里很是赞赏,在别人眼里,陈凯之这番话,算是很谦虚了。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陈凯之竟都拒绝,由此可见,这个小子还是很谦虚和实在的。 倒是陈贽敬,虽知道陈凯之说得冠冕堂皇,可心里,却忍不住隐隐的想:“这陈凯之,看来是想要一条道和太后走到黑了,可惜啊,真的可惜了。” 他心里遗憾地想着,面上却没有表露,作出欣赏陈凯之的样子道:“教化勇士营,如今已初见成效了,很好,本王一定为你上奏,替你表功。” 赵王的贤王之名,绝不是捡来的。 这一点,陈凯之也很佩服他,其实这个功劳是显而易见的,就算是赵王不表功,其他人也会上奏,嘉奖是必不可少的,可赵王说出这么一句,就显得自己气度恢弘,而且还顺水推舟的卖了陈凯之的一个人情了。 一旁的翰林们既羡慕陈凯之,心里更想,从前听说赵王殿下并不喜欢陈凯之,可今日见了,方知赵王殿下心胸广阔,并不狭隘。 陈贽敬显得极高兴的样子,在学士们的拥簇下,寻了位置坐下,突然朝陈凯之道:“陈凯之,你是学子,衍圣公当初举荐糜益,此事,你事先知道吗?” 他好像是随口一问的样子,陈凯之的心里却是一惊,忍不住想,这赵王,怎么突然对衍圣公有了兴趣? 按理,赵王理应有联络曲阜的秘密渠道。 毕竟赵王的门客之中,只怕也有一两个学侯和几个学子。 那么他向自己问出这些话,莫非是在试探自己吗? 陈凯之心里猜测着,最后道:“并不知情。” 陈贽敬颔首,微微一笑,他左右四顾,才又道:“糜益先生,教授陛下读书,也算是费尽了心血,诸公想必还不知道吧,今日陛下已能出口成章了。” 他这样一说,众人纷纷露出了喜色。 尼玛,这也叫出口成章…… 陈凯之囧了,心里不禁腹诽,面上则忍住没有表露。 不过陈贽敬突然开始夸奖糜益,却令陈凯之的心底突然生出了寒意。 前头他得来的信息是,糜益已经不再是帝师了,理应是糜益被一脚踹了出去,可转过头,却又是这般的吹捧…… 这……猛地,陈凯之明白了什么,糜益……一定是得罪了赵王,否则赵王不会这般不客气,直接让糜益走人,而既然将人赶走,却又突然开始对此人进行吹捧…… 看来……要有事发生了。 他站在一侧,看到陈贽敬这保养得极好的脸,正露着和蔼的笑容,若不是因为眼角这些许的鱼尾纹,陈凯之甚至会认为赵王殿下不过二十多岁。 他声音带着几分磁性,接着感叹道:“本王打算也为他上奏表功,只是可惜他而今教授陛下学业,有所小成,却是挂冠而去,这真是高士啊。” 随即,他转过头,笑吟吟地打量着陈凯之道:“和陈修撰一般,都是不计功名利禄之人,是不是,陈修撰。” 这如沐春风的口气,让陈凯之感受到了赵王的人格魅力。 陈凯之也是微微一笑,颔首点头:“是。” 是字落下,陈凯之心里却是一沉,他感觉会有事发生。 ……………… 而赵王口中的主角糜益,失魂落魄的出了宫后,他心里满是怨愤,却是无计可施。 到现在,他依旧不明白,赵王为何会无端端的翻脸反目。 从一开始的礼敬,再到此后的冷漠,让糜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实在的答案来。 他浑浑噩噩地到了御道前,一顶轿子正候着他,几个轿夫一见到糜益来了,其中一人便笑呵呵地道:“糜先生,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糜益像是受了刺激般,老脸猛的微红。 若是让人知道,自己是被赶出宫来的,自己实在无脸做人了啊。 突的,糜益想起了什么。 不对……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他后知后觉的,这一路出宫,都在思考着这件事,如今终于是醍醐灌顶,一下子醒悟到了什么。 随即,他眼眸张大,却是后悔不迭。 蠢啊,自己真是愚不可及啊。 他竟做下那样的蠢事,怎么可以将一切的责任推给小皇帝呢? 如此一来,那赵王殿下怎么还可能给自己好脸色? 他猛地想要回头,再去拜谒一下赵王,无论如何,都该向赵王好生的解释一二。 于是他朝这轿夫道:“你们且稍待,不……” 他嘴唇一顿,猛地又想起了什么,自己现在再入宫,很不合适,不如在赵王府前等,等赵王出宫回来,再解释,似乎更妥当一些。 糜益想罢,似乎对自己的安排甚为满意,只是心里不免还有些愤慨,都怪陈凯之那个小子啊。 于是他吩咐轿夫道:“去赵王府。” 第四百二十一章:刀光剑影(4更求月票) 稳稳地坐在轿子里,糜益的心情却是久久不能平复,心里一直忧心忡忡的,他想到了许多事,想着今日与赵王殿下对答的过程,不禁心神恍惚。 他更在纠结着,见了赵王后,该如何解释呢?想来,素有贤王之名的赵王殿下也不会怪罪吧。 是呢,自己只是口不择言而已,以赵王殿下的气度,想来很快就会原谅的。 自己……只不过…… 只不过是…… 他下轿子的时候,身子一颤。 猛地,他额上豆大的冷汗流了出来,后襟竟是湿透了。 只不过是……将天子形容得蠢笨一些而已…… 蠢笨……岂不是说……望之不似人君? 这本是大逆不道的话,当然,并不直接,十分的隐晦。 只是在当下的大陈,这一句话的影响却是…… 想到这里,糜益顿时脸色苍白如纸,出了宫这么久,想了这么多,他才突然发现,自己……铸就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曾在北海郡王府担任门客,对时局还算是有一些了解的,自己的身份,恰恰又说出了陛下孺子不可教的话,这…… 此时,在他的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糜益下意识地回头。 却是一个面色平淡无奇的人,这种人,在人堆中,极不起眼,三十多岁的样子,像是哪个铺子里伙计,面上带着忠厚微笑,他浓眉下的眼睛里,更是透着一股笨拙。 “敢问,是糜先生吗?”这人一笑,有礼地朝糜益作揖。 却在这个时候,糜益的眼眸中,突的露出了深深的恐惧之色,仿佛一股电流,瞬间的弥漫在了他的全身。 他惊恐地打了一个颤,而后下意识地往后退,转过头,便想要逃。 只是当他一转身,却与身后一人撞了个满怀,他口里忙道:“烦……烦请让一让。” 那人与他的身子紧贴,可他却不知道,在这人的大袖之下,一柄利刃正闪着幽光,嗤…… 下一刻,匕首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腹部。 呃……呃…… 一股剧痛飞快地蔓延全身,从糜益的喉头,发出了古怪的声音,却已感觉自己的腹部一片湿润,他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而这时,匕首如电一般地在他的腹部猛戳。 嗤…… 嗤…… 嗤…… 七八刀下去,伴着无数的血肉,匕首收回了袖子,而糜益的腹部,已被捅了个稀烂,鲜血喷溅而出。 糜益张大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想看清楚这个人,这个人的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搀扶着糜益,慢慢地到了一旁的墙角。 此人的脸上依旧淡然之态,只用他这平淡无奇的眼眸看了糜益一眼,而后与方才糜益想要避开的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二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徐徐踱步而去,最终,转入了一旁的小巷,再不见踪影。 半响,糜益噗的一下倒地,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目中依旧张得很大,浑身浴血,喉头依旧还不甘地发出微弱的呃……呃的声音。 他的身子开始抽搐,犹如打摆子一般,似是某种生理上的条件反射。 而直到这时,方才有人意识到…… 许多人朝这里看来,顿时一股尖叫声响起,长街上,人群顿时混乱,瞬间,这街道便清空,再无一个人影。 只有糜益捂着自己的腹部,他身上的血仿佛已经流空了一般,浑身渐渐的变得越加发白。 在这条突的变得清冷的街道上,他仰着头,看着天,今日依旧是艳阳高照,只是这艳阳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暗淡,他眼里的世界,仿佛渐渐降下了一道黑幕。 终于,糜益不再动弹了,直到一炷香之后,一个差役战战兢兢的来,看着这一具早已僵硬的尸首。 而在文史馆里,陈贽敬和陈一寿依旧还坐在这里,一个学士亲自给他们冲泡了一副好茶,其他诸翰林,个个众星捧月地围着二人。 陈贽敬举起了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不由道:“翰林院里的茶水不好。” 一个侍读学士忙道:“殿下,下官……” “不必请罪。”陈贽敬温和地笑了笑,将茶盏放下,他笑起来,连眼睛都似乎带着笑意,尽力的不给人压力,缓缓地道:“本王过些日子,让人送十几斤好茶叶来,翰林都是我朝的栋梁之材,什么都可以省,唯独这茶,却是省不得的。” 众人便都笑了,连连向陈贽敬谢恩。 陈贽敬则叹道:“这哪里是什么恩典,本王不爱听这些话,我朝能有五百年的天下,靠的都是诸公啊,先皇在的时候,就屡屡提醒,说是要礼贤下士,方才可以天下归心,你们都是人中龙凤,些许的茶,若都算恩典,反而是朝廷的疏失了,这是理所应当的。” 他抬眸,在人群中逡巡,突的目光落在了那杨振兴的身上,随即道:“你是杨振兴?本王没有记错吧。” 杨振兴一脸诧异,目光溢出了继续激动之色,忙道:“下官正是杨振兴……殿下竟是记得……” “怎么不记得?”陈贽敬用手指了指杨振兴,朝身边的陈一寿笑道:“陈公,他是二甲的进士对不对?本王看过他的时文,文章很是犀利啊,痛陈了宗室之害。” 杨振兴顿时汗颜:“那时候年少无知。” 陈贽敬摇摇头:“不不不,你若这样说,本王可就不喜了,本王最喜欢的,便是这股子锐气,本王也是宗室,可大陈这么多宗室,难道就完全无害吗?本王看哪,也不尽然,总有一些不肖子嘛,要振兴朝纲,不但要教化万民,对宗室也要有所看管,如此才可防微杜渐,不至将来惹出什么灾祸。” 杨振兴激动得面都红了,崇敬地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端起茶来,却又不肯再喝了,只是面带微笑道:“可是方才说到了教化,本王就不得不再提一提这陈凯之了,陈凯之……”他看向陈凯之,接着道:“我大陈有陈修撰这样的人,何愁教化不昌呢?” 他在此坐了一个时辰,真是将每一个人都顾忌到了,大大地颂扬了一番,被点到名的人,无不荣幸之至。 陈凯之颔首道:“殿下谬赞。” 陈贽敬又笑了笑,才道:“哎……真是可惜啊,你陈凯之虽不肯去文楼教授陛下读书,可毕竟还在朝中为官,能够为朝廷分忧,只是那糜先生,就更淡泊了,本王寻一个空子,定要好好的拜访他,再请他出山,他是衍圣公举荐的,他的品德和学问实是无可挑剔的。” 说到这里,陈贽敬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陈一寿只在旁淡淡的笑,慢吞吞地道:“若是糜先生知道殿下如此牵挂他,他一定感激不尽吧。” 其他翰林们都不由笑了起来,越发多的人对赵王露出了敬佩之色。 见这赵王殿下一副忧虑的样子,都不由为赵王的礼贤下士而心有所触。 “陈修撰……陈修撰……” 赵王又在呼陈凯之。 陈凯之方才走了一会儿神,这时忙收回了神来,抬眸看着陈贽敬。 赵王殿下的面上依旧和蔼可亲,关切地道:“陈修撰莫非身子有所不适吗?怎的神魂不属?” 陈凯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下官可能有些不舒服。” “噢。”陈贽敬笑了笑:“年轻人可要仔细自己的身体。”说罢,他长身而起:“好了,时候不早,本王也该走了,尔等尽心用命吧。” 陈一寿便也站了起来。 于是众人纷纷轰然而起,陈贽敬便回眸道:“不必相送了,在本王的面前,不需这样的虚礼客套,你们能恪尽职守,本王便已很欣慰了。” 几个学士还是送了出去,只是这赵王和陈一寿前脚刚走,文史馆里却顿时哗然起来。 许多人纷纷交口称赞:“殿下真是贤王啊。” “如此礼贤下士,真是少见,我见到北海郡王,眼睛都是朝着天看的。”说话的人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忙含含糊糊地岔开话题:“陈修撰,你太可惜了,多少人巴不得去文楼里教授天子读书都求不来,你竟是断然拒绝,这……” “是啊,是啊,陈修撰,这可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啊。” 面对这许多的羡慕之色,陈凯之只是朝他们笑了笑,作揖道:“是我还欠火候而已。” 倒是那邓健也眉飞色舞了起来,拉着陈凯之的袖子,低声道:“这赵王气宇轩昂,有容人雅量,待人如此和气,真是罕见,师兄见他的谈吐,心里真是庆幸,我大陈有这样的贤王,何愁天下不兴呢?” 陈凯之依旧笑了笑道:“师兄说的对。” 见四下的人离师兄弟二人远,邓健显出几分恼怒的样子,责怪道:“凯之,你又是这不咸不淡的样子,真真岂有此理,怎么,你对赵王殿下还有什么成见不成?” “不。”陈凯之莞尔一笑,声音压得很低:“赵王是贤王,这自是没错的,不过师兄后一句话,我却不认同,赵王辅政,也有一些年头了,可是现在的天下,较之先帝在的时候,又好了多少呢?” 第四百二十二章:算无遗策(5更求月票) 邓健呆了呆,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一双眼眸微微转了转,有些不明白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见邓健一脸迷惑的样子,便笑了笑地道:“前些日子,我去了人牙行,你猜一个有手有脚,年轻力壮的汉子多少钱?不过十几两银子而已,十几两银子便可买个人,给你当牛做马,人力之贱,可见一斑。所以赵王的贤明,可能是对百官,当然也可能包括了你我二人,会有机会沾他的雨露之恩,可再下,就不可能了,所以到底是不是会使天下兴盛,这我可说不准。” 邓健和别人不同,却和陈凯之一样,都不算是殷实的家境里出身,听了陈凯之的话,竟也有感同身受。 可即便是感同身受,他也不敢乱说话,因此咽了咽口水,不禁提醒陈凯之道:“这些话不可乱说!” 还用你教? 陈凯之心里想,师兄,现在是我操心你,不是你操心我啊。当然,他面上不敢表露出来,而是一副谨遵受教的样子,轻轻颔首:“是。” 捱到了下值,师兄弟二人一道出了翰林院,这时,却见迎面有人疾跑而来,差点撞到了邓健,邓健便怒视这书吏道:“做什么?慌慌张张的,这是赶去投胎?” “出……出事了。”书吏忙向邓健作揖算是道歉,继而如实相告:“糜先生被人当街杀害,京兆府已上了急奏,照以往的惯例,一份奏疏送至了通政司,另一份则送翰林院,学生急着见大学士,禀告此事,还请恕罪。” 糜益……死了? 糜益可是天子的老师,不管怎么样都得报告给宫里,朝廷应该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吧,给衍圣公府一个合理的说法吧。 邓健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对糜益只有一丁点印象,这人可是学侯啊,而且几个时辰前还是帝师,转眼就这样死了? 虽然邓健不喜欢这个人,可听到这个消息,邓健却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难以接受,嘴角微微蠕动着,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谁杀的?” 书吏其实也不清楚,但依旧将众人猜测的告知邓健与陈凯之听。 “据说,据说……初步的勘察,似乎和诸子余孽有什么关联。” “诸子余孽?”毕竟是一条人命,邓健这样性格的人自然是打抱不平,虽然糜益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也不该余孽被人捅死,今日是糜益被捅死,那明日呢?会是谁? 因此他气呼呼地道:“想不到这样的猖獗了,这些该死的家伙!” 陈凯之面上则是异常的平静,他笑了笑道:“师兄,走吧。” 邓健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一丁点都不着急?是诸子余孽啊,这些离经叛道之徒,猖獗至此,竟杀了学侯,想必衍圣公府一定会震动吧,凯之,你不要总是对事漠不关心的好,我等是圣人门下,与这些逆贼势不两立。” 陈凯之无奈地摇摇头道:“因为我惹不起,所以自然不敢关心。” 邓健便瞪着他道:“怎么惹不起了,你还是学子呢,你怕什么?” 陈凯之看着他不忿的样子,心里吁了口气,其实这时候,他的心里有些发寒,当他听到赵王殿下猛地夸奖糜益的时候,他就知道,糜益必死了。 他哪里是惹不起诸子余孽,分明是现在惹不起赵王啊。 可显然,他这位思维单纯的师兄是完全想不到这个可能性的! 只见邓健继续絮絮叨叨地道:“你是不知,这诸子余孽猪狗不如啊,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就在上月……喂,别走,等等师兄,师兄生气了啊……” 然而陈凯之却是头也不回的走掉了,邓健气得跺脚,连忙追上去。 陈凯之是实在受不了了,这絮絮叨叨的,实则打扰了他的思路。 他现在脑海里依稀记得,赵王笑吟吟地对他说,陈修撰和糜先生都是淡泊名利之人,这笑吟吟的话语之下,陈凯之能感受到隐藏的杀机,浓浓的杀机。 或许……这是最后的警告了,想必赵王一定知道他会听得懂吧。 这赵王,杀人无形,这边与人言欢,另一边,却是痛下杀手,杀伐果断,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今日……陈凯之总算是见识到了这位贤王的厉害了。 陈凯之倒不是害怕,只是……心里不免生出了警惕。 有道是,不怕贼头,就怕贼惦记,就是这么个道理! 看来,要小心了! …… 在北郡王府。 一个消息飞快地送了来,陈正道正坐在碧水楼的角落,效仿着方先生,二人谈着心琴。 他闭着眼,感受着自己跟前的一方七弦古琴,他的心开始意动了,尽力地去想象自己已经开始拨弄起了琴弦。 叮当叮当…… 还真有那么点儿感悟,心底深处,仿佛有一股乐声响起,只是这琴音,并不妙曼。 看来……还是本王的资质差了一些,无法领受啊! 于是他忍不住抬眸看着方先生,却见方先生深深地陶醉其中,仿佛已经被他心里的琴音所感染了,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种无上的境界。 陈正道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忍不住感慨方先生的心境之高。 此时,一个小宦官匆匆地走进来,将一个字条送到了陈正道的手里,随即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这小宦官临走时,偷偷瞄了一眼方吾才,不禁一愣,这方先生……怎么像疯子一样? 陈正道则低头看了一眼字条,忍不住道:“呀……” 他意识到了什么,忙仰头道:“先生,抱歉得很,小王有没有惊扰了先生?” 方吾才淡淡地压压手道:“无妨,怎么……” 陈正道:“宫里传来的消息,说那糜益狗贼,不知什么缘故,请辞了宫中的差事。” 请辞? 方吾才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讶异之色,忍不住道:“他千辛万苦才得到这个机会,为何要辞?” “这……”陈正道古怪地道:“小王也不知啊,不过料来是别有缘故吧,只是……不对,方先生,这糜益既然要害本王,这样大好的机会,他为何要请辞呢?真是怪了,莫非他有什么其他的阴谋?” 是啊,有点解释不通啊。 这既然是衍圣公府害他这位未来天子的计划,那么糜益一定会想尽办法留在小皇帝身边,将来才可以伺机而动,可现在…… 想到这里,陈正道便又道:“还有,陈凯之也不再在文楼侍读了,真是怪了……方先生,姓陈的不会是收了我们的银子不办事吧?” 他却见方先生的脸已经拉了下来。 事实上,这句话确实对方先生有质疑的意思,因为按照方先生所言,糜益想要害自己,怎么可能辞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呢,还有陈凯之,方先生原话是说,收买此人,让此人反戈一击,才可以保自己无恙,糜益也方才会有血光之灾,可现在看来……这个家伙,似乎也辞退了。 银子白花了啊。 陈正道的心很痛,因为他现在确实很穷,连王妃的嫁妆都贴了进去了,王府里的用度,也都一切酌情减半,可这陈凯之竟拿了自己钱不办事,自己这灾祸还能化解得了吗? 方吾才咳嗽一声,他觉得自己快要编不下去了,因为外头发生的事,实在超出了自己的预估之外,他也想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变故呢? 既然遍不下去,他就索性作沉默状了。 这一招很有用,陈正道一见方先生如此,便觉得方先生定是在掐指算着什么,这时候,万万不能打扰啊。 可他还是很小心翼翼地看着方先生,想要从方先生这里得到答案。 可方吾才一沉默,就足足是一个多时辰,他打算和陈正道耗到底,北海郡王能等,那就等着吧,不信北海郡王你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今日先耗过去,等北海郡王一走,再想方设法,从陈凯之那儿打听点事。 可陈正道一见到方先生沉默很久很久,脸色愈发凝重,心里所想的却是,方先生掐指算了这么久,莫不是……有什么缘故,是命数变了,还是…… 他不敢走,依旧乖乖地跪坐在一旁。 方吾才却是急了,有点恼火,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的样子:“殿下,不要着急。” “可是……”陈正道急切的道:“并非是小王信不过先生,而是小王信不过陈凯之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方先生是不是……” “请殿下耐心等候,一切,都会过去的。” “先生……”陈正道犹豫着看向方吾才。 方吾才叹了口气:“你啊,就是没有定力,遇到了一点点事,便开始焦躁起来,老夫已经说过,殿下放心,再不会有事的,至于那糜益,想必很快,就不会再是殿下的肉中刺了,殿下,老夫早有箴言,此人必定会有血光之灾……” 银子都收了,现在还能怎么说?方吾才心里想,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安慰一下殿下,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呢?死马当活马医吧,此时,只好默默祈祷,那糜益出门撞破了狗头,这样,或许也可有所交代…… a 第四百二十三章:神通广大(1更求月票) 方吾才很费解。 明明自己所做的判断,大致都能八九不离十。 可却发现,自从沾上了陈凯之这个师侄,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出点意外。 比如这一次,糜益既然成了帝师,怎么转眼之间就辞了去呢? 毕竟能成为帝师,算是名利双收的好事,糜益不可能轻易放弃,实在是不合理啊! 而方吾才最为担心的,是糜益既然辞别了,极可能随后转身便出了洛阳,若是如此,该怎么解释…… 虽然这玩意很玄乎,怎么解释都可以,可现在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情况,还是需要谨慎啊。 方吾才觉得自己被陈凯之那家拉下了水,本来他实在没必要做出什么笃定的预测,可有时候,为了袒护着这个师侄,不得不在北海郡王跟前装模作样的做出各种的预测,可预测越多,就死得越快啊。 方吾才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依旧是紧绷着脸。 陈正道听了他的安慰,很勉强地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于是起身道:“先生歇一歇吧,小王再去打探打探。” 他朝方吾才行礼,便辞别而去。 看着陈正道离开的背景,方吾才长长地吐出了口气,心里却闷闷不乐。 不成,今日不能继续坐在这里了,这是坐以待毙啊,得去找陈凯之问个明白,不然……方吾才真是心里放心不下啊。 于是他匆匆的站了起来,急急忙忙的换了身衣衫,便预备要出门。 可他刚刚将门开,却听到外头有疾风骤雨一般的匆匆脚步声。 方吾才刚想驻足,却见陈正道已去而复返。 只见陈正道脸色发红,额上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差点和方吾才撞了个满怀,他看着方吾才,边喘着气边道:“方先生,往哪里去?” 方吾才真的……吓尿了。 还好,他的脸色还算淡定,却是嚅嗫不语。 心里忍不住的猜测,不会是,有什么糟糕的消息吧…… 难道是……东窗事发了? 被识破了? 他与陈正道对视,二人四目交错,方吾才的眼眸略略有些游移:“老夫,只是想四处去走一走。” 陈正道依旧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这令方吾才有些担心。 不会当真有什么坏消息吧。 他伫立着,保持着良好的形象。 终于…… 陈正道噗嗤一下,他跪了,拜倒在地。 这突然的举动,一下子吓得方吾才的脸都绿了,因为这举动过于剧烈,方吾才还以为他要行凶呢,一看到他跪倒,方吾才又愣了一下,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正道已经一副热泪盈眶姿态,激动地道:“方先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陈正道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将来有一天,我陈正道若是能……能克继大统,一定不忘先生。” 方吾才只是恍神了那么一下,便缓缓地捏着胡须,换做其他人,早就吓得要将陈正道搀扶起来了,毕竟只是门客,而对方却是郡王。 可方吾才却必须得欣然接受,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般的门客,这个不一般的门客,还得一副将世上的公卿们视之粪土,不但不一副死罪的样子将殿下扶起,而且还得要理直气壮的接受,要一副你跪着也是理所当然的姿态! 一副这种事老子见的多了,什么世面没见过? 甚至若有机会,方吾才忍不住的想,自己该不该说一句,当年老夫去见了北燕国国君,北燕天子哭着喊着跪在老夫面前,请自己指教,老夫理都不理他,转身便走。 所以方吾才此时凛然的接受,心里却还是感到深深的疑虑,毕竟现在还不是吹牛逼的时候,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正道匍匐在方吾才脚下,就差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一舔方吾才的步履了。 他终是道:“先生,新近传来的消息,那糜益横尸街头,果然应验了先生的血光之灾这四字箴言,先生真是算无遗策,神,太神了,先生为小王剪除了糜益这心腹大患,小王心里不知有多感激,先生……” 陈正道开始哽咽,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滚滚的落下。 糜益成了帝师,这确实令陈正道焦虑了好一阵子,自己可是要成为皇帝的男人,可想要做皇帝,总要熬到做皇帝的那一天,糜益在天子近前,将来若是搬弄什么是非,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而现在,他终于感觉轻松了,爽啊,说是血光之灾就是血光之灾,一点折扣都不打。 据说这糜益,是被诸子余孽所杀的,直接被人捅了数十刀,胸腹都稀烂了,可谓是死得不能再死。 其实这糜先生到底如何死的,真正杀死他的人是谁,对于陈正道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死了,一切都应验了。 陈正道以前也有许多的门客,这些门客,无一不是自称自己是什么高士,可在糜益眼里,这些人……统统都是渣一般的存在啊,他们说话总是模棱两可,和方先生比起来,真是粪土和珠玉的区别。 竟是,死了…… 方吾才的心里惊疑不定,比陈正道还要吃惊。 可他很快的定下心神,捋着胡须,一声叹息。 这下子,还真应了那句,瞎猫撞到了死耗子了啊。 随即,方吾才板起了脸来,却是冷声地喝诉道:“混账!” 这一声痛斥,吓了陈正道一跳,陈正道仰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先生,方先生怎么……生气了,难道现在不是该高兴的吗? 方吾才严词厉色的样子,面带怒色,肃然道:“只这一件区区小事,殿下也一惊一乍的?殿下将来可是九五之尊,只因为死了一个糜益,就如此吗?” 陈正道倒吸了口凉气,方先生……还真是高人啊。 在别人眼里,宛如奇迹一般的事,可在方先生的眼里,却不过犹如过眼云烟而已,陈正道顿时羞愧,跟着这样的世外高人好一段时间了,自己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实在……惭愧得很哪。 陈正道连忙恭恭敬敬地道:“是,是,小王知错。” 方吾才只淡淡地继续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以后可要记得,要自重,不可发生了一点小事,都一惊一乍的。” 这还是小事……为了这事,他还几天辗转难眠呢。陈正道心里想着,只是此时他看方先生,宛如方先生身上镀了金,他甚至隐隐的看到,在那脑后有着淡淡的金色光环。 方吾才随即道:“好了,老夫要出门了。” “出门?”陈正道不由道:“先生往哪里去?” 方吾才如实道:“去飞鱼峰,寻陈凯之聊天。” 陈正道神情一愣,忍不住道:“又……又找他?” 方吾才正色道:“怎么,老夫还不能和他走动走动,交个朋友?” 陈正道看着方吾才,一拍脑门,自己是猪啊,方先生做事,自然有他的深意,自己真是多嘴,什么都要多问,丢人,丢人啊,跟着方先生这么久,也没有什么长进,便连忙道:“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方先生,要不本王送送你。” 方吾才淡淡地摇头道:“不必了,老夫有机密的事和他谈。” 机密的事? 陈正道便说:“好,那先生一路可要小心了。” 于是方吾才背着手,缓缓地下了碧水楼,陈正道一直将他送了下去,待方吾才叫了车驾,坐了上去,陈正道殷勤的道:“先生慢走啊,早些回来。” 可方吾才坐在车里,却是感觉自己后襟都有些湿了。 随着马车徐徐而动,方吾才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待到了飞鱼峰下,方吾才下车,此时天色已不早了,他令王府的侍卫和车夫在山下等候,通报一声,径直上山。 这一路走得他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到了上鱼村,却见在这里的校场上,勇士营的丘八们一个个如标枪一般的站在校场,陈凯之似乎也是刚刚下值回来,他左右四顾,看得出不少丘八面带眉飞色舞之色。 他娘的,自己居然也有能考中县考的一天。 他们开始自己都佩服自己了。 可陈凯之却是板着脸:“没有考中的人站出来。” 只有三十多人,一脸死气沉沉的站出来。 “为什么没有考中?”陈凯之很是严厉。 他先是盯着出列的杨光。 杨光期期艾艾地道:“默写四书五经没有错,可是解析错了,卑下混淆了……” “既然知错,说明你读书没有长进,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凯之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杨光心里一凛,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道:“是,卑下今日开始,每日在校场上多跑几圈。” 谁让自己倒霉呢?这一点,杨光不得不认,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中了啊,从前的杨光,没脸没皮,倒不是因为他没什么自尊心,这勇士营可是个大染缸啊,若是人人都没脸没皮,自己要脸做什么? 可现在呢,他们考中了,自己却是名落孙山,丢人……丢人啊。 其他没考中的人,这时也纷纷主动请罪:“我也愿甘领校尉责罚。” 陈凯之颔首,似乎觉得还算满意。 第四百二十四章:有钱是大爷(2更求月票) 自尊心是很重要的,人有了自尊心,方才肯努力上进。 而自尊心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都需要慢慢去培养。 之所以让丘八们考试,不是因为陈凯之想要炫耀,最大的目的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 什么是荣誉感? 所谓的荣誉感便是,别人没有的东西,而我拥有。 从前的勇士营一无是处,是所有人嘲笑的对象,他们唯一的荣誉感,多半也就是祖宗的恩荫,然后靠着这个,混吃等死了。 陈凯之要做的,就是去发掘他们的荣誉感。 比如,当羽林卫各营的绝大多数人还目不识丁的时候,勇士营的人,就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中童生。 童生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不值什么钱,可对于武人来说,却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东西。 陈凯之是在告诉他们,你们和别人不同,上天赋予你们的,将是神圣的使命,正因为如此,你们现在所经历的磨难,都是值得的。 这时,氛围就开始诞生了。 没有考中的人,都显得很沮丧,比如杨光,现在他就恨不得再考一次,恨不得等操练之后,找苏昌这些秀才多请教一下。 因为当别人有,而自己没有,别人为此而自豪,自己却一事无成,就不免觉得抬不起头来。 今次,陈凯之要惩罚他们,他们很痛快,再不似从前那般,因为要受罚,从而心生不满了。 陈凯之随即又道:“现在开始,落榜之人,每日在校场多跑三圈,为期三月,至于其他人………” 陈凯之换上了笑容,道:“倒是要恭喜你们了。” 丘八们个个面带红光,抬头挺胸,顿时感觉荣耀无比。 可下一刻,陈凯之随之道:“不过,你们也陪着跑吧。” “啊……”丘八们顿时呆住了,那许杰忍不住的道:“校尉,我们高中了啊。” 是啊,哪里有高中了,还得受罚的道理? 陈凯之已经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道:“到了这个营,将来尔等,甚至包括了我,都该生死与共,将来你我这三百多人,无论从前是秀才,是禁卫,是本官这个崇文校尉从哪里来,可自上了这座山开始,我们这辈子便都与勇士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便是至亲的兄弟,现在自家的兄弟落弟,受了罚,难道你们就坐着闲看吗?一人受罚,全营都要受罚,你们不但吃饭、喝水、睡觉要在一起,读书和操练也都在一起,这受罚,自然也该在一起!” 众人默然,也许大家心思各异,可现在大家是学乖了,不敢再顶撞陈凯之。 在这山上,陈凯之便是一个严厉的大家长,虽然他年少,可这山上的事,都是他一言而断,他既是慈父,又是严师。陈凯之交代之后,转过身,却见吾才师叔远远地站在校场的边缘。 汗,师叔来了。 师叔真是越来越胆大了,从前还是鬼鬼祟祟的在马车车里等自己,后来到了山下,现在,竟直接上山了。 陈凯之忙上前道:“师叔。” 方吾才远远眺望着丘八,不禁感慨:“这勇士营,倒是很有几番模样。” 陈凯之便道:“是啊,惭愧得很,勉强有些样子。” 方吾才对于勇士营不甚关心,不过是借此机会打开一个话匣子罢了,随即他便直接问道:“糜益是怎么死的?” 陈凯之深看了方吾才一眼,才道:“这……想必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方吾才面上神色古怪,深以为然地道:“看来得罪人,果然没有好处啊。” 陈凯之却是道:“师叔来此,有何见教?” 方吾才恼怒地看着他道:“你这是想赶老夫走的意思吗?真没礼貌,老夫上了山,没喝一口水,也没吃你口饭。” 陈凯之的嘴角不禁抽了抽,便忙道:“师叔少待,我这便吩咐人准备。” “没有牛肉,老夫不吃,要牛大腿肉,这里的肉最是细嫩。”方吾才一点不客气地道。 陈凯之诧异地看着师叔,尼玛,这点便宜,你也占? 他只得道:“师叔先去书斋里坐一坐。” 带着师叔上了书斋,这飞鱼峰如今早已变了模样,这里已住了上千人,有了人气,便全然不同了,方吾才一路上了书斋,沿途欣赏着景色,不由道:“真是个好地方啊,凯之,等老夫年纪再大一些,颐养天年的时候,师叔来做你的门客吧。” “师叔……”陈凯之顿时将眉头拧得深深的,一脸委屈地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方吾才瞪着眼睛道:“果然没良心。” 到了书斋,坐下,接着便有人奉茶来,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美婢,方吾才笑呵呵地盯着这美婢,那女婢忙躲开。 陈凯之见他色mimi的样子,不禁咳嗽一声:“师叔,谈正事吧。” “先吃肉。”方吾才突的变得沮丧起来:“吃了再谈,哎,老夫已经活不了几年了,身子是越来越不成了,将来想要吃肉也难得很,所以要及时行乐。”他这一句话,别有意味。 看了陈凯之一眼,随即又道:“否则将来牙口不好了,只能闻着肉香,却是咬不动了啊。” 说着,便开始唏嘘感叹,似乎觉得自己老了,想做的事已经没有精力了。 陈凯之便道:“这牛还要现杀,只怕没有这样快,师叔大老远的上山,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来此吃肉的吧。” 方吾才这才正经起来,眼眸眯着:“糜益死了,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陈凯之不禁一呆。 方吾才目光幽幽,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他身子微微斜着,手搭在案牍上,手指头敲打着案牍,口里则道:“糜益失去了北海郡王的信任,为什么当初老夫没有劝说殿下将他赶出去,实在是没有办法,后来北海郡王冲动之下将他赶出去后,又为何他又有机会入宫,教授皇帝读书?凯之,你还没明白吗?” 陈凯之呆了呆,不解地道:“明白什么?” 方吾才眼带鄙视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嘲弄地道:“学侯啊,笨蛋,他能进宫,就是因为他是学侯!可想而知,若是有了学侯之位,老夫还需花费这么多功夫去糊弄北海郡王?有了学侯之位,这世上,哪里没有好去处?” 陈凯之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师叔,这学候之位当然是有分量的,只是这学侯,哪里有这样的容易?即便是学生,一个学子,也是千辛万苦才得来的。” 方吾才随即便道:“那是你,糜益乃是大陈人,现在他死了,这个学侯空缺了出来,按照以往的惯例,衍圣公府为了平衡,新的学侯,一定是出自大陈的,现在,老夫的机会也就来了!” 陈凯之不禁一呆,看着方吾才自信满满的样子,惊异地道:“师叔真和曲阜的人有关系?就算是有关系,可想要得到学爵,哪有这样容易,师叔只怕连资格都没有吧。” 方吾才笑了笑道:“怎么会没有呢?老夫早听说曲阜的文正公,在衍圣公面前有很大的影响,他在衍圣公面前,是说得上话的,此人很是贪婪,对钱财贪婪无度,只要使了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陈凯之不屑于顾,道:“若是区区一点钱,就可以得个学侯,那天下不知多少人,都可以得这学侯了。” “谁说是一点钱?”方吾才淡淡道:“若是三十万两银子,再加上无数字画呢?” 三……三十万两银子……加上字画…… 陈凯之打了个激灵。 卧槽,大手笔啊。 这个时代,银子是很值钱的,许多人辛苦一年,也不过几两银子而已,这三十万,是何其大的数目啊。 譬如那北海郡王,也算是大陈极了不起的顶尖宗室了,虽不及赵王、梁王这些亲王,可在郡王之中,和东山郡王一样,都是顶尖的。 三十万两银子的财富,想必是他几乎清空了所有家当的老本,可以想象,这三十万两银子,是何其大的财富。 可方吾才一开口便是三十万,若是再加上字画,就更加让人震撼了。 此时,方吾才凝视着陈凯之:“说起来,曲阜,老夫还真有几个朋友,不过你得让人先带几万两银子和几幅字画去曲阜,到了曲阜之后,自然会有人帮着转圜。这个学侯,老夫志在必得,谁敢抢,师叔就拿银子砸死他。” 陈凯之盯着方吾才,却是一时间沉吟不语。 师叔做事,真是神鬼难测啊,刚才还在为了占你一点便宜而费尽心思,转过头,无数豪族所有家当堆砌一起的财富,说丢进水里就丢进水里,此等魄力,还真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 这手笔,他陈凯之都为之惊叹! 看着陈凯之的脸色,方吾才却是笑了:“你一定很是心痛,是吧?笨蛋,这银子来得不容易,可为什么师叔的银子就来得容易呢?现在,你明白了吗?” 陈凯之听罢,转念一想,顿然恍然大悟,下意识的点着头。 第四百二十五章:志在必得(3更求月票) 陈凯之忍不住在心里呐喊道,这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诈骗啊。 一个该死的骗子和神棍,靠着忽悠积累了第一桶金,然后真骗子摇身一变,开始向真正的世外高人华丽转身,这……尼玛……师叔看来胃口不小啊,目标不只是一个北海郡王,只怕……他的目标是……特么……特么的星辰大海…… 陈凯之实在是打心里服气这位师叔了,他确实是没这样厚的脸皮,靠着坑蒙拐骗,走向巅峰的人生呀。 所以这种操作,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得成,不但要步步为营,而且更如同行走于半空的钢线上。 所以,陈凯之也只限于佩服,这种事情,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心里还是觉得,这个做人呀,还是要靠着自己脚踏实地的,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出来才好。 因此陈凯之认真地想了想,不由好心地提醒方吾才:“只是学生以为,衍圣公府未必见钱眼开吧,师叔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不要到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是这样,后果可不是师叔想得那么简单的。” 方吾才却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甚至贼贼地笑了起来。 “你还是不懂啊,师叔只信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令磨推鬼。这件事,你别再多说废话了,立即准备吧,糜益的死讯,很快就要送到曲阜了,老夫也得赶紧修书,先让人在曲阜上下打点,第一笔银子要及早送去,万万不可耽搁,不给这些狗屁公侯们见一见真金白银,他们未必肯出力的。” 说着,方吾才便捋着须,一脸认真地盘算起来。 “大陈有机会接替糜益成为学侯的人,老夫掐指算了算,也不过七八个人,在这些人里,又属长安万年的李氏机会最大,不过万年李氏,在曲阜的影响不小,不但他的女儿嫁给了文正公的儿子,而且家族之中已有一个学侯,两个学子了,正因为如此,许多有识之士,都认为衍圣公府对于李氏多有偏颇。这就是师叔的机会,只要搞定了文正公,许多事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似乎早就谋划很久了。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盯着陈凯之,继续说道:“你放心吧,老夫的朋友,能耐不小的,甚至可以影响到衍圣公,你真以为老夫和衍圣公秉烛夜谈乃是吹嘘?呵……老夫不但和他秉烛夜谈,想当年……” 他说到这里,却见陈凯之一副不信的样子,不禁恼怒起来。 于是他捋须着,一脸不悦地皱起来眉头,数落起陈凯之来:“你这是什么表情,罢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信,凯之啊,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别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你就等着看吧,这个学候肯定就是你师叔我的。” 面对一副胸有成竹之态的方吾才,陈凯之竟是无言以对,师叔这真是太能牛掰了。 终于,牛肉端了上来,方吾才也不客气,顿时狼吞虎咽起来,吃完之后,他随即舒服地摸了摸肚子,喝了口茶,心情似乎很好,不禁感叹道:“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万万不可错过,师叔上半辈子,书没读多少,可是呢……” 说到这里,他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接着道:“可是朋友却还是结交了一些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现在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凯之啊,师叔现在没钱了,能不能借师叔几百两银子花花?哎呀,怎么又给师叔摆脸色?不要这样小气嘛,你我叔侄一场,也是缘分,这是前世修来的,这样的情分,还比不得几百两银子?师叔也不是没钱,不是正要办大事吗,师叔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手里没有几百两银子,心里啊,很不踏实啊。” 陈凯之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师叔特么的一定会借钱的,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如今他也已经有了经济能力,再说这师叔倒也是帮过他的,也不好拒绝,只是神色淡淡地回答道:“几百两倒还有,我命人取来。” “先说好,是九百九十九两。”吾才师叔一面剔牙,一面悠然自得地说出口。 陈凯之陡然有种想抽他的冲动,你妹呀,还得寸进尺了,自己那么多金银财宝不用,倒是来勒索我来了? 不过陈凯之也只是心里这么骂骂,他还真不敢动手抽师叔,最后还是很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记住了,是借你的。” 陈凯之不由再次提醒师叔,方吾才却是一脸不耐地催促起来。 “哎,师叔迟早会还你的,看你小气巴拉的,真是讨厌。” 额…… 陈凯之也是无语了,倒不是他不愿意借,而是师叔比自己富有呀。 ………… 一匹匹自洛阳的快马,火速赶到了曲阜,同时,也带去了一个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勇士营中了两百多个童生,这消息已在曲阜的各个学馆里传开,许多读书人,可能并不在乎小小的童生,可关乎于勇士营的传说,却也是知道一些的。 众人不禁也为之惊叹,那洛阳的学子陈凯之,竟有如此之能,能让一群丘八读书写字,还考中了童生,这实在让人想不到。 而最轰动的,就莫过于糜益之死了。 各大公府,现在已是热闹起来。 衍圣公府的学爵乃是固定的,这一次糜益之死,已是令人震撼,而最重要的是,在大陈,却有一个学爵空缺了出来,这学爵是最炙手可热的东西,不知多少大儒早就眼红耳热了,子爵就已是所有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了,不少世家,都疯狂地在争取,何况还是侯爵? 各大公府,几乎是门庭若市,喧闹无比。 无论是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人,便是举着再堂而皇之的招牌,终究逃不过利字,在这巨大的利益面前,谁会漠视? 今日一早,在这冬日里,寒风阵阵,诸公们都来到了衍圣公府的杏林。 衍圣公已是连续六日不曾参与祭祀了,他的身子已越发的不好,不断的咳嗽,整个人仿佛油尽灯枯一般,可今日,因为关系到了学侯之死,而且还牵涉到了诸子余孽,圣公却在人的搀扶之下,巍巍颤颤而来。 七大学公与诸大儒都心中一凛,各自怀着心事。 等圣公到了,众人纷纷行礼。 圣公的脸上尽显倦容,不断地掩面打着哈欠,一旁的童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了鼻水,圣公一脸困顿的样子,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查实了没有?” 文定公忙起身作揖道:“已经核实了,洛阳的京兆府已传书来,种种迹象来看,确实极可能是诸子余孽所为,大陈的赵王也特意修书来,对此万分抱歉。” 圣公阖目,他勉强地打着精神,突的冷笑:“这些贼子,已是愈发的猖獗了,不过还是谨慎起见,要派人亲自去一趟,查明到底谁才是凶徒,衍圣公府,断然不可将此事全部托给陈国的朝廷去处置,张忠……” 七大公之下,一人起身,朝圣公作揖道:“在。” “你去一趟洛阳。” “是。”这张忠,乃是衍圣公府的家臣,为人谨慎,衍圣公对他最是信重。 那文定公格外郑重地道:“糜益固然已死,只是接下来,学侯的人选,圣公可有明断吗?” 衍圣公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每一次,只要学爵出缺,便总有无数的麻烦事,七大公各有自己的主见,经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这让他非常的头痛,衍圣公皱了皱眉宇,才道:“你们说说罢。” 文定公便急不可耐地道:“长安万年李氏,有一大儒叫李响,此人早年便中了进士,却辞官回乡,一直在乡中教化子弟,极有声望,关中之地,士林无不对他倾慕,此人乃是大贤,学下以为,让他来接替最好。” 文忠公等人都不禁皱眉,似乎对此并不认可,文忠公咳嗽一声,断然否定地说道:“圣公,学下以为,李氏一门,已有学侯了,若是再敕封一个,不免引发议论,学下也有一个人选,也是大陈人,出自颍川荀氏,名荀谦,此人至孝,其母十年前卧病在床,他立即辞了自己的官职,侍奉其母,已有十余年矣,扇枕温被、冻浦鱼惊,十余年来,无不尽心竭力,颍川的高门子弟,无不对他敬仰。” 那文真公也沉吟着道:“学下也有一个人选,也是颍川人氏,却是大陈宗室之后,乃大陈的靖王陈义兴,此人乃是高士,博览群书,为人刚正不阿,而今已入天人阁,为天人阁学士……” 衍圣公默不作声。 这些人选,似乎每一个都有被推荐的理由,可要从中做出决断,却是不易。 这时,文正公却是淡淡道:“学下有一人,实乃旷古未有之奇人。” 众人一听,便纷纷朝文正公看去。 旷古未有四字,显然过于夸张,所以许多人都不以为然。 衍圣公也是皱眉,显得有些不悦,他不喜太过浮夸,所以不免皱眉,却还是道:“噢,说来听听吧。” 19 第四百二十六章:大事已定(4更求月票) 文正公没有在意众人那不以为然的目光,则是一脸认真的地道:“此人乃是隐士,历来不睦名利,正因为如此,所以声名并不显赫,可即便如此,大陈的东山郡王和北海郡王都请他出山,对他奉若神明……此人,叫方吾才。” “……” 方吾才……没听说啊。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不过,既然是文正公特意在此推荐的,那么自然这个人,就绝不是无名之辈。 或许,当真是个大隐的奇士吧。 衍圣公则是皱眉道:“只因为如此?” 文正公便又道:“据闻此人曾去北燕国,北燕国天子对他亦是礼遇有加,最可贵的是,此人从不在乎功名,只考了一个秀才,便不再考了,只隐起来读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于儒学,更有极深的造诣。” 这个……听着,倒似乎是很厉害的样子。 不过……显然也不算特别的出彩啊。 至少和其他诸公举荐的人相比,并没有太多的胜算。 显然,这些并不能引起了衍圣公太多的在意,衍圣公只淡淡地道:“此人来历不明,还是谨慎为好。” 文正公便默不作声了。 紧接着,诸公们又举荐了三人,衍圣公一时也拿捏不定主意,心里很是烦躁,索性决定将此事先放一放,便徐徐道:“今日就议到此吧,人选之事,吾自会斟酌。” 众人便只好点头,纷纷道:“是。” 接着众人都起身,朝衍圣公行了礼,便告辞而去。 唯有文正公却是留了下来。 衍圣公此刻已是哈欠连连,不但鼻水抑制不住,便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见文正公留下,却不愿意继续在这里耽搁,便淡淡然的挥挥手道:“吾要歇一歇了。” 文正公却是道:“圣公,学下有一件事,需要禀告。” 文正公边说,边左右看了看。 衍圣公看文正公这举动,心里倒是觉得奇怪了,自己让这文正公退下,他还如此坚持,这样看来,莫非此事当真非同小可吗? 他略略沉默,随即朝身边的童子使了个眼色,童子们便连忙退了下去。 一时四周只有他们俩人,文正公这才恭恭敬敬地到了衍圣公的身侧,道:“那位方先生,实乃高人,他而今已是名震洛阳,圣公该好好考虑此人才是。” 衍圣公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他觉得文正公有些逾礼过份了,不禁道:“吾自有考量。” 文正公却依旧不甘心,而是慢悠悠地继续道:“学下还有一件事禀告。那位方先生,听说衍圣公府许多建筑需要修葺,尤其听闻圣公的身子不好,该修个园子,好好的休养,所以……愿意捐纳一些钱财,为圣公分忧,圣公,此人视银钱如粪土,此等情cao,实是罕见。” 衍圣公的眼中却是闪过不屑之色,嘲弄地道:“供奉公府的,何止他一人,他这是想要买学爵吗?吾自幼学习礼乐,继承先祖的家业,若是将学爵视作买卖,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文正公也不急,而是徐徐道:“此人愿意捐纳纹银二十万两。” 衍圣公的面色顿时一呆。 二十万两? 这绝不是小数目啊,即便是衍圣公,也不由动容。 衍圣公府一直都在扩建,一座座园林拔地而起,只是这些,却都是要银子的,公府主要靠各国和读书人的供奉,一年也不过百来万两银子维持着开销,相较之下,这二十万两,已是天文数目了。 衍圣公不禁看了文正公一眼,显然口气已有松动:“此人,可信吗?” 文正公自然明白衍圣公已经心动了,便笑了笑道:“他现在正在北海郡王门下,学下打听清楚了,北海郡王对他奉若神明,若是不可信,只怕……” 衍圣公点了点头,却是略有余虑地道:“只怕其他诸公对此不满。” 文正公显然早就想好了对策,便道:“学下可以让一些大儒先进行推举,宣扬他的事迹,圣公到时再顺水推舟,圣公放心,这方先生,本就是高士,如今又名震洛阳,绝不会有人质疑的。” 衍圣公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道:“既如此,那么你去办吧。”他深深地看了文正公一眼,又道:“不要出什么纰漏。” “是。”文正公颔首,似又想起了什么事,随即又道:“陈凯之教化勇士营,此事也得了交口称赞,衍圣公府是否要表示一下?” “不是已经嘉奖过了吗?”衍圣公显得不耐烦地道:“一个学子,难道还要嘉奖?此等小儿,不必理会。” 衍圣公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去吧。” 文正公的心里,倒是笃定了,此事,应当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待文正公走了,衍圣公又不由的打了个哈欠,他突的唤道:“张忠。” 在远处,一个人疾步而来,欠身道;“圣公。” 衍圣公眯着眼道:“糜益之死,吾看没有这样简单,你去了洛阳之后,也要细心,既牵涉到了诸子余孽,就决不可松懈。” “是。”张忠应下来,欠身行了个礼。 衍圣公此时叹了口气:“吾该吃药了,你伺候吾进食吧。” “是。”张忠眼睛发亮,他也极喜欢吃那仙药,每一次衍圣公吃药,他大多作陪,于是想到了那仙药,张忠便不禁也跟着打起了哈欠。 ……………… 而此时,在飞鱼峰上,爆竹声响彻了整个山峰,好不热闹。 陈凯之兴冲冲地带着丘八们站在簇新的一座巨大建筑面前。 新的图书馆,终于兴建起来了。 只见那大门打开,在这诺大的建筑里,是一个类似于四合院的建筑,有三层高,在这里,有足足三十多个房间,每一个房间,占地都是不小,里头清一色的摆满了书架,眼下开放的,不过是三个房间而已,因为书还不够多,所以只好暂时如此。 这三个房间,现在却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 书架的正中,则是长条的桌子,下头摆着长凳,一个个桌子在屋内延伸,一个屋子,足以容纳百人读书。 现在丘八们已经完全掌握了文字,也完全有阅览书籍的能力,即便遇到了一些生僻字,也不至完全看不懂书中的内容,而这数千上万册书,而今成了他们的精神粮食。 当陈凯之告诉他们,上午的早课将会有一半多的时间改为自由进图书馆看书的时候,丘八们顿时沸腾起来。 他们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从前天天诵读四书五经,实在是太枯燥了,现在大家一个个走到了书架前,看着琳琅满目的书,顿感眼花缭乱。 对于他们来说,来此看书,似乎成了未来一件在山上难得的娱乐,毕竟其他时候,大多都是**练成狗,能安静地坐在这里,找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在此啃读,实是一件让人觉得幸运的事。 与此同时,陈凯之已开始制定关于下鱼村的文化运动了,对于陈凯之而言,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是无用的,他们只能从事一些最简单的工作,养马的马倌,只能按部就班的养马,养鸡的家伙,也只适合机械式的养鸡。 只是陈凯之对此,并不满意,他希望生活在这座山的人能变得更好。他两世为人,不只深信知识改变命运,更深信知识可以改变人的生活和生产方式。 每一个上山的人,在陈凯之眼里,都是一个全新的人,无论他是勇士营的丘八,是雕漆之儒的儒生,是猪倌、羊倌、马倌,是伺候自己的女婢,还是铁匠、石匠。 在这座山上,陈凯之尽力使他们吃得好一些,吃得好,人便精神,不再是从前萎靡的模样,让他们每日按时沐浴,使他们保持着身体的洁净,这可以防范传染病的发生,除此之外,还要让他们保持洗簌的习惯,当然,陈凯之决心让他们也学会读书。 每日工作四个时辰,四个时辰之后,请人去教授他们读书写字,将来,他们也可以得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进入图书馆读书。 人有了知识,就容易产生思考,人只要愿意思考,虽然思考出来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可只要有一个有用的,就可能改变一种生产方式。 毕竟,若什么事都由陈凯之吩咐着去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如何煽猪,如何更好的养鸡,如何更好的打铁,这实是一件痛苦的事。 陈凯之觉得传授他们知识,是最好的方式,让他们自己在图书馆里寻找原理,而不只是单纯的告诉他们应当怎么去做,显然对陈凯之而言,更加轻松一些。 这山上,已经有了一个管家,管家叫刘贤,他从前曾在县里做过主簿,却因为犯了罪,最后被流放,紧接着卖身为奴,而今,这个年过四旬命运不济的家伙,幸运的得到了陈凯之的器重。 因为从前有做官的经验,所以山上的事务,他很快得心应手起来。 可当陈凯之对他交代,将在下鱼村也建立一个学堂的时候,刘贤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座上之宾 “公子,这些都是下人,靡费这么多时间和钱财,教授他们读书做什么?公子,其实,山上的钱粮开销很好,山上的产出,还有进项,一直都是折本的,这一月下来,就要亏七八千两银子,哎……” 刘贤是真的很尽心为陈凯之谋划,这几年来颠沛流离,好端端的一个官,结果受尽了苦,如今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不只如此,成了主事,在这山上,也获得了尊重,他现在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可他知道,自己是奴的身份,按大陈的规矩,他一日为奴,终身就必须寄靠于自己的主人了。 若是自己不够尽心,且不说陈凯之有权利随意的责罚甚至是动用肉刑,就算是陈凯之将他转卖出去,这也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苦心为陈凯之谋划,尽自己所能,将下鱼村的生产治理的服服帖帖,哪里植树造林,哪里种植花圃和药草,猪圈要不要修整,以及下头这些奴仆的用工安排,钱粮的收支,他无不尽心竭力,为的,便是希望自己的主人能够依靠自己,提高自己被利用的价值。 这样他就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不必在像从前那样过着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生活。 他是极聪明的人,想明白了这个利害关系,就一切以陈凯之的利益为中心了,其他的歪心思,一点也没。 陈凯之看着刘贤一眼,便笑了笑:“无妨,银子可以挣,现在,多投入一些不是坏事,读书让人明白事理嘛,噢,过一些日子,你再去那人牙行一趟,以后啊,那人牙行有什么人,若是有技能的,都可以将其买下来,若是有会读书写字的,也不要吝啬价钱,这学堂还是要建的,也不求让他们读太多书,会读书写字就可以。” 刘贤见陈凯之心意已定,却也不好继续说什么了:“一切依公子的吩咐就是,噢,还有一事,方才,北海郡王府派了人来送了一个帖子,说是三日后,请公子去赴宴。” 赴宴……陈凯之一呆,这北海郡王不会又想害自己吧。 好端端的请自己去赴宴,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细细一想,也不对,有师叔在,自己怕个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师叔在北海郡王哪里很吃的开,无论怎么样,自己都不会出事的。 想通了这一点,陈凯之朝刘贤淡淡说道:“那你去准备一些礼物。” “是。”刘贤笑吟吟的答应下来。 现在主人将什么事都交给他做,让他心情很愉快,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的业务水平高啊,如此一来,主人就越来越离不开自己了,自己这辈子,只要不出错,就可以体体面面的在这山上颐养天年了。 “还有一事……”刘贤想起了什么:“那阁曲大夫,希望带几个学徒,公子你看……” 这曲大夫陈凯之却是知道的,也是从人牙行里买来的,原是官奴,天知道犯了什么事,却会医术,如今在下鱼村,专门给他设了一个医馆,这山上的病痛,大多都找他解决。 山上就如一个小世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这里没办法种粮,几乎……都可以资产了,当然,粮食也好解决,勇士营有钱粮供应,每隔一些日子,就有兵部拨发的钱粮让专人输送上山来,陈凯之建设了许多的谷仓还有地窖,专门进行存放。 陈凯之含笑着道:“这是好事,你点几个聪明伶俐的人给他便是。这些事,你自己负责即可,也不必事事报我。” 刘贤闻言,不禁喜滋滋的道:“这可不成,小人哪里敢拿主意啊,还是公子做了主,小人办起事来,才爽利。” 这话很明显,他怕自己僭越了本分,得罪了陈凯之。 陈凯之皱着眉头,很是古怪的看着他:“当初,你没犯罪前,是主簿?” 刘贤老实的回答道:“是,不过是穷乡僻壤之地的主簿,说是官,其实……公子瞧不上的。” 陈凯之眉头一展,不禁笑了笑:“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刘先生果然是佐贰官出身的啊。” “……”刘贤讪讪一笑,不知该怎么答了。 官有两种,一种是主事官,一种是佐贰官,主事官自不必提,因为治下的事都是自己处理,所以往往比较骄横一点,可佐贰官就不同,凡事都要看主事官的脸色行事,任何事,他不敢贸然去做,怕自己没有领会到主事官的意图,所以最擅长的事就是事事禀报,性子往往会被磨的不温不火。 当然,做官是动态的,而刘贤也没机会成为主事官,就已经为奴了,他的骨子里,还潜藏着这佐贰官的基因,不过……陈凯之觉得挺好的。 至少这个人不会有什么歪脑筋,若是一个事事都擅作主张的人,他可得担心了,这样的人,反而让他省心不少呢。 三日之后,赴宴…… 陈凯之处理完了山上的事,不由拿起了帖子,北海郡王为何要请自己去赴宴呢? 这是鸿门宴,还是…… 现在他也想不明白,不过他将帖子收了,当日早早睡下,次日一早,照例去翰林院当值。 有了上一次赵王殿下和陈一寿的拜访,使陈凯之在翰林院的处境好了不少,陈凯之又和同僚们其乐融融起来。 三日之后,陈凯之骑着自己的白麒麟下值,便直奔北海郡王府,想到今日可能要见到师叔,陈凯之清早下山的时候,特意没有带钱,一个铜板都没有,待到了北海郡王府,便见这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排排的灯笼一字排开,王府外,车马如龙,热闹非凡。 陈凯之咂舌,这北海郡王殿下,今日到底请了多少宾客? 原以为请的只有自己呢,结果发现……咳咳……惭愧,自己想的太多了,果然,陈凯之带着帖子登门,便有王府中的仆役,领着陈凯之到了一处厅堂里,这厅堂很大,只是位置嘛……哈哈……陈凯之这小翰林的身份,说起来,实在是惭愧的很,若是这位置是排序的话,陈凯之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至少是百名开外了,今日的宾客,有一百多人,甚至陈凯之竟发现,自己的上官何侍学也来了。 陈凯之起身,向何侍学行了礼,何侍学见了他,笑笑:“凯之也来了啊。” 何侍学觉得这个场合,不便说话,所以只打了个招呼,便被人引到其他座位去了。 陈凯之只坐在小角落里,不禁有点感伤,修撰……还真是有点上不得台面啊。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多是一些小职事官,大家相互自报了姓名,也算是交际了一番,而此时,陈正道终于到了,与他同来的,则是一些宗室,陈凯之眼尖,看到赵王陈贽敬也在许多人的拥簇下进来,直接坐在了主位,陈正道对他很殷勤,事实上,他对其他几个亲王也很殷勤。 这一场宴会,可花费了陈正道不少钱,现在陈正道有点穷,为了维护开支,四处告贷,好在他是郡王,倒也不至于维持不下去。 而之所以这场宴会会举办,也是因为方先生的意思。 方先生说了,自己该现在躲过了一劫,理应大肆操办一场宴会冲冲喜,宴会的日子都是方先生选择的,方先生行事,当然会有他的深意,陈正道便广下帖子,凡是认识不认识的,恨不得将所有人都请来,所以这里济济一堂,半个洛阳城的达官贵人,差不多都来齐了。 他满面红光,拉着方先生,到了赵王、梁王等人面前:“这是方先生,方先生乃我的座上之宾,先生,你陪着诸位王叔说说话吧。” 方吾才则只是带着浅笑,他方才在宾客之中搜到了陈凯之,见陈凯之坐在角落里,颇为孤独的样子,方吾才也只是一笑,于是上前,与诸位王爷,还有朝中的几个部堂行礼。 对于这位方先生,大家也略有耳闻,不过说实在话,无论是赵王还是梁王,又或者是礼部尚书、兵部尚书,甚至是随来的大理寺卿、吏部侍郎,大家对他,也是不咸不淡。 毕竟……身份的差距实在是太悬殊了,说的再难听一点,这样的门客,谁家的府上都有几十上百个,根本不稀罕,也就是北海郡王将他当宝罢了。 那大理寺卿吴泓更是眼里浓浓的鄙夷,忍不住笑道:“方先生现在是何功名?” 方吾才淡淡道:“不过是个秀才罢了,见笑。” 他说话不疾不徐,慢条斯理,说实话,显得有点装逼。 秀才…… 有人莞尔笑起来,便连那吴泓,也已坐下,没有继续追问什么了。 说难听话,莫说是秀才,就算是新晋的进士,也未必有资格能和他们有资格说上一句话的,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方吾才能感受到这种轻视。 他却只是面上挂笑,与他们同席坐下。 方吾才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不免令人觉得被北海郡王怠慢了,陈正道这是什么意思,竟让一个这样的人,跑来作陪?. 第四百二十八章:学候(1更求月票) 其他人的各异眼色,方吾才自然是看得出的,此时,他已落座,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便更使人瞧不起了,这人被冷待了,还能依旧这么的自若……脸皮得有多厚啊。 那陈正道招待了其他的客人,便又赶了回来,笑吟吟地先朝方吾才行了礼:“方先生,是不是乏了?” 他的话里透着浓浓的关切,可他这一开口,不免令人侧目,以至于陈贽敬等人朝陈正道看来。 都觉得陈正道这个家伙,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只是一个秀才罢了,可他堂堂郡王,竟对此人礼敬到这个地步,无微不至,不只如此,反而冷落了他们这些贵客。 陈贽敬也只是一笑而已,倒没太大的反应,可其他人的脸色,就极不好看了。 谁料方吾才竟还摆脸色,只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尚好。” 惜字如金,尚好二字,真是吝啬到了极点。 那大理寺卿吴泓笑了笑道:“方先生,从前在哪里高就?” 一个秀才,能去哪里高就呢?也只有陈正道这个稀里糊涂的郡王,才会上这等骗子的当啊。 方吾才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才好整以暇地道:“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 这回答……众人又都不禁笑了,轻蔑之色越发的浓。 果然…… 一个秀才能做什么呢?除了年年科举之外。 陈正道却是冷不丁地道:“先生从前不是在东山郡王府高就吗?” 东山郡王府…… 众人一呆,若是说这位方先生能糊弄一个北海郡王,倒也罢了,可若此前还在东山郡王府,这性质显然就不同了,难不成还能将两个郡王一并给糊弄了去? 这么看来,莫非……这人还真有什么本事? 却见方吾才依旧淡淡然的,浑不在意的样子道:“哪里说得上是高就,不过是东山郡王殿下垂怜老夫,见老夫老迈,给老夫提供一个容身之所而已。” 说得轻描淡写,众人便都一笑,却不好再摆什么脸色了。 一直在角落里安静地呆着的陈凯之,远远看到方吾才这边的场景,心里不禁想,这吾才师叔,不会是在扩展业务吧,不过……陈凯之目力极好,哪里看不出那些和方先生同席之人,无一不对方吾才鄙视,看来……吾才师叔似乎不太受待见啊。 装逼失败! 陈凯之心里忍不住的想要偷笑,这吾才师叔,多半也只能糊弄到似陈正道这样的人了,其他人,毕竟都是官场上见多了风雨的老江湖,怎么会看不穿他? 可吾才师叔显然是一丁点都不尴尬,只低头吃着茶,全然不以为意的样子。 陈正道陪在方吾才的身边,与方吾才低声交谈,其他人便各自自顾自的闲聊。 陈凯之坐着,也是百无聊赖,索性吃着茶,自娱自乐。 却在这时,一个小宦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直接走到了陈正道的身边,在陈正道的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 陈正道顿时一呆,脸色闪过意思惊讶,随即对陈贽敬道;“曲阜那儿来了一个学侯,自称是张忠……” 张忠…… 在座之人,不无愣了一下。 且不说学侯本就是当世有名的大儒,天下的公卿,不无礼敬,这张忠,更是大有明堂啊。 能在这里的人,都是有点身份的,自然听过曲阜的张忠,此人乃是衍圣公身边的家臣,据说这衍圣公府上下的事,都是由这张忠来打理,他的地位,也只仅次于七大公而已。 这个时候,他来了洛阳,而且直奔这里来,这是要做什么? 这就不得不令人深究起来了。 衍圣公府之所以让人礼敬,除了因为是至圣先师所留下来的金字招牌之外,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不知网罗了多少的人才,振臂一呼,各国的读书人,无不响应,掌握着天下的舆论,更何况,衍圣公府在各国,也有一批自己的力量,即便是各国的天子,亦是忌惮。 陈贽敬已是站了起来,其他贵宾席位上的人,也纷纷都站起来,接着众人一道匆匆地出去。 过不多时,众人便笑吟吟地迎着这位张学侯进来。 其他的宾客一看一个配着学剑之人,在众人拥簇下进来,纷纷地窃窃私语。 “此人是谁。” “看来是个学侯。” “大陈的学侯就这么十数个,怎的看此人面生。” “肯定是曲阜来的,糜学侯死了,衍圣公府不可能坐视不理,想来已委派人,特来详察诸子余孽的踪迹了。” 陈贽敬对于这位张学侯很是客气,一面和张忠寒暄,一面道;“不知张学侯来此,有何贵干?” 虽也算是曲阜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这张忠在陈贽敬的面前,自然不敢怠慢,不过他脸色显得很不好看,精神萎靡,却还是道:“特来宣读学旨。” 学旨…… 众人面面相觑,张忠则是昂首道:“敢问哪一位是方吾才方先生?” 话音一起,众人皆惊。 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语,是啊,哪一个是方吾才方先生? 便连陈贽敬等人,也是一惊,忍不住看向和自己同坐的方吾才。 方吾才正吃着茶,似乎一副对外界毫不关心的样子,一旁的陈正道忙催促道:“先生……这是张学侯,快去见一见。” 方吾才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这一刻,他成了万人瞩目的焦点。 张忠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方吾才一眼,随即道:“方吾才,接学旨。” 方吾才朝张忠作了一个长揖。 张忠取出一份学旨,打开,便朗声道:“奉天宏道衍圣公,曰:方吾才者,大隐之高士也,声名显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吾蒙祖宗荫庇,恪守名教,岂有不赏罚黜陟之理,赐汝学侯之位,特此昭示!” 学侯? 方吾才究竟是谁? 所有人都震撼了。 是学侯啊。 一般情况之下,有机会成为学侯的人选,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比如糜益死了,那么极有可能,候选人的范围,不会超出十个。 可这方吾才,此前名不经穿,实是杀出来的一匹黑马啊。 大家对于方吾才,也只是某些人,略略知道一些而已,只晓得陈正道对他礼遇有加,可是……他究竟有什么资格呢? 他不过是个秀才啊,一个小小的秀才,怎么可能…… 若是如此,在座哪一个没有资格? 可人家,偏偏就成了学侯了。 那么……是不是这方吾才的背后,还有一些大家所看不到的东西,又或者…… 细思恐极啊。 便连那陈贽敬,也不禁开始正眼打量起方吾才了。 至于那吴泓等人,也是一呆,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怠慢了一位学侯,而且是一个神秘的学侯。 可怖,可怖啊。 若是那些世家子弟成了学侯,似乎也是可敬的。可是这个秀才出身的方先生,到底凭着什么成为学侯的呢? 没有人知道! 任何一个学侯,都需要有人先行推荐,那这个推荐他的人是谁呢? 这个人,至少也该是七大公之一,否则,寻常人连推荐的资格都没有。 而与其他的候选人,那些鼎立数百年的经学世家相比,方吾才就算被人推荐,衍圣公又怎么会选择此人呢? 太匪夷所思了! 越是黑马,越是让人觉得这个秀才出身的方先生深不可测。 他背后到底有什么能量? 整个大殿,已经哗然起来。 不过……这哗然中,却无人敢质疑。 谁敢对衍圣公府进行质疑呢?在座的,不知多少圣人门下的读书人,衍圣公府乃是圣地,既然衍圣公赐予方先生为学侯,那么一定是这位方先生有什么大家所不知道,而衍圣公府却是心里有数的东西,这……是什么呢? 陈凯之坐在角落,也先是感到吃惊,可随即就明白过来了。 陈正道举办的这场宴会,十有八九就是吾才师叔故意安排的,而吾才师叔为什么要举办这场宴会呢?目的不言自明了啊。 人家就是插准了时间,要广而告之,他成学侯了呢。 玛德……真是没天理了! 陈凯之顿时恼火起来,想到自己写了这么多文章,才得一个学子而已,可这爵位,还真能买到啊,衍圣公府简直…… 这是理想和认知的崩塌啊,虽然陈凯之不太相信衍圣公府这一套,可毕竟这是天下最有公信力的府第,谁曾料到,竟也卖官粥爵。 可无论如何,方吾才这一次装逼装大发了。 那陈正道更是一呆,他也是大感意外,衍圣公府怎么赐予先生学爵了呢?不是说衍圣公府想要害本王吗,先生是自己背后的高人,衍圣公府更该视先生为眼中钉才是啊。可是…… “方学侯,请接学旨吧。”此时,张忠笑吟吟地看向方吾才。 方吾才此刻正是万众瞩目,似乎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他莞尔一笑,显得荣辱不惊,徐徐道:“不知圣公身子好些了吗?”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更使满堂皆惊。 这口气,就像是一个人在问候自己远方的老友。 陈贽敬等人,顿时色变!. 第四百二十九章:奇迹(2更求月票) 吓死人了啊。 这一句圣公身子好些了吗?口气很随意,就仿佛……仿佛是衍圣公与这位方先生乃是多年未见的忘年之交啊。 这怎么不让人脸色有所变化呢? 此时,在场的许多人都不禁冒出了一个问题,这方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衍圣公与他看上去……关系非同一般? 衍圣公是什么人,即便是见了各国天子,也大抵可以平起平坐,天下的大儒,无一不是将他当作恩师来侍奉,而这位一直不显名不显姓的方先生……却似乎……和衍圣公很熟的样子。 不仅仅熟,更像是挚友一般。 众人的脸色,无比的精彩。 可很一致性的,没有人相信方吾才是在吹牛,若是吹牛,怎么一个秀才,竟能一下子排除掉所有最有可能成为学侯的人选,一举成为学侯呢? 以秀才的身份,被推举为学候,这衍圣公,得对他有多垂青啊。 学候是什么样的身份,天下多少背景深厚的人挤破脑袋都难成学候啊,可现在,一个秀才却是轻轻松松地成为了学候,这还不够让人刮目相看吗? 因此在众的人心里,一个秀才能成为学候,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一个秀才无论说什么,都有吹牛的可能。 可是一个新晋的学侯,大家怎么都不可能想到,他这话是碰瓷。 这就如同在陈凯之所认知的上一世里,一个普通人若是手里戴着一块劳力士,即便这劳力士乃是真的,大家也以为多半是几十块的山寨货,可若是一个学术有成,成为院士的学界大牛,他手腕上若是戴了一块表,即便再普通,别人绝不认为这和山寨有什么关联,更不会轻视他。 何况人家可是在和衍圣公的家臣说话,如此自然地脱口而出,如此的熟稔,这断无虚假啊。 只见张忠笑了笑,其实他也奇怪,方吾才为何问出这句话?不过即便他是衍圣公的家臣,衍圣公的一些人际关系,也未必是能全部摸透。 他来时也在想,这个方先生到底是谁,为何能得到文正公的极力推荐,而衍圣公甚至力排众议,直接将这学侯赐予他。 这时候,他自然是不可能跑回去问衍圣公,这个方学侯到底什么人,竟和圣公很熟的样子,这些话,当然是不能问的,而且现在也没有条件问。 要知道,家臣出身的人,最是谨言慎行的,所以他的标准答案是:“有劳方先生挂心,圣公身子尚好。” 这个回答,是最不会出错的。 可众人看他笑吟吟的样子,与方先生亲切地攀谈,心里却更为震撼了。 这位方先生,不,是方学侯,真是愈发的让人看不懂了,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呢。 真的匪夷所思啊,此前这个人完全是声名不显,却像是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般,先是一下子被东山郡王看重,接着北海郡王竟将他当爹一样看待,转眼之间,竟一跃成为学侯了,更可怕的是,他似乎还和衍圣公关系匪浅,这种亲昵的关系,可谓是远超大家的想象。 “方学侯,请接学旨。”张忠又道。 众人恍惚之间,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想,此时听到张忠的话,回过神,才发现学旨还在张忠手里呢。 谁料这时候,方吾才却是淡淡一笑道:“老夫早就说过,这功名利禄,于老夫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圣公固然厚爱,可这学旨,老夫山野樵夫,本是无名之辈,躬耕有年,如今虽受北海郡王之托,勉强来这北海郡王府栖身,可对此,实是没有兴趣,容你回禀圣公,就说请他不要再为难老夫了,老夫不敢接受……” 在角落里听着这话的陈凯之,差点就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真是,够狠。 师叔,你真是绝了,我陈凯之佩服你。 当初偷偷买爵的是你,现在拒绝的还是你,这一手,简直…… 陈凯之这时身躯一颤,仿佛此刻,吾才师叔在现场进行教学,这尼玛真是教科书式的装逼超高境界啊,神了。 只是……拒绝? 若是朝廷的爵位,倒是听过有人拒绝。 可学爵一般人,却极少拒绝的,因为这是荣誉也是巨大的认可,是这个天下人对你的认可。 读书人虽然爱拒绝这一套,可但凡学旨,却大多是乖乖的领了。 可这位方先生,竟连这个也拒绝了。 而且这口气里,就仿佛……仿佛对于这种荣誉,他已经拒绝了很多次一般,那一脸云淡风轻的神色,视万物为虚空的样子,让众人都不禁看呆了。 而后,一下子的,所有人竟一副恍然大悟之色,难怪这位方先生只是一个小小秀才啊…… 原来他真的不在乎功名利禄,真的只想做个闲云野鹤的游人。 吴泓等人,此时更是老脸红到了耳根,想着自己就在不久前还故意给人家方先生的难堪,现在…… 丢人了啊,鄙视人家只是个小小秀才,可是这位方先生,当真只可能是小小秀才吗? 现在看来,显然是错了,方先生这样的高人,连学候都拒绝,可见压根就不在乎功名利禄的,可以想得到,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想考个进士,还不是轻而易举?想要做个官,还不是手到擒来? 甚至……这衍圣公似乎都和他关系匪浅,只怕这学爵,若是他想要,还不是小儿科? 这大概就是为何这方先生在此之前一直默默无闻的最大原因吧。 不是因为人家低端,压根是这天下人费尽心机求取的东西,人家……压根就没放在眼里啊,压根就不想要。 什么叫高士,这就是高士。 你鄙视人家是秀才,人家多半心里还鄙视你粗俗呢! 吴泓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头都抬不起来了,自己虽是大理寺卿,可顿感比这位高风亮节的方先生要矮了大一截,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往方先生的身上看去,似乎只要看到方先生,就能看到自己的粗俗。 张忠则是呆了一下,有那么一刹那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忠完全没想到这方吾才会敢拒绝,因为这状况,实在太鲜见了,他轻轻咽了咽口水,才正色道:“此乃学旨,岂容拒绝。” 可是方吾才拒绝得很彻底,一脸平静地说道:“吾志向已明,这学旨,是万万不会接受,就如此吧。” 张忠倒是急了,刚才口气还很强硬,却立即换了面色,皱着眉头道:“若是如此,只怕学下难以回去复命。” 方吾才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看了张忠一眼,旋即才徐徐开口道:“抱歉得很,此事,吾自会修书,请你带回给圣公,他看了书信,自会明白,老夫心意已决,万不敢受。” “……” 在众人惊讶的惊讶中,有一个人却宛如惊雷击中,陈凯之一下子醒悟了。 他以为吾才师叔花三十万两银子,就是为了买一个学爵,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啊,吾才师叔的三十万两银子,买的其实是一个拒绝学爵的机会,这……尼玛,牛叉了。 五百年来,学侯多不胜数,没有三千,那也有两千,可是拒绝学侯的人,有几人? 只有现在这位令众人惊叹莫及的方先生啊。 学侯是什么?学侯是荣誉,是儒家之中,代表了崇高地位的象征,可是有实际好处吗?有!比如各国都会给予礼遇,比如会有钱粮供奉,比如拥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 可是……也仅次于此。 吾才师叔一拒绝,难道就没有这些了吗?这可是拒绝学侯的第一人,这等情cao,这等即将名震天下的巨大声名,即便他拒绝了,没有这个学侯,可天下人谁会认为,他不是学侯?天下人哪一个公卿,敢不对他以礼相待?这可是比学侯还要牛逼的人,学侯算什么,终究只是一个认可而已,代表的是名声,是荣誉,可现在……吾才师叔本身就是荣誉,这个荣誉,再不是依托在衍圣公府之上,而是本身,凭着这个,就足以名动天下,无数人向往,天下公卿,都将其当作座上宾了。 真是,神了! 这手段简直是高明至极。 只怕天下人绝不会想到,这学爵是买来的,而拒绝了学侯,也是早有预谋,大家只会想到,这个拉风的男人,犹如流星一般的璀璨,可是这么多年来,他掩盖自己的光芒,即便再如何褶褶生辉,却还是用泥土掩盖自己,天下多少人,说功名利禄如浮云,可有几人如他这般呢? 再想想看,若是谁能请这样的人去家里坐一坐,得到这样人的赞赏,这是何其大的荣耀啊。 一个学侯,尚且不可以让他动心,不可以令他改变自己的志向,那么,这个人是绝不会因为蝇头小利而对人虚伪吹捧的,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今日之后,方先生之名,将传遍各国各州各府各县,成为万千人敬仰的偶像。 三十万两…… 陈凯之哭笑不得! 却是如他所料到的那般,果然是满殿皆惊,每一个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吾才。 第四百三十章:粪土当年万户侯(3更求月票) 在所有人的瞩目中,方吾才却已带着淡然的神色返身,在自己的桌案跟前轻轻坐下,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完全没有一点为拒绝学爵感到可惜的痕迹,甚至带着微笑道:“今日有酒,何不一醉方休……” 站在一旁的陈贽敬,一直凝神地看着他,此时心里已经诧异无比。 他原料此人不过是寻常的门客,现在方才知道,此人与衍圣公府关系之深厚,背景之强,乃至于他的学识,都可能极为深厚,他想不到自己竟看走眼了。 陈贽敬想了想,便朝方吾才笑吟吟地道:“不错,一醉方休,方先生高士也,本王陪方先生吃几杯水酒。” 陈正道被感动了,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的眼角,已有泪水娟娟而出,他忙揩拭了泪,这是幸福的泪啊。 此时,陈正道心里的感动,不自觉的流露,他知道,方先生其实是为了辅佐自己,才辞去了这学爵的啊,一定是这样,方先生对自己,真如自己当初还在世的父王一般,呕心沥血,只一心付出,不求回报,似他这样的人,本不会出山的,若不是因为自己…… 他心里无数的感激,悲伤和喜悦交叠一起,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终于,酒菜传了上来,众人又重新入席,那位张学侯,亦是坐在了席上,原本方吾才请他坐在上席,他却忙谦让道:“还是先生请吧。” 他心里实在是有些猜不透这位方先生的路数,听口气,他似乎和衍圣公关系匪浅,可到底是什么交情呢,他拿捏不定,当然,这些他是不敢回去问的,最重要的是,人家连学侯都不要,这是什么情cao啊,说他是古今第一人也不为过,所以现在方吾才虽不是学侯,可张忠不敢托大。 其实若是方吾才接了学旨,按理来说,张忠也是学侯,且资历比他还高得多,压方吾才一筹是轻轻松松的,可现在,他却不敢拿学侯的身份在方吾才的面前拿大了。 方吾才倒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在了首位,等酒菜上来,陈贽敬此时急需表现出自己贤王的身份,斟了酒,便道:“先生,本王敬你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这时,看方先生的态度已是大不相同,一个个举起酒杯看向方先生,生怕方先生不给面子一般。 方吾才慢悠悠地举起杯子,左右四顾,带着浅浅的笑道:“好。” 见他举杯,大家才放下了心,顿时面带笑容,仿佛很是光荣似的,个个先将酒水饮尽,方吾才这才慢悠悠地喝下了酒:“这酒,差一些。” 陈正道一听,忙道:“这已是府上最好的酒了。” 方吾才则是笑了笑道:“老夫不过是就酒而论酒罢了,并没有责怪殿下的意思。” 陈正道才松了口气。 却听方吾才接着又道:“老夫最爱喝的,还是北燕国的天山玉酿,那酒,真是醇香无比,可惜只和北燕的皇上对酌过一次罢了。” 北燕皇帝……对酌? 看着他怡然自若的样子,似乎是无心说出来的。 只是……却让人感觉自己接收到了极多的信息。 竟连北燕的皇帝都对这位方先生礼敬有加,还与他对酌,这方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他有什么样惊人的本事,竟是让北燕的皇帝都与他对酌? 方吾才却已是举了筷子,大快朵颐起来,似乎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并非故意说出来给大家听的。 在座之人,则是一面喝酒吃菜,可心里却是心事重重。 这方先生不一般,太不一般了啊。 他们越想,越觉得神秘莫测,越是觉得离奇。 可这时候,已经没有人敢质疑方吾才的话了,因为一个连学侯都拒绝的人,人家没事跟你吹什么牛?人家压根就不慕名利的事,对人家而言,这些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人家只是信口一说罢了。 “可是当今北燕国主吗?”陈贽敬在旁笑吟吟地问道。 方吾才却是摇摇头道:“不,乃是他的父亲,北燕的先皇帝燕如行。” 他直接道出了燕国先皇的名讳。 陈贽敬心里却是人不足的震撼。 而这时,却听方吾才又道:“不,方才老夫放肆了,理应是大燕的真宗天子。” 呼…… 陈贽敬和其他人偷偷交换了眼色,这位方先生,先是直言不讳地呼了燕国先皇的大名,接着自觉失言,这才补上一句真宗天子,可…… 这方先生,当年一定是和真宗相交莫逆的,否则又怎会直呼其名呢?只是事后觉得这样叫出他的名字不妥,这才改口,他理应是习惯使然下直接喊人姓名吧,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啊。 问题在于,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所以说,这方先生,实在是太低调了。 这方先生看上去,似乎是许多人敬仰的人物啊,与北燕的先皇是朋友,与衍圣公似乎关系也是匪浅,只是他低调罢了,正因为低调,所以连学侯也不放在眼里,难怪没什么名声,可这样的人,背后到底有多少能量和人脉? 甚至,可以想到得到,在将来,迟早要震动天下。 呼…… 陈贽敬的心里思绪万千,目光突的闪过了几许异彩,便道:“当今皇上年幼,眼下却正缺大儒教导,先生乃是高士,可否……” 陈贽敬现在最是烦忧小皇帝的教导问题,现在眼前竟有这么一位高士在,便令他不得不动心起来。 让这方先生来取代糜益,做这帝师,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虽非学侯,却胜过学侯,而且他背后的人脉,说不定将来也可充实赵王的羽翼,最重要的是,一个连学侯都不在乎的人,若是能成为帝师,这岂不证明,这位高士对于陛下很是看好吗? 方吾才则是笑了笑道:“老夫自在惯了,何况才疏学浅,赵王殿下厚爱,老夫却不敢承受!” “……” 学侯,他拒绝了,帝师,他也拒绝…… 再一次令人深感觉悟到,这才是真正的高士啊。 其他诸人,一个个盯着方吾才,见方吾才酒菜吃得正香,许多人倒是忍不住惊骇地看着陈正道。 这个时候,大家才想起,在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北海郡王的脑子有问题,居然将一个秀才供奉起来,现在想的则是,这陈正道一无是处,除了有点勇力,这是何德何能,居然能招募到方先生这样的高才啊。 于是,一双双目光中都透着明显的羡慕之情,似乎恨不得向陈正道取经,要向他学习下,请到方吾才的本领。 陈凯之躲在角落里,一直静静地看着方吾才装逼。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学到了很多知识,这些知识,足够自己终身受用了。 身边,则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大家讨论的,无一不是这位方先生。 “我方才听说,赵王殿下想请方先生做帝师。” “当真?这方先生一看便是饱学的高士,由他来教导陛下,这是我大陈之福啊。” “方先生却是拒绝了。” 随即,陈凯之便听到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显然,在他们的心里,如此大好的机会,换做是任何人,哭着喊着都非要去不可,可看看人家方先生,压根就不在乎,甚至将这些东西当作是累赘一样看待。 于是,四周响起了啧啧称奇的声音。 酒宴终于结束,陈凯之喝了一些酒,有些醉醺醺的,宾客们都起身散去,陈凯之也尾随着人流,出了这金碧辉煌的王府。 正待要寻自己的白麒麟,却有人赶上来道:“陈修撰,请留步。” 陈凯之回眸,却见是一个王府的宦官,他便道:“不知有何见教?” 这宦官道:“方先生请你去喝茶。” 请自己……去喝茶? 他的师叔,难道现在还不知道他和北海郡王有仇吗?真是越来越张狂了,这几乎是把北海郡王府当作是自己家了啊。 可陈凯之对师叔,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点点头,便随那宦官进了后园。 七拐八弯的,身边略过了不少优美的景色,才到了一处阁楼,远远的,陈凯之看到也吃醉了的陈正道正乖乖地站在这歌楼百米之外的地方,却是不敢进去。 他回眸见到了陈凯之,顿时没有好脸色起来。 陈凯之上前,则向他行了礼:“见过殿下。” 陈正道便冷冷地对他道:“噢,进去吧。” “殿下不进去?”陈凯之狐疑地看着陈正道。 陈正道可是这里的主人,可怎么看着,却像师叔才是北海郡王府的主人一般? 只听陈正道道;“方先生让本王在此守着。” 提到方先生,他口吻里竟带着骄傲。 “……”陈凯之无言了,也不再搭理他,便快步进了这阁楼。 进了方吾才的书斋,见这里的陈设还算淡雅,而方吾才则跪坐在此,正喝着茶。 听到动静,方吾才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便直奔主题道:“明日,送一笔银子给那张忠。” “啊……”一听要送银子,陈凯之的心便淌血了,则是低声问道:“师叔认得那张忠?” 第四百三十一章:建功立业(4更求月票) “不认识!”方吾才很直接地摇头,而后又接着道:“不过他到达了洛阳,老夫已托付了朋友和他约好了。事成之后,给他纹银三千两,自然……老夫是不会和他接触的。” 陈凯之恍然大悟,他突然明白了,难怪今日方先生让北海郡王设宴,不过张忠既然来了洛阳,要宣读学旨,肯定要择定良辰吉日的,一般情况之下,怎么可能会在宴会冒冒失失的来宣旨? 原来……特么的全是套路啊。 陈凯之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这衍圣公府里的人,怎么就知道死要钱!” 方吾才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凯之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知道为何这个世上,许多人庸庸碌碌吗?” 陈凯之再一次感慨,这吾才师叔真的不是当初那个俗套的师叔了,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听吾才师叔吹吹牛,其实也可以有不少的收获。 于是他认真地道:“还请师叔赐教。” 方吾才便道:“因为绝大多数人,总是深信自己是个庸人,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们看人,总是高看一眼,看了这个,便深信此人是圣人,看了那个,觉得那人高贵无比,乃是人中之仙,其实这都是表象而已,天下的人,都和你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yu,他们遇到了事,和会和寻常人一样反应,之所以大家敬畏,大家对其膜拜,只是因为这些人的身上有不同的光环而已,就譬如那衍圣公,天下人无不敬仰,将他当作圣人看待,可其实……他还是人,剥除了他的血脉,他的尊贵地位,他也只是凡夫俗子罢了,你明白了这些,便没有了敬畏之心,那么……任何人就都可以利用了,利用他们的心理,利用他们可能做出的反应,这不正是如鱼得水了吗?” “就像你当初不相信老夫花了三十万两银子能买来一个学爵一般,这是因为,无论你平时怎么想,可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对于这衍圣公府,总还有那么一丝敬畏之心,所以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尝试,可事实上,这天下任何人都有一个价码,即便是衍圣公,亦如是也,因为他也是人,他是人,也喜欢华美的衣服,喜欢美食,喜欢更奢华的宅院,只要他还有yu,怎么可能买不通呢?” “至于那张忠,就更不必提了,只要有银子,叫他做什么,他有什么不乐意的?何况这只是举手之劳呢?你以为有了学爵,就不食人间烟火的吗?诚如你也是学子,可是你为何就这样小气和抠门,师叔若是向你借三五万两银子,你肯借吗?” 开头说得挺有道理的样子,可到了后面,这……怎么感觉像是激将计来着? 前头铺垫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看上去很有分量的话,可显然真正的目的却是最后一句——借钱! 陈凯之很当机立断地立即道:“不借。” “你看。”方吾才便瞪着他道:“被老夫言中了吧,所以说,什么衍圣公府,什么学侯、学子,都是臭不要脸,见钱眼开之辈。” 陈凯之汗颜,却无力反驳,事实上也懒得反驳。 他倒是想起了什么,不禁道:“师叔,你现在拒绝了那衍圣公的学爵,只怕衍圣公那儿……非要恼怒不可。” 方吾才却是冷笑道:“恼怒又如何?我花了钱,他收了钱,难道他还要大声嚷嚷这学爵是我买他的吗?他现在反而更担心我会多嘴多舌,何况我拒绝了这学爵,到时肯定士林交口称赞,这个时候,衍圣公理应要下学旨继续嘉奖才是,老夫现在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啊。” 他一副很嘚瑟的样子,随即道:“这银子花的值啊。来,喝茶……” 陈凯之便喝了口茶,看着微醉的吾才师叔,一副老子很牛叉的嘚瑟样子,心里忍不住摇头!x3 这是何等的妖孽啊,说句实在话,自己两世为人学来的人生经验,这点套路,跟吾才师叔比起来,实是小巫见大巫啊,人家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而自己的经验,却是从跌打滚爬中学来的,这个世上,果然还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倒需谨慎一些了。 陈凯之胡思乱想着,闲坐了小半时辰,便起身,看着窗外,外头已乌蒙蒙的一片,不过陈凯之目力好,却还见陈正道依旧站在楼外,极有耐心地守候着。 “师叔,殿下还在外头呢。” 方吾才抿了抿嘴才道:“让他候着吧,不必着急。” 正在这时,却见有人匆匆到了陈正道的身边说着什么,那陈正道有点急了,居然开始朝阁楼这里走来,陈凯之便道:“殿下要进来了。” 方吾才微微一笑道:“老夫看,时候也差不多了。” “什么?”陈凯之侧目,诧异地看着吾才师叔,心里大感不解。 果然,那陈正道进了阁楼,敲了这书斋的门,方吾才淡淡道:“进来吧。” 陈正道一见到方先生,便忙道:“先生,先生……” “我知道。”方吾才道:“不就是有人送了一点礼来了吗?瞧你这一惊一乍的样子。” 陈正道不禁一呆:“先生……先生这也知道?没错,赵王和梁王,还有王尚书和吴寺卿等人,都备了礼送了来,都是送先生的,聊表敬意,尤其是赵王,赵王命人送来了一坛天山玉酿,说是珍藏了十几年,请先生品尝。” 天山玉酿乃是北燕国的御酒,平常人,便是想喝都喝不到,何况还是珍藏了十几年的天山玉酿,几乎是有市无价。 陈正道则是震惊极了,这世上,压根就没有方先生料不到的事啊。 方吾才笑了笑道:“这些礼,殿下收入库中去吧,老夫晓得你现在手中拮据,老夫不稀罕这些东西,你留着用,马上就要年关了啊,老夫孑身一人,倒也无所谓,只求温饱就可以了,可你不同,你要养着一大家子人。” “再者,老夫怎么不知道他们会备礼来呢?你以为老夫让你在外头候着做什么?” 陈正道一脸感动的样子,随即连忙摇头道:“先生与我,犹如父子,这礼是他们送给先生的,我怎么能要?不可,万万不可,若是我要了,那还是人吗?先生留着用就是。” 方吾才点了点头,随即看着陈凯之,笑了笑道:“凯之,你挑一些走吧,要过年了。” 陈凯之也笑了,是真心的高兴啊,很坦然地道:“这敢情好啊。” 他可还惦记着吾才师叔拿了自己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呢,现在正好补偿一点损失。 陈正道则是骤然对陈凯之怒目而视起来,他固然不知道方先生为何对这陈凯之如此,可也明白,既然先生如此,那肯定有他的深意,只是他实在是看不上陈凯之这种厚颜无耻,连这点吃喝都骗的小贼。 陈凯之却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当即去选了一些礼,都是奇珍。那天山玉酿,他自然也不客气,让人撞了小半桶,想着回去犒劳犒劳勇士营的丘八们。 只是这回去的路上,陈凯之却是忍不住的感慨万千,今天夜里的事,实在是离奇啊,转眼之间,自己这师叔就炙手可热起来了。 现在满洛阳城的公卿,多半都以能够结实师叔为荣吧,卧槽,却又不知到时得有多少人要被坑,又有多少人如北海郡王这般,直接返贫。 只是……这似乎和自己也没多大关系! 陈凯之慢悠悠地骑着马,哂然而笑,管他来着,自己做好自己的飞鱼峰峰主才是,师叔这种手段,自己即便是想学,只怕也学不来。 次日一早,便有下人来禀报,说是有人拜访。 看了送来的名帖,陈凯之方知是张忠来了。 他是学侯,自己是学子,按道理,前来见一见,也是于情于理,不过这么急着来拜访,陈凯之却是忍不住心里苦笑,这是来讨债来了啊。 他让人预备好了五千两银子,接着亲自下山,果然看到这张学侯哈欠连天的来,一见到陈凯之,便笑呵呵地道;“陈学子,久闻大名。” 陈凯之哪里好怠慢,也忙朝他行礼道:“见过张学侯。” 张忠颔首,二人寒暄几句,陈凯之迎着他上山,这上山路途上,张忠气喘吁吁,显然他的身子十分糟糕,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过却是问:“糜益之死,你在洛阳听说了什么?” 陈凯之诧异地道:“不是据说是为那诸子余孽所杀吗?” 陈凯之当然知道糜益是被谁杀死的,只是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因为一旦牵涉到了赵王,他也未必相信衍圣公府愿意继续查下去,反而因为自己的失言,极可能的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张忠颔首道:“吾奉圣公之命,就是来此,追查这些诸子余孽的下落,非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好,只是……千头万绪,却还要小心,他们都在暗处,而吾等在明,稍有不慎,可能就是这糜学侯的下场。” 第四百三十二章:觐见太后 张忠显得很凝重,不过他精神萎靡,说的话虽是严肃,却全无一丁点的气势。 陈凯之看着此人,嘴上说是,心里却想,衍圣公竟派了这么一个人来,这样的人也能办事? 走到了一半,陈凯之脸不红气不喘,而张忠却已像是抽风一般,实在吃不消了,靠在路旁休息,他吁了口气:“陈凯之,吾初来洛阳,却是不知,这洛阳可有什么热闹之处吗?” 尼玛…… 看着这张忠,陈凯之只一听,便能明白,这厮刚才还在说什么诸子余孽,转过头,却想自己带他在这洛阳花天酒地。 哎……师叔还真是一眼看透了这些人啊。 这张忠如此,竟还是衍圣公的家臣,可想而知了,那衍圣公…… 不用细想,也可以猜出一个大概了。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果然……绝不能被这些人身上的光环所迷惑,该是什么人,他就是什么人。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各种***,贪念,谁也不能免俗。 不过这不是陈凯之担忧的事,他看着张忠,笑吟吟的道:“洛阳?洛阳倒是有不少好地方,若是有空,学下命人带张学侯走一走吧。” 张忠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仿佛一下子恢复了一些气力,看着这一直延伸的石阶,他却忍不住问道:“罢了,你这里山路太崎岖,本想拜访,可惜……下次吧,先下山,下山……” 他是实在走不了了,双腿都麻了,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样了,因此他喘着气。 “太累了。” 陈凯之哭笑不得,自己的门他还没摸到呢,就放弃了?陈凯之只得送他下山去,这一路,张忠轻快了不少,张忠随即皱眉:“那方先生竟是拒绝了学侯,吾却不好向圣公交代了,哎……” 他显然觉得这一次来洛阳,十分不顺,接着打了个哈欠,徐徐说道:“诸子余孽,还需细细的查,万万不可疏忽,明日吾要入宫觐见大陈的太后和天子,陈学子,据说这大陈庙堂之中,太后与赵王不和睦是吗?” 他突然问了这一句话,陈凯之却是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太后和赵王的事,张忠不可能不知道,可为何突然要来问呢? 陈凯之略微思索了一会,才格外小心的回答道:“学下也略听说过一些,具体的事情学下却是不清楚。” 张忠便笑了笑:“真是多事之秋啊。” 他只短短的留下这些话,已到了山门,似是急着要去做什么,朝陈凯之拱拱手,客气的作揖:“告辞。” 陈凯之则回礼:“不送。” 送走了这张忠,陈凯之照旧去翰林院当值,到了次日,却是廷议的日子,身为翰林,这廷议是不得不去的,陈凯之尾随着众翰林到了正德殿,依旧还是站在角落,他已习惯了如此,反正廷议的话,作为一个修撰,去听听也就是了,也没什么自己说话的机会。 太后依旧是在帘幕之后,而小皇帝比之从前要‘老实’了一些,不过也欠奉,众臣朝太后和小皇帝行礼。 不等有人唱喏平身,小皇帝突的摇头晃脑的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 大臣们面面相觑,甚是尴尬,小皇帝便笑了,他似乎发现,自己只要说出这句话,便能刺激到大臣们各种古怪的反应,起初是震惊和激动,后来……就变得各种尴尬。 据说小皇帝以此为乐,已经吓着了许多人,此刻见众人尴尬的样子,竟是开心的笑了起来,一脸你们是傻逼的神色。 陈凯之在人群之中,看到这样的皇帝,却不免心里骂:“逗比。” 这时有宦官唱喏:“平身。” 众人方才起身,此时姚文治上前:“娘娘,陛下,衍圣公府委学侯张忠,特来拜见娘娘、陛下。” 帘幕后的太后神色淡淡:“传吧。” 过不多时,张忠入殿,他今日的气色愈发的不好起来,一脸的倦容,整个人很是萎靡,他走到了殿中,徐徐拜倒:“学下张忠,见过太后,见过大陈皇帝陛下,学下恭祝娘娘千岁,陛下万岁。” 帘幕后的太后透过珠帘,只看了张忠一眼,表情不冷不热,其实这等事,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因此太后轻声问道:“圣公可好?” “托娘娘和陛下的洪福,尚好。”张忠毕恭毕敬的答道。 太后略微思索了一下,才徐徐而道:“他已五十有三了吧,不过哀家听说,他每日都在吃药,却是不知,吃的是什么药?” 张忠显然没想到太后会问这些,自然是没想好说辞,却也不能答,一时竟是支支吾吾起来:“这……圣公身子是有些不爽快,不过是大补的丹药罢了,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真是难为了他。”太后叹了一口气:“当年,天子登基,他还来了一趟,哀家见他,那时候还算是康健。”太后随即道。 张忠再拜:“圣公若是知道娘娘惦念着他的身体,不知多么感激。” 太后却是突然道:“哀家倒是看你,身子很乏了,怎么,这一路来,很是辛苦吧,这跋山涉水的,哀家看你,面色也不好,到了洛阳,就好好将养一些日子吧。” 张忠忙是摇头:“娘娘,学下的身子可好的……” 他本想说,学下的身子好的很,却是突然,身子微微一僵,后头的话却是戛然而止,猛地,他口里噗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接着,眼前一黑,竟是直接倒地。 满殿的文武,本是在此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其实这种客套话,大家早就听的厌了,可谁曾想到这个张忠,居然好好的奏对着,转眼就吐了血,直接倒在这殿中啊。 所有人都惊呆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眸,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吐血倒下了。 陈凯之也是下巴合不拢,卧槽,要不要这样的夸张,关键时刻,你在这里玩这个,这家伙,莫不是昨天夜里透支了身体,坑啊! 搞东搞西的人,果然不会有好下场。 陈凯之为这张忠默哀。 可是这大殿之中,却是出现了一些混乱。 此人可是衍圣公的使者,又是学侯,更在这觐见太后和天子的节骨眼上,竟是直接倒在了这大殿上,于情于理,这都是一件很晦气的事。 何况,这若是传出去,只怕也是一个笑话。 正因如此,所以忙有人道:“快,快叫太医。”22 那陈贽敬更是脸色铁青,牵涉到了学侯,便牵涉到了衍圣公,这是使节,若是传出去什么流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大陈怠慢了贵客。 他快步到了殿中,试了试,发现张忠还有鼻息,便忙道:“娘娘,兹事体大,不妨暂先散去廷议,先行对这张学侯全力救治。” 太后亦是自珠帘之后莲步而出,她凝眉:“诸卿都退下吧,学爵们留下,其他人回去,各司其职。” 太后想的一层显然更深,因为牵涉到的是学侯,而且是衍圣公的家臣,无论是不是张忠自己倒霉,可若是死在这里,终究大陈需给衍圣公一个交代,现在留下这些有学爵的人,在医治的过程中,也可做一个见证,到时就算是传出什么流言,凭着这些学子、学侯们,也不至于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陈凯之本来想走,回去文史馆修自己的书去,自己还打算打着劝农的名义,修出一本初阶物理呢。 连大纲都想好了,什么是万有引力呢,因为天上掉下梨啊,水车是靠什么驱动呢,当然是水力,可水力又从哪里来,如何运用呢。 反正陈凯之要做什么事,总要找个这个时代最热门的旗号就是了,这学农桑学成一个物理学家,这总怪不得陈凯之。 不过……陈凯之却不得不只好留下,其实他对张忠的不幸,除了有那么点儿遗憾之外,实在没有太多的紧张,这个人……人品实在不怎么样,这身体被掏空,自己早就看出来了,无外乎就是黄赌du罢了,这样也好,这家伙还想让自己带他去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呢,这钱省了。 陈凯之和十几个人留下,大家面面相觑,也显得尴尬,倒是这时,御医火速来了,太后眼眸掠过陈凯之一眼,想到自己的嫡亲血脉在这里,竟觉得心安。 自然,她也知道,这大陈若是一连死了两个学侯,不免……会遭致某些非议,所以她紧张的看着这倒地的张忠,几个御医已将他围住,蹲下,开始检视。良久之后,一个御医叹了口气,摇摇头:“娘娘,张学侯气血甚弱,已是油尽灯枯,只怕……” 赵王陈贽敬铁青着脸,他对这张忠是最关切的,此前死了一个,现在又死一个,衍圣公府迟早会生出警觉,到时,少不得又派人来查,而且,显然会对此事更为重视:“这么多御医,难道没有办法吗?这是朝廷的贵客,尔等一定要全力以赴。” 御医们个个感觉到了压力,不得不低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第四百三十三章:替罪羊(1更求月票) 似乎商议了很久,其中一个御医道:“娘娘,陛下,臣等尽力而为。” 于是众人协力将这张忠抬到了一旁的偏殿,而陈凯之等人,也不得不跟了去。 御医们在里头全力施救,而陈凯之等诸人,却只能在外候着。 这状况发生得有点突然,太后皱了皱那双如柳叶般的秀眉,便优雅地坐在一旁的小殿里。 这个时候,她知道不便召陈凯之来说什么,可目光总在不经意间瞥向陈凯之,观察着他的行为举止。 这也实属正常,每个做父母的,都将自己的孩子当成宝,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也不能免俗,因此她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去看陈凯之。 而陈贽敬则是阴沉着脸,深皱着眉头,略显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若有所思,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这个时候也根本没心思去关心太后在想些什么了,来来回回的走了几圈,突的,他召来了一个宦官,沉声道:“张学侯好端端的,何以突然如此?” 这宦官犹豫了一下,才道:“这……据说张学侯……是服了……五石散。” “五石散?”陈贽敬的目光沉了一下,似乎了然了一些什么,却是默然无言。 其实在贵族之中,服用五石散几乎已经蔚然成风,大陈如此,想不到这股风气,也到了曲阜。 不过这服用五石散,并不算什么罪恶,反而颇为风尚,只是显然,这张忠吃得有些过了火,故而才导致自己的身体深重受损。 陈凯之耳目清明,在旁听着,心里不由诧异。 竟是五石散……这不就是上一世魏晋流行的五石散吗?问题是……这药可是毒物啊! 据说吃过之后,便容易成瘾,而这也罢了,它倒是可以让人皮肤白皙、细嫩,正因为如此,贵族们争相去吃,可长期服用,副作用极为明显。 此药本是用来给伤寒病人吃的,因为散剂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有一些补益,可谁曾料到,却有人将它当作了‘灵丹妙药’。 只见那宦官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怕是因为散不出热,所以……” 陈贽敬显得越加焦躁,神情不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 陈凯之与几个学子依旧安静地在此等着,过不多时,终于有御医走了出来,陈贽敬连忙上前,劈头便问:“如何?” 这御医拧着眉心,显出了为难之色,支支吾吾地说道:“殿下,只怕救不活了,他体内太燥,热散不出,只怕……” 这御医显然是深受陈贽敬信任的,他看了四周一眼,而后凑近了跟前的陈贽敬,压低了嗓音,用他们俩人可闻的声音,接着道:“只怕要预备好后事了,殿下,虽说服食这五石散容易出一些意外,可是……可是学生以为,张学侯毕竟是在大陈出的事,只怕衍圣公府那儿,免不得会见责。” 陈贽敬脸色越加的阴沉,便道:“你以为当如何?” “不如……”御医的声音越压越低了,生怕有人听见:“最好的办法,是堵住衍圣公府的嘴,使他们也不好责难,不如就说这张学侯是因为酒色,掏空了身子?如此一来,传到了衍圣公府,衍圣公也就不好张扬了,殿下想想看,张学侯的因为酒色而暴毙的,这名声毕竟不好,衍圣公府难道还能大声嚷嚷吗?多半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陈贽敬目光幽幽,若有所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一人去的?” 御医忙道:“当然不可能一个人,最好是由另一个有学爵之人领着去的,如此……岂不是一箭双雕?衍圣公府定会极力压住这个消息,到了那时,说不准还要请殿下不要声张呢。” 陈贽敬略一深思,不由颔首。 御医的话的确在理,现在这人突然在大陈之地暴毙,曲阜那边,少不得要派人来查探的,说不准还可能引发一些事端,而这个张忠,可不是一般人啊,此人不但是学侯,还是圣公的家臣。 可以想象得出,这人在大陈出了事,衍圣公府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的。 可若是让御医修改一下病因,就完全不同了,若是因为酒色而掏空了身体,这就是张忠自己作死……衍圣公府为了声誉,就不得不把事情压下来,如此一来,一切的纠纷,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这办法似乎是最为妥善的,只是…… 他瞥了一眼远处的陈凯之诸人,不禁道:“你看,谁是领着张忠去声色犬马的人?” 御医听罢,也抬眸,朝陈凯之等人看去。 他们说话声音很轻,旁人几乎是听不到的,可陈凯之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见那御医朝这看来,陈凯之的心里顿时恼火,这是要找替罪羊啊。 这些人真是恶心至极,为了声誉,利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 那御医只看了一眼,随即便低声对陈贽敬道:“殿下以为呢?” 毕竟都是有学爵之人,一旦要栽赃陷害,也不是这样轻易的,这御医不敢贸然,反而是询问陈贽敬。 陈贽敬捋须,淡淡道:“你自管推荐吧,无妨,反正是修书给衍圣公,送去的乃是密信,衍圣公看过,也不会张扬的,就算要惩罚,肯定也是找其他理由惩罚,此人蒙在鼓里,到时就算遭了无妄之灾,也不会知道自己为何倒霉。” 陈凯之听着,心里直冷笑,却依旧保持着冷静,继续默不作声。 御医又朝这边陈凯之这边看过来,口里道:“这陈修撰的官职是最低的,何况……” 陈贽敬没有多想,便颔首到:“好了,那么……你去修书吧,事不宜迟。诊断要做得高明一些,不要有什么纰漏。” 御医没有迟疑,便道:“这是学生的分内之事。” 说着,他直接到了一旁的小殿去,只过不了多时,他便拿着一封书信交给了陈贽敬。 陈贽敬看过之后,叫来了一个宦官,吩咐了一句,无非是快马加急,火速送去曲阜之类。 一个替罪羊,似乎就已经有了。 可以想象,那衍圣公看过书信中的诊断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风声压下来,对于这张忠之死,忌讳莫深,至于肇事者陈凯之,当然不会直接责难,多半是随便找个理由处理,比如,寻个名义,虢夺掉他的学子。 而这一切,陈凯之都看在眼里,却是不露声色,直到书信送了出去,那御医又进去检视一番,方才又走了出来,这一次则是拉高声音道:“殿下,张忠无药可救了!” 他的声音的确不小,陈凯之这边的诸官们显然全听到了,随即大家面面相觑,连太后也听到了动静,面带忧色地快步自偏殿中出来。 陈凯之盯着那御医,都说医者仁心,可这御医真是无耻之极啊,治不好病倒也罢了,为了讨好赵王,竟是如此可恶,转眼之间,就想坏人前途。 陈凯之方才不露声色,是因为他想让这御医将书信发出去,这个时候,陈凯之便高声道:“怎么,是因为张学侯散不了热吗?” 他这以吼,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的身上,便连太后也微微蹙眉,不知陈凯之要搞什么明堂。 这御医一听,目光一闪,立即否认道:“什么散热,张学侯是体虚所致。” 他对此事,矢口否认,自是因为在诊断上,已经更改了结果,而且这结果已经造成了既成事实,甚至已经修书,将消息火速的送去了曲阜,这是无法更改的。 可现在这个小子,是如何知道张学侯是散不了热的呢? 陈凯之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不,我方才看他的症状,并非是体虚,分明是因为服用了五石散,身上的燥热没有发散,不知这位御医大人高姓大名,何以睁着眼说瞎话。” “……” 这家伙……还来劲了。 这御医忙和陈贽敬交换了一个眼色。 不过他很快笑了。 这个陈凯之,不过是个修撰,文章诗词什么的,他自然远远不如陈凯之,可这医术,自己却是这方面的专家,这陈凯之固然再怎样叫嚣,又有什么用? 他淡淡道:“陈修撰,请你自重,老夫入御医院,已有二十五年,不敢说是什么神医,医术却还过得去,老夫与其他几个御医,都已经诊视过了,确实是体虚所致,这绝无有错,反观陈修撰,在此喧哗,却是何意?” 他一番话出来,倒是让不少人看向陈凯之,只是他们的表情,却大多是觉得陈凯之这个家伙确实是有点儿过火了,御医都不信,谁信你陈凯之?你陈凯之无事闹什么? 太后似乎也觉得陈凯之有些放肆,不愿他惹出什么事端来,便道:“陈卿家,文太医医术高超,你就不要和他争了。” 文太医有神医之名,这是人所共知的事,陈凯之再怎么闹也没有用。 可陈凯之却像是成竹在胸的样子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的判断绝不会有错,还请娘娘明察。” 8) 第四百三十四章:死中求活(2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固执,令太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凯之这个家伙,真是认死理的啊。 太后尽力地收敛起眼眸里掠过的溺爱,却是忍不住看向了这文太医。 文太医的面色冷下来,这陈凯之这般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不愿节外生枝,于是忙道:“若是陈修撰认为老夫诊视有误,那么就请陈修撰来给张学侯救治便是。” 这番话,看上去是给陈凯之机会,可实际上,却是杀手锏。 别瞎**的,你行你上啊。 你陈凯之又不是大夫,你在这瞎嚷嚷什么? 本来这一句话出来,陈凯之就该闭嘴了。 因为张学侯不是普通人,御医倒还罢了,一个外行人,若是跑去救治,人御医都说无药可医了,你若是凑上去,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一切的责任,可就全部扣在了你的身上了。 所以这文太医说出这句话,便料定了陈凯之会乖乖知难而退的。 陈凯之却是想了想,似乎是想定了,随即慢悠悠地道:“好啊,那我试试看。” 试试看? 所有人顿时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陈凯之。 这治病救人,又不是儿戏,哪里容下了你陈凯之试试看。 文太医的脸色一沉,他下的诊断乃是体虚,而修给曲阜的诊断,更是声色犬马引发的体虚,以至于身子瞬间掏空,于是突然暴毙。 若是这陈凯之当真推翻自己的诊断,自己岂不是…… 他立即正色道:“陈修撰,这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你可是御医,可是大夫?这里可不是随意让人儿戏的地儿。” “可是……”陈凯之朝他笑了笑道:“文太医,难道你忘了,是你说让我来救治的啊,下官恰好也略通一些金石之术,反正文太医早有论断,张学侯必死无疑,可下官却觉得,还可以再努力一下的,怎么,文太医,医者仁心,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张学侯就这么死了?” 明知道陈凯之这话有激将法的成分,文太医依旧被气得咬牙切齿的,随即冷笑起来,哼,这个家伙,还真是不知死活啊! 他忙偷偷去看陈贽敬,陈贽敬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显然,对此完全是无所谓的态度。 文太医心里便有了定夺,随即冷声道:“张学侯身份非同一般,若是出了岔子,怎么说?” 陈凯之肃然道:“若是如此,自是下官的责任,下官一力承担就是。” 众人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陈凯之真是语出惊人……口气很大啊。 这么多的御医都已经下了诊断,这救不了的人,你陈凯就能救得了? 太后则是凝眉不语,作为一个母亲,她对陈凯之是溺爱的,却又不愿意他胡闹,心里正思量着什么。 而此时,文太医怒极反笑道:“好,你既然愿意承担这个干系,就悉听尊便吧。” 在文太医看来,无论陈凯之的诊断是什么,这陈凯之也救不活张学侯的,既然救不活,他想治就治便是,到时候张学侯一死,大可以直接将一切的干系推到他的身上了,届时,他就算跟任何人说张学侯之死是因为发散不了体内的燥热,可又有谁会相信呢? 他们这些御医院的御医,才是权威啊。 陈凯之则已是朝向太后道:“娘娘,张学侯身子要紧,臣虽没有十足把握,可是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既然诸御医们已是无计可施,那请容臣试一试,说不定还能有救治的希望,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太后还未答应,赵王陈贽敬却突然微微一笑道:“好,陈修撰有这个心,试一试也是无妨的,娘娘,臣认为,张学侯若是死了,只怕对我大陈与衍圣公府的关系颇有影响,不如就让他试试吧。” 太后看着自信满满的陈凯之,心里却是忧心忡忡起来。 虽说做母亲的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是最了不起的,可是陈凯之是从未有过医术经验的人,御医们都治不了的人,他能救治吗? 太后觉得陈凯之还是太年轻,才这么的不懂事,如此胡闹,此事的后果,没有这样简单的啊,若是到时,张学侯死了,衍圣公府将怒火迁怒到了陈凯之的身上,岂不是不妙? 可陈凯之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身为母亲的,却又有些不忍拒绝,就如那在自己膝下的幼儿,明知道这孩子吵着要吃什么有害的东西,却又不忍心拒绝掉。 太后在其他地方,颇是果断,可面对陈凯之,竟有些无力了。 太后吁了口气,最终还是道:“试一试,就试一试吧。” 陈凯之得了懿旨,顿时打起了精神,也不客气,直接快步进入了那殿中。 这殿中的几个御医还在忙碌着,不过想来,只是为了善后罢了。 陈凯之走近床榻,只见张忠紧正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一副形如枯槁的样子,浑身烫得发红。 果然是五石散没有散热的缘故。 莫非……这时代五石散还是用原始的散热之法? 陈凯之心里想着,他大抵对五石散是有些了解的,上辈子看得闲书太多了,再加上记忆力好,他依稀记得,五石散是在汉朝时出现的,不过真正流行,却来源于曹操的女婿何晏,这家伙对五石散进行了改良,随即这五石散才风靡起来。 以至于魏晋之时,服用五石散十分流行,因为五石散会引起体内燥热,所以在魏晋之时,许多人吃了五石散之后,便喜欢脱了衣衫luo奔,又或者是不断地给自己冲洗凉水。 以至于许多的魏晋风流人士,大多都有各种奇怪的癖好,若是在那个时代,看到某个人赤luoluo的来回疾跑,这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因为……人家是在散热呢,这在当时,反而不会被人嘲笑,竟成了颇为时尚的事。 当然,无论是冲凉水还是luo奔,都是物理降温的办法,这个时代,理应也是如此。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一个人长期服用五石散,时间慢慢积累之下,寻常的物理降温的方法便没有用了,就如这张学侯,他应该是长年累月的服食,以至于身子早就掏空了,只剩下了一具躯壳而已,再加上药量越来越大,单单是冲个凉水澡什么的,已没了什么效果。 今日他肯定是在上朝前服了药,进行了一些降温,可事实上,体内的燥热并没有散去,于是在殿上猛地迸发出来,再加上他身子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才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御医们见陈凯之进来,先是一脸诧异,见陈凯之到了榻前,其中一个御医忍不住责怪道:“你是谁,这是要做什么?” “治病!”陈凯之斩钉截铁地道。 这御医顿时愠怒:“你来治什么病?他已经……” 陈凯之却是自顾自地道:“果然是体内燥热,需立即散热,否则性命不保。” 几个御医面面相觑,都不禁骇然起来。 方才诊视的时候,御医们岂会不知道这是体内燥热,甚至也知道这是大量服食了五石散的缘故,只不过,文太医跑来,已和他们商量过了,大家口风一致,咬死了是体虚的缘故。 谁料这个小子,一下子就揭破了此事,竟还说要散热,否则必死。 有人心里冷笑,这张学侯本来就必死无疑了,体内积攒了如此多的燥热,根本就不可能发散的出来,你这小子,现在还想起死回生吗? 可陈凯之却压根不理他们,无视他么的各异眼色,聚精会神地开始检视张学侯的症状。 这张学侯形如枯槁,浑身烫红,呼吸极是急促,可因为体虚,这呼吸却又仿佛断断续续的,眼下,随时都有性命危险。 陈凯之只沉思了一下,便当机立断道:“取笔墨来,我来开药,要赶紧,谁若是耽搁了,这张学侯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死罪。” 此时太后、陈贽敬和文太医都跟着走了进来,文太医见陈凯之要开药,心下冷笑,便道:“让他开,不过陈修撰,若是张学侯治不好,死罪之人,却并非是别人,而是你。” 陈凯之只抬眸看了他一眼,满是厌恶,却很快不理他了,取了笔墨,刷刷几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药方。 这药方很是奇特,其实所用的药材,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药材,文太医看了,也不见有什么散热的药,心里笑得更冷,只是他又不禁沉吟,方才是不是自己和殿下的话,被这小子听了去,所以这个小子才索性来个死中求活,在这里闹一场? 可闹了又有什么用呢?连他们这些御医都束手无策了,张学侯就是必死的,最后这干系,不还得他担着? 呵……作死啊。 却见陈凯之很认真地将药方取了,随即交给一个小宦官,还真有那么点儿大夫的样子,又吩咐道:“所有的煎服方法,已经和你说了,万万不可怠慢,赶紧去弄吧。” 小宦官点了头,接了药方,便心急火燎地去了。 陈凯之抬眸起来,方才发现,此刻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面容俱都怪异无比。 …………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四百三十五章:神药(3更求月票) 对这些人的目光,陈凯之不过是一笑置之而已,完全是不打算理会的。 他所开的药方,乃是出自唐代的道弘道人所著的《解散对治方》。 魏晋时期,许多人饱受五石散之害,正因为如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数的医学名家对这五石散的解散方法进行过研究,相比于物理散热,这种药物的散热显然功效更强,而且见效也是最快。 这道弘道人,便是当时有名的名医,他收罗了无数的医书,将无数解散方进行研究之后,便得出了这个解散的方法。 据说这个方子一出来,效果显著,又被当时的人奉为神药,只是到了那时,五石散已渐渐不太流行了,即便再如何神,亦无人提及。 之所以陈凯之对此有过研究,其实很简单,上一世,某一段时间因为气功的流行,许多气功的书甚嚣尘上,陈凯之每次要去黑叔叔的大陆,都会搜罗许多旧书,带去解闷,市场里的旧书,关乎于这等偏方和气功的书极多,这《解散对治方》总结了魏晋的经验所制,效果显著,上一世的五石散比这个时代要风靡得多了,所以关于解散的方法,更成了所有医者悉心研究的目标,这道弘道人对此做了总结,理应有奇效。 这便是多看书的好处啊,现在对于陈凯之而言,乃是紧急为张学候散热,只要热散出去,这命就救回来了。 众人对陈凯之,却大多是看逗比的眼神,甚至带着看笑话的态度观望。 对他们来说,陈凯之这家伙……显然是疯了。 文太医医术高明,断言这张学候是没得救了,他陈凯之又没学过医,怎么能救得了张学候? 这家伙真是太爱出风头了。 可今天,注定了这家伙是要倒霉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第一碗药汤便送了来,有宦官连忙小心翼翼地给张学候服下。 张学侯虽还是迷糊状态,可药汁还是如数的灌了进去,只是,显然张学候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起色,只是拼命地想要拉扯掉自己的衣衫,整个人显得非常的燥热不安。 太后见状,深深地凝起眉头,她倒不是为了张学侯忧心,而是担心陈凯之为此而惹出大麻烦。 心里一担心,便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为了不让人察觉自己的紧张,太后下一刻便徐徐踱步出去。 过不多时,便又有人将第二剂药送了来,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这次则亲眼看着陈凯之亲自将这药给张学候服下。 毫无疑问的,服用之后的张学候依旧没什么起色。 那文太医见状,面上勾起冷笑,他毕竟是御医,对于药剂和药理了解深厚,五石散散不出热,本就是生死一线的事,甚至有人因为吃了五石散,误吃了酒,因而导致毙命的也有。 张学候的问题在于,他常年服食五石散,从而导致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当然,这还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在于,因为长年累月的服食药量也就不断的加大,寻常的散热,已经不起效用了,热气在体内根本无法纾解,今日一并迸发出来,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两剂药吃了下去,可张学候依旧躺在榻上,先前还会偶尔难受地动一下,可现在,竟一动不动了,像是连呼吸都没了。 一个御医忍不住上前,给张学候把了脉,竟是深深皱起眉头道:“脉象微弱,应当是不成了。” 文太医不禁喜上眉梢,他就知道陈凯之救不了张学候的,若是真让陈凯之把人给救了,自己的名声不是毁了?因此越看张学侯性命危急,他心里越感到高兴。 不过那喜悦的神色也是轻轻掠过而已,很快他便皱眉头,板起了脸道。 “好了,陈修撰,张学侯都已经这样了,你闹够了吗?老夫早说了这是体虚所致,张学候因为体虚,已是回天乏术,可是你,却还在此胡闹,到底老夫是太医,还是你是太医?老夫和诸位太医,莫非都不如你陈修撰吗?你竟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是体内燥热,需要散热,这张学候,原本倒还可以吊着一口气,不至于这么快丧命的,现在倒是因为你胡乱下药,张学侯就……” 他说话之间,处处带着杀招,仿佛是因为陈凯之两剂药,才让张学候最后一口气也没了似的,说得像是陈凯之是在害人性命一样。 这些太医,本就是休戚与共,在宫里办事,决不能相互拆台,因为一旦口风不一致,在诊治一个贵人时,各执一词的话,便是万死之罪。 而且他们也是需要名声的,如果陈凯之治好了张学候,那岂不是表示他们的医术不行? 所以他们早已沆瀣一气,任何病,都会先对住口风,免得遭受株连,故而文太医的话音落下,其他太医怎么能不帮腔,立即纷纷附和起来。 “是极,分明是体虚,陈修撰,你怎可如此,若是陈修撰当真有什么妙手,这太医,你来做就是了,还需要我等做什么呀?” “对呢。”另一人板着脸,显得很严肃,声音也是带着不悦:“治病救人,岂容儿戏?原本这张学候,尚可以多活几日,至少还可交代一些后事,而今只怕是熬不过今日了。” 这些御医,方才没怎么吭声,现在却一下子原地满血复活一般,更有人捏着胡须道:“原本老夫还想试一试,或许真的有一线生机也是未必,可现在……” 下面的话,不用说,大家自是明白是什么意思。 现在都是你陈凯之害的,若不是你乱开药,这张学候还能多活几日呢,今日恐怕就要归西了。 太后已是避了出去,而这里,只有赵王陈贽敬在场。 陈贽敬也是皱着眉,面色阴晴不定,现在……似乎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开始升起,陈凯之乃是学子,也算半个衍圣公府的人,假若……假若说是陈凯之害死了张学候,如此一来,衍圣公府…… 他面上不露声色,却只坐在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先不要急着责怪陈修撰,陈修撰也是好心,眼下就烦请诸位先生好生的看看,看看能否想想办法。” 文太医倒不打算放过这个时机,显得很生气,怒冲冲地道:“而今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殿下,我等已无能为力,就请殿下另请高明吧。” 这等人,现在巴不得一股脑的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陈凯之的头上。 这样就算张学候死了,他们也不用担责任,还能博得美名,若是他们,张学候就不会这么早归天了。 面对众人的抱怨,谴责,陈凯之却依旧置之不理。 他自然是不理会他们,因为他很明白,这时候和他们争吵,没有任何意义,他只专注着心思,仔细地观察着张学候身体上的任何一点变化。 可是,这学候的气息却是越渐微弱了,陈凯之皱眉,心下一沉,难道是真的没有效果? 这不可能啊,那道人的解散方,陈凯之也曾对比过一些更早之前的解散方,有一些药是共通的,这种药一定对解散有帮助,否则不会互通。 道人的药方出自隋唐,针对在解散的方子,已有数百年的研究和心得,没有理由,这个在当时的医界里首屈一指的名医,会写出这么个无用的方子。 陈凯之在几部当时的古医书中都有人提过这位道人,说是‘江左有道弘道人,深识法体,凡所救疗,妙验若神’,这样的赞誉,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而这样的神医,更不可能弄出一个方子来糊弄后人。 陈凯之沉着眉头,继续认真的观察着张学候的一举一动。 耳后,则是几个太医的窃窃私语,更有那文太医的抱怨。 陈凯之只不做声,心里想着哪里出了问题,这解散方,确实不只是一个方子,而是二十八个方子组成,根据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应对之法,方才陈凯之查过张学候的病情,应当是对应了现在开的这个方子,莫非……是这里错了,药不对症? 陈凯之的脸上满带狐疑之色,眉头却皱得越发甚了,整个人陷入了沉思,脑海里都是各种方子。 “陈修撰。”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厉声的叫了一声。 这一声,把陈凯之的思路打断了,陈凯之顿时给拉了回神,下意识地猛地回眸。 却见那文太医气冲冲的样子,一脸愠色的说道:“你自己说了,一切都是你负责的。” 陈凯之的目光沉了一下,对这家伙是厌恶到了极点,治不好病其实情有可原,甚至推卸责任,也可以理解,因为推诿本就是人性的本能,这是人性之恶,许多人都无法避免。 可这位据说有神医之名的文太医,开始的时候就为了推卸责任,想要陷害陈凯之,这就禽兽都不如了,陈凯之和他,无冤无仇,可他转眼之间,便想寻个替罪羊,不得不说,这文太医简直就是斯文败类,阴险奸诈之人。 真以为他陈凯之是软柿子,很好拿捏吗? “住口!”陈凯之突然厉声喝道。 第四百三十六章:绝地反击(4更求月票) 这句话,声震瓦砾,从陈凯之的口中,猛地爆喝出来。 文太医完全没有预料到陈凯之突然反目,方才这小子,还是很温和的样子来着,而现在竟…… 文太医不禁身躯一震,有些诧异地看着陈凯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本来,一个小小修撰,这样爆喝,文太医是不该畏惧的,大家互不统属,谁怕谁来着? 可文太医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猛地看着陈凯之,竟见这陈凯之的面容虽没有声色俱厉的扭曲和可怖,却给他一种莫名的可怖感觉,只见对方的目光,锐利得如一柄刀,像是随时都可以杀死自己。 方才还很是淡定的文太医,此时心里竟很不争气的咯噔了一下,一脸恍然。 一个少年翰林,怎么会有如此可怖的眼睛?这眼睛,宛如幽谷,深不见底,那自幽谷中所掩藏的东西,那震慑人的气魄,令文太医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凯之的嘴角泛出冷笑,他历来的温良,现在在身上已是一扫而空,面上是无以伦比的冷漠,他语气渐渐的放轻了一些:“文太医是何人,也敢这样和我说话?我陈某人乃衍圣公府学子,更为翰林,贵不可言,你不过是个医者,你以为进了太医院,就可以乱了上下尊卑吗?” 这是很严厉的斥责了,说清楚一点,就是你文太医再如何是太医,也只是医生,你也配和我陈凯之说这样的话?我陈凯之再怎么样,也是有官品的官,身份、地位都比你高,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乱吼乱叫,对我怒气腾腾的? 陈凯之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的,这些太医在宫中行走得久了,是以人人对他们尊敬,便是连内阁大学士见了他们,多少也会微笑以对,可这并不代表他们身份有什么不同,实际上,翰林乃是清流,最是尊贵,是人中精英和龙凤,而太医,说穿了,不过是一群有编制的大夫罢了,其实和这宫中的宦官,没什么不同。 文太医顿时恼羞成怒,想要反驳,可陈凯之眼眸依旧直视着他,这眼眸如刀,锋利异常,令文太医的心忍不住的猛地跳动起来。 文太医鼓起勇气,忍不住与陈凯之对视,只这四目对视的刹那,他突的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杀机涌来,他的身体竟不受控制的感到发寒,心底深处,冒出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在这个时候,他才突然的意识到,这个少年……竟像是当真会杀人的,这绝不是寻常人愤怒的表情,就像是蓄谋已久的猎豹,平时不露声色,但可能下一刻,便要取人首级。 “这……这……老夫倒要看看……看看你如何救人……”文太医战战兢兢的,却还是有些不甘,发出了无力的嘲讽:“不管怎么说,医死人可是要负责任的,不要以为自己是学子,就可以安然无事。” 陈凯之方才的表现,尽收陈贽敬的眼底,陈贽敬猛地凝视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少年,平时的时候温良有礼,文质彬彬,可今日突然爆发出来的锋芒,给他的感觉是,这少年平时的表现,就如未出鞘的剑一般,今日虽然长剑依旧没有出鞘,可只轻轻的拉出了一点剑身,顿时有一种锋芒毕露之感。 他下意识地露出了不喜之色,皱着眉头,忍不住呵斥陈凯之:“陈修撰,你要注意大臣……” 他本想说,要注意大臣之礼,这本只是借机敲打一下,谁料这个时候,床榻上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吼。 “啊……” 呃…… 这一个声音,如鬼哭狼嚎,夹杂着无尽的痛苦。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陈凯之的吸引了去,可现在,这突然起来的一道声音,竟吓着了不少人,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着床榻上的张学候看去。 只见张学候已猛地张开了眼睛,这布满血丝里的眼里,没有半分的疲倦,他猛地,直接坐了起来,却是一脸呆滞的样子。 身边照料的太医,也是给吓得不知所措。 “热……”张学候大吼道:“好热。” 就在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时候,他已疯了似的赤足落地,接着要撕开自己的衣衫,那外衣很快被他撕了下来,而他便像一个疯子一般,赤足在这殿中疯狂地疾走起来。 散热了…… 不!理论上来说,是热已散去了大半,可即便如此,五石散的药效还在,所以张学候依然感觉到了无比的燥热。 他快步地疾走,其实就是想借助着疾走时的风力给自己降一些温而已,堂堂学候,此刻已经完全不顾任何的斯文和体面,只赤着身,来回的走动,他猛地看到了案牍上一杯冷茶,也不管这茶水是谁喝过的,疯了一般,一口将它饮下。 呼…… 终于,他感觉到舒服了一些,此刻,他浑身已被热汗所浸透,便连长发也已是湿漉漉的,一滴滴的汗水滴落下来。 发汗之后,反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舒适感,张学候微微地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其中,他的浑身,依旧是通红的,面上白皙的肤色里更是透着一股红晕。 可现在,他只感觉到浑身都很痛快,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 他全然不在乎,此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 陈凯之看着他,心里不禁有些庆幸,卧槽,这个家伙,总算是活过来了,现在看来,那道人果然称得上‘深识法体,凡所救疗,妙验若神’的评价,而自己,似乎也可松一口气了。 某种意义来说,虽然张学候是个烂人,可陈凯之依旧还有一种救人一命的喜悦感,于是方才的怒气顿消,如释重负。 可文太医却是呆住了,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回光返照吗? 只是……看上去不太像啊,怎么说呢……凭借他多年的经验,这张学候,居然奇迹一般的散热了。 本来只要自己一口咬定,这是体虚,那么就没有人可以质疑。 可现在,这分明就是五石散散热的特征啊。 也就是说,当张学候翻身而起,在这里脱衣服的时候,这张学候的症状就再明白不过了,莫说是大夫,便是小宦官,都晓得这和五石散有关系。 这时候,文太医已经深知这纸已包不住火了,自己堂堂太医,会连这症状都看不明白,一个陈凯之,尚可以直接断定,这是体内燥热有关,自己会不明白?理由只会有一个,那就是…… 文太医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因为他很明白,自己这一次要被坑死了。 当然,他现在倒是可以矢口否认,想办法将这事圆过去,只要赵王殿下还肯通融自己,那么……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 他猛地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书信…… 那一封书信…… 那一封书信已经快马加鞭的送走了,不日就要送到衍圣公府,这封书信,现在就算是拍马也追不回来了啊,快马加急是什么意思?任谁都明白,何况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遭了,这下真的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当书信送到了衍圣公府,衍圣公府那儿还以为这张学候当真是因为寻花问柳,伤了元气而突然的暴毙,可接着,一个大变活人,这张学候又活了,那么……是谁冤枉了张忠,是谁冤枉了陈凯之,是谁将这恶名栽赃在一个学候和学子的身上? 届时,衍圣公府会善罢甘休吗?难道……不会指责吗? 到那时…… 全完了,这是一丁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了啊。 文太医越想越是心惊,此时甚至双膝一软,直接瘫坐在地,整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已散了热,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张学候。 而这个时候,张学侯已经完全恢复伸直了,他甚至穿回了衣衫,似乎这时候终于注意到自己失仪了,于是露出怪异的脸色,他忙是掩饰,接着朝赵王陈贽敬行了礼。 看着安好的张学侯,显然奇迹已经发生,绝不是回光返照了! 其他几个要医,已是一个个魂不附体,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么容易诊视的病,身为太医不可能看不出来的,于是他们六神无主地纷纷看向文太医,想看看着文太医有没有转圜的办法。 可当他们看到文太医一脸的面如死灰,顿时心沉到了谷底。这文太医误人啊! 于是他们可怜巴巴地又看向赵王陈贽敬,此时,能救他们的,也只有这位赵王殿下了,若是连赵王殿下都不肯相救,凭着这个另有图谋的罪责,他们绝对是一个人都逃不过的。 他们心惊得气喘吁吁的,突的,有一个太医猛地倒地,拜在赵王的脚下,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小人……小人死罪!” 他魂不附体的样子,只希望求得赵王的怜悯。 而事实上,这个时候陈贽敬也是有点发懵。 竟真的,活了…… 几个御医都没有法子,可这个陈凯之……居然真的将人救活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玩火自焚(5更求月票) 本来必死的人,竟又活了过来,陈贽敬实在是始料未及! 原本当那封书信发出去之后,张学候的生死,其实陈贽敬已经无所谓了,死就死了吧,反正已经找到了替罪羊,也已经修书去解释过了,理应不会再有什么后患。 可真正可怕的问题就在于,特么的已经修书解释过了啊,可是……现在,人又活了! 陈贽敬目瞪口呆,因为他发现,这根本是无法解释的事。 这边说是因为体虚,还暗示着这张忠是因为声色犬马而死,本来嘛,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且御医们是权威,这么多御医一口咬定,衍圣公府就算是有所怀疑,可也是死无对证。 至于陈凯之,不过是一个冤大头而已,只要他将事情扛下来,那么大家就都相安无事了。 可如果人还活着呢? 张忠又不傻,难道不会为自己辩护? 何况救活他的人,一口咬定是体内燥热,热散不出去,而且人家按照散热之法,还真把人救活了,你大陈这么多御医,即便再如何权威,再如何一口咬定,可是又能如何? 陈贽敬看看诸御医,又看看陈凯之,此时已有宦官去通报了好消息,太后疾步入殿,见了活蹦乱跳的张忠,瞬间诧异,眉色不由掠过丝丝喜色。 起死回生了! 凯之这个孩子,到底背后藏了多少手段啊。 一个将死之人居然都被他救活了。 她一时也是哑口无言了。 可很快,她就察觉出了这里的怪异。 她眯着眸子,似在等赵王进行善后,此时,她似乎不愿意干涉。 陈贽敬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显然无药可医的不是张忠,而是…… 可不等他做决定,陈凯之便一脸正色道:“殿下,方才太医们口口声声说,张学候乃是因为声色犬马体虚而染上重症,臣希望他们能给一个解释。” 把事情说清楚了,到底是庸医信口开河,还是另有的阴谋。 张忠闻言,瞬间一愣,方才他在榻上,虽是迷迷糊糊的,可也略知一些身边发生的情况,只是那些信息并不完整,而今陈凯之一语道破,他瞬间就完全明白了。 张忠的脸色变得极难看起来,他虽不敢在太后和赵王面前放肆,却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学下乃衍圣公府家臣,也略有一些薄名,声色犬马?却是不知太医们为何如此冤枉学下?” 因为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儒家所倡导的不只是学,更重要的是德,所以德在才先,所谓德才兼备,有德,这才方才有用,若是无德,这才学再好,反而可能会祸害天下。 所以曲阜的儒生,即便暗地里做什么,可在台面上,却是将名誉视若生命的,若是传出去,张忠还有脸做学候吗? 何况,他乃是家臣,经常出入衍圣公府,若他是一个声色犬马、寻花问柳之人,岂不是连衍圣公也被抹黑了? 那他以后还能抬得起头做人嘛? 所以虽不愿破坏与大陈的关系,张忠更不敢在太后和赵王面前放肆,可这关系到了自己荣辱,虽对赵王陈贽敬恭恭敬敬的,可语气之中,却还是夹杂着兴师问罪的态度,更透着丝丝的不悦。 陈贽敬微微皱眉,自然明白,事到如今,已是无法挽回了,不管怎么样都得给张学候一个交代,因此他冷冷地看向文太医道:“文斌,你可知罪?” 文太医此时已是万念俱焚,都怪自己出这个馊主意,现在呢,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呀。 他一时像是如鲠在喉,嘴角微微翼动着,嚅嗫着道:“知……知罪!” “来人,拿下去!”陈贽敬当机立断,他左右看了其他御医一眼,随即又到:“统统拿下,如此误诊,几误大事,本王……本王……决不轻饶。” “殿下……”太医们依旧是乞求着,带着可怜巴巴的样子,望向陈贽敬。 陈贽敬却是看都不再看他们一眼,很干脆地大手一挥道:“滚出去!” 陈凯之目光闪了闪,不由提醒陈贽敬:“殿下,下官记得殿下和文太医还修了一封书信。” 陈贽敬的脸色就更差了,他目中带着凛然。 他明白陈凯之的意思,这时候想要包庇文太医都不可能了,若是继续包庇,这不等于是说,这文太医是自己所指使的吗?说这一切的事情都跟他有关? 他微微怔了怔,目中掠过一丝杀机,不耐地开口:“唔,本王知道了。” 几个侍卫,已将文太医数人拿住,要拿出去,文太医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封书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的,至少赵王殿下无法解释,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赵王到时要金蝉脱壳,撇清任何关系,必须毁尸灭迹…… 自己这些人,才是今日的替罪羊。 可怜他一开始还想着讨好赵王,给赵王出主意,想找陈凯之做替罪羊,而如今却是玩火自焚。 赵王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文太医大叫起来:“殿下,救我,救我啊,殿下,救救我……” 他没有喊殿下饶命,也没有喊恕罪,而是大喊救我…… 张忠眯着眼,心下已是了然,只是……他面色却是铁青,虽不敢在陈贽敬面前放肆,却露出了怨愤之色。 太后的眼眸也微微眯起,仿佛一下子熟谙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书信……那封书信一定很有趣吧。 陈凯之此时却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就算是揭发了这事儿和赵王有关系又如何?此事只能到此为止。赵王不可能承认自己的所做作为,所以今日的事,这些太医才是罪魁祸首。 这便是身份悬殊的缘故啊,很多时候,位高权重,真的可以很任性! 陈凯之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便只略一欠身,行礼道:“娘娘,殿下,臣告辞了。” 见陈凯之要告辞而去,陈贽敬的脸色却是稍稍缓和一些,因为他分明看到张忠所表现出来的不满。 陈贽敬便笑了笑道:“这一次,多亏有了陈修撰,否则几误大事,张学候是奉衍圣公府之命而来,他的安危,皆代表了衍圣公,娘娘,臣弟以为,一定要重赏陈凯之才好。” 太后见他想要就坡下驴,不由抿嘴嫣然一笑,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随即目光放到赵王身上,淡淡问道:“赵王希望赏他什么?” “这……”其实陈贽敬的心里还是有点不甘心的,明明被人坑了,现在还要感谢别人:“臣弟得想一想,才敢奏报。” 太后露出微笑道:“那么,哀家就拭目以待。” 陈凯之却不愿意多留了,很安静地行了礼,告退出去。 那张忠此时已无恙了,只是身子还很虚弱,不过心里大致的了解了前因后果,依旧愤恨难平,很努力地压抑着火气,亦是告辞。 这大殿中,顿时寂静了起来。 太后使了个眼色,宦官和宫娥们便都退了下去。 陈贽敬脸色很不好看,只是一直隐忍,现在却见太后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自己,他心里莫名的感到沉浮不定,便道:“娘娘,这些御医,实在是越来越放肆了,真是岂有此理。” “嗯。”太后只颔首,点了点头,随即道:“赵王想如何处置?” 陈贽敬道:“此次误诊的,尚且只是一个学候,假若诊视娘娘,尚且如此粗心,这是何其可怕的事,所以臣以为,这些人,绝不可以姑息,是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了,不妨统统杀了,一来,给衍圣公府一个交代,二来,也可作为警示。” 太后又是颔首,似乎觉得有理:“卿家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她不久前,还称呼他为赵王,现在,一句卿家,不免令陈贽敬觉得有些刺耳。 而他则表露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似乎没有体察到这称谓的变化:“至于衍圣公府,只怕要修好一二,所以以臣之见……” “这些,以后再说吧。”太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道:“先处理干净手头里的事。” 陈贽敬点点头道:“娘娘所言甚是,既如此,臣弟告辞了。”他行了礼,准备出殿而去。 “卿家……”太后却是突的叫住了他。 陈贽敬驻足,抬眸,却发现太后冷冷地看着他,陈贽敬也不甘示弱,依旧用眼神回敬。 沉默了很久,太后才冷冷地道:“卿家该记得自重才是,切不可得意忘形了。” 陈贽敬脸色微变,想要反唇相讥,却猛地意识到什么,笑了笑,温和地道:“娘娘教训的是。” 太后旋过身,边道:“不要自误,毕竟皇上还小着呢,将来还需依仗着卿家鼎力支持才是!” 陈贽敬忍不住怨毒地看着太后的背影,等太后旋过身来,他这怨毒立即化为了温顺的模样,他抿嘴笑了笑,才道:“是啊,娘娘字字珠玑,臣弟一定铭记在心。” 太后点头,淡淡地道:“你告退吧!” 陈贽敬郑重其事地向太后行过了礼,心里却沉甸甸的,接下来,该要想着,是如何处理后续的麻烦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竞争对手(1更求月票) 陈凯之已和张忠出来。 张忠脸色不好,身子还显得虚弱,走路也是有些巍巍颤颤的,不过幸好有陈凯之同行。 出了宫城,便已有乘撵预备了,他心里大抵知道了前后的因果,这极不正常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感激,对陈凯之道:“陈学子,救命之恩,吾定当铭记于心,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不如今夜,我在鸿胪寺里设宴,请陈学子一道……” 陈凯之觉得他所说的吃饭没这么简单,按着这种人的尿性,十之八九,吃完了饭,还得请自己吃药的。 圈圈叉叉,这孙子不是东西啊,我救你性命,你却想喂我吃药? 陈凯之不等他说完,便忙摇头道:“学候现在大病初愈,还是该将养一些日子才好,我就打扰学候修养身子了。” 现在若是再吃药,这姓张的估计性命真的难保,陈凯之虽对张忠没什么好感,但毕竟也是他花了不少功夫硬生生的死里救活回来的人,因此他忍不住提醒一下张忠。 张忠毕竟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又怎么听不出陈凯之这话里的暗示,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道理,便笑了笑道:“陈学子言之有理,那么有空,再来拜访。” 只是顿了一下,他突然又道:“陈学子,他日,定有酬谢。” 他朝陈凯之作了个长揖,再没过多的啰嗦,便徐徐的上了乘撵走了。 其实张忠这样的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偷偷收了师叔的贿赂,暗地里,又吃着各种神药,生活起居,十之八九,肯定是奢靡得很,只是这些只是骨子里的东西,在外表上,他虽是身子孱弱,却不知是不是在衍圣公府熏陶得久了,却还是带着一股少有的气度,倒颇有几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 陈凯之看着那乘撵远去,不禁哂然一笑。 而后,他自然自顾自地回到了翰林院,点了卯,便到文史馆。 刚刚落座,邓健便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道:“凯之,何侍学预备要离京了。” 何侍学? 陈凯之微微一愣,之前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啊,这是不是太过突然了,于是他看向邓健,一脸疑惑的样子。 邓健继续压低着声音道:“他的家里传来了噩耗,说是父亲过世了,他已预备回乡奔丧,这一奔丧,便需丁忧三年。” 陈凯之听了,不由露出惋惜的样子:“真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何侍学现在一定悲痛万分吧?” “这是当然……”邓健沉重地点头。 难怪陈凯之进来时,觉得气氛不太对了,平时这文史馆的事清闲,总有一些翰林们凑在一起喝茶闲聊,指点江山,可今日,每一个人乖乖地在自己的公房或是案牍上,个个不吭声的样子。 显然是这个时候没心情说笑了。 正说着,却有一个翰林来,笑吟吟地道:“陈修撰,邓修撰……” 文史馆有三个修撰,除了邓健和陈凯之,便是来的这位王保,王修撰的年龄比陈凯之和邓健大了不少,他一进来,便朝他们说道:“何侍学遭遇噩耗,不日将去奔丧,此事,你们知道的吧,来,随个礼,聊表一下我等做下官的心意。”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个白折子出来。 一听是随礼,陈凯之倒是不敢怠慢了,遇到了白事,都需随礼的,何况这还是自己的上官,虽然这位上官马上就要回乡丁忧,还是丁忧三年,可心意还是要做到的。 陈凯之轻轻颔首,便道:“我与师兄,一起各出五百两吧,烦请记下。” 这王修撰一听,顿时微微愣了一下,邓健在旁,已经目瞪口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怎么?”陈凯之左右看了看,见邓健俩人都是震惊之色,显得很费解。 只是猛地道,他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阔绰了,这就是有钱人的臭毛病啊! 想他以前也是节衣缩食的好孩子,可自从见识了吾才师叔大手一挥,直接将三十万两银子丢进水里,自己竟也渐渐的被他带坏了。 一千两银子,的确是一笔极大的数目,即便是对于官员来说,这也足以吓死人了。 王保虽然震惊,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笑容可掬地朝陈凯之说道:“大家都是随二十两,陈修撰,你这是玩笑吗?” 邓健更是幽怨地看着陈凯之,尼玛,一千两银子,这是多少只鸡啊,这出手太大方了吧。 陈凯之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若是现在旁人多,自己倒成了有装大款的嫌疑了。 因此他拼命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所以便道:“那么,便和别人一样吧。” 王保这才笑着道:“那么王某记下了。”他在白折子上记下,朝二人点点头,方才去了。 这王保一走,邓健便瞪着陈凯之,一副看起来像是努力地忍下掐死陈凯之的冲动,你特么的是有钱,可你别坏了大家的规矩啊,人家都是二十两,你却是落地涨价,将这市场的价格一提,大家还要不要活了? 即便是二十两,邓健也觉得足够肉痛了,毕竟他的月饷不算多。 陈凯之看邓健一脸郁郁的样子,便朝邓健说道:“师兄,这随礼,我替你出了吧。” “不必。”邓健固执地摇摇头,很是执着地反驳陈凯之:“我的心意,为何要你出?” 陈凯之心里叹息,师兄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百来两银子罢了,这一下子的,两个月的俸禄就没了,难怪过得清苦,只是邓健的性子就是如此,宁可躲在家吃着窝窝头,也不愿占人半分便宜。 “你叹息什么?”邓健侧目看着陈凯之,似乎觉得陈凯之的叹息里含着深意,便忍不住道:“我出得起。” 他又想起了什么,逐而又压低着声音道:“这王保倒是很上心,一听何侍学要奔父丧,便主动出来为他奔走,联络人随礼,我看,他是希望何侍学离京前,可以为他美言吧。” 陈凯之不禁一愣,这才想起了何侍学丁忧的关键。 何侍学这一离任,便是三年,而这三年中,文史馆谁来负责呢? 无外乎是从翰林院其他地方,调任一人来,又或者是从文史馆里的选择一个继任者。 若是后者,那么谁最有机会呢?侍学、侍讲之下,便是修撰,其他人是不够资格的,而这文史馆里,却有三个修撰,当然,王保的资历最深,他在修撰任上已有六七年了,此番是最有希望能够接任的。 现在他如此殷勤,怕就如邓健所说的,希望何侍讲临走前,能为他向上官说一些好话吧。 陈凯之突的留了心,却是不露声色,等到了下值的时候,陈凯之故意迟了一些时候,才拉着邓健动身,照例,陈凯之要去签押房走一遭,点个名,此时翰林院里的人大致已经走空了,这里的文吏也已走得差不多,只有一个文吏在此值守。 见了陈凯之和邓健二人联袂而来,文吏连忙亲和地打招呼、行礼。 陈凯之朝他笑了笑,在花名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这文吏道:“何侍学父丧,实是令人悲痛的事啊。” 这文吏便忙道:“是啊,学生今日看他便是红肿着眼睛去见大学士的,吴学士好生的宽慰了他,真是令人遗憾。” 陈凯之道:“大家都该随随礼才是,聊表一下心意……” 这文吏一听,便明白了:“这是理所当然,陈修撰和邓修撰只怕破费不小吧,据说,便连文史馆的编修们,一人都出了三十两呢。” “什么?”邓健先是一愣,随即目光一冷:“三十两?” “怎么不是?”文吏笑吟吟地道:“便是学生,也出了三两。” 邓健还想说什么,陈凯之却是拉着他往外走了。 从签押房出来,邓健心里堵着一股子怒气,已是忍不住的气冲冲道:“那王修撰,口口声声和我们说二十两,谁料连下头的编修都是三十两,王修撰,至少也给了五十两吧,他倒是机灵得很啊,这随礼的名册若是报了上去,你我都是修撰,给的随礼却还不如小小的编修,别人会怎样想我们?这王保就是想继任吧,可他真是想继任想疯了,竟拿咱们师兄弟来做垫脚石。” 陈凯之其实早就怀疑是如此了,所以才跑去问签押房的书吏,大多数人对于随礼的数目,都是忌讳莫深的,不是和你很熟,压根不会跟你提起。 否则,你给自己上官随礼了多少银子,还四处嚷嚷,若是传得众所周知,不免给人糟糕的印象。 可签押房的书吏不同,他们毕竟不是官,也不希求进步,而且这签押房人多嘴杂,翰林院里的事,他们都一清二楚,陈凯之平时对他们很是客气,他们对陈凯之倒也是知无不言。 这也是为何陈凯之对书吏极客气的原因。 这翰林院里,其实就是一个小社会,而那王修撰,显然意识到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便是陈凯之和邓健,于是转手就把他们这师兄弟二人给坑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人犯我,我必加倍还之(2更求月票) 对于这等事,其实陈凯之见得多了,早就见怪不怪,倒是邓健一路恨恨得破口痛骂,非常不快。 他见陈凯之风平浪静的样子,不禁有些不解地问道:“凯之,你为何不骂?” “骂有用吗?”陈凯之奇怪地看着邓健,目光好像是在看逗比一样的。 邓健呆了一下,确实骂了也没用,可是呢,他就是忍不住要骂,因此他一脸气愤地说道:“哼,至少骂了心里舒服一点,痛快些,总比憋在心里好受。” 陈凯之见邓健一脸生气的样子,却是笑了:“骂了也不会舒服,这王修撰之所以弄出这等小花样,无非就是希望给自己上一道保险而已,其实他的资历比我们高得多,这一次他本就有极大机会升任侍读,主掌文史馆,只不过……他依旧还是觉得不安心,才弄出了这等小动作。师兄,你想想看,这份礼单肯定要送到何侍学那里的,这琳琅满目的,都是三十两、五十两的随礼,可到了你我两个修撰这里,却是区区二十两,何侍学心里会是怎样想呢?” 看着邓健依旧不明所以的样子,陈凯之便将其中的利弊徐徐道给邓健听。 “其实啊,这不是钱的事,不过是十两二十两的分别,何侍学很在乎这点钱吗?他未必在乎。不过他现在父亲过世,本就心忧如焚,脾气一定十分糟糕的,可是两个修撰,如此的刺眼,这是对他的不尊重啊,在他心里,你我二人,可是大罪人,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要丁忧了,人走茶凉,我们师兄弟便瞧不起他了。”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事啊,有人总是觉得,不给上头送点礼,人家是因为你这点钱,这点礼。作为上官的,才对你有成见,有看法,于是愤世嫉俗,实则却全不是这样。你若是何侍学,这礼不是轻重的事,他也不在乎多这么一点礼,少这么一点礼,于他而言,这是尊重的问题,你身为下属的,竟如此的看不起上官,莫说他还是侍学,丁忧之后,肯定还会任用的,就算他不是丁忧而是致仕,你这般怠慢,他心里会如何想?” “想明白了这一层,这何侍学心里不痛快,临走之时,定是会去大学士那儿,在职事交接的时候,就免不得狠狠的告我们一状了,到时,少不得对我们恶语相向,如此一来,你我二人,就再不可能是那王保的威胁了。王保踩着你我的肩膀,主掌文史馆的机会,也就大增。” 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是上了小人的当了,即便心里也是很气愤的,却一脸平静地安抚邓健。 “所以,现在骂没有用,你骂了他,他现在多半还在洋洋自得,觉得你我二人蠢呢。何必呢,我们不应该为了这样的人生气。” “那该如何?”邓健呆了一下,一双眼眸格外认真地看着陈凯之,似乎想从陈凯之身上找到答案。 “不要急。”陈凯之抿嘴一笑。 他反而对这些看透了,其实人生在世,总有人想活的简单一些,有一些人,总觉得身边的人似乎都在针对你,其实……被人针对是好事啊,被针对,说明你已成了别人的威胁,若你只是翰林院里给人端茶递水的小书吏,谁有空针对你来着?恰恰相反,在翰林院,这种杂役不但没人针对,反而许多人多少会给一点笑脸。 陈凯之淡淡笑着继续道:“论起来,你我师兄弟二人在资历上,是难以成为侍读的,本来我也不敢有这样的盼望,只是……” 陈凯之凝眉,接着道:“只是人在庙堂,谁都希图更进一步,王保如此,你我也该如此,师兄,好了,不要操心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山上坐坐?” “不去。”邓健摇摇头。 其实他显然并不适合官场上的刀光剑影,若是陈凯之留了心眼,今日不去签押房里问问,邓健被人卖了,多半还在给人数钱呢。 等他知道事情真相之后,第一个反应,却是破口大骂,说好听点,这叫耿直,而说难听点,怒骂……是无能为力的人才做的事。 而在怒骂之后,邓健的反应,便是沮丧了,这…… 陈凯之在心里摇头,他看着这可爱的师兄一眼,如此单纯的师兄,身为师弟的,只怕要多操一份心的份儿了。 他笑了笑道:“师兄,我记得我初入京师的时候,第一眼见你,还误以为你根本不是我的师兄呢,因为我在金陵时,总听说师兄在京中如鱼得水,可谁料……” 谁料你竟是对师傅说谎了。 哎…… 邓健倒不惭愧,只是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样子:“师兄何尝不想如鱼得水呢,可是仕途多艰啊。” 说着,他不由顿了顿,双眸微微一抬,似是想到了什么,很是认真地看着陈凯之,质问道:“你就瞧师兄不起了,是不是?” 陈凯之摇摇头,凝望着邓健,很是真诚开口:“不,只是觉得师兄若是能将一成糊弄恩师的手段用在这官场上,想必师兄已是一飞冲天,扶摇九天之上了吧。” 邓健怔了怔,旋即他似乎回过神来,神色显出了几分不平之色,咬牙切齿地道:“这不一样,恩师是至亲,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可……哎……”他眼睛突的微红,接着道:“恩师在金陵,总说过得好,可我觉得,他垂垂老矣,身边也没人照顾,应该……也未必如意吧。” 陈凯之方才面上的冷静也瞬间融化,说到那个他们都关切的人,师兄弟二人都不禁默然无言起来。 此时,天色已渐晚,街上有些冷清,默默的,二人并肩而行,各怀心事。 “恩师……说过,希望我能完成自己的志向,一展抱负,虽然我没有如他所愿做一个有才情的雅人,可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邓健不禁一怔:“嗯?” 陈凯之再次凝眸看着邓健,认真地道:“谁给我们师兄弟穿小鞋,我就让他xing生活不能自理。” “啊……”邓健张大了口,很是震惊地看着陈凯之,“师弟,你千万不能……” 不能害人。 可是后面那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是陈凯之也明白邓健的意思,他朝邓健遥遥头道:“师兄,这个世上,不是做好人就能安然地活着的,善良的人固然得到美誉,可是我们不能无止境的做好人,那只会助长那些欺压你的人更肆无忌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还之。” 邓健一时竟是无言以对,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师兄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才会总吃亏,不过有些事情,自己做就好了,没必要扯上师兄。 他在心里一番盘算,随即他便朝邓健一揖道:“我要回山上了,师兄,一路小心。” “唔。”邓健这才反应过来,忙道:“你也小心。” “嗯。”陈凯之回身,便踩着沉稳的步子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日头已是落幕,只留下最后一缕昏黄,照在陈凯之的背脊上,邓健长望着陈凯之的背影,却是若有所思。 他又怎么感受不到陈凯之对他的保护之心呢?真的……很丢人啊………身为师兄,反而不能给自己的师弟提供庇护,反而…… 在这最后一缕昏黄之下,他深深地拧着眉头。 ……………… 朝廷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安静的,而衍圣公府亦是如此。 那从大陈出发送信的快马已到了衍圣公府,事实上,急报乃是在昨夜送达的,次日一早,当脸色白中带着蜡黄的衍圣公抵达杏林的时候,他双眸里,似是喷着怒火。 张忠死了。 这张忠,乃是衍圣公府的家臣,而能成为家臣,掌管着衍圣公府内外事务,自是衍圣公府最信任的人。 可现在……他的死因,却是令人恼火。 竟是寻花问柳,暗示了是被酒色财气所掏空了身子。 这若是传出去,只怕就是一桩巨大的丑闻了,对衍生公府是何其大的影响。 只是……其实此时知道张忠消息的人还不多,所以几个平常请来议事的人也都没有来,七大学公倒是来了,各自跪坐,所有人都不发一言,他们很明白,今日衍圣公势必要震怒。 可衍圣公虽脸色严峻,不过却没有歇斯底里,他依旧还是冷静的样子,抬眸看了众人一眼,才冷静地道:“这是大陈的宫中送来的,诸公意下如何?” “要不要查一下?”文正公眯着眼,他看衍圣公的气色很不好,甚至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心里不禁有些担心。 圣公今日倒是主持了家祭,可也只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的走了,显然,圣公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 圣公有两个儿子,长子乃是世子,不过并不为衍圣公所喜欢,倒是次子年纪虽小,衍圣公却是对他喜爱有加,这衍圣公的次子,恰恰是文正公的外甥,文正公很喜欢,这幼子能够继承衍圣公的公位,可是随之衍圣公身子的恶化,看来…… 第四百四十章:怒气冲天 圣公的身子是已越来越差了,文正公则愈发感觉自己的计划要落空,尤其是随着衍圣公身体的恶化。 跪坐在这里,衍圣公过了良久,仿佛才酝酿了情绪,道:“张忠历来谨慎,他的死,甚是蹊跷,只是此事牵涉太大,还是不要继续查下去了,从今日起,张忠之事,谁也不可再提起!” 衍圣公既然开了口,谁敢违抗?众人无不点头,不敢辩驳。 衍圣公显然心里还是不甘的,他隐隐感觉到,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因此他皱着眉头,格外认真地说道:“书信之中,倒是牵涉到了学子陈凯之,诸公对这怎么看?” 文正公见此机会,便率先道:“张忠之事,至少从这书信中大抵可以得出,此事与陈凯之不无关系,圣公何不借此机会,寻一个由头,虢夺了他的学爵?” 有道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任何一个学爵,其实就是一个坑,一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啊! 陈凯之在曲阜无亲无故,并没有后台,借此机会直接虢夺了他的爵位,正好多了一个空缺,岂不是好事? 这样就可以选新的学爵,他们也很乐意见到有背景有势力的人来弥补这个空缺。 衍圣公显得若有所思,似乎有些心动了。 倒是这时,文成公却忍不住的提醒众人:“此事还未查明,倘若就此轻易打击陈凯之,这对陈学子而言,并不公平,圣公,还是将事情查明了的好。” 文正公的眼睛没有看文成公,而是将目光落在别处,却是淡淡道:“现在还可以继续查下去吗?如何去查?是明察还是暗访?若是明察,张学候的事岂不是天下皆知?若是暗访,又如何暗访?衍圣公府在大陈,若是不能得到协助,又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事实上,文正公一点都不在乎是对是错,对他来说,他只在乎此事的利弊,其他的事情,他并不愿意去管。 文成公叹了一口气,旋即目光环视了一圈,看了众人一眼,才正色道:“所以在你们的心里,为了利弊冤枉一个学子,也在所不惜吗?” 文正公捋须,格外郑重地说道:“可若是放过了一个贼子呢?一个学子与人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甚至还使人致死,难道衍圣公府可以不管不问吗?就这样纵容一个贼子继续放荡下去,现在消息没传出气,倒还好。若是将来有一天消息传出去,衍圣公府的威信不是荡然无存了吗?要知道,这陈凯之除了大陈朝的臣子,亦是衍圣公府的学子,甚至有些时候,他所作所为,对衍圣公府的名声有着不少影响的。” 文成公沉吟了一下,平时他极少与文正公产生冲突,只是当初这陈凯之,本就是靠着他的据理力争,方才赐了学子,他看过陈凯之的文章,觉得陈凯之绝不是这样的人。 于是他冷冷地看了文正公一眼,接着侧目看向衍圣公道:“恳请圣公明断。” 衍圣公显得很是烦躁,深深地皱眉道:“若要明断,就需彻查到底……你明白吗?” 文成公毫不犹豫地道:“衍圣公府在天下人眼里,是仁义礼义的化身,现在既有人污蔑学候和学子,衍圣公府怎么能够对此不闻不问?以学下之见,理应彻查到底,若是并无此事,则可以还张学侯与陈学子一个清白,可若是果有此事,难道衍圣公府就可以姑息养奸吗?” 衍圣公抬眼看向文成公,只是这目光带着一抹火光,而他的脸色,更是徒然的一下子憋红了。 他神色古怪地盯着文成公,却是一声不吭。 历来衍圣公行礼如仪,每一个神色,都代表着威严,时而端庄,时而严厉,可是现在,他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呼吸有些急促,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他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列祖列宗托付给吾的家业,你知道是什么?便是日月之光,也无法可以和衍圣公府争辉,吾乃圣人之后,圣人之后,现在,你要彻查,你是想告诉天下人,这衍圣公府里藏污纳垢,有人声色犬马,有奸邪小人?你这是要吾有辱门楣,是要讲吾置之何地,你说,你说……” 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令七大公愕然,尤其是文成公,一脸的惶恐,忙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道:“学下的意思,只是自证清白,并无他意!” “清白……清白……”衍圣公的怒火似乎没有停息的迹象,甚至显得愈发的激动,一下子的站了起来,显得歇斯底里。 他双目血红,带着尖酸刻薄的冷笑道:“是啊,我也不想衍圣公府的学子和学候遭受污蔑,可这清白,自证得了吗?这世上有自证的清白吗?衍圣公府必须是干净的,洁净如雪,一尘不染,衍圣公府不需自证什么清白,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吗?吾乃是圣人之后,公府第六十七代传人,至圣先师便是清白,至圣先师的儿孙,亦是清清白白,你若是觉得不清白,可以滚出曲阜去,你……你是有什么居心,呵……呵呵……” 衍圣公狂笑起来,严词厉色地看着文成公。 他仿佛将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的爆发了出来,可这火山,依旧没有停止喷发的迹象。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衍圣公只是震怒,可当有人抬起头,却发现他佝偻的站着,面如死人一般的惨败,他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拼命想要拉扯自己的衣襟,神色格外狰狞难看。 众人见状,不由呆了一下,有人突的喊道:“圣公,圣公……息怒……请息怒……” 衍圣公的眼眸里的血红像是越来越浓烈,猛的,从他的口里,竟喷出了一口血来。 噗…… 血如雨下。 那鲜红的血散在了地面上,溅到众人的身上。 顿时,所有人一惊,这时,大家才意识到,似乎圣公不只是震怒这样简单,有人忙道:“快,请大夫,请大夫。” 突然起来的状况,令杏林一下子的乱了,衍圣公拼命想撕开自己的襦裙,七大公哪里敢让他扯下来,拼命地攥住他的手,衍圣公突的大叫起来:“天厌我也,天……厌我也……” 他的眼睛就像是要爆出来似的,几个学公,一个个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衍圣公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成了火炉,犹如大火熊熊燃烧,他这时,心底深处生出了恐惧,疯狂地挣扎着,大叫着:“天厌我也……天……天……” 猛地,他没有了声息,整个人晕了过去。 大夫已疯狂地冲过来,迅速开始进行救治,几个大夫心急火燎地诊断之后,接着,都是面面相觑,有些无措,竟是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衍圣公已被人送去大成殿不远的寝殿里休息,而文正公诸人却都围上大夫,着急地问道:“如何,如何了?” “哎……”大夫们俱都摇头,叹息,他们都是当世的名医,医术绝不会在各国的御医之下,可现在,他们却摇头叹息,其中一个,显得极谨慎的样子:“圣公,只怕……只怕……哎……不成了,请诸公早做打算吧。” 文成公急道:“是什么病,为何突然发作?” 这大夫踟蹰了片刻,才期期艾艾地道:“体内燥热,身子散不出,恐怕和五石散有关,学生早就劝诫过圣公,这五石散乃虎狼药也,药性如火,可是……这般常年累月下来……哎……” 顿时间,七大公都沉默了。 五石散,他们都是听过的,自然知道这药的毒性,心里一时竟是有了准备。 大夫看到七大公的神色,叹着气继续道:“这样下去,只怕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圣公就会……” 圣公……就会没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所有让都开始心乱如麻起来,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意味着曲阜子接下来,一场巨变开始出现。 文正公毫不迟疑地道:“我等该立即去见孟夫人!” 孟夫人,乃是衍圣公续弦的夫人,是文正公的亲妹妹,她为衍圣公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此时发生这样的大变,前去见夫人,请夫人做主,也是合情合理。 文成公等人面面相觑,似乎有所顾虑,这文成公道:“世子已二十有三,他乃嫡长子,理应立即请他来这里尽孝,陪侍在圣公的身侧。” 文正公冷哼一声,世子才二十多岁,不过随着圣公的身子变坏,确实已经开始负责家业了,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在七大公在此寸步不让,有人希望夫人来做主,有人希望世子出面的时候,这时,一封急报却是传来了…… 这时候,衍圣公大病,也没有人有心思看,不过据说乃是洛阳传来的消息,何况接下来很快曲阜便将开始动荡起来,正因为如此,才需安定住人心,衍圣公府之事必须要有人处置,否则难免会使人心浮动。 那文真公看了诸公一眼,便道:“诸公在此看着圣公,吾暂理学务吧。” ……………… 今天是老虎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老虎见了那么多年没见的同学,很开心。今天也是累了,所以今天只能三更了,希望大家能谅解! 第四百四十一章:最后一线希望(1更求月票) 这文真公,显然先想要及早离开是非之地。 似乎无论是夫人还是世子,文真公都没有多大兴趣,现在去处理学务,是抽身而出的最好办法。 诸公似乎也没有什么意见,纷纷颔首点头,文真公如蒙大赦,连忙告辞而出。 圣公若是病逝了,整个曲阜恐怕要大乱了。 文真公想到这些,便忍不住的心烦意乱,整个人的情绪略微低落。 他匆匆到了杏林不远的文宣楼,刚刚落座,便有一封急奏送到他的手里,他凝眉,低头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张忠竟然没有死,他还活着。 事实证明,是大陈的御医们诊断错误。 而真实的病因却是因为五石散,热气散不出,所以导致昏迷。 大陈御医们错误的诊断,才有了上面一封急报。 文真公一呆,这病情,岂不是和衍圣公一模一样? 他打了个寒颤,接着继续低头去看,此时,眼睛已经直了,学子陈凯之,下了一剂方子。 竟是……竟是…… 竟是这个陈凯之救了张忠。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猛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假若张忠可以救活,那么…… 这文真公本是慢吞吞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极有章法,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可现在,他却犹如看到了曙光,整个人顿然间像是疯了一般,拿着急奏,便箭速一般的冲了出去,直朝着衍圣公的寝殿狂奔而去。 这一路上,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惊喜,边急速地跑着,脸上洋溢着笑意。 老天有眼呀,圣公有救了,有救了。 他气喘吁吁的赶到了衍圣公的寝殿,上气不接下气的,此时诸公们似乎还在争执,剑拔弩张的,气氛格外凝重。 他没有过多犹豫,便立即冲到了诸公的跟前,边喘着气边道:“急奏,急奏,大夫,大夫,你来,你先看看。” 那主治的大夫先是略显讶异,觉得这文真公率先让他来看急奏甚是奇怪,却不敢怠慢,忙接过了急奏。 这一看之下,这大夫也是惊讶得目瞪口呆,其他诸公看着蹊跷,也纷纷凑上来,众人看了那上头的文字,默然无语起来,只是脸上的表情都显然变得不一样了。 良久,大夫才徐徐道:“据老夫所知,这世上根本不曾有过发散的良药,老夫遍览古籍,可以保证,所以老夫以为,这急奏,只怕略有浮夸。” 话虽然说得委婉,可是语气里却充满了质疑。 现在这样的情况,即便大夫提出再多的质疑,却也是有人相信的,至少有一线希望吧。 因此文真公再不想听这大夫胡说其他的了,连忙急道:“事到如今,圣公危在旦夕,还是快马加急,先去求药为好,其他的事,再做讨论吧。再说张忠都活了,他跟圣公一般的情况,老夫相信圣公也能活过来。” 大夫自然不敢反驳,毕竟张忠活着,这就已经说明了陈凯之用的药是有效的。 诸公们想到张忠还活着,目中尽是震撼,而且他们本以为圣公死定了,谁料…… 在一阵沉默之后,文正公打起了精神,很是着急地说道:“快,派出快马,快马加急。” 方才,他还想借此机会虢夺陈凯之的学爵,可现在,他却是第一个跳出来要去问药了,自己的外甥年纪还小,若是此时圣公过世,世子年长,足以维持大局,只有让圣公多活几年,他才有机会。 虽然……这急奏只是语焉不详,不过眼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有了一线的希望,若是不求药,那圣公就只能一命呜呼了,所以诸公都希望能得到陈凯之的药方。 ……………… 年关将至,飞鱼峰上已上大雪纷飞,整座山,仿佛被积雪包裹,一时整个天地银装素裹,触目望去,俱是白皑皑的一片,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寒气逼人。 可只到了清晨拂晓,这里便复苏了生机,奴仆们开始清理着积雪,校场上,勇士营的丘八们已经开始了晨跑,他们口里呵着白气,一下子功夫,眼睛和眉毛,便仿佛凝了一层冰霜,脸颊上,被冻得发红,可跑了几圈下来,浑身上下,便已冒出了腾腾的热气。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成自然的,如今这些丘八已是焕然一新,他们身体和从前相比,仿佛经过了改造一般,身上的肌肉结实如磐石,无论任何时候都是精神奕奕的,经过了长久的操练和几乎是无限供应的后勤,每日这样的操练,对于别人而言,可能是要命的事,可对他们而言,却无关痛痒。 于是……操练开始加码,武先生似乎比谁都清楚这些丘八们的临界点在哪里,总能适当提高一定的操练要求,既勉强可以令他们完成,不因操练而使他们伤亡,又能让他们精疲力尽。 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了读书、操练上,以至于对于其他的事,渐渐变得麻木起来,因为读书,所以不再如从前那般的骂骂咧咧,因为操练得久了,对于从前的各种娱乐,变得陌生,每一次操练下来,他们只想着吃,想着睡,没有半分的精力去顾忌其他,对他们而言,若是能睡个好觉,能赖床小半个时辰,就已是奢侈的事,至于飞鹰斗狗之事,实在没有了多少兴趣。 人的需求变得简单,养成了这种习惯,心收在了山上,个个都开始安分起来,甚至这些人的身子里,似乎还透着一股寻常丘八所没有的儒雅。 陈凯之也起得早,所以在下山的时候,往往会看一看晨操丘八,方才下山去。 何侍学已去奔丧了,他这一奔丧,临走时候也不知和大学士说过什么话,文史馆暂时是群龙无首,于是官职最高,资历最老的王保来暂时主持。 当然,吏部的任命还未下来,所以王保只是暂代,陈凯之和邓健,现在依然是王保最大的威胁。 陈凯之到了翰林院,点了卯,刚刚进入文史馆,那王保来得早,便已和几个翰林官在这里聊天,气氛倒是颇为浓烈,陈凯之一到,这聊天自然也就戛然而止。 顿时气氛有些尴尬了,王保却亲切地和他打了招呼,陈凯之也回礼,其他的几个翰林,也都和陈凯之相互见了礼。 这些翰林官们哪里不知道,而今是群龙夺嫡,陈凯之和王保之间的龌蹉,便一个个干笑着,有人道:“这天寒地冻的天气,真冷啊,可惜,柴薪司那儿,每日只给这点儿柴碳,文史馆地方空旷,靠这些柴碳,非要冻死不可。” 众人便都笑了,尤其是几个老翰林,咳嗽了一下,显得身子有些不堪的样子。 陈凯之倒不觉得冷,这时见自己师兄还没有来,不免有些诧异。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这位师兄早该来了! 于是陈凯之按捺住心里的奇怪,安静地坐在自己案牍之后,让书吏斟了杯茶来,呷了口热茶,一面低头,摆弄着公文。 过了半响后,邓健总算是来了,他一到,王保看了沙漏里的时间,不由质问邓健:“邓修撰何故姗姗来迟?翰林院不比他处,既是上值,便是一分半点都不可耽搁的。” 他想学着上官的语气教训一下邓健,当然,主要是借此机会,让人对邓健生出懒惰的印象。 大家都来读的这样早,唯独你来得这么迟,你虽是修撰,可太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陈凯之也不禁为邓健操心起来,在这风口浪尖上,师兄竟还迟到,他心里不由汗颜啊。 不过换做是从前,邓健早就来火了,他是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可今儿,他却是一笑道:“今日下了大雪,天气冷得很……” 王保像是抓住了机会似的,不过倒是没有怒目而视,而是笑吟吟地道:“邓修撰啊,你觉得冷,我们就不觉得冷吗?我们尚且早来,你偏偏来迟,哎……老夫倒也不是责怪你,只是……” “不不不。”邓健还是没有生气,而是很谦卑的样子道:“就是因为觉得冷,所以我在想,这里的柴火肯定不够用,炭薪司所发木炭总是不足,我听说外城有个烧炭厂,那儿的炭价格还不错,所以见早就去买了一些来,想着在这儿给大家加加火,因此来迟了,还望恕罪。” 说着,果然有几个差役跟在后头帮忙提着一箩筐的碳来。 翰林们看到了碳,顿时眼睛放光起来,翰林院是年久的老建筑,热气很容易散,再加上这天寒地冻的,翰林们身子大多不好,现在有人肯添碳来,这还真是抚恤大家啊。 王保呆了一下,竟是无言以对。 这个时候,他若是再责怪邓健,或是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只怕就免不了要被孤立了。 有种,你别烧炭啊。 此时,邓健笑了笑道:“噢,下官还有点事,马上回来,告辞。” 他说着,已是告辞出去,却不知跑哪里去了。 陈凯之低着头,假装读着公文,心里却是诧异。 这师兄,吃错药了吧? 第四百四十二章:师兄,原来你是这样的人(2更求月票) 师兄的异常,让陈凯之有一点点小小的担忧。 他甚至很怀疑这碳里可能有毒,脑海里浮现出一幕,火一烧,毒烟升腾,整个文史馆的翰林俱都熏死了。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依着师兄的性格,给人买碳?还是私人掏银子?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惊天的阴谋。 不过很快,陈凯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也在这里呢,师兄再如何,也不至将自己也毒死吧。 此时,书吏们已添了碳,整个文史馆都热乎乎的,可谓是温暖如春,陈凯之虽不畏冷,却也享受着这舒适的环境。 他今日检视了几篇公文,发现几份公文有些对不上,便起身向那王保走去。 到了王保的跟前,徐徐开口道:“王修撰,实录和这篇笔录有出入,请王修撰看看,是不是待诏房的翰林记录错了,又或者是实录抄录出了问题。” 王保将公文对比着看了看,而后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道:“这不是小事,老夫也做不得主啊,不如你去陈学士那里问问。” 本来他负责暂管文史馆,这里的事,现在都由他一言而断,就算是要向上头询问,那也该是他去。 谁料他叫陈凯之去。 史料和笔录之间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说穿了,这就是个麻烦,因为你想敷衍过去,将来若是发现对不上,这可是要负责任的,可若是你想把事情查清楚,就是千头万绪,要疏理出哪个环节出问题,可不太容易。 一般上官不喜欢有人拿着这种事来给自己添麻烦,所以王保不去,却让陈凯之去。 这等于是让陈凯之去顶个雷,当然,这是公务,二人都是翰林,这也没什么。 陈凯之自然也明白王保的心思,虽然知道王保想让自己去顶雷,陈凯之也不揭穿他,只是颔首点头道:“那我去见一见陈学士。” 陈凯之收拾了笔录和实录,便出了文史馆,陈学士的官职是侍读学士,在翰林院里有小学士之称,主要负责的是文史还有诏书的收藏储存这一块。 陈凯之到了陈学士的公房外,通报之后,便有书吏请他进去。 只是陈凯之没想到的是,他才踏入这公房,却见陈学士倚在案上,而邓健竟蹲在一旁生着炭火,一面淡淡地说道:“陈学士,这炭是无烟的,不过生起这炭,却也有一门学问,下官特意问过烧炭的老翁,他们说,想要这屋子里不会烟熏火燎,却要仔细着火候……” 他絮絮叨叨的,陈学士连连说着好,显得很和蔼,很亲切的样子。 邓健见陈学士并没有不耐烦,而是很认真地听着,他便没停下的意思,继续道:“下官都是听来的,说是这人哪,被烟熏得多了,便容易熏坏身子,陈学士这几日是不是总觉得喉咙干涸难受?就是这个缘故啊,所以陈学士该保重自己才是。往后陈学士要烧炭,叫下官来便是,举手之劳而已。” 陈凯之看得目瞪口呆。 尼玛,难怪刚去了文史馆就又跑了出去,原来是跑这儿溜须拍马来了。 陈凯之今日也算是大开眼界了,素来耿直性质的邓健,拍马起来很认真,而陈学士,似乎对自己的身子很看重,毕竟年纪大了,这身子是自己的,现在这邓健讲起烟熏的危害,也不禁觉得后怕,忙对邓健颔首。 “有道理。” 说话间,陈学士抬眸,这时才注意到了陈凯之,他朝陈凯之淡淡一笑道:“陈修撰,可有什么事?” 陈凯之和邓健对视一眼,一瞬间,邓健似乎有些尴尬,毕竟陈凯之撞见他拍马屁,陈凯之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目光很快在邓健的身上移开,朝陈学士笑吟吟地道:“这里有个纰漏,王修撰让下官呈给陈学士看看。” 他语气中,加重了关于王修撰三个字。 陈学士不禁皱眉,他手里头还有公务呢,哪有闲工夫管这个?可既然问到了头上,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他便将陈凯之递来的公文取了来看,随即皱眉道:“这里时间上对不上,可能是时间上记错了,和待诏房的笔录不一致,唔……” 他其实不愿意管这些杂事,繁琐不说,而且没有意义。 倒是邓健突然道:“陈学士,这种事在文史馆是常有的,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只能顺藤摸瓜,说容易查也容易,说难也难,待诏房那儿,十之八九会有草稿的,若是现在去待诏房,找人将草稿寻来,比对一下,若是草稿对不上,那就是抄录的时候抄错了,可若是草稿和待诏房的记录一般无二,那就不是笔录的问题,十之八九,就在实录编写的时候写错了。下官在文史馆也有小半年了,这不算什么太疑难的事,陈修撰毕竟初来乍到,不晓得内情,请陈学士将此事交给下官吧,下官今日就可以将事情查清楚。” 陈学士凝眉注视着邓健。 邓健却是笑了笑道:“在以往的时候,若是何侍学还在,这等小事,是不会麻烦陈学士的,这是下官和陈修撰的疏失,还请恕罪。” 陈凯之感觉自己的心猛地被撞击了一下,心里不禁道:卧槽!师兄,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 不过惊讶归惊讶,陈凯之可不傻,他和师兄顿时配合一起,连忙恭恭敬敬地道:“请陈学士见谅。” 陈学士目光幽幽,见这师兄弟认真悔过的模样,便点头颔首道:“好,邓修撰,这件事就交你处置吧,办妥了再送来给老夫看看。” 陈凯之方才说是王保交代来的,可是现在师兄弟二人,都很有默契的绝口没有提王保。 只是邓健的话里藏着机锋,这种事,何侍学在的时候不算麻烦,怎么现在王保暂代了何侍学,有了麻烦,居然还打发陈凯之来问呢? 陈凯之毕竟是初来乍到,不知道内情,这是情有可原。邓健来了文史馆小半年,就再清楚不过了。 那么王保在文史馆资历这样老,却故作不知,差遣陈凯之来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明知道怎么处理,却还如此,分明就是想给人穿小鞋啊。 当然,你王保怎么给人穿小鞋,这是你的事。却跑来给上官制造麻烦,这就令人讨厌了。明明自己可以处理的事情,却跑来麻烦我,这是什么,这不仅仅是懒惰和无能那么简单了,还有更深的东西藏在里面。 而这一对师兄弟,却决口没有控诉王保,足见他们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身为上官,最讨厌的就是下属弄出什么小动作,毕竟这心思和花样多了,不但会平添许多麻烦,遇到了事,想要让下头处理,谁知道他会不会藏着小心思呢?再有,这等人最容易惹来麻烦,将来若是制造了什么麻烦,自己也会有连带的责任。 陈学士自然也没有点破,但是心里对王保开始有点抵触了,他略微沉吟了一会,便接着对陈凯之道:“凯之,你是自待诏房来的,文史馆的事还不熟悉,往后跟着你师兄,好好的学学。” 陈凯之连忙谦和地作揖道:“下官知道了。” 邓健已经接了一沓文稿,那炭盆里的碳也已烧了起来,果然不见什么浓烟升腾起来,师兄二人这便告辞而出。 出了陈学士的公房,邓健见陈凯之奇怪地看着自己,便有些窘迫,忙笑了起来,道:“看我做什么,脸上生了花……” “师兄……”陈凯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而是一脸认真地凝望着邓健。 邓健却是压压手,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哎,你也看到了,不过就是溜须拍马,争取表现而已,这些,谁不会呢?师兄从前,的确是不屑于这样做的,总觉得做了官,立身要正,可再正直又如何呢?” 说着,邓健一张清隽的面容里透着不甘之色,随即接着道:“总是被人压着,不痛快啊,凯之,你之前对师兄说的话是对的,师兄也不能总拖你的后腿,其实……那王保会的,我邓健也会,不但我会,而且还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陈凯之吁了口气,其实呢,他还是喜欢以前那样耿直的邓健,可是官场险恶,邓健迟早要学会这些溜须拍马的事,因此陈凯之也没多想,只是朝邓健笑了笑道:“是啊,人总是会变的,只要越变越好就行。” “你就没变。”邓健凝望着陈凯之道:“和当初来京师的时候一样,可师兄却不得不变了,好啦,我得去待诏房走一趟,你回去好生的待着吧。” 陈凯之颔首点头,于是师兄二人便各自忙各的去了。 倒是陈凯之回去后,王保便将陈凯之叫了去,问道:“陈学士如何说?” 陈凯之不露声色道:“交给师兄处置了。” “你师兄……”王保的眼眸里闪过疑惑之色,却假装冷静,满是镇定地应道:“好,我知道了。” 陈凯之便不再多言,这种事情,王保也无法问自己,因此回复了王保,陈凯之便去忙自己的事。 第四百四十三章:休戚与共(3更求月票) 等到邓健回来,已是接近傍晚时分了,他进来了文史馆了,便走到了陈凯之的身边道:“事情办妥当了。” 陈凯之朝他点头,等他抬眸而起,却见那王保一脸狐疑地朝这里看来,他的目光里透着浓浓困惑之意,面色也是有些变了。 想来……他一定是有一些紧张吧,心里必定是在疑惑他们这师兄弟二人在搞什么名堂吧。 陈凯之故作没有看到王保投来的目光,而是压低了声音对朝邓健说道:“师兄,明日我叫人送一些银子给你。” “嗯?”邓健一怔,微微皱眉,可随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居然默默地接受了。 想要办事,就得有银子,这一点,邓健懂,所以有的人中饱私囊,不断地往上头塞银子,形成利益共同体。 而像邓健这样的清流官,是没有机会和人成为利益共同体的,那么……就必须有一笔活动的经费。 对于邓健的变化,陈凯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倒是和师兄一起下值走出翰林院后,却冷不防的看到那位张学候张忠站在外头。 张忠一见到陈凯之,便如一把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脸焦急之色地道:“陈学子,陈学子,快,快来。” 陈凯之只好示意师兄先走,自己则疾步到了张忠的面前,一脸困惑地问道:“学候因何事如此着急,发生了什么事?” 张忠看了陈凯之一眼,却没有半分学候应有的气度,而是心急火燎地道:“出事了,圣公……出事了。” 陈凯之很直接地在心里接口道:圣公出事,跟我有毛线的关系。 不过陈凯之自然不能如此说出口,面上还是显露出了几分焦灼之色,一脸担忧地看着张忠。 张忠深深看着陈凯之,很是难过地说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和你说了之后,你决不可透露任何人,否则……要仔细脑袋了,你需知道,这衍圣公府,亦有一支武卫的。” 他将陈凯之拉到了一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衍圣公府就在不久前,送来了快马加急的书信,传来的消息是,圣公大病,性命危在旦夕。” 陈凯之先是有些惊愕,后反应过来,便点点头,很惋惜地说道:“啊,真是遗憾,圣公还有几日的性命,要不要随礼?” “……”张忠顿时无言以对,一双眼眸古怪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这几日,是遭遇了不少人的过世,尼玛的,随礼的事记忆犹新啊,他甚至心里想,若是圣公死了,自己这个学子,不会又被人坑吧,这一次一定要打听清楚了。 张忠却是眯着眼,热切地看着陈凯之,徐徐跟他道来:“你还没明白?这圣公的病因,是因为体内燥热。” 体内燥热? 陈凯之顿时一呆,满是不可置信地问道:“圣公也吃五石散?” “是仙药!”张忠显然觉得陈凯之言辞有问题,病态的面上冷冷的,格外郑重地纠正道:“五石散是五石散,仙药是仙药,你万万不可混淆了,否则……” 否则圣公的名誉就毁了,可别瞎说呀。 陈凯之也不由对此谨慎起来,很是认真地点头道:“这么说来,还赶得及救治吗?” 张忠便皱着眉头道:“无论如何,你赶紧开一个药方,我亲自快马加急送去曲阜。” 陈凯之点头,衍圣公的命也是命,何况能治好衍圣公,也算是一桩功劳,而至于衍圣公是不是抽烟喝酒玩nv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时间紧迫,陈凯之连忙将张忠领回了文史馆,取了纸和笔,大致问了病情,便要下笔开出药方,可笔刚刚要落下,陈凯之却突然将笔收了起来。 “怎么,要火烧眉毛了,多一些时间,便多一些……” 陈凯之突然侧目看张忠,淡淡道:“我这药方,有千种变化,错了一点点,不但不可以救人,甚至还可能昂人丧命,所以……”陈凯之很认真地道:“所以,我看还是我亲自配药,叫人送去曲阜吧。” 张忠先是一呆,可随即就明白了陈凯之的意思了,这陈凯之是想留一手啊。 之前的药方已经泄露了,不过陈凯之显然需对症下药,所以知道一个药方没有用,可若是陈凯之再根据病情写出第二个药方,那么就不难被人推算出这些药的原理了。 张忠却是怒气冲冲地道:“若是耽误了圣公的性命,只怕你吃罪不起。” 陈凯之奇怪地看着他,有些不悦地说道:“张学侯,你的命是我救的吧?” “你……是什么意思?”张忠一怔,满是不解地问道。 陈凯之道:“以后张学候能保证,将来不会复发,需要我救张学侯的命?张学侯怎么不知恩图报,竟还要威胁我吗?” 张忠脸色一变,他顿时明白了陈凯之的意思了! 是啊,那五石散,自己怕是还要吃下去的,若是再发生上次的情况,陈凯之若是不出手,那就死定了,可以说,自己的命算是捏在陈凯之的手里呢。 只是…… 此时,陈凯之笑了笑道:“你啊,为何不明白,现在你我已经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了,所以关系这药的事,你得去曲阜帮我解释,就说这药方,千变万化,不知病情,根本没法轻易下药。药方有几百种呢,而且还是我陈家的祖传秘方,传男不传女,决不可外泄。外泄就是大不孝,上一次为了救你,才泄露了一个方子,这已是万死之罪了,张学候,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才是。” 这小子,这是讹上他了? 张忠心里想,可细细去思考,这哪里是讹上了他,分明是想敲诈衍圣公啊。 当然这些话,陈凯之没有说透,何况人家只是告诉他,人家只负责治病,但是绝不会透露出秘方,这是人家祖传的至宝,似乎就算只是肯拿出来,愿意救你性命,就已经是很厚道的了。 尤其是陈凯之那一句,现在大家是休戚与共,张忠瞬间便明白了,自己回到曲阜之后,就必须得向着陈凯之说话,否则大家一起玩完。 现在时间紧迫,他已没工夫和陈凯之耍嘴皮子了,便忙道:“就请陈学子赶紧配药吧。” “一个时辰之后,你在学宫门口等我,到时我将药给你。” 陈凯之是个谨慎的人。 张忠只得点点头,乖乖答应。 现在无论陈凯之说什么,他都得答应,不但是因为救人如救火,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小命,某种程度而言,也被陈凯之掐着呢。 陈凯之出了翰林院,直接骑上了白麒麟,很快的绝尘而去。 而张忠却不得不坐上了马车,可他哪里追得上陈凯之。他坐在马车上,心里却是有些震惊。 这天下人,无不对衍圣公敬仰万分,若是有机会能够给衍圣公救命,莫说玩这等花样,不痛哭流涕,感觉自己祖坟冒了青烟,祖宗积了德,就算是不敬了。 可这个……家伙…… 似乎对于圣公,全无敬意,到了这个时候,竟还如此冷静地谋划。 他……真是读书人出身吗?那四书五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而陈凯之,则是快速地配了药,为了防止药方被人破解,他还在里头加了一些无害的草药进去。 配好了药后,赶到了学宫门口,这张忠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 陈凯之不疾不徐地下了马,将药交给张忠,边道:“张学侯,救人如火,想必现在,你一定急着赶回曲阜去,在此,望你一路顺风。” 张忠看了陈凯之一眼,眼中却浮出了些许余虑,忍不住道:“这药,当真有效吧?” 虽然自己是被这人救了,可是张忠却有一点儿的心虚,这可是衍圣公啊,稍稍出了一丁点的差错,都是万劫不复的。 陈凯之便道:“我有九成把握。” 九成…… 张忠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只是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点点头:“那么,再会!” “慢走。”陈凯之朝他作揖。 张忠命人取了马来,此时,他不得不快马加急地赶回去了,能不能救命,就看手里的药了。 送走了这张忠,陈凯之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唯一还令他震撼的便是,这衍圣公,竟也吃五石散,陈凯之对于这五石散,是极为厌恶的,原以为只是在贵族间流行,可万万料不到,这万世师表牌坊之下的圣人之后,竟也和那些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的人没有什么分别。 陈凯之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倒是想起了吾才师叔在不久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一笑,口里喃喃道:“人哪,果然都是这么回事。” 随即,他入了学宫,一路上山,心里又不禁在想,若是衍圣公当真救活了,会如何呢? 这救人,总不能白救了吧。 上了山,他想起一事,又命了人预备好一万两银子,送去了邓健那里。 对于这个师兄,陈凯之是吝啬不起来的,他依旧还记得,当初自己初到京师时,和师兄一起生活的样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师兄曾对自己的好。 第四百四十四章:赐学候 衍圣公已病了五天。 五天的时间,足以摧毁这孱弱的身体。 五天的时间里衍圣公只是不停的喊着热,难受,还有乱扯着自己的衣物,这样的他跟丧失神志其实是没什么分别的。 众人都担心的要死,生怕衍圣公就这么的去了。 也亏得几个大夫随时候命,悉心的照料,一分一毫都不敢懈怠,这才勉强吊住了衍圣公的一口气,不然恐怕是一命呜呼了吧。 当飞马抵达曲阜时,整个衍圣公府俱都混乱起来。 药已送来,只不过送药的,却并非是张忠,张忠身子太差了,只好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却命快马先行一步,日夜不停的直抵曲阜。 衍圣公府诸公此时俱都是沉默,他们看着送来的这一包药,一个个拿捏不定主意,似乎有些不敢给衍圣公服用这药。 而几个大夫,对于这药,也没有多少的信心,也是持着沉默的态度。 倒是蔡夫人看着这药,她面色姣好,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生的颇为美艳,她乃衍圣公续弦的妻子,而今膝下不过是有个九岁的儿子罢了,此时最急的就莫过于蔡夫人了,一旦衍圣公过世,长公子便要继承家业,到了那时候,这公府中还有她和儿子的容身之地吗? 恐怕长公子直接会将她们母子赶出去,她心里很担忧,而今大夫们无计可施,她倒是当机立断:“立即煎药,给圣公喂服,事情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里?此事,我做主了。” 是的。 她做主了,若是靠着这些大夫,估计衍圣公是好不了,不如就用这药吧,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死马当活马医,总比眼睁睁的看着衍圣公去了,而自己跟儿子无家可归的好。 因此她紧握住双手,一双美目扫视了一脸面面相觑的众人一眼,强硬的开口。 “圣公现在不能在拖了,若是圣公出了什么事,我唯你们是问。” 大夫们便不敢怠慢了,只是对这药,还存着疑虑,从药来看,他们大致能分清几味药,这几味药并不是散热之药,怎么可以散热呢? 只是如今,他们似乎也是无计可施,于是只好命人煎药,整个寝殿里,世子、蔡夫人、还有衍圣公的幼子,以及七大公、诸大儒俱都来了,济济一堂,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看着病榻上的衍圣公。 众人俱都不敢呼吸,等有人将药喂下,那衍圣公似乎已经熟睡了。 文正公悄悄将蔡夫人拉到了一边,给她一个极有深意的眼神:“夫人,若是圣公有个好歹,要早做打算。” 蔡夫人却是蹙眉,嘴角隐隐的动了动,深深叹了一口气,才低声道:“少公子还小,如何准备?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圣公若是当真有个三长两短……” 说着她眼眶竟是不由自主的红了,声音也是略带哽咽,此刻那病榻前的世子则突的朝蔡夫人和文正公这边看来,蔡夫人顿时警惕起来,敛去泪花,抿了抿嘴,只和文正公交换了一个眼色。 良久,两剂药下去,衍圣公没有转醒的迹象,似乎这药也没什么效果。 这时不免有人质疑道:“一个学子,又非大夫,他的药,真的有用?我看,那急奏肯定有夸大之处……” 正说着,突的,榻上的衍圣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猛地张眸,一下子翻身坐起,不停的喊着:“热,冰水,冰水……” 他连叫几句,忙是有人给他取了冷茶来,他一饮而尽,猛地,他扫过榻前的诸人,面色变色阴沉起来,而其他人,则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衍圣公……奇迹般的醒了。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都是处于昏迷状态,只是偶尔发出声梦呓,现在众人见他醒了,顿时睁大眼眸看着他,衍圣公只是很奇怪的抬了抬眼眸,看着众人,此刻他有些虚弱,见众人震惊的看着自己,他不由轻轻扯了扯嘴角,无力的说道。 “预备好水,吾要洗浴……” 醒了…… 居然醒了! 所有人不禁目瞪口呆。 衍圣公竟是醒了。 在场之人,俱都松了口气,悬着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于是众人回过神来,忙是说道:“恭喜圣公,贺喜圣公,圣公大病初愈,可喜可贺。” ………… 张忠抵达曲阜的时候,比飞马迟了两天,即便如此,他还是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当他得知衍圣公身子已经好转,长长的松了口气。 回到了公府,很快,衍圣公便召见了他。 衍圣公的气色依旧不好,面色苍白如纸,不过行动已经自如,他伫立在大成殿的至圣先师像前,不发一言。 张忠小心翼翼的上前行了个礼:“圣公……” 衍圣公回眸,只轻描淡写的看了张忠一眼,随即又回过头去,看着那至圣先师的画像,随即徐徐的开口,像是在说梦话似的:“吾在昏迷时,仿佛看到在西方,有一金星升腾而起,似有暂代东方文昌星的迹象,你说,这是梦呢,还是上天给吾的警示。”他回过头,深深的看了张忠一眼,似乎想从张忠这里寻找答案。 张忠忙道:“学下对此并不精通,不过说到天文地理之术,倒是学下在洛阳,得知有一人,便是那位圣公要敕封的方先生,此人神鬼莫测,据说他的预测,无一不中,或许此人可以解开圣公的梦。” 衍圣公脸色缓和一些,眉头轻轻扬了扬,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他辞了学候?” “是。” 衍圣公叹口气,旋即沉吟道:“一个人不要眼前的赐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真的淡泊名利,另一种,便是他心里所要的东西更多,不是学候能够给予的。” 已经有二十万两银子送进了衍圣公府,而这贰拾万两银子的事,即便是张忠,衍圣公也没有说。 对于衍圣公而言,反正银子已经入库,至于那方先生到底要不要这个学候,都无所谓。 不过张忠说起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让衍圣公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 只是他现在并没有兴趣去管那个姓方的人,现在他毕竟关心的是自己的身体,因此他不由想到这次救自己的人,竟是主动夸赞起来:“陈凯之的药,果然很了不起啊。” 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不由皱着眉头,困惑的问张忠。 “可是为何,只有药,而没有药方?” 张忠抬眸看了衍圣公一眼,他心里清楚,若是惹的衍圣公震怒,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即便杀了陈凯之又如何,此人是绝顶聪明之人,是绝不可能交出药方的,于是他道:“这是他祖传之法,而且下药的手段颇为复杂,并非是一两个方子的事。” “他想亲借此机会,要挟吾吗?”衍圣公目光严厉。 “不,他绝不敢的。”张忠忙是为陈凯之解释:“圣公多虑了,他得知圣公危在旦夕,比学下还要急,匆匆的配了药,忙是请学下派人送来,若不是他,圣公……” 衍圣公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是啊,吾这条命是他救下的,而且……”他似乎若有所思:“以后只怕还要劳烦他,你来说说看,吾该如何感谢他?” 张忠道:“圣公病重的实情……” 衍圣公轻描淡写的道:“此事,已经禁言了,知道的人,不会传出去,陈凯之也是个谨言慎行之人吧。” “圣公放心,他是绝不会说的。” “这就好。”衍圣公点点头。 张忠道:“既然如此,不是这学候还有空缺吗,不如找一个理由,将这学候赐他,既算是酬谢,也让他知道圣公的仁德?” 衍圣公似有所动:“用什么理由为好?” 张忠沉默了片刻:“学下在洛阳时,听说这陈凯之品学兼优、才德兼备,犹如白璧无瑕的君子,不如……” “这个理由,是否太牵强了?”衍圣公凝视他。 张忠道:“厚德载物,他虽年轻,却当得起学下的评断。” “好吧。”衍圣公脸色缓和了许多:“随吾去杏林吧。” 说着,他已快步而出,而张忠亦步亦趋地随着衍圣公到了杏林。 杏林这里,诸公们早已跪坐着等候多时,一见到衍圣公出来,纷纷打起精神,向衍圣公行礼。 衍圣公几乎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道:“传吾的学旨,金陵陈凯之,初为学子,教化四方,是大德之人,即令赐其学候,施令以告四方!诸公……”他扫过诸公的脸:“有何异议?” 这七大公默然无言,纷纷点头。 “就依此行事吧,吾倦了,尔等退下!”衍圣公打了个哈欠,却又觉得这样不够庄重,便撇过了脸去,他微微皱眉,显得很不耐烦。 “恭送圣公!” ……………………………………………… 第五章争取十二点前发,正在努力,大家别急,马上中秋,大家中秋快乐,可是……老虎没有月票,连分类榜都没进。在此求一下票,谢谢大家。 第四百四十五章:暴击(5更求月票) 在这温暖如春的文史馆里,陈凯之自送走了那张忠,心里还惦念着曲阜的事,也不知自己的药有没有起效。 他闲来无事,便默写着书,要为自己的图书馆添砖加瓦,而那王保,因为和陈凯之的座位相距不远,他见陈凯之又在修杂书,似乎也没有制止,反而鼓励着道:“凯之修书,真是令人佩服啊,老夫啊,其实一直也想修一部书,奈何肚子里的墨水不够,哈哈,你忙你的。” 只是……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一个案牍,那案牍上空无一人,这令王保有些忧心起来,他原以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是陈凯之,谁料竟是那个邓健。 这邓健近来竟和翰林们打成了一片,似乎还和陈学士的关系越来越近了,就在前日下值的时候,遇到了陈学士,陈学士居然笑吟吟的和邓健打了个招呼。 虽然只是一个招呼,而且陈学士只是信口说了一句:“邓健,今日下值这样早。” 当时走在邓健后头的王保就听了个真切,听了这话,他的心便凉了半截。 其实这本是一句最平常的话,按理,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真正的可怕之处却在于,陈学士对邓修撰的称呼,陈学士居然直呼邓健其名,这说明什么?说明二者之间的关系很熟啊。 若是关系不熟,至多也就叫一句邓修撰,甚至作为上官,至多记得你姓什么,甚至你现居何职,却也叫不出来。 现在,这邓健又不见踪影了,当然,邓健是修撰,自己也是修撰,这文史馆是王保代管,可他也管不得邓健,可一想到这个,他的心里便忍不住的有些难受。 王保背着手,在邓健的空座上绕了一圈,方才道:“陈修撰,这邓修撰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陈凯之朝他笑着道。 还能去哪?不是帮着陈学士去整理一些公文,要嘛就是陪着陈学士喝茶去了,师兄最近蹦跳得很厉害,和陈学士关系很好,尤其是陈学士知道刘侍读学士还是邓健的未来老丈人,那就更不必提了,关系更是拉近了一些。 王保便虎着脸,更是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威胁扑面而来。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邓健,很不简单。而且他也听到一些传闻,邓健似乎就要和刘学士的女儿成婚了,还有前几日,据说邓健请了文史馆的一些翰林官还有书吏吃饭,邓健倒是请了他,他当然不会去,结果第二日才知道文史馆的人都去了,还吃到了半夜,通宵达旦,连书吏们都赏了光。 王保越往深里想,越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他想了想,便眯着眼,突的站在了陈凯之的身边,笑吟吟地道:“陈修撰,这邓修撰最近似乎出手很是阔绰,你说他……哪儿来的银子呢?” “什么?”陈凯之呆了一下,怔怔地抬眸看着王保。 王保便笑呵呵地继续道:“你看,这邓健的家境似乎并不好,他的银子哪里来的?最近文史馆遗失了不少古籍,这些古籍,在市面上,可是高价收购的,事有反常即为妖啊,哈哈,当然,老夫胡说的,胡说的。” 陈凯之却不相信他是胡说的,这等话传出去,还了得?他越想越怒,便立即道:“王修撰既然知道是胡说的,那就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想来王修撰是懂得的吧。” 王保面色一僵,想要发怒,却发现似乎是自己失言了,便笑呵呵地道:“你们师兄弟,到底同心同力,其实……”他压低了声音,才接着道:“此次出了空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夫……老夫老了,其实也没几年就要致士了,也该回家颐养天年了啊,这文史馆,老夫还真没多大兴趣,一直都希望举荐陈修撰升任侍读的,不过看来这邓修撰,似乎要捷足先登了。凯之啊,这朝廷的官职,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这一次你错过了机会,下一次…” 说着,他摇摇头,很为陈凯之惋惜的样子。 陈凯之心里想笑,你倒是想来玩挑拨离间了,难道你不知,我陈凯之是挑拨离间的祖宗? 陈凯之左右看了看,才道:“我可不敢有什么指望,这一次,十之八九就是我师兄的了,谁也抢不去。” 他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是让王保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难道有内情不成? 王保的心里不免紧张起来,随即他便道:“怎么可能?吴学士上一次喊老夫去,可没这样说,何况这是吏部的事……” 吴学士喊了你去商议文史馆的事? 陈凯之心里又笑了,他怎么看不出王保又是想玩哪出,这显然是拉虎皮扯大旗啊,这是虚虚实实。 陈凯之便故意皱眉道:“是吗?可为何吴学士不是这样说的?而且吏部也已经说好了。” “什么……”吴学士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学士乃是翰林大学士,主掌握着整个翰林院,他若是要推荐谁,吏部那儿,几乎没有反对的道理。 吴学士和他王保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他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之所以这样说,其实只是想试探一下陈凯之罢了。 谁料陈凯之竟真大道出了真相。 吴学士……内定了。 此时,只见陈凯之淡淡道:“王修撰还不明白吗?侍读学士刘梦远,乃是邓修撰的岳父,虽然还未真正婚娶,可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吴学士多多少少,也得看看刘学士的面子,对不对?这还是其次……” 顿了一下,陈凯之压低声音,又道:“为了这件事,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你想想看,为何邓修撰要请文史馆的官吏们一起吃酒?对下属尚且如此,对上官呢?” 陈凯之讥讽地看着王保,而王保如遭雷击。 这就没错了。 难怪这个邓健最近这么活蹦乱跳,也难怪连陈学士对邓健突的变得如此亲昵,还居然直接唤他真名,肯定是陈学士也听到了风声,或者是真的打点好了,要知道,邓健甚至对下属都打点了,舍得拿出银子来请他们吃喝,那么陈学士又送了什么?再往上就是翰林大学士,这又送了什么?甚至是吏部……吏部那些人,怕也打点了吧。 想到这些,王保身躯一震,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感觉自己心口闷得慌。 难怪了,这就难怪了,天啊,自己足足等了七年,七年啊,七年就这么一个机会,好不容易熬到了何侍学奔丧丁忧,结果……竟让一个毛头小子捷足先登了。 自何侍学丁忧,他几乎每日都在算计,算计着每一个可能影响到自己的人,用心的推测他们的态度,可是最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邓健…… 他的脸色越加发白起来,而陈凯之却像是看热闹一般地看着他。 这更让王保不禁有种悲痛欲死的感觉,不由的想,陈凯之这家伙之所以说漏了嘴,一定是想看老夫的笑话吧,这对师兄弟,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他心里越加的难受起来,忍不住的道:“翰林院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老夫深信诸学士们高风亮节,绝不会……绝不会……” 后头的话,他竟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不可信。 他并不是白纸一样的新人,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就看清楚了东西,没见几个人是真干净的,这些话,甚至连他自己都骗不了。 此时,陈凯之叹口气道:“不过方才王修撰教训的是,不过呢,我还等得起的,我比我师兄年轻,等个十年八年,也没什么妨碍的,所以请王修撰不要为我担忧了。” 这简直是……暴击! 王保感觉心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差点眼前一黑,他本来是想分化离间这对师兄弟,甚至希望陈凯之嫉恨邓健,在邓健的背后拖后腿才好。 似他这样的老油条,世界观本就黑暗得很,总觉得即便是兄弟,为了利益,也会反目,更何况只是师兄弟。所以才这么随口一说,虽然不指望有什么效果,可就当是试探一下,说不定有那么点作用呢?可谁料,不但没能分化这对师兄弟,陈凯之的这番话,直令他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你陈凯之等得起,可以再等个十年八年,可若是邓健当真成了侍读,他王保等得起十年八年吗?只怕他没这个命等得了啊。 王保心里一阵悲怆,就在这时候,邓健却是走了进来,他显得很愉快的样子,显然又和陈学士谈笑风生去了。 王保侧目一看他,顿时眼里恨不得流血,难怪这家伙气定神闲,原来…… 邓健见王保怪异的目光,却也不理会,直接坐到了陈凯之的身边,等王保回了自己的座位,他才低声对陈凯之道:“这王修撰今日脑壳坏了?怎么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陈凯之心里想笑,却是努力崩住,亦是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和他说,师兄上下打点,已经疏通了所有的关系!” ………… 今天终于更完5章了,继续老虎辛勤劳动的日子,明天中秋节了,就算没空回家的朋友,也记得给家人打个电话,也别忘了给自己买个月饼吃,那有团圆的味道! 第四百四十六章:鱼死网破(1更求月票) 陈凯之这话真可谓是语出惊人。 “嗯?”邓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虽是令人不免有些惊愕,可邓健很快就想到一件事,这个师弟做事情,从不会贸然而为之。 而陈凯之则是神秘地勾唇笑了笑,而后示意邓健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直到下值的时候,邓健默契地起身先行走了,只是这邓健的一举一动,却都看在了王保的眼里。 此时的王保,更像是一个处在深宫幽怨的怨妇,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师兄弟二人。 要知道,有些人,心里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种子便不免要开始生根发芽。 这个时候,一股莫名的焦虑感,便弥漫了王保的全身,王保的心里开始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也随之出了文史馆,竟恰好看到了陈学士也刚好下值。 陈学士也看到了王保,毕竟乃是学士,历来是端着架子的。 一般情况,凡是遇到的翰林官,大多是翰林官们殷勤的给他见礼,所以当他看到了王保,自然也只是面带着从容的微笑,原以为这时候,王保定会像是从前一般给他行礼,招呼一下,而他自会如平常一般,笑吟吟的寒暄几句,以示自己的亲切。 谁料这王保不知发什么疯,竟是若有所思,又惆怅的样子,他看着陈学士的眼神,怪怪的,怎么说呢,有些不太客气。 这不免令陈学士怫然不悦。 王保这才意识到什么,朝着陈学士拱了拱手。 可也只一拱手,便转身去了。 不只是因为他此刻心乱如麻,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思考,这翰林院上下的学士,多半也已经内定了邓健,自己熬了这么多年,这些人竟一点面子都不顾,这资历,白熬了? 平时自己对这些人,无不殷勤,谁料他们竟和邓健沆瀣一气,呵……往年的冰敬、碳敬,自己可半分都没有少啊。 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于是王保的心里便开始觉得,翰林院这些学士,是没有必要讨好了。 你们不是和邓健合起伙来欺老夫吗?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夫的手段,真以为老夫这些年是白熬的? 他心里冷笑,自然也就再懒得去捧陈学士的臭脚了,只摆着一张脸给陈学士看。 其实似他这样的人,邓健这几日行为反常,假若是陈凯之简单地给他解释,说是自己的师兄抽风了,王保定然是不肯去信的,他在翰林院熬了这么多年,城府极深,反而是陈凯之方才给他的解释,使他深信不疑,诚如一个复杂的人,看这世界总是复杂,一个简单的人,看这世界总是简单一般。 他心里满是怨愤,抬步便走。 哼,走着瞧! 陈学士不禁一呆,万万料不到王保竟这样的态度,他的眉头不禁锁起来,若有所思。 等他抬眸的时候,正好看到远处的几个书吏,也不知这几个书吏看出了点什么,陈学士心里倒是有些怒色了。 他最忌讳的,是王保挑衅自己的权威,身为下属,摆脸色给谁看?若是被人瞧了去,这翰林院只是一个小圈子,几日功夫就沸沸扬扬的,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自己已经把控不住局面了呢? 他如此一想,心思便深沉起来,假装不曾发生,只是此事,却已铭记在了自己的心底。 到了次日,陈凯之来得早,一进文史馆,便看到了脸色极不好看的王保,这王保似乎昨夜不曾睡好一般。 陈凯之刚刚落座,便见师兄也来了。 邓健和翰林们寒暄了几句,王保今日没有插话,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自然而然,其他人也就不敢招惹他了。 这文史馆里的翰林官们,总觉得今日的王保有些生人勿近,不似从前那般和蔼了。 等过了一会儿,突的有书吏来道:“王修撰、邓修撰、陈修撰,吴学士请你们去。” 吴学士? 这吴学士可是翰林大学士,是翰林院的掌舵人啊。 这个节骨眼,叫三人去做什么? 三人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上忙的事情,匆匆赶到了吴学士的公房。 吴大学士已经高坐于此了,不只如此,坐在一侧的,竟还有陈学士。 吴学士的脸色极差,他阴沉着脸,而陈学士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显得有些不安,可更多的却是愤怒。 三人还未见礼,吴学士突的拍案而起道:“这是谁在造谣生非?是谁?” 他突的一喝,让人颇有一些胆寒。 陈学士也啪的一下,重重的将茶盏顿在案牍上,冷冷地道:“今日当着你们的面,都将事情讲清楚,王保,老夫只问你,都察院御史刘新阳的弹劾奏疏,和你有关吧?” 弹劾奏疏? 陈凯之和邓健面面相觑。 王保则是忙道:“下官冤枉,此事和下官能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呵……”陈学士已是豁然而起,冷冷地看着王保继续道:“若是没有关系,今日姚公何以会将翰林院的诸学士们喊去训话?没有关系,何以在那弹劾的奏疏里,刘御史弹劾了邓健私售古籍,得了钱财,给了吴学士,给了老夫,还有翰林院其他诸学士好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文史馆群龙无首的时候,弹劾邓修撰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陈凯之和邓健恍然大悟。 卧槽…… 王保这家伙,这是打算来个鱼死网破啊,居然将这‘黑幕’都揭了出来。 够狠! 自然,王保是抵死不认的:“大人明鉴,确实和下官一点关系都没有,想来是都察院捕风捉影,听到了什么消息吧。” “消息……”陈学士尽显嘲弄地冷笑。 自己可没有收过邓健一两银子,不只是自己,吴学士也会收受邓健的贿赂? 可这弹劾的奏疏,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甚至还说,翰林院已经内定了邓健成为侍读的事! 这真是冤枉啊,简直是千古奇冤,原本何侍学在丁忧之前,可是推荐了王保的,便连吴学士也觉得,你王保还算稳重,何况资历在文史馆中也是别人不可比拟的,谁知道竟遭了这样的冤枉。 现在弹劾的奏疏已经呈送了上去,朝廷已经下旨彻查,翰林清流之地,爆出买官卖官的舞弊,怎么可能不侧目呢? 一大清早的,几个学士就被叫去了内阁,姚公是一阵痛骂,这几个学士,真是遭了无妄之灾,而更可怕的是,一旦遭人弹劾,朝野内外顿时开始流言四起了。 要知道,这翰林乃是清流官,这一封奏疏,几乎是要了几个学士的老命啊。 吴学士自然震怒,回来之后,立即召集了几个学士商议。 他们是什么人,一个个早就是人精了,当初就是从编修、修撰、侍读、侍学、侍讲一步步爬起来的,最后想到了文史馆的何侍讲丁忧,突的在这个时候爆出这等事,肯定和文史馆的三个修撰有关。 他们这是为了求官,真是什么事都敢做。 王保今日则是显得格外的冷静,事实上,这事情还真就是他爆出去的,他心知这一次若是不抓住机会,自此之后便再没有机会了,他自然也清楚,此事颇有风险,可想到自己的绝望,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来个铤而走险。 反正你们已经内定了,那就拼一拼吧! 这封奏疏一递上去,你们这些人,统统就都讲不清楚了,到时,这邓健还有可能和自己争吗? 只怕这个时候,诸学士巴不得举荐自己呢,这得避嫌啊。 他心里冷笑,面上则是不露声色,口里道:“下官确实不知此事,还请明鉴。” 只要咬死了不认,接下来该焦头烂额的,便是你们了。 都察院就要开始彻查了,似乎每一个人的心头,都不禁的开始为之担心起来。陈凯之甚至想,这学士们难道个个都干净?即便他们和师兄没有什么事,可一旦查起来,天知道最后会查出什么来。 此时见吴学士和陈学士怒气冲冲的样子,陈凯之想了想,便徐徐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诸位大人,都察院要来彻查,何惧之有?吴学士、陈学士息怒,想来,最终自然会还诸学士清白的。至于下官的师兄,下官绝不相信自己的师兄会买官。而诸位学士人品高洁,也自然不可能卖官鬻爵了。” 他说的话,可谓说得四平八稳。 吴学士和陈学士余怒未消,不过似乎也觉得这陈凯之还算稳重,这个时候勃然大怒,似乎也没有必要,眼下重要的是,得想着如何应付都察御史才是正理。 倒是邓健,脸色冷峻,振振有词地道:“诸学士和下官都是清清白白的,无论外人如何非议,下官也绝不会让造谣滋事的人得逞。” 他这算是表态,到时真要查起来,他是绝不会攀咬上官的。 只有王保,却是冷着脸,当他看到吴学士和陈学士看自己可怕的眼神,他也自知自己透出去的消息,迟早瞒不住,可既然现在已经将事情做下了,眼下也只能鱼死网破了。 ………… 各位,中秋节快乐,祝大家都幸福美满!8) 第四百四十七章:破釜沉舟(2更求月票) 吴学士和陈学士终于还是心平气和下来,两人的面色渐渐的缓和一些。 接下来,显然是心有担忧的,他们自然心知肚明这是谁下的手,只是在这风口浪尖上,却不便继续发作,也只好作罢。 “你们……下去吧。”吴学士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显得心烦意糟。 陈凯之等人便都行了礼,走出了公房。 邓健一出来,便想对陈凯之说点什么,陈凯之却故意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王保,邓健余光也是瞥到了王保,因此他很快便了然了陈凯之的意思,朝陈凯之点点头,会意一笑。 二人默契的没有说话,回到文史馆后,见那王保还未回来,邓健却是有些担忧起来,再也忍不住的小声跟陈凯之嘀咕起来:“看来这事情要闹大了,那王保显然是想和我们师兄弟拼命啊。” 陈凯之亦是深以为然,这确实是拼命的节奏。 陈凯之虽是讨厌王保,可也忍不住承认一件事,这王保倒有一股狠劲,拼的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啊。 陈凯之只是默默地看着邓健,见邓健脸上尽显担忧之色,便想开口安抚他几句。 只是陈凯之还没说话,邓健很快又惆怅着道:“御史一旦来彻查,事情就只怕更不好办了,这都察院可不是好玩的,我看……” 后头的话,邓健没有继续说下去,可陈凯之也很清楚这里头的名堂。 一般情况,谁弹劾谁彻查,也就是说,那个弹劾翰林院的御史十之八九就是这一次的都察御史,既然王保放出了消息,这个御史第二日便上书,可见这二人之间关系匪浅,此人既然和王保是熟人,那么肯定是想要查出点什么的。 自然……王保这一次的风险极大,因为他如此所为,算是彻底的和翰林院的学士们撕破面皮了,假若不将这翰林院里的人都拉下马来,只怕这翰林院也无他的容身之地了。 可细细一想,却也未必,陈凯之隐隐的觉得,王保一定还有后着。 王保的年岁不小了,为了争取这个文史馆的侍读,已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其实就算陈凯之昨日不忽悠他,多半这家伙,一旦觉得自己机会减少,也会采取这种拼命的架势。 官场之上,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错过了这个机会,王保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还能继续等几年? 可若是成为了侍读就不一样了,一旦成为了侍读,这侍读就成了跳板,极有可能让他在这余生一飞冲天。 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放在了仕途,又有什么分别?在这个官本位的世界,钱财反而只是其次的,这师兄弟二人挡了王保的仕途,人家可是敢杀人的。 王保这是打算破釜沉舟,要跟他们拼命了,陈凯之再一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切还得小心为好,不然…… 陈凯之细细想了这些,心里虽然觉得王保为了仕途做事卑鄙,有些觉得恶心,但他却没露出任何情绪,而是一脸平静地告诉邓健应急办法:“到时都察院的人来,师兄只需一口咬死了便好,其他的都无所谓。” 邓健也想到了这一层,闻言看了陈凯之一眼,便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依旧很是担忧的样子。 这王保若是真的什么都不顾了,那他们的麻烦就大了,因此邓健神色显然有些难看了。 邓健便不由的带着几分郁郁道“话是这么说,可是……” 还不等邓健说完这话,陈凯之便道:“师兄,稍安勿躁,即便王保发起狠来,我们也是有办法对付他的。你着急什么,在这官场上,本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陈凯之一面说着,一面气定神闲地吃着茶,完全是一副悠然惬意的姿态。 邓健见陈凯之云淡风轻的样子,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倒受到了几分感染,自己的情绪也跟着安稳了不少,因此他朝陈凯之重重点了点头。 “师兄明白。” 果然过不了多久,便有人下了帖子来,请陈凯之等人去都察院‘喝茶’。 这帖子只是一张白纸,说是喝茶,实际上却是问话,被查的人多是官员,所以也还算客气,倒不至于明火执仗的来捉人。 得了帖子,师兄弟二人便起来准备前去,那王保似乎也被请去,都察院和翰林院不过是一墙之隔,所以只需步行便可抵达。 随即,他们便到了一处公房,这里分明比翰林院要肃然许多,都是红瓦白墙的建筑,很是平常,却隐隐藏着一股肃杀之气。 陈凯之等人到的时候,便见吴学士和陈学士已来了。 他们乃是高官,受到的待遇不同,不但坐在了上首地位置,而且还为他们准备好了茶水,甚至在案牍上,还摆着几盘果脯。 至于陈凯之、邓健三人的待遇可就显然的不同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乖乖的站着。 御史都是穿红衣的,在大陈,历来有红衣御史的称呼,许多人甚至讥讽御史的官衣乃是用血染出来的,而坐在这里低头看着卷宗的御史,便是那位弹劾上书的御史章宗。 此时,章宗客气地和吴学士、陈学士行了个礼:“二位大人,如今人都已到了,可以开始了吗?” 吴学士显得怒气冲冲,其实他倒不担心,一个御史的弹劾就能扳倒得了他吗?他好歹也是翰林大学士,位列九卿!只是想到自己堂堂翰林大学士,却被请来这里接受盘查,顿感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因此他咬了咬嘴,脸色有点僵硬,捋着须道:“一切凭章御史做主。” “下官哪里敢。”章宗客客气气地道。 他虽然自称不敢,不过等他转过头,看向陈凯之和邓健二人的时候,脸色却是带着腾腾杀气,这都察院沿袭的乃是汉时的廷尉,汉朝的时候,这廷尉可出了不少的酷吏,多少人因此罢官砍头,而今固然已温和了许多,可即便如此,章宗这样的人对付起犯官来,也足以让人心寒。 他眉色微微一挑,冷冷淡淡地道:“本官接了检举,说是翰林院内部有人买官卖官……” 他刚说了半句,陈凯之就突然惊讶地问道:“不知大人接了谁的检举?” “……” 一般这个情况,接受督察的官员,大多的反应该是战战兢兢的,可似陈凯之这种贸然顶撞的,却是少之又少。 可只有陈凯之才清楚自己,他来这里,就是抱着撕逼的心思来的。 凡事都有轻重,也都有应对的方法。 倘若这是一个单纯的审查,陈凯之倒是不会做这样失礼的事。 可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情况是,这御史本就是和人合谋的,人家的目的就是冲着要弄死自己师兄来的,既然是要命的架势,这个时候,自己还有什么客气的? 自然是不能太好说话了,不然都以为他们是好欺负的。 你王保破釜沉舟,我陈凯之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只见章宗顿时露出不悦之色,他冷冷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眉色挑得高高的,厉声道:“本官还没有问你话。” 陈凯之知道此时已经不能退让了,因此他直挺着背粱,态度也是很强硬。 “下官并没有犯罪,大人既要彻查此事,那就必须得将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如此才可以使人心服口服。下官并非是御史,却也知道,想要事情水落石出,总需要有足够的证据,就如大人所说的检举,若是大人只轻描淡写一句有人检举,这算什么?这样说来,下官是不是可以说,也有人检举这都察院藏污纳垢,莫非都察院的诸公就要治罪吗?” “下官等人来此,是为了自证清白,既然牵涉到了下官等人的官声,那么就非得谨慎不可,时间、地点、人物,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下官请教章御史,这检举之人是谁?如何检举,有什么证据?” 陈凯之字字句句说得铿锵有力,章宗的脸色越发铁青,双眸竟是拧在了一起,看着陈凯之的目光变得越发的冷,犹如冰霜一般的,仿若一下就可以将人给冻住。 本来这下马威,该是都察院御史们的拿手好戏,可谁料到这个陈凯之如此借题发挥,自己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说了十句了。 当官的都需要面子,这让章宗觉得颜面无存,他气得猛地拍案,“砰”的一声案几都颤动了,可见他的力气何其的大。 “住口,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来人!” 一声令下,门外早有穿着红衣的捕吏,一个个带着肃杀之气,预备要冲进来。 为了制衡百官,所以都察院的权责不小,其中就有五品以下官员可以随意拘押、扣留的权力。 陈凯之见章宗恼怒,也不慌,而是面无表情的说道。 “大人要动手,悉听尊便,下官斗胆想问,这检举之人,乃是王保王修撰吧,若不是王修撰,其他人的检举,也不至于劳动都察院的大驾。” 章宗怒目而视,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第四百四十八章:杀人不见血 很显然,陈凯之这是直接摊牌了! 本来直接摊牌,乃是大忌。 因为许多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可都只是放在台面底下,而一旦贸然拿出来,这就摆明着大家都得死磕了。 而陈凯之如此一闹,这已不再是一场审问这么简单,双方谁也别想有退路! 此时,只听陈凯之继续道:“而据下官所知,王修撰和大人相交莫逆,这……可是有的吗?” “你说什么?” 一下子,整个公房里骤然的剑拔弩张起来。 这哪里是审查,这是相互控诉啊。 这边说你们买官卖官,而另一边,则说王保勾结御史,想要栽赃陷害。 角落里,那负责记录的书吏禁不住手一抖,显然也有点给吓住了。 进了都察院还这么嚣张的,尤其还只是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这可是头一遭啊。 这个书吏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如实将这句话也记下来。 谁料这时,陈凯之却突然侧目,朝这书吏道:“今日在这里的所有谈话,都要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你是书吏,自然清楚,若是遗漏,会是什么下场?这可是大案,少了一个字,也足以掉了你的脑袋!” 书吏心里猛地一挑,手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有一种错觉,倒仿佛这位陈修撰才是都察御史似的。 章宗的眼里,已掠过了杀机了。 话都说得这么白了,方才按部就班的手段,显然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与王保互换了一个眼色,双方似乎迅速的有了默契。 此时,章宗当然可以直接下令将陈凯之拿下。 只是他也明白,若是如此,这个案子就太虎头蛇尾,做得太不漂亮了,到时候将案卷送去大理寺,大理寺那儿肯定会发现里头的错漏百出之处,何况两位翰林的学士还在场呢,拿下了陈凯之,他们会怎么说? 于是他竟笑了起来,又飞快的给了王保一个眼色。 王保会意,这时道:“不错,便是我弹劾的,陈凯之,你的师兄偷窃古籍,这可是有的吗?” 邓健连忙正色道:“没有!” “没有?”王保冷笑道:“若是没有,近日你突然出手如此的阔绰,这银子是哪里来的?” 不等邓健回答,陈凯之便接口道:“我的。” 书吏伏案,飞快地记录。 王保不肯给对方思考的机会,继续问:“你的?你为何给他这么多银子?” 陈凯之淡淡道:“他是我师兄,我想给我师兄银子花,天经地义,没有理由。我在七日之前,叫人给他送去了一万两,今天若是回去,我再送三万,因为我高兴,王修撰有师兄吗?” 王保不禁呆了一下。 陈凯之则是冷笑着继续道:“王修撰若是有师兄,一定是这位章御史吧,否则何至于人家为你出头,竟是为了王修撰,弹劾整个翰林院!” 这就纯属是借题发挥了。 那书吏觉得自己要疯了,好端端的审问,怎么到了这儿,却好像是吵架一般。 他不禁六神无主起来,忙看向章宗,想看看章御史的意思,却见章御史只是冷着脸,不发一言,似乎胸有成竹,早有杀手锏,预备着对付陈凯之等人。 所以这书吏没有犹豫,又继续记录,只是在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却是不经意的掠过了坐在首位上的两个学士,这两位学士各自冷着脸看着王保,现在王保既已撕下了最后的伪装,显然已经不在乎吴学士和陈学士的看法了。 其实王保和陈凯之是一样的心思。 陈凯之既然认定了王保和章宗沆瀣一气,索性就拼了。 而王保既认为邓健已和学士们内定了什么事,那么索性就将这锅砸了,来个鱼死网破! 只是问到了这里,似乎因这银子的出入,陷入了僵局。 王保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丧气,既然他决心一告到底,那比如不是贸然而为,肯定是有自己的底气的。 王保冷冷道:“这就是你们的借口?” 陈凯之摇摇头,带着几许嘲弄地道:“是不是借口,一查就知道了,我的银子都在库房,出库入库都有账,大人莫非想要看账本?” 王保笑了笑道:“那么邓健勾搭良家妇女的事如何说?”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是令邓健和陈凯之都呆了一下。 因为在此之前,那本弹劾奏疏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罪状,可现在,这王保突然冒出了这事关道德的事,说的估计就是刘氏和邓健的事,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这是打闷棍啊。 本来这件事,其实是极清楚的,根本就没有争议。 不过现在突然抛出……事情就不简单了。 一方面,可能这和王养信有关系,王家就在王保的背后。 而另一方面,这王保的居心叵测,在这买官卖官的事真正开始审查之前,却是突然……直指邓健的道德问题。 脑海里转过这许多的思绪,陈凯之的心里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瞬间的明白了,王保知道现有的证据,根本无法定罪,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方法。 即便是在上一世,一个人若只是有犯罪的嫌疑,或许不会引人关注,可若是有人揭露出此人私德有什么问题,譬如始乱终弃,譬如和自己的嫂有什么暧昧不清的关系,那么就算此人只是有犯罪的嫌疑,可在无数人的心里,便已将此人当做十恶不赦的凶徒了。 这里头最凶险的地方就在于,一个人私德有问题,所以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那么此人一定买官了,一定贪赃枉法。 从私德上动手,是最卑鄙,也是最见效的手段,因为这种脏水泼出去,随之而来的,便是道德的审判,偏巧,在这个时代,德是至关重要的东西,缺了,就可以让一个人永不翻身了。 邓健也不傻,顿时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禁厉声道:“什么勾搭良家妇女,你胡说什么?” 王保镇定自若地道:“你还想抵赖?我只问你,你自去岁开始,就与王养信的发妻暧昧不清,与她私通,以至王家休了这刘氏,此事,你难道还要抵赖吗?” 邓健却是给气得发抖。 自己明明是今年才认得刘氏的,是在刘氏被休了之后,现在这王保居然颠倒黑白,却说是刘氏在此之前就已和他有关了。 他冷笑道:“胡说八道!” 陈凯之这时,心里也不禁冷峻起来。 他很清楚,现在突然抛出来的这个东西,是足以毁掉自己的师兄的。不但道德上会遭受批判,而且随之而来的,则是墙倒众人推,到时买官的人会有他,贪赃枉法也会有他,甚至到时栽一个欺君罔上,或是图谋不轨,天下人都只会为之叫好,不但没有人会为他说话,只会无数人为之欢呼。 陈凯之突然一改方才的据理力争,反而安静下来,他在等,等着看这王保最后会使出什么手段。 两个学士本是安静地坐在这里听着,此时也是愕然。 他们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妙起来。 若说单纯的一个控诉,可能扳不倒两个学士,可若是一个极有争议的翰林官,甚至是私德败坏,最后他的罪状全部坐实,那么……就极为可能牵扯上他们了,一旦满城风雨,即便是学士,也是难以脱身。 “你还想抵赖?”王保笑了笑,显得气定神闲:“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说着,他道:“请王校尉!” 王校尉…… 正说着,却有一个武官踱步进来,陈凯之回眸一看,竟是王养信。 这个家伙,想来在内阁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可万万想不到,王家竟有如此的能量,给他在军中安排了一个官职。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一个校尉,不过从他身上的戎装来看,理应这个校尉并不属于禁卫,也不是京营,倒像是类似于府兵的组织……五成兵马司…… 想到这里,陈凯之顿时心里有数了。 五成兵马司只相当于准军事的机构,相当于是民团,主要负责的,是治安和灭火。 王家当然不敢冒巨大的风险,将一个武举人安排到禁卫和京营中去。而五成兵马司却不同,安排在这里,相较起来低调一些,不太会引起上头的关注,等他在这里混一些资历,再避过了风头,想来他的父亲王甫恩仗着这兵部右侍郎的官位,还可将他运作到禁卫或者京营中去,到时就算是正式的武官了。 虽然前途远远及不上进士和内阁的书吏,却也足以安身立命。 陈凯之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讽刺的笑容,王家还真是够折腾的啊,为了自己的儿子,那王甫恩还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陈凯之依旧不露声色,而走进来的王养信则是杀气腾腾地看了陈凯之和邓健一眼,眼中溢满着恨意。 或许是吃亏吃过了,今日再见他,他倒是显得更加稳重了,若是以往,只怕进了这里,便少不得吵吵嚷嚷的。 可现在,他却先是向章宗行礼道:“见过御史大人。” ………… 今天中秋节,所以老虎陪家人好好的吃了顿饭聊聊天什么的,今天更新上只能三更了,明天恢复五更!最后,再次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四百四十九章:小流氓遇到大流氓(1更求月票) 章宗看着王养信,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你是何人?” 王养信朗声道:“卑下乃是五城兵马司校尉王养信,蒙受不白之冤,特来状告。” 这二人犹如唱双簧一般,章宗便问:“状告?你要状告何人,又蒙受了什么不白之冤?” 王养信道:“卑下的妻子刘氏,去岁便与御史邓健勾搭成,当时卑下盛怒之下将那贱妇休了,这贱妇还不知悔改,竟和这邓健继续私通……” 章宗笑吟吟地看了邓健和陈凯之一眼。 此时,邓健额上的青筋冒出,显然已经暴怒。 陈凯之垂头,双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真是有意思啊。 陈凯之心里冷冷地想着,王养信在这时承认前妻刘氏私通,这等于是堂而皇之的要抢一顶帽子戴,不由人不信了。 只是他这控诉,却足以让自己的师兄万劫不复,自此之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章宗不疾不徐地继续问道:“那么当初你为何不告?” 王养信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道:“因为……因为卑下无法启齿,只好忍气吞声。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 至少王养信的话,是可信的,因为没有哪个人会愿意堂而皇之的去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章宗笑了笑,随即看向邓健道:“邓御史,你这也要矢口否认吗?” 邓健终于怒了:“这王养信无耻卑鄙!” 王养信显得冷静很多,他只立在一边,没有吭声。 “想不到,堂堂翰林,竟是这样的人……”章宗一面说着,一面将眼睛瞥向两位学士。 吴学士和陈学士的脸色也拉了下来,勾搭良家妇女,与人私通,这可是大罪啊,不只是如此,一个翰林做出这样的事,势必会引发轩然大波,再加上这一场官司…… 他们突然意识到,问题比他们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 “大人!”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 众人朝着声源处看去。 却见陈凯之已经站起,他比邓健更加冷静,因为陈凯之很清楚,假若这时候也和邓健一起愤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陈凯之正色道:“王养信声称他的妻子与学下的师兄私通,那么敢问,他们在哪里私通?如何撞破?如何发现?诚如方才下官所言,时间、地点、人物,若是只需一人随口便可污人清白的,那么下官是否可以说,大人的妻子与王养信私通了?” “啪!”只是霎时间,章宗就气得浑身发抖起来。 虽然王养信喜欢头上绿一些,可是并不代表,他堂堂御史,可以被陈凯之随意‘类比’。 章宗瞪着陈凯之,震怒道:“陈凯之,你太放肆了!” 陈凯之要的就是他勃然大怒,好迅速地将这件事的矛头移开。 眼看现在的情况越加复杂了,不得已,陈凯之只好自己出面来吸引火力了。 他看着一脸愤恨的师兄,心里吁了口气,师兄的道行还是不够啊,就算是最近处事上会变通一些,可底子里还是那个耿直的性子。 只是,遇到这么不要脸的王养信,师兄……这也算是造孽了。 陈凯之面对章宗的怒色,回以冷冷一笑,道:“不是吗?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堂堂的都察院,大人奉命查的是什么事,莫非大人不知道吗?可是……大人竟让一个五成兵马司的武夫来此,控诉这等完全没有证据,全靠一面之词的事,这等纠纷,若是王养信这等武夫想要控诉,大可以去京兆府,可这里是什么地方?既然他可以控诉,下官倒也想去控诉,控诉王养信私通大人之妻,下官倒是很想知道,是否京兆府会相信这样的一面之词!” 说罢,他将视线落在了王养信的身上,眼带轻蔑地看了王养信一眼。 章宗气得脸都有些红了,他突然发现,这个陈凯之很不好对付。 虽他明明知道陈凯之是故意想要惹自己暴怒,想要蒙混过关,自己本不该上他的当,可这家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诛心啊。 此时,章宗已是忍不住喝道:“陈凯之,本官忍你很久了,这都察院,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陈凯之便起身,很是有礼地朝他一揖道:“既如此,下官告辞,下官这就去京兆府,讨一个公道。” 你们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伪造罪状吗? 你们无耻,我陈凯之可以更无耻,你们不是可以给师兄泼脏水吗?那么就来泼吧,我陈凯之也能给你们泼上一身。 随即,陈凯之很淡定地又道:“大人之妻和王养信的事,我有三百多个人证,这些人可都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却不是大人这般的一面之词,只要下官一声招呼,他们便可下山来作证!” 三百人……勇士营! 章宗脸色一变。 卧槽,这姓陈的,还真不要脸了。虽然……他很清楚,其实自己和王养信做的事,本就是无耻,可当小遇到了大,顿然让他有点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他感觉陈凯之这个家伙,绝不会是开玩笑的,若是让陈凯之走出去,陈凯之当真会去京兆府,至于那三百多个勇士营的丘八,怕就会争先恐后地跑去给这陈凯之作证了。 虽说在大陈,诬告者反坐,一般人是不敢诬告的,可勇士营那些目无王法的家伙…… 这还不算,问题是这种事是讲不清的,谁能证明自己的妻子没有和王养信私通呢?届时,不管京兆府那儿怎么判,自己以后也是没脸做人了。 他目中杀机毕露,冷冷地道:“你还想走?还有一件事,没有问清楚呢!” 陈凯之面若寒霜地看着他道:“不知还有什么事?” 章宗咬牙切齿地道:“邓健买官,你和他师兄弟情深,只怕也有牵连吧。” “买官?”陈凯之的脸色反倒缓和下来,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道:“买什么官。” 总算,这件事算是圆过去了,当然,可能王养信的事还会有一些后续的影响,不过……至少现在不至于继续爆发出来。 陈凯之的眼角扫视了一眼王养信,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这王养信在一日,师兄便一日不得安生啊。 “你还想要矢口否认!”王保心里失望极了,原以为靠着王养信这个杀手锏,可以置邓健于死地,谁料到这陈凯之如此‘无耻’,还真是什么事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王保压下心里的失望,最终将一切寄望在买官的事上,道:“这是你当初亲口和我说的,你说你的师兄邓健买官,翰林院的学士已经内定了他为侍读,一切的关节,都已经疏通好了。” 陈凯之叹了口气,然后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王保道:“我有说过吗?” 王保冷笑道:“你就算是矢口否认,也没有用。” 陈凯之居然笑了。 只是……他这一笑,没来由的让王保心里一沉。 随即,陈凯之便道:“就算退一万步,我当真和你说过,那么就在方才,我还说王养信与章御史的妻子私通呢,这些话,你也信?” “……” 章宗已是气得巴不得这时候直接和陈凯之翻脸,若这时候手里有一把刀,他真恨不得想冲上去,给陈凯之一刀子。 只听陈凯之继续朗声道:“更何况这些话,我并不曾说过,不知王修撰,到底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证据,这便是诬告,诬告者反坐,王修撰莫非不知道?” 王保冷冷道:“我自然有……” 他说到了一半,陈凯之突然很同情地看他一眼。 这赤裸裸的同情,自然被王保捕捉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今日审问的过程,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事情发展到现在,他总是觉得,陈凯之这个家伙深藏着什么。 尤其是现在,当陈凯之朝他诡异一笑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感觉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凯之已是一字一句地道:“说到这个,我也有一个证据,足以证明买官之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什么……”王保既然决心要将事情闹大,自然是早有准备的。 只是陈凯之这时候,突然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说他有铁证,就不免令王保忍不住的呆了一下。 什么证据?王保有些不相信,陈凯之能有什么证据。 只是……陈凯之的眼里,似乎饱有深意,似乎老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保一脸诧异,他咬牙切齿,带着不甘心的道:“那么,我倒是要看一看你有什么证据。” 相比于自己预备好的铁证,还有买通了一个翰林院书吏的口供,他自觉得,陈凯之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这件事的,再者说了,被陈凯之刚才那般搅和,现在章御史显然已将这陈凯之还有邓健恨之入骨了,这里是都察院,可不是陈凯之靠着嘴皮子就可以翻案的地方。 所以……王保定了定神,意识到方才的失态,忍不住笑起来道:“我倒是很想开一开眼界!” 第四百五十章:连环计(2更求月票) 陈凯之看着这王保,心里想笑,甚至脸上已经忍不住的浮出了讥讽之色。 他凝视着王保,似乎在欣赏着他想要自信,却又有点不太自信的表情。 随即,陈凯之一字一句地道:“因为很简单,从一开始,诸位学士举荐的……根本就不是师兄,而是……你!” “什么……”王保呆了一下,看着陈凯之,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陈凯之笑了笑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从一开始,诸学士就举荐你为侍读,主掌文史馆,王修撰,你从污蔑我师兄私德开始,接着又造谣生事,说什么翰林院买官卖官,可若是诸学士们推荐的是你,那么,到底是谁在买官卖官?” “我……”王保猛然一惊。 不可能,这绝无可能的,推荐的怎么可能是他呢? 他突的打了个寒颤。假若……假若此前举荐的就是他……会如何? 这就意味着,他这是诬告啊,只是……怎么可能举荐的是他呢? 明明邓健得到了诸学士们的交口称赞,明明…… 他努力地按捺住心里的惊疑,冷笑道:“你到现在,还在这里胡言乱语,你……胡说……” “需要证据吗?”陈凯之的唇边勾起一笑,随即又道:“就在昨日,在弹劾奏疏还未出现之前,就有一封翰林院的公文送去了吏部,里头写得很明白,文史馆群龙无首,而王修撰资历最老,在文史馆七年,兢兢业业,所以就在昨日,陈学士便拟定了一份推举你的公文,令邓师兄送去了吏部!” “……” 嗡嗡…… 王保突然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抽搐起来。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啊…… 难道……是真的。 倘若如此,什么买官卖官,简直就是笑话啊,邓健若是买官卖官,最后举荐的怎么可能是他王保呢? 他费尽心机,伙同人弹劾,这是要鱼死网破,哪里知道,人家原本保举的就是他,那么……这还算什么买官卖官?就算是有买官卖官,这买官卖官的人也是他王保啊。 既然买官卖官乃是子虚乌有,实属诬告,那么此前的种种状告,自然也就变得不可信了。 王保想着这些,又猛地打了个冷颤,他深知此事的严重性,依旧不敢相信地道:“你……你……口说无凭!” 陈凯之目中锋芒毕露,道:“任何公文只要途径了翰林院,都会有存档,这一点,王修撰难道不知?只需叫人取来一查,便可一清二楚,更何况这公文发往的是吏部,吏部不可能没有收到,想要查明,派一人去吏部走一圈便知了。” “这份公文,还是我草拟的,王修撰……现在你还想说什么呢?” 存档……吏部…… 这些就不可能是捏造得出来的了,王保感觉一阵的天旋地转。 既然自己才是陈学士推荐的人选,那么……自己还告什么呢?又或者说,自己岂不是成了天下最大的傻瓜? 自己这一告,不但侍读不翼而飞,而且彻底地将本来要举荐自己的学士们得罪死了。 而更可怕的是,一旦陈学士当初推荐的当真是自己,那么……自己跑来说邓健买官,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一旁的章宗顿时也感觉到事情的严重。 不对劲啊。 他是御史,当然也知道一旦这件事被确认,王保就是诬告无疑了。 于是章宗绷着脸,忙道:“来人,去吏部取公文,看一看是不是有翰林院的公文发去了吏部,快!” 早有差役,火速地冲了出去。 王保开始有些紧张了,若是当真有这么一个公文,自己岂不是……死定了? 他坐立难安,见每一个人都冷着脸,心里乱糟糟起来,便局促地朝章宗看去。 章宗的脸色比他更加难看,他就是听了王保的说辞,才上奏弹劾的,谁料到现在的情况极可能是被这家伙坑了,自然也不再对王保有什么好脸色。 王保看着章宗的表情,心里更凉了,便道:“下官……下官出去透透气,这里闷得很,下官去方便一二。” 毕竟他不是什么犯官,自然也没人阻拦他,章宗颔首点头,王保便快步出去。 这时,陈凯之也有些坐不住了,便道:“下官站的脚酸了,也想出去走动走动。” 章宗绷着脸,自始至终,这陈凯之师兄弟二人进来后,就都是站着的,现在出去走一走,要求也不过分,陈凯之终究是翰林,是斯文体面的人,也绝不是囚犯。 陈凯之说着,已是作揖行了个礼,信步而出。 从这小厅里出来,陈凯之伸了个懒腰,其实这都察院的风景还算宜人,他沿着长廊踱了几步,感觉筋骨活络了不少,冷不丁,那王保去而复返。 王保万万料不到,陈凯之也出来了,他现在开始忐忑和不安起来,当他看到陈凯之风淡云轻的样子,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于是王保上前狠狠地瞪着陈凯之道:“陈凯之,你……你方才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陈凯之云淡风轻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兴趣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慢悠悠地道:“其实从一开始,王修撰的机会本就是最大的,我是从待诏房调来,吴学士早就有言,过一些日子,等我思过之后,便依旧回待诏房去。而我的师兄,资历尚浅,自然也就无缘于此。” “可是,王修撰你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不该在随礼时弄那些小动作,你自以为这样聪明,可以彻底断了师兄和我的妄想,可是王修撰,你错了,大错特错,原本师兄是不想争的,我陈凯之也不愿抢,可你弄出此等下三滥的动作时,我们师兄弟已经没有选择了。” “因为你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一旦你成为了侍读,便是得位不正,若你是光明正大的主持文史馆,我相信师兄在文史馆里,倒也可以慢慢地等待,等待着有朝一日,将资历熬出来,接替王修撰的位置。可一旦你得位不正,你就很清楚,你是踩着师兄的肩上爬上去的,将来你成了我们师兄弟的上官,还会给我们好脸色吗?到了那时,只怕文史馆就再无我师兄弟的容身之地了。” 王保脸色变幻莫定。 可是他无法反驳,因为他很清楚,陈凯之说的一丁点都没有错,当初若是自己踩着这一对师兄弟爬上去,他的心里一定会有疙瘩,谁知道这一对师兄弟知道不知道自己将他们坑了呢,他自然对这师兄弟要有所防范了,他们二人,就在自己的手底下做事,实在是寝食难安啊,当然是想尽办法,各种折腾他们,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了。 陈凯之笑了笑,继续道:“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师兄弟二人也就没有选择了,其实师兄是个刚直之人,他最不愿做的事便是投机取巧,可他在不得已的时候,却不得不如此了,当师兄开始和陈学士走得近的时候,想必你一定寝食难安吧。你一开始就存着踩人上位的心思,自然认为全天下人都是踩着别人上位的,于是你见师兄如此,一定是辗转难眠,夙夜难寐,是吗?” 王保没有否认,此前的许多蛛丝马迹,确实让他感觉不正常,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即便是微小的事,他也会想得很复杂。 其实这样敏感的人,放眼满朝,又有几个不是如此呢?可能只是上官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他们也觉得一定藏着什么蹊跷,费尽苦心去破解。甚至上官只是无意识的一个笑容,也足以让他们花费心思去解读。 王保就是这样的人。 陈凯之凝视着王保,接着道:“可即便是师兄和陈学士关系近了许多,其实……他也动摇不了王修撰,因为王修撰的资历要比师兄高得多了,短时间内,翰林院上下,依旧还是属意王修撰的,既然如此,所以我便布置了一个小陷阱,王修撰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吧,师兄……已经内定了。” “当我和你说这些的时候,你可知道,我的师兄在做什么吗?” “在……在做什么?”王保呆了一下。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师兄就在陈学士的公房里,告诉陈学士,何侍学自从丁忧开始,文史馆群龙无首,多有不便,吏部那儿,还是赶紧委派一个侍读来主持文史馆才好。” “文史馆别看只是一个书馆,在翰林院里并不起眼,可事实上,它的职责却是编修实录,这里头但凡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就都是要命的。陈学士当然会觉得事关重大,他怎么可能会不担心出事呢,想来那时候,陈学士一定以为师兄想要毛遂自荐,可是你猜怎么着?师兄其实举荐的便是王修撰啊。” 王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其实是一个连环计啊! 布置出这么一连串的事为他设下一个大陷阱,这一对师兄弟,还真是狠毒啊! 现在终于清楚了这些,王保如遭雷击,心里一股浓浓的愤怒,已油然而生。 ………… 哎,老虎心里其实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昨天说了今天恢复五更了,可是今天依旧只能三更了,今天回老家看望了外婆,想着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码字,结果到家就昏昏沉沉的,直接躺床上了,这一睡到晚上,事实证明,老虎又感冒了,流鼻涕,咽喉痛,头晕什么都来了,好不容易码完一章了,等会还有一章,老虎今晚只能更这么多了,抱歉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自寻死路 王保又怎么会不气? 这边,这个师兄在推荐自己成为侍读,另一边,这个师弟却在糊弄自己,说是诸学士们已经内定了他那师兄。 他们明明知道,他在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绝不会错失这个良机…… 所以…… 此时,陈凯之看着王保溢满怒火的脸,面上却是平静,甚至是极尽不屑地看了王保一眼,才又徐徐笑道:“其实陈学士,本来就对你的印象并不算太坏,就算有些坏,可以你的资历,陈学士也无法反对,陈学士就算是垂青师兄,可这师兄毕竟资历太浅,是完全没有资格和王修撰争的。可若是王修撰突然破罐子破摔,就完全不一样了。王修撰,你这是自寻死路啊!” 陈凯之这话,便犹如火上加油,王保顿时眼睛充血,愤恨地看着陈凯之,嘴角隐隐抽搐着,艰难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可你如何料到我一定会破罐子破摔?” “知己知彼!”陈凯之面无表情,对王保毫无同情,一双看着王保的目光里淡定如水,云淡风轻的提点王保:“既然王修撰处处防范我们师兄弟,想必王修撰垂涎这侍读之位已有许多年了,一直都在摩拳擦掌吧,何况你年纪不小了,知道这是你余生不多的机会,你一定不能容忍失败的,所谓关心则乱,所以当你得知师兄被内定之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保面目狰狞,整个人看上去特别的不甘心,可是此刻他也拿陈凯之没办法,只好咬牙切齿地继续问道:“你……你……你又如何知道我会这么快动手?若是迟上一两日,若是你们当真给吏部送了公文,我一定会有风闻,到了那时,我如何会上你们的当?” 陈凯之叹了口气,像是看笨蛋似的看着王保,淡淡笑了笑,才徐徐开口。 “因为你想成为侍读已经想疯了,你既然知道内定了我师兄,最担心的,便是吏部发出委任,一旦委任了师兄,那么就是木已成舟,即便亡羊补牢,也是为时晚矣,所以我料定你一定会争取时间,绝不容许一分一毫的耽误,因为你耽误不起,不是昨天夜里,就是今日,你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你等不起啊!” 陈凯之所有的猜想和所谓的料定,对王保而言,竟好像一切都是王保肚中的蛔虫一般。因为王保到了这个年纪,再不升,就永远只能做修撰,因此陈凯之敢断定王保一定会有所准备。 也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吧。 王保面色惨然,他微眯着眼睛,愤怒的盯着陈凯之,嘴角颤抖着,愤然道:“你们好卑鄙。” 陈凯之看都不看他一眼,却是冷冷一笑,满是不屑地反驳王保。 “不,卑鄙的自始至终都是你,倘若一开始,你不耍花样,若是昨日,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一笑置之,你但凡有一丁点的心胸,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甚至可能,你这侍读之位已是固若金汤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在找死,给你自己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人,并非是我师兄弟,而是你自己!” 正说着,一个文吏已是心急火燎地朝那厅中赶去,边走,口里边大叫着:“大人,查实了,吏部那儿确实有一份公文……” 陈凯之听罢,轻盈地朝王保笑了笑道:“王修撰,请吧。” 王保面色惨白,此时,他脚上像是灌了铅似的,竟是走不动路,猛地,他狞然大笑,朝着陈凯之大吼起来:“陈凯之,我要揭发你!” 他竟一下子,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厅中。 而此时,章宗已取了公文来看,他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翰林院推荐的就是王保,而王保,居然跑来状告买官卖官…… 这就像是……有人状告科举舞弊,然后这个人……高中了,说不定还是中了状元…… 真是,坑啊……坑死了! 章宗这一刻深深地意识到自己这一次一脚踢到了铁板上,真是活见鬼了,王保平时是个极谨慎之人,所以他才没有过多的余虑,可谁知道这一次,自己这子虚乌有的弹劾奏疏送上去,结果呢……却闹出这天大的笑话。 虽说御史弹劾,可以捕风捉影,就算你说瞎话,朝廷也不会怪责,毕竟朝廷是鼓励御史弹劾的,可这等笑话闹出来,自己还有前途吗? 章宗看了公文,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时却见王保心急火燎地进来,章宗不禁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正想呵斥王保,却见王保大叫着道:“我……我要揭发,我要揭发陈凯之,这一切……都是陈凯之的阴谋,是阴谋啊,这公文,是他和他的师兄合谋故意鼓捣出来的,为的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章宗对王保自然没有好脸色看了。 我将你当朋友,你这样的一而再的坑我? 这样的人,章宗自然是再难容忍的,因此他冷冷地盯着王保看。 “为的就是……是他们的毒计,他们……他们……” 王保见到章宗冷漠的目光,突的发现,自己竟无法组织语言了,不,准确的来说,这不是语言逻辑问题,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说的这些,竟连自己都不信,因此他竟是颤抖起来,嘴角哆嗦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章宗当然不会再相信王保的鬼话,一次不够,还想再来第二次?你王保真是坑得我好苦啊! 章宗不由凝眉冷笑道:“还有呢,来,你好好的说,本官要看看你到底还能编出什么故事……” 王保不禁再次打了个哆嗦。 编出什么故事…… 这明明才是真相,只是这真相,怕是说书的胡编乱造,也无法使人信服吧。 难道他做的一切,都是别人的计谋?难道这陈凯之就真是自己肚中的蛔虫,自己的一切,都在人家掌握之中? 说出这些,有人信吗? 不,没人信的,恐怕说这些,旁人都只会觉得他在诬陷陈凯之。 此时,他便是跳进了黄河,也是洗不清了啊。 王保深深地感觉到了危机感,他永远也解释不清楚了…… 陈凯之已是走了进来,他与邓健交换了一个眼色,邓健明白陈凯之的意思。 邓健立即厉声道:“章御史,还望你还下官一个清白和公道,我老实本分,在文史馆,不曾有什么过失,也还算是兢兢业业,至于这王修撰,当初文史馆出了空缺,下官还向学士们推举他,认为王修撰对于文史精到老练,何况又有资历,希望他能够主持文史馆,谁料到这等小人,竟是反咬了下官一口,章御史,现在这王保伙同人污蔑下官的清白,难道不要有所交代吗?” “啪!” 就在此时,吴学士已是拍案而起。 章宗吓了一跳,忙是不安地朝吴学士看去。 这下……真的没法儿解释了。 章宗意识到所谓的铁证如山,如今成了当今最大的笑话,也知道此事自己也有些脱不了干系,此时吴学士拍案而起,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啊。 却见吴学士起身之后,只轻描淡写地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老夫告辞。” 他没有威胁什么,也没表示还要继续关注案情,可傻子都明白了吴学士这背后的意思了。 你敢冤枉翰林院里买官卖官,敢弹劾我吴学士,那么……你自己看着办吧,倒要看看你们,如何交代。 吴学士只丢下那么一句话,再没过多的只言片语,便信步而去。 陈学士见状,只看了王保一眼,却是眼带深意,似这样的下官,自然是早一些剪除了为好,怎么还能继续留下去呢? 就算都察院不过问,陈学士也绝对要让这王保吃不了兜着走,他有一百种方法整死这王保。 他拂袖,亦是快步而去。 这厅里,只剩下了章宗、王保还有王养信,除此之外,便是陈凯之这一对师兄弟了。 是啊,总要给一个交代了。 王养信见事情有些不妙,忙恭敬地作揖道:“卑下也告辞!” 他转身便要走,谁知陈凯之突然拦住了他,笑着说道:“怎么,王校尉这么快要走?有些事还没有说清楚呢!” 陈凯之看着王养信的双眸透着深深的冷意,这冷意聚满剑锋。 王养信打了一个冷颤,轻轻回眸,见章宗失魂落魄的,现在摆明着是王保栽赃陷害,自己跑来凑这热闹了,可别被认为是同谋才好,现在陈凯之拦住他,分明是想要秋后算账了。 他和陈凯之的矛盾,是由来已久,不过反正也不怕多这一个过节了,此时他便冷冷地道:“你拦我做什么,这件事于我何干?” 陈凯之挑了挑眉,目光紧紧地锁住他,冰冷回应:“你污蔑了我师兄,想着就这么走了算数吗?” 门都没有! “这里是都察院!” 在陈凯之的冷目下,王养信恼怒至极,此时竟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厉声道:“走与不走,不是你说了算!” ………… 老虎先休息了,最近天气开始变冷了,大家也注意点,感冒真的不好受的!。 a 第四百五十二章:你算什么东西(1更求月票) 王养信的话倒是有道理的! 比起从前,这王养信也算是历练丰富了,这些日子来,吃了不少亏,上了不少的当,衙门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也算是将规则摸得一清二楚。 如他所说的,在这里,陈凯之根本没有资格命令别人。 王养信说着,回眸看了章宗一眼,似乎想向他求救。 章宗显然不想节外生枝,这诬告的人,毕竟是王保,至于这王养信,此人乃是兵部侍郎之子,他现在已得罪了翰林诸学士,实在不愿再引来兵部的仇视。 章宗一双眼眸朝陈凯之看去,而后平静地道:“王养信只是证人,他所告之事,尚未查清,王养信,你暂先回去,若是有必要,本官再召你询问。” 王养信如得了大赦般,朝章宗点点头,方才要阔步走出去,一面冷漠地对陈凯之喊道:“陈凯之,你可听见了,快快走开!” 他举步要越过陈凯之,陈凯之却是笑了。 这笑中轻蔑之意尤为明显,突的王养信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却见陈凯之已扬手,随即手掌夹杂着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王养信下意识地想要躲,可这手掌已如闪电一般迎面而来。 下一刻…… 啪! 耳光声响彻四周,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的甩在王养信的面颊上。 王养信竟不觉得面上痛,而是…… 这巨力使他脑袋一扭,顿时整个人竟被甩飞了出去。 等大家看清楚的时候,王养信已一屁股落在了半丈之外,摔了个四脚朝天,整张脸瞬时间便肿得面目全非。 而此刻的王养信已无力地躺在地面上,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仿佛散架了一般,如一摊烂泥,接着发出了干嚎。 “啊……” 陈凯之的力气实在太大,若是再大一些气力,只这一巴掌,足以让他脑袋脱离自己的身体,可即便是现在,也足够他受的。 “杀……杀人了……”他大叫着,声音带着惊恐。 章宗已吓得魂不附体,恨不得立即躲进案下,角落里的书吏笔下一顿,随即半张纸被墨水浸透。 此时只见陈凯之徐徐地走上去,倒地的王养信,惊恐地看着陈凯之,他犹豫被丢在旱地里的鱼儿,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浑身哪里有气力。 当再次碰触上陈凯之狠戾的目光,他下意识的浑身一颤,竟吓得再不敢吼叫了,整个人竟是犹如受惊的小兔一般,只是惊恐地睁大着眼眸。 陈凯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微眯的眼眸里泛着厌恶之色,嘴角轻轻一扬,很是不屑地从牙齿缝里吐出话来。 “你是什么东西,走与不走,轮得到你说的算?” 王养信摸着自己的脸,这脸已是面目全非,他吓得身如筛糠,牙齿不禁在打颤,咯咯的响,很是艰难地挤出话来。 “你,你……你想做什么?” 陈凯之目光如刀锋,声音冷若冰霜:“你还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即便你现在是校尉,在我面前,却还是下官,我大陈尊卑有别,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快快走开这种话,也是你有资格说得出口的?” “给我站起来!” 这一句话,仿佛有了魔力一般,王养信意识到,若是自己不站起,陈凯之是真的敢杀人的,他忍着剧痛,居然乖乖的翻身而起,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 陈凯之的眼眸眯得越发的深了,直勾勾地盯着王养信,嘴角轻挑着,格外认真地问道:“见了上官,应当如何?” 王养信乃是五成兵马司的校尉,而陈凯之,既是翰林,又是禁卫校尉,即便同是校尉,地位也是天差地别,羽林校尉乃是天子亲军,是从六品,而五成兵马司的校尉,不过区区从七品罢了,王养信痛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这时却是老实了,缓缓拜下,颤抖着道:“见过大人。”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即便说出这四个字,也仿佛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陈凯之不再看他一眼,而是看向战战兢兢的章宗道:“下官告辞,大人,王修撰诬告之事,还望都察院能够给一个交代,若是不能给我们师兄弟一个清白,此事,绝不罢休。” 他回眸,旁若无人一般,回眸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书吏:“方才的事,一五一十都要记下来。” “是……是……是……学生明白。”书吏吓得手哆嗦,甚至握不住笔。 他不禁偷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方摇摇晃晃的王养信,只见王养信的一张脸通红不已,肿得老高,甚至可以说已整张脸都变了形。 书吏惊得牙关打颤,真够狠的啊。 陈凯之已是回身,示意邓健一道走了出去,只留下这厅里,一群目瞪口呆的人。 愣愣地跟在陈凯之后头的邓健,也是惊讶,想不到陈凯之居然在都察院动手打人了,半响后,他若有所思地道:“凯之,不会有什么后患吧。” 看来,师兄还是有一点怕事。 陈凯之摇摇头道:“会有后患。” “啊……”邓健一呆:“既如此,凯之怎么就……” 陈凯之一笑道:“因为就算不动手,也会有后患,师兄莫非认为那个王养信会放过师兄吗?他绝不会放弃的,既然如此,那么打了也就打了,不过……这个人绝不能再留了!师兄马上就要完婚了,这王养信既然不肯甘心,就必须尽快将他解决掉。” 若是以往的邓健,一定会觉得很不妥,可现在,他点了点头。 他道:“待会儿,我们要去见一见陈学士,还有吴学士,王保已经完了,想来这侍读的事,翰林院的诸公一定会尽快推出一个新侍读,免得文史馆里鸡飞狗跳,现在去见一见,我们师兄弟二人成为侍读的可能,也就大增了。” 陈凯之回眸看了邓健一眼道:“师兄,你去见吧。” 邓健皱眉道:“凯之,你什么意思?我们一起去……” 陈凯之摇摇头道:“师兄的资历最长,也最有机会,这件事,必须师兄去,否则我们师兄弟去,学士们不免犹豫,怕就怕节外生枝。至于我,文史馆的侍读,其实从来不是我的目标,我迟早还要回待诏房的,待诏房对我而言,才是真正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邓健一时间沉默了,他知道,陈凯之其实是不愿和自己争,他希望自己这个师兄能够成为侍读。 邓健突然叹了口气,心灰意冷的样子,幽幽地道:“说来真是好笑啊,当初师兄最厌恶的就是师兄现在这样的人。” 陈凯之侧目,看着一脸沮丧的邓健,宛如一个失足的妇人,有一丝丝对世界的期盼,又有几分腼腆,或许还有一些后悔。 陈凯之勾起一抹轻笑,道:“可现在,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既然如此,也只好一条路走到黑了。师兄,你后悔了吧?” 邓健摇了摇头,他也不禁一笑,道:“不后悔,我说过,我不会做人的累赘,这是师兄选的。”他定了定神,才又道:“我这就去见陈学士。” 陈凯之和他作揖道别,二人都已到了翰林院门口,一个往学士的公房方向去,另一个则回了文史馆。 陈凯之知道,师兄能够解决好善后的问题的,而自己……似乎也该谋划着回待诏房了。 到了文史馆,陈凯之回到自己的桌案前,照旧摊开纸,在几个翰林官的眼神之下,依旧旁若无人的伏案编书。 到了傍晚时分,邓健才回来,二人都没有打话,等下了值,翰林官们纷纷走了,陈凯之方才搁笔,朝邓健道:“师兄,如何了?” 邓健其实很佩服陈凯之这个家伙,他心知陈凯之比是很关注事态的发展,可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一直等下了值才来问。 邓健不禁神色放松了一些,朝他一笑道:“晚上请吃鸡。” 陈凯之也是笑了起来,请吃鸡,自然是庆祝的意思,意思就是,这事儿成了,有了翰林院的鼎力推荐,这事儿就成功了一大半。 “还有……”邓健古怪地看着陈凯之,才接着道:“陈学士似乎觉得你是惹事精……” 呃……有吗? 陈凯之呆了一下,忍不住失笑。 邓健随即亦是笑道:“所以他想将你踢回待诏房去。” “呃……”因为是惹事精,所以一脚把他踢开,这……其实可以理解,可是踢回待诏房,咳咳……好吧,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陈凯之不禁汗颜,不过,这似乎是好事。 于是师兄弟二人收拾了东西,一起出了文史馆,刚要到翰林院门前的时候,吴学士却也恰好下值,正预备进轿子里,他见陈凯之和邓健二人联袂出来,目光幽深地看着这一对师兄弟一眼。 二人见了,忙来见礼道:“见过大人。” 吴学士已进了轿子,卷帘还没有放下,朝二人颔首道:“以后行事都要谨慎一些,谨言慎行这四个字,要牢记在心。” 接着,好像又想起什么,别有深意地看了邓健一眼:“方才陈学士已经找老夫说过了。”说着,便直接放下了卷帘。 8) 第四百五十三章:以牙还牙(2更求月票) 吴学士的话,显然是有头无尾。 他只说陈学士找他去商量过,而商量过什么,商量之后的结果如何,却都没说,就丢下这么一句,便直接走了。 自然,这就足以让陈凯之这师兄弟俩去猜测了,陈学士在这个时候特意找吴学士所说的事,最有可能拿来讨论的,应该就是文史馆侍读的事了吧! 那么,商量之后的结果呢? 其中最有意思的信息是,吴学士没有表露出拒绝的意思。 既然没有表露出拒绝,就极有可能是同意,这是个好消息啊。 陈凯之和邓健不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许笑意。 这顿鸡,吃定了。 “今日买五只,有本事就来抢。”邓健豪气干云,作伟人状,大手一挥:“走。” “走。” 夜里,虽依旧寒冬天,可今日是个好天气,天上正星辰漫天,月亮带着光晕挂在天际的一边,照影着整个大地。 此时,在邓健所住的小院的饭桌上,正放着四只已经烧熟的鸡,发出阵阵的肉香,随后,又上来了一大瓮鸡汤,还有几个小菜,一坛从江南来的热酒,也摆在此。 这等江南的黄酒,陈凯之怀疑是绍兴黄酒的雏形,口感带着一丝香甜,入口也并不火辣,一杯酒下肚,余韵流存。 几杯酒下肚后,陈凯之倒觉得没什么,可邓健却是有些醉了。 此时,他正吃吃地笑着,只是笑着笑着,竟笑出了泪水来,口里边道:“呵呵,原来想要做官,就要跟人争,跟人抢,你不想争不想抢,想做个好人,与世无争,就得被人踩着,哎,师兄不想被人踩,也不愿你被人踩,既然如此,就该比那些卑鄙小人更加卑鄙,比他们更加无耻,对不对?哎……其实这两日,师兄总是做梦,做噩梦,总觉得心里很不安……” 他垂头,故意想掩饰通红的眼睛,却又摇头苦笑道:“凯之,我教你一个道理。” 陈凯之心里想,师兄也是做了几年的官了,现在才明白这些,还真是后知后觉啊。 想起他的上一世,那时候在国内勾心斗角,听人说出去了便可活得简单,于是主动请缨,调去了黑叔叔那里,那里生活倒是真的简单了,可尼玛的事后琢磨,这个世上哪里有所谓的简单?尼玛之所以简单,没有人来找你麻烦,给你穿小鞋,只是因为你特么的没有了威胁啊,以至于,你连被踩的资格都没有,就如那些功于心计的人,他可能会踩自己科室里人上位,会给身边的同僚穿小鞋,可每一个人对于打扫科室的清洁工都是客客气气,亲昵的喊一声阿姨。 这并非是虚伪,而是人性之中,本就有竞争的意识,而你之所以成为别人的威胁,是因为你也有入场竞争的资格,捏着一张竞争的门票。 无论你表现出淡泊,还是表现得诚恳,威胁就是威胁,除非你愿意放弃一切!去了黑叔叔那儿,自然也就相当于被放逐,人家也不会惦记着你,说不准回忆起往事,人家免不得还要动情地拍一拍你的肩,说几句当初峥嵘岁月中的美好。 这一辈子,陈凯之不会再愿意自我放逐至黑叔叔那儿了,因为他很清楚,去了那种地方,固然简单了,没有勾心斗角了,与世无争了,可你在那里做了再多的事,有多少的业绩,人家也看不见,你的一切辛劳,到最后都是无效的。 此时,陈凯之看着邓健,笑了笑道:“师兄有何见教?” 邓健盯着陈凯之,眼眸因为醉意略显朦胧,舌头已有些打结了,却道:“我就要成婚了,成了婚,以后就和你不同了,可我们还是好师兄弟。” 顿了一下,他豪气万千地又道:“师兄保护你。” 说完了这些,邓健终于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就传来了睡觉的呼吸声! “……” 呃,前言不搭后语,哎…… 只是,陈凯之却感到在这寒冬里,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溢起! 陈凯之回去时,月色撩人,他举头看月,月儿格外的圆。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竞争的目的,想来就是如师兄那般,保护身边的人,给他们最好的生活吧,他是如此,自己也是如此,甚至是那王保,何尝又不是如此? 只有脱颖而出,才能像那王养信的爹王甫恩一般,他的儿子再如何作死,他总能想尽办法给他一个前程。 像陈凯之这样苦中熬过来的苦孩子,方才知道出身的重要,人和人从出身起就是不同的,若是不争不抢,那么当你不面对这个现实,将来自有现实来面对你。 回到山中,休息了一夜,这晚,陈凯之睡得有点不大好,他的心里一直牵挂着一件紧要的事情。 师兄的婚期已越来越近了,作为师弟,陈凯之觉得自己能做的,想来就是为师兄解决掉一个天大的麻烦,若是不能解决,则后患无穷。 陈凯之照常当值,可在文史馆,他却还是搜罗到了一些关乎于兵部的公文,翰林的优势在于,他只要愿意,就可以查阅所有的过往的奏疏、圣旨以及各部之间的公文,所有的资料都会送来文史馆,而只要愿意去查,就能发现一些秘密。 比如……就在今日上午,一封兵部的公文就极有意思,这是兵部发往五成兵马司的,里头的意思很明白,说的是,年关将至,五城兵马司要随时注意火情,决不可有所疏忽,还命五成兵马司各部要分别驻扎于各地,随时救火。 这里头,尤其是举了三年前的例子,三年前,也是年关将至的时候,一场大火直接烧掉了几条街,为此,五城兵马司的诸官都被罢免。 所以按理,每到这个时候,发出这等公文都是常例。 不过陈凯之还是翻出了前几年的公文,却发现今年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这份让五城兵马司戒备的公文,却是足足提早了半个月。 陈凯之笑吟吟地盯着这里头有用的信息,他知道,自己昨日的那一巴掌,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有意为之。 这一巴掌,是压垮王养信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妨称之为,挑衅! **裸的挑衅! 道理很简单,王家父子此前之所以将师兄和他视若眼中钉,或许夺妻之恨有,也或许有一些冲突的缘故,可最大的原因,却是利益。 刘氏的父亲,也就是他的恩师,已成了翰林侍读大学士,现在可能没什么权力,可是将来的前途远大,甚至可能还要在王甫恩之上,他们想要破镜重圆,就必须将他的这师兄弟这块拦路石一脚踢开。 这一对父子费尽心机如此,一切都是由利而生罢了,所以那个时候,他们是理性的,做任何事,都会权衡利弊,所有的机关算计,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可昨日那一巴掌,则彻底地加深和放大了仇恨,这个仇恨,已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了。 陈凯之从故纸堆里翻找,这提前了半个月来到的公文,似乎都预示着这半月之内,会有事发生。 因为照往年的规矩,一旦公文放出,五城兵马司便等同于是进入了巡视和戒备状态,尤其是在夜里,各营都必须倾巢而出,开始在各城巡逻,一旦遇到了火情,必须立即处理,他们还同时承担着缉盗之类的职责。 看来…… 这父子二人,开始按耐不住了。 陈凯之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可随即便将这些公文收了起来。 算算日子,半个月后,便是师兄娶亲的日子了,王家极有可能是希望在这半月之内解决掉他吧。 除此之外,在翻阅这些公文的时候,陈凯之还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按照以往,天宁军开始要调入京师,与驻扎京师的京营对换了。 天宁军卫戍在对燕国的一线,此番轮调,也是惯例,为了防止边镇坐大,所以大陈的京营与边军,每隔五年都需对调一次,不过…… 这个时候,陈凯之想起了赵王的履历,这赵王,似乎在年轻的时候曾主掌过天宁军,这天宁军足足五万人啊,而且俱都是精锐,正因为如此,所以内阁的态度也是不一,姚文治反对轮调,认为北燕国出现了大量的倭寇,所以还是让天宁军坐镇为好。 可其他两个内阁大学士,却是极力支持,认为这是祖宗之法,不可偏废,双方的意见不一致,似乎就在今日,会有一场唇枪舌战。 陈凯之不由的在心里想,朝廷中的军马变动,尤其是在这个时候,都牵扯到了朝局,天宁军有太多赵王的痕迹了,一旦调入京师,只怕有心人都会明白赵王的实力将会大增,到了那时,赵王就更加羽翼丰满了吧。 不过羽林卫一直都掌握在太后的手里,羽林卫的大都督,便是娘娘的堂兄,而好几个都督,则都和太后的家族关系匪浅。 想来……这一次轮调,虽然会改变整个京师的生态,不过……倒也不至于酿出什么事端,至多也就是让赵王手里多了一副牌而已。 8) 第四百五十四章:太后有请(3更求月票) 羽林卫、京营、五城兵马司,还有京兆府下的府兵,这十几万人,犬牙交错,维系着整个朝局的平衡。 现在,这个平衡虽还未打破,不过……已经开始有一些倾斜了。 三万羽林卫,固然悉数掌握在太后的手里,可一旦轮调,凭借着天宁军,赵王就可和太后鼎足而立了,更何况在外还有不少勤王的兵马,至于京畿中的五城兵马司和府兵,许多人怕都对赵王颇有攀附。 陈凯之在心里细细地思量着,突然,一个编修来道:“邓修撰,陈学士喊你去。” 邓健匆匆动身,其他人面面相觑,各自若有所思。 其实他们都听说了,据说昨天夜里,王保便被大理寺请了去,这位王修撰只怕要完蛋了。此时文史馆里的上下人等,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对邓健和陈凯之,都客客气气的。 等邓健去而复返,陈凯之看他眼眸格外明亮,满面的笑容,尾随而来的,还有陈学士公房里的一个书吏。 这书吏进来后,便立即宣布道:“方才吏部来了任命,翰林院邓健,兢兢业业,特任侍读,陈学士请诸位好生与邓侍读一道办公,却不可疏忽怠慢。” 众人闻言,倒没有显出太多的惊异,皆纷纷起身朝邓健道贺。 邓健显得很谦虚,一一回礼,说了一些客气的话。 而后这师兄弟才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的高兴都显而易见。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心急火燎地走进了这文史馆,喘着气儿道:“哪个人是陈凯之?” 陈凯之连忙起身道:“下官便是。” 这宦官忙道:“娘娘有请。” 娘娘……有请? 陈凯之不禁一呆。 他对太后的印象很好,怎么说呢,来到这个世界,陈凯之孤苦无亲,对于这个世界所谓的真命天子之类的东西,他没多大的兴趣,什么忠君之类的思想,陈凯之就更没什么感触了。 在他看来,谁对自己好,自己对谁的印象更好,他心里便有某种偏好,那赵王陈贽敬这个人,看上去是礼贤下士,无不符合这个时代所谓贤者的标准,可说实话,陈凯之总觉得这人太作了,在这个时代,这种形象或许还能蒙人,可陈凯之两世为人,对这种玩意儿,并不太感冒。 反而每每面见太后,太后在面对自己时,虽只是几句体恤的话,却总能鬼使神差地打动陈凯之的心弦,竟不知怎的,陈凯之总有几分亲切的感觉,所以一听到太后有请,陈凯之顿时打起了精神,火速地入宫去。 ……………… 万宁殿。 此殿乃是正宫的三大殿之一,是原为先帝批阅奏疏所在,因为这里幽静,故而显得有些偏僻。 此时此刻,太后走在这尘封已久的殿宇里,正轻轻拧着秀眉若有所思,她似乎生出了许多的回忆,眼眸里,竟是雾水腾腾的。 张敬小心翼翼地陪着太后,走过这些熟悉的殿宇和长廊,张敬忍不住地道:“娘娘,奴才记得,先帝在时,娘娘就常来这里,可而今,已是物是人非了。” “是呵……”太后口里呵了一口白气,才接着道:“天宁军就要入京了,终究……还是没有挡住祖法啊,满朝的文武,但凡是听到了祖法二字,便像疯子一般,现在的京营,乃是当初的神武军,这神武军入京的安排,乃是先帝在的时候就定下来的,他驾崩之前,就有想要压制住赵王的意思,我想,他在临死之时,还是希望哀家能找回我们的孩子的吧,现在,我们的孩子倒真的找回来了,可惜……皇帝已立,哀家……又不能完全做主,现在这天宁军轮替了神武军,将来只怕有更多的艰险了,先帝若是知道,定必是又喜又忧呢,喜的是,这世上,终于有了他的真正血脉,而不是小皇帝那假子,可忧的却是……” 她蹙眉,突的顿足,凝望着这殿中的一个案牍,这案牍显得很朴素,当年先帝就在这里,批阅奏疏,此时她凝视着这已陈旧的案牍,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只是……”张敬略显忧心地道:“只是奴才怕娘娘这时候单独召见皇子殿下,会引起赵王的疑心。” “哀家……”太后启齿,她叹了口气,才继续道:“哀家已经忍得太久,忍得太辛苦了,今日议完了事,心里……总是觉得不安,哀家真的很想看看他,好好的看看,哎……哀家已经尽力去做到无情了,都说天家无情,可哀家终究还是个人,是个女人,人有常情,哀家只见见他,理应不至于让赵王往那一面去想吧,哎……让哀家见一见吧。” 张敬颔首:“其实……奴才看皇子殿下,倒是个奇才,若是将他调入军中去磨砺,或许……可以襄助娘娘一臂之力,都说上阵父子兵,这母子上阵,想来也……” 太后不由失笑道:“他现在不正是崇文校尉吗?” “啊……”张敬呆了一下,其实世人看陈凯之,还真没觉得他是校尉。 张敬便不禁道:“奴才说的是,是真正的禁军。” 真正的禁军…… 勇士营当然是假的,这三百人能做什么呢?更何况这勇士营是勇于私斗,怯于国战,这可是出了名的,何况陈凯之还把人带歪了,跑去教人读书了,勇士营的丘八,本就是渣,读了书,只是让他们安分了,可读了书,还有用吗? 所以没有人真正将勇士营当做是什么禁军,勇士营更像是荣民院,专门负责安置残老官兵,或者是他们的功勋之后。 太后沉吟片刻,才摇摇头道:“不可,其一,若是当真让他去禁军,只怕赵王就真的警觉了,就算他猜不到皇儿的身份,也认为这是哀家安排,是为了对付他赵王的,你想想看,届时,皇儿还想有好日子过吗?这其二,他终究还是读书人啊,哀家不愿意让他吃这苦,就让他好好的教人读读书,在翰林院里看看文牍吧。” 张敬只笑了笑,觉得太后所说是有道理的,他固然存着让陈凯之分忧的心思,可陈凯之,实在过于年轻和弱小了,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太后已跪坐在了先帝日夜在此跪坐的案牍之后,她边轻轻地将手摩挲着案牍,边幽幽地道:“先帝的遗愿,哀家一定要实现,即便有再多的困难!” 顿了一下,太后那双好看的眼眸轻轻一张,像是想到了什么,淡淡地道:“那小皇帝的学业如何了?” 听到这个,张敬便道:“如今又学会了一句。” “嗯?”太后抬眸看着张敬。 张敬道:“学会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噢。”太后却是凝眉,眼中浮出了几许忧色。 虽是学得有些慢,可迟早有一日,他会长大,他会学业有成,他会亲政,这……才是她真正可虑的事。 正在这时,有小宦官疾步进来道:“娘娘,陈修撰来了。” “请他进来。”太后淡淡道,努力地压抑住自己心里的激动。 过不多时,陈凯之入殿,他走到了殿中,朝太后行了个礼:“臣陈凯之,见过娘娘。” 陈凯之原以为,这里一定会有宗室的亲王或者是内阁大学士陪驾,可左右一看,竟发现只有太后还有那位熟识的张公公。 张敬已命人斟了一盏茶到了太后的案牍上,太后捏着玉葱葱的手指,举起茶盏,呷了一口,道:“你起来说话,哀家听说昨日,有御史审查你,是吗?” 陈凯之心里想,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怎么,是有人打自己的小报告?又或者是…… 陈凯之忙道:“这是诬告,都察院已经查明了,还了臣一个清白。” “哦。”太后笑了笑,因为她明明看到陈凯之方才有些迫切想要解释的模样,想来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使他产生了误会吧。 “如今,你的勇士营,书读得如何了?”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陈凯之先是有点儿紧张,不紧张是假的,毕竟这个女人,和自己之间的身份,实在是天地之别啊,就算是人家身边给她洗脚的奴才,可能都比自己的官大呢。 不过现在,陈凯之的心里不禁想,太后问勇士营做什么? 莫不是……陈凯之突然想到方才自己在公文中看到的事,莫不是因为天宁军即将入京,所以太后忧虑,一一要见禁军的将领吗? 若是如此,岂不是要表忠心? 哎呀,这个……虽然自己在禁军之中,是挫了一点,只是个小校尉,而至于勇士营,人也少了一些,不过……既然涉及到了站队,当然不能有半分的懈怠了。 陈凯之便立即道:“勇士营上下,如今已厉兵秣马,身为羽林,只需娘娘一声征召,召之敢战,战之必胜!” 陈凯之觉得,这是属于表忠心的体现。 他哪里知道,太后这随口问起,只是最简单的关心罢了,等陈凯之极认真地说出这番话时,太后和张敬都不禁惊愕得呆住了。 他们的表情,都有点精彩…… 第四百五十五章:百战之兵(4更求月票) 呃……陈凯之很有志气。 似乎……也只能这样的形容了吧。 召之即战,战之能胜…… 勇士营…… 这口气真是没谁了。 可以说,这对勇士营太过的自信,太过的…… 太后定定地看着陈凯之,却是极力地绷住脸,努力地不使自己失态,免得令陈凯之觉得怠慢,打消了陈凯之的志气,令他丧失了信心。 可张敬实在没憋住,噗嗤一声,直接笑了出来。 他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平时一向谨言慎行的,今日是实在没忍住,所以当他笑出来的时候,张敬第一个反应便是忙收了笑。 等到太后抬着凤眼,责怪地看向他时,张敬忙道:“奴才万死。” 太后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因为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想笑,只是她比张敬更稳妥,憋住了而已。 凤眸又轻轻地移向陈凯之,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哎…… 太后在心里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孩子还需要再好好磨砺一段时间,因此太后的目光竟是变得有些沉重了,不过也仅是片刻的时间而已,太后很快就恢复了常色。 陈凯之这时就有点尴尬了,他倒是反应过来了。 看来,太后不是让自己来表忠心的啊,或者说,人家压根不在乎勇士营的忠心。 哎,这勇士营做了什么孽啊,真是有够丢人…… 自己说得如此真挚,却是没得到太后认可呀,可见这太后根本就没将这勇士营的这些人放在眼里呀。 太后见陈凯之的面色略微有些变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打击他,因此她笑了笑,开心地说道:“很好,有这样的志气,好得很,陈凯之,你不必拘谨,坐在这儿,陪哀家说说话吧。” 陈凯之颔首谢恩,张敬那边已给陈凯之搬了一个胡凳来。 陈凯之欠身坐下,不由的感激起这张敬来,这位张公公倒还真的贴心,今日也不知太后找自己来是要做什么,既然是陪着说说话,肯定要耗费不少时间,一般奏对,有个蒲团跪坐着就算不错了,不过跪坐得久了,免不得双腿压得不舒服。 这位张公公给搬来了胡凳,陈凯之又怎么不感谢他的体贴? 陈凯之落座后,太后眼中洋溢着慈爱之色,笑呵呵地看着他,像个长辈一样地徐徐问道:“上次你说你自幼父母双亡,你是师父抚养长大的,这个人,生的什么模样?他难道没有户册呢,叫什么名字?” 陈凯之心里说,这太后,倒还真是挺八卦的,不过有人打听自己的出身,而且还是一个女人,陈凯之倒是小心了。 这时候,他心里忍不住有些心虚,莫非是自己的身份遭了怀疑?看来他要小心行事了…… 他心下略略思索了一下,于是开始胡编起来:“我的师父,终日与我只呆在山中,从不下山,渴了便饮清泉,饿了便采摘野果,打一些狐兔充饥,至于他的姓名,他也早有名言,他隐在山中,山下的姓名,早已忘了,所以只准我喊他恩师,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陈凯之这样回答,本就是想断了太后的旁敲侧击,免得她继续追问,因为陈凯之很清楚,有些事情,追问得越详细,破绽就越多。 可陈凯之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在太后听来,却别有意味。 假若,当初掳去她儿子的是那个太监,他当然不敢四处游走了,最好的办法也就只能隐藏在山中,这……倒是说得过去,他既然要匿藏,自然不敢以真实姓名示人了,理应是如此了吧。 太后面色平静,却还是有意无意地继续问道:“那么你的姓名,可是他取的?” 陈凯之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自幼便这样唤臣,想来就是他取的吧。” 太后心里却又活络起来,他本该叫无极的,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叫凯之,想来那太监还是给了陈凯之一个真实的姓氏。 随即,太后又道:“在山中,一定很吃苦吧。” 太后心里感怀万千,眼前这个皇儿,若是没有遭遇那一夜的宫变,现在只怕半生无忧,受尽宠爱,可惜遭到了那样的变故,因此而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的罪。 想到这些,太后的心里,不禁又开始自责起来,面色在不经意间隐隐的泛起了难过之色。 此刻,她真恨不得将陈凯之的身世,俱都问个一清二楚,年幼时有什么趣事,与那老太监相伴,发生了什么,下山之后又遭遇了什么幸与不幸,甚至是,现在有什么困难。 只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多问,她看着陈凯之,竟有些失神,目光有些飘忽。 这令陈凯之也有些奇怪,他想起了天人阁里,关乎于一些宫中的古籍,这些古籍中,似乎揭示了一个有胎记的人方才是太后的亲儿子,而这胎记…… 二人居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各有各的心事。 一个心里怀着感动和母爱,另一个则在想着关于天人阁的秘密。 “咳咳……”张敬见冷了场,便咳嗽一声,笑吟吟地道:“奴才斗胆,想问一些关于勇士营的事。” 他本只是想随意的找个话题,这陈凯之最大的印记,也就是勇士营了,谁不知道有个傻叉校尉收拾了一番勇士营,居然让勇士营改邪归正了呢。 好吧,这个傻叉就是陈凯之,虽然飞鱼峰里,如今已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可勇士营的标新立异,却还是足以让人觉得——可笑。 人就是如此,总是将那些不太守规矩的行为,或者是标新立异的举动,来做谈资。比如,明明是禁军,结果全部成了读书人。 张敬这突然的打岔,倒令太后回过神来,忙笑了起来道:“是啊,哀家也想听你说说在山中,是如何教授勇士营读书的?” 陈凯之一笑,禁军的主业当然不是读书,而是操练,若只读书,那就是不务正业了。 于是乎,陈凯之忙跟太后说道:“娘娘,勇士营读书是为了让他们知书达理,让他们知道为何而战,让他们明白事理,而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勇士营不只读书,真正的心思,依旧还是操练,这数月以来,臣让他们日夜操练,如今已经有了一番模样了,臣既受皇命,自该尽心竭力,所以丝毫不敢怠慢……臣以为……” 陈凯之是勇士营的带头大哥,而带兵,说穿了除了约束下头的丘八,还有一个职责,就是向上头为这些丘八们争取好处,这是陈凯之的职责,现在自己有了见太后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所以陈凯之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自己带兵之道来了。 “臣以为,练兵最重要的,乃是令行禁止,一头老虎固然厉害,可一头老虎若是遇到了狼群,到底鹿死谁手,却是不一定了。勇士营只有三百人,臣并不是令他们一个个成为老虎,而是成为一群狼,头狼一声号令,则群起而攻之,毫不犹豫。可一旦头狼呼啸,亦可纷纷远遁,要使他们来去自如,三百人如一人,所以臣为了操练他们……” 陈凯之说起这些,目光也无意识的明亮了几分,口里如数家珍的,滔滔不绝,似乎想将勇士营的这些人的改变都说给太后听。 这时候……尴尬的就是太后和张敬了。 太后甚至有些恼怒地看了张敬一眼。 自己叫皇儿来,是想关心一下他的,谁晓得你偏偏问人家勇士营的事,自己肚子里不知有多少肺腑之词想和自己儿子说呢,你张敬的嘴还真贱啊,这一问,人家打来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最重要的是,太后实在不愿直接打断掉陈凯之,显出自己对此一点都没兴趣的样子,免得冷了陈凯之的心,虽是对此懵然不懂,也不愿听,毕竟身为太后,既是个女人,心思又多在宫廷中的勾心斗角,谁想听如何训练和操练来着?听了也是听不懂啊,可太后还得假装自己很有兴趣,不断点头,鼓励陈凯之继续说下去。 一双凤眸很是认真地盯着陈凯之,陈凯之以为太后喜欢听自己讲勇士营的事,也没那么多顾及了,一时竟是停不下来了,他需要跟太后说清楚,这些勇士营的人不再是从前那样了,他们变得很强大了。 可以说是正正经经的禁军了,可以为国家出力了。 陈凯之太希望有一个人知道这些了,只要对方能懂,肯定就会支持自己的。 他显得很激动,徐徐给太后继续道来。 “禁军的操练,臣是看过的,臣以为还是太散漫了,两日一操,一操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而且,若是遇到了雨雪,这操练便停止,甚至有些营,操练不操练,完全看武官的心情,如此,怎么可以练出精兵呢?” 太后虽然听得想睡了,可依旧一副兴趣正浓地朝陈凯之点头。 其实平日里,陈凯之也是个极细腻和谨慎的人,可现在,他正专注地说着勇士营的一切呢,自然也就没发现太后真正的心思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抗旨不遵(5更求月票) 此时,陈凯之饶有兴致地继续道:“真正的精兵,便是要捶打他们的身体,使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健壮和坚强,操练的本质,不只是让他们明白如何作战,如何提升他们的体质,更是磨砺他们的耐心,若是操练的苦都受得,那么这天下,便再没有什么苦是吃不得了,所以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勇士营每日的操练至少要保持四个时辰,分为早操、午操和晚操。不过操练这东西,过于耗费体力,这般程度的操练,最是要人命的,若是寻常人,哪里吃得住,所以要下官重中之重,反而不是督促操练,而是管理好后勤,只有他们的营养跟的上,这操练才能维持,臣为了滋补他们,费尽了功夫……” 见太后一直盯着她,看起来听得极是用心,陈凯之有些惊喜,想不到这太后对此也有兴趣,这就好极了,现在终于讲到了后勤,接下来就该谈一谈钱的问题了。 说不准,凤颜大悦,或者是太后理解了自己的难处,大笔一挥,直接赐自己一笔钱粮呢。 银子啊,银子啊。 陈凯之现在每每想到自己倒贴钱在山上补贴这些丘八们操练,便觉得自己亏了,亏了血本! 嗯,难得遇到这么一个好机会,一定要找回来,这些银子本来就该国家出的,不是? 陈凯之说得口干舌燥,却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所以本质,操练便是经济之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此理,一支百战精兵,定当拥有最优良的后勤,最好的刀剑,最好的粮草供应……这些都是钱粮,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陈凯之也不知太后有没有听懂,不过见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想来应当明白自己是来讨薪的吧。因此他一双眼眸微微一抬,很是小心地打量着太后的神色,看看她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意思。 可太后只认真听,她倒是听进去了,可很多词汇,却不太明白,什么营养,什么后勤,她半懂不懂,毕竟,她虽每天都深究于如何掌控住朝廷的局面,可实际上,也只是在深宫中的女人,这打打杀杀的事,她实在没多大的兴致和见识。 自然,也是不懂陈凯之的心思了,即便不懂,她也不会打断陈凯之,一直保持着一脸认真的样子。 正在这时,外头却有小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来给娘娘问安了。” 陈凯之一听,顿时失望,才说一半呢,竟被打断了,真是时机不对呀,他带着几许失望地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张敬则是长长地出了口气,总算是解脱出来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太后,道:“娘娘,陛下倒是真体贴您,外头寒冷,不如赶紧请他进来吧。” 太后便深深地看陈凯之一眼,目光里透着浓浓的慈爱之色,陈凯之却是未察觉太后那慈爱的目光是朝自己的,因此他住了口,很是得体地起身道:“那么,臣告辞。” 太后摇摇头,则是笑道:“你留在此,不打紧,请皇帝进来吧。” 既然太后如此说,陈凯之也只好继续留在这里了。 过不多时,小皇帝便在宦官的小心搀扶之下,徐徐走了进来。 他早已能走路了,可平时,都是由人抱着,只有来向太后问安的时候,才让他行走,完成这一套礼仪。 小皇帝走到了殿中,拜倒,奶声奶气地说道:“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原是看着小皇帝,可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看了一眼旁侧的陈凯之。 这句话,若是陈凯之说出来的,该有多好啊。 太后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在心里幽幽的叹了口气,神色也是略微变了变,余光依旧偷偷地往陈凯之哪里看去。 迟早有一日会实现的吧。 她心里这样想着,却佯装着若无其事,面上挤出了一些笑容,看着小皇帝道:“皇帝,免礼吧。” 小皇帝这才站起,似乎对太后,他有所畏惧,此时少了平常的娇蛮,很乖巧地道:“是。” 太后又瞥了陈凯之一眼,才凝视着小皇帝身边的宦官,列行公事一般地问道:“陛下这两日,吃睡的可好?” 小宦官便忙道:“还好,陛下天资聪明,昨日又背熟了论语中的一句话,几位先生都说好呢,说是陛下将来一定能成圣君,有此天资,让人惊叹。” 惊叹? 陈凯之坐在一边,心里忍不住在想,我特么的倒是真的又惊又叹,这学习的速度,尼玛这和智障有什么区别? 不过料来,那些教授皇帝读书的翰林还有大儒,十之八九,是不敢说皇帝愚笨的,无论读书好不好,都得给一百分,无数学习有多慢,总得时不时翘起大拇指,然后惊叹一番。 想当初赵王想让他去教这小皇帝读书,他不肯去,也是因为陈凯之实在是不愿教这样的弱智,尼玛的,弱智倒也罢了,还得让自己每日一惊,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小家伙平时就被宠坏了,动不动就霸道的要杀人,这样的顽劣小孩,怎么教呢? 太后闻言,便期许的样子,颔首笑着道:“皇帝如此好学,有这天资,这是大陈的福气,天冷了,要给他加一加衣衫,还有……” 太后手指着小皇帝的鞋面,道:“他的靴子,怎么脏了?” 这一层的意思,颇为几分兴师问罪的味道,靴子本来就是用来走路的,脏一些也没什么,而且陈凯之看到,这靴子其实并不脏。 那小宦官倒是吓了一跳,忙道:“奴才这就擦干净。” 说罢,他俯下身,正待要卷起袖子来擦拭。 小皇帝突然尖声道:“朕不要冯伴伴擦!”他手指着陈凯之,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道:“你是哪个奴才,你来擦。” 他说话的声音虽是稚嫩,可是口气,却是颐指气使! 陈凯之微微面色一呆。 他不是奴才! 若只是帮忙,陈凯之很乐意给人帮忙,陈凯之也相信,百官之中,有不少人愿意给人擦这个靴子,莫说是擦,便是舔,也有人愿意。 可让自己去给小皇帝擦靴子,即便陈凯之是个再圆滑的人,却也无法做到。 陈凯之只是坐着,并不作声。 小皇帝似乎想不到,在这宫中,居然有一个除了太后和赵王之外,对自己的命令没有一点反应的人。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道:“朕要砍了你的脑袋,将你的脑袋悬挂在宫中,你赶紧的来给我擦!” 依旧是命令的口气。 陈凯之怒了。 真是狗屁孩子一个,他深知,违抗君命意味着什么,只是…… 他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如此,陈凯之冷静地站了起来,淡淡地道:“臣期期不敢奉诏!” 小皇帝顿时气得发狂,他身边的宦官也吓住了,忙道:“你……你这是要抗旨不遵吗?” “无道之旨,臣不敢遵守。”陈凯之面色异常的平静,其实他心里有些震撼,也被自己的胆大吓住了。他知道自己可能面对着什么,可这番话,直接脱口而出。 小皇帝显然更气了,手指着陈凯之大叫道:“杀了他。” 他显是被宠溺惯了,所有人都得哄着他,顺着他,没有一个人敢违拗他,所以小小年纪,便觉得自己了不起。 陈凯之不为所动,他甚至想,真要逼得急了,大不了就杀出宫去,这官,老子不做了,大不了回到飞鱼峰,倒要看看,谁能奈何我。 那小皇帝身边的宦官,也料不到有这样胆大的人,他忙看向太后,想看看太后的意思。 “够了!”这时,太后一声冷喝。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太后震怒,当小皇帝命陈凯之擦靴子的时候,太后心里已是不悦了,而陈凯之抗旨,却令她微微一呆,果然是自己的皇儿啊,还真是‘胆大包天’。 可当小皇帝要杀人的时候,太后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心里会爆发出如此不可遏制的怒火,厉声道:“皇帝,你要自重!” 这声震瓦砾的斥责,令小皇帝一呆,他显然有些吓住了。 “陈凯之乃是翰林,是皇帝的臣子,为人君者,可以如此吗?先帝当初将江山社稷交给你,是让你造福万民,而不是令你这般的胡闹,这些……是谁,到底是谁教他的?是谁……” 一旁的宦官已是吓得啪的一下跪倒在地:“奴才万死!” 太后面上带着杀机,她咬牙切齿地道:“万死,是该万死,到了如今,如此的怂恿皇帝,你还想活吗?来啊,拿下,拖出去杖打。” 外头的禁卫一听,已是蜂拥而入,竟当真将这宦官拿住,那宦官也万万料不到,太后动真格的,忙是哭爹喊娘道:“恕罪,奴才万死,恕罪……” 可没有人理他,他便如死狗一般的拖了下去。 小皇帝见此情景,已是吓坏了,于是他惊慌地道:“冯伴伴,不可杀冯伴伴……” 等他回头想求太后,却见太后这可怖的脸色,小皇帝更是吓得面色惨然,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舔犊之情(1更求月票) 那姓冯的宦官已被拖了出去,连他的呼救声,也已渐渐去远,再听不见踪影。 此时,小皇帝已吓得身如筛糠,脸色一片煞白,战战兢兢地看着太后。 太后冷冷地看着他道:“做皇帝的,该有君仪,你既是皇帝,就该懂得,天下的臣民都仰仗于你,皇帝应该体恤自己的臣民,而不该将一个翰林当做奴才来使唤,先帝善待自己的大臣,是你的榜样,你可要仔细地牢记住了,若是敢要再犯,哀家决不轻饶!” 小皇帝没了那冯公公,觉得恐惧起来,忙跪倒,稚嫩的声音带着恐惧道:“儿臣知……知错。” 太后朝张敬瞥了一眼,淡淡道:“抱皇帝去歇了吧。” 张敬会意,将小皇帝抱起,匆匆去了。 太后怒气未平,却紧张地看向陈凯之,见陈凯之似乎脸色平静,心里才松口气。 陈凯之则是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他心知今日若是没有太后袒护于他,他是真的下不来台了。 九五之尊就是九五之尊,无论他提出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作为臣子的都该做到,这便是衍圣公府所提倡的君君臣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如此。 陈凯之朝太后行了个大礼:“多谢娘娘。” “呵……”太后朝他嫣然一笑,随即道:“小皇帝年纪还小,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放心,哀家……不会教他放肆的。” 陈凯之心里突然有一种感动,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保护自己,一切都是自己自食其力,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人对自己如此的袒护,他深吸一口气道:“娘娘……” 却不知是何种的勇气,陈凯之历来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原本对于朝中的事,他绝不敢对人吐露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太犯忌讳了。 可是今日,他竟犯了糊涂,却是忍不住的脱口道:“娘娘,天宁军即将轮入京,娘娘……要小心。” 这些话,只有当着太后一人,他才敢说,若是张敬在这里,他是绝不敢吐露的。 虽然太后和赵王的事,满朝都是心照不宣,可没有人敢将出来,更没有人说出指向性如此明显的话,陈凯之等于是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所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想不到自己竟也有不理智的一天,因为这句话,实在过于冒失了,甚至可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殿中陷入了安静,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 太后也微微一愣,她真的料不到陈凯之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先是惊讶的一呆,随即心里有些高兴,却又忍不住的为陈凯之的冒失而担心,他……没有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吧,若是如此…… 太后深吸一口气,才道:“哀家……自然知道。” 她没有回答得太深,却只眼波转动着,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朝陈凯之颔首点头。 陈凯之这才轻松起来:“勇士营上下,愿为娘娘效命。” 那小皇帝如此,陈凯之的不安已是加深,如今只有靠着这位太后了,陈凯之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他心知绝大多数人都会押宝在小皇帝的身上,因为谁都明白,小皇帝才代表了未来,即便现在并没有掌控全局,可十年之后呢? 可对陈凯之而言,他没有选择。 只是……勇士营上下…… 太后这一次竟没有忍住,噗嗤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犹如牡丹花绽放,瞬间,将方才怒斥小皇帝的冷冽一扫而空,语气也变得轻松下来,道:“勇士营不添乱,就很好了。” “……” 呃,很尴尬啊…… 虽是这话是有点打击人,可陈凯之真是无言以对,毕竟勇士营曾经那历史太黑了,即使现在改过自新,可实在很难令人一下子产生信任。 此时,张敬已是蹑手蹑脚地回来了,他瞧见太后和陈凯之在说什么,不敢过分靠近,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殿中的角落,太后凝眸,看了他一眼。 太后知道,今日虽是给人多了几分疑窦,可是见这皇儿却是值得的。 她不舍得又看了陈凯之一眼,才对张敬道:“好了,送陈凯之出宫吧,陈凯之今日陪着哀家解析了这石头记,哀家可是受益匪浅,张敬,出宫的时候,从库房里,取一枚玉佩给陈凯之,贾宝玉衔玉而生,陈卿家在哀家眼里,亦是温润如玉的君子。” 张敬会意,对外而言,陈凯之必须是来讲故事的,他颔首道:“是。” 将陈凯之送了出去,张敬去而复返,他见此时太后已是起身,却是专注地凝视着这殿中的一幅画,这幅画,乃是大小两只老虎,小老虎在后,而一只大虎却是回眸。 这猛虎是何其凶狠的猛兽,却是一步一回头,将这舔犊之情刻画的栩栩如生。 张敬不禁道:“娘娘,奴才记得,皇子失踪之后,先帝便命人将此画悬挂于此,先帝……也是很挂念皇子殿下啊。” “是啊。”太后一声叹息:“他最大的遗憾,便是自己的子嗣不能克继大统吧。张敬,皇帝那儿,如何了?” “在寝宫里闹着呢。”张敬忧心忡忡地道:“娘娘为了皇子殿下,而对陛下大发雷霆,奴才在想,这会不会……” 太后摇了摇头道:“赵王不敢说什么的,他一直在佯装是个贤王,只怕他在场,也是要斥责一番的。不只如此,只怕现在,他想要动陈凯之,反而有所忌惮了。你想想看,倘若这时,小皇帝对陈凯之胡闹被哀家喝止,若是陈凯之有什么闪失,别人会怎样想呢?别人所想的是,这定是赵王殿下的手笔,这赵王并没有容人之量。依着哀家对那赵王的了解,这个人,是最伪善的,说不准,他还要借此机会增加自己一点贤明,凯之……嗯……可能要得到一些好处了。” “还是娘娘了解赵王。” 太后摇了摇头,目光自那画中收回,失笑道:“他历来便是如此,哀家怎么会不了解呢?先帝在的时候,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亲王,等先帝去了,他便开始要做贤人了,四处的招揽门客,到处结交朋友,礼贤下士,使人如沐春风,其实……只是因为他知道,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一个忠心的亲王,先帝吃这一套。等先帝去世了,一个贤明和大度的亲王,臣民和读书人吃这一套罢了。他总是善于如此,可掩藏在这些面具之下的赵王是什么人,又有谁知道?” 说到这里,太后吁了口气,才继续道:“这件事,你要代表哀家,去亲自责问一下他。” “责问?”张敬一呆,露出深深的不解之色。 太后道:“这叫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陈凯之入宫,他肯定知道消息,这宫中啊,就没有真正能掩人耳目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哀家就光明正大的让他知道,唯有如此,他才会冰释掉疑心。” 张敬点点头:“奴才明白了。娘娘,方才皇子殿下和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回眸:“他说,会用勇士营保护哀家!” 张敬顿时石化了,老半天没有回过劲来,他努力地憋住笑,实在是有些痛苦。 太后却是嫣然一笑道:“他有这一份心,就很好了,哀家听了他的话,心都要化了。” “是,皇子很体恤娘娘,或许……母子之间,都会有感应吧。诚如娘娘也想要保护皇子殿下一样。只是……”张敬还是没忍住,还是喷的一下笑了出来,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忙道:“奴才万死,万死,奴才只是想到要让勇士营保护娘娘,奴才该死……” 太后摇了摇头,不禁莞尔。 只怕这句话说出去,全天下人都会觉得是笑话。 当然,这句话是永远不会传出去的,只是太后却会永远铭记在心里,只要想起这句话,她的目光便渐渐变得温柔了许多。 另一头的陈凯之出了宫,比来之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枚玉佩,是宫里的,这是一枚龙首的缕空玉佩,精致非常,握在手里,仿佛能储存自己的体温,很舒服。 他没有将玉佩佩戴在身上,而只是握着,戴着这枚玉佩,实在是太招摇了。 努力地想了想方才奏对的经过,陈凯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当他想起那小皇帝颐指气使的态度,不禁抿嘴轻轻一笑,这逗比天子,和他父亲赵王,还真是不同啊,只是…… 陈凯之想到这小皇帝已是第二次说要杀死他的话,目光一下子的幽暗了下来! 以后却要小心了,最好离他远一点为好,这小皇帝虽还只是个孩子,可他们之间却有着非常大的权力差距。 陈凯之心里胡思乱想着,却没有再回翰林院去,而是直接回了飞鱼峰,现在……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此时冬风凛冽,尤其是在这半山腰上,寒风更是刺骨,陈凯之到了上鱼村时,口里呵着气,看向脚下的云海,不禁眼带深意地喃喃道:“要起风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腰缠万贯(2更求月票) 山上的天气格外的冷,那呼呼的风夹杂着冰寒,直令人忍不住的哆嗦。 就在这刺骨的寒风中,在上鱼村那片宽广的校场上,勇士营的丘个个站得犹如标杆般的笔直。 若是细细地看,定能看到许多人的耳朵都已冻僵了。 可一个个的人,却像是没知觉似的,依旧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站立着。 若不是看到他们口里还呵吐出白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些当真只是雕塑呢。 陈凯之看着这一个个挺拔的身躯,却在心里赞叹,其实在这个时代,军队的纪律性低得令人发指啊。 陈凯之记得自己在古籍中看到,上一世威名赫赫的戚家军,之所以名震天下,其中便有一个故事。 当时戚家军北上,三千人至边镇,陈郊外,天大雨,自朝至日昃,植立不动,边军大骇,自是始知军令。 也就是正在大雨的时候,戚家军抵达了边镇,边镇上的边军一看城楼下的戚家军,居然在大雨中列队,从早上到傍晚,伫立不动,于是边镇的人都吓呆了,这时才知道戚家军的厉害。 古来练兵,操练的,从来不是所谓的武力,武力对于单打独斗或许有一些用,可在大军之中,一千个所谓高手,遇到了同样一千个纪律森严的士兵,怕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勇士营现在已经能做到,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一声号令,自朝至日昃,植立不动的地步。 当然,陈凯之甚至觉得,勇士营可以比戚家军更强一些,这倒不是带兵之法比戚继光要强,事实上,古来的名将,谁都晓得兵如何带,都有自己的心得,无非就是日夜的操练罢了,陈凯之最强的地方在于,他比他们拥有更强的后勤,吃的好,营养跟上,才是正道啊。 陈凯之并没有在上鱼村有太多的停留,他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便收回了视线,径直的去了自己的书斋。 进了这书斋的堂中,只见那刘贤正指使着人擦洗。 刘贤一见陈凯之回来,便忙吩咐女婢们先退下,朝陈凯之行了个礼,才道:“公子,这几日,我已将金陵那儿的账查过了。” “噢。”陈凯之只是淡淡地颔首。 刘贤其实是个很主动的人,什么事都抢着干,比如金陵那儿的生意,隔三差五的都会派人送账册来,主要是布坊还有精盐作坊的收支,对于这些账簿,陈凯之实在没有精力去琢磨,只是丢在了一边,想起时候,就偶然的去查一查,只要没什么太大的出入就可以了,而自从刘贤来了后,便主动请缨,却是将这账全部梳理了一遍。 此时,只听刘贤继续道:“这账大致没什么问题,不过这里头,说是要购置土地,大量种植茶树、桑树,后者,是为了织布,这前者,是用来制茶,可花费不小,小人以为,江南制茶的,多不胜数,花费这么大的财力,种植茶树,只怕……” 陈凯之不禁笑了笑道:“这……想必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买卖的模式,精盐于我们而言,是渠道,当然也赚钱的,不过讲究的是薄利多销,除此之外,还能借此机会控制各个渠道,有了这个渠道,其他的货物就可以有序地打开市场了,所以这你就无需担心了,现在每月的进项,是二十多万两,是不是?” “是。”刘贤点头。 说到这个,他就忍不住的崇拜地看着陈凯之,心里是心悦诚服,他曾是县中的主簿,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也曾见过腰缠万贯之人,可莫说是县中,便是府中最大的财主,身家也未必及得上陈凯之一月牟取的暴利啊。 顿了一下,刘贤又道:“上月,净利是二十七万两。” 陈凯之颔首点头:“银子不是用来存的,存着的钱,那不是钱,得让它滚动起来才是,所以得不断地投资,现在盐业已经越来越好了,接着便是布匹,在布行里,我们也算是站稳脚跟了,再接下来,便是茶叶了,你看在后山所种植的茶树了吗?我正在想办法改良这茶树的种植,以及茶叶制作方法,现在买下大量的桑田和茶林,不会亏本的。” 刘贤点点头,他只负责查账,经营的事,自然没有插嘴的份。 陈凯之突然笑吟吟地看他一眼,道:“这段时间,可有一批人上山吗?” “有。”刘贤道:“人牙行刚刚送了一批人上山,小人专程去看了,都是精壮的汉子,是预备着山上的铁坊用的,有五十多个。” 陈凯之道:“有一个人,你得帮我找一找,这个人……得是洛阳本地人,从前也在别人府中为奴的,最好是有匠人的经验,还有……” 陈凯之微微皱眉,接着道:“这人要显得老成持重一些,总之,就是忠厚老实的那种。” “这种人,倒是好找,公子是现在要,还是小人过几日……” 陈凯之目光一亮,忙道:“现在!” 刘贤这时便不敢怠慢了,新近上山的人,也就这么多,而且所设定的范畴,本是狭隘,尤其是有过匠人经验的,是转卖到人牙行的,单凭这个,就可以将范围缩小到最低了。 过了一会儿,他便去而复返,道:“有个叫江洋的,看着倒是老实本分,据说从前还是铁匠,从他的奴籍来看,确实是转卖过,是洛阳人。” 陈凯之道:“将他叫来吧。” 陈凯之呷了口茶,面上不露声色。 刘贤觉得奇怪,却还是乖乖的去了,过不多时,便领着一个忠厚老实模样的男人进来。 这男人给陈凯之行了个礼:“小人见过大人。” 陈凯之打量着他,口里道:“你是铁匠?” 江洋道:“是,从前跟着师傅学过徒,不过因为家中犯了罪,被牵连了,所以……” 陈凯之紧紧地盯着他,突然道:“王养信,你认得吧?” 江洋一呆,随即矢口否认道:“不,不认得。” 陈凯之抿嘴一笑,却是目光幽幽。 从兵部的公文来看,王家一定在谋划什么,这提前半个月的调动,本就是反常。 陈凯之朝刘贤使了个眼色:“你先退下。” 刘贤吃了一惊,却还是拱拱手,接着退了出去。 书斋里,便只剩下了陈凯之和江洋。 这是,陈凯之便道:“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就是救火,半个月之内,他们得救火,因为只有救火,他们才有机会……可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火情呢?所以我思来想去,唯一的手段,也就是在这山上有人放火。” 江洋低垂着头,不敢看陈凯之,陈凯之看不到他的表情,却继续道:“也就是说,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了,是想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办下这件事,时间太过仓促了,他们想要在山上掺沙子,可很不容易的,山上唯一的机会,就是飞鱼峰张贴出去的榜,可怎么样才能让人上山呢?” “首先,这个人必须得看上去忠厚老实,若是不足够老实,飞鱼峰是有足够选择余地的,未必就肯将人买下了。” “其次,这个人最好是家奴,因为若是别人,实在不太放心,只有家奴,才可以做到万无一失,因为主人的吩咐,家奴不敢不听,也不敢不从,想来,你应该有妻儿还被控制在他们的手里吧?” 听到这里,江洋身躯一震,却依旧一声不吭。 陈凯之只直直地看着江洋,见江洋依旧不说话,他便继续道:“当然,这还不够保险,因为时间太仓促了,他们必须要保证这个人一定会被飞鱼峰看上,接着从人牙行里买下,送上山来。既然如此,他们一定知道飞鱼峰对于有技艺的奴仆的需求是最大的,尤其是铁匠,所以这个人一定要懂得锻造和打铁,如此就不怕这个人在这几日的时间里,上不得山了。” 终于,江洋再也按捺不住了,惊慌地忙道:“冤枉,我冤枉啊,公子,小人与王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凯之微微一笑,他显得极冷静,眼中没有一丁点的愤怒。 他摇了摇头道:“你先听我说完,让这个人上山,便是让他找机会放火的来的,若是在夜里,突然山中起火,而早就安排在学宫附近的五城兵马司,也就是那王养信,他带着人马‘恰好’巡逻在附近,这时候便带着一干五城兵马司的人冲进来,以救火的名义上了山,这黑灯瞎火的,他们就算是杀个把人,那就太轻而易举了,尤其是在混乱之中,要毁尸灭迹也容易,大不了将其投入火海即可,所以,关键在于放火,可这放火,哪里有这样容易呢?所以这个人不但要有机会能上山,还需要有足够的机警,最好从前干过一些此类的勾当,我听说洛阳从前有许多的三教九流,俗称浪荡子,都是洛阳本地人,没什么生业,四处逛荡,后来京兆府对其打击,将这些人都废为官奴,或是插标相售,想来你就是因为如此,而成为了私奴的,对不对?” 8) 第四百五十九章:狠起来,不是人(3更求月票) 江洋听罢,毫不犹豫的矢口否认:“公子太冤枉小人了。” 陈凯之不慌不忙,只笑吟吟地看着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透着满满不信。 他薄唇微微一挑,云淡风轻地开口询问:“你是铁匠?” 江洋见陈凯之笑意盈盈的样子,不由嗅到一股不好的气息,可是现在他当然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不过已经是战战兢兢了,却硬着头皮道:“是。”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垂,似乎在思考什么,清逸的面容里依旧挂着笑意,若无其事地问道:“若是铁匠,那么告诉我,这钢铁如何淬火?” “这……这……”江洋支支吾吾的,却是半个字都说不清楚,一张脸苍白如雪,冷汗从额头滚落。 “我早就猜到了。”陈凯之冷冷一笑,却依旧云淡风轻的,不恼不怒,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锻打铁器,只是因为事情紧急,而这个身份可以保证你迅速的上山来罢了,反正只要你上了山,就算想要安排你,那也是几日后的事,那时候,你们的阴谋也已经得逞了,到了现在,你还想否认吗?” 陈凯之双眸一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嘴角扬起淡淡的嘲讽之意。 “你可知道,你现在卖身契在我的手里?我若是对你要杀要剐,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何况这里是飞鱼峰,天不管地不收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王养信让你上山,是不是?” 汪洋战战兢兢的,却是一声不吭,双眸微垂着,不敢看陈凯之。 陈凯之目光冷然,他徐徐踱步到了汪洋的跟前,一字一句地顿道。 “王家拿捏住了你的妻儿,所以你害怕报复,对不对?可是你不要忘了,我陈凯之既然看破了这些,他们王家就永远不可能得逞,可他们照样还是要将一切迁怒在你的妻儿身上的,何况你以为,只要我还活着,王家能护着你的妻儿一辈子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陈凯之自然也就变得冷然起来,他走到了汪洋的身边,汪洋已是哆嗦得拜倒在地。 陈凯之目光越发阴沉,伸出脚踩在他的小腿肚上,脚尖微微用力。 嗷…… 汪洋顿时哀嚎起来,陈凯之脚上的力道何其之大,这股巨力瞬时压迫在他的腿肚上,他拼命地想要抽出脚,陈凯之却如一座山似的,死死地将他钉在地上。 只片刻之后,他的小腿肚里,顿时传来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拼命地嚎叫呼救,可陈凯之理都不理他,他不断地加大力道,咔的一声,这小腿骨应声而断,截为两端的腿骨犹如一柄刺,竟是在压迫之下,生生的自肉里刺穿出来,森森的白骨自皮肉里刺出,汪洋已是疼得昏厥了过去。 “进来。”陈凯之朝门外的刘贤呼喊了一声,声音却是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刘贤一直就在外头,这里头的动静自然是听得真切,甚至早已吓得心惊肉跳,此时听到了吩咐,不敢多想,连忙小跑着进来。 当他看了一眼这可怖的景象,直接吓得汗毛竖起,冷汗直流,陈凯之却是厌恶地瞥了眼地面上的汪洋,淡淡开口。 “将他弄醒。” “我,我去取水。” 刘贤随即便取了水来,直接浇在汪洋的面上。 当冰冷的水泼在汪洋的脸上的时候,汪洋便在刺激下飞快的醒来了,随之一股剧痛自小腿传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便见自己腿骨穿出鲜血淋漓,不等他叫痛,陈凯之已经冷漠警告道。 “你若是不说,我便碾碎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不只如此,你的妻儿,也断然保不住,只要我陈凯之还在一日,我还是翰林,还是崇文校尉,是这座山的山主,我便会效法今日这般对你,教你在这世上的所有亲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你是不是王养信派来的?” 陈凯之的声音,其实很平淡,却是鬼使神差的令人感到比这山上的寒风更刺骨。 显然,对这样的人,陈凯之没有半点的同情,因为他深知,若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这个上山的人,将会制造出一场混乱,与外头的虎狼前头呼应,最后则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置之死地。 同情心,绝不是对敌人的! 若是对敌人有丝毫的同情心,那死的将是自己。 不管怎么样,他都保持着一贯的作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他必还加倍奉还。 因此陈凯之对汪洋格外的狠,一双目光冷幽幽地瞪着汪洋,完全是一副要吃了他的神色。 江洋似乎已经到了惊恐的边缘,痛得嗷嗷大叫着:“我……我说……是,是……是王老爷和少爷派我来的,他们和我约定了时间,在山中放一把火,只要火势一起,他们便借此机会上山!” “时间!”陈凯之斩钉截铁地追问汪洋。 “后日,子时!” “他们有多少人?” “不……不知道!” “以什么为讯号?” “火,只要起了火,便算是讯号。” “是王养信亲自带队吗?”陈凯之条理清晰地问着,然而汪洋却有些不敢开口了,支支吾吾地道:“少爷……” 陈凯之的眉头便深深一皱,很是冷漠地看着汪洋。 “说……” 汪洋吓得一哆嗦,忍着剧痛,颤抖出声。 “王少爷,他……他说,他要亲手结果了你!” “很好!” 陈凯之的嘴角微微一勾,露出淡淡的笑意,最后冰冷地看了汪洋一眼,旋即将目光转向魂不附体的刘贤。 刘贤虽然曾是县中主簿,也曾见过县里动刑,可似陈凯之直接将人的腿骨碾碎的,却是从未见过。 他这才知道,这位令他一直觉得很是温雅得体的公子,也是个狠角色,别看平时知书达理的样子,狠起来,不是人啊。 陈凯之平静地吩咐道:“这个人还要留着,让山里的大夫给他治伤,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都不得下山,在这里的发生的事,绝不许传出去。还有……” 说到这里,陈凯之将眼眸深深一眯,嘴角勾勒出一抹冷意:“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刘贤一看外头的天色,忙汇报道:“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很久了,时候已是不早了。” 陈凯之只是顿了一下,便沉声道:“请武先生集合人马。” 王养信要他死,那么……陈凯之就也要王养信死。 陈凯之早就知道这个王养信绝对是个祸害,现在,这个人再多留也不行了,他陈凯之自问从来没做过伤害他的事,他却三番五次的想要害死自己,这王家,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还真的以为他陈凯之是好欺负的。 他带着一身冷然,随即便出了书斋。 在书斋外,有一些冷,风带着山中的阴冷,猎猎而过,吹得他衣袂飘飘,发丝轻舞。 陈凯之在这夜色下,迎着风,呵着白气,转眼便下至上鱼村的孔祠。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疲倦了一天的勇士营丘八们,在操练、吃饭后,接着还有一段时间的晚操,而后便是入睡的时间。 因为白日过于疲倦,所以他们睡得很死。 可这时,就在这静籁的夜色之中,竹哨突的响起。 这尖锐刺耳的竹哨,瞬间使整个上鱼村营地沸腾起来。 一个个丘八们猛地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之后便是破口痛骂,可骂归骂,按照规矩,夜里无论任何时候,竹哨一起,必须全副武装。必须在一炷香内集结,如若不然,便是军法处置。 这种夜里的突袭,据说是陈校尉发明的,从前也折腾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惩罚了不少人,好在有了几次的经验,虽是经历了小小的混乱,不过很快,大家便熟练下来,开始搜寻自己的衣服,用布条裹了脚,穿上了靴子,随即便带着武器冲出营房,一炷香不到,绝大多数人就已集结完毕,随即他们被领去了孔祠。 陈凯之还没吃饭,所以此时他坐在案牍之后,慢吞吞地享用着晚餐,下头的校尉们,则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乖乖地跪坐在自己的位上,陈凯之不说话,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在这三百多人的目光之下,陈凯之竟是很优雅地将盘中之餐吃了个干净,方才抬眸。 这时已有人给他斟茶上来,他喝了口茶,才徐徐道:“大家困不困?” 没有人吭声。 很显然的,累了一天的丘八们是困得不行,可是这个时候却没人敢明说,而且这个时候将他们集结起来,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陈凯之见众人不吭声,双眸巡逡了众人一眼,便叹了口气道:“若是困了,就去休息一下吧。” “……” 丘八们突的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一肚子的热血,没处安放啊。 可既然说是可以回去休息了,于是众人纷纷起身。 只是正待他们要鱼贯而出时,陈凯之却是突然道:“我想起一件事来。” 第四百六十章:敬酒不吃吃罚酒(4更求月票) 陈凯之只是很淡然地道了这么一句话。 所有人却都驻足了,皆是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很一致地将目光都聚焦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此时,陈凯之则是不露声色地继续道:“三日之后,夜里子时,会有一群人袭击飞鱼峰,大家做好准备。” 陈凯之完全能想象得到,这些丘八,若在从前,你让他们欺负良善百姓,他们或许还能叫嚣一番,可真正遇到了成群结队的贼人,到了拼命的时刻,他们便胆怯了,一个个的像缩头乌龟似的躲了起来。 可现在却不同了,不但没有人胆怯,反而有人露出了几许兴奋之色,眼眸里甚至闪过了一抹光彩,开始摩拳擦掌起来,完全是做好了恶斗的准备。 这就是操练的好处啊,就如上一世,若只是一群放养的学生一样,他们若听到要测试,顿时呜呼哀哉,恨不得想死。可若将这些人俱都关起来,每日盯着让他们做题,白天做晚上做,随时有人拿着鞭子在那守着,他们刷了一道又一道的题,自觉地这个时候,自己已成了刷题小能手,若是这时宣布要进行考试,这些人必定会磨刀霍霍起来。 为何?因为熬了这么多日的苦,每日都在打熬身体,几个月的时间,忍了常人所不能忍,此时给他们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反而没有人会觉得害怕,而是会满心的期待。 当然,陈凯之同样也有期待,他打了个饱嗝,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 这个王养信一次次的给他制造麻烦,他和王养信的恩怨,是该在这个时候,有个了解了。 他陈凯之从不是好欺负的主,怪就怪他王养信敬酒不吃吃罚酒! 今夜,他难得的没有睡着,心里则是一直思索着,脑海里想到了许多的事,一直到了次日清早,他依旧还是精神奕奕的,简单的洗漱之后,便动身下山去了。 《文昌图》给了陈凯之一个变态的身体素质,即便一夜未睡,陈凯之却依旧觉得精神饱满。 他下了山,直接到了翰林院。 刚刚见了自己的师兄,也就是现在的邓侍读,却见邓健走了向自己,一脸正色地说道:“凯之,去陈学士那里,陈学士要见你。” 这大清早的,陈学士要见自己做什么? 于是他眉头一挑,很是好奇地追问邓健:“陈学士他……” 邓健微微耸了耸肩,一脸不解地摇头。 “师兄也不太清楚,你快去吧,估计是有什么急事。” 有急事? 陈凯之倒是不敢怠慢,便匆匆往陈学士的公房而去。 到了陈学士的公房,进去一看,却见陈学士正低头看着公文。 倒是知道陈凯之来了,随即便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问道:“你来文史馆多少日子了?”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便道:“一个多月了。” “哎……”陈学士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恐怕在这里,你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养了心性,吴学士历来看好你,本就只是让你暂时来此,方才他来了手令,让你自此之后回待诏房上值。” 终于可以回去了,陈凯之倒是吁了口气。 可看陈学士不舍的样子,陈凯之觉得,这一定是陈学士装的,只怕这个时候,他一定巴不得自己赶紧从文史馆滚出去吧,毕竟……自己到了文史馆,就惹出了事来。 陈凯之朝陈学士一脸正色地道:“下官在文史馆,多得大人的照拂,不过大人,下官能够告假几日,过几日再去待诏房吗?” 陈学士倒是很乐得卖这个人情,反正人都要走了,送个顺水人情没什么不好的,于是没有多想,便很痛快地应道;“这没什么关系,其实……你能这么快回去,倒要多亏了一人。” 陈凯之一呆,整个人有些怔住了,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露出好奇的表情,问道:“怎么,不只是吴学士的意思?” “是赵王。”陈学士笑了笑,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淡淡的安抚之意:“宫中的事,老夫也听说了,陛下年幼,难免被一些宦官不知教唆什么,好在太后及时制止,不过赵王殿下实在有容人之量,他非但没有见罪,还特意打了招呼,说是你是才子,将来前途必是不可限量的,还是让你去待诏房比较适合些。” 想到那个傲慢的小皇帝,陈凯之的心里就有吐不完的槽,可是即便心里不满,这个时候,他也不会露出一丝破绽。 因此他朝陈学士笑了笑,言不由衷地道:“赵王殿下真是贤明。” 陈学士也点点头道:“正是。” 陈凯之便作揖,他之前还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回到待诏房去,最后竟是因为这个赵王的缘故,还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得一个美名,自己呢,得一个实在,在这文史馆,也确实是淡出个鸟来,还不如去待诏房鼓弄风云呢。 陈凯之告辞而出,因告了假,所以一身轻松。 于是他自翰林院出来,骑着他的大白马,又回到了学宫。 只是刚到学宫门口,却见一身戎装的王养信竟刚从学宫里出来。 还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凯之却见这王养信居然朝自己笑起来,一脸不要脸的凑到他的跟前。 “见过陈修撰,陈修撰今日不是要去翰林院上值吗?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陈凯之心里想,这家伙,莫不是事先来踩盘子的吧,是想来试探自己? 于是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王养信,淡淡道:“身子有所不适。” 王养信闻言,便又笑了,他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虽然脸上还有陈凯之殴打的印记,可他却依旧很得意,朝着陈凯之徐徐说道。 “马上就要年关了,卑下在五城兵马司也是忙碌得很,特来学宫这里看看,交代他们要小心,不要在年关之前,闹出什么火情。陈修撰……”说着他面上突然变得真挚起来,一脸诚恳的样子:“从前,卑下对陈修撰可能有一些得罪之处,是卑下不懂事,冲撞了陈修撰,陈修撰一定不要见怪。” 陈凯之心里想,这家伙多半是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索性说一些便宜话,为的其实只不过想要借此来麻痹他罢了。 这手段真是下作到了极点。 不过他也没为难王养信,而是依旧云淡风轻的,王养信见陈凯之不为所动的样子,继而又笑着道:“陈修撰,卑下是真的知道错了。” 陈凯之只朝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噢。” “正好,现在日上三竿,不妨卑下过几日请陈修撰吃顿饭,算是卑下赔罪如何?”王养信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当真是悔过了,也只有陈凯之才知道,过几日之后,若是不出意外,在这王养信心里,自己应当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首了,这顿酒,是这辈子也吃不上了。 想到这里,陈凯之的心里越发的冷然,只敷衍道:“好啊,若有机会,我会去。” “这便好极了。”王养信喜上眉梢,朝陈凯之又拱了拱手道:“卑下还有公务,有闲再来叨扰。” 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陈凯之便动身进学宫,而王养信则从学宫中出来。 只是他走了几步后,却是忍不住的回眸,却是满眼阴冷地看了陈凯之的背影一眼,陈凯之似乎感受到了身后不怀好意的目光,却是没有回头。 走着瞧吧! 既然已经告了假,陈凯之上了山,便不准备再下山了,这几日都老老实实的在山上呆着。 他发出了几封书信,在两日之后,便有人登山来了。 臻臻亲自上了山,随即将一封密密麻麻的便笺交给了陈凯之。 这是关于五城兵马司的布置图,尤其是夜防,王养信是东城的校尉,辖区便是学宫所在的东城,整个东城兵马司的兵丁总计有近千人,本是由都尉辖制,不过下头有两个校尉,分别领着人巡守上半夜和下半夜。 子时,正是王养信巡守下半夜的时候,因为不只是防火,这些人还负责了捕盗之类的职责,相当于上一世的消防加上警察的双重职责,所以他们也携带武器,用的是长棍。 至于他们巡防的路线,又分多少小队,里头都记录得详尽无比。 陈凯之认真地研究了这里头的信息,方才恍然抬头,心里大致计算着什么,口里道:“多谢臻臻小姐了。” 臻臻笑盈盈地看着陈凯之,娇美的面容上却显露着不解之色,最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地问道:“却不知公子要调查这个有什么用?” 陈凯之吁了口气,却没如实相告,而是笑着说道:“明日你就知道了,臻臻小姐辛苦上山,还没有吃饭吧?” “嗯。”臻臻颔首点头。 臻臻是个聪明人,既然陈凯之不愿相告,她也不再追问,而是巧笑着转移话题道:“我也是尽力抽了空来的,这几日,一直有个北燕国的贵公子总是去骚扰,我……哎,真是避无可避,一直都称病不出。”。 a 第四百六十一章:鹿死谁手(5更求月票) 臻臻的话显然还没说完,笑了笑,又道:“我本是想托人来传信的,只是……想着既然公子交代,一定是大事,所以还是偷偷的出来,亲自将这些交到公子的手里才放心。” 陈凯之却是深深皱眉道:“怎么,这是北燕国的什么贵公子?” 臻臻其实也就随意找个话题罢了,见陈凯之竟关心这个,臻臻眼眸微亮,忙是缳首微微垂下眼帘,不使陈凯之看清她眼里的心思,随即道:“其实……奴在这里,身后是有一个家父的故旧庇护的,他在朝中,也有一点势力,所以得以在这儿安生,既可借着这个身份打探一些消息,也不怕有人敢来造次,天香楼这两年来,倒也风平浪静,唯独这北燕国的公子,自诩自己有才情,又仗着自己是异国之人,奴身后的那位长辈,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是以很是放肆。” 陈凯之冷冷地道:“北燕国一直被倭寇所扰,这么多人流离失所,他既是贵公子,便是肉食者,竟还有闲心在此沉湎风月,真是肉食者鄙。臻臻小姐,需要我来解决吗?” 陈凯之早就当她当成了朋友,既然朋友遇到了麻烦,他觉得于情于理也该帮一帮的。 此时,陈凯之抬眸看着臻臻,很是认真地等待臻臻的答复。 臻臻却是嫣然一笑,忙摇头道:“其实公子有这心,便可以了,这样的人虽是麻烦,可奴只要闭门不出,拒不去见,他也无可奈何的,也只是多了一些烦恼罢了,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听了这些话,陈凯之心里,倒是却略有一丁点惭愧,当时大凉的那个和尚,自己请了臻臻帮忙,此后勇士营需要人手,也请臻臻调用了一些人,现在打探消息,更是没有少麻烦她,自己倒还真希望自己能够回报她一些,否则心里总觉得有所亏欠。 也许是因为他素来都不太喜欢欠别人的情义吧。 因此陈凯之便笑了笑,格外真挚地朝臻臻说道:“那么,若是有什么事,,我们之间,不分彼此的。” 说到这里,陈凯之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古怪了,便又道:“不,其实还是分彼此的,只是有一些事,不用分得太清楚。” 只有这时候,臻臻方才意识到,陈凯之竟只是个少年,她抬眸,与陈凯之相视一笑,一双秋水剪眸好看至极。 陈凯之摇摇头,突的想起了什么,随即道:“对了,明日夜里,想不想看热闹?” “看热闹?”臻臻不禁一怔。 陈凯之抚案,淡淡道:“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勇士营操练了这么久,就如千锤百炼之后的宝剑,这个时候,是该长剑出鞘,试一试锋芒了。” “既如此,那么……” 臻臻何等聪明,从陈凯之的只言片语,便猜测出明日肯定有事发生,她和陈凯之心照不宣,却都知道,眼下需要相互依仗。 她毫不犹豫地颔首,盈盈笑道:“那么,我今日便暂留在这里吧,公子需给我收拾一个屋子才好。” 两个人都是聪明的人,偶尔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倒令气氛放松下来了。 陈凯之便笑道:“好得很,臻臻小姐大驾光临,这里早就该给臻臻小姐留了一个香闺,来了这里,便权当是自己家一样。” 家…… 一听到家字,臻臻不禁吁了口气,她抿抿嘴道:“奴四海都是家。” 陈凯之似乎也被触动了心事,突的苦笑道:“我在这世上本也没有家,不过现在,却在成家立业。” 有了这张便笺,陈凯之做了最后的敲定,对方的人手,实力,以及武器,甚至是优势和劣势,都在陈凯之的掌握中。 接下来要坐的,就是等鱼儿上钩了。 到了次日,在操练了之后,所有人用过了晚饭,晚饭是羊肉羹加上每人一个鸡蛋,一杯羊nai,以及一个小菜,一个蒸饼和一碗米饭,所有人吃过之后,却没有晚操,而是立即回营休息。 等到一觉醒来,天色已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处却开始点起了一个个的火光。 山上的夜风最是寒冷的,在这星点的火光之下,陈凯之则披着一件披风,不避严寒地到了上鱼村。 在他的身后,丘八们见到了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一个个眼睛都有些直了。 最点是,陈凯之素来是不许丫头进入上鱼村的,自然而然,丘八们也不得随意在山中走动,所以丘八们见到女人的机会不多,山上半年,便是母猪都赛貂蝉,何况是臻臻这样凹凸有致,美的不可方物的女子。 倒是苏昌等人,一见到臻臻小姐,顿时肃然起敬起来。 陈凯之看到夜幕之下,列起的整齐队伍,他深吸一口气,才厉声道:“来人,篝火预备好了吗?” 早有人道:“准备好了。” 陈凯之自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点火。” 一声落下,便有人举着火把走到了校场的正中,这里是一处干草垛子,比人还高,上头还铺了许多的火油和干柴。 火把一点,璀璨的火焰便瞬间窜起,开始熊熊的燃烧起来,很快,火势越来越猛,照得每一个人的面目通红,在这个漆黑的夜里,整个夜空,却似乎被烧红了半边。 那一股股的热浪,袭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每一个人都严肃起来。 臻臻微微凝眉,她悄悄地打量着陈凯之,却见陈凯之一脸肃然地道:“下山,布阵!传我命令,任何人都不得上山,越过雷池一步者,杀无赦!” 这便是陈凯之的命令,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勇士营的丘八,人人一根铁棍,这种铁棍齐眉,有十五斤重,寻常人要拿起来,颇费一点气力,这本就是操练之用的,他们腰间也有佩刀,不过平时操练时,都是以棍带刀。 当初发下这些铁棍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觉得吃力,毕竟无论任何时候,甚至是长跑都背着这么一个颇沉的累赘,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何况操练时,这十几斤重的东西拿在手里,仿佛做着几个突刺的动作,一两个时辰下来,两只手臂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了。 可这勇士营的操练原则,历来讲究的就是习惯成自然,一开始费力,可锻炼得多了,久而久之,这铁棍在手里,便觉得越来越轻了,甚至若是放下铁棍的时候,丘八们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点轻飘飘的,像是少了那么点什么似的。 在这熊熊大火的照耀下,丘八们没有任何的胆怯之色,一个个精神一震,开始列队下山。 武先生则背着手站在远处,他没有说话,只是给了陈凯之一个眼神。 陈凯之则是朝武先生长长作了个揖,随即也随之下了山去。 臻臻则在身后忍不住地道:“小心。” 陈凯之回眸看她一眼,却是笑了:“该小心的人,永远不是我。” 他已毫不犹豫,走入了人流。 大火越来越旺盛,火苗窜出十丈,这巨大的火势,借助着风,犹如银蛇般的扭动,若非是附近,已经布置了防火墙,只怕这时,大火便要迅速蔓延到整个山中了。 ………… 一队人马,一直都在学宫之外,宛如蛰伏的毒蛇,屏息等待着。 此时,王养信一身戎装,在这寒夜里,焦灼地等着消息,一千一百多东城的兵马司兵丁,看似散在附近巡守,可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王家的心腹,只要等到飞鱼峰上火起,王养信便可借此机会,召集人马,立即冲进去。 所陈凯之所知道的那样,救火是假,可是杀陈凯之是真,黑夜之下,混乱之中,一千多个兵马司官兵,陈凯之死了也是白死。 兵马司历来负责京师的捕盗和救火之事,他们本质上,相当于是地方州县的府兵,不过比之寻常的府兵,要精良不少,当然,虽比起禁军和京营是远远不如,可这些人,王养信却是觉得完全足够了。 山上的勇士营,多半只到大火,就会陷入混乱,唯一要解决的,就是陈凯之,而陈凯之倒是力大无穷,可王养信却并不担心,自己已调配了数十个力士,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心腹,完全可以趁着他不备,取了他的性命。 可虽是千算万算,王养信还是禁不住有些紧张,他来回的在这清冷的街巷里踱步,他心知这一次决不能失手,又想到,若是那邓健也在山中,该有多好,正好,这一对师兄弟一并解决了。 不过……死了陈凯之,他那师兄,就很好对付了。 王养信的面色,突的变得可怖起来,是啊,这一对师兄弟,都必须死。 突的,一个人大叫道:“校尉,校尉,火起……火起了……” 火起…… 王养信猛地抬眸,他目光越过了学宫,看到远处的山峰上,一股火焰冲天而起,天边,形成了火烧之云。 王养信激动的发抖,火起了。 现在……是时候了! 他毫不犹豫,立即大叫:“召集人马,救火!” 第四百六十二章:杀无赦(1更求月票) 王养信激动得不能自己,想到曾因陈凯之所受过的屈辱,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所吃的苦。 此时,满腔的怒火和仇恨已彻底地爆发出来。 可即便如此,他还留存着理智,他一面下令救火,一面朝身侧的人喝道:“立即去兵马司、京兆府报备,学宫火起,我带兵救火!” 对他来说,报仇很重要,可既然巧妙地设计出这件事,那么这时候,就绝不可以给人留半分把柄。 他勾着冷笑,满眼邪魅地远远眺望着那数里之外的冲天火光,而与此同时,从各地赶来的五城兵马司官兵溪流,汇聚成一条大江。 无数人冲入了学宫,直朝向火源而去。 “传令,这极有可能是乱党纵火,谁敢阻拦吾等救援,杀无赦!”他杀气腾腾地一声令下。 在此时,他下达这样的命令,倒也并无不可,近来本就传出乱党作乱的传闻,在这夜间,无故的生了火,这是什么缘故? 何况这里的兵将本就是王家的心腹居多,王甫恩既让儿子来这里,王校尉的父亲乃是兵部右侍郎,自然一切唯他马首是瞻。 众人轰然而至飞鱼峰下,浩浩荡荡的千人,在黑暗之中,宛如千军万马,可是冲在最前的人……却是突然止步了。 越过了夜雾,他们看到了一团团篝火和火把,在黑暗之中,这火光宛如鬼火,鬼火朦胧,却是看到了一列列的人影。 在这阴冷的深夜里,风声呼呼而过,这些人影,则宛如鬼魅,没有发出一丝的声息,他们在这山下列得整整齐齐的,每一个人都手持铁棍,身子微微弓起,铁棍前后握在手里,双脚微微迈开,保持着如临大敌的姿势。 这三百人,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如磐石一般一动不动,也同样,除了口里呵着白气,便只有一双双眼睛死死地凝视着前方。 冲在最前的人一呆,看着这些人,起初还以为是见了鬼,因为在这朦胧的光线之下,这一个个全副武装的人屹立不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确实让人心惊。 “有人!” “是何人?” “列阵!” 一声声叫喊,响彻夜空。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王养信冷着脸打马走上前来,觑见了前头的兵马,他冷笑道:“不过是一群乱党而已,预备!” 这是勇士营! 王养信比谁都明白,当他看到这一个个的人影出现,心下先是大惊,可是很快,他便定住了神。 山上火起是真的,兵马司只不过是奉命救火,缉盗,而现在是在夜里,谁也不好分辨谁。 最重要的是,现在有人拦住了兵马司救火。 今天夜里,只要打着奉命救火的名义,无论做什么,明日只要咬死了是这群丘八阻拦救火,以这群勇士营丘八的风评,也没有人会相信是兵马司的错。 所以……尽管大胆地动手! 想到这些,他便放下了警惕,肆意地大笑着道:“早就听说勇士营胆大包天,想不到竟还敢在这个时节纵火,阻拦我等救火是吗?兵马司的职责是拱卫京畿,天子脚下,拦我的,统统格杀勿论!” 兵马司的官兵们一听到勇士营,也顿时放下了心来。 原来还看这些人穿着禁卫的衣甲,心里还略有一些畏惧,可对方是勇士营…… 那个传说中,数千人被几百个盗贼打的落花流水的勇士营? 那个除了欺凌弱小,欺软怕硬的勇士营? 莫说是羽林卫各营或是京营,纵使是五城兵马司,或是京兆府下辖的府兵,怕也瞧这勇士营不起的。 在朝中谁不知道,这勇士营早就形同虚设了,现在不过三百人,为何?因为朝廷早就能裁撤的,统统都裁撤了个干净,任谁都知道,朝廷的主旨便是利用这种只出不进的方式,一直都想着只将勇士营当做一个招牌,可事实上,勇士营……不过一群泼皮而已。 “阻拦救火者,杀无赦!” 骑着快马的兵丁到了勇士营的阵前,来回奔跑,口里发出了叫嚣:“立即退散,否则将乱党处置!” 另一边,在夜雾升腾起的地方,大量的人马开始汇聚,杀气腾腾。 “立即退下,否则……” 黑暗中,飕的一声,一枚羽箭破空而出,在半空,那箭簇闪烁着寒芒,旋即,疯狂旋转的羽箭直接贯穿了这呼喊的兵丁前胸。 嗤…… “立即退……退……退……呃……啊……”话还没说完,人已跌落马去。 这突的变成无主之马受了惊吓,直接丢弃了主人,狂奔进入了黑暗,只留下那哒哒哒宛如鼓声擂起! “杀人了,他们抗拒兵马司!” “预备,这是勇士营要作乱了!” 王养信对这突发状况倒是有些始料未及,可这,正是他最求之不得的,于是他大笑道:“预备!预备!” 兵马司的官兵再无疑虑,顿时做出喊杀震天的模样,一千多官兵开始凝聚起来,气势嚣张,比之对面,只是呆若木鸡,个个只是手持铁棍,一个个屹然不动的勇士营丘八们,这杀气腾腾的气势,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黑暗之中,有人大吼:“此乃太祖高皇帝所赐的私人领地,所有人退散,凡有越雷池一步者,杀!” “杀!”王养信也不顾一切地大吼一声。 此时,满腔的仇恨和怒火已将他所有的心绪掩盖,再也按捺不住地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耐心,只见他大手一挥,不为对方的警告所动,而是毫不客气地下达了命令:“阻拦缉盗、救火者,便是叛党和贼子余孽,杀个干净!” “杀!”一千多官兵,一鼓作气,顿时喊杀冲天。 一团团火把的光芒散在王养信的面上,此时,王养信的面容狰狞,巨大的仇恨与滔天的怒意夹杂一起,他的心里,隐隐跃跃欲试起来。 …………………… 就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冲破了夜深的宁静,已是火速地抵达了京兆府。 而与此同时,自学宫而来的大火,也惊吓到了京兆府上下的诸官。 府尹大人正在自己的府中,一听到下人急匆匆地来禀告,说是学宫火起,顿时大惊失色。 天子脚下,年关将至,突然起了大火,这可不是小事,一旦火势蔓延,便是巨大的灾难啊。 他依旧记得数年之前的那一场京师大火,在那一场大火后,有多少人被罢黜,又死了多少人。 府尹大人毫不犹豫,立即备轿,火速的赶至京兆府,与他一起从家中赶来衙署的人不少,府尹大人一到,当值的差役,还有已抵达的佐官便纷纷来迎。 这位坐镇京畿的府尹大人面色铁青地道:“何事?” “东城兵马司来报,学宫起火,现在……正赶往救援!” 府尹大人面色惨然。 是学宫…… 学宫若是起火,那可就更加糟糕了。 那儿,可是大陈的文脉所在啊,且不说住着许多大儒,还有不少的学子,那里还有孔庙,有储存书册的库房,这些,哪怕只有一丁点的闪失,都足以让他承担极大的干系。 “东城兵马司的人手够不够?不够,立即召集三班差役赶往驰援,立即派出人,要谨防宵小借机作乱,万不得已时……” 他本想说,万不得已时,要请求京营援助,可细细一想,京营贸然调动,后果更为严重,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所以他立即改口道:“立即派人前往宫中,递条子奏报,等候娘娘和陛下裁处。” 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才接着道:“再命人前去赵王殿下那儿通通气。” 夜间突然大火,实在是太蹊跷了。 他朝着学宫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之下,有一片天却是露出鱼肚白,这火烧云霎是诡异。 “老夫亲自在此坐镇,有任何的消息,要立即来报,府内各厅各房,所有佐官、堂官,半个时辰之内,俱都要到堂,各司其职!” 他雷厉风行地接着道:“最重要的还是学宫,学宫有什么消息,要随时来报,谁敢贻误,便是死罪。” 不安的情绪,似乎开始蔓延在这府尹身上,他到了堂中焦躁不安地跪坐下,有人给他斟了茶来,他依旧皱着眉,若有所思。 此时静下来想了想,却是觉得实在太诡异了,突然间起火,起火的还是学宫,若只是简单的失火,倒还罢了,不会是…… 他想到现在剑拔弩张的朝局,这不由他不往深里去想啊。 倒是这时,一个差役气喘吁吁地来道:“不好,不好了,大人,不好……” 府尹大人收回了思绪,随即眉头一拧,顿时面色冷峻,他抬眸,眼眸如刀:“何事?” “学宫……学宫传来了喊杀……有喊杀声……” 呼…… 府尹大人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脸色愈发的难看。 喊杀……喊杀的声音?这……出了什么事? 天宁军刚刚要换防,转眼之间,突然起火,又有喊杀,这……这…… 他竟也有些仓皇无主起来,他甚至在想,莫非……这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8) 第四百六十三章:吉人自有天相(2更求月票) 这夜阑人静的夜晚,突的起火,又突的传出喊杀,这是不祥之兆啊。 “如何会有喊杀?京内各营,可有调动?” 府尹大人冷着脸色,急切地追问,眉头深深地锁在了一起,神情焦虑。 这人道:“并不曾有,若是有,肯定会有消息报来的,何况起了火,明镜卫已是出动了,若真有警讯,只怕明镜卫的人会来,不过……小人记得,勇士营就在学宫里……” 勇士营……还有救火的五城兵马司? 府尹大人松了口气,面色变得轻松了一些,可这轻松,也是有限。 勇士营胆大妄为是出了名的,难道和五城兵马司冲突了起来? 他们疯了,勇士营才三百多人,莫说是五城兵马司有千余人,就算人家只有三百,这五城兵马司多少还有一些战力,比这些勇士营的乌合之众,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现在看来,恐怕勇士营的这些人要遭殃了,不过也罢,对于那混账般存在的勇士营,实在令人难以提得起同情心。 不过这在学宫起火毕竟不是小事,府尹大人还是急切地道:“立即报入宫中!” ………… 此时,在赵王府里,一个宦官慌张地走入了赵王的寝殿,惊慌地叫嚷着:“殿下,出事了,出事了,洛阳城内……” 其实这时候,陈贽敬早已被惊醒了,他甚至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因为他已隐隐听到了喊杀声。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太后要下手了? 这个恶妇,莫非是要直接杀了皇帝还有他吗?若是如此,现在的她倒是可以做到,只是…… 难道她就不怕,天下各州府,还有各路边镇勤王? 这天下可是姓陈的天下,这恶妇纵然控制了羽林卫,也不至如此嚣张跋扈吧? 可赵王知道,一旦真的是太后动手,自己便绝无生机,心里则更多的恐惧着皇帝的安全,一听外头有宦官来,便连忙从床榻上起来,慌忙地冲了出去,格外着急地追问道:“怎么回事?” 这宦官边喘气边忙道:“学宫失火,五城兵马司前去救援,据说……和勇士营生出了冲突。京兆府的刘判官已来传信了,说是……请殿下小心。” 只是学宫失火?只是冲突? 陈贽敬这才知道,原来是虚惊一场,可即便如此,却还是心有余悸。 好不容易地定了定神,才皱着眉头道:“好端端的,学宫怎么会失火?还有……” 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双眸却灵活地转动着,思考着什么,很快他便有了主意,忙吩咐这宦官道:“快命人继续打探,不过……” 他目光幽幽,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信息,随即又道:“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可是王家的小子?” “是。” 一下子,陈贽敬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唇边微微勾起了一抹笑,随之神色完全松懈下来,便道:“噢,知道了。” 这时,却又有宦官来禀报道:“梁王、吴王、郑王,还有北海郡王殿下到了。” 看来,宗室们都有自己的眼线,一听到风声,他们多半是以为太后或者是赵王动了手,既惊又怕,太后若是除掉赵王,他们一个都别想跑,所以第一时间便赶了来。 “快,请他们进来。” 陈贽敬已经完全收敛起方才的惊色,稳步走到了小厅,命人斟茶,几个宗室已穿着尨服、蟒袍,系着紫金带子进来。 梁王几个,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倒是北海郡王,摩拳擦掌,一脸兴奋的样子道:“到底是谁先动手?” “胡闹。”陈贽敬斥责他,一张脸格外阴沉起来,瞪着北海郡王,满是不悦地说道:“什么动手不动手,休要胡说。” 陈正道这才谨慎一些,收起了内心的小兴奋,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侄以为是太后下令……” “这些话,提都不要提。”陈贽敬摇摇头,随即抬眸看到了陈正道的身后正跟着一个人。 那位方先生竟是来了,方先生只穿着一件半旧的儒衫,依旧神色淡定,深不可测的模样。 陈贽敬心里感叹,这方先生倒是真的古怪,如此淡泊名利,且深藏不露,现在到处都是关于他的传说,为此,陈贽敬倒是很希望方先生能够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若是有了方先生的名声加持,自己就更顺风顺水了,谁料这方先生对于任何人的招揽,都只是漠然以对的态度,只愿在北海郡王府里,这就更让人摸不透他了。 可摸得透归摸不透,礼贤下士的姿态还是要做的,所以每隔一些日子,赵王府都会派人送一些礼物去,而其他各大王府还有一些高官以及勋贵们一看赵王对这位先生如此礼敬,自然也就不敢怠慢了,皆是争先恐后地送礼,现在几乎只要有聚会,有人提起方先生,许多人都以方先生和自己吃过饭为荣。 为何?因为你请到学问再精深的大儒,那也不算什么,毕竟洛阳城巴掌大的地方,大儒只有这么多,谁请不到?可是要请来方先生,就真不太容易了,人家压根就看不上功名利禄,无论你是宗室,是大将军,是公侯,又或者是部堂、侍郎,人家看你顺眼才搭理你几句,不顺眼,理都不理你! 你能比衍圣公府更牛吗?人家连衍圣公府的学候都辞了,你这算什么? 所以陈贽敬本想狠狠训斥陈正道一通,可看到了方先生,脸色却是缓和起来,起身走到了方吾才跟前,略显关心地说道:“先生,夜已深了,想不到先生竟还登门,若是熬坏了先生的身体,岂不是本王的过失。” 可赵王完全不知道的是,其实方吾才也是很无奈,三更半夜,好端端的睡着觉,陈正道却是兴冲冲的在外头大声嚷嚷,把人吵醒,说是出大事了,方吾才真想骂一句大个鬼的事,可被这陈正道这一吵醒,想睡也不成了。 陈正道一脸振奋之色,直嚷嚷着今夜有大事,说不准可以趁此机会举大事,要先来见赵王。 陈正道多半以为,太后和赵王鹤蚌相争,他这渔翁可以得利,可既然是关系到了举大事,方吾才想不来都不成了。 只是方吾才此时依旧犯着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可这无精打采,陈贽敬和梁王等人看在眼里,心里却是转为赞叹,出了这么大的事,先生竟还能如此的平静,隐隐有国士之风啊。 方吾才只兴趣缺缺地点点头道:“多谢殿下挂念。” 依旧令人看起来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乎此刻是谁在他跟前说话,没阿谀奉承,讨好的姿态,反而显得特别的可贵。 那梁王则再也忍不住地道:“到底出了何事,据说……已经杀将起来了……” 陈贽敬却是笑了笑,随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学宫起火,五城兵马司前去救火,想来是和勇士营滋生了什么冲突吧。” 梁王眯着眼沉吟出声:“五城兵马司既是救火,怎么会和勇士营……” 他有些不解,因此眉头竟是深深地皱了起来。 倒是有人略知内情的,便道:“东城兵马司的校尉,据说和陈凯之颇有一些渊源,或许……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样一说,所有人便恍然了。 那吴王本是紧绷着一张脸,此时一下子的放松下来,甚至不禁笑着道:“这个陈凯之,本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勇士营……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东城兵马司有千余人,还不是顷刻之间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只怕那陈凯之……也不会有好下场吧,死了也是活该。” 方吾才一听,霎时间,困意没了,一双眼眸转得老快,神色也是隐隐地透着紧张,不过也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而已,他又恢复了平常色。 方吾才在心里想着,这突然之间出什么事了,难道是有人设下的巧计,要对陈凯之进行报复? 那么…… 不想还好,一想到陈凯之可能有危险,方吾才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急了,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前些日子,他还送了一大批的金银上飞鱼峰呢,这勇士营垮了,陈凯之死了,只怕这些金银也不保了。 何况,陈凯之毕竟是自己的师侄啊,这家伙……平时自己总是说带他去见见世面,多结交一些好朋友,朋友多一些,敌人少一些,他倒是好,却不知又得罪了谁!哎,这下糟了。 方吾才的心里一阵震惊,他的身家都在飞鱼峰上,何况又牵涉到了自己的师侄,于是一下子出了神,浑浑噩噩的样子。 陈贽敬看出了方吾才的异样,不由好奇地问道:“方先生怎么看?” 据说这方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还知名理之术,却不知是不是传言有所夸大。 方吾才只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问自己,可此刻他哪里有心思回答? 他的心思已飘在了飞鱼峰那儿,心里痛惜不已,甚至有点忘乎所以,忍不住脱口而出:“陈凯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恙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满朝皆惊(3更求月票) 方吾才的这句话,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祈福。 替陈凯之祈福。 只有陈凯之好好的,他的财产才能万无一失呀,若是陈凯之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自己的棺材本就全都没了。 所以方吾才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却不曾想,自己这一激动,竟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可这话却一字不漏的给其他人听了个清晰,其他几个喜上眉梢的亲王、郡王们不禁一呆,尤其是那吴王,似乎是个喜怒都放在脸上的人,顿时道:“呵……陈凯之吉人自有天相?” 方吾才这才回过了神来,也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可话到了这个地步了,他也只能继续坚持下去了。 吴王冷笑着继续道:“我看方先生,也有名不副实之处啊,这陈凯之四处得罪人,哪里是什么天相的吉人?我倒看他面上有血光之灾,何况他这三百多个勇士营的官兵,不堪一击,如土鸡瓦狗,莫说是一千东城兵马司的兵勇,便是三百个义民,也可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这陈凯之,居然阻挡东城兵马司灭火,这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是取死之道。” 陈贽敬忙道:“十三弟,不要对先生无礼。” 他虽是斥责了吴王,不过对于方吾才,却也觉得对方言过其实,不太靠谱,自然也就没有方才这般热心了。 倒是陈正道有些急了,也不管吴王是不是王叔,绷着脸道:“王叔,先生料事如神,他说如此,便是如此,王叔何必说这样的话?” 吴王倒是恼了,你陈正道是自己侄子,居然当面斥责自己了? 吴王便冷着脸道:“本王是就事论事,怎么,你小子莫非也以为陈凯之吉人自有天相?正道,你的胳膊肘子,这是越来越往外拐了。” 陈正道被呛得不行,心里不忿,便气咻咻地道:“哼,那么……告辞!” 他只略略抱拳,便带着方吾才告辞而去。 吴王亦是脸色难看起来,见陈正道和方吾才一走,便冷笑道:“这陈正道,现在是愈发的桀骜了。” 陈贽敬亦是思量起来,这些日子以来,陈正道似乎是越来越古怪了,像是着了魔怔一样,陈正道乃是宗室中难得通兵法武略之人,将来还需借重他,可他现在这般,确实令人忧心。 陈贽敬捋须道:“不必理他。”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已生出了些许的疙瘩和芥蒂。 而陈正道气冲冲地带着方吾才出了赵王府,他的心里其实颇有些失望,还以为正好可以举大事呢,谁料到,竟只是一场小冲突而已。 他失望之余,又不免不忿起来,于是瞥了方吾才一眼,却见先生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忙道:“先生,不要往心里去,吴王叔就是这样的脾气,他们不信先生,可小王深信不疑,哼,先生不过是料事而已,既然说陈凯之既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难道还不能说了?竟还说我胳膊肘往外拐,我看他这般只晓得躲在背后看笑话,一事无成,才是胳膊肘子往外拐,果然,小王放眼宗室之内,赵王叔好谋而不断,梁王叔性子过于纤弱,吴王叔诸人,更是不足挂齿,这祖宗的江山社稷,还是……”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才接着道:“若非有一个允文允武的贤王出世,只怕这太祖高皇帝的基业,也要荡然无存了。” 方吾才此时正心乱如麻呢,只是颔首点头应付着陈正道,却又猛地醒悟,陈凯之今夜不会真的遇到危险吧,他若是死了,该怎么办?且不说没了一个师侄,自己犹如断去了一臂,何况自己如何向兄长交代?还有自己的钱财,可都在飞鱼峰上啊…… 更大的危机,似乎也在迫近,那便是……方才那一句吉人自有天相,实在是失言,到时候,岂不是彻底被人看破了? 这赵王等人,可不是北海郡王,一旦令他们起疑,接下来…… 方吾才皱着深眉,变得疑虑起来,接着又是惆怅,却见陈正道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他的目光里只有信任。 方吾才心情极是复杂,叹了口气道:“殿下,老夫将要走了。” “什么?”陈正道一呆,随即惊慌地道:“先生,你不能走啊,你若是走了,小王怎么办?他们说的话,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方吾才只是叹息道:“一切随缘吧。” 他决定还是远走高飞了,回去之后,收拾了东西,立即便走,绝不停留,到时再想办法打听一下陈凯之的下落,若是陈凯之还活着倒好,若是死了,只好偷偷收了他的尸骨回金陵去,隐姓埋名了。 ………… 急奏已通过夹缝送入了宫中。 张敬是心急火燎的将这奏疏送进了紫薇宫寝殿。 此时太后已得了消息,当看了奏报,顿时愕然…… 手里的奏报,已是滑落在地,她沉吟着,良久不语。 张敬已是心急如焚,忍不住的道:“娘娘,是不是立即调令羽林卫去,怕就怕,时间来不急了啊,现在山上起了大火,双方又杀将起来了,皇子殿下,只怕性命堪忧……” 是啊,性命堪忧…… 甚至,太后隐隐觉得,这本来就是有人冲着陈凯之去的,人家……就是要去杀了陈凯之的。 一千多东城兵马司的官兵,对上三百乌合之众,陈凯之几乎没有一分半点的胜算啊。 在这深夜的灯烛下,太后的脸色越加的阴沉,她突的冷笑,随即暴怒道:“五城兵马司背后的人是谁?是谁给他们这样的胆子?是陈贽敬吗?他敢杀人,哀家今夜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和他的儿子一并诛了,让承德来,让他来,让他给哀家带着兵马,现在封锁九门,哀家忍了太久了,今日就索性鱼死网破吧,让明镜司现在去拿人,将赵王府围了,还有那狗皇帝……” 太后第一个反应,便是认为事情已经泄露了,觉得定是赵王得知了什么,到了这个份上,若是陈凯之死了,她也没什么顾忌了,便索性不管不顾,撕下面皮,先将京中的这些人杀个干净,至于天下各州府,还有各地的宗室王亲一旦提兵来勤王,那是以后要面对的事,大不了,所有人都同归于尽,这洛阳城也付之一炬。 只要一想到陈凯之会死,太后只恨不得要所有人陪葬! 张敬吓了一跳,忙道:“娘娘,明镜司那儿传来奏报,说是东城兵马司王养信和陈凯之颇有仇怨,事情发生之后,赵王府顿时风声鹤唳,在赵王府里的探子报来的消息来看,应当……和赵王并无关系,所以……” 太后的脸色难看得可怕,她咬着牙,几乎要昏厥过去:“快,快,将承德叫来,哀家……哀家要去学宫,去学宫………” 有仇? 那么这一切,肯定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人家就是奔着要杀了陈凯之去的啊,现在她的儿子同在洛阳城,性命危在旦夕,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坐得住吗? 一旦陈凯之有了危险,那么就满盘皆输了啊。 张敬自是知道太后救儿心切,心里却有更多的顾虑,连忙提醒着太后:“娘娘,宫门已经落了钥,只怕……何况娘娘此时出宫……” “出宫!”太后厉声道,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她素来理智,可这是除了关系到她儿子的安危,她现在只想去学宫,若是陈凯之还活着,固然还好,若是死了,到了学宫,那么这王养信,还有他的兵马司官兵,就统统去陪葬吧! 她苍白着一张脸,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张敬看着太后冷若冰霜的脸,心知此时无论如何也劝不动了,于是忙道:“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安排。” 此时,禁军终于有了动作,羽林卫大都督慕承德接到了手令,他乃是太后的嫡亲兄弟,掌握着羽林卫。 当看到太后手令之后,他也是大吃一惊,只是据说太后已命人开了宫门,此时想劝也来不及了,只得立即调拨了三个营的羽林卫立即前去护驾,除此之外,又命三营人马卫戍宫中,监视宫中一举一动,另一方面,则开始命各营开始守卫住各营。 他显然料不到,原本是一件小小的火灾,居然惹来了这么大的动静,莫非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学宫,自己这嫡亲的姐姐想要借此机会,表示对读书人的敬重吗? 可他依旧觉得这还是过头了,心绪复杂的他骑着马,身后呼啦啦的军卒咔咔咔的踩在御道上的地砖上,哗啦啦的金属摩擦声响彻一片,一个个戴着银盔,头顶着雁羽的禁卫手持长戈呼啸尾随。 远远的,他果然看到正阳门洞开,那里已是灯火通明,慕承德不敢怠慢,远远便下了马,随即大叫道:“停!” 咔…… 最后一声脚步猛地顿住,随即,一切都安静下来,而这慕承德则是飞快走到了正阳门外,单膝跪下道:“臣,恭迎圣驾!” 第四百六十五章:虎狼之师 太后坐在乘撵里,若是平时,见了这个兄弟,总免不得嘘寒问暖几句,只是这时,她却没有下撵,只是目光环视了他们一圈,旋即很是不耐烦道:“起驾吧。” “起驾……”宦官的声音响彻了夜空。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朝着那学宫而去。 太后心里,自是心急如焚,隐在昏暗的面容满是焦虑之色,坐在撵里的她双手紧紧交握着,整个人微微的颤抖着,一双眼眸里泛着泪光,用力的咬着唇角,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她的儿呀。 她还没跟他相认,还没好好的跟他相处。 这个时候若是他有什么闪失…… 太后有些不敢想下去,一双泛着泪雾的眸子望火光方向看去,那冲天的火光将整个洛阳城的天际都照亮了,那颜色,那光度,真是格外的吓人。 还有那厮杀声,她的心跟着一抽一抽的颤了起来,此刻她真是恨不得自己能立即冲到学宫,若不是碍于规矩,她甚至希望骑上一匹快马,冲过去。 其实她已知道,就算现在,令羽林卫疾行过去,怕也已经迟了,一场战斗,不过是瞬息之间而已。 只是……这宫中的变故,却是吓住了所有人。 姚文治也早已听到了风声,半夜时分,陈一寿便登门而来,这位陈公也是急了,此时是在夜里,突然传出这消息,实在难测。 好在姚文治还算是稳重,见了陈一寿,立即安抚他:“莫急,羽林卫和京营没有动,就说明没有什么大碍。” 陈一寿却没有松这口气,似他们这样的人,任何事都不可能想的简单,即便只是小事,他们也会往会深里想,他们会琢磨,此事的背后,是不是可能有人主使,会想,这件事的发生,会对谁有利,而有人得利,就会有人失利。 因此他并没姚文治轻松,而是皱着眉头提醒道。 “事发在学宫,牵涉到了勇士营,还有那陈凯之,姚公,我看哪,不简单……” 陈一寿正说着话,却在这时,姚家的家仆心急火燎的赶来,喘着气喊道:“太后……出宫了。” 太后……出宫了。 太后圣驾出宫,这已是几年都不曾有的事,堂堂国母,如何会轻易出宫?这毕竟不是戏文,皇帝或是宫里的贵人,总是爱微服出访,何况,还是在这大半夜。 姚文治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深深的拧在了一起,似乎有些想不通,这个时候太后出宫做什么? 听闻这消息,陈一寿更是急切了,很是紧张的说道:“可能,要出大事了。” 二人对视一眼,姚文治毫不犹豫道:“立即,备轿,去学宫。” 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再干坐着了,原本姚文治是希望作壁上观的,可现在……却是不成,太后出宫,身为阁臣,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必须得去学宫,今夜……注定不眠啊。 陈一寿亦是点头,太后出宫,必须得跟着去了。 因此俩人匆匆的往学宫而去,生怕太后出事。 ………… 赵王府,同样的消息快速的送来。 陈贽敬大惊失色,太后出宫了,羽林卫出动,他猛地有些紧张,竟是不自觉的皱着眉头,一脸困惑的问道:“太后为何出宫,莫非……是因为生变了?还是……” 宗王们俱都目瞪口呆,因为太后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现在这个局势,所有人害怕的,就是擦枪走火啊,尤其是在这夜里,一旦发生了任何误判,譬如太后认为这件事的背后是赵王搞鬼,甚至可能是想要夺门,生出宫变,那么势必予以坚决反击,这个时候…… 陈贽敬倒吸口凉气,他知道太后一旦屠戮宗室,也不会好下场,可这并不代表,他的威慑可以保自己绝对的平安。 好在,他还算镇定,却是依旧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蠕动着,想开口说什么,那吴王却率先说道:“会不会是太后想要动手,这姓慕的恶妇,难道要尽诛我等吗?二兄,不如,我们索性,集结府兵,和她拼了。” “不可以。”陈贽敬摇头,他脸色蜡黄,情绪显得紧张,却依旧认真的跟众人分析起来,想让众人淡定些:“我们再拼,拼得过羽林卫?何况,现在京营,也有半数被她所掌控,拼就是死路一条。本王以为,太后或许……是想要敲打,又或者……”他其实也是心乱如麻,与其说他在安抚众人,不如说其实他也在安抚自己,因为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太后这是用力过猛了,可是不管如何,他必须镇定,这个时候他不能乱。 因此他双眸环视了周围一圈,看了众人一眼,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吾等力拼,不过是枉然,来,动身,不要带任何的护卫,我们一起去学宫迎驾,必须要让太后知道,我们对她没有戒心,让她放下防备。” 几个宗王相互对视一眼。 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若是硬来,硬碰硬,他们讨不得好,两败俱伤是最好的下场了,一个不慎,他们将是满盘皆输,命丧黄泉,怎么说,还是不能用太过激进的法子。 因此他们完全是同意了赵王的办法,俱是点了点头,便跟着赵王往学宫方向而去。 ………… 在洛阳各处,那些受到了惊吓的王公大臣们原本是作壁上观的态度,可当他们意识到太后出宫的时候,此时再也坐不住了,他们这才明白,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重,接着,又是一个个的消息,内阁大学士已动身,预备去迎驾,而诸王亦是动了身。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坐得住?谁还敢假装不知情。 自然是没人坐得住了。 各个府邸,亮起了一盏盏的灯,犹如卯时三刻,百官上朝一般,大家个个的坐上了轿子,最好笑的是,无论是谁,如何位高权重,平时出身,都是前呼后拥,可今夜,所有人竟都默契的拒绝了护卫随同,只带着轿夫,和一个还算精壮的仆役。 显然,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在这样的长夜里,任何可能引发误会的举动,都可能使自己遭致灭顶之灾。没有人将这个开玩笑…… 而此时,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也有了动作,开始大规模的派出人手,预备执行宵禁。骑着飞马的传令兵,分赴各个城门,传出一个又一个的消息。 此时…… 天有些冷,月如勾,火光冲天。 东城兵马司的兵丁们,一齐爆发出了怒吼。 而勇士营的丘八们,依旧是屹立不动,手持着长棍,他们的面色,俱都森然。 对方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之下,几乎都已经看到对方脸上的轮廓,这脸上的轮廓,有些许的扭曲,可是……勇士营的丘八们还是没有动。 这个姿势,他们在操练时,就已保持过不知多久,有时足足几个时辰,都是如此,务求做到,纹丝不动。 现在,他们依然如此! 陈凯之手持学剑,在队伍之后,他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这些冲杀而来的人,对方……更近了。 来犯之人,个个高高扬起了刀剑和棍棒,气势汹汹,远远的,便有人预备劈砍。 最后一丈的距离。 即将接触在一起的双方,已可以清晰的看到对方了,丘八们眼里看到的是一个个激动且疯狂的人,而在这些冲杀而来的人眼里,这些勇士营的丘八们,却觉得甚是奇怪,因为……他们还是没有动。 “杀!”有人自喉中发出怒吼。 而这时,勇士营中突有人道:“刺!” 武先生的临阵之法中,单纯的冲杀没有意义,似东城兵马司这般,气势汹汹的一古脑冲杀而来,若是顺风仗倒还罢了,否则,就是徒费体力。 真正的精兵,是收放自如的,纪律是最关键。 一声刺,突的,那一根根的铁棍,犹如矛林一般,竟是一齐刺出。 嗤…… 夹杂着劲风,两列丘八,前队百余根铁棍长刺,而后队之人,则自前队的缝隙中亦是刺出,留有一定的余力。 犹如一个扎布的机器,顿时,冲在最前的人被刺中,他们的刀还未劈下,这突然捣出来的长棍便直接顶在了他们的胸腹之间。 真正可怕的是,这棍中所夹杂的力量,远超他们的想象,这些丘八们,个个都是大力士一般,直刺之后,被击中的人哪里还能前进,顿时整个人被捅的朝后连退,胸口的肋骨,生生的断裂,数十人口里咳出血,有的人甚至直接毙命,有人倒地,有人被撞飞。 这棍阵过于密集,以至于正面冲杀而来的人,绝大多数竟不得前进一步,侥幸有人冲杀而来,后队的丘八长棍短刺而出,恰好做到了防御的作用。 若是非要形容,这三百个丘八们,恰如一台推土机,他们列成两列,力大无穷,整齐划一,一旦出手,不会给对方冲入这密集棍阵的机会。 “收!” 有人下达了命令。 第四百六十六章:杀无赦 长棍飕的一收,速度极快,只这几个最简单的动作,可丘八们却是足足操练了两个月,六十天的时间,一百八十个时辰,超过了三四万次。 对于他们而言,命令一下,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能做出反应。 长棍开始后退半截,等如潮水的东城兵马司官兵又有人冲来:“刺!” 如林长棍齐刷刷的刺出! 原本就混乱的队伍,变得更加混乱了起来,诚如武先生所言,这些兵马司的官兵,素质低下,虽也操练,却不过是过家家的水平而已,一旦临阵的时候,凭着的,只是一时之勇,靠着这一口血气,蜂拥而上,遇到了乱民倒也罢了,对付乌合之众,倒也称的上是悍勇,可是真正遇到了精兵,这些人,不堪一击! 这铁棍,本就极有分量,被这些臂力惊人的人刺出,官兵们顿时鸡飞狗跳,甚至有人直接被捅了出去,砸中了自己后队之人,有的铁棍,竟是直接穿透了对方的胸腹。 而最令东城兵马司的官兵们绝望的是,自己根本就奈何不得眼前的人,自己向前进,刀还未砍出,棍子就捅了来,他们列成一排,没有丝毫的空隙,完全没有留有任何的死角。 没有机会,就是绝望! 一个个勇士营丘八们,头上冒出腾腾的热气,他们突然有一种极痛快的感觉。 在他们观念之中,原来的杀敌,一定是手舞着大刀,冲入乱军之中,犹如下山猛虎,乱劈一通。是以,许多人对于这样的操练并不满意,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做着几个动作,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的锻炼体力,一次又一次的列队,不但枯燥无味,而且令他们觉得,这些根本没有用,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冲杀,可现在……他们惊喜的发现,原来……杀敌,只需要如此就可以了。 他们与自己的伙伴,肩并着肩,不需要左右张望,长久的操练,就足够他们永远身侧和身后都有人,犹如自己的三面,都是三面围墙,而自己,只需要安心的应付正前方的敌人就可以,而长久的操练,还有丰富营养以及无数次熬练出来的体力,无论对方多少人,自己只需应付一个‘弱鸡’一般的兵马司官兵,这……简直是太简单了! 这就是简直单方面的凌虐啊。 许杰在队伍之中,已不知刺倒了多少人,他只知道,他正视着前方即可,正常人,挥出数棍,就足以感觉自己要脱臼了,可对于他而言,这简直就是小儿科,有时候操练起来,一个时辰不断的挥棍,那才是真正的耗费体力。 他们的心情,开始放松起来,这时,东城兵马司官兵们方才的热血,骤然间已被浇灭,地方到处都是哀嚎,不知多少人倒下去,黑暗之中,那凄厉的惨叫,已令他们生寒,他们的热血,来的快,去的更快,这时,恐怖已经弥漫了全身,已有人惊惶不安的道:“逃,逃啊!” 来时如风,去时亦如风。 方才冲的越快,现在逃时,就更加仓皇了,他们个个都巴不得立即身上长了翅膀,那么就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陈凯之眯着眼,他提着剑在队列的两翼游走,专门负责刺杀那些可能对队列造成威胁的人。他提剑,出手如电,学剑已不知饮了多少血,浑身已被鲜血浸透了。 他犹如一头迅豹,若见队列中有人受伤,便飞快的纵跃上前,将人拖出。 相较于勇士营丘八们的轻松,陈凯之反而是应接不暇,此时一看对方要退,毫不犹豫道:“前进!” “前进!” 勇士营终于开始动了,不过,他们前进的并不快,即便是前进,也是保持着长棍随时刺出的姿势,与身边的人并列而行。 永远不要脱队,因为你即便力气再大,再如何灵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你也无法能够保证自己能够招架四面八方的敌人,或是冷刺出的刀剑。 一个优秀的丘八,单兵能力再强,吊打一个人可谓轻轻松松,那么,你的身侧和身后,就该交给你的同袍,唯有如此,才能保证,你只需顾着前方的渣渣就可以了。 陈凯之下令前进,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在他看来,这些兵马司的官兵,若是当真还是官兵,就不可能对勇士营发起进攻,而一旦发起进攻,这些人便是彻彻底底的敌人,对待敌人,就必须做到最大的杀伤。 此时,丘八们的脚下,已倒下了一大片的尸首,更多人则是肋骨尽裂,在地方拼命的哀嚎,剩余的人想逃,却是相互践踏,杂乱无序,反而制造了更大的伤亡。 陈凯之的目光如电一般,在黑暗中逡巡游走,终于,他看到了一个人王养信。 王养信几乎不可置信。 上千人马,只几个回合,他只听到十几次刺的命令,接着,留下了两三百个死伤之人,其余人便已胆寒,纷纷仓皇逃命。 这……是勇士营?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他在黑暗之中,忍不住颤栗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他感受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而这双眼睛的主人,杀机弥漫。 虽然到现在他依然不敢去相信,自己谋划了这么久,得到的,竟只是这个结果。 他更无法相信,战力还算过得去的五城兵马司官兵,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三倍的人数优势啊,更可怕的是,明明他们所面对的只是勇士营。 ………… 可偏偏就是这群勇士营的丘八,几乎在对三倍的敌人,单方面的屠戮。 逃…… 得赶紧的逃。 他翻身想要去寻自己的马,谁料这马竟不知被谁给骑走了,他忙是混入了人群,疯了一样,现在他只想着赶紧离开。 只是,一个人影却是极快的朝他飞来,人影在败兵之中穿梭,不等王养信逃开,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后襟,他猛地回眸,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脸,在夜色下,依旧的平静,这张脸似乎永远都和温润如玉的君子能沾上边,可是,王养信却是吓得身如筛糠,他仿佛,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 接着,提着他后襟的手猛地一扯,王养信打了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可是………后襟依旧拉着,而拉着他的陈凯之,直接朝着勇士营丘八们的方向将他一直拖行。 王养信想要挣脱,口里更是大叫:“救命,救命,谁来救我,谁来救我,我爹定有后报。” 只是……这时所有人都只想着逃命,而陈凯之一手提剑,一手将他拖行至勇士营的后队,王养信早已是衣衫褴褛,地上的砂砾早已划破了他的衣衫,浑身都是擦伤,他恐惧的看着陈凯之,随即陈凯之松开了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陈修撰,饶命!” 王养信是个从来没有节操的人,就如当初他毫不犹豫的休妻,又能死缠烂打上门一样,此刻,他提泪横流,拜倒在了陈凯之的脚下。 “我……我是来救火的,山上起了火,我……职责所在,万万想不到,想不到……被你们拦了,我以为是乱党……饶命……” 陈凯之面带冷静,目中更是古井无波,他道:“那么,你认识江洋吗?” 江洋…… 王养信打了个寒颤,他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带着人冲来,遇到的却是严正以待的勇士营了,从一开始,人家就已经有所准备。 也就是说,自己以为自己设下了巧记,谁料,这根本就是将计就计的陷阱。 “我……我……”王养信不敢否认,因为他知道,即便否认,也没有用,他牙关咯咯作响,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陈凯之,你可知罪,你可知道,我乃东城兵马司校尉,奉命巡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杀戮官兵,你看看,你现在已杀害了多少人,怎么,你还想杀我?杀官兵,就意味着作乱,是谋反,你想谋反吗?你……你……” 陈凯之古怪的看他:“你既然知道,我已杀了这么多人,为何还自信,我不敢杀你……” “………” 王养信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智商有问题,他这最后的恫吓,没有令他感到安心,接着,他毫不犹豫,伸出手掌,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猪狗不如……饶……饶了我吧,我不是东西……” 陈凯之脸色木然,四周的喊杀声,已是越来越低了,倒是那黑暗中的惨叫却是依旧络绎不绝。 陈凯之慢慢的提着剑,上前一步,王养信身躯一震:“我爹……我爹是兵部右侍郎,你……你要想明白,你要想明白……” …………………………………………………… 没有月票,好惨,连分类榜都没有进去,老虎平时都不敢求月票,大家都说求月票影响大家的阅读感,可是……月票告急啊,请大家支持。谢谢各位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永绝后患(1更求月票) 想明白? 陈凯之微微皱眉。 他奇怪地看着王养信,道:“若是想明白了,你们父子二人就不会害我了吗?” 王养信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虽是狼狈,却忙赌咒发誓道:“不敢,再不敢了……” 陈凯之却是嘲讽地看着他,摇头道:“王养信,你并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天性多疑,绝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个活人,我和你不同,我是贫寒出身,能有今日,实在不易,所以,我思来想去,唯一能令我安心的便是……你去死!” 话音落下,陈凯之已徐徐上前,王养信此时满脑子只想着求生,想要挣扎而起,却冷不防的被陈凯之抬脚狠狠一踹,这一踹,恰好是揣在了肋骨上。 胸口一闷,他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呃啊的痛呼一声,随即大叫着道:“陈凯之,你敢杀我?你敢杀我?你等着死吧,哈,你不敢……” 陈凯之已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长发,将他的头猛地拽起,他的动作按部就班,像一个专业的刽子手,面色木然道:“我敢的!” 说着,学剑徐徐开始刺入他的咽喉,学剑刺入的方式并不快,而王养信双目睁开,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剑身在自己喉下缓缓而入,先是颌下微微刺痛,他想张口说什么,那剑却突的快如闪电,迅速地没入了他的咽喉。 这学剑锋利无比,只刹那间,直接穿透了他的咽喉,自他的后颈贯穿而出。 王养信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一股无以伦比的剧痛使他疯狂地抽搐,陈凯之的剑并不急于拔出,只是如往常一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养信,用王养信最讨厌的面色打量着他。 呃……呃…… 王养信想说点什么,可是不但话说不出,甚至已是无法呼吸了,他的口里开始大口大口地喷血,便连双目之中,也布满了血丝。 他疯了似的用双手抱着刺入自己喉头的剑,以至于双手鲜血淋漓,亦好像没有察觉一般。 随即,陈凯之目光一冷,将学剑猛地拔出,一股血箭随之喷出,王养信终于无法坚持了,双腿一蹬,彻底气绝。 陈凯之收剑,再不看王养信一眼,长剑入鞘的同时旋身,在他身后,勇士营的丘八们已经收队,一个个的看着陈凯之,似乎在等待着命令。 逃出了雷池的官兵,丘八们便没有继续追击下去,可即便如此,现在的战果却依旧是吓人。 丘八们自己都觉得震惊,此时此刻,一股难掩的喜悦,还有一种初入战阵,稍稍带来的不适俱都涌上心头。 而在地上,许多人还在吟和发出惨呼,陈凯之目中似是灰色的,他徐徐道:“不要留活口!我早说过,杀无赦!” 不要留活口…… 地上这些人,统统杀个干净! 就连这些从前丧尽天良的丘八,竟也情不自禁的呆了一下,觉得似乎有些过了。 陈凯之却没有给他们任何解释,只下了这道命令后,便冷然地看着他们。 丘八们早就习惯了听命于陈凯之,此时在陈凯之的冷目下,再无犹豫,他们俱都三五成群散开,抽出了腰间的长刀,行走在满地疮痍之间。 那一个又一个地上未死之人,看着人走近,惊恐地发出哀嚎:“不……不要……” 只是迎来的不是同情,而是狠狠斩下的刀刃,随即血箭飚射而出。 此起彼伏的,在一个个幽暗的背影之下,同样的哀嚎和惨呼,络绎不绝。 苏昌匆匆的到了陈凯之的跟前,他皱眉道:“校尉大人,为何要斩尽杀绝?这……他们终究……” 陈凯之抬眸看了他一眼,很是认真地道:“我在救人。” “……”苏昌毕竟曾是儒生,多少对陈凯之的命令有所疑虑。 陈凯之抿抿嘴,刺鼻的血腥气,竟让他并不觉得有太多的不适,反而……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紧握腰间的剑柄,看出了苏昌眼里的疑惑,道:“不够狠,今日会有人不识相进犯我的飞鱼峰,那么明日,还会有人不识相,我现在就是在告诉所有人,飞鱼峰便是雷池,过了雷池,今日这些人便是榜样,今日杀的人越多,将来救的人就越多,现在,你明白了吗?” “你是儒生,我也是儒生,我自然知道,你定有侧隐之心,可我的恻隐之心已死了,因为我比你更明白,在这个世界,仁义礼智信之下,依旧还是弱肉强食,今日若败的是我们勇士营,绝是没有人会选择原谅我们,也不会有人对我们有半点的恻隐之心。” 苏昌一开始显出了几分若有所思,后来目光渐渐地多了几分坚定,顿了一下,便道:“学生明白了。” 陈凯之再不看他,而是肃然道:“你明白了,极好。可是你方才质疑我的命令,明日开始,因为你的质疑,全营上下,每日晨跑将加练半个时辰!” 陈凯之说罢,回眸看了一眼飞鱼峰,在这飞鱼峰之上,本是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似已熄了,那原本映射人通红的光线也渐渐的暗淡,以至惨然月色下,只看得清他的面部大致的轮廓,他的眼眸,也掩入这昏暗之中,令人难以看清他目中的神采。 此时,突的听到远处一阵哒哒哒的声音,这声音甚至越来越近,似乎有飞马疾驰而来。 不需陈凯之下令,立即有人道:“戒备!” 呼,丘八们几乎是条件的反射,迅速与周边的人开始集结! 他们对于陈凯之,除了反复操练之后,一种条件反射般的顺从,此时,更是对陈凯之死心塌地了,他们显然从未想过,就在半年前,还是渣一般的他们,今日竟可以强横至此,所有的努力,一下子的变得值得了。 原先对于陈凯之的狐疑,甚至是自己每日在此操练的意义,现在这一切的念头,俱都打消了个干净。 他们只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多想,只需对陈凯之俯首帖耳,一切听从,便可以了。 那飞马旋风而至,随即,一股弥漫而起的血腥气使这马上的骑士情不自禁的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骑士定了定神,才道:“吾乃羽林卫前锋营探哨,陈凯之何在?” 黑暗之中,陈凯之回应他:“我是。” 这探哨却是一呆,随即不可思议的语气:“太后娘娘的圣驾……来了!” 圣驾? 这个讯息,便连陈凯之都不禁一呆。 深更半夜,这里即便是闹得再厉害,可是太后娘娘,怎么会…… 陈凯之计算过一切可能应对的方案,可唯独没有预料到的,便是太后为何会出现在此。 “快,速速随我去迎驾!” 陈凯之哪里敢怠慢,他心里依旧有无数的疑虑,他甚至觉得,这可能又是一个圈套,可细细一思,便知道这绝非是圈套。 因为若是王家还有后手,也绝不会找娘娘的圣驾来了这样的理由,这理由,完全不敢让人相信。 他毫不犹豫地道:“我这便去!” ………… 一队队的飞骑,已是先行赶到了学宫之外,与此同时,如长蛇一般的羽林卫则拱卫着凤辇姗姗来迟。 太后在乘撵中,绷着一张脸,已是急得跳脚。 她即便对兵事懵然无知,即便再如何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今夜,只怕陈凯之已是凶多吉少了。 这一路,她细细地想着细节,何以突然飞鱼峰就起火了呢?又何以恰好巡营的东城兵马司会立即就在附近,接着立即前去救火,又何以勇士营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和他们产生了冲突,甚至直接拔刀相向? 许多的细节,只需在脑中过一遍,便能找出许多的猫腻。 她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一般在脑海中掠过。 若是此时,出了危险呢? 若是这个时候,陈凯之……已是死了呢。 她禁不住浑身打颤,一股自责的哀痛弥漫全身,倘若如此,岂不是自己……害死了他? 早知如此,索性相认了,也比这个结果好得多啊,大不了,直接和宗室们鱼死网破,和那赵王,刺刀见红。 她的脑海里转过千丝万缕,心里越发的忧心和思虑,甚至泪水也不自禁的流了下来,以至于她不得不咬着唇,不敢发出丝毫的哽咽。下唇咬破了,于是血水顺着唇角落下,这时,外头却有飞马而来。 在这黑暗之中,有人高呼道:“娘娘,翰林修撰、崇文校尉陈凯之,已来迎驾!” “……” 太后如在做梦一样,感觉极不真实! 翰林修撰、崇文校尉…… 这两个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官职,在从前,甚至在太后眼里,是陌生的,因为朝廷虽设有这样的修撰和校尉,可于她而言,实在太遥远太遥远了,只有陈凯之金榜题名,授予这官职,她才对这两个官职记忆犹新。 现在听到这个官职,听到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太后有一种听错了感觉。 何况……在这个官职姓名之后,还有已来迎驾四个字。 第四百六十八章:死无对证(2更求月票) 太后的心里满是震惊,此时凤辇已至学宫门口,便听外头有人道:“臣陈凯之,恭迎凤驾。” 太后听得真切,这声音,她又怎么会不认得,心里那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了一些,可她心里依旧大为诧异,怎么……莫不是陈凯之侥幸活了下来,又或者是羽林卫来得早,制止了这场冲突?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情绪,方才咳嗽一声,外头的宦官给她掀开了帘子。 此时,果然看到一人拜在凤辇之下,太后伸手,有人将太后搀了下来。 太后看着地上那个熟悉的身躯,努力地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尽量平静地道:“陈卿家,你无事吧?” 陈凯之忙道:“有劳娘娘关心,臣无恙。” 终于亲眼见到陈凯之安然无恙,听着陈凯之这真真切切的声音,太后的心里舒服极了,悬着的心,在这一刻才算是正在的放了回去,看来,真是虚惊一场。 而此时,许多人已经陆续到达了。 姚文治和陈一寿二人联袂而来,看到陈凯之,目瞪口呆,面容上俱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紧接着,陈贽敬与诸王也都到了,他们原以为是来收尸的,不过现在已经无暇顾及陈凯之,心思都放在了太后的用意上头。 越来越多的人纷纷涌上来,纷纷过来向太后行礼。 太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是走近了陈凯之,却是毫无预警的,一股血腥气随即扑面而来,格外的刺鼻。 太后闻到这气息,不禁眉头微皱,她怎么闻不出这是血腥气? 一双好看的凤眼,紧紧地盯着陈凯之,心疼至极地看着他,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陈凯之身上有如此浓烈的血腥味? 难道是他受伤了? 想到这个,太后的心里又有些着急了,可是此刻众人都看着,她不能太过关心,只是心疼地看着陈凯之。 而此刻,陈贽敬悄然地看了看太后的脸色,只是月色惨淡,看不甚清,虽是四周都是宫灯,可这灯笼的光鲜过于艳丽,反而显得光怪。 他心里不禁起了疑团,便立即追问陈凯之道:“陈凯之,发生了什么事?” 惊动了这么多人,陈凯之知道自己肯定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因此他一脸正色地朝众人说道:“臣的飞鱼峰,遭遇了袭击!” 遭遇了袭击…… 当然,这肯定是片面之词,也是最完美的说辞。 这时,黑暗中有人惊讶地问道:“是谁袭击你?” 有人站出来,正是兵部右侍郎王甫恩。 王甫恩一直都在府中等着消息,所有的计划都已布置的妥妥当当,所以在他看来,这足以万无一失。 今夜,陈凯之势必是插翅难飞了,只能成为那瓮中之鳖。 因此当他赶来,看到陈凯之还活蹦乱跳地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大惊。 他原本的计划是,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所以尽可以痛下杀手,可是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做事不谨慎啊,居然还留了活口,若是如此,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陈凯之抬眸,从人群中看到了王甫恩,他一字一句地道:“东城兵马司。” “笑话!”王甫恩此时忍不住反驳道:“东城兵马司为何要袭击你?我倒是听说飞鱼峰上因为失火,所以东城兵马司上山救援灭火,这和袭击有什么关系?” 王甫恩终究还是老油条,毕竟自己的计划周密,所以倒也老神在在,一副淡定自如的样子,并不担心陈凯之能伤害到自己。 他的心里倒是有些感到奇怪,养信那个小子呢?哎……留下了一个陈凯之,终究还是功亏于溃啊,下一次,只怕就没有如此好的机会了,真是白白错过了这次机会。 陈凯之冷冷地看着王甫恩,目光往众人巡逡了一圈,最后格外认真地道:“救火是假,袭击飞鱼峰才是真。” 王甫恩皱眉,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今夜,太后、赵王等人俱都在,若是和这小子纠缠下去,可就大为不妥了。 因此他冷哼着从鼻孔里出声。 “哼,你这是片面之词,单凭你说的话,不足为信,东城兵马司的校尉在哪里?将他叫来,自然可以水落石出了!” 陈凯之的面目,隐在灰暗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眸里此刻正是杀气腾腾,只听到他冷冷的声音道:“已经死了。” “死了……”王甫恩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颤抖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惊愕地道:“死了?” 百官们也都是面面相觑,觉得很难接受,纷纷看着陈凯之。 “哈哈……”王甫恩很快定神,他儿子王养信不可能死,王养信的身边还有一千多官兵呢,这绝无可能之事,一定是陈凯之事先出来,故意耍诈,想要扰乱他的心志。 这小子,还真是诡计多端啊!他心里只是极端遗憾错失了这么好的一个杀人灭口的机会,却很快又镇定下来,一脸云淡风轻地问道:“如何死的?” 这口气,似乎像在嘲笑陈凯之,你说死了,怎么可能?那你来告诉我,怎么死的。 陈凯之见王甫恩一脸不信的神色,便没打算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夜闯飞鱼峰,被我所杀!” “哈……”王甫恩不知怎的,心里竟突的开始有点儿忧心。 情况似乎有点不对,不过他在兵部多年,对于军务多有了解,这双方的战力实在太悬殊了,觉得王养信落败是完全不可能的。 于是他努力挥去心里的不安,很是镇定地继续说道:“那便将兵马司其他人叫来对峙,你的话,不足为信,请兵马司的人来!” 陈凯之笑了笑,一双看着王甫恩的目光掠过几分冷意,这人也是一心想他死的,那他也不用什么客气了,随即很干脆地道:“也死了。” 人群顿时沸腾,太后奇怪地看着陈凯之和王甫恩二人唇枪舌剑,心里却也起了疑窦,凤眉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 王甫恩终于轻松了。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的儿子一不留神被人袭了,现在陈凯之说兵马司的人都死了,他反而笑了,这陈凯之,连糊弄人都不太高明啊! 他捋着须,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他们也死了,岂不是死无对证?” “是啊。”陈凯之笑吟吟地看着他,此刻,他的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当初大人和王校尉,不就打着这个算盘吗?” 王甫恩的心沉了下去,他们打算,确实是死无对证的主意,可你陈凯之,也有资格玩死无对证? 可笑! 他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死,不管怎么说,他儿子身边一千人多官兵,飞鱼峰也就几百来人,真的打起来,陈凯之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不过他现在唯一奇怪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些兵马司的官兵都去了哪里,于是忍不住怒道:“事到如今,谁和你油嘴滑舌,娘娘和诸公俱在,你还想油腔滑调吗?快说,人在哪里?” 他摆出侍郎的威严,声色俱厉。 太后亦是觉得奇怪,却是不露声色。 陈贽敬等人,则是冷眼旁观,这王甫恩的问题,也正是他们想要问的。 是啊,人去哪里了?怎么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个陈凯之,满口胡言乱语,不过此人历来狡诈,十有八九是在玩什么花样,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却在这时,有人急匆匆地赶来,这人一面疾走,一面牙关打颤,在这长夜里,他的面色苍白,显得极为恐怖,仿佛………夜里撞到了鬼一般。 他到了这儿,战战兢兢地拜倒,磕磕巴巴地道:“娘娘,禀娘娘……奴才……奴才……” 他如鲠在喉,魂不附体的模样。 众人这才将目光落在了这人的身上,太后则冷着脸道:“说!” 这小宦官才怯怯地道:“在……学宫……学宫……飞鱼峰山脚下…发……发……发现了东城兵马司的踪迹,他们……他们统统……统统都死了,遗留下来的尸首,据估算,近有千……千具之多,满目疮痍,尸积如山……” 他说到这里,眼泪便啪嗒啪嗒的落下来,他是先行的宦官,最早带着禁卫进了学宫,等寻觅到了事发的地点,他直接瘫了下去,若不是由人搀扶,根本爬不起来。 那是怎样的景象啊,满地都是死尸,那熏天的血腥气弥漫得到处都是,宛如修罗场,他已吐过了第四次,现在感觉自己的胃里火辣辣的,犹如火烧一般。 他的话音落下,一下子,这里安静了。 上千的东城兵马司官兵……死光了…… 一个不留! 太后觉得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 赵王诸人,更是如遭雷击,不对,不对,理智告诉他们,有哪里不对,可是他们知道,这宦官是不敢骗人的,难道他们说,这些人都被围歼了,一支千人的军马,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被围歼,那么……这需要多少兵马,即便是一营三千人的羽林卫,只怕也无法做到吧? 难道……是勇士营…… 第四百六十九章:死谏(3更求月票) 一千人的军马都死了,而将这一千军马歼灭的是…… 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勇士营,可…… 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刻,却不免觉得可笑。 勇士营的战力,人所共知,这……不会是玩笑吧? 王甫恩的脸却是拉了下来,他跟在场的这些人有点不同,那一千军马里有一个是他的儿子…… 他突的打了个冷战,一股不详的感觉升腾而起,他立即道:“王养信……王养信呢……” 不等那小宦官回话,陈凯之便道:“我早已说过,他已被我诛杀了!” 诛杀了! 王甫恩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甚至整个人有些承受不住的,打了个踉跄,却是厉声道:“不,不可能,你……你如何杀他。” 陈凯之一字一句地道:“很简单,五城兵马司的乱兵,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这八个字,若是任何羽林卫校尉、都尉口里说出来,大家最多觉得你狂妄,可自勇士营校尉陈凯之口里说出来,那就变成笑话了。 只是现在……没有人笑,因为…… 大家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是真的。 区区三百人的勇士营,竟一举全歼整个东城兵马司! 安静了,这里只剩下了安静,安静得数百上千人在这里,却连呼吸仿佛都已没有了,只有这徐徐而来的夜风,带来冰冷的寒意。 “不……不可能!”王甫恩彻底地失态了,自己的儿子……难道真的死了? 这可是自己的独子啊,正因为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所以他想方设法的为王养信铺陈道路,文试考不过,就考武试,武试不成,就送去内阁,内阁不成,便安插进兵马司。 可现在……完了…… 全完了,自己的儿子……死了…… 他不可置信,脸上想笑的样子,却又开始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要滔滔大哭,可随即,他猛地瞪着陈凯之,眼睛已经血红起来,一下子的朝陈凯之冲去,厉声着道:“你……胡说,胡说,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杀官造反,这是谋反!” 事到如今,他万念俱焚,唯一想到的,便是和陈凯之同归于尽。 他说着,却是很快地想起了什么,反接着疯狂地拜倒在了地上,朝太后哭诉道:“娘娘,娘娘……陈凯之谋反,谋反啊,国朝五百年,谁敢在天子脚下杀兵马司的官兵……娘娘……” 太后皱眉,她先是震惊,接着是惊喜。 勇士营……竟是强横到了这个地步?她记得,这勇士营从前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可哪里想到,现在简直就是精兵中的精兵啊,凭着区区三百人,便可短时间内尽歼上千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这是何其精锐? 可现在,似乎又来了一个麻烦。 一旁的陈贽敬诸人,也是骇然得不知所以,他们万万想不到,勇士营的实力,竟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便是羽林卫,只怕也做不到如此,这陈凯之,莫非是神仙不成? 可震惊归震惊,猛地,陈贽敬不由的忌惮起来,三百人的勇士营竟可以全歼千人,固然相比于数十万驻扎在京畿内外的大军而言,只是沧海一粟,何况五城兵马司确实不算什么精兵,可这一个勇士营,若是跟着陈凯之彻底投靠了太后,这便是一颗带刺的钉子,令人不得不安。 他的目光在这月色下飞快地闪了闪,随即忙道:“王侍郎所言甚是,历来杀官便是谋反,陈凯之一夜之间,尽杀兵马司救援的官兵,这和谋反无异,恳请娘娘做主给兵马司的官兵一个公道。” 太后心里冷笑,正想说什么。 却听陈凯之镇定自若地道:“臣这是尊奉祖宗之法行事,如何是谋反?” “祖宗之法,什么祖宗之法!”王甫恩像是疯了一样,大吼道:“到了现在,你还想狡辩?你杀了这样多的人,这么多的官兵……” 陈凯之看着这歇斯底里的王甫恩,心里摇头,显然这王甫恩已经彻底丧失理智了。 他冷冷地道:“太祖高皇帝在时曾下令,入天人榜者,赐予土地,此山便是太祖高皇帝所赐,山中一切,尽归臣所有,乃是王法所不能辖制之地,既如此,臣好端端的在飞鱼峰,王养信却带一队官兵,气势汹汹的要杀上山去,臣尊奉祖法,带勇士营坚守飞鱼峰,有何不可?何况,他们冲杀的范围,俱都在飞鱼峰辖地之内,他们擅自闯入,大动干戈,视太祖高皇帝的祖法于不顾,这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是谋反!” 陈凯之说的义正言辞,这太祖高皇帝的祖法直接砸下来,威力十足。 陈凯之说罢,随即厉声道:“臣没有状告这些人大逆不道倒也罢了,想不到他们竟是恶人先告状,这……是什么缘故?王侍郎,你是王校尉的父亲,这王校尉大逆不道,你也难辞其咎!” 好厉害的口舌。 这便是读书人的好处。 王甫恩脸色铁青,可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主,随即便冷笑道:“什么大逆不道,他们是要上山救火,你却趁机杀人,这才是大逆不道,你杀了这么多官兵,到了现在,却还想强词夺理……” 他咬着牙,索性再次拜倒在地,将自己的梁冠摘下,正色道:“此等十恶不赦之徒,若是太后娘娘想要包庇他,老臣无言以对,若如此,臣愿死谏!” 死谏! 这是铁了心要和陈凯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了。 大陈朝历来有死谏的规矩,有大臣若是坚持己见,便脱了自己的衣冠帽,发动死谏,若是天子依旧一意孤行,那么便要杀身成仁,显示自己的刚直,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便是此理。 一旦大臣如此,往往作为天子的,大多都会妥协,这是臣子对付君主的最后手段。 君主若是不接受,他就去死。可一旦如此,君主还不接受,那么天下的臣民会如何看待他?百姓们又会如何非议? 所以,通常是非接受不可。 众人凛然,一个个的看着王甫恩,其实他们心里,也大抵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侍郎已经没有退路了。 而这陈凯之,还有退路吗? 若是死谏成功,陈凯之便是谋逆大罪,自不待言。可即便失败,有人因为进言抨击陈凯之而死,在天下人眼里,这陈凯之反而成了罪魁祸首,倘若陈凯之是权臣倒也罢了,大可以厚着脸皮无视这些建议,可他是清流,一个清流,声名狼藉,将来还如何立足? 所以大陈发生过许多死谏或者是以死来弹劾官员的事,即便皇帝不愿惩罚这些官员,这些官员最终也选择了请辞致士,因为实在没有颜面继续待下去了。 众人看向陈凯之,有人心里冷笑,有人心里惋惜,俱知道,这陈凯之只怕……已是骑虎难下了。 事到如今,似乎谁也保不住他。 陈凯之却是突然道:“臣也要死谏!” 太后皱眉,事实上,她是打定了主意保陈凯之的,只是就算保下来,陈凯之的名声怕也很不好听,现在听到他也要死谏,心里既担心,又是好笑。 却听陈凯之道:“王甫恩父子,试图谋害微臣,微臣不得已,这才被迫反击,如今王养信自食其果,而这王甫恩却是丧心病狂,竟想还想谋害微臣,臣请娘娘明察,为臣做主。” 王甫恩冷笑道:“到了如今,你还想狡辩?吾儿是为了上山救火,何来的谋害?” 陈凯之道:“哪里失火了?” 王甫恩毫不迟疑地道:“自是飞鱼峰。” 在这一点上,王甫恩倒是极为自信的,无论如何,只要咬死了兵马司上山是为了救火,陈凯之便永远逃不掉干系。 陈凯之却是奇怪地看着他道:“山中何来的火?明明我在飞鱼峰升起了篝火,何须兵马司来救火?” “你……胡说,多少人看见了那熊熊大火,岂是篝火?”王甫恩心里冷笑,这事,可由不得你抵赖。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若是王侍郎不信,大可以上山一看便知,今夜山上杀羊,确实是生了一团大篝火,而且兵马司的人来时,我也已经讲明,可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便要冲上山去,我想请问,你们这是什么居心?” 篝火? 对,现在所有人想了起来,现在这飞鱼峰上的火光早已不见了踪影,若当真是失火,那么兵马司的人也不曾上山救火,这火怎么可能自己灭了?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不曾有火。 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甫恩心里一冷,却还是狡辩道:“无论是不是篝火,或许吾儿是救火心切,兵马司负有……” “王甫恩!”陈凯之突然厉声呵斥。 他毫不客气地直呼兵部右侍郎之名:“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胡言乱语?你以为你们父子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吗?那么我来问你,江洋是怎么回事?” 江洋…… 王甫恩打了个冷颤,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慌,忙道:“我不认得他。” 第四百七十章:可堪大用(4更求月票) “可他认得你!”陈凯之目中杀气腾腾:“这个人,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还敢说你不认得他?” 王甫恩道:“他……在府中犯了规矩,老夫早将他赶出去了。” “是赶出去,然后让他上山,就是为了纵火,而后,给你们父子二人创造机会,是吗?” 陈凯之提到江洋,这时候,王甫恩显然有些慌了。 在这大悲和慌乱之下,他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陈凯之竟知道关于江洋的事。 他知道江洋,而恰好山上起了火,紧接着,见猎心喜的儿子带兵去救火,如此说来…… 这些都是陈凯之算计好的,只等着他们往火坑里跳而已。 思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糟了! 中计了,这是将计就计,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人家就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牌,从一开始,就已经谋划定了反扑之策。 陈凯之故意假装不知,却在暗中推波助澜,就等着他们上钩啊。 好奸诈的手段! 对王甫恩而言,他根本不害怕和陈凯之相互攻讦,自己毕竟是兵部右侍郎,他一个小小的修撰算什么东西。 陈凯之又能奈他何? 可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陈凯之设下的陷阱,却一下子懵住了,双眸死死的睁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凯之。 其实江洋这个人所知的有限,而且王甫恩不是不可以抵赖,他真正恐惧的却是,陈凯之既然早就知道消息,而布下了这个陷阱…… 那么从一开始,自己就只是一个猎物,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儿子冲杀飞鱼峰,是人家早就安排好的,意味着杀死自己的儿子,也是人家的计划之一,甚至还包括了现在,这一步步,俱都算计得一清二楚,自己……没有胜算。 猛地……一种绝望的情绪在王甫恩的心底升腾而起,这种绝望,比之方才知道儿子的噩耗更甚,接着,他开始恐惧了,难以遏制的恐惧油然而生,那么……他应当是作茧自缚了吧。 随即,整个人下意识地哆嗦起来。 完了…… 他位高权重,虽只是兵部的佐官,可好歹也是三号人物,现在却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于是他双腿一软,整个人轰然倒下,无力地匍匐于地,瑟瑟发抖起来。 陈凯之深知单靠一个江洋,是无法打垮王甫恩的,因为江洋接受的命令只是纵火,可问题在于,他一个家奴,凭什么指认王甫恩授意的呢?只要王甫恩一口咬定,天下人会相信兵部右侍郎,还是一个泼皮出身的家奴? 抛出江洋的目的,无他,只是因为……陈凯之借助这个人来告诉王甫恩,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我既然敢杀了你的儿子,自然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不但可以平安抽身,而且还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的计划比你周祥,我的理由也比你找得好。 你敢跟我继续斗下去吗? 这里头的意思很明显了,我陈凯之现在就是挑衅你王甫恩了。 果然,王甫恩在丧子之痛下,彻底地慌了手脚,此时还不开口打击他最后的信心,更待何时? 陈凯之微眯着眼眸凝视着他,厉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当真以为,你擅自做主,提前下达夜巡的公文,没有人知道吗?” 这……他也知道…… 王甫恩心里惶恐起来。 他哪里会想到,陈凯之其实是从无数的公文,自故纸堆里才翻出来了这么一条消息,只以为,就连这个都是被陈凯之所算计。 他目中露出了无以伦比的恐惧和震惊,此时竟是哑口无声,只是一脸错愕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不屑地看他一眼,旋即嘲讽地笑了起来:“你还以为,你在五城兵马司所布置的事,没有人知道?” 王甫恩诧异了,嚅嗫了嘴,支支吾吾地道:“你……你知道什么?” 见惊恐不安的王甫恩,陈凯之的神色沉了沉,这个时候他不用多言,王甫恩已经受到惊吓,因此他冷笑着,淡淡吐出话来:“你自己清楚。” 王甫恩打了个寒颤,随即咬牙切齿地道:“你……你……呵……想不到,老夫竟死在你的手里!” 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不甘,带着怨恨,更有悲愤。 其实到现在,依旧没有一个可以坐实的罪证,可此时的王甫恩脱口的说出这句话时,所有人都明白了。 在场之人,谁是傻子? 哪一个不是人精?王甫恩一句老夫竟死在你的手里,这不就是自证了自己的罪行吗? 太后的眼眸掠过了冷然,她心中自然是愤怒的,想不到这个王甫恩竟是想要杀她儿子,她气得微微发颤,一双藏在袖口的手狠狠的握成了拳头,嘴角隐隐抽了抽,露出厌恶之色,很快她便凌厉发话。 “将他拿下,命明镜司彻查到底!” 早有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冲上来,一把将王甫恩按倒,将他牢牢地束缚住。 此时,王甫恩已知自己没有法子喊冤了,这个时候罪行已经坐实了,他也知道自己是死到临头了,于是大笑起来:“陈凯之,哈哈……陈凯之……迟早有一日,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哈哈……” 他大声地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整个人在夜色下格外的狼狈,悲怆。 王甫恩完了。 空气中依旧还带着肃杀的气氛,还有那丝丝的血性味。 太后心里则是格外心疼,很是担忧陈凯之,不过此时她却不能多问,只是冷着脸,左右四顾道:“原来只是这么一桩小事。” 完蛋了一个东城兵马司,还完蛋了一个兵部右侍郎,太后居然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事’。 她这一句虚张声势的小事,却令一旁的陈贽敬虽陪着笑,心里却是震惊。 果然,太后是疑心这可能是自己的试探,所以大动干戈,只是想不到她有如此的魄力,竟当机立断,亲自带兵来此,若不是事情真相大白,接下来,可能就是‘大事’了吧。 他忙夸赞起陈凯之道:“陈校尉实在让人刮目相看,这勇士营竟在半年内,既能读书,又成为了精兵,娘娘,此子可堪大用啊。” 陈贽敬永远都是马后炮,今日眼见为实,傻子都知道陈凯之可堪大用,还需你现在来说? 简直是多此一举嘛! 不过陈贽敬显然是转移太后的注意力而已,此时他的后襟已经湿了,今日太后的果断,反而让他意识到,这个平时自己心里所骂的恶妇,行事果断,将来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她也一定会如今日这般果决。 这……倒令陈贽敬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和太后的关系,表面上和睦,其实却是相互威慑。 太后掌握着羽林卫,可以随时将京里的宗王们杀个干净,何况这宫里还有他的儿子;而陈贽敬乃是天子的父亲,是天下人眼里的贤王,半数的文武百官俱都依附于他,更不必说,戍守在天下各处的兵马,心里依旧还是向着陈家的,若是太后敢对小皇帝或者是他赵王动手,那么势必一场席卷天下的叛乱也即将发生。 正因为相互威慑,双方也互相的忌惮,某些时候,比的就是决心了,有时候赵王甚至怀疑,若是自己一旦动手,这个恶妇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反应,甚至可能只需一个胁迫,她便会乖乖束手就擒,最终选择放弃,退回后宫颐养天年,毕竟……她只是个女人,不可能有男人那般的果决。 可今日,陈贽敬却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这个女人远远比自己想得要厉害多了,若是自己先动手,恐怕自己完全没好果子吃吧。 太后面对陈贽敬的话,并没过多的神色,只是淡淡道:“陈凯之固然是可堪大用,可……也是因为吉人自有天相吧。” 吉人自有天相…… 这句话轻轻松松地自太后口里说出来,却令陈贽敬心里一颤,他猛地想到了一个人,就一个时辰前,也有一个人说出同样的一句话,现在突的被太后所提醒,他骇的竟有些把持不住,忙悄然的去看身边的几个宗王。 而梁王、郑王诸人,也都一个个脸色煞白,他们想起来了,这句话,是那方先生不久前说过的,为了这句话,郑王甚至还和北海郡王争吵起来。 现在…… 吉人自有天相! 神了! 这方先生果真不是一般的人哪! 太后现在似乎眼眸里没了旁人,他深深的凝视着陈凯之,经历了这一次,使她开始对陈凯之不放心起来,她原本此时可以一走了之,可脚却挪不动步,此时此刻,竟想着和陈凯之好好说几句话,哪怕关起门来,只说一句也好。 只是…… 左右这么多人…… 她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坐。 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甚是悲哀,眼眸里掠过丝丝泪光,下意识地咬了咬牙,突然微微的笑了起来。 “哀家早就听说过,学宫乃是本朝文脉之地,一直不曾来过,今日来都来了,不妨进去坐一坐,陈爱卿,你是衍圣公府的学子,哀家很想问一问,哀家若是进去,会不会冲撞了文脉?” 第四百七十一章:真相(5更求月票) 太后说出这番话,若谁要是敢说一句会,多半是要掉脑袋的,陈凯之心里想,人家太后说自己妇道人家,这只是谦虚啊。 于是他忙道:“娘娘若是屈尊至学宫,学宫上下,无不与有荣焉,蓬荜生辉!” “好吧。”太后抿抿嘴道:“那么哀家就让你带哀家去坐一坐也好,承德,你来护驾。” 那羽林卫大都督慕承德心里奇怪,太后这是何意? 不过太后的心思,深不可测,即便是他这个太后的兄弟,亦是难以猜测,于是他忙应了一声。 太后既然说了陈凯之作陪,意思就是没其他人的份了,至于承德护驾,其他的护卫,自然也就不可以去添乱,百官谁也不敢吭声,今夜发生的事,太匪夷所思了,突然没了一个兵部右侍郎,又将大家吓了个半死,至于那勇士营吊打东城兵马司的事,更是让人现在还回不过神来,此时许多人正需消化,至于陈贽敬等人,更是惊骇莫名,现在哪里还能作其他的想法。 陈凯之领了旨,随即亦步亦趋地跟着太后,那慕承德更是按刀尾随,三人徐徐进了学宫,其他百官和禁卫,自然只能乖乖在此站着等候。 其实陈凯之虽对学宫熟稔,可也不过是曾在这里读书而已,不过这里的文庙他却是知道的,他不知道太后为何要来这学宫里坐坐,心里不禁想,莫非是自己表现得过于出彩了,以至于太后要继续拉拢? 嗯,倒是颇有可能,尤其是天宁军即将换防的节骨眼上。 可是……应当不至于吧,勇士营才三百人,虽然证明了可以吊打一千五城兵马司的官兵,那么禁军呢?又能吊打几个?即便可以吊打一千禁军,那么两千人、三千人、五千人,一万人呢? 似乎……自己还不至于有这分量吧。 虽是这样想,可陈凯之却将这些猜测藏在肚子里,其实现在大仇得报,而那王家父子完蛋,反而令陈凯之轻松了许多,他不敢让太后靠近飞鱼峰,那儿杀气太重,便绕着路到了文庙,这儿早有目瞪口呆的文吏慌忙地掌灯,至于那些学官听闻了讯息,也早已在文庙之外候着。 太后入了大成殿,陈凯之尾随而入,二人一前一后,至于慕承德,心里虽有疑惑,却只是安静地按着剑柄守在门口。 太后瞥了一眼外头的慕承德,喝了一口刚被人送来的茶,掏出了巾帕拭了嘴角,眼眸微微一抬眸,很是认真地看着陈凯之:“你是如何知道王家父子这样多的事?” 陈凯之心里一凛,这时候,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应对了。 太后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这些事? 摆在陈凯之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嘛是装傻,要嘛就是选择实言相告。 其实任何时候,人在社会中都会面临这两个选择,问题的关键却在于,在什么人面前,如何选择一个最佳的回答而已。 倘若是对寻常人,怎么忽悠都没有问题,耍点小心机,在回答里加一点料,这都是常有的事。 可陈凯之历来是看菜下碟,他两世为人,却知道一个道理,在真正的聪明人面前,决不可耍小聪明,因为这点小伎俩,人家一眼就能看穿,与其这时候跟人玩虚虚实实的把戏,倒不如实言相告更实在。 太后就是这样的聪明人。 所以陈凯之只稍稍停顿,便一脸正色地说道:“其实微臣所知有限。” “嗯?”太后微微蹙眉,完全不解,却是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神色。 陈凯之苦笑道:“这些事,微臣当真可以说吗?” 他这一问,显然是告诉太后,有些话,他不方便说。 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你但说无妨。” 陈凯之微微观察了太后的神色,见她神色淡然,便道:“微臣和王家父子有深仇大恨,何况微臣还有一师兄即将娶妻,而他的妻子,与王家也不无关联,微臣若是无动于衷,王家父子一定不会放过微臣和师兄。所以……” 陈凯之偷偷地看了太后一眼,太后一脸疑惑,这……和你陈凯之的师兄娶妻有什么关系? 陈凯之却是徐徐道:“所以臣必须解决掉这个麻烦,若是不解决,则我师兄弟二人,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从一开始,臣就选择了激怒王甫恩的儿子王养信,借故当面羞辱他,使他心中的恨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这样做的目的,是蓄意为之,而对微臣的好处就是,微臣可以知道,王家父子在这短暂的一些日子,即将对微臣动手了。” “既然知道了他们要动手的时间,自然而然就容易防备了,臣开始暗中观察王家的一些蛛丝马迹,因为心里有了防范,因此要寻出一些细节,倒也并不难,臣利用了在翰林院当值的便利,寻到了王甫恩的一些公文,其中有一份公文最是蹊跷,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提早了半月时间让五城兵马司夜巡,这其实在绝大多数眼里,都不过是小事,可在微臣眼里,却可能是王家父子的杀招。” “知道了时间,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时候,便可以继续去推想了,既是五城兵马司夜巡,那么,他们的职责就是救火和捕盗,那么,他们会如何对付微臣呢,微臣认为放火的可能性最大,那么,微臣能做的,就是将计就计,他们要纵火,肯定要安排自己人上山,这个人,很容易找,找到之后,大抵可以知道他们的安排,接下来,就可以从容布置了。” “所以,臣在飞鱼峰命人放火,吸引了王养信来,随即勇士营列阵于飞鱼峰下,严正以待,目的只有一个……杀王养信……” 太后真是越听越心惊,这里头,到底是多少可怕的算计?从和人发生一个冲突,一次羞辱开始,似乎每一个布置都是故意为之,她不由吸引了进去:“杀王养信,是报仇?” 陈凯之摇摇头:“不,不只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下一步,王养信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不足为虑,杀死王养信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王甫恩。” 太后露出一抹骇然,却道:“你继续说。” 陈凯之心里也是苦笑,难得做一回老实人啊,说出如此可怕的真相,其实就是输诚,向太后暗示,虽然我很精明,但是我对太后娘娘还是死心塌地的。 他抿抿嘴,继续道:“王养信的死,就是为了彻底扰乱了王甫恩的心,使他一时乱掉方寸,这王养信乃是王甫恩的独子,是他的宝贝疙瘩,王养信一死,他的方寸势必大乱,似王甫恩这样的人,心思深沉,城府极深,何况,他位高权重,微臣一个小小的修撰,如何能找到他的破绽,而一旦他方寸大乱,机会就来了。” “臣料定,他一定会急于复仇,所以就在他情急之下,抛出了江洋,一个江洋,是定不了王甫恩的罪的,朝廷绝不会因为一个家奴的胡言乱语,惩治一个兵部侍郎,而臣的目的,就是告诉王甫恩,这一切,都在臣的掌握之中。” “不过……这还不够,江洋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足以让王甫恩感觉到自己其实不过是猎物,事情的发展根本没控制在他手里的引子,此时,他的心一定更乱,一定认为,臣还知道更多的事,而且……臣比他想象中更加不简单,臣绝不只是一个修撰这样简单,甚至,他会认为,臣的背后,一定还有人,而今日的目的,就是要让他死,而且这一切,早有谋划……” 听到这里,太后已是目瞪口呆了,眼前这个家伙,现在老实忠厚的样子,一五一十的告诉自己这些……让太后竟有点呆住了。 他说出这些,证明了他是一个不简单的人,而实言相告,难道不怕自己认为他心思叵测?不,显然他是在投诚,是在告诉自己,这样的事,他都敢说,说明他对太后娘娘是忠心耿耿的。 “那么……随后呢?” 陈凯之笑了笑道:“而这最后才是杀招,臣那一句五城兵马司的事,才是点睛之笔!” 太后微微一愣:“为何?” 陈凯之耐心地解释:“太后,为何王甫恩会将儿子安排在五城兵马司?一个人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不成器,此时,作为父亲,他一定会将自己的儿子放在自认为最安心的地方。可什么地方最安心呢?既然他放在了五城兵马司,说明他这个兵部右侍郎,一定和五城兵马司有极深的渊源,许多放心的人,放心的事,都交代给了五城兵马司,那么……他在五城兵马司,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太后猛地娇躯一震,她全明白了。 当陈凯之笃定地说出五城兵马司的时候,本就已经心乱如麻的王甫恩,那时候一定在想,陈凯之已经知道了他所有的事,连这些机密尚且陈凯之都掌握了,岂有不完蛋之理? 这满朝文武,有几个没有秘密的?哪一个位高权重之人,背后没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陈凯之一语中的,等于是彻底击垮了王甫恩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第四百七十二章:鹤蚌相争,渔翁得利(1更求月票) 太后沉吟着,在脑海里细细地推敲着这一步步的细节,似乎也明白,这其实是陈凯之唯一反制的办法。 陈凯之终究只是一个修撰,要打倒一个兵部右侍郎,这距离实在太遥远了,要知道,兵部右侍郎位列从三品,再一脚便可迈入重臣的行列了。 除了如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这里头一层层的的巧思和缜密,听了还是让人不禁心里发寒。 里头实在有多太多的算计了,偏偏,这些算计层层累积起来,方才能一举击垮王甫恩,若是缺了任何一个环节,都要功亏于溃。 太后想明白一切的关节,最后忍不住问道:“你就如此确定,王甫恩会崩溃,最后伏法?” 陈凯之摇摇头道:“不敢有十成的把握。” “你可想过,若是一旦疏漏,你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太后觉得陈凯之实在是过于冒险。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道:“这是臣唯一的机会,臣位卑职浅,若不如此,就只能任人宰割了,王养信先从文,后从武,此后又入内阁,现在更是进入了五城兵马司,由此可见,王甫恩的能量惊人,娘娘,臣虽不是一无所有,可出身贫寒,能有今日,除了有几分能力,靠的就是侥幸,若是臣这样的人,明知自己卑微,却连赌都不敢赌,岂不可笑?” 顿了一下,陈凯之才再道:“何况……臣还有一个底牌。” “嗯?”太后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老老实实地道:“勇士营!” 太后目光灼灼,凝视着陈凯之,听到勇士营三个字,她方才知道,陈凯之未必是在赌,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陈凯之深深地看了太后一眼,道:“今日,勇士营虽不敢说勇冠三军,亦是向人证明,这是一支精兵,娘娘,现在天宁军即将换防,而娘娘难道忘了,臣起初对娘娘说过的话了吗?臣……愿效忠娘娘,甘为前驱,娘娘今日见识了勇士营的精悍,即便那王甫恩不认罪,臣也预料娘娘定会想方设法保全微臣的。” 这才是陈凯之的第二个预案,成,就彻底铲的除掉王家父子,即便不成,这也是一个糊涂官司,双方各执一词,只要案子悬而不决,太后见识了勇士营的厉害,怎么会不未雨绸缪,想尽办法保住陈凯之? 陈凯之便对她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了,所以陈凯之料定,自己完全可以杀死王养信,斩断王甫恩的左膀右臂之后,全身而退。 太后倒吸了口凉气,这家伙,还真是心思缜密,前路、后路都已经准备好了,她细细思量,倘若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修撰,在一个双方争执难下的案子面前,自己会做什么选择呢? 会示恩! 对,这就是太后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错,现在这个局势,赵王在拉拢人,而自己何尝不在捉住机会向人示恩呢?有了这个恩情,保住了陈凯之,从此之后,勇士营人数虽不多,可贵在精,却还是可以收为己用的。 太后心里苦笑,看着陈凯之,想着原本经历了今日,甚至已经有了直接相认的心思,因为想到陈凯之置身险地,便让她放心不下,可现如今,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孩子,实在太聪明了,他不坑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哪里还需担心他? 不过……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目光突然锋利起来,接着道:“可是你为何告诉哀家这些?” 是啊,你为何要说这些? 你有如此深的城府,甚至在此事之中,你计算了这么多人,难道不让人害怕吗?你难道不怕,这些话实言相告,最终成为自己欺君罔上的证据? 陈凯之毫不迟疑地道:“因为微臣不敢在太后面前隐瞒,微臣早说过效忠于娘娘,这些布局,固然是迫不得已,可若是还隐瞒娘娘,微臣岂不是不忠不义之人?臣对娘娘的忠心,可昭日月,还望娘娘明察。若是娘娘因此而怪罪于微臣,微臣虽死,亦无所惜。” 太后的心里震撼,这时候,连她都佩服这个小子了。 这是一举多得的套路啊。 打击王家父子,展现自己的实力,实言相告,显露自己的忠心,乖乖认罪,显示自己的诚意。 这……摆明着是告诉太后,我很强,很能办事,现在赵王咄咄逼人,而我只效忠于娘娘,不但我效忠,勇士营上下都唯娘娘马首是瞻,娘娘收下我的膝盖吧。 即便陈凯之和太后非亲非故,太后会做什么选择? 太后没有选择,此时天宁军即将入京,京师将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现在兵部右侍郎都已经倒了,难道还要再惩罚一个修撰? 不,以太后的利益而言,陈凯之主动将自己的罪行袒露了出来,等于是将把柄抓在了太后的手里,意思是说,他的生死荣辱,都在太后的一念之间,太后,你看着办…… 请好好地利用微臣和勇士营吧。 这等心思,比起那些在朝中勾心斗角了一辈子的老油条还要心思缜密啊,哪里像一个少年人? 太后呷了口茶,心里却是淡定了,这是自己的儿子?只怕连先帝,也没他这么多的心眼吧。 随即,她淡淡道:“天宁军入京轮调,你如何看?” 她不再过问方才的事,而是突然问起天宁军,陈凯之便明白了,这等事,本就不该和一个修撰说的,而既然太后开口问他,就证明自己的方才一番话,已经得到了太后的信任。 其实自己这一箭双雕之策,本质上就早已谋划好了,打击王家父子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陈凯之一直想找个好靠山。 此时,陈凯之心里舒坦了几分,毫不客气地开口道:“天宁军入京之后,文武百官,只怕对赵王,就更加恭顺了。” 太后颔首,这正是她所忌惮的,虽然接下来,洛阳可能会维持均势,可怕就怕,某些投机取巧之人,纷纷攀附赵王,最后产生雪崩式的效应。 陈凯之笑道:“其实娘娘何不对宗室们好一些呢?宗室们之所以和赵王同声同气,只是因为他们对娘娘有所疑虑,可若是娘娘善待宗室,宗室诸王,怕也未必就对赵王死心塌地了。” “嗯?”太后目光微微一沉,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陈凯之道:“你继续说。” 陈凯之便道:“据微臣所知,北海郡王在军中颇有声望,娘娘何不给重用他?” 太后却是皱起了眉头,顾虑重重地道:“若是如此,岂不是便宜了赵王?” 陈凯之摇头道:“臣听说了一件事。” “你说。”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北海郡王府里有一个门客,曾对北海郡王说过,北海郡王有帝王之相。” 这句话说出来,形同于是坑吾才师叔了,不过陈凯之知道,太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大动干戈的,因为这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不过…… 太后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平凡妇人,她是掌控着朝局的一国太后,故而瞬间就明白了陈凯之话里的深意。 只见陈凯之接着道:“北海郡王非但没有将那门客赶走,反而将其待为上宾,娘娘,由此可见,这北海郡王也是野心勃勃的,他现在攀附赵王,只是因为赵王在宗室中的地位卓著,可一旦娘娘好生的重用北海郡王,北海郡王就绝不会甘心以这赵王马首是瞻了,到了那时候,双方势必生出嫌隙,所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当然,这只是臣的浅见……” 太后只是笑了笑,反而让陈凯之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太后随即道:“时候不早了,想必你也乏了吧?” 陈凯之颔首:“微臣恭送娘娘。”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得太白,她一说自己乏了,陈凯之就知道太后是要回宫去了。 太后嫣然一笑,其实她是真的爱惜陈凯之的身体,虽见他没有疲惫,可此时已到了三更,还是希望他能够多休息休息,所以太后起身,一面道:“你的话,哀家会考虑,今夜之事,就算是过去了,往后你还需要仔细一些,好好操练着勇士营,将来,哀家自然要用你。” 陈凯之将太后送到了门口,那慕承德一脸狐疑地看着陈凯之,他不知道陈凯之和太后说了什么,只是心里有些奇怪,太后何必和一个小小修撰啰嗦? 而在远处,则是学官们屏息而立,在此静候,一见到太后出来,纷纷高呼千岁。 太后抬眸道:“都不必多礼了,哀家,也该摆驾回宫了。” 陈凯之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事情……总算是圆满落幕了,现在他唯一无法猜测的就是,自己今日对太后所说的话,是否能够影响到太后,若是当真能够影响,譬如宫中发出对北海郡王的恩旨,证明太后听取了他的建议,那么……就算是太后对他真正的有所信任了,他便算是正式有了一个靠山。 第四百七十三章:三顾茅庐(2更求月票) 天空依旧一片漆黑,夜半随起的风依旧带着深深的寒意,太后出了学宫,在这里,陈贽敬依旧领着百官,还有无数的禁卫在此焦灼地等候。 他们终于从这震惊中渐渐缓过神来,这陈贽敬的心思甚是深沉,想到太后单独召见陈凯之,这显然是有意在拉拢,京里的实力突然多了一个勇士营,这实在令陈贽敬心里不禁有些焦虑。 不过今日所震惊的事,可谓是一件又一件,他被勇士营震撼了,同时,还被那位方先生震撼了。 想他之前还对那方先生深有怀疑,没想到,那方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非一般的人哪。 他心里感叹着,更是在想着如何拉拢方吾才。 只是见太后出来,陈贽敬只好收起心神,随众人一齐行礼。 太后绷着脸,却也不露声色,回眸神色淡淡地对张敬交代道:“明镜司那儿,关于王甫恩的案子,要尽快呈报上来。” 说罢,她便从容淡定地上了凤辇,在无数宦官、宫娥以及禁卫的拥簇下,缓缓朝着洛阳宫而去。 深更半夜的,既然太后已经摆驾回宫,百官们现在是哈欠连连的,自然也各自散去。 倒是姚文治凝视着广阔无垠的夜空,一双眼眸微微眯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身后的陈一寿突的压低声音道:“姚公,你看……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姚文治却只是摇摇头:“当初啊,老夫还只是一个小翰林的时候,便知道要做官,就需要多问、多听,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可是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才接着道:“而今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却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事啊,要少问,少去听,能不知道的,尽量不去知道,不该琢磨的,就尽力不去琢磨,各人自扫门前雪,其实也是一桩美事。” 陈一寿也是笑了,他似是觉得姚文治的话颇有道理,因此附和道:“那么,都回去休息了吧。” 一顶顶轿子抬起来。 那陈贽敬亦是坐上了轿子,轿夫起轿,自是要往赵王府去,陈贽敬却是小声地吩咐道:“去北海郡王府。” “王爷,这三更半夜……”轿夫小心翼翼地提醒赵王,这三更半夜的跑去北海郡王府,这很惹眼的,很容易引出什么是非。 然而陈贽敬却是眯着眼,满是不耐烦地说道:“走吧。” 他坐在椅上慵懒地靠着,神色有些暗沉,思绪却又转动起起来。 今天夜里,让他见识到了两个鬼神之才,一个是陈凯之,此人诗词文章了得,陈贽敬倒是并不看重,在他看来,文章毕竟是小道,捧个场附庸风雅倒是可以,可万万料不到,这陈凯之竟还是个将才,只是可惜,此人被那太后捷足先登了。 太后时不时跟他陈凯之私下交谈,很显然的这是被太后收买了。 此时陈贽敬的心里,颇有几分后悔,其实起初,他对陈凯之是颇有敌意的,若非是那令陈贽敬恶心的《洛神赋》,多半也不至于让太后将这小翰林笼络。 后悔也是没用的,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事就是后悔了。 不过另一个大才,却也是非同小可,此人凭着拒绝学候而名动天下,若是能沾沾他的名气倒也不错,最重要的是,此人料事如神,这岂不是如姜子牙、管仲一般的人物吗? 倘若自己能够笼络此人…… 陈贽敬心里悸动不已,一双眼眸微微地眯了起来,这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理应就是那种不世出的帝王辅佐之才吧。 他眯着眼,摇摇晃晃地坐在轿中,等到了北海郡王府,早有人入内通报去了。 ………… 此时,夜黑风高,在北海郡王府的碧水楼里,方吾才并没有睡着,正在细致地收拾着东西,事到如今,是非走不可了啊。 陈凯之这小子出事了。 这下没人给他扛着了,留在北海郡王府没什么出路了,何况晚间还跟宗室的王爷几个起了口角。 无论如何都得离开了。 十几个箱子,都是他的私物,当然,当初在搬进来的时候,方吾才明明只有一个破包袱罢了,如今虽大部分的财物都已经搬去了飞鱼峰,可即便如此,各种书画、古玩还是不少。 陈正道也在这里,一脸的沮丧,他知道先生去意已决,自己无论如何都劝不住,只得站在一旁,一脸的不舍。 失去了方先生,自己该怎么办? 他心乱如麻,神色甚是忧伤,可怜巴巴地看着方先生,一双目光里带着哀求之意。 然而方吾才却假装没看见,继续收拾着东西。 “先生……” 陈正道哑声唤着,嘴角轻轻动了动,正欲说些什么,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的走进来道:“殿下,赵王殿下来了。” “我才不管什么赵王、梁王,一概不见,就说本王已经睡了。” 他很是不耐烦,于是口气冷漠至极。 “不,不,殿下……赵王直接进府了,径直往这碧水楼来了,奴才拦不住。” 陈正道不禁一呆,满是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在那边收拾东西的方吾才,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手中的动作也是微微滞了滞,面色有些僵硬。 莫非……是东窗事发了? 极有可能啊。 陈凯之说不准…… 哎……已经死了,这个可怜的师侄,智商不够啊,当初若是听了老夫一言,何至到今日这地步? 方吾才心里摇头,这下完了,心里惋惜着,又想到自己在山上的财货,更是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自然,他又忧心起来,近来北海郡王对赵王多有怠慢…… 这赵王精明得很,或许已看出了是与他有关,他坏了赵王的事,莫非赵王是正好想要借此机会特来戳穿他的? 哎……早知不该如此磨磨蹭蹭,理应立即远走高飞了。 方吾才心里后悔不已,此时不舍地看着地上的一个个箱子,里头都是他的家当呀,可是现在好像不能带走了,忍不住想,好吧,只好金蝉脱壳了。 他朝陈正道:“赵王殿下既来,那么老夫只好回避了。” 陈正道正待要说什么,却听门外传来声音道:“先生为何要回避?” 嗡嗡…… 方吾才的脑子开始发懵,心彻底的乱了,甚至手脚冰冷起来,这下……真的完了。 从通报到现在,不过片刻的功夫,而王府的大门至这里,至少需要走一炷香的时间,可从这通报的人前脚来,赵王后脚就到的情况来看,赵王来得很急,甚至可以说,是疾步或者是小跑而来的。 堂堂的亲王,自然是端庄大方,绝不会做这等失格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赵王有很急的事,急到他不得不丢了斯文。 那么,是什么急事呢? 莫非……知道他要远遁而去? 果然,陈贽敬气喘吁吁的样子,却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进来。 与他同来的,竟又有一个小宦官,这小宦官道:“郑王殿下拜访……” 郑王?郑王居然后脚也来了。 这个郑王……之前在赵王府的时候讽刺于他,现在……是来看笑话的吗? 方吾才心乱如麻,勉强地使自己镇定。 “方先生……”陈贽敬突然开口,死死地盯着方吾才,眼睛发红。 哎……死也… 方吾才心里叹息,若是戳穿,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就算是想要求饶,也已经迟了。 也罢,死就死吧! 于是他冷冷地看着陈贽敬,面上全无敬意地道:“噢,原来是赵王殿下……” 这口气,真是完全没将赵王放在眼里,说实话,敢在陈贽敬面前如此放肆的人,还真是不多。 陈贽敬看着他,身躯一震,果然是高士,学候不放在眼里,而他这个多少人想要攀附而不可得的当朝王爷,他也不放在眼里,此人,莫不就是文王都遇的那姜太公? 陈贽敬非但没有怒,心里反而赞叹起来,真是高士啊。 此时,陈贽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毫不犹豫的,竟是伸手,双手抱起,随即甚至微微一欠,才道:“方先生要往哪里去?” 行礼? 堂堂亲王,居然朝方吾才行了个揖礼。 方吾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该怒目而视?不是该兴师问罪? 方吾才心里有些戚戚然,却还是强作镇定地道:“云游四方。” 陈贽敬却是目光灼灼,从前他也想过招揽这位方先生,可也只是招揽而已,可现在不同了,这位先生实是有鬼神莫测之才,怎么可以轻易放过? 这一次,不再只是招揽,而是三顾茅庐来的:“先生,舍下有一处园林,有山有石,最是清净,先生若是肯屈尊去园子里小住一些日子,赵王府上下,蓬荜生辉!” 方吾才心里想,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他心里惶惶不安,只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出去。 赵王越是对他客气,他越是心里不安啊,他知道自己糊弄一下北海郡王和东山郡王倒还可以,可对于这个赵王,他至今还猜不透此人,却深感此人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因而深为忌惮。 8) 第四百七十四章:天上掉下馅饼(3更求月票) 正在方吾才心里焦灼不安的时候,突然,外头传来了郑王的声音:“方先生,方先生呢?方先生走了没有……” 说话之间,郑王已闯了进来。 他一见到方吾才,立即青筋暴起,随即大叫着道:“方先生,小王知错了,小王特来负荆请罪,方先生真是神人啊,那陈凯之……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非但未死,反而一战成名,方先生成日闭门读书,竟能预测的如此准确,实是料事如神,方先生,方才是小王不知好歹,真是该死,来来来,请受小王一礼。” 人有旦夕祸福,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这些王公贵族,谁也逃不开福祸二字。 正因为如此,所以即便是贵如亲王之人,也俱都对明日之事颇有不安,可这命数之事,谁能说得清? 而现在,却有人能够说得清,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自然也就成了香饽饽。 郑王说罢,直接行了一个礼,等他抬眸,却见方吾才并没有和他寒暄什么不必客气,或是殿下言重了,甚至,方吾才竟没有在他的面前。 他惊愕地抬眸,才在小轩窗那儿寻到了方吾才的身影。 却见方吾才已推开了小轩窗,留给他一个神秘莫测的背影。 方吾才一下子变得更加神秘莫测起来,他伫立于小轩窗旁,眺望着窗外的夜景,他的背影显得纤弱,又极有分量。接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才道:“吾……乃化外之人,不慎落入这红尘,凡间的荣辱,实非吾之所愿也,诸位殿下,都是爱才之人,吾受诸位殿下厚爱,已是受宠若惊,只是可惜,老夫宁愿寻一荒郊野岭,搭一草庐,躬耕于阡陌之间……” 陈贽敬和郑王对视一眼,看着这背影,更加的敬重。 这郑王想到之前对方吾才的轻蔑和讽刺,更是觉得羞愧难当,丢人了啊,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陈正道也是惊讶无比,方先生果然神了啊,方才还说吉人自有天相,原来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他看着方吾才吹着冷风,便忙道:“先生,风大,还是……” “风大?” 方吾才的声音,仿佛发自自己的灵魂,惆怅地道:“这大风来得正好,吾乘风而来,理当乘风而去,此人间富贵,实是味同嚼蜡,诸位殿下,老夫告辞了。” 他旋身,众人看他面容,带着一股对世俗的厌倦,这是一股深深的疲惫。 陈贽敬哪里还肯放他走,连忙道:“本王能遇先生,实是本王之幸,先生能否留一留,本王这便保举先生……”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方吾才已摇摇头道:“保举什么,保举官吗?” 他这话里,带着讽刺。 陈贽敬心里一惊,又说错话了,人家学候尚且都不要,还会在乎你这区区的官? 于是他又忙道:“不,不,先生,本王的意思是,先生不妨在舍下歇一些日子。” “没兴趣。”方吾才很直接地道。 郑王也道:“先生,小王倒是有一些事,想要请教,我那王府……” “也没兴趣。”方先生俱都摇头:“吾赤条条而来,今亦该赤条条而去,诸位殿下,告辞。” “先生……” 陈贽敬此时打定了主意,是绝不肯放方吾才走的,于是便道:“先生,如何才肯留下?” 方吾才回头,却是沉吟了片刻才道:“你们真想留下老夫?” 三人忙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方吾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怎么会不明白,这赵王的态度,分明是一副将自己当做是神一般的态度供着了,似赵王这样野心勃勃的人,若是得不到的东西,最怕的就是自己投入别人的门下,到时,说不准出了洛阳城,他便性命不保。 方吾才一声叹息之后便道:“老夫想要救人,这世上有太多流离失所的人了。” “匡扶天下?先生竟有此志!”赵王立即大喜道:“这个太容易了,只要先生肯点头,本王一定一切如先生所愿,先生要救人,本王便设立善庄,请先生来做主,收容老弱,救济穷苦,这又有何妨?” 方吾才眉毛一挑:“殿下当真愿意不吝金银,作此等善举吗?” 钱财算是什么,何况这也不算什么坏事,这方先生果然是高人啊,这等情操,实是让人自愧不如。 赵王现在只当自己是周文王,而将方吾才当做了姜子牙,倒是肯下本钱,不假思索便道:“本王亦早有此意,惭愧得很,竟还要先生先提出来,这都是小事,只要先生肯屈尊,本王怎敢拒绝?” 方吾才淡淡地道:“那么,老夫不会去赵王府。” 陈贽敬一呆,轻皱眉头道:“先生这是何意?” 陈正道顿时喜上眉梢,看来先生还得住在碧水楼,这就好极了。 谁晓得方吾才又摇头道:“老夫在这碧水楼,也已经住腻了,不妨换一个住处也好,郑王殿下,可肯收留老夫吗?” 郑王一呆,有一种天上掉下馅饼的感觉,惊喜万分地道:“求之不得。” 见陈贽敬一脸不喜的样子,方吾才叹了口气道:“吉人自有天相这句箴言,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传遍洛阳,哎,老夫藏了这么多年,怕的就是今日啊,一旦天下人都知道老夫料事如神,只怕要为人所妒了,赵王殿下,你想想看,若是老夫入了赵王府,只怕朝中,免不得有一些小人要在宫中进一些谗言吧。” 经方吾才一说,陈贽敬心里微震,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那宫中恶妇本就忌惮他,倘若他和方吾才走得太近,过于明显,反而不是好事。 陈贽敬又不禁在心里惊叹,这方先生,还真是心思细密,城府太深了,反不如将他先安排在郑王府,到时有什么事,自己登门去请教便是。 于是陈贽敬忙道:“本王明白了。” 方吾才又瞥了一旁的陈正道一眼,陈正道的脸色很是难看,显然,先生若是云游四方倒也罢了,可去郑王府,这……难道是嫌弃自己了吗? 方吾才却是笑吟吟地道:“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一说借一步,赵王和郑王二人倒是心安了,于是摆出大度的样子,笑道:“先生且在此和正道告别吧,我们在外预备好车驾,等候先生。” 等这二人一走,陈正道已是急切地道:“先生为何还是要离开北海郡王府?莫不是……” 方吾才压压手道:“殿下,老夫这样做,都是为了殿下啊,老夫的箴言,即将传遍洛阳,天下人都即将知道老夫乃是经纬之才,可一个这样的人,为何会在北海郡王府呢?到时,别人会如何想殿下?他们一定会认为殿下要留下老弱,必是心有大志,须知殿下是有天命的人,更该谨慎,万万不可引起别人的警觉,老夫离开北海郡王府,便是有此意,是要保护殿下,殿下放心,若是有事,尽管来郑王府便是。” 陈正道一听,竟觉得很有道理,方先生的才华,犹如萤火之光,是如何也掩不住的,自己是即将要做天子的人,却更该忍耐,万万不可让人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先生此去,看似是绝情,实则却是对自己的保护啊。 他顿时红了眼睛,脸色表情感动不已,却又献出了浓浓的不舍之情,口里道:“只是将来不能时刻请教了,先生,小王舍不得啊。” 方吾才道:“殿下,告辞,请殿下谨记老夫的话,要慎之又慎,天下苍生都维系在殿下的身上,殿下定要爱惜自己。” 说罢,他已侧身,阔步便走。 陈正道眼泪婆娑,事到如今,也只好认命的将方吾才送了出去。 二人到了王府门口,见这赵王和郑王的车驾还在这里,似乎在此等候。 他们一见到方吾才出来了,正待要见礼,突的,一匹快马在夜幕中匆匆而来,这马上的人高声道:“北海郡王殿下,速速接旨意!” 接旨? 这么个三更半夜的时候,从哪门子来的旨意…… 陈正道大惊失色,连赵王和郑王也是一头雾水。 很快,那宦官已翻身下马,正色道:“原来殿下这么晚还未睡,咱果然没有白来。” 陈贽敬眯起了眼,眼中闪过一抹幽光,他陡然明白,太后……这是来示威的。 想想看,这个时间点,所有人都应当已经入睡了,可太后为何还要派人来呢? 除非……太后知道陈正道还没有睡下,可在这时候,为何太后就笃定了北海郡王还没有睡呢? 甚至极可能,太后还知道他这个赵王和郑王都来了这北海郡王府。 这一切,不是直接告诉所有人,这京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太后俱都在掌握之中? 与其说这是圣旨,不如说是趁此机会来敲打一下宗王吧。 陈正道并不觉得这个时候突然来旨意,会是什么好事情,心情坏到了极点,却还是乖乖地道:“臣,接旨意!” “敕曰:北海郡王陈正道,宗室之人也,兢兢业业,勤于王命,今天子尚在幼冲之年,更需宗室贤王辅佐……” 第四百七十五章:天命难违(4更求月票) 这大半夜的,这话只听一半,众人便意识到,这是恩旨。 这时听宦官道:“敕北海郡王入朝观政,钦此。” 入朝观政…… 入朝观政并非是每一个宗王的权力,一半的郡王,几乎是没有资格的,毕竟宗王本就贵不可言,又是天潢贵胄,一旦入朝,他们若是有什么建言,往往没有人敢忽视,所以而今能入朝的宗王,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而且俱都是亲王,许多其他的亲王,甚至都没有资格。 这不只是荣誉,最重要的是,准许这天潢贵胄掌握某些权力,使他们有了监督朝政和建言的机会。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个权力,这个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如新晋的二甲进士,虽然也是观政,可他们是新官,同样是观政的名义,事实上却并没有一点话语权,因为没有人愿意搭理你。 可宗王却不同,一旦入朝观政,你提出了意见,哪个部堂敢不在乎?哪个大臣敢不当回事?甚至你若是举荐人才,又有谁可以视若无睹? 因此,一旦有资格入朝观政的宗王,不但有了议政的资格,也会成为某些官员攀附的对象,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投了这么一个靠山,将来若是得到他的保举,未来的前途绝不会太坏。 一个本没有资格的郡王,居然得以能够入朝观政,何况这北海郡王历来咋咋呼呼的,连他也配? 郑王眼睛都红了,他是亲王,还是北海郡王的王叔呢,可结果呢……自己还没有入朝的资格呢。 他心里很不好受,再怎么样,也得轮到自己入朝观政才是,什么时候轮到陈正道这愣头小子? 郑王心里不服气呀,也是万分的嫉妒,可此刻他能说什么呢?只好拿着余光悄悄地觑着陈正道。 陈正道听到旨意,先是微微一呆,第一反应不是谢恩,而是突然一下子跪倒在了方吾才的脚下,激动地说道:“先生……当真是算无遗策啊!” 也许因为太过兴奋了,嗓音竟是略带几分哽咽。 有时候,陈正道虽对方先生有极大的信心,可陈正道依旧还是有些不太自信,总觉得自己虽有天命,可这皇帝位距离他过于遥远。 是方先生一次次地鼓励他,告诉他很快好运气就要来了,殿下一定会有机会的。 而就在今天……竟能入朝观政,这岂不是就是一个入场券吗?一切都如方先生所料的那般,一旦太后和赵王的斗争愈演愈烈,自己就有了机会,这……就是机会啊。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先生……” 陈贽敬和郑王二人面面相觑,他们不需去问,便晓得,可能今夜的事,方先生怕是也预料到了。 从预测陈凯之,再到预测北海郡王,这方先生,莫非当真是神仙不成? 骇然的情绪,都赤裸裸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方吾才则是背着手,微微抬头看着夜空,看着那迷离的月色,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其实他也很震惊,心里倒是狐疑了,见鬼了啊,怎么胡说什么就中什么?早知有这本事,还不如去赌坊里试一试手气呢。 陈正道接了旨意,来不及谢恩,却只对方吾才千恩万谢,此时车驾已经预备好了,方吾才上车,在陈正道的目送之下,马车徐徐去远。 “方先生,慢走啊,先生……保重,先生……” 长街的尽头,是陈正道感激的声音,他很不舍,即便是马车已经走远,他依旧站在夜空下,久久地凝望着。 ………… 马车滚滚至郑王府,郑王府里已是鸡飞狗跳了,自然是将最好的园子腾了出来。 方吾才甫一下榻,已是有些倦了,折腾了一晚上,实在是哈欠连连。 可郑王却显得很精神,生怕方吾才不习惯,还忍不住关心地说道:“先生若是住不惯,但有什么吩咐,直接交代便是,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这里还有些简陋,过几日,本王让人修葺一番,不知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方吾才在心里吐槽了一番,自然是越奢华越好了,这个还要问? 他真想给郑王一个白眼,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面色却是格外平静,淡淡道:“其实老夫只需一寒舍即可,有一桌、一椅,一榻,也就心满意足了。” 郑王忙摇头道:“先生乃是高士,凤凰落了树上,岂可住在鹊巢?” 这话,方吾才爱听,于是他便笑了笑,双眸转了转,左右看了看,才道:“可惜,这里少了点什么,噢,少了几幅字画。” 郑王便道:“先生真是雅士也,这个容易,明日,本王便叫人送几幅李阳之的笔墨来,命人悬挂。” 这李阳之也算是书法大家,他的书画,现在市面上也是价值不菲,没有几百两银子是买不到的。 不过……对于方吾才而言,几万两银子对他而言,都已不算什么,心里不免想,这个郑王,还真是吝啬啊,远不及北海郡王。 还是北海郡王大方。 他保持着笑意,朝郑王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书画不必名贵,这书画还是太贵重了。” 郑王没听出这是讽刺,竟是连忙关心起方吾才:“先生是不是乏了?” “唔。” “那么,告辞!”郑王笑呵呵地行了礼。 “且慢!”方先生突然道。 郑王回眸,却见方先生目光幽森地看着他,他心里没来由一颤,忍不住问道:“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方先生脸色肃然,道:“殿下,可知道为何老夫要选择下榻在殿下这里吗?” 郑王自然是想不明白了,因此他略微思索了一番,才沉吟道:“不是因为先生怕令宫中对二王兄生疑……” “呵……”方先生冷笑,随即正色道:“这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而已,老夫之所以来此下榻,只是因为一件事。” 见方先生越加严肃,郑王更不敢怠慢了,忙道:“请先生示下。” 方先生一字一句地顿道:“吾观殿下,有皇气!” 郑王脸色一青,整个人懵了,他觉得自己两腿有些发软,心也是猛烈地跳着,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皇……皇气…… 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很明白了,他连忙克制自己内心激动的情绪,却见方先生凛然正色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于是乎他的心肝竟是颤了起来,不由结结巴巴地道:“先生……先生不可胡说,这……这话不可胡说的……” 方先生见郑王吓得半死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这个,他并没掩饰,而是连忙摇头,叹了口气。 “真想不到,天命竟在郑王这般胆小如鼠的人身上,好吧,就当吾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吧,告辞。” 说罢,他居然站了起来,毫不停留的样子,抬步就要走。 可刚刚走了几步,才到了门槛,身后的郑王猛地叫住他,骇然地看着方先生道:“先生,请慢!” 方先生驻足,缓缓回眸,一脸不解的看着郑王。 只见郑王的脸上,阴晴不定。 郑王已经从起初的震惊中回过了神来,他满脑子只记得‘天命’‘皇气’这些字眼。 猛地,一个念头开始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如先皇那般,一身冕服,威武非常,无数人跪拜在他脚下,想到那一言而定千万人生死的气度,想到天下的秀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到无论任何念头,只需转年之间,便有无数人为之奔走,将其化为现实。 郑王的喉头滚动,他浑身热汗腾腾,也不知是激动,又或者是害怕,他看着方先生,方先生一脸叹息的样子。 突的,噗通一下,郑王跪下了,格外激动地道:“先生到底料到了什么,还请先生赐教。” 说这话的时候,郑王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这个念头自内心深处冒出来,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犹如附骨之疽,让他无法摆脱。 所以他额上青筋爆出,喉头不断滚动,眼睛血红的盯着方先生,这眼眸里,是无穷无尽的望,他颤抖地道:“先生,小王不才,在诸王兄之中,历……历来不成器,先生,小王……真的……真的可以吗?” 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不过即便心里不相信,可是内心深处的渴望却驱逐他去相信,因此他再一次郑重地问道:“小王身上真的……” 郑王这话只说了一般,可有时候,一些话并不用说的太明白,懂得人自然会明白。 方先生则是捋着须淡淡道:“人的命运啊……这是天命,天命难违,否则,老夫为何对赵王的屡屡邀请,从没看在眼里,再三拒绝,这是因为,天命垂青于殿下啊,殿下文不及赵王,武不及北海郡王,可这些,俱都是上天注定的事,你自幼,难道不觉得,你与其他人不同吗?你安静,屏住呼吸,仔细凝神,现在,是否感觉有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 第四百七十六章:催命符(5更求月票) 说到这里,方吾才深深地看了郑王一眼,随即闭上了眼,声音变得缓慢而又温和,接着道:“你用心去感受,感受到了吗?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它在说:定天下者,郑王也……” 郑王颤抖地闭上眼睛,他拼命地去听,努力了很久,即便心里欲望很强,却也没听见,于是他无力地摇头:“没……没听见。” “这是你的悟性不够,你多试试看。” 郑王如乖孩子一般地点头,继续瞑目,屋里瞬间陷入了无以伦比的宁静,过了好半响,猛地,郑王一张眸,眼中闪着一抹光芒,略带惊喜地道:“听到了,听到了,先生……先生…先生教我……” 方吾才继续悠然自得地捋须,此刻,在这幽幽的烛火之下,郑王看着他这一身飘逸、潇洒的身姿仿佛镀了一层金,世上再灿烂的光华,亦是无法与他争辉。 “殿下乃是大贵之相,老夫能沾染殿下这皇气,就已是沐浴在皇恩之中,滋养天年了。哪里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呢?不过……殿下虽是大贵,近来却还有一些祸事,却要小心。” 说着,方吾才背着手,转身便出了门去,口里边道:“殿下,再会,夜深了,好好休息吧。” 郑王却依旧还跪在地上,身躯有些瑟瑟发抖,现在发生的事,实在太让他震惊了。 一切仿佛做梦一样,他急促地呼吸着,想着自己是不是被人蒙了?可随即一想,不对,方先生是何等人,他为何要蒙自己?他若要富贵,早就该接受二王兄的礼聘,二王兄位高权重,能够给予他的,比自己要远远多得多,何况当初这方先生连学候都不放在眼里呢,一个这样的君子,自己竟还相疑他,真真猪狗不如啊。 最重要的是,方先生所预料的事,无一不准,这样的人物,何须特地来糊弄自己? 想清楚这一节,他心里不禁在问自己,自己……当真可以成为九五之尊,可以成为天子,可以成为这天下之主吗?是了,那二王兄的儿子都可以做天子,那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材,读了数月的书,来来去去,也不过是学而时习之,这样的蠢物都可以,本王有何不可?这是命啊…… 他激动得想要手舞足蹈,随即却又有一些恐惧和害怕起来,倘若……倘若这些事被人发现了呢?若是被人发现,只怕二王兄第一个就不会饶了自己吧。 要谨慎,一定要谨慎。 可是……方先生知道……方先生应当不会说出去的,他自己说了,这是天命,何况此前一直没有泄露,自己反而讽刺了他,他也不曾向人说过只言片语,他不会说,不会说…… 那么自己……却要小心了,心里想着,他很不放心地左右张望,似是做贼似的。 可就在这时候,方吾才却是去而复返,倒是直接吓了郑王一跳。 郑王惊道:“先生……先生这是……” 方吾才叹了口气道:“老夫竟是忘了,这里才是老夫下榻之地,殿下,快回去歇了吧,记住,此事决不可声张,若不然,只怕对殿下不利,需不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想要害殿下了。” 别看郑王平时里嚣张跋扈,可内里却是极胆小的人。 此时,他又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一眼,仿佛随时都有人杀将出来似的,随即抹了把额上的汗,才压低声音道:“先生,小王明日再来请教,小王一定保守秘密的……” ……………… 当陈凯之得知连夜有一封圣旨送去了北海郡王府,心里便笃定下来了,大功告成。 这显然就是太后听信了他的建议的信号啊!这一次,总算是和太后有了些联系! 其实陈凯之并不愿意攀附谁,只是随着自己风头渐渐大了起来,想想这些日子,也没少遇到小人,若是不寻个好靠山,心里实在不安。 只是天才刚亮,一大清早的,却有人匆匆的上山来了,送来了一张黝黑封皮的驾贴。 所谓驾贴,俗称‘催命符’,当然,这是民间的说法,之所以被人称之为催命,只是因为,往往明镜司需要提审某人,往往是先下一个帖子,随后才有人来请。 毕竟明镜司督办的都是钦案,牵涉到的都是高级的官员,不可能直接破门而入去拿人,也会和寻常人一般,会下一个帖子,当然,往往被驾贴请去的官员,大多进去了再别想着活着出来,正因如此,许多人谈明镜司而色变,才有了催命的名号。 陈凯之是知道这所谓的催命符的,见到这个,陈凯之倒还算轻松,他知道,这一定是关于王甫恩的案子,自己至多也就是被请去例行问话而已。 而且,这一次请去的也不只是陈凯之一人,勇士营的人也被请去不少,陈凯之心里不由赞叹,昨天夜里王甫恩才收监,今儿就已经开始调查,而且直接请人了,这明镜司的办事速度还真是快得很。 于是,虽是折腾了大半夜,陈凯之却依旧精神奕奕的领着十几个被明镜司点到的勇士营丘八们下山。 到了山下,早有穿着一袭黑衣,背着斗篷的明镜司校尉等候了。 明镜司里,据说是官多如狗,连最底层的人,都号称力士,据说是七品官,而一般的人,则称为校尉,和陈凯之的崇文校尉品级一样,乃是从六品,由此可见,这明镜司的不简单。 这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使了个眼色,竟有十几辆车来,他们准备得极周全,陈凯之上了一辆车,随即马车便动了,径直到了靠着皇城根的一个衙署下车。 这令人闻之色变的恐怖衙门,其实外表很普通,就如京里每一个普通的衙门一样,若不是门前有一个碑文,陈凯之甚至不会觉得它和其他衙门有什么分别。 这碑文上亲书:“奉天承命”四个字。 这斑驳的碑文,乃是太祖高皇帝的手笔。 奉天承命,其实说穿了,就直接的道出了明镜司的职责,这个衙门,一切都是遵照宫中的命令行事的,忠心耿耿。 进去之后,随即开始有人唱名,陈凯之被人带到了一个寻常的房里,这里点了一盏油灯,而在这房子的四周,分别是四个案牍,四个案牍上各坐一人,每一个人都是板着脸,好在,这里的正中,有一个座位,陈凯之便在这位置上大喇喇地坐下。 “何人?” 东南角一个声音厉声道。 陈凯之道:“诸位大人,下官……” 东南角的声音似乎显得极为不悦:“何人!” 又再问了一遍。 陈凯之便知道,对方是不耐烦自己啰嗦:“陈凯之!” “陈凯之,我问你,昨夜子时三刻,你在哪里?” 其他三个角落的人,个个都是僵坐着不动,每一个人都是面无表情,仿佛雕塑。 陈凯之道:“飞鱼峰。” “飞鱼峰上,为何起火?” “那是篝火!” “篝火的火势如此之大?” “风大,所以火就大。” 那人冷哼一声,似乎对于陈凯之的解释并不满意。 可陈凯之并不在乎,因为这玩意,死无对证。 一个声音道:“我看,不尽然吧,亥时二刻,确实是你点起了篝火,可当时下山时,你对人说了什么?你说下山迎敌?” 陈凯之本是淡定自然,自己不过是来例行询问的,虽然这明镜司让自己不舒服,可陈凯之倒也无所谓,可现在听了这话,陈凯之的脸色变了。 下山时的事,他怎么知道? 勇士营的其他丘八说的?不对,丘八们和自己一道才刚刚开审啊,这些家伙陈凯之现在还是信得过的,就算真的审出点什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招认。 可问题在于,这明镜司的人,竟像是昨夜就在山上,对山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 陈凯之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时,有人不客气地道:“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人会至山下,是吗?” 陈凯之心里惊讶,定了定神,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声音平稳地道:“不是!” “你还说不是。” “不是就不是!” 显然,此时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这些事,自己都向太后坦白过,所以陈凯之并不担心明镜司查出什么,不过,坦白从宽,牢底坐穿,跟这些明镜司的校尉,陈凯之却还得咬死了自己绝不是蓄谋已久。 “假若当真如此,那么就请拿出证据。”陈凯之振振有词地继续道:“若是没有证据,便是构陷!” 陈凯之义正言辞:“下官虽然位卑,却绝不容别人往下官身上泼脏水,我要面见太后,要觐见皇上!” 对方,居然沉默了。 果然…… 陈凯之意识到,飞鱼峰上,理应有明镜司的眼线,据说明镜司的眼线无孔不入,至于眼线是谁,陈凯之却不知道。 不过,飞鱼峰可是祖宗之法中的彻底私产,所以即便这些探子听到了什么,也不敢将此作为证据来呈贡,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陈凯之能够承认。 而陈凯之若是不承认呢? 第四百七十七章:疑窦(第一更求月票) 不承认,他们也没办法。 其实陈凯之心里很明白,太后已经定下了基调,明镜司既然是‘奉天承命’,那么自然也就是遵照着太后的意思办。 办的目标是王甫恩! 不过显然这等死硬的态度,令这些人不满。 显然,明镜司的人也想借此机会搞一点陈凯之的黑材料。 这其实很好理解,这些人都是躲在阴暗中的毒蛇,现在陈凯之渐渐崭露头角,作为明镜司怎么会不关注呢?既然已经开始关注了,虽然现在并不打算办陈凯之,可若是有陈凯之的一些黑材料在手,以后就有许多的方便了。 想明白这一点,陈凯之的态度更加坚决,这些人想要恫吓自己,自己得比他们还要横! 于是陈凯之厉声道:“下官敬重诸位大人,可若是诸位大人想借此机会往下官的身上泼脏水,下官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四个角落里的人都沉默起来了,显然没有想到,有人这样的难缠。 半响后,陈凯之看到了坐在那西北角的人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想来是要去通报什么。 过了片刻功夫,却有一个穿着黑袍之人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走到陈凯之的跟前,才道:“可是陈修撰?陈修撰,让你受累了,下头的人不懂事,我乃明镜司镇抚方文,早就听说过陈修撰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镇抚? 其实镇抚,在明镜司不算什么大官,只算是一个职事官罢了,可即便如此,却也是正五品,陈凯之看着这个脸上泛满笑意之人,这家伙一脸的肥肉,堆笑起来如沐春风,和其他的明镜司校尉全然不同,陈凯之便起身朝他行礼道:“哪里,下官岂敢怪罪。” 这方文便四顾左右道:“都问妥了吧?问妥了,就下去吧。” 打发走了几个校尉,方文便朝陈凯之道:“只是例行公事而已,绝没有他意,吾等乃是奉旨办案,自然希望证据罗列的详尽一些的好。” 陈凯之道:“不知可有进展了吗?” 方文笑吟吟地道:“明镜司问了话,王甫恩哪敢不招认?反正他左右都是要死,还未动刑,哈哈……” 他露出了一副你懂得的样子。 陈凯之却是道:“下官有一事不明。” 方文便道:“陈修撰但说无妨。” 陈凯之道:“王甫恩的履历,下官看过,其实他不过是三甲进士出身,十几年前,只是一个豫章府的小推官,可为何这十几年来,突然平步青云起来,竟然一举成为了兵部右侍郎。” 其实这一直都是陈凯之所疑窦的地方,王甫恩科举的成绩其实并不算理想,以他的资历,这辈子能不能有幸成为知府都够呛,一辈子都外放在州县里,只怕连进京师的机会都没有,他凭什么最后不但进了京,而且还成为了朝中的重臣呢? 事实上,他的政绩,其实只算平平,可是几乎隔两三年,便有一次的升迁,窜起得飞快,这就更让人怀疑了,因为陈凯之从履历上看,王甫恩并没有遇见过什么贵人。 方文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却是道:“是啊,真的很奇怪。” 陈凯之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因为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人理应是知道一些底气的,定是瞒着自己什么。 当然,既然这人如此说,必定是不打算将过多的内情告诉自己,陈凯之也不好再多问,他想了想,才道:“不过,方镇抚,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方镇抚允许下官去见一见这王甫恩?” “这……”方文轻皱眉头,显出了几分犹豫。 陈凯之道:“放心,下官只是见一见而已,绝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方文便笑了笑,他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其实这也无妨,就给你一柱香时间吧。” 陈凯之其实也没有想过明镜司会同意,只不过是试一试罢了,谁料到方文对此会如此的爽快。 “随我来。”说话间,方文已率先往外走,领着陈凯之出了堂,随即便开始步入高墙的甬道。 七拐八弯,随即便进入了一处地牢,这里变得幽暗和潮湿起来,带着森森的气息,这种感觉,使陈凯之很不舒服。 方文背着手,突然道:“陈凯之,你是颍川人吗?” 二人本是沉默着前行,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陈凯之几乎没有犹豫便道:“据说是,不过父母早亡,家中没有亲眷,所以,见笑了。” “噢。”方文依旧还是笑呵呵的样子,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可陈凯之却是警觉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些明镜司的人实是恐怖,他们先是不露声色,这一路来,因为这地牢的原因,使陈凯之心思在这地牢的阴森之中,而这家伙突然一问,自己一时没有防备,下意识的,就可能将自己身份抖落出来,好在自己反应快,当然,这一重身份,陈凯之也不担心有人查,到底自己是哪里人,只有天知道。 很快的,二人就已走到了一个牢门口前。 此时,方文笑了笑道:“陈修撰请吧,老夫就不进去了,我这人和别人不同,我是吃斋信佛之人,见不得这等惨状。” 陈凯之自然是不会相信一个明镜司的人和吃斋信佛有关,此时有个明镜司校尉开了门,这门狭小,陈凯之只得弯腰进去,在这里,昨夜才关进来的王甫恩,却已是蓬头垢面,浑身的伤痕累累。 这才几个个时辰而已,陈凯之不得不佩服明镜司的效率了。 陈凯之看着这样的王甫恩,心里并没有丝毫的同情,左右打量之后,倒是这王甫恩一见到陈凯之,顿时发出嚎叫:“陈凯之,呵……陈凯之……” 他龇牙,哪里还有半分大臣的样子,与他浑身的污浊相比,这一口保养得极好的白牙露出,才可以使人相信,眼前这人是个曾经养尊处优之人。 陈凯之只皱眉地道:“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做什么?” 这个份上…… 王甫恩突的沉默了一下,他这眼眸,依旧幽冷:“你以为你赢了?” 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人生的路还长,胜败还言之过早,不过可以确信,你是已经输了,将一切都搭了进去!” 王甫恩厉声道:“你来此是想看我笑话?” 陈凯之笑了:“是啊。” 这个回答很干脆,就差举出一个剪刀手,然后啦啦啦啦啦的唱起来。 王甫恩身躯颤抖,突然森然笑起来:“你也看不了多久的笑话。” 陈凯之摇摇头道:“到了现在,王侍郎还在此嘴硬吗?” 王甫恩冷冷地道:“不,你从一开始就不明白,你以为你害死了我,会得到什么?” 陈凯之突然步步紧逼道:“是因为你背后之人吗?” “什么?” 陈凯之道:“这些年来,你的背后一直都有贵人在帮助你,可我查过你的履历,实在太让人匪夷所思,从你此前的种种经历来看,你是永远得不到今日这样高位的,你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人,秘而不宣,却给了你极大的帮助,他能让你成为兵部侍郎,那么他的身份,一定不低。” 王甫恩突然陷入了沉默。 陈凯之冷笑道:“他为何要如此呢?就算要提携,也不该提携你这样的人,对不对?除非你身上有一件与众不同的东西,可我细细想来,你这个人浑身上下,实在没什么闪光点,除了有一个酒囊饭袋一样的儿子。” 一提到王养信,王甫恩突然又暴怒起来。 他甚至他豁然要起来,却被身上的镣铐绊住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挣扎着想要挣开镣铐,口里森然地大吼着:“是你,是你杀了养信,我要杀了你,杀了你,陈凯之,你活不长的,你还不明白,你坏了人的好事了,你既然知道老夫没有这样简单,哈哈……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此人是谁?”陈凯之冷冷地紧逼道。 就在此时,方才一身怨恨的王甫恩,猛地冷静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中计了。 这陈凯之显然是故意提起王养信,为的就是想要激怒他,而他在火冒三丈之下,只想着威胁此人,谁料竟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 他顿时冷静下来,盘膝坐下,垂着头,开始默然无声。 陈凯之自然明白了王甫恩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叹了口气道:“不过,至少你方才,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个人,你当然不敢说,不过你要相信,我迟早会找出来的,其实你还不明白,没有人会为你复仇的,因为现在的你已经成为弃子了,你落到如今的地步,也只有被人放弃,到现在,你竟还不明白,竟还指望有人为你报仇,实在可笑。” 说着,陈凯之笑了笑道:“再会。” 这里实在让人不舒服,陈凯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也不愿继续停留,随即匆匆出去。 而在外头,面对的却是方文这永远都是堆笑的脸,陈凯之朝他点头道:“有劳。” 第四百七十八章:深谋远虑(2更求月票) 从阴森的明镜司出来后,陈凯之这才有重获天日的感觉。 不过在他的心里,依旧是疑窦丛丛,王甫恩发迹,实在有些古怪,其实从前他就看出了这一点,因为这家伙的能力实在平庸,可到底是什么缘故才一飞冲天? 运气? 陈凯之是不相信一个人的运气能好到底的,他更相信,只有有了一定的实力,运气才会有作用,而以王甫恩的经历来看,只是三甲进士的出身,政绩也是泛泛,这样的实力也能平步青云,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好吧,虽是一时想不出答案,但似乎这并不是陈凯之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毕竟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王甫恩算是完了,一切……其实已经结束了。 只是今日真正的见识了明镜司,却令陈凯之颇为感慨。 他现在已经确定了一件事,飞鱼峰上理应有明镜司的密探,不过……陈凯之倒是无所谓的,飞鱼峰是他的私人领地,而且在飞鱼峰上的一切,都不是什么秘密。 他今日并没有去当值,而是又回到了山上,刚刚到了下鱼村,那刘贤恰好迎面而来。 刘贤显得很激动:“公子,公子,好消息,公子所要的东西,成了。” 刘贤这似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令陈凯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便不解地道:“什么东西成了?” “钢!”刘贤显得手舞足蹈。 陈凯之倒是很是意外,忙随这刘贤到了钢铁的作坊里。 只一进去,便被一股浓浓的热浪袭来,钢铁的作用自不待言,甚至在上一世界,工业革命可以称之为钢铁时代,钢铁几乎是计算工业产值的标准。 不过在这个时代,所谓的钢铁并不属于工业,理论上来说,它属于手工业,究其原因,是因为这时代炼铁技术低下,出铁量少不说,质量也不稳定,并不能够大规模的生产。 陈凯之一直都在寻求一种大规模生产高质钢的办法,因为钢铁的需求可谓是方方面面,现在这个时代,铁器的运用就已经十分广泛了,何况随着钢铁质量的提升,这个运用将更加广泛。 陈凯之试了许多方法,为的就是大规模的产钢,用最少的人力将矿石熔炼为钢铁,而此时,在这热浪之中,便见从铁炉的一个凹槽里,一股股的金黄的铁水流出来,这达到了燃点化为铁水的金黄液体几乎肉眼看不到什么杂质,比之这个时代粗糙和因为无法熔炼,只通过锻打,其间还充斥着气泡和各种杂质,而这种直接达到燃点,将其熔化的锻造方法,足以将出铁的效率提高无数倍。 这种铁大抵可以称之为熟铁,虽然在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工艺,不过大多数因为炉子残差不齐,出产量并不稳定,再加上真正的熟铁是偏软的,它既不能用来打制刀剑,也不能用来铸铁锅、犁锄,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人对它有兴趣了,故而这种工艺没有得到进化。 以至于,在这个时代,大多数的铁器,都是通过锻打而成,质量残差不齐,也不稳定,费时耗力,且产量极低。 这时代的铁是弥足珍贵的资源,甚至市面上还有专门用于流通的铁钱,比如在南楚国,因为没有发掘出铜脉,铜产量极低,所以南楚的货币,往往是用铁钱来取代铜钱。 自然,陈凯之没有铸钱的打算,熟铁固然用处不大,陈凯之炼出熟铁,是因为他知道,纯铁固然很不实用,可若是在其中添加微量的碳,便成了低碳钢,使其增加了一点硬度,可以用来拔铁丝、轧制薄白铁板,可若是再添加一些碳,那么这便是中碳钢,可生产钢板、铁钉,自然,若是碳的含量达到了百分之零点六至百分之二,那么就可以成为硬度很高可制刀枪以及大凉器械的高碳钢了。 如此一来,不只是产量可以大增十倍,而且质量亦远超这时代炼铁的平均水平,这才是陈凯之的真正目的。 这一锅铁水冷却之后,熟铁便成型了,待热气散去,一旁的匠人却是愁眉苦脸地对陈凯之道:“公子,这铁虽是没有杂质,却完全无用啊,你看,软绵绵的,比青铜都不如,莫说刀剑了,便是锻造农具也没什么用处。” 陈凯之笑了笑,才道:“哪个是吴薇?” 一个匠人便站了出来,恭谨地道:“小人便是。” “你读过书吧?” “是,小人粗浅的认识一些文字。”这吴薇想不到陈凯之对他有印象。 他哪里知道,这山上的人,陈凯之都通过花名册牢记在自己心里,他们的技能,是否能够做到识文断字,以及大致的年龄、籍贯,陈凯之俱都心里有数。 比如这个吴薇,就是匠人中难得认识字的人,据说少年时曾读过一年书,从前家里还算殷实,后来家道中落,最后被一个铁匠收留,才学习到了这一门打铁的手艺。 此时,陈凯之道:“我这里有一些炼铁的方子,你按着方子,带着弟兄们试一试,噢,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便是工长了,每年会给你一些俸禄,给三级薪俸吧。” 在飞鱼峰里,陈凯之已建立起了薪俸等级制,虽然这些人都是家奴,其实陈凯之完全没必要给他们薪俸,可陈凯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理应给一些鼓励,从一级薪俸至九级薪俸,这薪俸的等级逐级提高,比如刚刚上山的,就属于徒工,只提供饭食和住宿,可若是一年之后,便有一级薪俸领了,当然,一个月不过三百钱而已,并不算多,可包吃包住,还有一些零花钱,也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二级则是一千钱,这个数字,已经不比山下的寻常人低了,而到了三级,这是三千钱,大抵是三两银子,一年下来,近四十两银子入账,四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已算得上是殷实了,何况在这里,有吃有喝的,这笔钱攒下来,虽是为奴,可给了人足够的希望。 吴薇的眼眸一亮,脸色多了几分激动,忙道:“公子厚爱,小人……” 他竟有些哽咽,被卖身为奴的人,大多都有坎坷的经历,这辈子,本以为再没有希望。 可陈凯之不但给他们提供了舒适的环境,让他们可以吃饱肚子,这本就使他们渐渐安下心来,这辈子在这里为奴,比在外颠沛流离要好得多,而现在…… 陈凯之则是笑了笑道:“这是你自己应得的,毕竟你读过书,又是匠人,对了,这些方子,若是有什么疑问,你可以去图书馆里查证,那里有一些相关的书籍,这些日子,也不必急着产铁,将这些方子摸透了,多试一试,确定了这种方子出的钢铁的用途,想想是否可以改进,若是有什么好消息,尽管让刘管事来找我。” 其他的匠人们一个个眼红起来,他们现在只是徒工,到了明年,才算是正式上岗,即便如此,也不过每月三百钱而已,虽然他们对此极满足,就算不给钱,他们也觉得这山上过得不错,可吴薇的待遇,却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希望。 下鱼村这里,已经建了夜课的学堂,吃过了晚饭,便开始教授人读书,这些……都是免费的,匠人们其实并不愿意去,毕竟巨大多数人都已经成年了。 读书?又不是考秀才,读了有什么用?大家卖的是苦力,学之无益啊。 可现在……听了陈凯之的话,许多人的心眼儿却是活了,为何吴薇能成为工长,为何他有三级的薪俸?因为人家认识字啊,论起打铁的手艺,他还远不如大家呢。 吴薇忙应下,他晓得陈凯之交付自己的使命,除了照方炼铁之外,便是进行试产,图书馆…… 只怕到了晚上,下了工,他得去那儿看看,公子的方子,自己未必能吃透,既然公子让自己去学***不会是坏事。 陈凯之说罢,便领着刘贤出去了。 刘贤脸上的表情有显得有些雀跃,道:“公子,只怕用不了多久,这山上的上下人等,都要踊跃去读书呢。” 陈凯之笑着道:“大字不识,单凭一把力气有什么用?在这里,无论是畜牧、种植还是匠人,若是都能识文断字,便知道如何寻找更好的生产方法了,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多读书不是坏事。刘管事,你得放出消息去,以后啊,这学堂里要设一个结业的考试,考试不要太难,只要能读能写,能够计算就可以,通过了考试的人,薪俸可以加一级,以后这山上的许多职位,也要偏向读过书的人一些,强制让他们读书是没有用的,只有给予他们希望,给予他们看得见的实在,他们才肯愿意去读。” 陈凯之说到这里,却是摇摇头道:“哎,这朝廷每日都在说教化、教化,可这教化了这么多年,除了那些诗书传家的读书人,又教化了几个人?说到底,你不能只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啊。” 第四百七十九章:神来之笔(3更求月票) 听了陈凯之的话,刘贤颇有感触地点点头,似乎觉得陈凯之的话有道理,他从前是主簿,和那些在庙堂上高高在上的清流们不同,自然晓得,莫说是贫苦人家,即便是还算殷实的人家而言,让子弟们读书,也是一件负担极大的事。 可如此大的负担,想要读书出头,却是太难太难了,别说是进士、举人,便是想考一个秀才,那也是千难万难,没有足够的利益催动,单凭不厌其烦地说什么读书明理,有个什么用? 此时,只见陈凯之又道:“所以啊,世上任何事,想要做成,都得诱之以利,让人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样就不需去宣讲,大家自然而然也会肯拼了命一般的用心去做了。就如在这山上,能识字的人便有看得见的好处,如那吴薇一般,可以做工长,一年有四十两银子,如此,人人都肯下功夫去读书,去识字。” “人读了书,识了字,便开始有了想法,可千万别小看这想法,不读书的人,是最安分的,因为眼界小,一辈子局限在一处,也难有什么志气,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可读了书,心思就活了,就希望更好的生活,就不再只是着眼于吃穿这个层次,想要干一番大一点的事业。” 刘贤却是诧异地道:“可是……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是人人的心思都刁了,将来谁来做工,谁安分守己地在山上为奴?” 陈凯之不由笑了,道:“你可有想过一件事?这座飞鱼峰有多大?方圆不过数里罢了,这巴掌大的地方,所能容纳的,也只有这些人,说难听一些,这里只是一个村落,若我在此,放在外头,也不过是一个村里的财主罢了,固然拥有一村的土地,一村的人丁,可又有什么作为?” “不过人贵精不贵多,人口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培养人才,他们读书识字了,若真有本事能够去参加科举,那也由着他们,可我想,参加科举,他们还差得远,可读了书,又懂冶铁、畜牧、种植,那么,何不如引导他们去思考,去更好地冶铁、畜牧呢?” “其实,只要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会追逐着这个方向努力下去,若是冶铁也能成才,他们自然也就愿意去琢磨如何更好地冶铁了,我在图书馆里,放置了许多书籍,足够让他们努力去读,去学习原理,将来改进工艺,这些人才可发挥更大的价值。” 陈凯之倒是很有耐心地解说了一番,刘贤对于陈凯之的愿景,其实也是似懂非懂,不过细细想来,这公子反正日进金斗,家产丰厚,自然有的是条件去尝试了,自己能做的,不过是听从他的吩咐,尽心去把公子的吩咐的事情做好罢了。 想开后了,他便笑了起来道:“说起来,今日山下开了一间善庄,还真是热闹非凡,京师里不少人去了,小人听山里采买的人回来说,便连赵王也都亲自去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宗王,因为人太多了,京兆府还亲自调拨了人去维持秩序呢。” 陈凯之不要惊讶地道:“一个小小的善庄,怎么这么大的声势?这善庄的主人,背景也太过深厚了吧。” 这哪里是深厚,简直特么的是吊炸天啊,一个店铺开张,莫说是京兆府派人去道贺,就算是京兆府的一个都头去,那都算是脸上有光了,可是这么多宗王还有官员跑去凑热闹,甚至连当朝位高权重的赵王都去了,这就已不是背景深厚这样简单了啊。 刘贤很快就解开陈凯之的疑惑,道:“公子,这家善庄的主人,乃是那位方先生,方先生名动天下,不知多少人对他俯首帖耳,据说郑王殿下甚至亲自请了他去郑王府里住,不过这位方先生是个高士,他不慕名利,视金钱如粪土,唯一心心念念的,却是流离失所的穷困百姓,正因如此,才开了这么个善庄,筹措银钱,广施恩德,哎……方先生之德,实是让人敬佩啊,此等大贤,怕是百年难出一个,今日善庄就已经开始施粥了呢,无数的流民,无不感恩戴德,将方先生视为父母。” 卧槽…… 吾才师叔竟做大善人了? 陈凯之突然觉得自己也是醉了,可细细一想,这一步旗,真是妙啊。 吾才师叔现在大名鼎鼎,无数人想借此机会去拉拢他,而他趁这个机会,善庄一开,不知多少人肯捐纳钱财,一方面是买一个好名声,另一方面,这位方先生和几个宗王交好,大家定必也想借此机会在宗王面前表现一番。 便连几位宗室王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就很好的解决了吾才师叔的财源了呀,否则,人家欣赏他,虽会送一些名画、珠宝,这东西虽好,可是要变现却不容易,现在好了,直接真金白银,童叟无欺。 这部分钱,天知道吾才师叔要克扣掉多少,可即便以他的性子,贪墨掉一大半,可依然还有许多银子投入了善庄,他到处施粥,本来这种收买人心的事,是会引起朝廷忌惮的,可现在有这么多的宗王给他捧场,京兆府会敢找他的麻烦吗? 如此一来,无数人感激他的大恩大德,他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了。 一边赚钱,一边刷名气,到时,这假名士可就当真成真了,而且是真的不能再真,往后就算有人发现一点什么,谁敢质疑这拒绝了学候,四处筹措善款,帮助穷苦百姓的方先生是假名士? 只怕不需要吾才师叔去砸烂他的狗头,无数人就已用唾沫将他喷死了。 陈凯之现在但凡想到吾才师叔,只有服气二字,不服都不成,不但服气,而且还是五体投地。每一次,吾才师叔都有神来之笔,他亲眼见到一个又贪又馋又懒还不学无术的师叔走到今日,这还真的使陈凯之不禁受益良多啊。 陈凯之忍不住道:“他的善款,可够吗?” “哪里不够,下山采买的人都看到了,门前贴了红纸,还挂了许多牌子,什么赵王捐纳五万两,郑王三万两诸如此类,你想想看,赵王出了银子,这赵王下头,多少攀附他的党羽啊,谁敢不给呢?据说里头是明码标的价呢,尚书一千两,侍郎五百,依次递减,这些是轻的,真正出手阔绰的是那些王公,国公和侯爷们不凑这个热闹也不成啊,所以或多或少也都给了。还有不少的富户,他们本就仰人鼻息,想到这方先生受这么多王公大臣的追捧,哪一个不想巴结?听说有一个叫王安的,就直接捐纳了两万两银子呢。” 陈凯之不禁打了个冷颤,ri,都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自己靠着精盐,在这工艺上的改进,一直觉得自己家里有个聚宝盆,现在看来,吾才师叔这才是金山,这忽悠才是第一生产力啊。 陈凯之不禁在心里微酸起来,不过刘贤说到这里,却是笑了:“不过小人怀疑,方先生是不是和北海郡王闹翻了。” “嗯?此话何解?”陈凯之觉得意外,那北海郡王不是一直和吾才师叔的关系好到就像穿一条裤子的吗? 此时,只听刘贤道:“这一次,据传北海郡王殿下,只捐纳了五千两,原来大家都以为,他至少该给个三万的。” 陈凯之一听,不免哭笑不得,心里却是一下子明了。 他摇摇头道:“这你就不知了,这位北海郡王,据说是理财无方,平时里奢侈无度,现在就是个空架子,府库里什么都没有,在外头的钱庄里,还欠了十几万两银子呢,他能给五千,估计就已是咬牙切齿了。” 刘贤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道:“这就难怪了,不过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陈凯之呵呵一笑道:“听说的。” 刘贤却是笑了笑继续道:“不过据说北海郡王殿下现在入朝观政了,十几万两银子虽然吓人,可入了朝,什么银子没有?”刘贤似乎也颇为八卦,兴致勃勃地接着道:“天底下数百个宗王,还有不知多少的宗室,能入朝观政的,也不过寥寥几人罢了,有了这个,什么银子都有。” “这倒是。”陈凯之突然想,吾才师叔突然跑去了那郑王府,莫不是心里过意不去,对北海郡王手下留情了? 不至于吧,他有这样的善良? 却在这时,山下的门子上了山来,手里拿着一个名帖,道:“公子,郑王府送来了帖子,说是方先生在天香楼设宴,请公子去。” 其实陈凯之对这宴会,一点兴趣都没有,偏偏吾才师叔,似乎特别喜欢这样的场合,上一次是北海郡王府设宴,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陈凯之本想拒绝,可一听是天香楼,陈凯之却是心念一动,将帖子收了:“噢,知道了。” 随即,他又将这帖子看了看,心里想,吾才师叔何故又特意叫他去呢?莫非又想让他去认识一些‘朋友’? 第四百八十章:大燕国天子 到了傍晚时分,陈凯之便下了山,骑着他的白麒麟,一路到了天香楼。 这天香楼外围,竟是出现了不少的兵丁,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如临大敌的样子。 陈凯之拿出了帖子,方才准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心里咋舌,这师叔若在上一世,一定是折了翅膀的交际hua,每日弄出这么多排场,到处请人吃饭。 这本事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呀。 这手段更是他望尘莫及的。 陈凯之在心里感叹了一番,便踏着步子进去。 其实今日来此的宾客并不多,更像是一个小圈子的宴请,除了一些王爷,几个大臣,还有一些公侯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陈凯之进去,便被安排在了一楼,至于吾才师叔和其他的‘贵人’,却是一个都不曾见。 想来,他们是在楼上,这样也好,至少免得去照面,陈凯之实在不喜欢看到那些宗王,所有的宗室里,他只对靖王很有好感。 其他的嘛,都是泛泛之辈,不过只是出身尊贵而已,这个时候只要出身,其他的就没什么特别的讲究了。 陈凯之从容的落座,神色淡然,目光往四周逡巡着。 在席上落座,便有人端上了酒菜来,隔坐的人都不认识,无论师叔让自己来此,是因为什么目的,对陈凯之而言,他就是来吃的,其他的不用他操心,只是……却不知臻臻在不在此,陈凯之一面想,一面大快朵颐起来。 吃了片刻,外头却才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为何不让本公子进去?好大的胆子,你疯了吗?你可知道我是谁?” 此人说话的态度颇为嚣张,口气也是格外的强硬。 不过这外围兵丁,多半都是王府里的护卫,有王爷撑腰,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客气,态度强势:“赵王殿下与方先生在此宴客,闲杂人等,退下,若没有帖子,管你是谁,敢进来一步,立杀无赦。” “呵……你算什么东西,什么赵王,本公子不稀罕,我乃是北燕国人,你们大陈的王法,可管不到我的头上。” 这边还在争吵,接着,却有人匆匆上了楼,过了一会儿,一个宦官出去,便听那宦官轻声细语的道:“原来是慕容公子。” 来人此刻似乎得意了起来,不屑的笑了笑,下一刻便非常强悍的说道。 “本公子要进去,是不是要拦?你说个清楚。” 那宦官显得为难,不过却不敢跟那位慕容公子起冲突,而是好言相劝:“公子,今日赵王殿下包下了这天香楼,慕容公子还是明日再来吧。一日不进天香楼,也不会碍着公子什么吧。” 慕容公子显然不吃这一套,口气不仅强硬,更是冷笑起来。 “呵……每次我来,那臻臻小姐便说病了,避而不见,今日赵王在此,想来,天香楼肯定是要招待的了,她定在这里,我非要进去看看不可。” 说罢,他竟阔步流星,竟是生生的闯了进来,后头几个护卫,料来也没想到他直接硬闯,又见那宦官待他客气,反而不敢动手,只得追进来。 此时,陈凯之抬眸,便见一个手里捏着白玉扇的公子哥进来,这人似是喝了一点酒,面色有些发红,目光有些迷离,而且……瞧他细皮嫩肉,这脸上……似乎还施了‘粉黛’。 呃……这个时代给自己脸上擦粉抹油,甚至唇上似乎还点了红的男人……可有点不多见。 他一进来,便晃着手中的扇子,一脸的嚣张得意,神色配着那张粉嫩的脸蛋,整个人在这天香楼璀璨灯火的笼罩下,格外的显眼。 那慕容公子见没人在拦他,嘴角露出张狂的笑意,只是他那样的白净,此刻却完全没有一点霸气,反而更像一个小鲜肉。 这位慕容小鲜肉左右张望,似没有将这一楼的人放在心上,随即便蹭蹭的要上楼,终究还是被拦住,于是怒气冲冲的道:“岂有此理,天香楼又不是你们家的,在北燕国,若是谁这样拦本公子,本公子非要宰了他不可,你们大陈,这般没有礼数吗?休要拦我,我要上去看看,且看看,这臻臻小姐到底在不在。” 他仿佛自动将自己当做是臻臻的男人了,这架势,倒像是去捉奸的。 陈凯之顿时想起臻臻从前对自己说的话,心里便晓得,这个人便是那北燕国的公子哥了。 他竟是直接推开了人,没头没脑的朝楼上冲去。 而这楼下的宾客,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 陈凯之摇头,倒也无所谓,专心吃菜。 他吃的极认真,也不和人喝酒,更不与人攀谈,顿时风卷残云,将饭吃吃了个干净,这一下子,舒服了,耳边呢,却听到这被请来的宾客们一个个低声在攀谈,说的大多数,自然是自己的吾才师叔。 无非是方先生真是大德啊,今日听这街头,都有童子在唱词颂扬他。又有人道:“难怪诸位殿下如此礼敬他,我听人说,方先生才华横溢,又有如此仁德,甚至可以和亚圣相比了,还有,北燕国的人,也来了这里,是北燕国的天子亲自来亲自遣来的……” 陈凯之心里一惊,北燕国的皇帝派了人来…… 他猛地想到,师叔好像从前吹牛,说他和北燕国的先皇帝谈笑风生,这北燕国的天子,不会来戳穿他吧,这下要完啊。 虽然陈凯之有时候为吾才师叔的命运而担心,可有时候,又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对比自己这种脚踏实地的人,师叔这样就知道吹牛逼的,实在让陈凯之这陈凯之有点想看他的笑话。 正吃着,却有一个宦官下来:“哪一个是陈凯之?” 陈凯之起身:“下官便是。” 这宦官上下打量陈凯之一眼,一副鄙夷不屑的态度,似乎对陈凯之这样的小人物,不放在眼里,他不耐烦的道:“方先生请你去,给他斟酒。” 多半,这宦官以为,方师叔是想找个由头修理自己,让一个翰林去斟酒,显然是侮辱啊。 他哪里知道,陈凯之是人家的师侄,作为子弟,给长辈师叔斟酒是情理之中的事,陈凯之点点头:“烦请带路。” 陈凯之随这宦官上楼,心里轻松的很,等上了三楼,才见这聚的人不多,只十几个人罢了。 陈贽敬坐在上首位置,郑王、梁王陪坐,再下,便是方吾才,而北海郡王坐在方吾才之下,再下,便都是陈凯之不认得的人,不过站在一旁的,却是方才那个闹事的慕容公子,慕容公子身边,也站着一人,是个老者,不像是大陈人,莫非也是北燕人? 陈凯之只一进去,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关注自己。 倒是听那北燕的老者道:“我奉大燕天子之命,特来问候方先生,陛下在来时就有交代,此番出使,定当要代陛下拜望方先生,方先生乃先皇旧友,而今先皇大行,陛下克继大统,对先皇无不怀念,方先生与先皇乃莫逆之交,想到先生,便使陛下想到了先皇,因此,除了来拜望先生,陛下也捎了段口谕,先生若是什么时候有闲,肯屈尊去大燕,陛下当亲自相迎,要与先生促膝长谈。” 众人听的惊骇无比。 一个个相互张望,便连陈贽敬,也是脸色微变。 他们从前,确实听说过方先生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他和北燕国的先皇谈笑风生,促膝长谈,原先,也没太往心里去,多半只是以为,要嘛是方先生吹嘘,要嘛就是,大燕先皇只是偶尔召见过方先生,交情……肯定是没多少的。 可谁曾料到,人家的天子亲自派了使者来传话,这样一想,这方先生和大燕的先皇,到底是多深厚的交情啊。 而更可怖的却是,堂堂天子,即便是什么当世大大儒,也不至于如此的礼敬,可看这使者专程跑来传话,管中窥豹,这方先生到底有什么能量,竟能让大燕国如此。 莫非……是方先生惊世的才华,震惊了大燕先皇? 不错,一定如此。 众人此时,看方先生的目光,就更加的不同了。 而最吃惊的却是陈凯之,卧槽,师叔真的去过大燕国,还和那大燕国的先皇有不可描述的关系? 若是如此,这就太特么的让人震惊了。 可细细一想,师叔说谎成性,他若当真和大燕国的先皇有什么深厚感情,那么他还吹嘘过,他和衍圣公有不可描述的关系,他真有如此能量,怎么可能跑来这里忽悠北海郡王? 无数的疑窦,顿时升起来,却见方先生被这大燕国的使臣问候,面上却是古井无波,只捋须:“噢,倒是多谢了陛下的好意,老夫啊,老啦,倒是很想再去大燕国看看,去看看那蓟州城的风光,可惜,只是啊,可惜了,年纪大了,再受不得颠簸,就请回去转告殿下,老夫蒙陛下厚爱,实在惭愧。” 这使臣道:“若是如此,这就实在太遗憾了,不过,陛下命我送来了一些礼物,明日,将送至先生府上,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第四百八十一章:孝治天下 众人心里纷纷佩服的看着方先生,方先生真是高人啊,从前名不见经传,谁料到,竟结实了这么多人,据说他还和衍圣公相交莫逆呢,似他这样低调的人,委实不多见了,今日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可听说大燕国备了礼物。 谈了到礼,方吾才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点点头:“礼物,就罢了吧,老夫只要真金白银,这名贵的东珠、字画、貂皮,却是受之不起。” 这话是极容易引起歧意的。 方先生,莫非是钻进钱眼里去了? 这句话,实在过于市侩。 就在使臣脸色微微一僵的时候,方吾才却是叹了口气,徐徐而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只是,老夫有个小小的心愿,而今各国虽已承平,可终究还是有不少苦寒的百姓,这些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老夫一想到他们,心里……就难受啊。” 说着,他便着捂住自己心口,开始不停的叹气。 陈凯之心里也叹气,师叔,我看着你表演的如此投入,也很难受。 你这装得也太像了,简直让人无法质疑你。 好吧。 你赢了,我就继续看你表演吧。 方吾才目光四周巡逡了一圈,接着继续叹了口气道:“因此,老夫这余生,便只想着,建一座善庄,济养一些流离失所的百姓,用尽老夫一些微薄之力,为百姓做一些事,即便是微不足道,却也能求一个心安。” “吾老了,苟延残喘之年,白发已生,能活几年呢?正因为如此,才愈发感觉时间紧迫,所以,若是多一些金银,老夫便可以多救济几个贫民。至于这些华贵的礼物,老夫却不看在眼里,你看,大燕陛下如此盛情,送来这些厚礼,老夫受之有愧,可这些俱都是身外之物,老夫并不喜欢享用,出门,有布衣则足矣,何须貂皮?衣帽上,更无需装饰,我看,朴实无华就很好,何须这东珠?至于字画,字画固好,可是屋宇之内,即便四壁空无一物,亦可高枕而无忧,又何须裱挂这些无用之物呢?可这些都是大燕陛下的盛情,老夫若是不接受,便愧对了陛下的美意,只是它用又不得用,卖,朋友的心意,可以卖吗?不能卖啊,是以,老夫爱金银,而不爱奇珍异宝。” 说着,方吾才悠然捋着须,一副自嘲的样子。 “呵呵……说了这么多,倒是让众位见笑了。” 闻言,众人身躯一震,一个个佩服的看着方吾才,目光之中隐隐的透着敬意,于是众人纷纷开口夸赞起来。 “先生所谋高远。” “先生,真是仁义啊。” 方吾才这么一说,就连那使臣,脸色也缓和起来,忙是朝方吾才说道。 “即便先生拿去卖了,陛下也绝不会见怪,非但不会见怪,反而若是能将这些奇珍卖了,能让先生去做一些善行,陛下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方吾才便皱眉,一副犹豫的样子。 那吴王毫不犹豫道:“先生要卖,就卖给本王吧,先生爱金银,本王便用金银将其买下,也算是遂了先生的心愿,本王出十万两银子。” 十万…… 这哪里是卖,是杀猪啊。 杀的是吴王这头猪,其实皇家的赠与,别看好像东西都很珍贵,其实大家都清楚,其实价值虽对寻常人而言很高,真正论起钱来,还真没多少,比如皇家最喜欢说赐金多少斤,可这个斤,却摆明着有浮夸的成份,其实哪里是金子,就是铜,给你五百斤铜,玩去吧。 陈凯之估算,北燕皇帝的礼物,能值一两万两银子就算丰厚了,这吴王真是大手笔,一口气就是十万两银子,眼睛都不带眨的。 这真是有钱的种,估计这吴王真讨好师叔吧。 陈凯之在心里暗自想着,师叔真是厉害了,这大陈的宗室们都视他为贵宾,却不知道师叔真正的为人,能将人忽悠到这个地步,这真是了不起的人。 想着这里,他不禁抬眸看去。 此刻的方吾才似乎没显得多欣喜的样子,只是捋须微笑着,并不吭声。 其他人却都融洽的笑了,有人故意惋惜道:“吴王殿下,这一次倒是让你捷足先登了,下一次若是再有此机会,绝不将这好事让给你。” 吴王顿时面带红光,仿佛一下子,自己的精神升华了,他已不再是寻常的人。 此时,方吾才眉毛微微一挑,终于看到了进来的陈凯之,便眯了眯眼眸,笑呵呵的道:“凯之?来了啊……” 众人听到方吾才喊了陈凯之的名字,纷纷将目光聚焦在陈凯之身上。 谁都没有想到,名动天下的方先生,居然会对一个小翰林有兴趣,显然众人都被震惊到了,个个面露好奇之色。 陈凯之被众人注目,总感觉众人在看怪物似的,他多少有些不习惯,不过……此时却有一股杀气腾腾的眼光朝自己看来。 陈凯之的感觉十分敏感,他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杀气,于是微微抬眸,假装不经意的一瞥,却见这席间下首位置,一个年过四旬的人恰好将目光收回去。 他眉头不经意间的皱了皱,心里暗暗想着。 此人是谁? 莫名其妙呀这,陈凯之心里说,我似乎并没有得罪你啊,为何会来杀气,一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样子? 陈凯之心里诧异,因为他即便和赵王等人有过节。 这赵王等人,至多也不过是面带微笑,实则冷漠而已,可这个人,似乎对陈凯之有一股深深的恶意。 是的。 深深的恶意,有一种要将他杀了的恨意。 陈凯之假装没有感受到的样子,一脸镇定的,随即开始行礼:“见过方先生。” 方吾才便笑道:“来,给老夫斟酒,我看你身上有吉气,老夫来沾一沾你这吉人之气。” 陈凯之倒也老实,轻轻颔首:“是。” 给方吾才斟了酒,自然,便没有人理陈凯之了,大家也没对陈凯之多在意,至于方先生对陈凯之的‘厚爱’,大家也只是一笑置之,并不会怀疑到方先生和陈凯之有什么关系。 陈凯之听他们对谈,方才知道,方才那给自己一个杀气眼眸的人乃是广安公主的驸马,这广安公主乃是先皇的姐姐,这位驸马爷在席中说话极少,就算说,也只是只言片语,显得很冷漠,只是时不时的,偷偷打量陈凯之。 陈凯之心里想,大家无冤无仇啊,这……是什么缘故? 他虽这样想,却依旧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只是今日,似乎臻臻也没有来,倒是来了一些歌女,个个也称得上是国色天香,吹拉弹唱,气氛很是融洽。 方吾才有些微醉了,伸手,朝陈凯之道:“凯之,扶老夫出去走走。” 他说走走,众人便晓得方先生要如厕了,自然也就没有多问,陈凯之搀扶他自后门下楼,到了庭院,陈凯之道:“师叔,酒还是少喝一些为妙。” “你懂什么?”方吾才教训陈凯之:“出来交朋友,怎可以不喝酒?” 陈凯之其实本想说,我特么的是怕你喝醉了酒露了馅,到时死都不知怎么死。 他突的想起北燕国使节的事,忍不住问:“师叔,我有一事不明,师叔当真和那北燕国的什么先皇是故旧?” “是个屁,北燕国都城的城门往哪儿开老夫都不知道。”方吾才也不愿去茅厕,到了院落的墙角,恰好这里有一棵树遮挡,便松了裙带开始放水,一面道:“你哪里懂这些,当初,师叔拒绝了学候,而后才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北燕国先皇帝的事,这事儿,肯定会不胫而走,你想想看,这北燕国的先皇帝,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人都死了,老夫说什么,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得听着。” “可你想想,若是这消息,传到了大燕国,那大燕天子也听了去呢?” 陈凯之不忍看他放水的丑态,故意将脸别过去。 方吾才似是放干净了,还嘘嘘了几声,方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襦裙,一面道:“你啊,真是不聪明,师叔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遇到你这么个傻傻的师侄呢。那时候,师叔已经成了拒绝学候的大名士了啊。对于大燕天子而言,自己的父皇,能如此礼贤下士,这岂不是一件美事,传出去,对大燕国又有什么坏处呢?不但没有坏处,还有好处。人嘛,都爱虚名的,一个拒绝学候的人,却拜望大燕的先皇,也可见这大燕皇帝的父皇是个好皇帝,是不是?而作为儿子的,此时顺水推舟,也懒得管到底是不是有交情,派个使节,送点礼物来叙旧,又有什么不可以?如此一来,不但大燕的先皇是好皇帝,礼贤下士。而作为当今的大燕天子,不也表现了他的孝心吗?他对自己父皇的朋友,尚且如此礼遇,那么对他父皇,就更加怀念了。大陈是以孝治天下,大燕也是以孝治天下,区区小礼,顺手得一个仁孝的美名,有何不可?” 第四百八十二章:图穷匕见(1更求月票) 其实给陈凯之一点时间,凭着陈凯之的琢磨,也不是不能猜出来。 只是一时被那北燕国的人震住,怀疑吾才师叔真和那北燕的先皇有什么关系罢了,所以现在吾才师叔一点拨,顿时悟了。 这还真是……还真是窃钩者诛、窃国者候啊,小忽悠是坑,这若是忽悠得大了…… 陈凯之又忍不住带着几分崇拜地看着吾才师叔,吾才师叔的地位已经开始固然金汤了。 假的东西俱都成了真?那么……它就是真的。 即便将来有人发现了吾才师叔的谎言,可这还是谎言吗?那些宗王们会承认自己被一个江湖术士忽悠了?不会,所以,现在最维护师叔的恰恰是这些宗王。北燕国的天子,会承认自己脑子有问题,跑去问候一个大陈的老秀才?也不会,将来东窗事发,他也得咬死了这位先生乃是高士。 所以……现在吾才师叔已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名士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谁敢不服? 此时,方吾才瞪着他道:“还愣着做什么!来,搀一搀师叔,凯之啊,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来可要小心了,小心有祸事发生啊。” 陈凯之差点忍不住的想给他翻个白眼,却朝他撇撇嘴道:“师叔,你何必来糊弄师侄呢?” “哈哈……”吾才师叔不由大笑,他显得得意洋洋,春风满面的样子,随即压低声音道:“善庄的银子,隔三差五,我会以采买的名义,自荀家那里进货,你得先疏通好了,这账要做得滴水不漏才行,知道了吗?” 陈凯之知道吾才师叔在研究他的五鬼搬运大法,这些无数王公贵族们捐纳的银子,想要揣进兜里,却还需要将其洗白才学,所以在这里头必须得走一个流程。 陈凯之不禁感慨,上一世洗钱的套路,没想到师叔居然也会,他便忍不住道:“师叔,你这样做,难道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方吾才不假思索的便道:“我良心安得很,银子,是这些王公们的,他们肯掏银子,师叔呢,拿出三四成来救济百姓,这是不是善举?其他的六七成,师叔犒劳自己,这也有错?于公于私,师叔都在做好事啊,没有师叔,你以为那些王公们会真心的做那善事吗?那城内城外的流民有人会管吗?师叔现在是方大善人,活人无数,你竟还问师叔的良心,退一万步,就算师叔全部贪墨了,良心喂了狗,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上的事,师叔早看透了,天下之人,哪一个不图利?多少人家财万贯,只需拔一毛便可利天下,可谁愿意拔这一毛?像师叔这样,拿了人家银子,还肯拿出一部分出来救济百姓的善人,已经不多了啊,有时候想想,师叔都觉得自己还真是太善良了,先是委身东山郡王,见那东山郡王殿下人傻傻的,实在过意不去,后来才到了北海郡王府去,哎……那才是真正的良心不安啊,堂堂的郡王,到了后来,每日拉着王妃吃白粥度日,你说师叔还好意思待下去吗?想了想,还是走吧,再留下去,师叔真的怕啊……怕心里一个不落冷,掏出银子来救济那北海郡王。” 陈凯之听着唏嘘,想到方才北海郡王在宴席中似乎也是胡吃海喝的样子,就像三天没吃过肉的人一般。 此时,方吾才摇摇头,又道:“所以师叔还是有良心的,这不,现在不是住在郑王府了吗?郑王这个家伙,可小气得多了,呵……若不是老夫略施手段,这家伙还不舍得呢!不急的,来日方长,住都住了嘛。不过………有一件事还得拜托你。” 陈凯之便道:“师叔尽管吩咐就是。” 方吾才突的吁了口气,面色凝重起来,很是认真地看着陈凯之道:“吾有一女,自然是你的小师妹了,她原本一直养在乡中,可现在年纪不小了,她的母亲去世得早,老夫想着让她在乡中多有不便,不如接到京师来,只是老夫住在郑王府,多有不便,她呀,是个好孩子,老夫下半辈子跌宕辛劳,其实为的就是她,她是个憨厚性子,将来师叔得给她寻一个老实人家,将她嫁了,暂时就让她住在你的飞鱼峰里吧,你多请几个使唤丫头,好生的照看着她,师叔这辈子,就她一个女儿了,若有什么差池,就先宰了你。” 陈凯之看着吾才师叔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一副凶狠的一样,连忙咂舌道:“这倒是好办,师叔放心便是。” 此时,他倒是想起了那驸马,转而道:“那驸马究竟是什么人?师叔,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方吾才便皱眉道:“广安公主的驸马?这个人,是个外戚,却也不可小看,方才师叔也觉得此人有些奇怪,你倒是要小心他,他可不简单的。” 陈凯之不禁道:“如何不简单?” 方吾才冷笑道:“此人至今为止,一毛不拔,一两银子也没有捐纳给善庄,这等人才是最可怕的啊!你看赵王这些人,即便你偶尔得罪了他,只要不得罪死,总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因为他们心有所忌,他们在乎名声,在乎声望,所以你若是得罪他,他至多落井下石,平时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的脸上贴贴金,人哪,只要还要脸,就总有对付的方法。可似这驸马,至今不为所动,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就是个臭不要脸,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的,一个人没有了顾忌,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而恰好此等人又身居高位,亦或者是皇亲国戚,这样人不可怕吗?” 陈凯之听罢,深吸一口气道:“很有道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我不如师叔了。” 方吾才得意地捋须道:“你当然不如师叔,比师叔差远了,不过现在明白还来得及。” 陈凯之点头道:“正是因为学生拉不下面皮,做什么事,总还拘泥着要这张脸,所以才远不如师叔。” 方吾才忍不住瞪了陈凯之一眼,冷哼一声才道:“你这小子就是油嘴滑舌。” 二人又回到了酒席,也不知怎的,方才吾才师叔还一副猥亵的样子,到了人前,顿时又是一副名师风采,连动作都缓慢了几分。 他落席后,便又和人打成了一片。 那驸马似乎又在偷偷地打量着陈凯之,突然道:“陈凯之,可是那个文武双状元的陈凯之吗?” 他突的说话,其他人便都朝他看去。 陈凯之心里想,你总算能耐得住性子,现在才肯开口,接着便对着他道:“正是。” 驸马微微眯着眼,笑了笑道:“既是武状元,据说还降服了勇士营,实是佩服,不过……我有个门客,也颇有一些气力,倒是听说过你的大名,一直很敬佩你,既然你今日在此,不妨我命他来见见你。” 这句话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眼下是什么场合啊,你这不是破坏气氛吗? 不过陈凯之意识到,这驸马还真是脸都不要的人,压根就不在乎别人的脸色,他甚至不等陈凯之回话,便已拍了拍手掌道:“还不来给陈修撰见个礼?” 他一开口,这外头果然有个人进来,此人侍卫模样,腰间佩了一柄剑,年纪四旬,相貌平庸,不过唯一令人瞩目的却是,此人的脸颊上的一道伤疤,这伤疤猩红,让人看得很不舒服。 这人犹如幽魂,进来后,直接到了驸马的身后,束手而立。 “这是陈修撰,去行个礼。”驸马说话的声音冰冷,似乎谁也没有料到,他竟在这个时候如此,那北燕国的人,更是显得尴尬。 可驸马一点都不在乎。 于是那侍卫便一边死死盯着陈凯之,一面拱手道:“见过陈修撰。” 陈凯之只朝他点点头,算是见过面了。 驸马又道:“我这门客,倒是颇晓得一些剑术,他还有个绰号,叫无影剑,可有人听说过吗?” 顿时,诸人面面相觑。 显然,有人是认得的,那北海郡王顿时惊讶地道:“据说有个叫无影剑的剑客,剑术无双,不知击败了多少剑术高手,可是此人吗?” 众人意动,想不到这广安公主的驸马,竟是能招揽到这样的人。 连赵王陈贽敬都意动起来,忙道:“既是这样的高士,为何方才一直站在外头?来人,给高士赐坐。” 陈凯之只是打量了这号称无影剑的人一眼,却见他眼里朝自己投来了浓浓的杀机,他这僵直的脸色,几乎没有拨动,只是面上的伤疤,越加的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陈凯之能从对方的眼里,感受到了深深的杀气,可陈凯之却凛然无惧,只是朝他淡淡一笑,便不予理会。 此时,那驸马却是缓缓站了起来,道:“今日趁着大家都在,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陈凯之撇了驸马一眼,心里冷笑,果然……图穷匕见了啊。 不过……这孙子,自己到底在哪里得罪了他? ……………… 好吧,又快半个月过去了,在此求点月票! 第四百八十三章:我不会武功(2更求月票) 陈凯之不露声色,心里的疑窦更深。 他自信自己与这广安驸马从没有过任何的交集,甚至可以说无仇无怨的,可此人所表现出来的深仇大恨,实在有些过了头。 即便是自己有得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可也不至如此吧。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呢? 就在这个时候,陈凯之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是…… 王甫恩? 难道王甫恩背后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广安驸马? 他记得王甫恩曾在豫章府下头做过一个小推官,就是从那里后,王甫恩才开始平步青云的,而这驸马…… 广安驸马,方才听人说,他叫江大白。 嗯……一个他爹脑子被驴踢了之后,才取的名字。 自然,能成为驸马的人是不可小看的,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对了,倘若这个驸马也是豫章人,那么……江家…… 陈凯之记得自己的恩师曾写过一部书,书中详尽介绍了天下各州,各大世家的起源和前生今世,那豫章确有一个江家,莫非此人就是出自豫章江家? 若是如此,这里头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那王甫恩背后的人,极可能就是这个广安驸马了。因为结识了广安驸马,在广安驸马背后的支持之下,王甫恩才会平步青云,竟是得到了兵部右侍郎这样的高位。 那么,问题又来了,广安驸马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去支持王甫恩,那王甫恩又是靠什么得到广安驸马的赏识呢? 这于陈凯之而言,实是一件难解的问题。 陈凯之刚听这江小白口称有个不情之请,便听这江小白接着道:“我这门客,略通一些剑术,平素最爱和人比剑,今日遇到了陈修撰这样的武状元,倒是很愿意向武状元请教。” 他没有询问陈凯之的意见,而是向其他人询问。 意思就是,陈凯之比与不比,都不重要,只要大家有兴趣,不妨一起来看个热闹。 众人对视,似乎都来了兴趣。 虽然广安驸马的心思难测,不过大家也大抵的感觉到,陈凯之肯定在哪里得罪了这位驸马爷,广安公主乃是先皇和赵王等人的姐姐,所以这位驸马爷虽从不涉足朝政,可大家多少都对他有一些尊敬的。 他也算是宗族中的长辈了,于是那郑王当先叫好:“这,倒很有意思,据说无影剑乃是洛阳第一剑客,而陈凯之乃是武状元,可谓是风云际会,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连那北燕国的使者,也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陈贽敬笑吟吟地捋须,一副拭目以待的样子。 这一下子,等于是将陈凯之逼到了墙角。 你看,在场的这么多人,哪一个不是皇亲国戚,随便拎出一个来,对陈凯之而言,地位都是悬殊的。 现在,大家乐见一场比斗,将陈凯之和这所谓的无影剑当做斗兽场的斗牛,你若是拒绝,便是不给大家面子,你若是不拒绝,这无影剑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陈凯之甚至怀疑,人家就是想借此机会,想来取他的人头的。 真是世间险恶啊。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于陈凯之来说,这就是僵局。 那无影剑似乎已经接到了广安驸马的指示,直接走到跟前的跟前,朝陈凯之一礼道:“久闻大名,还想赐教。” 赐教二字之中,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陈凯之则是摇头道:“我不过是有一些气力而已,赐教二字,不敢当,何况我乃朝廷命官,既不会武功,也不愿打打杀杀,所以,请恕陈某人无礼。” 这是拒绝。 没什么可说的,你真当我是二啊? 这无影剑却只是轻蔑一笑,似乎早就料到陈凯之会拒绝似的,所以不疾不徐,笑吟吟地道:“陈修撰太谦虚了,莫非是看不起小人吗?” 陈凯之只笑了笑,不予理会。 这无影剑却是叹了口气,他的目中越加杀气腾腾起来,道:“可是小人来都来了,陈修撰,就一点面子都不给?就算不给小人面子,在座这么多贵人,如今都是兴致勃勃的,陈修撰也可以无视吗?” 激将法吗? 这个对陈凯之来说,自然是不起作用的,他依旧淡定地道:“我再说一遍,我乃修撰,打打杀杀的事,是你们江湖人的做派,于我无关,何况我并不会武功,更不懂剑术,何故兄台要苦苦相逼?” 这无影剑似乎是铁了心非要和陈凯之比一场,他笑着继续道:“小人不过是个门客而已,主人让我来比剑,这剑若是不比,如何向主人交代?陈修撰就不要谦虚了,大不了,我先让你三招,如何?” 陈凯之依旧摇头,什么无影剑,在他看来,分明就是一个无赖而已,很干脆地道:“很抱歉,没兴趣。” 无影剑似乎并没有觉得遗憾,他竟是笑了,只是这一笑,他面上的伤疤便也随之脸上的表情而变得更加显眼,他一字一句地道:“陈修撰有一个师兄,如今是侍读,是不是?” 他定定地看着陈凯之,却又慢悠悠地接着道:“你的飞鱼峰,现在还在营造,负责营造的人,叫什么,我已忘了,不过我却是记得,他原是长安人,在乡中有一妻一妾,还有三个儿女……”他一面说,一面死死的盯着陈凯之:“对了,他还有一个七十的老母亲。” “自然,我也知道,这些人和陈修撰没有太多的关系,我想说的是,陈修撰乃是清贵之人,请陈修撰放心,小人即便有天大的胆子,那也绝不敢对陈修撰放肆,衍圣公府的学子,天人阁的地榜才子,小人还是很识趣的。” 他的话,只是点到即止。 可陈凯之却清晰地读懂了这话里头的深意。 可以说,这个人,很狂。 当然,之所以狂,想来不只是因为他剑术高超,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广安驸马的撑腰。 广安公主作为而今皇族中的长辈,被人称为长公主,即便是嫁了出去,她的影响,也是不小的。 众人顿时感受到了无影剑的杀意。 这股滔天的杀意弥漫开来,他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凯之。 “放肆!”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冷喝打破了这僵硬的气氛。 微醉的方吾才终于坐不住了,真是岂有此理,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自己这师侄,虽是不成器,可他也不容人这般威胁侮辱。 无影剑却是一点都不将方吾才放在眼里,横瞪了方吾才一眼,才道:“方先生莫非要和小人比吗?” 一下子的,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这人真是好大胆!于是众人纷纷看向广安驸马,这条是广安驸马的狗,此人对方先生出言不逊,自然也请广安驸马有个交代。 却见广安驸马只是眯着眼,低头假装去喝酒,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显然……无影剑,他是纵容定了。 好在方吾才反应快,却是轻描淡写地道;“比剑?老夫老了,和你一个剑人比什么?不过老夫倒是觉得有必要善意提醒一下,我看你印堂发黑,目光无神,唇裂舌焦,元神涣散,近日必定访友不遇,万事不顺,若能听老夫一言,由此才可鸿运大发,体健神清,消灾避讳这等事,包在老夫身上。” 这一番话,总算是将自己的面子保住。 至于这家伙会不会有血光之灾,方吾才当然拿不准,可谁说得定呢,这厮如此嚣张,一看就是短命鬼的样子。 众人听了方先生的箴言,一时呆住,纷纷若有所思,那北燕国的使者却也不由沉思,他倒是听说过方吾才的大名,自来了洛阳,可谓无人不识方先生,都说他的预言厉害,今日倒是很想见识。 现在没人敢将方吾才的话不当一回事了,可那广安驸马,却依旧不为所动。 至于那无影剑,却只是不屑地笑了笑,他注意力依旧只是落在陈凯之的身上,道:“陈凯之,我最后问你一遍,比还是不比,你思量清楚,若是搅了驸马爷的兴,你我都吃罪不起。” 陈凯之恶心得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比,我再说一遍,我不会武功,也不懂剑,你若是喜欢比剑,就另请高明吧。” 陈凯之分明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此人既然自称是洛阳剑术第一高手,且不说自己这修撰的身份,只怕真要比剑,即便拥有文昌图的优势,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比?比个毛线。 “哈哈。”无影剑猖狂的笑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很好,你既然不比,那么,就仔细后果吧,到时……” 他双手抱着剑,一副不屑的样子,目中杀气腾腾,恰又和陈凯之相隔不过一尺之遥,以至于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于每一个眼神,都被陈凯之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他继续要说到时候的时候。 却在这时,突然,空气似乎被搅动了,猛地,他感觉到空气中,一股强大的气流朝自己涌动。 第四百八十四章: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这剑客既然是号称无影剑,自然是迅捷无比,他的反应速度和出剑速度,想必是冠绝洛阳的。 只是,他猝然无备,方才还屡屡挑衅,而这陈凯之呢,则只是一次次的口口声声自称自己不懂武功屡屡不肯应战,所以无影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时,一股劲风袭来。 他瞳孔张大,想要拔剑。 可是迟了,太迟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陈凯之的速度极快,快如闪电,而且是先发制人,双方距离本就近的很,对方抡起手,直接一拳而来,自己……竟是根本无法躲过。 他瞬间睁大眼眸,惊恐的看着陈凯之,口里大叫:“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这句话里,夹杂着无以伦比的愤怒,因为他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是一只鹌鹑一样,乖乖的,现在这个时候却先动手起来,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却也从没见过,这等口里说没有武功,不和你比,我是读书人,我是修撰,无所谓,我就是不和你见识,随你如何的人,转过头就动手的。 这是偷袭。 臭不要脸! 无影剑心里很气愤,想要反击,接着,他心里骇然,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双手抱剑,这一切来的太快,自己根本就没有反击的机会,所以他想躲避。 躲避……也迟了! 双腿还未动弹,那股致命的力量便朝他而来,所有的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避之不急,只是震惊,死死的睁大眼眸。 起初,所有人只认为陈凯之认怂了,纷纷在心里嘲笑陈凯之,看着陈凯之的面色也是透出淡淡的鄙夷之色。 不过……众人细细想来,这陈凯之不认怂也不成啊,毕竟,对方摆明着就是来取你性命的,所以陈凯之屡屡躲闪,不肯应战,许多人心里,不过是看热闹的心态罢了。 这里唯一担心陈凯之的人,怕也只有方吾才了,一双眼眸一转不转的看着俩人的,生怕陈凯之出一点事。 可此时,所有人眼前一花。 而后,所有人第一个念头,这陈凯之疯了。 陈凯之的脸上,已是掠过了一丝诡异,微挑起的眉宇掠过丝丝的不屑之色,左边的嘴角轻轻上扬着,翘了翘,露出几分冷笑。 特么的,还真以为我陈凯之是软柿子? 他一拳,终于狠狠砸中了无影剑。 平时陈凯之出手,往往会尽力克制,生怕自己的气力太大,下手没有轻重,可是这一次全力而为,一拳出去,竟连陈凯之自己都觉得可怕。 体内澎湃的力量,此时宛如排山倒海一般,尽都宣泄在了拳上,方才这一击,都好似是引发了身体周遭一股飓风。 砰! 这一拳,结结实实。 很实在的落在了无影剑的身上。 而所谓的无影剑,剑才拔出了一半,虽是剑身的银光一闪,这锋芒上寒芒闪闪,可是没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 数百斤的力道,犹如蛮牛之力落在他身上,他只听得一声闷响,有一股血腥味涌上心头,也就是一拳,无影剑的脸瞬间开始变的扭曲,他面目狰狞,接着,整个人便如风筝一半飞出去。 啪……啪……啪……啪…… 他的身体,撞了无数的椅凳,椅凳也跟着飞了起来,撞击着他,最终,无影剑直接落在了一面墙上,接着,整个人穿墙而过,轰的一巨响,直接落地。 墙壁撞穿的瞬间,空气里飞扬着无数的细尘,洋洋洒洒的在众人眼前飘落。 然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他便如扭曲的蚯蚓,浑身都如散架一般,他的剑,早已飞远,叮当落地,墙外,几个护卫目瞪口呆,他们在外好端端的巡守,突然这墙竟是破了一个大洞,然后一个人飞出来,他们见了鬼似得,脸色骇然,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眸看着。 此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嘴角微张着,惊愕的看着。 一拳下去,破墙而出,这…… 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这无影剑应当骨头碎裂,被这一击,还真是恐怖啊,设身处地的想想,自己若是挨了这么一下,岂不是要死了,寒,一股寒流,弥漫全身,使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那广安驸马惊呆了,事实上一切来的太快,太快了,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却见陈凯之一步步的走出去,穿过了无影剑身体撞开的墙洞,然后一把,将这一滩肉泥一般的无影剑提起,几个凑来的护卫战战兢兢,看着陈凯之,他们牙关打颤,其中一个期期艾艾的道:“保……保护……保护诸位殿下,你……你……你是何人,你……好大的胆……快,快……束手就擒……” 陈凯之目光扫过他,他这束手就擒四个字,说出来就后悔了,这侍卫自是认得无影剑的,想这无影剑,武功高强,剑法高超,万万想不到,在这陈凯之面前,便如死狗一般,他没有犹豫,啪嗒一下,跪地,一巴掌摔在自己脸上:“好……好汉饶命……” 陈凯之没有理他,直接拖拽着无影剑进去。 这无影剑已是筋骨尽断,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陈凯之将他狠狠的摔在地上,他大口大口的吐血,发出了呻。 陈凯之冷冷看他,随即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赵王身上:“殿下乃是贤王,下官想要请教,一个白丁,自称游侠,竟敢在下官面前放肆,这纲纪和法理何在?他剑法高超,武功高强,下官只是一个读书人,可无论如何,也是翰林修撰,这样的市井无赖,竟是敢对下官口出恶言,这件事,殿下管不管?” 赵王脸色铁青,即便他再如何冷静,此时面对这等凶残的情况,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其他几个宗王,面面相觑。 那广安驸马更是惊呆了。 他记得,这无影剑自称自己是洛阳第一剑手,也亲眼看到,这无影剑连败自己十几个护卫,原来还想着,让这个家伙以比剑的名义,索性杀了陈凯之,可是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好,殿下不管,那么我来管!”陈凯之义正言辞! 他回眸,视着无影剑,这无影剑拼命的在地上蠕动,口里鲜血泊泊,这一次,伤的太重了,可他不服气啊,他不甘心,所以,他挣扎着还想站起。 陈凯之却没有阻止他,而是森森冷笑:“狗一样的东西,你以为,攀附了什么贵人,就可以在朝廷命官面前放肆,狗就是狗,你背后无论仗了谁的势,也还是一条狗,方才,兄台不是要和我陈凯之比剑吗?你也配和本官比剑?你是什么东西?狗一样的东西,竟还敢如此放肆,威胁本官,本官不但有师兄,还有一个师叔,也在这京师,可这又如何?你有本事,敢杀吗?” 听了这话,吾才师叔脸抽了抽,忍不住想要捶胸跌足,天哪,老天没眼啊,这师侄,真真没有良心! 那无影剑,则拼命的蠕动,他挣扎着,贪婪的喘息,或许是因为求生的强烈,竟是微微颤颤的蹒跚站起,他死鱼一般的眼睛盯着陈凯之。 “咳……咳咳……你……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他不甘,无论如何都不甘,堂堂无影剑,竟是落到这个地步。 你还说你不会武功,方才你出手如电,迅捷无比,方才那一拳,破空而出,何止五百斤之力…… 陈凯之不屑的看他,这是融入了骨子里的鄙夷,他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跪下!” 无影剑没有跪! 陈凯之此时,已没有任何的仁心,仁心,当这狗一样的东西威胁自己的时候,可有半分的仁心,这人便是一条狗,都说打狗还需看主人,可是……打狗就是要给主人看的。 陈凯之上前,抬腿,浑身的气流瞬间灌注在腿上,他毫不客气,朝无影剑的猛地一踹。 砰…… 仿佛是有东西稀烂的声音。 所有人的头皮感觉都要炸开,怎么听着,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这一次,无影剑又如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直接撞到了纸窗,这紧闭的木窗顿时碎裂,而无影剑自然也就直接飞了出去。 一股冷风猛地灌进来,这木窗的破口之外,是幽深的夜色。 无影剑直接飞出去,自三楼摔落下去,接着,便听砰的一声,犹如一滩肉泥一般,摔了个稀烂。 一切,仿佛归入了平静。 此时,除了自外猛地刮进来的呼呼风声,还有那被夜风吹得摇曳的一盏盏油灯、红烛,所有人都静默无声了。 厅中忽明忽暗,这扑簌的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尤其是那广安驸马,他额上青筋暴起,显然已是震怒,只是此时,他竟不敢发作。 他原以为自己是狠人,谁料到,陈凯之比他更狠。 这小小的翰林,还真是有仇必报,一点都不客气啊。 陈凯之不在乎的表情,笑了笑,随即抿嘴:“噢,方才……没有惊扰到诸位殿下吧,下官惭愧,还请诸位殿下,见谅!” 第四百八十五章:人若犯我 我必犯人 现在的陈凯之,和方才的陈凯之,判若两人。 方才是杀气腾腾,犹如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下一刻就能将人的性命取之。可现在的陈凯之,却是斯斯文文,知书达理,面若春风,温和至极,整个人犹如那初升的太阳,光彩熠熠的,格外的耀人眼球。 他很惭愧的朝众人行了个礼,等他目光落在广安驸马身上,他心知这位长公主的驸马殿下,一定是怒不可遏,大陈的社会,大抵和前一世的隋唐差不多,公主和驸马,都是不容小觑之人。 可这又如何,你自己想找个乐子的。 这怪不得他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稳重的人,更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犯我一尺,我回你一丈。 这个没什么客气的。 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休怪我不客气。 于是乎陈凯之打量着众人一眼,见众人神色不一的盯着自己看,他便含笑道:“抱歉的很,方才下手重了一点点,下官不会武功,所以动手也没有轻重,不过现在……只怕人已死了,若是惹上什么官司,下官自然一力承当!” 漂漂亮亮的回了话,今日这个场合,杀了人,肯定会有一些些麻烦,不过陈凯之不怕,这是对方要和自己‘切磋’的,何况,他手里有剑,自己无剑,明显是他吃亏的行不,他自己技不如人,还能让他偿命不成? 在说了,几位殿下又都在这里,还有自己的师叔,只要师叔肯给自己作一个见证,这案子,肯定会惹起争议,可真想治陈凯之什么大罪,却不容易。 他在最下首的位置跪坐下,神色淡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的。 厅里依旧静得可怕,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倒是有人尴尬的道:“方才……倒是挺有趣的。” 陈凯之抬眸,这人方才在众人说话时一直没有插上话,想来,不过是个侯爷,所以到了这里,也只是唯唯诺诺,毕竟他在外头,固然是高高在上,可在这场合,就显得卑微了。 所以他见大家尴尬,便忍不住的想要调节一下气氛。 谁料这时,突然一个声音道:“别动。” 这人一呆,竟是一下子定住了身子,朝着声源处看去,却见方吾才此时死死的盯着他,他心里一寒,继而支支吾吾的问道:“方……方先生,有何指教?” 方吾才依旧死死的看着他,眼眸轻轻一眯,旋即皱了皱眉头,才淡淡道:“方才老夫没有注意到你,现在仔细看了看,侯爷,我看你印堂发黑,目光无神,唇裂舌焦,元神涣散,近日必定访友不遇,万事不顺,若能听老夫一言,由此才可鸿运大发,体健神清,消灾避讳这等事,包在老夫身上。” “啊……”这侯爷顿时像是见了鬼似得,整个人瞬间打了一个激灵,颤抖了起来。 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猛地,他身躯一震,这话哪里是耳熟,简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就在这不久之前,方先生便是用这句话,对那无影剑说的。 那无影剑胆大包天,竟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可结果如何呢…… 这侯爷骤然牙关颤抖,整个哆嗦起来,好像看到自己的死期一样的害怕。 一双目光往那破洞的墙看去,现在无影剑……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真是血光之灾啊。 而现在……自己印堂发黑,目光无神,这也是血光之灾的征兆啊,他心里惊恐到了极点,哆哆嗦嗦的开口。 “那这个要怎么办?” 方吾才只是依旧看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什么办法。 见状,其他人,这时脸色也变了。 不错,他们现在想起,方先生似乎对那无影剑有过警告,其实当时,所有人都没将这句话当一回事。 可现在…… 这方吾才真是神了,什么事都可以料到,未卜先知就是这样的吧。 于是众人越发敬重的看着方吾才,那双双目光仿佛是在看活神仙一般的。 侯爷见方吾才沉默不语,陡然想到无影剑的下场,顿时冷汗淅沥沥的流下来,“噗通”一下便跪倒在了方先生的脚下,哀求着:“先生救我。” “不要怕!”方吾才很温和的看他,一脸平静的捋着须,徐徐而道:“你这血光之灾,是没有这么快应验的,所以……明日来善庄里找老夫吧,老夫自然为你化解危厄,转危为安。” “好啦。”方吾才缓缓起身,神色淡淡:“今日这酒,倒是吃的别开生面,只是终该有曲终人散之时,今日,就此散了吧。” 陈凯之早就在这里呆的烦了,这个时候听到方吾才说散了,瞬间感觉心身愉悦,竟是率先起身,作揖:“告辞。” 他先是下了楼,出了天香楼里,便见这长街上,一群京兆府的差役已是来了,围着那如烂泥一般的尸首,其中一个人上前,朝陈凯之行了个礼:“可是陈修撰?” 陈凯之神色从容,淡定,坦然道:“正是。” 这差役点点头,客客气气的道:“陈修撰能够去京兆府走一趟,方才,小人们倒是大抵了解了一些,自然,小人也知,这比武之事,出现了死伤也是在所难免,陈修撰倒是不必担心,只是,无论如何,也请陈修撰去京兆府坐一坐。有些事,还需向陈修撰询问一二。”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无影剑这样的人,跑来找陈凯之挑衅,本就是找死,陈凯之脑中想到了那广安驸马,只怕这驸马爷,今天也被震惊到了,现在还没有回过味来,所以他也一点不担心,而是客气的对差役淡淡颔首。 “好的,没有问题。” 他去了一趟京兆府,大抵的交代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个书吏做了笔录,陈凯之乃是翰林,京兆府哪里敢拘禁他,倒是陈凯之预备要走的时候,却是有一个人来。 此人一身黑衣斗篷,一眼就看出是明镜司的装束,而且陈凯之看得面熟,是那叫方文的明镜司镇抚。 这方文永远都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听说在天香楼里出了一个命案,所以明镜司也来问问,想不到竟和陈修撰有关。”他看了一眼京兆府的差役:“这个案子,便算是明镜司接手了,将卷宗什么的,明日统统送明镜司吧。” 随即他朝陈凯之笑了笑:“事情大抵还算清楚,所以陈修撰不必担心,天色很晚了,陈修撰早些回去休息吧,噢,我送送陈修撰。” 陈凯之倒也觉得,明镜司此时插手并不是什么意外,这一场比斗之中,毕竟牵涉到了许多皇亲国戚,京兆府是没有资格去询问前因后果的,他并不担心,起身,和方文肩并肩的走出京兆府。 街道两旁的灯笼似火,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夜有些深了,两边的酒肆俱都打烊了,完全不似方才的热闹非凡,此刻行人也有些稀少,因此显得格外寂静。 陈凯之,与方文并肩走着,灯火将他们的声音拉得长长的,两个的脚步声也是有节奏的响着,陈凯之沉默着,等着方文来问自己。 果不其然,才了几步,方文便侧过头看着陈凯之:“怎么,陈修撰和驸马有仇?” 陈凯之微微耸了耸肩,一脸无奈的摇头:“我与广安驸马无冤无仇,今天可是第一次打交道呀。” 方文一副不太信的样子。 事情的经过他知道,可越是知道,便越晓得这件事之所以惹出来,全是因为广安驸马针对陈凯之。 若是无冤无仇,堂堂驸马爷,怎的无故要专门针对一个修撰。 这怎么可能呢? 要知道,这驸马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刁难一个翰林,如此以势压人,对他的影响可是不小啊,这是完全不计后果的招数,即便能借无影剑之手杀了陈凯之,他广安驸马也难辞其咎,影响也是不小。 所以说,若说广安驸马和陈凯之无仇无怨,这就见了鬼了。 他心里有疑问,而对于陈凯之而言,又何尝没有疑问呢。 真的是了狗了,还真是无妄之灾啊。 他什么都没做,第一次打交道的人也这样针对他,这是撞了什么狗屎运。 不过心里虽觉得奇怪,但陈凯之故作不经意的样子:“方镇抚,这广安驸马,乃是豫章人吧?” “是。”方镇抚很干脆的点头。 其实陈凯之最担心的就是他摇头说不是。 对方是明镜司的人,能成为镇抚,京里这些王公贵族的底细,怕大抵都清楚一些,他若是摇头,就意味着他想敷衍自己。可现在他点头称是,倒是说明这个方文,似乎不想隐瞒自己什么。 陈凯之道:“我看他年纪才不过四旬,可听说,长公主已差不多要年过六旬了吧。” 方文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想说什么?” 陈凯之汗颜,忙是道:“倒是不想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意思而已。” 第四百八十六章:原来如此 方文面上堆起笑:“广安公主,此前下嫁给了长安的周家,不过后来,驸马死了,这才再嫁,她再嫁时,已年过四旬了,而新驸马,却还很年轻呢。” 老牛吃嫩草啊。 一个年经轻轻的后生娶一个老太婆,这个日子怎么过呀? 估计是…… 陈凯之突然发现,为何这位广安驸马总是生无可恋的样子了,好端端的一个小白脸,却是陪着一个比自己妈还要大的妇人过了二十年的日子,换做自己,何止是生无可恋,想死的心都有啊。 不对,不对。 这样的日子,比死还难受,死至少是解脱了,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陈凯之在心里为这位驸马惋惜的同时,也在想那么,这位驸马爷,本就是小白脸一般的人,怎么又会和王甫恩有关呢? 陈凯之心里思量着,不解开这个谜团,自己就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罪这么个人物,到时候,自己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了,现在,只是一个无影剑,那么下一次呢? 下一次这位驸马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呢?主要自己跟这个人无冤无仇的,而且对他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若是他想对自己动什么歪心思,估计他是躲不过的。 想到这些,陈凯之不由就往深处想去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呢? 现在主要搞清楚,这个驸马到底想干嘛? 而方文见陈凯之苦思冥想的样子,不禁心里想,莫非这个小子,当真也不知道为何得罪了广安驸马,这……就太奇怪了。 所以对陈凯之的问题,他能知道的,倒是知无不言。 “广安驸马年轻轻的便成了驸马,可公主殿下已经老了,嗯?公主可有儿女吗?”陈凯之在心里细细分析了一番,便很是认真的追问方文。 方文颔首:“倒是有一儿一女,还算美满,其子被封为了辅国将军,倒也颇有出息,领兵在外呢,至于女儿,则是下嫁给了沁阳候,不过,他们都姓周。” 姓周…… 陈凯之汗颜。 这其实可以理解,公主的头婚,是嫁给姓周的,那时候年轻,留下了一儿一女倒也常见,接着呢,姓周的死了,这时代的习俗和上一世的隋唐差不多,公主不似明清时期那般被禁锢的厉害,所以选择了再嫁。 而第二个驸马娶了公主时,这公主年纪已经大了,自然再无法生育。 似乎……有了一点眉目,陈凯之双眸一眨,像是发掘了什么似的,格外激动的看着方文:“那么,这广安驸马,可有外室?” 方文则是盯着陈凯之,驻足,他背着手,笑容一下子没了,一张脸在璀璨的光晕里变得沉重起来,眉头挑了挑,淡淡反问陈凯之:“你以为呢?” 这一句反问,带着嘲讽的味道。 陈凯之也不怒,自然是知道公主的身份尊贵,这驸马不敢乱来的,于是乎他朝方文讪讪笑了笑:“想来,是不敢有的。” 下一刻陈凯之竟是起了皱眉:“其实,按理,若是公主殿下生不出儿子,若是大度一些,令驸马取个小妾,生个儿子,也没什么不可以,传宗接代嘛,可想来,公主殿下未必情愿的,因为公主殿下已有儿子了,这位辅国将军,才是公主府的继承人,可若是新驸马在外生了孩子,理论而言,应当也算是公主的孩子吧,公主岂会将自己的恩泽,也让别人的孩子也一起沐浴着?” 说着,陈凯之双眸放光,似乎联想到了什么,目光四周看了看,确定有没有人会偷听,见街上人烟稀少,他才开口问道。 “那么,方镇抚,你说,这广安驸马,会不会偷偷在外头生养一个?” “不知道。”方文觉得陈凯之这家伙脑洞有些大,一双眼眸竟是怔怔的看着他,这样推测真是大胆呀。 可陈凯之什么人啊,上辈子什么样的八卦没见识过,九旬老太为何死街头?数百头母驴为何半夜惨叫?老尼姑的门夜夜被敲,究竟是人是鬼?数百只小母狗意外身亡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是x-i-n-g的爆发还是饥渴的无奈? 陈凯之见的多了。 他开始顺着这个思路推论下去:“若我是驸马,一定会试一试。” 方文却是陡然冷笑起来,满是不屑的说道:“他想试,只怕也不容易,他是驸马,长公主殿下呢,历来对此管得紧,身边的人可有不少耳目盯着他,他就算想,也不成。” “对。”陈凯之挠挠头,觉得有理,那长公主殿下可比驸马年纪大的多,心眼绝对不比驸马要少,人都说驸马好,可这驸马,说穿了不过是寄人篱下、狐假虎威罢了,心中的心酸,只怕也不是外人知道的。 其实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小白脸没什么区别,靠着女人得意,一切的一切都靠着这个女人。 那么可想而知,驸马的日子有多难熬。 陈凯之惆怅的叹了口气,想当年,自己还很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驸马梦呢,现在方才知道,这世上的婚姻,还是门当户对最好不过。 这当驸马简直跟做小白脸一样的,没啥出头日呢。 哎呦,当然,不能想歪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推论下去,那驸马,当真一点机会都没有吗? 他在京师,肯定没有机会,而且就算要认得在豫章做官的王甫恩,怕也很难。 除非……陈凯之细细想了想,接着忍不住的问道:“驸马的父亲可还健在?” 方文似乎对于这种事,俱都成竹在胸:“十几年前,就已过世了。” 十几年前…… 陈凯之眼眸一亮,看着两旁摇曳的灯笼,惊喜道:“十几年前,他的父亲过世,国朝以孝治天下,他定当要回乡守孝的,只要出了京师,虽还有人盯梢,却也并非没有机会,至少,机会大了许多。我看过王甫恩的履历,王甫恩,那时候正好在豫章府任推官,那时候……那时候……” 不对,就算是王甫恩帮助了驸马,他也绝不可能,能得到驸马这样的信任,至少,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驸马也不至于为了报仇,对自己恨之入骨。 除非…… 陈凯之突然身躯一震,一脸惊恐的看着方文:“王甫恩有个儿子,前几日死了,被我杀的,他的年纪……竟也差不多……” 王养信实则是驸马的儿子? 陈凯之脑海跳过这个念头。 若是这样…… 一切,就解释的通了,王甫恩在豫章,前途无望,而这时,回乡守孝的驸马想到父亲去世,本就闷闷不乐,心里忧愤无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想到自己父亲去世,竟也见不到孙儿,想必那时候,广安驸马是极痛苦的。 而王甫恩这时看到了机会,又或者是广安驸马和他一拍即合。 于是……二人秘密的…… 这才有了王养信,那么……王养信到底是哪个女人生的,莫不是王甫恩的妻妾?这……倒是很有可能,无论如何,驸马有了儿子,可以传宗接代,可他毕竟不敢张扬出去,王养信只能认王甫恩做爹,也正因为如此,驸马竭尽全力的帮助王甫恩,王甫恩才借此机会,官运亨通。 也正因为如此,这驸马对自己如此恨之入骨,他恨得不是自己整垮了王甫恩,而是……自己杀死了他的儿子。 呼……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万分震惊,这个驸马太大胆了,不过是自己,也应该会这么做吧。 然后他看到方文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嗯?”陈凯之好奇的看着他,“难道我说的不对。” 方文笑呵呵的道:“这些话,你说我听听也就是了,可不能外传。驸马乃是皇亲国戚,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说这样的话,可是犯忌讳的。” 陈凯之不由道;“明镜司可以查一查。若是查出驸马当真在外头有个儿子……” 陈凯之想说的是,这样自己也就不担心,那驸马报复了。 方文摇摇头:“查?王养信都已死了,如何去查?你以为明镜司是什么?明镜司固然无孔不入,却也不是什么都去查,什么都敢查的。咱们,是宫中的奴才,宫中想查的事,才是明镜司的职责所在。” 陈凯之吁了口气,似乎也理解,他倒是觉得方才自己为了推敲这个事,有些失言,本来这事,是不该跟方文说的,自己还是不够谨慎啊。 倒是方文安慰陈凯之道:“你既想明白这些,就应当晓得,以后要小心了。本镇抚,可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自己好自为之。不过……” 他说到不过是,却是目光幽幽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你可知道,别人叫我什么吗?” 陈凯之摇摇头。 方文叹了口气:“方无常。” 这无常二字,乃是地狱中鬼吏的称呼。 “现在,你知道我在别人眼里,有多恐怖吧。可你看我,是不是觉得很和善?” 陈凯之点点头,这方文,见了自己便乐呵呵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和蔼大叔的样子。 第四百八十七章:赐封学候(1更求月票) 方文笑了笑,凝视着陈凯之道:“这并不是因为我在你面前转了性子,而是因为……”方文笑得有点渗人:“而是因为,老夫很看好你。” 这话听着,怎么很容易引起歧义呢? 陈凯之心里恶寒,便哈哈一笑,掩饰过去:“再会了。” 他匆匆骑了自己的马,转身而去。 陈凯之回了飞鱼峰,次日一早,却突然有人来。 到了岁末,似乎登门的人不少,不过这一次,来的却是张忠。 张忠手持的,乃是学旨,他身体看起来很羸弱,此次依旧来颁学旨,沿途上耽搁了不少,陈凯之将他迎上山,张忠已是气喘吁吁,脸色显得有点发白,几乎要死了一般,如拉风箱一般的喘着粗气道:“陈凯之,接学旨。” 陈凯之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而然,也就在他面前没什么客气,张忠打开了学旨,宣读之后。 陈凯之方才知道,那被吾才师叔所拒绝的学候,竟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陈凯之不免心里五味杂陈,三十万两银子丢了出去,吾才师叔的钱,作为师侄的,理论而言,似乎也可将其视为自己的钱吧,嗯……好像没有继承权,可不管如何,自己心里总还是有点主人翁精神的,现在…… 陈凯之总算是松了口气,至少肥水没有流入外人田。 陈凯之憋红着脸,本想拒绝的,至少学一下吾才师叔,只是……他汗颜,自己终究脸皮还不够厚啊。 这句话终究没有出口,却是将学旨接了下来。 张忠终于缓过劲来了,笑吟吟地道:“陈学候,恭喜。” 陈凯之却道:“圣公的身子可好?” 张忠立即道;“多亏了你的药,而今已经大好了,圣公命我,特来感谢。” 只怕感谢谈不上吧,多半是张忠在此借题发挥。 陈凯之笑了笑道:“我看你身子不好,这一路跋涉,多有劳累,不妨在此休息休息。” 随即,陈凯之便命人给张忠安排了卧房,让他暂时歇下。 而后他才下了山,因为张忠的耽搁,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匆匆的赶到了待诏房,这新任的侍读见他来迟,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道:“速速入宫待诏去。” 陈凯之点头,急匆匆的自崇文门入宫,回到阔别已经的宫中待诏房,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他坐下后,过不多时,便有个宦官来道:“太后与内阁诸公议政,请人去笔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 翰林相当于秘书,这翰林院待诏房,本质就是宫中的秘书处,有人给皇帝讲学,需要有人记录,宫中有什么政务活动,也需有待诏翰林参加,一方面是记录存档,将来修写实录时,需要借用这些资料,另一方面,待诏翰林的职责是随时备询,也即是说,若是太后想不起什么事,或者需要问一些问题,待诏翰林必须做到对答如流。 正因为如此,翰林必须要求做到知识渊博,而且对于往来的公文、圣旨,大抵心里要有印象,否则若是答不上来,就是失职了。 因此,但凡是这种活动,都是一些老翰林负责的,他们对京里的事都了如指掌,对政务也精通,甚至是各州、各府的任免,也都牢记在心,所以一个老侍讲,已是预备起身要动身了。 可那宦官却又道:“不过娘娘有吩咐,问翰林修撰陈凯之是否在当值,若是在,请他速去。” 那老侍讲面色一呆,有些尴尬,陈凯之就更加尴尬了,前些日子,虽是向太后表明了心迹,可木秀于林,有时候很危险的呀,太后这般‘厚爱’,这不免让自己得罪人了啊。 陈凯之便笑吟吟地道:“也好,刘侍讲身子不好,下官便代他去。” 他故意这么一说,算是留了那位老侍讲的体面,接着才动身,随这小宦官一路至文楼。 文楼看上去不起眼,却是中枢机要之地,作为待诏翰林,却需谨防出什么差错,陈凯之大抵知道宫中的规矩,蹑手蹑脚地提着笔墨到了文楼。 这显然是一次小范围的会议,太后还没有到,可其他人却都到齐了,除了观政的几个王爷,赵王、梁王还有北海郡王三人,接着便是几个内阁大学士,还有几个尚书了,翰林吴大学士也参加了。 陈凯之心里谨慎,这显然不是廷议,廷议参加的人虽然多,文武百官俱都参加,可越是那样的廷议,就越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恰恰是这种小圈子关起门来议论,才决定了大陈的大政方针。 陈凯之落座,尽力的使人不注意到自己。 陈正道的眼睛却是撇了陈凯之一眼,这陈凯之虽是被方先生称之为贵人,可陈正道心里依旧是极不喜这个家伙,现在看他姗姗来迟,便忍不住笑呵呵地道:“今日倒是很有趣,我等来得最早,反而要等一个修撰。” 他这不经意的话,看似无心,却是让这文楼里的人都沉默了片刻。 吴学士是最为尴尬的,他是翰林大学士,这北海郡王的话里头,颇有几分指责他管教无方的意思。 于是吴学士忙道:“陈修撰乃是新翰林,第一次来此待诏,只怕多有生疏,还请殿下见谅。” 他算是给陈凯之顶了雷。 可陈凯之一听,心里却想,坏事了,陈正道这个人的性子,历来是乖张得很,跟他以前也有过私怨,太后让他观政的本意,是离间宗室,可这家伙见人就咬啊,这倒还罢了,最可怕的却是,若他指责两句,只要不搭理他,事情也就过去了,这家伙的脾气是一阵阵的,偏偏吴学士下意识的对自己的下属进行袒护,这便容易挑起他的火气了。 只见陈正道果真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即便是初来乍到,那也不可如此,这朝廷,难道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吗?即便是本王入朝观政,尚且每日早起,不敢有分毫的差池,怎么一个修撰就可以如此了呢?” 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之知道自己不得不出来解释了。 坐在这里的人,都是大陈朝至关重要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是独当一面,所以即便有人爱护陈凯之,可此时,也不便说什么。 陈凯之便道:“下官来迟,实在万死,下官不敢解释,不过也请郡王殿下恕罪,下官再不敢了。” 他直接认错,不过他这一句‘下官不敢解释’,却很抓人心,陈正道眯着眼,嘲讽地勾起一笑,道:“你还想解释?这倒是奇了,本王倒是很想听听看,你陈凯之如何的解释,来,你来告诉本王,是出了什么事,比入值宫中还要要紧的啊?” 众人都看向陈凯之,这件事,陈凯之错了就是错了。 宫中的事,理论上而言,便是天上下了刀子,都不能怠慢的,所谓事有轻重缓急,这陈凯之还是太年轻了,办事不牢靠啊。 便连那对陈凯之素来多有偏袒的陈一寿,也是忍不住地瞪了陈凯之一眼,错了就乖乖的认错,认错便认错吧,偏偏要在话里埋钉子。 陈凯之很是淡定,则是徐徐道:“是这样的,今日一早,有故友来访。” “什么朋友?这样重要?”陈正道很不客气。 陈凯之便道:“这朋友,倒也没什么打紧,不过他来办的事,却是让下官不得不耽搁。” “好,那你来说说,办的什么事,且要看看,这事儿莫非比天还大?”陈正道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眼中全是轻蔑之色。 许多人便在心里暗暗的摇头,都觉得陈凯之这一次明明错了,还非要解释,太年轻了啊,人太年轻,便不晓得轻重了。 连方才为陈凯之顶雷的吴学士,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了,认错就好了,何必说这么多话?这种事,越说越错,人家是入朝观政的郡王,想要找你的毛病,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陈凯之则是慢悠悠地道:“这个……说来惭愧,也不知为何,这圣公对下官多有错爱,竟是下了学旨让下官的这位朋友送了学旨来代为转达,是以,才耽搁了。” “……” 衍圣公府。 圣公错爱。 学旨。 众人的脑子里捉住了这几个重要的字眼,俱都看着陈凯之,一时无言。 陈正道瞪大眼睛,下意识地问道:“学旨,什么学旨?” 陈凯之恭恭敬敬地道:“下官惭愧,不过是赐封下官学候的学旨罢了。” 学候…… 此时,陈正道的脸色一下子的铁青下来,尴尬得厉害。 是很尴尬啊。 学候……这学候可不是学子,衍圣公府赐封的每一个学候,可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他们不只是要有才学,还需有足够的家世,道德上也需无可挑剔。 上一次,衍圣公府要赐方先生为学候,这已是让人震惊了,因为谁也不知道方先生的底细,可这一赐封,大家便晓得,方先生一定不是一个一般人。结果,方先生却将这学旨拒绝了。 而现在……这陈凯之,何德何能,竟得以赐了学候呢? 8) 第四百八十八章:如雷贯耳 衍圣公府的心思,实在是难以猜度啊。 可是无论如何,能赐为学候,足以证明陈凯之和衍圣公府之间,已是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 陈正道张大口,本来还想呵斥一下,可现在……竟是哑口无言,完全是找不到话来说了。 倒是这时,有人道:“什么学候,说来听听。” 却见这时,慕太后已是带着一干宦官进来,众人太后,纷纷行礼。 慕太后只左右张望了一眼,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 吴学士立即道:“娘娘,陈凯之今被衍圣公府赐为学候。” “呀?”慕太后先是一愣,随即一喜,抿唇淡笑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咱们大陈的俊杰,而今实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陈凯之忙道:“臣惭愧,这都是娘娘的功劳。” 慕太后便只是笑了笑,随即目光一闪,她心里虽是大喜过望,可是面上,却不好表露的太过,只是神色如常的将话题转移了:“今日召众卿家,商量的乃是北燕的事,北燕的使者,今早已经来拜见了,他们在乐浪遭遇了大败,竟被倭寇连连战败,倭寇的实力已是大增,现在这北燕,可谓是焦头烂额,自然,我大陈与北燕同气连枝,自也不可看笑话,大陈的海境,亦有千里,谁能保证,倭寇狼子野心,不袭了我大陈呢?” 众人纷纷称是。 陈凯之微微皱眉,他一边记录,一边想,乐浪乃是燕国北边的边境,在上一世,便属于北部的朝鲜,自汉以来,历来是大汉的疆土,现在北燕在乐浪遭遇了败绩,倒是够喝一壶的。 因为北燕的中心,理论上是在河北一带,乐浪等地,距离河北有千里之遥,北燕若是驰援乐浪,势必要穿越千里北国,消耗实在太大,可若是不派驻大军,单凭在乐浪一线的军马,显然是抵挡不住倭寇的袭扰了。 一旦乐浪丢失,这乐浪等地,俱都成为了倭寇的乐园,他们有乐浪乃至于朝鲜南部的一些海岛,瞬间,便使大陈的山东诸州遭遇巨大的威胁。 说到底,北燕之所以焦头烂额,是因为他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北部边境的胡人以及河北一线,乐浪等地,毕竟只是一隅之地,不可能为了一个乐浪,而放弃对胡人的城塞,以及河北等地的卫戍。 陈一寿这时道:“娘娘,倭寇凶残,他们以劫掠为生,好勇斗狠,个个都是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据说倭岛连年经历了大灾之外,巨十万的倭人出海谋寻生路,这些人,本以是存着必死之心,盘踞在海外诸岛,以劫掠为能,这些人战力,堪称可怕,据说在乐浪诸地,数十个倭人,竟可以追杀上千北燕军马,上千北燕军,竟是犹如羔羊,竟不敢战!” 说到倭寇,这里顿时流出了恐怖的气氛,许多从乐浪送来的战报,是不少人都曾看过的,确实是太骇人听闻了。有人甚至将倭寇形容为鬼兵,攻无不克。 因此陈一寿一副担忧的样子,皱眉深深锁着,叹息起来。 “而今北燕连败,倭寇得了乐浪,实力更为壮大,这般下去,他们欲壑难填,迟早要借海外诸岛,袭我大陈海边,不得不防,以臣之见,这一方面,大陈为了自己的安全,少不得要资助北燕人,让他们继续对倭寇作战,以拖住倭人。另一方面,大陈山东、金陵诸地,只怕要加强防范,以防不测。” 也有人道:“北燕此败,恰见北燕的虚实,这数十年来,他们表面国力颇强,实则暗弱,不如趁此机会,要挟他们退还当年所侵的泰山以北的诸州郡,若是不肯奉还,则大陈枕戈待旦……” “不可。”姚文治摇头,说这话的乃是梁王,可是姚文治一副极力反对的模样:“当年北燕入侵大陈,确实割走了不少州县,此后双方会盟,虽是让北燕人奉还了一些,可泰山以北的七府四十五县虽落入了北燕手里。可眼下,倭人才是大患,若是此时落井下石,且不说可能引起各国的疑虑,倘若北燕人不服,索性放弃乐浪诸府,与我大陈决战,岂不是最后便宜了倭人和胡人?” “北燕从前虽是我大陈的仇敌,可他们也是我大陈北面和东面的屏障,他们与我们,毕竟是同气连枝,两国亦有血缘,大陈不可以全无道义。” 梁王显得有些恼怒,便冷冷问道:“此时不取,将来哪里有机会?” 陈凯之伏案,一面记录,一面心思开始活泛起来,他心里更倾向于姚文治和陈一寿,梁王看重的只是眼前的小利,表面上,似乎有机会收复一些数十年群的失地,可北燕之所以陷入困顿,本质上它是三面受敌。 或许正是因为防范大陈的需要,而不敢发大军去驰援乐浪,而一旦大陈对他们抱有敌意,多半这北燕的朝廷会索性破罐子破摔,为了应对大陈的威胁,收缩占线,舍弃掉乐浪等北疆的土地,甚至直接放弃对胡人的防范,将北燕的军马集中在河北,与大陈决战了。 如此一来,不但使其他各国不得不支持北燕,使大陈在道义上难以立足,最重要的是,大陈又能讨到多少好处? 当今天下的大势,在于各国谁都没有碾压其他诸国的实力,这才维持了一个均势,既然大陈的国力无法做到一次性吞并北燕,反而落井下石,就算得到了几个州府又如何? 可陈凯之人微言轻,这些意见自然不是他可以说的,他只是乖乖做着笔记,即便现在他可以参与话题,他也不想出风头,听听就好,其他的自己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慕太后闻言侧是深深的皱起眉头:“姚爱卿和陈爱卿的话更有道理,我大陈泽被四方,倘若背信弃义,只恐得不偿失。眼下最好的办法,理应是支持北燕对倭寇作战,不过,北燕内部,怕也是多有疑虑,他们不敢征发河北的精兵去乐浪驰援,只怕根本的目的是害怕我大陈北上,所以,大陈要做的,该是取信他们,争取北燕派出精兵,与倭寇决战,若是能剪除倭寇,对我大陈,也不是没有好处。倭寇凶残,今日纵容,到了明日,害的便是我大陈的子民了,只是,如何才能取信北燕人,使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呢?” 众人沉默。 这显然是个艰巨的任务,这意味着出使的人,不但要有很高的声望,足以减少北燕国的疑虑和不信任,同时还需表达大陈朝廷取信北燕人的决心,当然,最好是这个人和北燕的君臣有莫大的关系,这才好在北燕斡旋。 太后既然已经做了主,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派谁去合适了。 突然,有人道:“臣倒是有一个人选。” 慕太后眼眸一闪,说话的人竟是赵王,因此她神色淡淡的看着,困惑的问道。 “哦,是谁?” 陈贽敬笑吟吟的道:“说起来也是一桩美谈,北燕国使来时,最先见的,乃是方先生。” “方先生……”慕太后想必是知道这么一号人的,却是故作不知的样子:“此人是谁?” “此人和北燕的先皇帝乃是旧友,论起来,便是当今的北燕天子,亦是对他客气无比,这位方先生声名显赫,是名震天下的大儒,燕国上下,无不对他礼敬有加,倘若此时,方先生能够以我大陈朝廷的名义,出使北燕,那北燕国主,必以叔父之礼相待,到了那时,宾主尽欢,北燕国主见到了我大陈的诚意,自然疑虑尽去,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方……方先生……”陈凯之特么的像吃醉了酒一样,笔下一滑,我去,果然是莫装逼、不然遭雷劈啊。 自己这师叔几斤几两,自己岂会不知,现在好了,这么重要的国家大事,人家想到了他的头上,这若是被派去了北燕,咳咳……陈凯之心里默哀,若是露了馅,完了。 若是师叔露馅了,朝廷肯定会调查起来,那自己岂不是也跟着完蛋了。 哎…… 真是的。 做人还是需要低调,不能装逼,不然迟早有一日会露馅的。 这边陈凯之在担忧着,慕太后这头却依旧皱眉,一双眼眸环视了众人一圈,才徐徐开口问道:“他并非大臣,当真可以完成使命吗?” 听了慕太后的话,梁王顿时打起精神:“娘娘,臣弟倒是可以做保,这位方先生,不但和北燕的先皇相交莫逆,据说,他还和北燕的公侯,亦是交情不浅,方先生乃是高士,他虽非大臣,可诸国的贵人,无不礼敬他,此事若是交给别人,臣弟还不敢保证,可只要方先生出马,势必成功。” 也有人跟着点头:“臣也听说过,北燕国天子,亲自备了礼物给方先生,对他以叔伯之礼相待,纵观本朝,朝野之中,谁有这般的殊荣?依臣看,方先生若去,则大事可定。” “是啊,是啊,此人如雷贯耳,臣也略有耳闻,这是真正的高士……” 第四百八十九章:太皇太后 平时的朝议,还真没有宗王和内阁大臣们一起,异口同声举荐一个人的。 能被所有人吹捧,可见这个人实是一个不凡的人物,大家对他,都有信心。 显然众人都将方吾才当神一般的存在了,好像他已经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了,而且现在的形式,恐怕方吾才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因为这满朝文武,所有人都觉得他行,对他信心满满。 唯一没有信心的就是陈凯之。 陈凯之觉得自己握笔的手有点抖,面色也是随着沉了下来,这是要露陷了,要露陷了,师叔这牛逼吹得太过了头,这若是去了北燕,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哪里懂得交涉,哪里知道如何出使? 他只知道装**,吹吹牛,哄哄人,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呀。 这些完蛋了。 陈凯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此刻的他真恨不得自己代替他去一趟,这样就可以相安无事了。 太后凤眸巡逡了众人一圈,见每个人都力荐方吾才,便也没反对,而是收敛起目光,徐徐开口:“既如此,那么……待诏房……” 陈凯之忙道:“臣在。” 太后朝陈凯之望去,目光掠过慈爱之色,抿唇笑道:“今日撰写一封旨意发出去。” 陈凯之道:“臣遵旨。” 太后似是松了口气,似乎总算是解决了一桩事,神色也是惬意了不少。 她眼眸微转间看向众人,便突然又道:“甘泉宫来了书信,说是太皇太后择日,要摆驾至洛阳,这些事,你们是知道的吧?” 太皇太后……自然是先皇帝的母亲,便是太后,也要称她一句母后。 自然,她也是赵王的生母,不过据说,在十几年前,因为皇子的失踪,导致了这位太皇太后性子大变,和先皇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此后便摆驾去了长安的甘泉宫,一直在那里生活。 可是现在,却突然要摆驾,回到洛阳,这便使人产生疑虑了。 太皇太后只回了洛阳两次,一次是在七八年前,而还有一次,便是先皇驾崩,她毕竟是先皇的生母,地位尊贵无比,无论是太后还是赵王,俱都要仰她的鼻息。 据说先皇克继大统的时候,年纪还小,当时朝中有人对先皇帝的帝位虎视眈眈,尤其是宗室中的几个叔王,在当时的情况之下,太皇太后十分果断,直接下旨,命自己的兄弟带兵入京。 那自长安老家的兵马入京之后,杀了一夜,次日一早,几个心思叵测的亲王,也就是先皇帝的叔叔们自此便销声匿迹了,那一夜的事,顿时变成了一件朝野内外,所有人都忌讳莫深的事,自此之后,也再没有任何人,敢对先皇帝的统治有任何的质疑。 陈凯之听到太皇太后四字,不禁愕然,从翰林文史馆里的实录来看,这位太皇太后在十几年前,是大陈朝的定海神针,只是这十几年来,却只一心在长安的甘泉别宫里闭门不出,现在,她竟要回来了?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事,不然一个人突然间要离开生活十几年的地方,想来是不习惯的。 显然,慕太后是有些焦虑的,因为太皇太后回到洛阳,会增加许多的不确定性。 这位出身长安的太皇太后娘娘,当初就是凭借着自己娘家人,一举定住了先皇帝的地位,可现在,她的这些娘家人,却依旧把持着整个关中,长安附近的兵马。 陈贽敬闻言,笑吟吟的道:“是,臣弟也接到了母后的书信,说是过了年,就要动身,母后虽然年迈,可身子却甚是康健,身为儿子的,不知有多欣慰,现在母后回洛阳,实是令臣弟振奋。何况……”他双眸晦暗莫测,面容上却依旧保持着笑意:“母后也很久不曾见他的孙儿了,若是母后见了陛下,不知该有多高兴。” 他的话里,似是带着刺。 当今皇帝,乃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孙儿,他的意思仿佛是,太后你毕竟只是太皇太后的儿媳,可对太皇太后而言,我才是太皇太后的血脉,而皇帝却是孙子啊,固然先皇帝在世的时候,太皇太后对先皇帝甚为宠爱,可毕竟,先皇已是死了,当年的时候,太皇太后得知先皇生了儿子,喜不自胜,可这孩子,也早已没了。 无论太皇太后是不是偏心,现在,她已没什么可偏的了。 只有他这个赵王才是她的儿子,如今的皇帝才是她的嫡孙,不管他们俩人谁都是太皇太后的亲人,身上流着她的血液。 倒是太后你,一个没有儿子做依傍的女人,你却以太后的名义干政,固然是因为你地位崇高,可论起宫中的长幼之序,您不还是太皇太后的儿媳吗? 太皇太后,地位更高一筹。 倘若她支持陛下,自然也就是支持我这个小儿子,太后的日子,怕也不太好过了。 太后自然是听出了赵王话里的讽刺之意,神色变了变,不过也是眨眼间的事,她立即恢复了常色,朝赵王笑了笑。 “前些日子,哀家还修书去问安呢,母后倒确实惦念着赵王,现在她回来,自是可喜之事,不过母后身子不好,这沿途,要责令甘泉宫的宦官和侍卫,小心照顾,稍有疏失,哀家可不轻饶。” 陈凯之则是心里想,太皇太后为何是这时候来,此前没有见过一丝半点的征兆啊。 这太皇太后可是赵王的母亲,现在太后跟赵王面和心不好和,只是不知道这太皇太后心向谁。 他心里疑惑着,却不做声。 太后被赵王讽刺了一番,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凤眸微微垂了垂,旋即便淡淡道:“好了,哀家乏了,诸卿家退散吧。” 于是众人起身,行礼告辞,慕太后抬眸,看着陈凯之,突然开口说道:“凯之,你且留一留,你是待诏翰林,哀家有些事,要向你征询。” 陈凯之心里很困惑,却依旧神色淡淡的道:“臣遵旨。” 太后独独留下了陈凯之,倒是使人意外,陈贽敬别有深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微微一笑,便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太后命人斟茶,缓缓的端起茶盏,小心翼翼捏着茶盖,将茶泡刮去,随即轻轻抿了一口,便朝陈凯之含笑道:“你也喝茶。” 陈凯之先将记录统统收拾好,方才抿了口茶,这宫中的茶水乃是上等的佳品,回味无穷,不过陈凯之心思没放在茶水上,而是小心的观察着太后,想着她留自己下来,是为了何事。 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格外认真的问道:“太皇太后之事,你可知道吗?” 陈凯之轻轻颔首。 “臣在文史馆,翻阅过一些实录的记载,略知一些。” 太后笑了笑,继而一脸正色的看着陈凯之:“那么以你之见,太皇太后此番,来这洛阳,可有什么用意?” 陈凯之万万想不到,太后竟问起自己这家事,不过细细一想,天家的家事,不就是国事吗? 现在这太后,颇有考校自己的意思,陈凯之稍一沉吟:“臣之愚见,无外乎是两个可能。” 太后默不作声,凝神聆听陈凯之的高见。 陈凯之徐徐而道:“这其一,就是太皇太后自己想来,她毕竟年纪大了,甘泉宫虽是个好去处,可人年纪大,便越希望靠家近一些,这里,毕竟曾是太皇太后的家。” “只是这其二,便是赵王将太皇太后请了来,不过臣以为,这个可能其实并不大,倘若太皇太后当真向着赵王,要来,也早该来了,何必要等到这个时候,臣倒是以为,太后实在有些多心。” 太后闻言略有所思的样子,陈凯之自然知道太后的担忧,最怕这太皇太后心向着赵王,然后事事刁难她,这样的话,太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虽然太后地位尊贵,可是太皇太后却是她的长辈,不管怎么样,太后都不敢逾越太皇太后,毕竟太皇太后的身份摆在那里,若是稍不慎,就落下一个不孝的名声了。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没用,陈凯之便没再多加分析,而是安慰太后。 “太皇太后既然来了,那么太后身为子女,好生的侍奉着便是,其他的事,倒是不必牵挂。” 慕太后闻言心宽了不少,便朝陈凯之颔首点头:“虽说………”她笑了笑:“虽说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至少,倒是让哀家安心了一些。不过……等那太后来了,想必赵王人等,一定会尽力想要表现一番,哀家是妇人,却不能去接驾,那么,你便代哀家去吧。” 陈凯之愣了一下,我去,我只是一个翰林啊,以什么名义去呢?赵王去,那是去争宠的,我一个翰林,争个鬼啊,多半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真是活见鬼了。 岂不是去走狗腿子了,忙上忙下的累得半死,指不定还受到赵王等宗室的排挤,这活不是人干。 可慕太后既有安排,陈凯之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好领命:“遵旨。” 第四百九十章:神兵利器 其实慕太后这么做,是有自己的打算,她是希望陈凯之去接近太皇太后,好让那太皇太后发现陈凯之身上有先帝的气魄与魅力,这样指不定就…… 毕竟太皇太后曾经毕竟便向先皇,她现在老了,看到一个跟先皇有些像的孩子,自然会很欢喜的。 当然这些只是慕太后自己的想法,这些事情并不好告诉陈凯之,因此她继续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茶,一双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满是慈爱,优雅的放下茶盏,含笑着对陈凯之道。 “你就以护卫太皇太后周全的名义去吧,你和你的勇士营,西出洛阳九十里,途中,不要有任何差错,更要好生的侍奉着。” “啊?”陈凯之诧然张嘴,一脸吃惊的问道:“臣带这么多人去,似乎……” 慕太后见陈凯之有些不乐意的样子,自然也是明白陈凯之心里想什么的,官微言轻,自然去了只是多余的,可是不怎么的,她就是想让陈凯之去迎接太皇太后,也许是心里的执念作祟吧。 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为难这个孩子了,太后在心里思索了一番,旋即一双眼眸很是认真的看着陈凯之。 “怎么,你不愿意代替哀家去?” 陈凯之自然是不知道太后的心思,不过他不能抗旨,只好领了命,只是一时他也是无语了。 因为这不科学,莫非是太后听说太皇太后来了,以至于智商都降低了。 所以才会让自己去迎接太皇太后。 既然赵王肯定会去,那太皇太后眼里,哪里会有一个翰林,自己不过是以护卫的身份去,又有什么作用呢,至多,也就是在太皇后面前争取露个脸,然后说几句:‘太皇太后,今日骤雨,怕是不能成行。’,又或者是:‘道路崎岖,车驾不能行走,臣命人清楚障碍。’。 呃……有意义吗? 好像……是没有意义的。 自己极有可能变成众人眼里的障碍,这样的事情太后竟然让自己去做? 陈凯之细细的思索,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莫非,慕太后的本意,是让自己去盯着赵王,这倒极有可能。 毕竟赵王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了,一个不慎就是你死我亡的局面,因此太后格外担心,只好让自己这个不起眼的翰林去盯梢。 陈凯之心里想着,回到待诏房,继续坐堂,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值,便回到了山上。 现在回到飞鱼峰,陈凯之有两处地方是非去不可的,一个看勇士营操练,随后,便是去铁坊那儿走走。 飞鱼峰是最关心的地方了。 现在各种的钢材,都已经出炉了,低碳钢、中碳钢还有高碳钢都有试验品,各种钢材,也都有其不同的应有途径。 甚至陈凯之还鼓励这些匠人们继续做实验,根据自己对前世粗浅的基础材料学知识,研制出更多的钢材来。 不过眼下,铁坊这儿,却在研究一体成型的钢管。 因为对陈凯之而言,这个时代军队装备的,多是弓箭,而这种武器过于原始,陈凯之希望在火铳方面有所突破。 这时代早已有了火药,只不过,因为钢铁材质的不成熟,一些火炮倒是有,不过威力并不大,至于火铳,却是不多,据闻北燕人曾有一支专门的火铳军来对付胡人,不过说是火铳,不如说是小钢炮,因为体积实在不小,火药在火铳之内爆发,一般的铁管,是极容易炸膛的,为了降低炸膛的危险,这时代的铁管质量又是低下,所以不得不增加铁管的体积,这铁管的内壁越粗,就越使人安心嘛。 可内壁粗了,火铳就沉重了,一个火铳,就说重达二十斤,一个人在前头架着,后头一个人点火,无论是发射还是移动,都极为不便。 更何况,它的威力,也并不高。 不过一旦钢材的质量过关,这钢管若是具有高强度、热稳定性还有高耐磨的话,那么就可以尽力将钢管做到最薄,薄的好处就在于携带方便,一人就可以携带和操作,不只如此,若是管内平滑,也能尽力的减少阻力,将威力发挥到最高。 而在今日,经过匠人们的烧制之后,第一支鸟铳算是烧纸完成了,所用的钢管,乃是合金钢,这等合金钢的材质,完全可以和上一世十九世纪的枪管媲美,以至于,这铳管极薄,只不过,令陈凯之遗憾的是,自己现在无法弄出膛线出来,子弹的工艺,也太过难了,眼下,只能制作滑膛枪,就是那种在枪管里塞了火药和钢珠,再点了火绳发射的枪械。 可即便如此,这依旧是利器,鸟铳在手,陈凯之掂量了一下份量,不过十几斤重,这个重量,勇士营的丘八们完全可以接受,而这鸟铳的设计,完全是陈凯之亲自勾勒出来的,和上一辈子火绳枪差不多。 一时陈凯之心里美滋滋的,有了这个武器,这些丘八们战斗力又可以提高不少了,这样就没在敢挑衅他们了。 陈凯之举着这鸟铳,到了校场。 此时天色已是昏暗了,不过丘八们还在操练,虽是见陈凯之举着奇怪的东西来,众人却只看了一眼,即便心里好奇,谁也不敢造次,陈凯之对那在旁监督的武先生徐徐道:“先生,你来。” 武先生踱步而来,很快便到陈凯之的跟前,陈凯之有些兴奋的将手中的鸟铳,神色愉悦的说道:“北燕的火铳,先生一定见识过吧。” 说到火铳,武子曦顿时露出不屑之色,看着陈凯之的双眸里透着诧异,似乎无法想象陈凯之对火铳有兴趣,显然在他眼里,这火铳几乎属于鸡肋一般的武器。 不但分量沉重,携带也不方便,射程亦是一般,完全无法和弓箭相比,最重要的是,还极容易引起炸膛。 这样的武器,在他心里简直是和垃圾没分别。 不过,他便没直接将自己的不屑说给陈凯之听,而是淡淡的笑了笑:“火铳?怎么,凯之对火铳有兴趣。” 陈凯之见武先生神色淡然,便将手中的鸟铳扬了扬,一脸愉悦的笑了起来:“这不就是火铳?” 武先生呆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一双眼眸打量着陈凯之手中的鸟铳:“这是火铳。”他的印象中,火铳却不是如此,至少体积,比这个要大的多,可也改变不了他心里的看法。 陈凯之见武先生似乎对自己手中的鸟铳没兴趣,于是笑吟吟的道:“就请先生,先来试一试这火铳的威力吧,请先生将将士们赶开。” 于是一声号令,操练的丘八们俱都散到了校场的外围,陈凯之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倒是很不客气,为了这火铳,陈凯之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布置了,里头的一切构件,都命人提前去试制,眼下,这是第一个成品,其实只要在钢铁材料方面过了关,其他的构件,只是倒模的问题。 陈凯之熟稔的开始将枪柄顿地,枪口朝上,接着开始上火药,随即,再抽出通铁条,将这火药压实,之后再在枪管上放入弹丸,一切准备妥当,将火铳平举,这火铳的上方,有一金属弯钩,弯钩的一端固定在火铳上,并可绕轴旋转,另一端夹持火绳,陈凯之用手将金属弯钩往火门里推压,接着取出火折子,点燃火绳,所谓的火绳,是一根麻绳或捻紧的布条,在可燃的溶液中浸泡后晾干的,所以极容易燃烧,而且燃烧的速度并不快。 于是,这火绳开始慢慢的燃烧起来,人借着这个空挡,陈凯之已经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将铳口对准了远处的一堵墙,这堵墙在百米之外,随着这火绳开始燃烧到尽头,终于烧到了铳管里的黑火药,砰的一声,枪管里烟气弥漫,与此同时,剧烈膨胀的火药瞬时将弹丸发射了出去。 “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这一枪,打的真是不爽啊,不只是后坐力让陈凯之身子微微一颤,还有这弥漫起来的刺鼻烟气,也让陈凯之灰头土脸,陈凯之在心里想着,看来还是需要改进,不过这样也不错了,先看看效果如何。 而随后,陈凯之望向了远处,他朝身后的一个丘八努努嘴,众人方才已被刚才的铳响吓着了,那丘八犹豫着朝着那堵墙去,终于,他在这里,发现了铁丸,这铁丸还冒着滚烫的烟气,却将墙砖击打的粉碎,烟雾,碎屑在夜色下轻扬着,那铁丸深入了墙砖一寸有余,他不禁咋舌,这可是相距一百多米,若是人的身体,岂不是要被射穿? 等这铁丸冷却下来,他才使命的自墙中抠出铁丸出来,这铁丸已经变形,于是他兴冲冲的朝远处的人招手:“入墙一寸,入墙一寸有余。” 他这一嚷嚷,众人俱都大惊失色起来,俱是睁大眼眸,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嘴角微微抽了抽。 这神了。 有了这个武器,那么他们岂不是无敌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痛彻心扉的师叔 那武子曦最是惊讶,他曾是带兵之人,对火器自然有所了解,而之所以他鄙视火器,自然有其原因,北燕的火器,大多是用来对付胡人的,因为这玩意动静大,不明就里的胡人擅长弓马,一听到这雷响,便会心惊肉跳,就算他们慢慢的适应,可坐下的战马却容易受惊,正因为如此,可真正论及到作战,这东西的用处虽有,可是劣势却更明显。 可现在,陈凯之用这犹如长矛一般的火铳,一个人轻松的就可以进行射击,所用的射击时长,从装药到发射,也不过是短短的片刻而已,而这火铳的威力,远比北燕军中的火铳要强大多了,射程至少多了一倍,威力更是不小。 比那北燕的火铳强了不知多少倍,一时这武子曦对陈凯之手中的火铳有了极大的兴趣,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格外认真的看着。 陈凯之检验结果之后,才缓缓吁了口气,朝向武子曦道:“先生以为,若是装备在勇士营,让他们日夜操练这火铳,效果如何?” 武子曦沉默了一下,旋即沉吟道:“若是如此,必须尽快的寻找操练的方法,方才老夫见你射击时的操作,是有些繁琐,射击的时长,比弓箭多一些,不过,若是让将士们不断的操练,最终,可以使他们射击的时长缩短一倍,熟能生巧,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火器有利,就会头弊,若是要装配,那么未来操练的本质,就是扬长避短,凯之,这鸟铳,老夫要研究几日,我们再制定出一个章程。” 这才是真正的老将军啊。 许多人单纯的认为,自己得到某种利器,便开以如何如何,其实……世上没有任何一样武器,是完美无瑕的。 每一样武器都是有利有弊的,必须清楚熟悉才行,即便是神器,若是你并不熟悉,到了一个不会使用的人手中,也成了垃圾。 所以一个真正有经验的将军,会针对武器,提出一个扬长避短的方法。 就比如,如果火铳的精度不高,那就使用密集射击的排枪式射击,若是因为射速慢,除了高强度的操练,让将士们掌握这火枪的操作步骤,使他们闭着眼睛,都可以迅速的按步骤进行发射之外,便是对这火铳进行改良。 陈凯之对武先生十分放心,这事儿自然也就交给武先生了,直接将火铳连带着火药袋子、通铁条还有火折交给武先生。 武先生接过陈凯之手中递过来的东西,不禁皱眉:“倘若是下雨,这火铳岂不是没有用了。” 面对武先生的质疑,陈凯之很是耐心的解答。 “先生尽管放心,眼下正在改进,比如火药可以包起来,用某种油布密封,火绳嘛,可浸在火油里,总之,这些都不成问题,现在铁坊以及专门抽调了一批人,进行改良,不过这火铳制造起来颇为费工夫,一日只能制出十把,一个月,才能全数的装备下去。” 武先生笑了笑:“这倒不是问题,其他的交给老夫便是,改良的事,老夫就爱莫能助了,不过倒是可以提供一些建议。” 武先生此时对这火铳兴趣极为浓厚,似他这样的老将,总是对武器感兴趣一些,尤其是这等精良的武器,让他大长见识,他慢悠悠的,尝试着开始试射,装了火药,学着陈凯之用通铁条压实,接着上弹丸,还有缠绕火绳,一通下来,砰的一声,火铳一射,整个人兴奋的像个孩子。 …… 年关就要到了,距离过年,还有一月不到,而师兄的婚礼,也在年前举行。 陈凯之亲自备着礼物,去吃了这酒,因为高兴,他喝的酒不少,竟是醉了,看着那踌躇满志的师兄,陈凯之仿佛自己要入洞房一样,便连师叔,也以凑热闹的名义跑来蹭酒,他这一出场,顿时震惊四座,只是酒过之后,陈凯之醉醺醺的由人搀着上了马车,却有人来:“方先生请陈修撰去说话。” 陈凯之只得下车,看到师叔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他醉醺醺的钻入师叔的车里,方吾才瞪着他,一脸生气的质问道:“就这样吃醉了,老夫听说,太后命师叔去北燕的时候,你也在场,你为何不说一句话?” 师叔现在你也知道怕了吗? 当初你吹牛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后果呀?现在跑来质问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当然这些都是陈凯之心里想的,并没如实道给方吾才听,而是一脸认真的看着方吾才,下一刻便吃吃笑道:“师叔,我……我能说什么,我人微言轻,插不上话。” 方吾才气得面色发青,捶胸跌足,有些不甘的感叹起来:“师叔不是怕去北燕,而是师叔超喜欢洛阳,这里的公侯,个个好像没有脑子一样,师叔好不容易在这里如鱼得水,却还要去北燕,你可知道,现在师叔在此,一天几千两银子上下,数银子都数不过来,这若是去了北燕,一年半载的,要耽误多少赚银子的大计。” 说着,他竟是一脸忧郁的起来。 “哎……没法活了,真想死了干净,师叔这些日子,睡不着啊,想着这么多善款,揪心的痛。你说,师叔好不容易有这样风光的日子,现在却要去北燕受苦,谁知道哪里的人对怎么对待老夫呀。” 他捂着自己心口,痛彻心扉的样子:“人家洞房花烛,老夫却要为国奔走,凯之,师叔白疼你了。你竟然在大殿上都不为师叔说一句话,你真让师叔失望呀。” 陈凯之醉了,所以胆子也大起来,自然很不客气的反驳方吾才:“师叔,疼过我吗?” “没有?师叔待你如何,你不知道?师叔……师叔……”方吾才显然是想要举例说明,可师叔师叔的喊了老半天,竟发现词穷,好像……还真没有,真没为陈凯之做过什么,于是乎他瞬间便软了下来,声音也是弱了几分:“过两年,师叔请你吃饭,这算不算疼?” “过两年……为何不是现在……”陈凯之瞠目结舌,觉得这师叔简直是非常了得,吝啬到了这种地步。 哎。 自己被他坑了,还要帮他,他还对自己这么小气,这算哪门子的师叔呀。 方吾才捶着心口,明智的开始转移开话题:“这燕人都是一群穷鬼啊,据说在北燕国,连皇帝的车驾,都是用牛拉的,哎……罢罢罢,老夫动身便动身,权当是为国筹谋了,凯之,师叔此去,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即将到京的师妹,哎……师叔就这么个亲女儿啊,这是师叔的心头肉,你定要好好照顾她,而且……”他板起脸:“万万不可让她接触任何男子,倘若是因此,而被人拐了去,师叔唯你是问,总而言之,将来师叔这女儿,至少也该成为王妃,甚至,要做皇后娘娘的,你听明白了没有,不要摇摇晃晃,你摇晃师叔心烦。” 陈凯之脑袋晃着,觉得不甚清醒,只得连连点头:“是,是,是,不过我觉得师叔,好像是你在晃啊。” 方吾才气得吐血,却不依不饶起来:“你发个誓。” “什么誓?” 方吾才气冲冲道:“发誓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师妹。” 陈凯之只得迭连道:“我陈凯之一定好生照顾师妹,有违此事,天打雷劈!” 方吾才这才满意了,朝着陈凯之笑呵呵的说道:“凯之啊,不错,不错,我们师叔侄情谊深,还是你靠得住,很好,过三年,师叔请你吃饭。” 刚才是两年……现在又变成了三年,陈凯之晕乎乎的,忍不住掐着指头算了算,卧槽……这才一分钟不到,就拉长了一年。 那等他从北燕回来,岂不是可以不请了? 陈凯之瞪大眼睛看着他,想要质问,方吾才却显得极满意,率先开口:“好啦,你醉了,快回去休息吧。” 陈凯之点点头:“师叔,去北燕国,要保重。” 他下了车,刚刚落地,突的,方才还好好的天气,突的银光一闪,紧接着,天雷滚滚。 轰隆隆…… 很凯之被这雷给惊醒了一些,忙回头道:“师叔啊,下雨了啊,下雨收衣服啦。” 果然,顷刻之间,大雨如注,陈凯之匆匆抱头回到自己车里,他晕乎乎的躺在车厢壁上,想起方才师叔的交代,又想起现在怕已入洞房的师兄,他不禁吃吃一笑,这些……怕就是自己在这世上的亲人了吧。 他们要好好的,嗯……自己也要好好的。 马车已是动了,陈凯之挑开了车帘子,眼见这车外,已是雨的世界,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远近皆是一片雨雾,完全看不清行人,不知不觉间,陈凯之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已成了自己的家了,在这里,他也有亲人,有朋友,有许许多多自己讨厌,也有自己挚爱的人。 ……………… 每天一万五,几乎是风雨无阻了,虽然不可避免的,家里会遇到许多的事,可老虎总算是坚持了过来,可是……大家肯坚持支持一下吗,需要支持啊,不然真的太寒心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迎驾(1更求月票) 时间总是悄悄而过,吾才师叔终是走了。 据说他出使的时候,在这洛阳城中,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争先恐后的相送。 这等盛况,实在少见得很,自然又成了百姓们的谈资。 而转眼,终于过年了。 过年总免不了令人有思念亲人的情怀,只是…… 对于这个世界,陈凯之已经不再觉得孤独,在他的心里,在这飞鱼峰的人,俱都是一家人,所以年夜饭无论是管事,还是丘八们,又或者是下鱼村的匠人们,济济一堂,杀猪宰羊,酒肉管够。 所谓的年关,就是吃,从年尾吃到年头,而且每一个人都在挖空心思的为这吃找理由,这时节,成亲的多,亲戚朋友走动的也多,于是在这雪花飘落的季节,陈凯之总是带着酒气。即便是去了待诏房里,若是宫中无事,翰林们也会呵着气,在温暖的公房里烧了碳,接着温上一壶酒,借着酒,暖一暖身子。 这个冬日倒是出奇的平淡,倘若说唯一不平淡的地方,便是上鱼村,在那里,一柄柄的鸟铳锻造出来,这种鸟铳已经接近现代的鸟铳了,因为钢材好,经过了几次的改良,所以精度较高,射程也远,三百多个丘八,与山外的祥和格格不入,他们每日除了晨跑,便是列队,接着重复着一次次装药、装弹、点火、瞄准、射击的动作。 这一个个动作,制定出了标准化的流程,而丘八们唯一做的,就是将这流程一次又一次的进行重复,一次、十次、百次、千次、万次。 甚至还会将他们分为小队,让他们进行比赛,接着开始有人计时,每一个小队手舞翻飞,他们的动作已是越来越熟稔,许多人甚至到了连做梦时,都不禁做着这些动作。 要快,还可以更快一点,再快一点。 每个小队,都必须整齐,所以不能拉了后腿。 至于火药和弹丸,是管够的。 所以在校场上,疯狂地射。 这也引发了许多问题,因为总会有一些‘走失’的猪、牛、鸡被生生打死,这样的事越来越多,陈凯之方才意识到,这些嘴馋的家伙们,显然是故意的,于是三令五申。 好在这山上封闭,即便这里铳声如雷,到了山下,也只是隐隐能听见而已,大多数的人,只当这是有人在放鞭炮。 不过为了供应所需,一个伐木场和一个火药作坊也就拔地而起,这两个作坊,加上一个炼铁的作坊,而今已成了飞鱼峰上的军工企业。 虽然,不过三百多人,产量也不高,比如在制作完鸟铳的木柄之后,伐木加工场便不得不开始制造一些农具和家具,而铁坊制造了鸟铳之余,还需制造刀剑以及农具,火药作坊纯属暴力,只考虑火药即可,陈凯之倒是很希望弄点火药去制爆竹卖,不过显然朝廷对此是极为警惕的,只有造作局方才有卖的资格。 在山上,陈凯之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制造出一门火炮来,也没人管束,可只要出了这飞鱼峰,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所以,还是得要谨慎。 十分的遗憾,火药的钱,不能挣。 过完了年,寒气依旧,所有人却都收了心,该干嘛还是干嘛。 新年新气象,很快的,一封快报已传到了京里。 陈凯之在待诏房闲着无事,却有宦官突的匆匆而来道:“快,快,速速去伴驾。” 一听到伴驾,陈凯之便不假思索的站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人抢了,陈凯之已成了御用的翰林,虽然每一次,他都会抱歉地朝其他的翰林们笑笑,意思是‘抱歉啊,谁叫我人见人爱呢,抢了大家的机会’,我也是不想的啊。 这些同僚们开始是有抱怨的,不过据说这位陈修撰乃是扫把星,撞到了谁便坑死谁,自然而然,也就没人招惹他,当然,时间久了,他们也就接受了,还能说什么? 既然伴驾,陈凯之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动身匆匆的赶到了文楼,却在这里,见着了许多人都是气喘吁吁而来。 太后也早来了,她一双带着神采的凤眼环顾了四周后,便道:“太皇太后已送来了快报,三日之前,她已自甘泉宫出发,陈凯之,哀家命你率勇士营至渑池,迎接太皇太后御驾,不得有误!” 陈凯之听到这个消息,虽是有些意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道:“臣遵旨!” 那陈贽敬也在,一听太后命陈凯之去迎驾,似是明白什么,随即便道:“娘娘,臣弟为尽孝道,也理应陪同前往。” 他主动请缨,而且打着尽孝的名义,这自然是令太后不好反对。 于是太后深看他了一眼,便道:“是啊,其实哀家若非不是个妇人,只怕也该去迎驾了,你既有此孝心,哀家若是不允,便算是不近人情了。” 陈贽敬淡淡一笑道:“多谢娘娘。” 太后则眼眸瞥了陈凯之一眼,别有深意地道:“凯之,一路要小心,见了太皇太后,也代哀家问一声安好。” 陈凯之颔首道:“臣知道了。” 太后又叮嘱道:“去准备吧,万万不可耽误。” 陈凯之哪里敢怠慢,匆匆告辞而去,随即径直出了宫,骑上马便飞驰赶回了飞鱼峰,接着直接下达了勇士营整装待发的命令。 因为事先早有准备,所有很快,勇士营便出发了。 每一个人,都背着二十斤的干粮,足够十几天的消耗和给养,这些干粮,却不是寻常的炒米、干馍之类,多是肉干,很早的时候,便将羊肉和猪肉炒熟之后晾晒,放了盐之后,便暴晒起来,这种肉干因为脱水,不易变质,口感嘛,虽是一般般,不过胜在方便携带,扎营的时候,只需要烧了水一泡,顿时便可以吃了,即便是干吃,也颇有嚼头。 除了二十斤的粮背在背后,便是一人一个毛毯子,一个钢制的水壶悬在腰上,不只如此,还有火药、弹丸袋子,每人腰间一柄刀,还有就是人手一支火铳,正因需要背绑还有悬挂的东西多,所以在此之外,陈凯之就摒弃掉了此前的盔甲,而是选择了窄袖的布衣,腰间系着一根武装的皮带,皮带上有孔,正好用来佩刀、悬挂各种袋子。 这一支人均负重四十多斤的队伍便出发了。 呃,其实有点像……蜗牛,就恨不得把全部的家当一起带上。 若是换做其他军马,走不走得动路都是不好说的,可对勇士营而言,经过近八个多月的操练,他们的体力早已比寻常的官军不知强多少倍,再加上每日的晨跑和晚跑以及无休止的操练,背上这些还算轻松。 尤其是下了山,这些家伙反而一个个生龙活虎起来。 飞鱼峰的海拔虽然只有一千五百多米,并非是什么高山,可海拔终究是海拔,在一千五百多米的山上操练,多少会有一些所谓的‘高原反应’,当然,这绝非是高原上那种头晕的症状,只是因为,山上终究气压和氧气比之山下稀薄一些,所以做任何运动,更消耗一些体力,而一旦下了山,虽是背着重物,却感觉整个人轻快无比。 队伍里,还有数十辆大车,以及一些骡马,主要的作用,是堆放一些补给还有粮草,自然也少不了大锅和一些应急用的干粮。 这支队伍,就这般开始招摇过市了,自然引来了不少的侧目,倒不再似以前那样搞得百姓鸡飞狗跳。 这一路没有耽误多少时间,赶到了西城门的时候,在这里,早已有一队人在此等候了。 却见陈贽敬也骑着马,显得精神奕奕,身后跟随着百来个护卫,一个个都骑在马上。 赵王府的护卫显得龙精虎猛,个个不凡之态,尤其是骑在高头大马上,显得尤为雄壮。 反观勇士营这一群蜗牛,似乎不太上相。 陈凯之甚至觉得,自己是该将这些人好好的收拾一下,得设计出一套好军服来,不然……有点丢自己脸啊,平时不觉得,如今见到了这些护卫,顿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陈贽敬打量着这些勇士营的蜗牛,禁不住一笑,却很快的又换上了一副和蔼的样子道:“凯之,走吧,时候不早,该出发了。” 陈凯之在马上朝陈贽敬行了个礼:“殿下,请。” 陈贽敬点了一下头,便当先出城,随即护卫们一拥而上,顿时这马蹄飞扬,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后头的陈凯之和丘八们,不可避免的开始吃灰。 一些丘八们便低声咒骂起来,陈凯之回头瞪他们一眼,他们顿时噤声。 陈凯之心里则是骂道:“有马了不起?小爷靠的是实力。” 心里虽是吐糟,他也不急,尾随着陈贽敬等人,慢吞吞地一路西行,等到了正午时分,陈贽敬诸人已开始下马,似是预备要吃喝了。 陈贽敬看到了陈凯之,却是招呼了陈凯之上前道:“陈修撰……”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而后道:“太后对你,似乎颇为垂爱啊。” 第四百九十三章:卿本佳人,奈何做贼(2更求月票) 陈凯之自然不会认为陈贽敬这话只是随口所说,显然是别有深意的。 是呢,你陈凯之只是一个小小的修撰,太皇太后的大驾,还需你陈凯之去迎接?这么多比你更位高权重的臣子,为何不叫别人去迎接,就叫你去迎接? 想来,你陈凯之是死心塌地的跟着那太后了。 陈凯之,我本来是很看重你的,可是你为何就要与我作对呢? 还不等陈凯之有所反应,陈贽敬朝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其实本王也是觉得你是个人才,太后垂爱你,那就证明本王眼光也不错。” 面对赵王的夸赞,陈凯之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好在这陈贽敬是城府极深之人,他虽是说了这句话,可转眼,却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这里,便可眺望远处起伏的大山,再往前,便是函谷关,崤山的山脉,在此如龙脊一般的起伏连绵。 陈贽敬的视线落在远处,不禁感叹起来:“你看这山,连绵数百里,宛如盘龙,真是壮阔啊。” 陈凯之对这位一直很会装的王爷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本不想接话,可若是如此,就不免显得他傲慢了,毕竟人家是堂堂王爷,便只好淡淡的点点头道:“殿下说的是。” 陈贽敬回眸,一双眼眸直直地盯着陈凯之看,一脸好奇地问道:“在金陵,也有这样的山吗?” 陈凯之呵呵一笑道:“金陵的山,格局小了一些,哪里及得上这些。” 陈贽敬颔首道:“所以这里是卧虎藏龙,自然,这世上,哪里都有龙虎,那烟雨的江南,不也有陈修撰这样的俊杰吗?不过……” 说到这里,他继续深深凝望着陈凯之,嘴角扬了扬,似笑非笑起来:“不过……这世上也有无数盖世的英雄,你看那楚汉争霸时的英布,他何况不是一个大英雄?只可惜,他不识时务,为楚霸王效命,结果……虽有百胜之才,终究不也为了苟活和请降吗?这天下,何其多的英雄、俊杰啊,可真正能成大事,使万世瞻仰的,无一不是识时务之人,人若是走错了路,便是盖世英雄又如何?” 陈凯之听着他的感慨,尴尬症都犯了,殿下,这么急着就将自己比喻为刘邦了?这……是不是有点自信过了头? 自然,陈凯之知道,装逼是其次,用这个故事来敲打一下他才是重点,就是想借此告诉他,你看楚霸王是很牛逼的人物吧,可是呢,他最后还不是败在了刘邦的手里,这是为什么呢? 就是因为楚霸王走错了路,才会失去一切,你陈凯之现在也在往错的方向走,你可要小心了呀,到时别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你现在回头,本王还能帮你一把,你好好地想清楚吧。 陈凯之自然是明白的,即便此刻心里腹诽着赵王太自负了,表面却依旧平静,只是朝赵王抿嘴一笑道:“多谢殿下指教。” 陈贽敬笑了笑,显得很温和:“你果然和别人不同。似你这样年轻的人,本是沉不住气的,可是本王却发现,你太沉得住气了,你不似少年,倒像是个垂垂老矣的狐狸。” 陈凯之又作揖道:“多谢殿下夸奖。” “……”陈贽敬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和陈凯之交流了,这个人真是木头一样的,怎么说都不懂啊,不过应该不是不懂,而是陈凯之不想跟随他,才会如此吧! 不过赵王也不恼,而是朝陈凯之呵呵一笑。 此时,他的护卫已给他准备了丰富的午餐,已在远处的驿亭里布置妥当,他便朝陈凯之招招手,一脸热情地说道:“陈修撰,下午还要赶路,来陪本王喝喝酒吧。” 陈凯之远远看着那亭子里的酒菜,即便只是出门在外,殿下只是简装出发,却也从不亏待自己啊。 虽然美食诱人,可他还是摇摇头道:“殿下,下官要和将士们同吃,抱歉。” 辜负美食虽是有些遗憾,但是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和赵王有什么瓜葛的好。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越是讨好你,他的目的越不单纯啊。 陈凯之也深深地懂得一句话,这世上从没有白吃的午餐。 因此陈凯之还是果断地拒绝了赵王的邀请。 陈贽敬见陈凯之拒绝,眼眸微微一垂,目光变得有些暗沉,不过也竟是眨眼间而已,下一刻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朝陈凯之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却也没有再强留,陈凯之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很明显,陈凯之是不愿意与他为伍。 他心里……大抵是有一些遗憾的,这陈凯之确实是个人才,却是被太后收买了。 真是可惜了,当初是他看走眼,才让这样的人才被太后先抢到了。 他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此刻见陈凯之行了礼,已朝着那一群席地而坐,架起了大锅的丘八们走去。 陈贽敬不禁摇头,看着陈凯之修长的背影,很是无奈地感叹起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陈凯之却已席地坐在丘八们之中,早有人讨好似的取来了干肉,水已烧熟了,滚烫的沸腾,接着众人舀水,将这干肉取出,捏着浸入沸水里,待它软化一些,便放入口中。 味道……其实还挺不错的,而且很容易当饱,这干肉别看只有一点点,可一旦入水,渐渐膨胀,便是很大的一块。 可惜……没有水果和茶水,只能这般将就了。 用餐过后,又是继续赶路,这一路,队伍便已穿过了函谷关,再往西六七十里,便是渑池了。 渑池不过是长安和洛阳交界的一个县城,此时听闻太皇太后要途径于此,又听说赵王殿下要在此迎驾,本地的县公已是大汗淋漓,生怕稍稍有所差池,远远的便来先迎赵王了。 等见到了赵王的大驾,这位县公便率着县中官吏远远拜倒。 陈贽敬打马上前道:“可有甘泉宫的消息吗?何时可以到。” 这县公连忙毕恭毕敬地道:“回殿下的话,先行的护卫已经赶到了,只怕,正午便会到达。” 此时才是清晨拂晓,四周雾气弥漫,陈贽敬风尘仆仆的颔首点头。 这县令又道:“殿下远来,一路辛苦了,此时时候还早,不妨先入县中,好沐浴休憩一番。” 陈贽敬身上还沾着露珠,一身风霜劳碌的样子,整个人看上去显得颇为狼狈,可他扬了扬马鞭,一脸正色说道:“不必了,就在这长亭处等候便是。” 陈凯之则打马在后,有了陈贽敬的光芒,他这小小的修撰,自然是不起眼的。 此时,他其实也有些困乏了,赶了两天多的路,他早想沐浴一番了,可听了陈贽敬的话,心里却非常的明白,陈贽敬当然不愿沐浴更衣之后,精神奕奕的去见他的母后呢,他才没那么蠢,多半要的就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到了太皇太后面前,才显得他为了迎驾吃了多少苦头,这样才更能显出他的孝心。 世上的事,大多可以举一反三。 也可以从很多细节看出一件事情的大概,一个连出远门吃饭都得丰盛的人,现在却让自己保持着一身狼狈,很显然他在着急地表现自己。 那么…… 陈凯之在心里暗暗思忖:“这样看来,太皇太后必定不是赵王招来的,若是太皇太后当真爱这儿子,又何须赵王这般尽心的表现呢?他越是这般表现,越是说明母子之间的情谊并不深,连赵王对太皇太后摆驾洛阳的目的也拿捏不准,赵王不辞劳苦的背后,只怕也有一些心里焦虑不安的因素。” 想到这一番关节,陈凯之不禁在心里笑了起来,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 终于待到了正午,终于有一个队伍如长蛇一般蜿蜒而来。 除了数百个护卫,还有无数的宫娥、宦官随行,这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车队,无数的大车装载着各种器皿和太皇太后生活起居的物品。 令陈凯之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太皇太后的车驾,并不见华丽,倒显得极朴实,可一看四周如林的护卫,便知这车中所坐的人何其尊贵。 陈贽敬本是灰头土脸的在焦灼等候,远远看到,便要翻身上马,陈凯之等人也预备上马,陈贽敬却是回头看了陈凯之一眼,神色淡淡地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本王先去和母后说说话。” 他一声喝令,其他人就只好原地等待了,谁也不敢上前去。 于是,赵王殿下便孤零零的打马上前去,陈凯之眯着眼,看到他飞马到了太后的驾前,接着拜倒在地,那车子似是停了,却没有掀开帘子来,似是盘桓了片刻,那车驾又继续向前,陈贽敬则打马,护卫在车驾一旁。 待车马走近了,陈凯之等人连忙下马,陈凯之快步上前,到了车驾前,行礼道:“臣陈凯之,见过太皇太后。” 这车驾里没有任何动静,左右的宦官和宫娥,亦是垂立不动。 陈凯之旋即又道:“臣奉太后之命,特来迎驾,太后命臣转问娘娘安好。” 第四百九十四章:兵变(3更求月票) “咳……” 陈凯之说出了第二句话后,终于从马车里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一旁的宦官似乎会意,猫着腰,轻轻地自外卷开车驾的帘子。 随即,只见在这车里,一个老妇人盘膝而坐,她似乎并没有穿朝服,身上只是一身上好缎子的衣裙,鹤发童颜的模样,显得保养极好,却又令人感受到她身上油然而生的贵气。 此时,她双眸微眯着,很是仔细地打量了陈凯之一眼,只轻描淡写地道:“慕氏可好?” 太后姓慕,一般人只称之为太后或者娘娘,也有人称之为千岁。 可第一次,陈凯之听到有人称她为慕氏,好吧,这个称呼,有点怪怪的。 陈凯之便道:“娘娘一切都好,只是对太皇太后甚为挂念。” 他的回答还算得体,在太皇太后这种人面前,不需要表现,但是绝不能出错。 太皇太后一副平淡的样子,神色间似乎没有什么波动,眼眸微微垂了垂,道:“难为她有心。”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这反而让陈凯之有些尴尬了,接下来似乎当该说一些奉承的话,可又不知从何下口,陈凯之心里想,倘若吾才师叔在此,想来必不会如此吧,他的道行还是不行啊! 其实倒不是陈凯之应对失措,只是双方之间的代沟太严重了,何况陈凯之深知,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才不知答什么好。 倒是这位太皇太后突然道:“你叫陈凯之?” 还好,总算没有因为无话可说陷入真正的尴尬…… 陈凯之顿感松了口气,连忙道:“是,臣陈凯之。” “听说过你,倒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朝廷多一些你这样的人,不是坏事。”太皇太后似在鼓励,可她的语气,却是平淡得可怕,这反而使人摸不太准这句话是褒是贬了。 一旁的陈贽敬却是附和起来道:“是啊,母后,陈凯之是难得的人才。” 太皇太后却没有接腔,而是沉默不语。 可在陈凯之心里,却不得不佩服这太皇太后的厉害,无论是在他,还是在陈贽敬的面前,她总是掌控着主动权,使陈贽敬和陈凯之都陷入被动,以至于二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的结果便是她说一句,二人只有乖乖地招架。 此刻的太皇太后神色浅淡,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自然难以猜测她的心思。 陈凯之,赵王都在暗暗猜着太皇太后的喜怒,却突然听她道:“哀家听说,长公主的驸马和你有一些仇隙?” 这突然抛出来的话,令陈凯之不免一愣。 呃,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又或者说……陈凯之觉得有点儿发懵。 他和广安驸马的龌蹉,也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而太皇太后远在甘泉宫,和洛阳相隔着重重关隘,不是说太皇太后在甘泉宫里深居简出的吗?不是说太皇太后不问世事的吗? 可这轻描淡写的一问,陈凯之顿时有一种太皇太后虽是从未谋面,却掌控了全局,洞悉了人心的感觉。 这种小龌蹉尚且都知道,那么洛阳还有什么事是瞒得过这位太皇太后的?而太皇太后只怕,并不只是在甘泉宫里颐养天年这样简单吧。 原以为,这位曾经杀伐果断,为了扶立先皇帝正君位的太皇太后已是隐居了起来,可现在才知道,从前那个造就了一夜之间洛阳喋血,无数人身首异处的太皇太后,只怕并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的强悍。 那么,陈凯之又该如何回答呢? 长公子也是太皇太后的女儿,当然,陈凯之深信,太皇太后的消息渠道绝不是长公主,因为那广安驸马在外有个儿子,如今死了,他虽想要报仇雪恨,却是绝不敢对长公主吐露半个字的,只怕现在长公主还蒙在鼓里呢。 这个问题让陈凯之一时不知道怎么答,竟是有些无措起来,幸好陈凯之早就磨炼出老成,只是怔了一会,便回过神来,他想了想,便立即回答道:“回娘娘,只是一些口角罢了,臣万死之罪,行事不谨,冲撞了驸马都尉,请娘娘恕罪。” 一直淡淡然的太皇太后,竟是笑了笑,道:“你科举做官也有一年了,若是当真行事不谨,只怕也不能来迎驾吧。” 陈凯之讪讪一笑,他还能说什么,谎言被识破了,是呢,不谨慎,太后也不会让他来迎驾,能派来迎驾的人,就算心眼不多,那也绝对不是个看上去傻大粗的人。 陈凯之便道:“娘娘慧眼如炬,臣佩服不已。” 太皇太后只是点了点头,旋即抿嘴一笑道:“是个好孩子,来人,待会儿,赐他一枚如意。” 陈凯之并不觉得自己讨好了太皇太后,才得来的赏赐,大抵,赏赐东西,只是她的习惯吧。 这时,又听她徐徐道:“今夜,就在此歇下吧,明日再由你们护送回京,还有两天的路,是吗?” 陈凯之刚要回话,陈贽敬却已抢在了前头:“母后,儿臣来的时候是两天,不过是心忧母后,所以赶路急了一些,不过娘娘的车驾,怕是要慢上一些,多半是需要五六日才能到达。”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是啊,当初去长安的时候,并不觉得路途遥远,那时候,身子还算康健,现在老了,这一路,受不起颠簸,慢就慢一些吧。” 当天夜里,太皇太后便在渑池县歇下,那县令殷勤无比,忙前忙后的照料太皇太后和赵王,不过对于陈凯之这些勇士营的护卫,就实在是不太周到了,完全把他们晾在一边,根本不当一回事。 这也可以理解,事有轻重缓急,人家眼里,自然是那些至高无上的存在,反而是陈凯之这些人,多半也没多少心思顾得上。 虽被怠慢了,不过那县令的做法,陈凯之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他也不计较。 于是陈凯之等人便被安排在了瓮城,露天扎了营,好在那县令总算是送来了一些粮食和蔬菜以及酒肉来犒劳,陈凯之却是命人将酒水退了回去,米面和蔬果还有一些肉食则是留下。 当夜架锅炊煮,没人管束,其实也快活得很。 这样的生活,他们其实是喜欢的,若是被人照料着,指不定他们就不自在了,要时时刻刻约束自己的行为举止,而现在没人管束他们,便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人生快事。 ………… 而这个时候,在洛阳城里,为了迎接太皇太后,各部也是焦头烂额。 只见自西城门通往洛阳宫的大道,已是修葺了一番,甚至官军已开始有意地净空街道,而宫里,自然是一场扫除开始了,无数的宦官和宫娥开始清扫,尤其是那闲置了许多年的万寿宫,更是一时间热闹了起来,好好地装饰一新。 只是在这个时候,同样一封自西而来的信件,却是快马送到了洛阳。 这是一封急奏,快马加鞭,送奏的快马一到了通政司门口,座下的马已是累得吐起了白沫,直接倒地不起,这送信之人则是口里大叫着:“晋城兵变,晋城……兵变……快,十万火急,晋城……兵变。” 这人气喘吁吁的,自身后的竹筒取出一封急奏,不等门前的差役接过,便已摇摇晃晃的倒地不起。 门前的差役,哪里敢怠慢,火速地取了急奏送去给当值的职事官。 职事官取了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整个人都怔住了,拿着急奏的手微微颤抖。 晋城……兵变了。 说到晋城,这距离长安和洛阳并不远,在黄河以北,几乎与长安、洛阳遥遥相望,而这……并非是最恐怖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晋城乃是对北燕的前线,正因为如此,这不是寻常的府县,而是军事要塞。 当年北燕入侵之后,大陈的朝廷为了应对边镇的隐患,尤其是敌人入侵时,当地的武官不能够立即做出反应,反而犹豫不决,等待朝廷的旨意,因此,便在各处边镇,设立了大大小小的数个节度使,给予了节度使比较大的权利,这晋城,乃是节度使的辖地,晋城节度使其实辖地并不多,不过三府十九县罢了,人口不过六七十万,屯驻的兵马,亦不过万余人。 只是在那晋城,却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啊,可以说自成体系,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而之所以发生兵变,根据急奏中的记录,说来也是可笑,却是因为一个家事。 那晋城节度使刘政喜爱自己的小儿子,而长子本当被推举为下一任节度使,事实上,他的长子在军中,也一直颇有威望,几次带兵深入北燕探查,为士兵所爱戴,可问题就出在刘政的推荐上,节度使的接班人,一般都会被推荐为都尉,如此一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晋城的军民,便都晓得,此人便是节度使的继承人,谁料到,这刘政推荐的继承人居然是自己的幼子刘驰,于是他的这长子刘壁大怒,随即就带领士卒发生了兵变。 ………… 听说,求票得有底气,老虎依旧是那个辛勤劳动的老虎,月中了,求点月票! 第四百九十五章:姜还是老的辣(4更求月票) 这晋城兵变发生得很突然,却也不是事出无因。 想来这个晋城节度使刘政,在晋城不只是在继承人的选择上出了问题这么简单,只怕在晋城,也因为过于苛刻,所以导致不得人心。 这刘壁一作乱,竟有无数的士卒跟从他,就在两日之前,他们斩杀了刘政、刘驰父子二人,而这刘壁,则自称为晋王,干了一票大的。 这职事官看了这份急奏后,直接给吓得瑟瑟发抖,这事儿……实在太大了!且不说这一场兵变引发了上万多边军失去了控制,朝廷要平叛,需大动干戈。 这晋城节度使的军马,就和长安与洛阳隔河而望,一旦动乱,京畿都极有可能震动。 最重要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兵变,只怕使原本祥和的京师在接下来,顿时会陷入一场巨大的风暴。 要知道,晋城节度使平时和朝中百官没少有瓜葛。 他是通政司的职事,此时哪里敢怠慢,也懒得在通政司报备,直接拿了急奏,便火急火燎地入宫去。 过了两盏茶之后,宫中震动。 几个内阁大学士,俱都是一脸铁青,纷纷抵达了文楼,梁王和北海郡王也已听到了消息,气喘吁吁地赶了来。 而太后则是冷着脸,今日,她没有在珠帘后坐下,而是直接让人搬了胡凳,并膝欠身坐在众人面前。 听到这个消息,太后先是觉得震惊,是谁给他们的胆子,竟然敢叛变,而且就在洛阳城的河对岸,这些人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她很激动,不过现在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她端庄优雅地坐着,尽量的使自己冷静,一双凤眸轻轻转动着,带着几分冷色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逡了一圈。 今日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大陈的栋梁,不管怎么样,都能想到办法制止这些叛军,因此她一双手交握着,平放在腹前,一脸正色地开口道:“诸卿有什么话想说的?” 众人皱着眉头,似乎在想对策。 倒是陈正道毫不犹豫地道:“臣愿领兵,立即前去平叛,晋城不过是区区万余兵马,臣敢保证,一月之内,必定踏平晋城,诛杀逆贼。” 他的口气铿锵有力,完全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太后的眉头皱了皱,旋即铁青着脸,显然对于这个提议,她没有任何的兴趣。 平叛肯定是要平叛的,朝廷的军马,一定会对晋城进行合围,不管怎么样,这些叛军,她都不会放过的,也好在北燕现在焦头烂额,倒也不至于趁此机会与晋城的叛军合谋,所以朝廷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平叛。 一个区区晋城的叛军,如何是朝廷的对手?这些人简直是丧心病狂了,什么事情都敢做。 想到这些,她握拳的双手越发紧了,十指隐隐泛白,可见她此刻有多气愤,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一转,目光调向了姚文治,淡淡地咽了咽口水,才格外认真地说道:“哀家现在要听的不是平叛,而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的,慕太后现在非常想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先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与其说她现在是问,不如说是在责问众人到底怎么回事,竟然一点事前发生的苗头都没看出来。 因此,慕太后看着姚文治的目光越发冷了。 姚文治忙道:“此前,晋城节度使确实有一些消息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老臣对那晋城的事,也是略知一二。这晋城节度使刘政,当年也算是战功赫赫,北燕之战中,以勇悍著称,他得到了历代先帝的喜爱,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才放心令他镇守两京门户,从前的时候,刘政在晋城,管理军政民政,倒还算得上勤勉,晋城节度使,比其他节度使政绩要显赫得多,也正因为如此,先帝在世的时候,每每训斥军将,大多时候,都是一句看一看晋城的刘政怎么做。” 深吸了一口气,姚文治又继续道:“不过随着这刘政年事已高,便渐渐的骄纵起来,据说后来,他纳了一房小妾,对其十分宠爱,通宵达旦的与人饮酒,军政民政,大多都交给他的长子刘壁处置。他对部下,也开始日渐苛刻起来,这些,朝廷都是知道的,老夫倒也想劝,甚至先帝还想发旨意申斥一番,不过大多时候,都念在他以往的功劳,所以有所纵容。” “只是他愈发的宠爱他的幼子,上月,他竟上奏,竟请封他那不过七岁的幼子为晋城都尉,那时候,老夫就觉得很不简单了,他的那份奏疏,娘娘当时还留中不发,并没有同意,娘娘对此有印象吗?” 慕太后颔首点头,之前因为事出突然,心思没有往这上头去想,现在经姚文治如此一说,倒是渐渐有了印象。 当时对于这份奏疏,她确实颇为反感的,立嫡以长,这是礼法,而这个刘政,显然是老糊涂了。 居然要立幼子,简直就是乱了章法,因此她便没有同意,可很快也将此时搁置一边,没有再去多想,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事会演变成现在这般状况。 此时,她的嘴角微微一咬,面容满是愠色,冷冷地道:“他难道就真的老糊涂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啊……”姚文治不禁咳嗽起来,很是激动地继续分析道:“刘政只顾享乐,他的长子刘壁则早已暂代了军民之政,晋城上下都对刘壁心服口服,在这个节骨眼上,刘政竟还上这样的奏疏,这刘壁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其实老夫原本以为,这刘壁会选派人来京师叫屈,来告御状。这是老臣的失职,万万不曾想到,刘壁居然没有做这个选择,而是铤而走险,丧心病狂至此。” 姚文治的目中发着幽光,虽然出了大事,可他依旧还是老神在在,随即又道:“老夫当初这样肯定,也不是空穴来风,早在十几年前,刘政的幼子还未出生的时候,他就曾带着刘壁来京里见驾,那时候,刘壁不过二十多岁,他见了先皇,对答如流,此人不但弓马娴熟,而且诗词文章,无一不是精通,老臣当日就在场,当时心里还赞叹,这刘政生了一个好儿子。” “现在,老臣就在想,那时候的刘壁,就已是鹤立鸡群的青年,据说此后十来年,他都不断地熟悉着晋城的军政、民政事务,一个这样的人,定是稳重无比,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姚文治的一席话,顿时令人心头一震。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姚公的这个疑问,提出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刘壁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事实上,他是个十分稳重的干才,这样的一个人,脚踏实地,甚至做事慎之又慎,那么就可以想象得到,他对时局也一定有着极清醒的认识。 何况,晋城虽在北燕的边境,可北燕国现在焦头烂额,断然不会支持他们。而小小晋城,万余兵马,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敢做这样的事,势必会遭遇朝廷调兵遣将,随后数十万平叛的大军水陆并进,最后败亡,而败亡的后果是什么呢? 好,退一万步,就算是刘壁胆大包天,实在是被他父亲欺得狠了,索性来个玉石俱焚,反了便反了,可他又是如何说服得了下头的军将们跟着他一起反呢?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正常人真的那么傻,没有一个人真的不怕死,虽然刘政可能苛刻,将士们对刘壁颇有同情,或者对刘政有所不满,可刘政毕竟是朝廷敕封的节度使,你再不满,如何肯去跟刘壁冒什么风险。 这其中肯定有很大的隐情。 姚文治双眸微微眯了起来,旋即很是认真地分析着:“以臣的浅见,其一,可能是刘壁确实很能服众,他使晋城军心悦臣服,所以晋城军愿意追随。而其二……” 说到这里,姚文治目光一闪,露出锋芒,道:“这其二,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刘壁说服了他们,并且已经给他们留了后路,让他们认为,这件事的风险并不大,甚至可能,还会有巨大的收益!” 收益……这怎么可能,谋反会有什么收益?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俱是惊恐地看着太后。 太后的面色沉得犹如一张深潭一样看不清神色。 陈正道却是冷笑道:“荒唐,莫非他们还以为,这谋反能成功吗?等朝廷大军一到,便是他们灰飞烟灭之时,他们……太异想天开了。” 陈正道的话却是没人放在心上,因为此时,所有人突的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刘壁……”慕太后凤眸眯成一条线,顿时想起什么,连忙说道:“来,取文牍,所有关于刘壁的奏报,统统奉上。” 于是宦官们飞快传旨,而与此同时,翰林院已经忙碌开了,所有的奏报还有圣旨,都需存档,而每一个存档,也都有分类。 过不了多久,文史馆侍读邓健便带着一沓奏疏匆匆的赶到了文楼,那一封封的奏疏还有圣旨,被堆成了小山。 “念!”太后冷着脸。 第四百九十六章:灭顶之灾(5更求月票) 太后一声令下,一个宦官便连忙取了一份份奏疏念起来。 “上元七年,晋城前锋校尉刘壁率部于晋城西郊屯田,开垦军田十九万亩,上谕嘉奖。” “上元八年春,晋城人刘涛,聚众千人,藏于深山,诈称大汉宗室,自封大汉天子,前锋校尉刘壁率部进剿,三日即克,献刘涛首级,上悦,嘉奖,赐金千斤。” “上元十年末,晋城现胡人行踪,晋城前锋校尉刘壁,率轻骑三十六人,乃深入北境,越过北燕国府县,深入大漠,刺探而归,斩胡人三十九,获首级三十二,得悉胡人内乱,上闻,大悦……” “上元十五年……北燕国使节途经晋城,夹藏违禁货物,前锋校尉刘壁查之,当即奏报……” “且慢!”太后听到这里,脸色更冷,紧紧地咬着牙齿。 不得不说,这个刘壁,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屡立战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前头的战功自然不必提,只是这一个奏报,却令慕太后愈发觉得不简单。 她的眼眸微微一眯,很是认真地看着众人道:“他得知之后,第一时间上奏了朝廷?” “是。”陈一寿记得这档子事:“当时,臣恰好是在礼部任尚书,对此事颇有印象,北燕的使节,夹藏了违禁的物品,按律一经察觉,要立即收缴,而后将人驱逐,甚至朝廷有言在先,凡是缴获禁物,俱都是大功一件,可当时的刘壁没有做,而是让人悄悄的盯梢,另一面,急奏到了礼部,臣觉得事关重大,所以见了先帝,先帝当时还夸这个刘壁做事稳妥。” 而此时,许多人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啊,这么稳妥的人,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事。” 想想看,一场大功劳就在眼前,只要他刘壁一声令下,将人拿住,取出了禁物,这便是一桩功劳,可是他抵住了诱惑,认为牵涉到了大陈与北燕的邦交,竟是生生的咽下了贪念,一面将人悄悄控制住,一面飞报朝廷,单凭这个,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个一时冲动的人啊。 一个绝无可能冲动的人,一个征战沙场的少将军,会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晋城军永远不可能胜利,必定是自取灭亡的事吗? 不会! 永远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冒险,除非这个人是傻子,不然没有人会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可是晋城军却是这么做了,而这才是最恐怖的。 现在他兵变了,那他的后路究竟是什么? 可众人都想不通,这刘璧的后路是什么,他那么一个沉稳的人,老辣的人,怎么会突然这么鲁莽,这不是他的作风。 众人正思索着原来,猛地,那梁王突然大叫起来:“娘娘,太皇太后不是自甘泉宫来洛阳吗?赵王也已去接驾了,这一路途径的是渑池一线,正好与晋城相去不远……” “……” 整个文楼,瞬间像是炸开了一般,嗡嗡的响了起来,众人纷纷着急地讨论起来。 “晋城军若是冲着太皇太后去的,那么……” “而且里头不仅仅是有太皇太后,还有赵王……” 一时众人不敢想象下去,姚文治直接打了个冷颤,梁王这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话,似乎都揭晓了答案。 太皇太后! 晋城距离渑池一带,只隔了一条黄河,他们兵变,周围的州府,需要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就比如,现在朝廷接到的奏报,是一两天前的消息。 自然,这刘壁做不到将整个晋城军全部送过河,可若是,他带着两三千精兵,在所有人还没有意识到晋城军谋反的功夫,从而征发了船只渡河呢? 他什么时候不叛乱,偏偏等到这个时候叛乱,所有人还以为,这肯定和那封他父亲的奏疏有关。 可事实上,错了,大错特错。 他在等一个时机,而现在,时机成熟了。 他的目的,是要挟持太皇太后,而且在太皇太后的身边,更有不少的太妃,以及不少甘泉宫陪驾的贵人,自不必说,还有接驾的赵王。 这里头的任何一个,只要被他生擒了去,对于大陈朝廷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而到了那时候,他就有了和朝廷谈条件的资格,朝廷即便不和他接触,也绝不敢轻易派出大军围剿,因为没有任何人敢下这个命令,谁敢将太皇太后的性命置于不顾? 而这……足够让刘壁争取时间了,晋城的附近有胡人,有北燕人,他完全可以以托待变,甚至,即便他自立为王,又有何不可? 天哪…… 这一细细想来,简直恐怖的要命,这个刘壁真是狼子野心,居然注意打到太皇太后身上去了。 而且这心思缜密的让人都猜不透,更让人措所不及,即便现在带兵前往,也是救不了太皇太后他们。 这刘壁,果然是不简单啊,他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吧,一个可以全胜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来了。 太皇太后那边…… 她一路西来,所带的护卫,至多也不过数百而已,再加上去迎驾的勇士营,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余人。 而这千余人,怎么可以和晋城军的精兵相比? 甚至,晋城军的人数,可能还是护卫的数倍。 不只如此,天下承平,也正因为如此,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刘壁突然袭击,谁能挡得住? 刘壁此人,久经战阵,他既然谋反得当,一定是志在必得,现在……只怕这个时候,在急报送到了洛阳的时候,一场突袭,就已开始了吧。 姚文治的脸色大变,惊恐地大叫起来:“不好,立即……立即派出军马……还有,调遣函谷关的驻军,立即救驾,否则……来不及……来不及……” “已经来不及了。”陈一寿叹了口气,虽然函谷关距离渑池,不过是七八十里的路,可这样的突袭,也不过是瞬息的事,等朝廷的快马到了函谷关,函谷关召集兵马出击,赶到了渑池的时候,一切,怕早已是晚了。 那刘壁……根本就是处心积虑,他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出现,他定是一面亲自带兵连夜预备渡河,另一面,则让自己心腹在晋城发动变乱,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不是自立,自立不过是他的手段罢了,真正的目标,是渑池。 此人……当真是深谋远虑,甚是可怕。 有人忍不住怒道:“那刘政,真是误了朝廷啊。” 是啊,朝廷对他如此厚恩,他呢,家事不宁,使自己的儿子生了叛心,从而引发了一场,动摇社稷的变乱。 赵王若是被拿住,这对帝党而言,固然是灭顶之灾,可没了赵王,宗室的利益依旧还在,这些人在危机之下,极有可能反扑。 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地位崇高,倘若被人劫了去,这是何其可怕的事,那么,是谁的责任? 而此时,慕太后几乎已要昏厥过去,所有人担心的是太皇太后,是赵王,可这个时候,慕太后心里,唯一心心念念的,只有陈凯之。 因为……她悲哀地意识到,太皇太后和赵王尚且能活,因为他们是重要的人质,是那刘壁最重要的护身符,可他是突袭,不可能押着一干宫娥和俘虏回去晋城,那么其他人就都是累赘了,而对付累赘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戮。 她深信刘壁这样的人,是不会手下容情的,他一定会杀戮,因为他必须显露出他的决心,用杀戮来告诉朝廷,他绝不是开玩笑的,他已是穷途末路,什么事都敢做,唯有如此,他才能使朝廷深信,若是朝廷有任何的轻举妄动,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对太皇太后和赵王下手…… 就如那些绑架了重要人质的匪徒,为了防止被人误判他们没有杀戮重要人质的决心,他们往往会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来警示所有人,他们无所畏惧! 想到这些,慕太后觉得天旋地转,犹如整个世界都塌了,呼吸逐渐的越加难受起来,眼眶竟已是红了起来,心也是疼得要命。 如此……陈凯之必死。 最讽刺的是,陈凯之竟是自己亲自派去渑池的,这等于是……是她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啊。 她对自己不禁恨了起来,怎么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将自己的儿子往死神推去。 想到这一切,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下一刻,她扶着额头,生生的歪下,整个人面色苍白无血,身子竟是瑟瑟发抖起来。 身旁的宦官一见,还以为太后是心念着太皇太后的安危,这才昏厥,连忙一把将太后扶住,一面大喊道:“御医,御医……” 文楼大乱了。 每一个人都心乱如麻,梁王已是心忧如焚,挂念着赵王,而内阁大学士们,则是担心此事带来的影响,这……可能要动摇社稷啊。 这是要完了嘛? 而唯一患得患失的人,却是北海郡王,陈正道晕乎乎的看着这一切。 他猛地想到了方先生的话,方先生说……自己将来……可能就是天子,而如今,国本动摇,大变徒生,这……这不就正是…… 第四百九十七章:怒火攻心(1更求月票) 此时,陈正道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 他的机会真的来了,这方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哪。 众人一看太后昏厥,俱都收了心思,纷纷道:“太医,太医……” 没过多久,太医便匆匆而来,背着药箱,认真地诊视之后,方才松了口气。 只是怒火攻心而已,却需要好生调养。 不过太后心忧太皇太后,以至昏厥,这倒是教人不禁敬佩,历来宫中的关系,不曾有这样和睦的。 只是……现在摆在了诸公们面前的,却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姚文治在众人瞩目之下,叹口气道:“眼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北海郡王殿下,就请你带骁骑营速至黄河南边的渡口,节制渡口各路水师陆军,在南岸布防,以防不测,此外再命人急调函谷关的军马,至渑池增援,虽然……有些来不及了,只是现如今……哎……” 他环顾了面如死灰的诸公,其实大家都很明白,军事上的行动只是亡羊补牢,没有多少的意义,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姚文治嚅嗫了嘴,方才艰难地继续道:“眼下,最艰困的是,假使那刘壁真的挟持了太皇太后,朝廷该是什么反应,是坚决围剿,营救太皇太后,还是投鼠忌器,与这刘壁议和。” 其实他不需问,也知道答案,因为没有人有魄力下令围剿,即便是太后,也不敢冒着大不孝的风险下这个旨意,国朝以孝治天下,假若因为进剿而使太皇太后有个三长两短,那么谁可以承担的起这个责任? 摆在他们面前,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议和。 只是与一个叛贼议和,这只怕又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了,在这里的人,将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呢? 姚文治一声叹息,瞬间感觉整个人老了几岁。 因为他很清楚,所谓的围剿和议和,其实都没有意义,因为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剿不敢剿,和不敢和,只能拖着,拖到那刘壁有足够的时间与胡人或者是缓过劲来的北燕人接洽为止。 …… 此时,在后宫的一座寝殿里,太后已是就寝了。 张敬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给太后掖了掖被褥,突的太后猛地张眸,轻呼了一声:“张敬。” “奴才在。”张敬显得忧心忡忡,所有人都以为太后是在为太皇太后担心,可唯有他知道,太后所担心的是另有其人。 太后吁了口气,似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要想一想办法,你……去渑池一趟,代表哀家,打探凯之的行踪,若他死了……” 说到这个,慕太后目中顿然的杀机腾腾:“那么无论他手里捏着什么人,哀家也要下令进剿,非让这刘壁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是侥幸,我儿还活着,你就去和刘壁接洽,以哀家的名义,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只要能保住凯之的性命,哀家无有不允,最重要的是,人能够安然回来,你……明白了吗?” 张敬忙道:“娘娘,奴才明白了,只怕,若是如此,难免会使人起疑。”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起疑不起疑的。”慕太后摇头苦笑着道:“若是凯之有什么三长两短,其他的一切还有任何的意义吗?哀家……哎,去吧,去!” 张敬倒是不敢再犹豫,便道:“娘娘,你多保重!”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疾步而去。 ……………… 清晨拂晓时分,渑池这里的雾气很重,因为这里比邻黄河,陈凯之的听力又是极好,是以,能清晰地听到那湍急的河水声。 不过,他却是被那清早的操练吵醒的。 丘八们一大早便已全副武装,在这寒冬腊月里,迎着晨雾,在这瓮城里开始晨跑了。 他们叫着口号,围着瓮城的墙根跑动,一个个精神奕奕的。 八个多月的操练,使这种生活深入了他们的骨髓,即便是下了山,操练也是如期进行,只不过……现在却不能进行火铳的操练,否则动静太大,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一般步操却是不落下,即便吃过了饭,怕就要护送太皇太后启程了。 陈凯之被这气氛所感染,倒也想跑一跑了,只是可惜,他刚刚洗漱之后,便有宦官来道:“陈修撰,太皇太后娘娘请陈修撰去陪着用早膳。” “这样啊。”这可能对别人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可陈凯之心里却有点难色,他最不喜欢做的事,便是人家吃饭,自己在旁陪着了,连吃都成了配角,不能放开手脚,甚至极有可能只能看着别人吃,纵然这是天大的表现机会,可依旧……是一件难熬的事。 可这显然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只好心带无奈地道:“烦请带路。” 陈凯之随着那宦官出了瓮城,一路至于渑池县的县衙,在这里,早已被赵王的护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凯之与那宦官一前一后地进入了廨舍,便见这里已是装饰一新,昨日见的那渑池县县令和几个县里的官员,正毕恭毕敬地在外头等着。 陈凯之为他们默哀,突然来了太皇太后,他们只怕比自己还要紧张,太皇太后多半也不会召见他们,可即便不用召见,他们也得乖乖地在外等着,吃饭?那是别想了,若是能找个机会随便吃几个干馍、蒸饼,这便算是运气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一直站在这里侍奉着,能巴结到太皇太后这肯定是休想的事,怕就怕惹来祸端。 倒是这时,有个宦官自里头出来,对这县令和县中县丞、主簿们道:“赵王殿下有令,诸位很辛苦,不必在此伺候,天色也不早了,都赶紧的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待会儿凤驾要出行,还少不得诸位相送。” 这渑池县的诸官听了,顿时如蒙大赦地道:“多谢殿下恩典。” 似他们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赵王殿下居然还记挂在心上,足以令他们受宠若惊之余感激涕零了。 陈凯之与他们擦身而过,随即进入了廨舍,便见太皇太后被诸宦官和宫娥们前呼后拥着。 此时,只见一碟碟精致的糕点和几味色香俱全的小菜已摆在了案牍上,太后年纪大了,不能跪坐,只是盘膝在案牍前,陈贽敬则侍立在一旁,似乎正低声地和太皇太后说着话。 陈凯之行礼道:“臣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太皇太后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昨夜,睡得可好?” “睡得还好。”陈凯之老实回答。 太皇太后却是道:“可哀家睡得很不好,才卯时不到,便听远处有隐隐的操练声,震天如雷般的响。” 呃…… 这下有点尴尬了。 其实这渑池县并不大,虽是瓮城和县里有一点距离,可想来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群丘八精神饱满地喊着号子操练,免不得会有一些响动传来。 陈凯之便道:“将士们不懂事,是臣下的疏失,臣一定好好约束管教。” 太皇太后却是勾出一丝微笑道:“并非责怪你,只是对你坦诚相待而已,哀家老了,苟延残喘之人,其实啊,也睡不熟,这样也好,听了这响动,也可以免得睡了,不过方才赵王倒是夸了你,说你治军严格,这勇士营,颇有细柳营遗风。” 陈凯之侧眸看了陈贽敬一眼,朝陈贽敬点点头。 赵王这个人,别看城府深得很,可是和聪明人打交道还是很好的,若是换做其他bie三一般的人物,只知道背后一味的诋毁,烦不胜烦,而赵王即便想要整你,却也不会做这等小动作,恰恰相反,只要不能将你一击必杀,他总乐意给你一点甜头,既显出自己的气度,又可麻痹你,使你降低对他的防范。 这时有宦官给太皇太后上了一道点心,太皇太后吃了,突然道:“你看,这赵王哪,也是有心人,这一路可没有少夸赞你,不过怎么哀家以前听说赵王并不喜欢你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陈凯之惊呆了。 卧槽,要不要这样,太皇太后你目光如炬,你人在远处,可洛阳城里的事,你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我陈凯之是很服气,只是,要不要什么都说出来? 陈凯之很汗颜,忙道:“没有这样的事,赵王殿下是宽厚长者,何况他是天潢贵胄,贵不可言,下官区区一个修撰,地位悬殊,殿下……” “是啊,母后……”陈贽敬也是给太皇太后这话给惊到了,显得有点慌,便连忙解释道:“母后,绝没有这样的事。” 太皇太后只是笑了笑。 她似乎永远都占据着主动,很多看似无心的话,却都能使人产生不安,她颔首,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口里则道:“看来,倒是哀家错怪了,这也没什么,你们不必放在心上,哀家年纪大了,耳目失聪,来,来,来,吃点东西吧,难为你们来迎驾,吃饱了,早些动身,这渑池县,哀家不喜欢。” 第四百九十八章:遇袭(2更求月票) 陈凯之在太皇太后面前显得很小心。 因为他实在猜不透这太皇太后了,越是猜不透,心里越有所忌惮。 想不通太皇太后的心思,陈凯之的心里就越觉得不安,毕竟她可不是一般的人,是一个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能让他掉脑袋的人。 她表面上看似什么事都不管,却什么都知道,这种人,其实是非常可怕的。 虽然心里忌惮着,可陈凯之实在是饿了,便狼吞虎咽地吃了几个糕点。 或许是因为他吃东西时的响动大了一些,太皇太后突然说道:“吃的真香啊。” 陈凯之一愣,嘴里的糕点吐又不能吐,咽又不好咽下去,一时竟是哽住了,一张脸因为难受瞬间红了起来。 太皇太后见状,不禁笑了笑,下一刻,双眼轻轻一眯,淡淡地朝身边的赵王道:“你去吩咐一下,一个时辰之后启程出发,待会儿陈凯之要打马护驾,让他在此填饱肚子,休息足了。” 陈贽敬躬身道:“是,儿臣知道了。” 他行了个礼,便匆匆而去。 陈凯之好不容易的终于将卡在喉咙的食物咽了下去,可是依旧还是难受,只能不停地咽着口水来缓解此刻的不适。 太皇太后却很有兴致的样子,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他反倒尴尬了,忙道:“臣看……” 太皇太后笑意盈盈地摆了摆手道:“没关系的,慢一些吃,你吃饱了再动身。高进,来给他上一副茶,你坐下吧。” 旁边一个老宦官便笑吟吟地给陈凯之斟茶来,陈凯之吃了口茶,果然舒服了许多,太皇太后眸子转着,面容上透着洞察人心的精明,她的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旋即徐徐开口。 “哀家听说,慕氏对你颇为欣赏?” 这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个太皇太后真是很不简单。 陈凯之在心里思忖了一会,忙道:“臣不敢,臣不过是办事勤勉一些。” 太皇太后朝陈凯之颔首:“小小年纪就晓得办事,这就很难得了,你看哀家这么多的儿孙,办事的不多,可是心思比别人就要活络一些。” 陈凯之这下子就不好接茬了,尼玛的,太皇太后这属于见光死的类型,但凡她说什么,还真让人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似乎怎么回答都是不对。 太皇太后见陈凯之沉默着,倒也不恼怒,而是笑着继续问道:“慕氏欣赏你,定是说明你有你的能耐,那你对赵王怎么看?” 太皇太后问话,若是陈凯之不答,这就显得很不尊重了,因此陈凯之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赵王殿下乃是贤王,宇内称颂,臣下很佩服他。” 太皇太后依旧笑着,一双眼眸微眯着,格外认真地看着陈凯之道:“那么你认为,哀家怎么看呢?” “这……臣下就不知了。”陈凯之心里憋得难受,这属于尬聊,怎么聊都不对,自己随便说错一句都会留下不好的印象,这个让他怎么答呢? 不过他依旧忍不住道:“只是臣下见娘娘称呼殿下为赵王,便觉得娘娘似乎对赵王殿下不甚亲近,自然,这是臣下的胡言乱语,这世上,哪里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呢?请娘娘恕罪。” 陈凯之不是无知,他这话说出来,自也不是随便说说。 他这一次出来的使命,乃是代表太后来迎驾,而迎驾的目的,显然也是想试探一下这位太皇太后的心思,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斗胆说这些。 语罢,陈凯之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皇太后的神色,想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些端倪来。 然而太皇太后只是淡淡一笑道:“你这话,就不对了。” 陈凯之连忙收起了目光,格外郑重地说道:“还请娘娘示下。” 太皇太后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突是板起脸来,口气显得格外冷硬:“你用的是百姓家的亲疏而来揣测天家,天下的母亲,当然都爱自己的孩子,可哀家……” 她目中浑浊,微微闪了闪,接着道:“哀家若是没有算错的话,现在存世的儿孙,已有三十三人了,若是哀家还能再多苟活几年,孙儿们又要生孙,只怕到了那时,这儿孙便有上百,你看,这么多儿孙,哀家有好些个,连名字都记不起呢,人在世上,总会有偏爱的,这是人之常情。所以你说的对,哀家…对赵王不甚亲近,许多儿孙,也都不甚亲近。” 她突的变得惆怅起来,郁郁寡欢的样子,垂着头,默不作声。 陈凯之不禁也想了想,这个太皇太后好像说得没错,她的儿孙的确多得自己都记不清了,又怎么可能每一个都亲近? 这话题显然也不是一个好话题,陈凯之便不敢再说了,只是喝茶,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那陈贽敬总算去而复返,兴冲冲地道:“母后,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陈凯之心里却想,看来这位太皇太后不像是赵王搬来的救兵,可是……太皇太后此次突然到洛阳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对洛阳的事了若指掌,可是却甘受了十几年的寂寞,一直住在那甘泉宫,这实在难以猜测啊! 因为一个人若是爱清静,就不可能对远在数百里外的动向如此关心和了解;而一个人若是不爱清静,又怎么会去那甘泉宫,远离权力中心呢,若是一年两年倒也罢了,可是十几年啊,她怎么耐得住? 只是天家的事,也不是陈凯之所能猜测的,他此次的目的,只是将太皇太后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师而已。其他的,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将来太皇太后针对太后,他再想办法吧,现在还是不试探了,免得做多错多,令太皇太后对他生出厌恶之心,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此时,太皇太后的眼眸瞥了赵王一眼,旋即颔首,淡淡说道:“既如此,预备启程吧。” ………… 队伍又开始启程,陈凯之则是先去了瓮城,随即下令勇士营列队出发。 而一队前军的骑兵,也已先行启程,紧接着,勇士营与太皇太后的凤驾汇合一处。 渑池县的上下诸官自是到了城门口送驾,在许多双恭敬的眼眸目送下,老长的队伍徐徐而动,向东而行。 这一路,对陈凯之而言,其实不过是陪着欣赏沿途风景而已,不过这风景来时还好,回时却是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陈凯之对此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只一心想早些将太皇太后安好的送到洛阳,这次的差事就算完满地完成了。 只是往前走了十数里路的时候,突的看到一匹快马正往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陈凯之只当是前队的骑兵护卫已经歇下,在等候后队的人马,才派了一人回来汇报。 可当那骑兵近了一些的时候,陈凯之眼尖,顿时觉得不妙起来。 因为这个人,浑身是血,那一身血红越加的明显,座下的战马甚至吐着白沫,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要随之落马的样子。 陈凯之顿时一惊,清隽的眉宇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来人怎么会是一身伤呢? 究竟怎么回事,这可是长安的骑兵护卫,足足有数百人马,作为先锋前队,怎么看着像是遭遇了袭击? 重点是,会是什么人敢袭击禁卫?而且,还是数百骑兵? 陈凯之毫不犹豫的,已骑着他的白麒麟火速地朝那人奔去,二马相交,这人似乎终于承受不住,整个人要跌落马去,陈凯之眼疾手快,错身将他扶住,使他身形一顿,最后才缓缓地落下地。 手一搀扶他,陈凯之的身上便沾到了鲜血,不过此刻陈凯之管不了那么多了,而是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 “出,出事了……遇袭,前锋马队遇袭……”这骑士惶恐不安地睁大眼眸,因着伤势的缘故,声音虚弱,话语也是结巴起来:“我等奉命先行,至官营沟,突然有一队兵马冲出,他们俱都是矫健之士,人数在两千人上下,左右将我等合围住,我们一时……一时没有防备,校尉官见状,自是死战,命卑下特来传信,卑下……咳咳……卑下……” 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晕了过去,陈凯之这才意识到,他的后肋竟然还插着一柄羽箭,浑身都是伤,而这羽箭插得很深,显然是致命的地方。 陈凯之震惊之下忙将他提上了自己的马,反回去,便立马大呼道:“请随军的大夫,所有人停止向前。” 此时,陈凯之的心里诧异无比,甚至隐隐的感到了一股不安袭来。 事情是太突然了,怎么在这个时候,会出现敌军呢? 这里可是大陈的腹地,绝不可能出现北燕人或者是胡人的。 他下了马,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人人数不少,从这骑士的描述来看,他们显然是一支精兵,绝不是寻常的人马,精兵…… 陈凯之的心里越发觉得古怪起来,两千多人的精兵在这里设伏,显然是带着目的而来的,而他们的目,不用去猜,傻子都知道,他们是奔着太皇太后来的吧。 第四百九十九章:破釜沉舟(3更求月票) 陈凯之已经感觉到事情不简单,甚至关乎着这里所有人的性命。 有人匆匆的将那骑士抬了去,陈凯之则连忙又重新翻身上马,朝着后队去。 恰好,陈凯之因为停止了前进,以至后头的车驾也不得不停止,总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那位叫高进的宦官中正气喘吁吁地朝陈凯之迎面而来,很是不解地问道:“陈修撰,出了什么事?何故……何故……” 陈凯之觉得这事情太紧急了,他也解释不了那么多,因此他朝高进正色道:“太皇太后在哪里,我要立即求见。” “你……你什么意思?”高进看着陈凯之绷紧的脸色,眼带冷峻之色,觉得蹊跷,不禁对陈凯之生出了警惕之心。 他一双眼眸直直地看着陈凯之,似乎想从陈凯之的面容上看出点什么,目光之中也透着威胁之意,若是你陈凯之敢乱来,后果自负。 陈凯之面对高进渗人的目光,毫不犹豫地道:“事情紧急,前锋马队遇袭!” 高进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顿时蜡黄,他只是一个宦官而已,虽然有时候会仗势欺人,不过事到重要关头,自然就怂了,因此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心慌地道:“快,快,请。” 状况太过突然,自然容易引人猜测,凤驾已是停了,身边拥簇着凤驾的贵人、宦官、女官们都显得不安起来。 此时陈凯之快步而来,道:“臣陈凯之,见过娘娘。” 帘子卷开,露出了盘膝坐在车中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只瞥了陈凯之一眼,略微不悦地开口:“怎么,出了什么事,这样的毛毛躁躁?” 陈凯之便连忙用简洁的话将事情报了一遍。 顿时,这凤驾身边的人都大惊失色起来,有人惊呼,有人不安地四处张望,仿佛这个时候,就会有贼人杀来似的。 陈贽敬听罢,也是脸色一白,带着几分来不及掩饰的惊慌道:“快,立即返回,立即回渑池县去,渑池县有高墙,可以保母后无恙,否则……” 此刻的太皇太后却依旧显得很从容,竟是厉声呵斥道:“慌什么,天塌下来了吗?” 她这一喝,倒是总算使人定了神,众人也是安静了不少。 太皇太后眼眸微微一眯,格外认真地看向陈凯之道:“陈修撰,你负责拱卫哀家的安全,你来说说看,当如何处置。” 其实此时的陈凯之也是心乱如麻,虽然他还没弄明白整件事,可有一点是肯定的。若是冲着太皇太后来的,那乱军肯定是有备而来的。 他一时思绪万分,就这么短短的瞬间,陈凯师想过许多的可能,虽然心乱,却依旧镇定从容地道:“决不能回渑池。” 什么…… 许多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凯之,陈贽敬更是面带怒色。 这个时候怎么不能回渑池? 渑池有高墙,可做他们的庇护,就算判军来袭,只要守住渑池,就不会有性命危险,可你陈凯之却说不能回渑池,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因此陈贽敬睁大着一双眼眸,眼带威胁地冷冷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自然是见到众人那质疑的目光,不过他并没有慌,而是正色道:“我们的车驾已经出了渑池两个多时辰,现在回去,最快也需要一个多时辰,而我们的前队遇袭,想来,他们已经全军覆没,这些贼子,显然是蓄谋已久,不像冒失的举动,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们俱都是精兵,一旦拿下了前锋马队,他们有了战马,只需半个多时辰,便可赶上我们了,到了那时,我们既回不到渑池,也会因为疾行而无法进行有效的反击,倘若如此,对方一冲,我们便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贽敬皱着眉,似乎这个时候,他都不得不佩服陈凯之的判断,听了陈凯之的话后,顿感这分析是一点没错的。 他心里乱糟糟的,格外气愤地说道:“呵,却不知是哪里来的贼子……”他口里虽骂,却又急切不已:“不妨如此,陈凯之,你带勇士营断后,本王与本王的的护卫护着母后先回渑池。母后的性命最是要紧,决不可出一丁点差池。” 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响! 陈凯之听了他的话,心里忍不住泛起讥讽。忍不住想,何止是太皇太后的性命要紧,只怕在赵王殿下心里,赵王自己的性命,也很要紧吧。 不过让勇士营来断后,倒是一个法子,至少勇士营在这里鏖战,可以给赵王他们充裕的时间回到渑池去,而在那里,有城墙守护着,县城里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兵马,足以抵挡几天的时间,而这几天的时间完全足够了,这附近就是函谷关,朝廷屯驻了大军,想来定会赶来救援。 可陈凯之依旧摇摇头。 还不等陈凯之说话,陈贽敬便恼怒地厉声道:“陈凯之,你不肯带着勇士营断后,莫非你是要置母后的性命于不顾吗?你和勇士营奉命来此,便是为了保护太皇太后,这本就是你们应当做的事!” 到了这个时候,陈凯之才懒得理这赵王,他冷声道:“莫非殿下以为,这些贼子们都是傻子吗,他们如此浩大的行动,定会派出无数小队游骑四处截杀,若是勇士营离了太皇太后,勇士营倒是不惧游骑,可太皇太后身边不过寥寥百来个护卫,一旦被对方游骑侦知,则四周的游骑势必要一拥而上,到了那时,太皇太后若是稍有差池,殿下只怕也担待不起。” 陈贽敬一呆,似乎觉得陈凯之说的有道理,因此口气便是软了下来:“那么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陈凯之毫不迟疑地道:“所有人都必须在一起,任何人都不得走失,我看方才我们行走的时候,有一处地方,一面傍山,两面环湖,我们立即赶去那里,做好准备,迎击贼人。” 一面傍山,两面环湖…… 陈贽敬刚对陈凯之的口气好点,可一听陈凯之的提议,顿时又震怒起来,冷声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儿吗?那是兵家所说的死地,一旦贼人赶到,便无处可逃,陈凯之,你是疯了吗?你要死,不要连累母后。” 是啊,那确实是兵家的死地,陈凯之显然想玩的是破釜沉舟的把戏,断绝所有的后路,在那里和贼人决战。 可单凭三百多的勇士营和百来个赵王府的护卫,如何抵挡得了这气势汹汹的两千多的贼子? 而且,这还只是初步的估算,陈凯之……这显然是在找死! 陈贽敬觉得,自己现在带着太皇太后先走,生存的几率倒还大一些。 陈凯之却没有理会陈贽敬,因为他知道,这里真正做主的人只有一个,于是他一脸慎重地看向太皇太后道:“娘娘,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任何分兵或者是仓皇而逃的举动,都是必死无疑,为今之计,只能决战,决战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若是逃,根本就无处可逃,臣下奉旨保护太皇太后,这是臣下的职责所在,臣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论如何也要设法维护娘娘的安危,时间紧迫,臣下请娘娘早作决断,不然,可就迟了。” 陈贽敬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因此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母后,这陈凯之从未领兵征战,他这是要将我们带入死地啊,母后万万不可听他胡言乱语。” 太皇太后似是沉吟,深深地看着陈凯之道:“陈凯之,你有几分的把握?” 陈凯之认真地道:“若是决战,臣下有五成把握。” 事实上,陈凯之确实有点拿捏不准,就如陈贽敬所说的,他还未领兵征战过,信心上自然不太满,只是眼下,这在他看来,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太皇太后轻轻将眼眸一抬,目光似是落在远处,却是道:“想不到哀家这样行将就木之人,竟也有人惦记,却是不知这些贼子是什么人?” 她这样一说,所有人都不禁生出了疑窦。 是啊,这些贼子的来路实在是太蹊跷了,究竟是什么,竟敢来打太皇太后的主意? 倒是这时,有人匆匆赶来道:“那个受伤的人身上的箭矢取下来了。” 随即,有宦官火速地将那染血的箭矢奉上。 这箭矢是从那受伤的骑士身上取下的,箭簇上有倒勾,到现在还沾着皮肉,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 陈凯之将这箭簇接过,便见这箭簇上有晋城军三字。 “是晋城军!” “晋城节度使反了!” 霎时间,陈贽敬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嘴角隐隐地抽搐,格外气愤地骂道:“哼,原来是刘政那个无耻小人。” 太皇太后却是突然道:“不会是刘政。”说罢,她叹了口气,才又道:“真是想不到啊,刘政英雄了一世,临到老了,却成了狗熊,哀家看他厚此薄彼,早就在想,这刘政迟早会有祸事发生的,可谁曾想到最后竟是……” 显然,太皇太后是知道刘政的,最令陈凯之诧异的是,太皇太后对于晋城军,也如此的了解。 第五百章:同生共死(4更求月票) 此时,太皇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张,似乎下了决定。 她镇定地道:“陈凯之说的不错,一切依陈凯之的安排行事吧,反叛的,定是那刘政的长子刘壁,刘壁此人,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此人从不是一个任性胡为之人,他既然终于不满,选择了铤而走险,那么事先就一定有了完全之策,此人,不可小看,老虎生下来的虎犊子,一旦要吃人,便不会这样简单,我们若是逃,是逃不出去的,哀家是个妇人,而你们……却都是男子,男儿遇到了事,怎么可以想着逃呢?那就挺着胸膛去面对吧!” 说到这里,她认真地看着陈凯之道:“陈凯之,哀家将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在前头去死战,哀家呢,也帮不到你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和你同生共死了,去吧,不必有什么疑虑。” 陈凯之深深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也不再犹豫:“臣谨遵懿旨。” 陈贽敬倒是急了,忙道:“母后,儿臣以为……” 太皇太后则是冷着脸看着他道:“不要总是你以为,你以为,你平时在京里总是在想卖好,想要全天下的人都感激你,做你的贤王,你也知道刘政,也知道刘壁对吧,可你想的却是如何让他们感激你,如何让他们知道你这赵王如何贤明,你知道的这些,和对他们父子一无所知又有什么分别?你一无所知,可哀家比你清楚,哀家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也知道他们的优劣,刘壁既然布局,就绝不会给你逃的机会,他既然敢反,就一定苦心谋划了许多年,他等这一日的机会,想必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怎么可能会让你逃之夭夭?” 陈贽敬呆住了,一时竟无法回答。 只听太皇太后沉着地继续道:“逃不掉,那就去面对,虽然即便如此,胜利的希望也是微乎其微,可我等俱是天潢贵胄,天下人都在看着我们哪,皇家之人,平时养尊处优,可遇到了事,虽不至要哀家和你如何杀敌,可至少也得站着,站稳了,也要站好了,总不至让天家蒙羞,不能受这个辱,否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又如何让天下人心里起敬?” 在太皇太后的一番训示下,陈贽敬虽是心里惊慌,却唯唯诺诺起来,忙应下,完全不敢再反驳一句。 陈凯之倒也不再犹豫,既然太皇太后说现在一切听他的指挥,他也就不客气了,何况于他而言,到了现在,与其说是保护太皇太后还有那赵王,不如说,陈凯之是在求生! 他很清楚,晋城军的目标是太皇天后,他们就不会放过他们这些护送太皇太后的人。 与他而言,他既是将勇士营带了来,就有责任安然无恙地将勇士营带回去。 在陈凯之的指挥下,队伍匆匆地赶到了两三里处,这里如陈凯之所言,依山傍水,于是陈凯之命太皇太后的车驾临水扎营,而勇士营则在外围开始准备,此时也没什么工具,无法挖建壕沟,更无法伐木设立绊马索,陈凯之冷着脸,集结了勇士营的将士,让他们直接席地而坐,就地休息,并且开始用饭。 倒是这时,许杰骂骂咧咧地赶来道:“校尉,那赵王的护卫不是东西,他们不肯来此作战,说是要保护太皇太后,也跟着宫娥、宦官到太皇太后的驾前去了,说是赵王殿下的命令。” 陈凯之回眸去看了后方一眼,果然看到那些旗甲先明的护卫们躲得远远的,不肯在前。 陈凯之讽刺地回过神去,见许多人露出愤恨之色,他反而显得十分平静,淡淡道:“很奇怪吗?不要抱怨,大战在即了,你们需要明白一件事,我等在此奋不顾身,不是为了保护别人,是在保护我们自己,我们流下的血,也不是为了给别人增色,而是为了我们自己,所有人听令,立即用饭,待会儿,随我杀敌,别人退不退,是别人的事,别人躲起来,也是别人的事,你们记住,我不会退,我和你们一起!” 危机时刻,保护别人的同时,也是在自救吧。 众人明白这个道理,顿时又打起了精神,一个个轰然道:“遵命。” 倒是一旁的苏昌看在眼里,心里却是叹了口气,这些勇士营的将士,从前本就是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的,独独服气这个陈凯之,今日有了这样的遭遇,只怕在他们心里,多少对那些王侯更是鄙夷了,勇士营上下,经过了八个多月的同吃同睡,早已是同心同德,他们的心里本就没有什么王侯公卿,到现在,心里更加的只有一个陈校尉了。 众人安静地盘膝而坐,接着开始架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篝火,锅里烧水,接着取出了肉干,除此之外,还有从渑池县带来的一些米,也尽都丢入锅中熬成了稀粥,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铁盒,众人各自舀粥,伴着肉干吃下,吃饱了饭。 不需吩咐,大家便开始检视起手中的火铳,以及火药和弹丸,一切准备得妥当,就在这时,一个个游骑终于开始出现了。 一切都如陈凯之的猜测一般,对方来得很快,根本就没有给他们逃跑的时间,这些游骑显然只是前锋的斥候,人数不多,三五成群的,发现了太皇太后的车驾之后,也不上前,而是远远的戒备,犹如一只只苍蝇,挥之不去。 陈凯之眺望着这些骑兵,他们一个个马术娴熟,显然是精锐的兵马。 他心里不禁在想,既然是晋城的军马,那么来袭之人,一定是挑选了精兵,毕竟渡河的人马不能太多,否则难免引起警觉。而另一方面,他们的口粮也一定携带不多,再加上为了防止函谷关的官军支援,所以他们定是采取速战速决的方式。 他们更不可能带马来渡河,因此,他们的马,一定是袭击前队的骑兵得来的,前队的骑兵有三四百人,他们能缴获的战马,大概也不过两百多罢了,如此算来,自己要面对的敌人,理应是三百骑兵,还有一千多步卒。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还是觉得够呛,陈凯之敢将自己置身险地,也是因为知道对方一定是要速战,而这里的地形,因为依山傍水,并不开阔,并不担心对方迂回包抄,也杜绝了对方浩浩荡荡的冲杀可能。 因此……这是一条狭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对方的兵马施展不开,就算再多也没有用。 现在……该是真正检验勇士营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便不再去多想,对方的大队人马没到,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 过了一些时候,越来越多的军马抵达这里,一员壮年的将军,身穿明光铠,在众亲军的拥簇下而来。 他便是刘壁。 刘壁三十多岁,身子如铁塔一般,他相貌平庸,许多人认为他生得并不像他那曾经英俊潇洒的父亲,不过的脸上,最突出的是他的一只鹰钩大鼻,在这大鼻之下,其他的五官,都显得不甚突出了。 他所过之处,所有的兵丁都自觉地侧身让开,带着崇敬的目光朝他看去。 这十几年来,他在晋城军,从一个小小的斥候做起,堂堂节度使的长公子,在军中和所有的将士同吃同睡,甚至清理马粪,吃着味同嚼蜡的干粮,他从不抱屈,恰恰相反,他做的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好,自他的兄弟出生,一个个锦衣玉食,而他,却满身跳蚤,肤色被晒得黝黑。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对自己没有多少情感,他一直都在忍,他这般的忍耐,只是想要证明一件事,证明虎父无犬子,是要告诉自己的父亲,这晋城军交在自己手上,可以使家族增光。 可他终究还是想错了,他错就错在,无论自己做得多好,却怎么也及不上自己兄弟那淘气的哭笑,可他不甘心…… 别人不甘心,是龙是虎你都得趴着,而刘壁不甘心,他就敢反,敢杀人。 他眯着眸子,伫马而立,现在,他距离太皇太后还有那赵王,已经不过是数里之遥了,拿下了这两个人,自己便有了保障,那么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晋城节度使了。 不,他已不只是晋城节度使,而该是晋王! 他远远地眺望着,沉吟了很久,突然对人道:“他们的军中,还有什么人?” 身边的一个军将呆了一下,忙道:“晋王殿下,早就查清楚了,除了太皇太后,便是赵王,还有几个太妃以及宁安公主。” 刘壁笑了笑,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他们,而是领着他们来这里的人,这个人……不简单啊!倒是做到了临危不乱,似乎很清楚他们无路可逃了,才会选择安营在此,这是想和我们决一死战啊,此人,倒是很有意思,显然,他做的是最有利的选择,倘若是他们想要逃之夭夭,倒不必费什么功夫了,本王只需游骑,便可一路截杀他们。” 第五百零一章:决一死战(5更求月票) 刘壁看着远处,目光闪动,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深意的笑,又道:“这人选的地方,竟在这等绝路,看上去这是兵家大忌,可实际上,他们的人,不过是我们的两成而已,在这等地方,若是决战,反而让他们占了地利。我以前以为朝中那些人都是花架子,酒囊饭袋者居多,想不到竟在这里遇到了能人,有意思,有意思。” 刘壁双眸深深凝望着,鹰钩鼻微微垂下,眼眸眯成了一条线,随即,他又笑起来:“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这点兵马,还不够给我晋城精卒塞牙缝的,纵使此人再如何盘算,也是必败无疑,传令,让刘能领兵冲杀过去。” 刘能,乃是晋城军中的骑军校尉,此人还是刘壁的堂弟,对刘壁历来忠心耿耿,这刘璧命令一下,号角便连连响起,远处,三百铁骑,则已是整装待发。 刘壁选择让少量的骑军冲刺,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里三面都是天然的屏障,只有一条出路,而这里并非是开阔地,这就导致晋州军投入的兵力有限,正因为如此,必须得押上自己的精锐,一举将对面的守军摧毁,大事就可以定了。 那刘能听到了号角,已是手持长刀,在无数的呼喝声中翻身上马。 号角如鹤唳一般,使人心潮澎湃,这刘能长刀一指,身后三百余人,纷纷缓缓拔刀,他们矫健而又无畏,身为晋城军中的精锐,他们早已见惯了沙场,都是老卒,何况眼前的敌人,不过是三百个步兵而已。 边镇的老兵,历来不会将河南之地的这些拱卫京师的官兵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他们在厮杀和搏命的时候,这些细皮嫩肉的娃娃们,尚在列着队,耍着花架子呢。 长刀如林一般的高举,另一只手,一边牵着缰绳,一边轻轻的抚摸着马鬃,安抚着座下焦躁刨地的战马。 刘能双眸微眯,竟是轻蔑一笑:“是三百多个娃娃。” “哈哈……”众人一齐大笑,笑声如雷。 显然,他们完全不把陈凯之这些人放在眼里,在他们的心里,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陈凯之等人。 嘲笑了一会,他们便止住了笑声,随即,刘能龇牙,他的长刀在虚空中一劈,高声喊道:“弟兄们,让这些娃娃晓得咱们的厉害,听我号令,无论是战是降的,统统……”他歇斯底里,此时眼眸通红,张开大口,发出雷鸣般的声音:“统统杀个干净!一个不留。” “杀!”三百骑士纷纷如脱缰之马,犹如离弦的箭矢一般举着长刀飞驰而出。 他们的喊杀声冲破云霄,而这喊杀,竟是夹杂着喜悦,对于这些老兵而言,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待宰羔羊,这一个个还安放在身上的头颅,很快就成为他们功勋的证明,手中长刀高舞,有人在空中转动着长刀,犹如车轮,刀锋将空气劈开,发出丝丝的破空声响,而那急促的马蹄,更如战鼓一般。 哒哒……哒哒……哒哒…… 他们迅速的形成了一个扇面,全无死角,这些矫健的骑兵,此刻如称霸深山的猛兽,此刻,他们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腥臭的獠牙。 在后压阵的刘壁,得意的笑了。 他甚至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观战,因为对他而言,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以骑制步,同等的数量,骑兵足以将其如捣蒜一般的碾压,即便步卒的兵力,是骑兵的三倍,骑兵的胜算亦是极大,更何况,晋城铁骑,虽非天下无双,却也称得上是精骑。 对阵一些没有战斗经验的步兵,毫无悬念的,这场战役他赢定了。 他转过身,朝身边的一个将校招招手,吩咐道:“待踢开这些拦路石,你带一队人马,迅速地将那太皇太后还有赵王拿下,至于其他人……留几个老宦官伺候太皇太后,还有宫娥留着犒赏将士,其余的,统统杀个干净,这里的器物,一个不要,我等轻车从简,立即回渡口去,待度过了河,大事便可定了。” 将校闻言有些不解,却也不敢质问,只是有些可惜地看着刘璧,从嘴角嗫嗫嚅嚅地吐出话来:“一个不要?这太皇太后这么多的器物,怕都是无价之宝……” 刘壁鹰钩鼻里发出一声冷哼,满是自负地说道:“有太皇太后和赵王在手,还愁没有无价之宝吗?” “书信,我已经先发了出去。”刘壁冷笑着继续道:“昨天夜里已经修书去给了那慕太后还有满朝的文武,我已告诉他们,太皇太后已经落在了我们的手里,让她乖乖车撤去晋城附近的人马,除此之外,还令她们想让太皇太后日子想过得好一些,就乖乖地送上供奉之物,否则这太皇太后年纪老迈,总不能让她穿布衣,吃着粗茶淡饭吧。若是有个好歹,这就是他们的过失了。” 那将校一呆,的确感到惊讶。 想不到晋王殿下还未拿下太皇太后,却已修书!他忍不住眉飞色舞,这一手实是妙招啊,如此一来,那朝中以为人已被拿住了,原先想要驰援的兵马已是无济于事,这就给了晋城军足够的时间撤退善后。 他兴奋得双眼飞扬了起来:“殿下高见。” 刘壁却已拨转过马去,继续盯着战场上的情势,他看着矫健的骑兵疯狂朝对方扑杀而去,很是满意,旋即淡淡道:“刘能这些日子,长进不少!” 这边的号角一起,太皇太后则在大后方亲自观战,她眼睛浑浊,却是依旧张大着眼眸,很是认真地看着,身边的宦官和女官们都是战战兢兢的,他们心知一旦勇士营不能挡住这些乱军,自己便再无幸免,只怕都将成为刀下亡魂,故而此刻一个个脸色蜡黄,甚至不少人眼带惊恐。 太皇太后虽还镇定,可听这如雷的马蹄还有号角,也觉得心悸,只是前方的事,她看不清,心里亦是有些焦灼,整个人也是有些紧张了起来,双手竟是不自觉地握了起来,十指青筋隐隐泛起,可见她心里有多气愤和不安。 可此刻她自知自己是这些人里的主心骨,知道不能乱了阵脚,便努力假装镇定地看着。 即使是看不清形式,太皇太后也是微眯着眼眸,格外认真地盯着前方。 倒是一旁的赵王陈贽敬,咬牙切齿的,他眼神比太皇太后好,看得清楚,此刻他竟是不禁跺脚道:“完了,是铁骑,是晋城铁骑,母后,儿臣早说过,万万不可轻信这陈凯之,如今我等陷入了绝地,完了,完了啊,母后,这晋城铁骑,当年可是和胡人周旋过的啊,你看,他们气势汹汹的,如今杀奔来了,勇士营不过区区的步卒,能指着他们做什么?这陈凯之,自己要送死,却偏偏拉着母后……” 他的声音在发颤,甚至觉得自己的脑袋要掉下来了。 太皇太后闻言,双眸微微一转,看向陈贽敬,沉着一张脸,冷冷说道:“陈修撰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说的没错,我们根本无路可逃。” 说着,目光又往陈凯之等人的方向看去,一字一字地顿道:“你看看,我们才刚刚在此安顿,不过半个时辰,对方的人马就已到了,若是逃,能逃去哪里?” 她的眉心挑了起来,一脸认真地再次反驳赵王:“你说逃,你说我们可以往哪里逃?” 陈贽敬心里大急,其他的事,他倒还能镇定,可现在却是性命攸关,现在被母后训斥一顿,他不敢再说了,沉默不语地垂着头,下一刻便看到那气势如虹的铁骑扬尘而来,他们犹如一头头猎豹,凶猛而又快,赵王却已心如死灰,嘴角发白,竟是不由自主地呢喃起来:“完了,彻底的完了。” 堂堂的赵王,天子的父亲,莫非要成为阶下囚吗? ………… “预备!”嘹亮的声音响起,震耳欲聋。 列好了整齐队伍的勇士营将士们,已是蓄势待发。 许多人在此时,心里也是擂鼓,上一次,虽然打得是五城兵马司,获得的是全胜,可任谁都明白,五城兵马司和真正的边军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此刻许多握着火铳的手,都忍不住捏起冷汗。 可即便如此,一声令下,他们依旧还是条件反射的执行着命令。 陈凯之按剑,站在了一旁,他为了鼓舞士气,故意走在更前一些,这是要让所有的丘八们都能看见自己,也是告诉他们,自己就在这里! 他眼睛快速的捕捉着每一个冲杀而来的骑兵,此时,他心里没有一丝的怠慢,三百铁骑发出的威力,绝对不小,骑兵,本就是诸军中的王者,他们来去如风,冲击力极强,对于许多人而言,他用勇士营去和同等数量的骑兵决一死战,某种意义,这和自杀没有任何分别。 可陈凯之没有丝毫的犹豫。 越来越近了。 那马蹄声践踏在大地上,仿佛此刻,大地都在颤抖,那扬起的尘埃,犹如云起,漫天滚滚,让人心悸! ………… 求点月票,另外,天气冷了,大家注意保暖! 第五百零二章:杀(1更求月票) 这个时节,虽还带着几分的冷,可青山碧水,的确是个怡人的好地方。 只是,此时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心思观赏这些美景。 只见那在大地上疾驰的战马,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划破了这幅优美的画境。 那战马边奔腾,边扑哧扑哧地喷吐着白气,此时,它们更加的近了。 天地间,似乎一下子的变得紧压了几分,许多的人都忍不住地提起了心,绷紧了精神。 勇士营能感受到那往他们奔来的那个杀气,却没有惊慌,他们一个个异常的安静,手上则开始如往常操练一样,取出了火铳,装好了火药,用通铁条填实了,随即装弹,火绳也已经就绪,点了火,而后平举起了火铳,将一杆杆的火铳,正对着前方。 一切,都如操练一般的完美,他们的速度,尤其的快,这一个个动作,连他们自己都已经不知操练过多少次了。 针对冲锋,他们采取了密集的队形,前后三队,分为三列,第一列已举起了火铳,有专门的测算员苏昌已经心算出了距离和时间,就当对面的战马已是渐渐可见,可以看到其轮廓的时候,苏昌已是放开了喉咙:“预备,预备!” 预备…… 只有他们知道,这意味着对方很快就要进入一百五十步,将近一百二十米,再接下来,晋城的铁骑便进入了有效的射程范围。 若是这火铳放得早了,无法起到应有的效果,可若是放得迟了,则敌军的铁骑瞬息而至,对勇士营而言,便是致命的。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乃至一分一毫,都不容有失,有失,就意味着死,死的不只是自己,而是肩并肩的所有人。 苏昌眼睛睁大,布满了血丝,就在他不断观望的时候,突然,陈凯之厉声道:“射!” 一杆杆的火铳对准,第一列的勇士营官兵们,一个个的心在发颤,那马蹄声已非常的近了,以至于他们的心也随之震撼。 第一次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他们一个个感觉似要窒息,透不过气来了。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阻挡这席卷而来铁骑,连他们自己都感觉自己要疯了。 许杰便是如此,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划过了许多人的身影,仿佛走马灯似的,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回忆乏善可陈,至少自己上半辈子,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的手的东西。 恰恰相反的是,他突的发现,自己这短短的半生之中,最令他记忆犹新的,竟是在飞鱼峰上的日子,在那山上,那一张张的脸,即便只是忙中偷闲,吃一个橘子的愉悦,又或者是,陈校尉将人聚起来,而后愉快地将肉片打着边炉,山上极少有机会能喝酒,操练也十分辛苦,可这却是许杰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光,上山前的荒诞,似乎离自己太远了,彷如隔世。 “我会死的吧,今日或许就会死在这里。”他心里想,在自嘲。 上山前,自己自诩自己烂命一条,于是各种的撒泼耍赖,做过无数的荒唐事,还自诩自己勇敢。可上山之后,或者说现在,许杰竟发现自己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好勇斗狠的小勇,瞬时成了大勇,是的,他已不再是那个嘻嘻哈哈的人了,他学了太多的本领,他读了书,他忍受了常人所没有的煎熬,他……是个将成大器的人。 他握火铳的手很稳,在一声号令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掰动了扳机,扳机将燃烧的火绳推入了枪膛。 砰砰砰……第一轮齐射开始。 霎时间,勇士营的阵地上,被刺鼻的硝烟弥漫,滚滚的青烟升腾而起,在半空之中变换不定。 一切还是如操练时一般。 对面的骑兵,已进入了他们自以为是的最后冲刺阶段,他们扬鞭策马,将一柄柄长刀举得老高,但凡是有一点经验的精卒都清楚,接下来,很快就到了他们收割的时候了,眼前的这些步兵,会像纸人一般的被他们扎透。 可当那如雷的火铳声一起。 骤然,那座下疾驰的战马突的不安起来,紧接着,空气中似乎变得气流不稳起来。 嗖嗖嗖…… 一梭梭的弹丸在空中刺破了长空。 就在所有人愕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当先的一个骑兵,座下的战马突的前跪,那战马发出了悲鸣,也不知伤在哪里,而座上的骑兵,竟是毫无预警的一个跟头直接飞的一般栽了出去。 这人猛地被摔在了地上,只是不等他挣扎爬起,后队的飞马已至,双蹄直接践踏在他的脑门,顿时,犹如被践踏的西瓜,啪嗒一声,红白之物飞溅。 那践踏了他的骑兵也受了惊,战马高速移动之中,连忙希律律的想要勒马,可已迟了,正在他心有余悸之际,他猛地发现,自己的身后已是人仰马翻。 有人不知被什么击中,一下子的率落马去,有的人座下的战马突的似是浑身是血,嘶鸣起来,人立而起,马上的骑兵飞出。 “火炮,是火炮!”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大吼。 他们见识过火器,这雷鸣般的声音,绝对是火炮无疑。 方才还是最后的冲刺,骑兵迅速的密集的挨在一起,形成了一柄剑锋的冲刺阵型,可队形顿时一乱,没了骑兵无主的战马失去了控制,在队伍中乱窜,顿时与其他人马相撞一起,甚是惨烈,有骑兵落地,还未来得及发出哀嚎,便被后队的骑兵踩成了肉泥。 更有好端端受惊的战马,猛地开始窜起来,也有不明所以然的骑兵收了缰绳,这马速微微一缓,可后队冲刺而来的骑兵却依旧是放马飞驰,猛烈地相撞在一起。 “不,不是火炮!” 对,不是火炮,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不是火炮,一下子,方才还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自信脸庞,都不由自主地掠过了一丝惊慌,若是火炮,他们倒还不担心,北燕人也有火炮,可是他们并无畏惧,因为这种类似于石炮的东西,除了响动极大,可寥寥一些炮火的杀伤力,实在乏善可陈。 恐惧,从来都是源于未知,而战场之上,任何迟疑都将是致命的。 刘能在队伍中,额上已出了许多细汗,他立即道:“冲上去,随我来!” 他发出怒吼,心里只有决然。 晋城铁骑没有退路,自渡了河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确实没有退路,冲不过去,就是死。 此时,他红着眼睛,高高举刀,依旧向前劈指,大吼道:“杀!” 凝滞了片刻的骑队,终于又开始冲刺。 只是……重新的冲刺,就意味着大量的时间被耽误。 而将一切都看得清晰的陈凯之,显然是不打算给他们时间了。 第一列人已经退下,第二列补充,队列的操练,要求做到丝丝合缝,他们迅速地向前,穿过了原本第一列的人墙,火铳举起,一声令下:“射!” 啪啪啪啪啪…… 又是一轮齐射。 此时……是八十步。 这已经完全进入了最有效的射程了。 一股青烟弥漫的同时,眼前的骑兵,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此时,对面的哀嚎和战马嘶鸣,已是可以清晰入耳了,不过方才的火铳声,也同样穿刺了将士们的耳膜。 于是,第三列人迅速地开始补充,一杆杆火铳,一个个幽深的火铳口,这喷涂火舌的步卒神器,此时依旧是平举不动。 刘能已是心惊肉跳,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不禁升腾起了一丝恐慌,这种恐慌已经弥漫了全身,他显然是并不畏死的,只是在此时此刻,当身边一个个人哀嚎而起,骑兵冲刺的气势已经凝滞起来,而凝滞却是致命的,因为骑兵的优势就在于高速机动,以最快的速度,如旋风一般冲刺在敌人面前,随即借助冲击力,实施斩杀。 可现在……马速因为这一轮轮令人心惊的火铳声而变得缓慢起来,队伍开始凝滞,伤亡此起彼伏,等他听到了第三轮齐射时所发出的如雷声响之后,他咬着牙,面目狰狞,自喉头深处发出呼喊:“杀,杀啊!” 没有路可走了,他回眸去看身后的时候,跟在自己之后的骑兵只剩下了半数。 可就在这时,他突的听到破空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撕裂了空间,就在他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时,猛地,他的面门突的传出了一股刻骨的痛感,这是一种炙烧的感觉。 他整个人,头皮炸起,口里扑哧的发出呃……啊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一手抹脸,是血,殷红的血淅沥沥留存在自己的指缝之间,这时,他已无法承受这剧痛了,因为他想要咬牙,伤口似乎牵扯起来,他竟是眼前一黑,硬生生的栽倒下去,身子如车轱辘一般的滚下马,而随即,后队的战马已是踏上来,他这如铁塔一般的身子,瞬间被踩踏得骨骼寸断,就在这生命垂危之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骨头,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 第五百零三章:人间地狱(2更求月票) 刘能发出了一声声的闷哼。 在忍受了一次又一次剧烈的疼痛,以至于疼痛到了最后,变得麻木,竟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刘能觉得整个世界,竟像是染了血一样的。 那鲜血四溅着,飞扬了起来,旋即又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周遭,他的身上。只一瞬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味,格外的呛人。 他耳边,依旧听到了火铳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梦魇一般,而骑兵们在失去了他的指挥,在三轮的射击之后,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像无头苍蝇似的团团围在了一起,难以继续前进。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利器,这种对无知的恐惧,比杀伤力更甚,因为对于尸山血海中的老兵而言,他们不畏死,畏的却是这等不明不白的死,他们是见惯了杀戮的人,不在乎身边的人被人用刀割去头颅,却往往对于雷电有本能的恐惧。 即便是人拥有向前冲刺的勇气,可是对座下的战马而言,它们绝非是草木,骑兵们固然可以做到操纵自如,却无法去控制战马的情绪。 这些战马,一听雷鸣般的火铳响起,起先还只是不安地嘶鸣,可接二连三,身边俱是人仰马翻之后,便彻底地失控了,它们疯了一般,不再理会马上的骑兵乱窜,有人直接被摔飞之地,疯狂的战马相互撞在了一起,更是人仰马翻,马上的人纷纷倒在了地上,摔得满身是血,骨头断裂。 这里一时间……生生成了人间地狱。 骏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痛苦声融合在了一起,像是响彻了整个山河天地。 原本,他们是想借此机会冲刺到勇士营面前的,因为此时火绳枪的威力和射速,还远远达不到对骑兵碾压的程度,只是可惜,当一样新的战法或者武器横空出世时,往往它的效果要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若是人人都知道火铳,自然会针对性的制定出克制火铳军的战术,或者在骑兵冲锋时,不至采取如此密集的冲锋阵型,最不济,也不至太过慌乱,无论是人是马,都可以审时度势,做出最有利的判断。 可现在,有的却只是慌乱,一股茫然无措和恐惧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开,有人……想要退了。 刘能整个人已如烂泥,他粗重又贪婪地呼吸着这世上的最后一口气,终是再也无法支持了,只见他双腿一蹬,就在这弥留的最后一刻,他顾不得耳边的尖叫声,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他的脑海里,只是深深的一个念头:“完了!” 完了!就这么完了。 大量的退兵出现,场面一时慌乱不堪。 此时,在刘壁的鹰钩鼻之上,是一双无法置信的眼睛,当他听到第一阵铳响的时候,便开始有这情绪,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自信无论如何,骑兵对于步卒,都是碾压般的存在,可到了后来,当他意识到失控的时候,没来由的,一丝恐惧油然而生,布满在他的心里。 他愤怒地咬了咬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这可怕的一幕不但留在他的眼中,还有许多人的眼里,他看出身边的亲卫已露出了慌乱之色,而身后的不远处甚至已经有些人在撤退了,因为冲向前的结果,实在难以预料。 刘壁目光一冷,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随即打马上前,一个败兵正迎面而来,口里大叫:“殿下,殿下……败了,刘校尉……已……” 刘壁却是飞驰而出,手中长刀自他的腰间抽出,眼前这个人,他有印象,是一个老卒,当年他做斥候的时候,就认得他,和他一起吃过饭,一起在郊外睡过洞穴,他记得,自己曾想过提拔此人,不过此人却总是憨厚的挠头,显得很腼腆,刘壁终究没有让他成为武官,而是让他在军中成为一个小伍长。因为他清楚,军中的伍长,方才是骨干,只有有了一个个这样的骨干,才能保持晋城军的战力。 此人见骑军败了,凭着老兵的直觉,迅速的后撤,径直往刘壁这里奔来,为的,便是火速地给刘壁传递消息。 可当他刚和刘壁两马即将交错,他忙吁吁地要勒住马,却发现,刘壁依旧飞马如风,就在这交错的电光火石之间,刘壁的长刀宛如旋风一般斩来。 嗤…… 长刀出鞘,在半空闪过银光,紧接着,老兵的头颅已飞快地滚落下来,伤口处,鲜血如蓬一般洒出,四溅起来,那红红的鲜血落在了刘璧身上。 此刻的刘壁,非常的吓人,犹如从地狱里走出的魔鬼,一双眼眸红得吓人,阴沉地环视着众人。 后队的兵卒们一见,俱都震撼,前头想要败退出来的骑兵亦是错愕地张大了口,纷纷放慢了马速。 举起了带血的长刀,刘壁双目血红不堪,他狞笑起来,放声大吼道:“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到了现在,竟还不明白?我等已是谋反了,谋逆乃抄家灭族的大罪,绝非儿戏,现在朝廷四面八方的大军,在闻讯之后,就会迅速地围剿晋城,城破之日,尔等父母,尔等的妻儿,一个都不会留下,统统都会被朝廷杀个干净,以尔等兄弟父母子女之血,以儆效尤!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今日渡河,若不能冲破此阵,若不能擒下太皇太后还有赵王,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想要退?你们要往哪里退?又想退去哪里?就算去了天涯海角,尔等一个个都逃不掉,谁若是再敢后退一步,便如此人,杀无赦,所有人听令,杀过去,杀过去!各营齐上,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冲过去。” 刘壁疯了。 不,在别人眼里,或许他已疯了,可但凡理智的人都清楚,刘壁此举实是出奇的理智。 他们的确已经无路可退了,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 退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这是谋反之罪,朝廷绝不会放过他们,这是灭九族的大罪,这样退回去,他们的妻儿,老母全部会被牵累,可若是往前冲,杀过去,也许还有一线的生机。 至少他们赢了,便有筹码跟朝廷谈条件,这样一家老小的性命就能保住了。 于是那些方才已经胆怯的骑兵不得不折返,而各营的步卒,也随之一齐拥上去。 刘壁抽出了马鞭,亲自在后压阵,疯狂地抽打着落后的兵卒,他鞭子落下,瞬间便在人的脑壳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到了这个时候,刘壁显然已经不再抱着任何保留实力,或是任何行军布阵之法,他对这火铳阵一无所知,可是,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决不允许容后再战,因为倘若函谷关的官军驰援,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于是无数人举起了刀枪,密密麻麻的如潮水一般朝着那勇士营冲去。 此时,在勇士营的后阵,陈贽敬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当骑军败退的时候,他忍不住脸色一变。 勇士营……竟是……竟是……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可怕,这是何等可怕的实力啊。 三百骑军,竟还未杀上前,就已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这小小的勇士营,到底有何等的能量? 还有,这是什么,既是火炮,却比火炮要小得多,他眯着眼,注目着那火铳,眼眸里若有所思起来。 “母后,胜了。”无论如何,陈贽敬总算感到松了口气,他活了下来,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活命更要紧的,只有活着,其他的一切才皆有可能。 太皇太后浑浊的目中,掠着一丝不同,淡淡说道:“不,现在高兴得还早呢,这才是开始,你以为这只是简单的两军交战吗?不,陈修撰所面对的,是一群疯狂的饿狼,它们肚中空空如也,若是不能将陈修撰撕成碎片,便要饿死,要冻死,狼为了求生,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吓住它们了,他们只会不顾一切的往前厮杀,人……也是如此!” 她话音落下,就在这时候,看到前方的晋城军,已如滚滚洪流一般冲杀而来,气势格外的吓人,完全犹如一头头饿狼,目露凶光。 陈贽敬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 就如同太皇太后所说的那般,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绝对不会轻易被打退。 而对于勇士营而言,在经过了方才的小试牛刀之后,他们的心,渐渐地定了下来。 原来…… 传闻厉害的战骑,也不过如此。 他们甚至有种错觉,此时依旧是在操练,因为今日的场景,和平时操练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飞快地射击,飞快地装弹,三列队伍,轮流交错。 不同的是,他们的压力,比方才要小得多,面对骑步兵混合的冲杀,反而没有方才铁骑冲刺那般让他们震撼。 于是当晋城军重新扑上来的时候,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开始射击。 啪啪啪…… “射!” 硝烟弥漫,勇士营的上空,青烟浓郁的已经无法散去,这刺鼻的气息令人作呕,可是每一个人,却是固守自己的职责。 ………… 每次写到这种情节,就是最耗脑力的,那个,可有支持鼓励的吗?就给老虎几张票儿鼓励吧! 第五百零四章:浴血(3更求月票) 勇士营的每个人显然比刚才更显得镇定自若,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个熟练的动作。 他们的精力,依旧是那么的旺盛,体力非但没有衰竭,反而开始进入了最佳的状态。 许杰混在人群,装药,填弹,跨前,瞄准,啪,火铳的后坐力不小呢,火铳的铳管已经烧红了一般,不过幸赖,这种特殊的钢铁莫说是黑火药,便是黄火药的威力都能承受,所以这连续的射击,并无大碍,不过若是换了这时代的材质,多半此时已经炸膛了。 其实许杰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火铳有没有射中敌人,方才的时候,他倒是很有兴趣,可是现在,他却知道,这已经没有意义了,诚如在课堂上,陈校尉亲自讲授的一般,列队齐射的目的,在于保持火力的压制,并不需要有人成为神射手,最重要的恰恰是队列轮替,尽力去弥补火力的空挡。 除此之外,便是齐射,齐射所带来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的目的就在于以气势压垮对方心理,为了让人更好理解,陈凯之做出了许多的举例说明,譬如想象一下子弹在你身边乱窜的感觉有多恐怖,又如,比死还可怕的是等死,或者是一颗小石子,刮再大的风也没什么意义,但沙尘暴就有很强的伤害力。 从前,许杰或许理解得不够透彻,又或者是似懂非懂,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看到那些战战兢兢杀来的人,他收起心神,心思全放在了装药和队列上。 三列人,整齐划一,一列又一列的轮替,这等三段击之法,保证了火力的延续。 在这硝烟迷蒙的地儿上,无数的尸首,留在了百米之内,此时更有越来越多晋城军杀来,可是损失,却是极其重大,倒下的尸首,只怕不下七八百具,此时许多人已经彻底地胆寒了,可当他们知道自己无路可退,想到自己的家人尚在晋城,想到晋王殿下带着亲卫亲自督阵,他们还是一个个向前。 冲过去也许还有希望,但是后退却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们完全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杀着。 有的人挺刀猛冲,可是死的也是最快,一梭梭弹丸击中,随即身上留下了孔洞,鲜血泊泊而出,最后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 有人则是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却发现这样只给了对方更多的射击时间而已。 尤其是当晋城军冲杀进了五十步之内,火铳开始进入了最优的射程,杀伤力就更是惊人,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使人心里恐惧到了极点。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那呛人的火药味,凝聚成了一股无形的恐惧。 可即便恐惧,即便看到身边的人相继倒下,他们却依旧不敢停下来,依旧死命地往前冲杀。 而终于有人死在了四十步之内,他们几乎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的勇士营了,看着这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冷血的屠夫,专心致志地操作着手中的火铳。 后队的刘壁发出了怒吼:“杀啊,杀啊,冲过去!”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这个机会,是无数人的性命换来的,他坚信若是有人能冲入射手的阵营中,只要杀进去,自己依旧是胜利者。 他不敢骑马,因为这里的骑兵目标太大,早已射了个七零八落,于是步行,手中提刀,呼喝着,嘶吼着,亲自带人冲杀。 三十步了。 愈来愈多人倒下,晋城军的官兵,已随时接近崩溃的状态,可当终于看清了敌人,终于在刘壁的鼓舞之下,剩余的七百多人,爆发出了冲天的喊杀。 “杀……”刘璧大吼着,声震人心。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想到一个字:“杀!” 这喊杀声,带着悲壮,也带着一丝对胜利的希望,直冲云霄。 只要杀过去,一切就可以结束,只要杀过去,让他们手上的‘手炮’没有了作用,弟兄们才能活下来,自己的父母妻儿,才能保全! 啪啪啪啪…… 一轮轮射击之中,越来越多人前赴后继,红着眼睛,宛如自地狱中的鬼卒,他们的浑身,早被同袍的血给染的红透了,他们却依旧毫不犹豫的,扎入了对面硝烟弥漫的阵中。 刘壁向前眺望,这一路被屠宰,早已令他心里发寒,可现在,当他看到只剩下最后二十步的时候,他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胜利在望了! 只要生擒了太皇太后,他们就胜利了。 而此时,远在后观战的陈贽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他固然看到了勇士营在大规模的杀伤叛军,只是当叛军坚持着继续冲杀,却令他胆寒了,他猛地想起了方才母后所说的话,一群饿狼,为了填饱肚子,便无所畏惧。 现在看来…… 这些人还真是一头头的饿狼啊,即便面对的是老虎,抑或是狮子,他们也无所畏惧。 陈贽敬对于军务一窍不通,可即便明眼人都清楚,当勇士营失去了火器的优势之后,真正和这些疯了一般的晋城军短兵交接,将会是如何…… 他心里焦灼万分,忍不住看向太皇太后,一双眼眸里满是不安,嘴角微微抽了抽,想开口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只是冷着脸,纹丝不动。 她已是老态龙钟了,可即便如此,她面上却只有厉然。 过了许久,陈贽敬才低声道:“母后,事情紧急,方才儿臣已经命人伐木,预制了一艘……” “跑不出去的。”太皇太后微微挑眉,双眸直视着陈贽敬,正色道:“你看,这些将士,他们在前搏杀,浴血奋战,所为的,不正是保护哀家还有你的安危吗?赵王,他们在前面拼命,在流血,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说这些话?难道在这里,看到眼前这个场景,你还不能收起你在庙堂上那些所谓高明的手段,还有那所谓的高深城府?” 太皇太后显然很生气,越说越激动,一双眼眸里满是失望之意,声音越发的冷冽,一字一字地从牙齿缝里迸出来。 “哀家告诉你,你兄长已经驾崩了,可是哀家却知道,今日他若是在这里,绝不会如此,你们兄弟二人,都是哀家亲手抚养大的,你可知道你哪里不如你的兄弟吗?便是因为,你永远都在谋算,你心思太杂,太深,你的兄长,能力可能不如你,手腕可能也不如你,可他……至少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你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来,要死,哀家先死,大难临头了,莫说君王要死社稷,现在遇到这样的挫折,哀家和你,死了又如何?你若是今日死在这里,才不失为贤王,站好了,住嘴!” 陈贽敬的心绪复杂无比,本是焦灼万分,被这太皇太后一顿呵斥,又想到母后将自己和亡兄,心里不禁升腾起一股难掩的妒忌,不过他竟没有发怒,只是点着头道:“是,是。” 太皇太后侧眸看他一眼,心底深处,却是忍不住失望透顶,其实或许,赵王永远不会明白,若是此刻,他不服气,他不认同自己的母后,怒不可遏的和自己的母后争吵一番,做母后的,或许心里还舒坦一些。 可是……他没有争吵,他永远带着讨好的笑,可太皇太后自幼看他长大,何况她已活得太久太久了,怎么会不知道这笑容的背后,藏着什么心事呢? 太皇太后心里只有失望,作为一个母亲,面对这样的笑,如何温情得起来? 她索性不再理会陈贽敬,目视着远方。 勇士营的火铳声,终于停止了。 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陈凯之的命令:“拔刀!” “拔刀……” “拔刀!” 各队之间,开始相互传达着命令,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大吼,随即,火铳被抛弃,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拔刀,长刀斜指,这一切,都是一气呵成。 陈凯之已拔出了剑,这学剑锋芒闪烁,眼前的敌人,已经不过二十步了,他已看到一个个狰狞的脸,犹如野兽一般,疯狂地朝着这里冲来。 陈凯之镇定得可怕,他长剑一指,浑身已是热血沸腾:“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陈凯之发出的四个字,铿锵有力,简洁无比。 一语胜千言。 我陈凯之在这里,你们就该在这里,我陈凯之不会退,谁也不可退。 敌人就在眼前,拼了! 他们也是没有退路,似乎,也只有拼了。 眼前,剩余的晋城军,已疯狂的扑杀而来,他们的人数,虽只剩下寥寥的四五百人,可此时,人数、经验俱都没有了任何的意义,狭路相逢勇者胜,现在开始,总会有一方人活下来,可一方人活,就意味着另一方人死。 陈凯之深吸口气,他长剑扬起,身后三百勇士营将士,亦是纷纷双手握起长刀,长刀向天,整齐的长刀,犹如林海一般,这林海一般的刃阵,所弥漫的,乃是必死的决心。 第五百零五章:斩草除根(4更求月票) 每一个人都会死,可每一个人都想求生。 勇士营的这些丘八,曾经个个油腔滑调、滑不溜秋,甚至是百姓口中的混账。 可今日,当陈校尉大呼他在这里,他们便如钉子一般,没有一个人后退一步,他们握刀的手心已是捏了汗,可手却很稳。 虽是经历过了鏖战,消耗了极多的体力,可对于他们而言,依旧是小菜一碟,以往的时候,这般的连续射击,便是再操练几个时辰也不在话下。 所以,他们依旧是体力充沛,因为有些紧张,更无半分的疲惫感。 随后,陈凯之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敌阵,他一马当先,迎着一个穿着铠甲的‘血人’,无所畏惧地冲了过去,刀剑锵的一声,相互撞击一起,而下一刻,陈凯之猛地一蹬腿,便将此人直接踹飞。 他回眸看向身后的丘八们,带着决然,大声吼了起来:“杀!” “杀!”身后的将士,先是静若处子,而随着一声喊杀冲破天际,所有人便犹如脱兔一般,浩浩荡荡地往前杀起来。 砰…… 无数人马交汇一起,随即四处刀光闪动,勇士营宛如一柄长刃,密集的人流,瞬间将冲杀而来的晋城军撕开一个口子。 而这柄长刃的刃尖,便是陈凯之! 陈凯之,修长的身躯,秀气的脸孔,却是犹如一头下山猛虎,只见他目光凌厉,手中长剑在他挥舞下飞快地翻飞,随即空中血雨喷洒。 而他不必顾忌自己的身后,只需向前,不断地向前,他走到哪里,勇士营的便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那些零散冲上来的晋城军,瞬间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他们仿佛想要重新结阵,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打的如意算盘是,只要冲过了火线,这些只知道远射的敌人,便会不战自溃。 这样他们便胜了。 这种想法,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见过太多的射手,许多射手身上背着弓箭,连近战的兵器都没有,完全依靠步卒保护,一旦失去了刀盾手的保护,这些人便是待宰的羔羊。 只等着他们杀戮了。 可是显然他们错了。 大错特错。 此时,这些晋城军才绝望地意识到,眼前这些家伙,并不是他们所想象那种毫无物力的花架子,这些人的近战更是无以匹敌,所向披靡。 这些人,即便是冲杀,亦是相互结阵,绝不会将自己的侧翼让给敌人,他们一个个似乎臂力惊人,他们的长刀异常的坚韧和锋利,他们气势十足,杀起来,像是轻巧得宛如切瓜,不费丝毫力气。 更可怕的是,带领他们的人,这个人速度极快,手中的长剑,更是快如闪电,他到哪里,勇士营就冲杀到哪里,所过之处,只有血雨,和满地的尸首。 漫天的鲜血溅了起来,落在他们的鼻子,眼睛,身上,还有周遭,却是为他们洒下了无数的恐惧。 好不容易才杀至这里的晋城军,这一刻终于绝望了。 在犬牙交错的短暂冲杀之后,这些侥幸的晋城军瞬间便被分割,紧接着,犹如待宰的羔羊,他们一个个各自鏖战,心里只有彻骨的绝望。 潮水般的冲击之后,终于,在彻底的失去希望之际,有晋城军的兵卒终于崩溃了,他猛地丢了刀,发出了鬼哭似的嚎叫,接着毫不犹豫的转身便逃。 他们尽力了。 固然他们明白,输了,便是失去一切,可他们终于意识到,当这支如狼似虎的劲旅冲杀而来,这无以伦比的气势,便已明白,他们无论如何奋力,也是必败无疑。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胜算。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那刘壁所带的护卫,已是无从阻止这后撤的潮流,这些人纷纷惊恐地后退着,完全不在乎刘璧的威胁,嚎叫。 在他们心里,只剩下了逃命。 若是不逃,那么只能死在这里,如他们的战友一样倒在血泊中,任由人马践踏,碾碎得尸骨无存。 刘壁见状,龇目,眼中布满血丝,这一刻,他想滔滔大哭,他从没想过,自己有如斯狼狈的一天,自己领来的两千精锐,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想他在沙场上奋战多年,自喻神勇,为了今天,更是舍下了所有的后路,领着最精锐的军队来此最后一搏,竟被这寥寥几百人杀得几乎溃不成军。 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刘壁咬牙切齿,格外气愤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给我杀,我等……没有退路,没有退路!” 身边的亲兵却是大急,提醒着:“殿下,撤……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快走。再不走,我们都得死在这里了。” 刘壁咬着牙,却是被一个亲兵死命地拉扯着,一干人寻了遗留在战场上的马,十数人护着刘壁奔逃。 刘壁依旧不甘心地回眸,看着那一股势不可挡的洪峰,他终是咬了咬牙,很是气愤地开口:“终有一日……” 他本想说,终有一日,要血债血偿,可这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还会有这一日吗? 拿不住那太皇太后还有赵王,自己还有什么筹码? 显然,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渡河,回到晋城去,在那里,还有万余兵马,到时再做打算。 他咽了咽口水,下一刻,他咬咬牙,非常不甘地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走。” 晋城兵已如潮水一般开始四散而逃。 陈凯之浑身是血,非但不觉得疲倦,在这寒冬腊月,却是热汗腾腾,血水和汗水混杂一起,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握紧手中剑,厉声道:“追击,斩草除根!” 历来兵法中的大忌,都是穷寇莫追,只恐对方会有埋伏,或是杀个回马枪。 不过现在,却并无半分的疑虑,因为对方是长途奔袭,而且是深入大陈腹地,绝不可能还留着兵马,这刘壁要的是速胜,眼前漫山遍野逃窜的败兵,就是他们最后的力量,所以,放心大胆的追击。 而且不追,等着那刘璧重整旗鼓,再次杀他们吗? 不。 陈凯之可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乱臣贼子,他一定要斩草除根,因此他完全是毫不犹豫地发号命令。 “追击……” 各种战术,勇士营的将士们早已不知多少次不厌其烦的听武先生和陈凯之讲授过,所以一声令下,队伍之中,此起彼伏的便有人开始传达陈凯之的号令:“校尉有令,追击!” “校尉有令,追击!” 这宛如洪峰一般的勇士营,瞬间化整为零,三五人一队散开,毫不犹豫,朝着各自的目标追去。 陈凯之却是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竟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他回过头,看着这一地的残骸断臂,耳边的喊杀,竟有些不真切起来。 他猛地醒悟,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在一个文明的世界,原来在这里,也有杀戮,也有人性之中最黑暗,亦可称之为最热血的一面。 可此时,他不在乎了,不过现在的他,依旧是理智的,他毫不迟疑地道:“苏昌,你们这一队人,随我回去保护太皇太后。” 而在另一头,刘壁疯狂地逃窜,他心里惊怒交加,可是现在的他,即便再气愤又如何,只能带着人骑马逃窜。 走了三四里的路,其实这些马,早已跑不快了,毕竟方才受了惊吓,再加上经过了冲刺之后,已经耗了不少的体力,只能慢跑而行。 不过刘壁自信对方没有马,倒也不担心有人追来,又走了数里,眼看着马儿体力有些不支,远处,却有一个小村落,这小村落在方才他的的军马途径这里的时候,已将人杀了个干净, 现在这里并无炊烟,只是他疲惫无比,人暂时饿着倒是无妨,可马却不能饿,否则如何能经受的起长途的奔跑?这里距离渡口,尚有三四十里路,总要歇一歇的,便让人在村落里寻一些马料。 十几个亲卫,俱都垂头丧气,刘壁只是冷笑,知道自己这晋王梦算是碎了,他朝亲卫们道:“慌个什么,我等回到晋城,这便给胡人传书,到时,大不了投胡人便是了,只是可惜不能将晋城献给胡人,即便去投奔,怕也没什么投名状,不过也不必害怕,胡人人口稀少,我等只要肯去大漠,即便初期时会苦寒一些,可迟早能落地生根,何况我在晋城多年,对大陈和北燕的军情,最是清楚,这一线的地理,也最是熟悉无比,胡人到时自有借重……” 他与其说是给亲卫们鼓气,不如说在给自己壮胆,他心里很明白,要到达胡人的部落,就必须穿越北燕人的一些州县,不可能带着多少妇孺出发,有许多人都需被自己放弃,自然,这些话现在是不可说的。 亲卫们闻言,瞬间打起精神,刚要进入村落,刘壁鹰钩鼻微动,又冷笑着道:“可恨,实在可恨,到时定要打探这些人是什么人,迟早有一日,我刘壁带胡人杀回来,定要将这些狗贼,统统杀个干净。” 第五百零六章:一刀封喉(5更求月票) 此时,刘壁的心里不服又不甘,是什么人居然这样厉害,将他的精锐军打得落花流水? 这个人完全颠覆了他以前对朝廷将领的认知。 不过,他此时倒不免有着庆幸,幸好他还活着,那就还有机会报仇。 他的嘴角微微抽了抽,满是不屑地说道:“这一次我们技不如人,不过这些狗贼靠着武器打败我刘璧,这样胜之不武的事,真是让人觉得可恶。” 正在这时,突的有人道:“殿下,你看那是……” 刘壁随着这人的视线回眸看去,却见远处竟有人影。 是追兵…… 最可笑的是,这些追兵没有骑马,而是步行。 这些家伙……竟是顺着马蹄跑过来的。 可这速度却是快得让刘璧顿时感到无措起来。 刚刚稍稍感到松口气的刘壁,此刻却是头皮都快要炸开了,他不禁狞笑起来,格外气愤地怒道:“还真是可笑,来人,随我去将他们杀个干净。” “殿下,他们有数十人,何况……何况……我们不可再战了,还是速回晋城要紧,以后定有机会报今日之仇的。” 身边的亲卫军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事实上,现在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了,若是再战,恐怕就只有死的份了。 刘壁似乎也觉得有理,他带着古怪目光又回头去看一眼那远处的人影,心里十分奇怪,这些人,还真是跑了来,他们大战之后,难道不知疲倦吗,竟能一口气追来了几里路? 虽是有些震惊,不过他倒一点也不急,他们这边有马,虽然马儿还未饲养马料,不过慢跑却是没有问题的,即使只是慢跑,也绝对比人快一些,只是可惜,他们疲累至极,却不能再在这村落里逗留了。 于是他大手一挥:“走。” 哒哒哒……哒哒哒…… 没多久,十数人又绝尘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许杰被人追着痛骂:“你说这里定有贼军的军将,顺着这马蹄就能追到,都已跑了四五里路了……” “姓许的,其他人跑了一两里,便追了不少叛军,我们跟着你,却是空手而回……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说不定还有漏捡。” 许杰也很后悔,他一心想抓一条大鱼,结果跑了这么远,却是还未有什么成果。 这真是得不偿失呀。 正在众人失落之际,有人突的高声叫起来:“你们看前方有一处村落。” 许杰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一个村落若隐若现,众人纷纷上前,许杰眼眸一亮,其实他倒并不觉得累,平时操练全副武装的跑动是家常便饭,现在虽然跑了几里路,可中途也歇了脚,倒还熬得过去。 他一看这村落前有许多来回踩踏马蹄印,连忙蹲下摸了摸,是新泥,目光一闪,道:“方才定有叛军在这里来过,弟兄们,有大鱼。” 其他人却没什么兴趣了,再信你许杰就见鬼了,倒是有人道:“不如进村里补充一些水。” 众人进去,却见这村落里没有丝毫人烟,敲了门,也无人应,最终在村落的一处圈子里,看到的,却是堆积起来的尸首,这些尸首大小不一,显是被集中屠戮的,此刻早已招揽了苍蝇和蚊子,血肉模糊的,甚是恐怖。 一下子,所有人伫立着不动了。 许杰没有上前,也不忍心上前,或许是因为在山里久了,习惯了山中那种只知操练而无忧的日子,而此刻,看到这被整村屠戮的人,他莫名的觉得眼前的一幕比方才的血战更显血腥,心里不禁烦躁起来。 他回过头去,却见弟兄们一个个眼眶发红,许杰突然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愤怒,顿时,他那曾经被遏制的野性瞬时唤醒,他咬牙切齿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他的,狗养的,他的,狗养的……”他似乎来来回回地只知骂这一句,突的,他一旋身,很是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一定有大鱼,他们骑着马朝北去了,他们一定是想要渡河,我们去追!” 追字出口,他没有等待别人的回答,便毫不犹豫的,孑身一人前行,他早已打算好了,别人不去,他就自己去。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将这些禽兽不如的畜生给捉拿回来。 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想过许多的事,自己从前的经历,有太多太多的不堪,以至于他上了山,陈凯之和他们讲仁义礼智信,和他们将温良恭俭让,告诉他们,三字经里每一个故事,这令他觉得,自己从前种种的事,令他惭愧,惭愧得厉害。 而现在,这烙印在他骨子里,陈凯之亲自传授给他们的价值观,突的变成了一腔难以遏制的怒火,他低声喃喃的骂完之后,突的想起立在孔祠前的碑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去他的,杀,杀尽这些乱臣贼子……” 就在他咒骂这句话的时候,在他的身后,数十人也毫不犹豫地跟上来了。 众人开始跑,其实这时候,肚中有些饥饿了,他们索性一面小跑,一面就着水壶里的水,吃着肉干。 跑……他们早就习惯了跑了。 他们不但通过跑步而掌握了许多长跑的诀窍,最重要的是,这十年如一日的晨跑、晚跑,已令他们的体力出奇的充沛。 他们顺着马蹄,竟如疯子一般朝着一个目标,不肯驻足。 五六里之后,刘壁诸人,已是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山径上没有任何的人烟,可是战马已经有些吃不消了,有的马甚至开始吐白沫,刘壁觉得自己的口里干涸,不得不停下来:“寻水,寻水……”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里愤怒到了极点,该死,真该死,自己虽不算什么英雄一时,却也算是一方的人物,谁料到……会落到这个境地,幸好总算是逃出了生天,将来总还有机会的。 他心里这般的想着,可刚刚歇下不久,便有人惊慌地道:“殿下……殿下……” 这护卫惊恐万分,如见了鬼似的:“人……人……” 刘壁连忙回头,他果然看到了人,那些人匀速而来,相隔至少还有一里,可是他们如钉子一般,死死地将他们这些人钉住。 刘壁打了个冷战,他觉得这个世界疯了,自己骑着马,又走了五六里路,这一路下来,近十里了啊,可是对方,却是凭着两条腿穷追不舍。 他骑在马上,尚且觉得脱力,可是这些疯子,竟只是靠着两条腿,生生的追来的。 他烦躁极了,忙道:“走。” 说罢,立马又翻身上马,一行人继续催动着马北奔。 只是这时候,马儿已经气喘吁吁,走不快了,而身后的人,却宛如跗骨之蛆一般,竟一直死死地咬着。 刘壁的心里,从咒骂变成了恐惧,一种从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恐惧,比方才的大败更加深刻,方才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震撼,可现在……他服了,彻底的服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敌人。 拥有神兵利器,可以远战,即便是近战,亦是所向披靡,他们……居然还特能跑。 这是何其充沛的体力啊。 刘壁也只能逃,他心里想,若是再让马儿跑上了几里,理应可以将这些人甩了,人力终究有其穷尽,他带着护卫继续北行,一个护卫终于还是落队了,他座下的马口吐白沫,直接前蹄跪下,将人翻下来,这马的体力终于耗尽,护卫口里大叫:“殿下,殿下……” 可惜,刘壁等人已是骑马远去。 他吓得面如土色,疯狂地想要走,只是可惜,跑不了多远,他便气喘吁吁,接着跪在了地上,方才的冲杀,已经耗尽了体力,再加上马上的颠簸,使他的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而这时,追兵已经越来越近,当一群追兵赶到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地跪着,哭爹喊:“饶……饶命……饶命……” 许杰气喘吁吁的,可他的目中只是冷漠,或许是因为,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便对敌人难有什么恻隐。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直接一脚将人踹翻,随即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这护卫更疯狂地求饶着:“小人……小人……求大爷饶命。” 长刀刀尖直接对着翻在地上的护卫鼻梁,一个弟兄已一脚踩在这护卫胸膛上,已经不需要言语来交流,大家各有默契。 护卫想要挣扎,可踩在自己胸膛的脚却如钉子一般将他钉在地上,他只好不断地在地上拼命的扭曲,寻求最后的活命机会。 最终,这长刃一闪,狠狠地刺了下来,直没他的咽喉。 呃……呃…… 护卫扭曲着,抱着自己的颈部,他已发不出声音,只是从喉头,发出呃呃的森然声响。 一刀封喉! 许杰毫不费力地抽刀,他已不如方才那般愤恨了,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目中,却多的是一股冷漠,这种可怕的漠然,随着他抽刀时的鲜血一般喷洒,随即弥漫开来。 第五百零七章:完胜(1更求月票) 那护卫,显是已经死透了。 一行人,毫不犹豫地继续追下去。 刘壁此时才意识到了可怕之处,这些人,真如跗骨之蛆,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有时刘壁等人实在是受不了了,便歇一歇,后头的人似乎也不急,也歇下来,可一会儿之后,他们便继续奋起直追,以至于刘壁诸人一看大事不妙,便连忙又动身启程,不得不快跑起来,只是到了后来,这马实在是吃不消了,马儿累得竟是反抗起来,前蹄不停上扬着,口中吐着白沫,与人作对起来。 座下挣扎反抗的马儿,令刘壁整个人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幸好及时控住了马,才幸免摔一个跟头,可是此时的刘璧有些后悔了。 早知如此,不如拼了,可现在,他和护卫们已是又困又乏,而反观身后的人,虽是徒足奔跑了那么久,却似乎很轻松,该停的时候便停,休息时就休息,可一旦跑起来,耐力极强,没有一两个时辰停不了步子。 而且他们跑起来,极有节奏,绝不会冲刺,可以说是跑得极匀速,此时,刘壁想要拼杀,只可惜,现在早就筋疲力尽,座下的马已是吐了白沫,摇摇摆摆的,像是随时会倒下的样子。 事实上,长途奔波,这马实在是吃不消了,加上没有好的马料,体力又消耗得巨大。 即便如此,可刘璧等人已经不敢停下来,而是越发焦虑地赶着马走。 又过了十余里,刘壁却是发现,这座下的马除了原地打转之外,竟是一步都不肯走。 刘壁大急,此时不由发起了狠,厉声道:“他们追的急,这一路奔波,已有一日功夫,我等筋疲力尽,他们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既然敢追,今日便让他们知道厉害。” 事到如今,想不拼都不成了。 众人只好纷纷弃马,一个个酸软地举着刀。 而此时,许杰诸人,已是越追越近。 刘壁本还有信心,原以为双方都是筋疲力尽,自己以逸待劳,总算是休息了一阵,可当看到这些人跑近了,心下却是骇然。 这些人,是牲口啊。 竟是一点疲惫之色都没有,甚至精神饱满,一点也不像跑了几十公里的人。 许杰等人都留着气力,对于这种匀速的跑动,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一路二三十里,中途休息了两三次,竟还一个个精神奕奕的。 而今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靠近,许杰大吼一声:“结阵。” 一声结阵,随即抽刀。 勇士营的弟兄们日夜在一起,同吃同睡,早有默契,一声令下,二三十人立即列队,左右两翼俱都密不透风,许杰为前锋,他举刀,随即众人一步步踏前。 一个护卫大吼一声,挺刀而上,许杰眼明手快,手中的长刀与他撞在一起,瞬时,铿锵一声,火花四溅,那护卫手中的刀顿时被嘣出了一道口子,这护卫更是感到虎口发麻,险些将刀落地。 这护卫这时才意识到,对方确实是牲口,这气力,实在是大得惊人,完全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他心下大惊,下一刻他想要后退,可已迟了,勇士营的操练中,永远是协同作战,许杰这边与他两刀相接,身边另一人已毫不迟疑地将长刀刺出。 呃……呃…… 一刀贯了腹部,长刀一收,那肠子便翻出来,这人站着剧烈颤抖,最后直挺挺地倒在血泊。 “向前。” 即便是旗开得胜,这些丘八们却没有乱糟糟的前冲,固然前冲带来了气势,可长久的操练,早已养成了他们一个本能,他们依旧保持着队列,每秒一步,每步两尺半,无论高矮,腿脚的长短,他们一起抬腿,每一步,俱都整齐划一,如此,数十人如一人,他们脚下脏兮兮的皮靴子一齐起来,再一齐落下,数十人如一人,宛如密不透风的机器。 哒……哒…… 数十人的脚步,不快不慢。 而刘壁等人,已是面如土色,几个护卫甚至毫不犹豫的卯足了气力,转身便逃。 这边却是没有追击,许杰等人根本不急着去追,因为他们知道,这种疾跑,是跑不远的,更何况这些人早已经筋疲力尽,很快他们就会力尽,成为一滩肉泥。 刘壁大怒,他感受到了深深的羞辱,想自己也算是从伍十数年,此时眼睛已经红了,厉声道:“杀。” 于是七八人一齐挺刀而上。 双方顿时交错一起,叮叮锵锵,长刀交错,只片刻功夫,在一瞬之间,三四个护卫倒下,而密不透风的勇士营小队竟是丝毫无损,每一个人各司其职,有人挺刀迎击,有人以刀护防,有人包抄,其余的护卫和刘壁被杀的连连后退。 终于,许杰爆发一声大吼:“杀!” 杀字一齐,这谨慎的龟阵突的爆发起来,前队十数人一齐突击,那退之不及的护卫顿时被杀了个干净。 一路的尸首和鲜血已有百丈,最终只剩下了刘壁,刘壁已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这时候,他竟是有些想哭,想不到自己会被一群小卒打得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自己身边的护卫,都曾是晋城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可如今,他才知道,和这些健卒一比,真真是天差地别。 面对这些杀气腾腾的人,刘壁吐出了一口气,再不犹豫地道:“我降……” 他丢了刀,刚要说降,许杰却已箭步冲了前去,一把揪住了他散落的长发,随即便是一拳,狠狠地砸中他的面目。 啪的一声,刘壁脑子发懵,面部顿时鲜血淋漓,鼻骨咔擦断了,一颗门牙飞出来,随即许杰道:“其余几个弟兄将那几个逃了的人斩尽杀绝,此人想来就是贼首,带回去!” 说罢,自然也不和刘壁客气,直接扯着刘壁的头发,拖着便走,刘壁便如死狗一般打了个趔趄,口里嚎叫,一半的身子在地上,与砂石摩擦,顿时下半鲜血淋漓,他更是感觉自己的头皮要被撕扯下来似的,他口里含含糊糊地道:“我乃晋城军……” 可惜,已无人再肯听他说什么了。 一地的尸首,早已被人堆在一起,付之一炬。 勇士营上下,终是陆陆续续地回来,追击的结果喜人,抓来的俘虏足有四百之多,至于战死的贼人,就更是不计其数了,一千五百人上下。 倒是勇士营,除了伤了七八个,竟无一人战死,这倒是令陈凯之大为意外和愉悦地松了口气,他原以为会有不小的死伤,可这才意识到,先是火铳远射,几乎已消耗掉了晋城军的主力,接着的近战,那些侥幸的晋城军几乎是一触即溃,以至于这一战,堪称完胜。 但只有他知道,勇士营的所有人都是舍命相随的兄弟,大家都能活着,这才是令他最为高兴的。 随即,陈凯之命人好生照料伤员,一面回到了后队寻觅到了太皇太后。 此时此刻,太皇太后和那陈贽敬,只剩下了震惊。 这一切都令他们始料不及,陈贽敬意识到自己侥幸活了命,先是大喜,随即,心头便是极大的震撼,他也曾听人纸上谈兵,可今日,却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战斗,什么叫做百战之兵,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勇士营在天下人眼里,可还是一个大笑话啊。 可是如今,谁还敢将勇士营当做笑话? 这陈凯之,只是练兵八个月,竟是成效如此,若…… 太皇太后远远看到陈凯之疲惫地带着几个亲卫来,那陈凯之走得并不快,越是靠近这凤驾,这里的赵王护卫愈发密集,与这些鲜衣怒马,身材高大的赵王护卫们相比,陈凯之和这些勇士营的丘八们,显得黯然无光。 可陈凯之等人每走到一处,反而是这些赵王的护卫们仿佛自己矮了一截,这些高大的人,从前都是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勇士营的官兵,他们终究是优中选优的赵王护卫,从中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健卒,可现在,陈凯之走到哪里,他们却不敢抬起头来,甚至不敢直视陈凯之和身后几个护卫亲兵的目光。他们感受到了这些人身上的杀气,这杀气漫天。 陈凯之浑身是血,只是此时也来不及沐浴更衣了,好不容易走到了凤驾前,便也不好太靠近太皇太后,朝太皇太后一礼道:“臣等侥幸救驾,幸不辱命,娘娘和赵王殿下无恙吧?” 陈贽敬甚至有些不敢靠近陈凯之,即便是陈凯之故意的站得很远,他也能感受到陈凯之身上那扑鼻的血腥气。 倒是太皇太后大悦,她毫不避讳,颤颤地上前,直到与陈凯之近在咫尺,她含笑道:“真真是有劳了陈修撰,更是有劳了你的部下,若不是如此,哀家和赵王,恐怕已是要受叛贼之辱了,你们的忠勇,哀家俱都看到了,请功的话,哀家就不提了,这些,就算不说,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倘若不是你,哀家这把老骨头,就要交代在此了,哀家这辈子,从不欠人人情,绝不相欠!” ………… 哎呀,好不容易冲上了月票榜,可是这排名实在很后,很危险的位置,更别说那激烈的竞争了,只能在此求点支持了,可还有票儿帮帮老虎的吗? 第五百零八章:皇孙(2更求月票) 太皇太后此话,将感激之情表露无遗,似她这等‘金贵’的人,即便得了恩惠,也该似许多王候那般,仿佛是理所应当的。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儿子孝敬,食君之禄,自然应该为天子效力,陈凯之等人来迎驾,保护她的安全,发生突袭,护驾这是该当的。 这等人,陈凯之见得多了,恶心得厉害,可太皇太后这飒爽的性子,反而让陈凯之心里佩服。 此时,陈凯之摇摇头道:“臣不过是尽自己应尽的本分而已。” 这倒是实话,因为从一开始,陈凯之拼尽全力的去对坑敌军,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太皇太后或者是那赵王,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有勇士营的将士。 可现在,对陈凯之而言,保护这太皇太后,倒也不亏,至少人家还有一句感谢。 太皇太后说着,便提议道:“这里不宜久留,还是立即出发吧,一切等到了京师再说。” 陈凯之颔首点头,众人收拾了一番,却发现许杰与一些人还未回来,陈凯之正要派人去搜寻,正好有人来汇报说许杰人等拖着一个俘虏回来了。 这俘虏被一路拖行,浑身是血,面目不堪,此刻早已半死,他头皮都被扯开半边,那头上的血肉乱糟糟的暴露出来,更显得触目惊心。 接着便有人来报喜道:“陈校尉,拿住了,拿住了贼首,此人是刘壁,晋城的叛乱,便是因他而生。” 陈凯之倒也惊喜,没想到居然还能拿住刘璧,因此他不由高兴地发话道:“谁拿住的,到时给他报功。” 他说罢,倒也是想见识见识这刘壁,一面让人去给太皇太后通报,一面叫人将这刘壁带来。 刘壁被拖了来,许杰已是气喘吁吁,显是疲倦到了极点,陈凯之打量了躺在地上的刘壁几眼,不禁有些失望。 他原以为是什么枭雄,可看到这个作为贼首,现在这幅狼狈不堪、蓬头垢面的样子,简直和寻常的乞儿没什么分别,便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他只是淡淡道:“将此人好生看押,朝廷自有处置。” 他心里想,现在晋城军的精锐虽是全军覆没了,可毕竟晋城还在叛军的手里,现在拿住了贼首,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至少叛军现在群龙无首,就算想要再突袭,抑或发起战争,也得考虑着刘璧的性命,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有所顾忌,若是能不用血腥解决的这件事,对百姓来说,是最好的。 陈凯之正思索着,却在这时,有赵王的护卫匆匆过来道:“娘娘听说拿住了刘壁,希望陈修撰押解这刘壁去给她看看,她有话要说。” 陈凯之皱眉,担忧地开口道:“这乱贼恐惊到了太皇太后,这实在有些不妥。” 这倒是实话,刘壁浑身都是血污,面目不堪,这个样子拿去见太皇太后,确实有些不妥当。 那护卫则道:“娘娘便是这样吩咐的。” 陈凯之便颔首点头,再不好迟疑,亲自押了刘壁到了凤驾前。 这凤驾已预备启程了,所以惊魂未定的诸宫娥、宦官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太皇太后却是命人停了车驾,陈贽敬一直在左右侍奉着,他自始至终都是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方才的一幕,实在过于震撼,见太皇太后命人去召刘壁的空挡,陈贽敬笑吟吟地道:“母后还是在凤辇中安坐吧,外头有些冷,母后的身子要紧。” “嗯……”太皇太后只颔首点头,她突然道:“当年为反击北燕,巩固边镇,朝廷敕封了十六个节度使,让他们在自己封地内管兵、管粮、管理户政,可谁曾想过,一个节度使的公子为了一己之私,振臂一呼,就如这晋城节度使司上下就这般反了,赵王,你现在想来,不觉得害怕吗?” 陈贽敬一呆,此时细细一想,亦是觉得恐怖,因此竟是不自觉地跟着点头。 太皇太后竟是哀声抬起来:“当初不过是权宜之计,可万万想不到,这节度使非但没有最后裁撤掉,反而是愈演愈烈了,想一想,真是可怕啊,天下还有十五个节度使,各领十五州郡,他们那里的军民,在这数十年里,早已忘了还有朝廷,还有天子,却只知道他们的生死荣辱,都和节度使息息相关,这……可比小小一个刘壁要可怕得多了。赵王,现在皇帝尚在幼冲,你既是皇帝的父亲,不寻谋长久之策,却只计较眼前之事,你这是爱惜自己甚于爱这江山哪。” 陈贽敬的脸色微微有些不甚好看,却忙赔笑道:“这是儿臣的过失,不过母后,儿臣也想起了一件深思极恐之事,母后,这陈凯之的勇士营,竟可以以一当十,假以时日,只怕……” “噢,好了,哀家知道了。”太皇太后此时,失望到了极点,身为母亲本该爱自己的儿子,可陈贽敬这番话,她怎能听不明白? 刚刚被人所救,侥幸才活下来,可转过头,便又开始转动了他的‘帝王之术’,担心着勇士营威猛,在将来对他有威胁,可算什么? 薄情至此,哪里有半分的贤王气度,有的不过是那可笑的城府罢了。 所谓城府,永远计较的都是个人的得失,所以日夜不停地算计,永远都在权衡着利弊,可这等城府,却也注定了赵王绝不会是一个真正做得了大事,能够改革积弊的人。 太皇太后的心情有点低落,倒是见陈凯之已押着刘壁来了,她才是恍然,看着这陈凯之,想到方才此人亲自冲在最前,与将士们搏杀的场景,心里不禁有着深深的感触。 爱兵如子,自然可以让他们为你效命,身先士卒,又何愁这些将士会临阵脱逃呢? 太皇太后的心思竟没在刘壁的身上,反而是勾起微笑看着陈凯之,温和地道:“陈修撰,据说你的文章,四入天人榜,乃是衍圣公府的学候?” 陈凯之原以为太皇太后是要亲自讯问刘壁的,不料太皇太后竟是问起了自己,他此时已换下了血衣,装束一新,因为没有衣衫换洗,也不知是哪个丘八从那赵王的护卫那儿弄来了一套铠甲,这赵王护卫们的明光獣甲穿在身上,令他显得格外的挺拔。 陈凯之道:“臣下惭愧得很,俱都是天人阁的诸学士还有衍圣公府的抬爱。” 太皇太后越发认真地打量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没来由的,她心下暗暗的想,假使当年无极还在,只怕……也是这个年纪吧,想到这里,她不禁黯然。 无极,乃是太皇太后第一个孙儿,身为祖母的,这等喜悦是可想而知的,可这份高兴劲没多久,这个孙子便消失匿迹了。 太皇太后又是何等的肝肠俱断,虽然此后又有几个孙儿出生,可在她心里,身为一个祖母,她更为那长孙而揪心,看着其他的孙儿个个养尊处优,个个锦衣玉食,只要一想到无极,她的心便如刀割一般,她深吸一口气,尽力不去想这些,和蔼地对陈凯之道:“文武双全,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连哀家,心里都生妒呢。” 少年俊杰,总是让人羡慕的,太皇太后虽是高贵,可毕竟老迈,年华已逝,这句话倒是出自肺腑。不过这句肺腑之言,却是夸赞陈凯之的。 不过一旁的陈贽敬,却是真正的生妒了,一见自己的母后对陈凯之如此热络,对自己却是冷漠,免不得心里泛起了怨气,一双目光竟是微眯起来,冷冷地瞅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自然感受到赵王的目光,不过此刻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朝太皇太后摇摇头道:“臣下哪里敢当,臣下出身微寒,总是该比别人做得好一些才是。” 太皇太后微微一愣,忍不住问道:“怎么,你家境不好吗?” 陈凯之答道:“臣下自幼失孤。”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不禁惋惜。 想一想那些龙孙们,一个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自大自负,那天下的书卷,他们想读就读,若是想学弓马,更不知可以请来多少名师,可惜……又有几个肯下功夫去学的? 别人家的孩子啊…… 别人家…… 失孤…… 突的,太皇太后心念一动,一脸惊奇地问道:“你也姓陈?却不知出自那家的陈氏?” 陈凯之继续摇头,含笑着回答道:“只略略知道是颍川陈氏,只是臣下没有父母,却也不知到底是出自哪一支。” 太皇太后点头,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倘若……这个孩子是无极,该有多好啊。 随即,她心里不禁失笑,这又怎么有如此巧合的事呢?这么多年了,无极可能早已被人害死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不免难过起来,面色也是略微沉了沉,不过她知道自己不能在人前失态,因此很快地定了定神,看着陈凯之,朝他温和的笑着道:“好生用命,哀家记着你的恩情。” 陈凯之不卑不亢地道:“谢娘娘。” 第五百零九章:抱大腿 陈凯之这不卑不亢,面上没有那种因为大功而自鸣得意的样子,使太皇太后暗暗颔首,心里多了几分认可。 随即,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刘壁的身上,只见刘璧一身血迹,面目不堪,一般见到这样的人都会震惊一番, 然而,太皇太后却镇定自若,徐徐开口道:“刘壁,哀家记得你,十五年前,你的父亲带你入京,那时,哀家还是太后,特许你的母亲入宫来见哀家,你还记得吧?” 刘壁蓬头垢面,始终没有抬头,只是听到这话,身子微微动了动,他不禁道:“记得。” “你记得就好。”太皇太后依旧神色淡淡:“想不到今日再见,竟是这般模样,事到如今,你幡然悔悟了吗?” “没有!”刘壁厉声吼了出来,声音格外震耳:“我……不服!” 太皇太后面色冷静,全然没被刘璧这震耳的吼声影响丝毫的情绪,只是幽幽地看着他。 此时,刘壁凄厉道:“我对谁都没有亏欠,对大陈的朝廷,我尽忠职守,立下不知多少功劳,可是朝廷有为我说过话吗?朝廷永远只信我的父亲一面之词,呵……呵呵,我身为儿子,十数年来,亦为他分忧不少,可他……有过一分半点的顾忌吗?” 说着,他一张带血的面容却是隐隐地抽动起来,透着几分怒意,口气也是指责之意。 “他没有,他心里想着的,却始终是我那兄弟,哈哈……我那个涂脂抹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兄弟。成王败寇,输了便输了,我刘壁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无非便是一死就是,死则死矣,还有什么可说的?” 闻言,太皇太后只是吁了口气:“是啊,死则死矣,你到了如今,铸下如此的大错,想不死也难了,可你也说的对。” 她脸色肃然,看了陈贽敬一眼,才接着道:“朝廷也有朝廷的错,你是有才之人,也是我大陈的功臣,可是朝廷错便错在赏罚不明,衮衮诸公,俱都在列朝班,可对你这样的功臣不能袒护,不能给予恩赏,明知有冤情,明知你有委屈,却没有人站出来,履行该有的责任,这……是朝廷的错,是那庙堂上百官的错!” 刘壁似是呆了一下,他颤抖的,徐徐的昂起头,这满是血污的脸污浊不堪,那双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与他直视,目光交错,太皇太后道:“所以你刘壁谋反,哀家在此给你做主,不将你车裂,也不诛你满门,给你留个全尸,留个后吧。赵王……” 陈贽敬忙道;“儿臣在。” 太皇太后的口气却是变得怒气冲冲起来:“你也是辅政的亲王,却导致了如此的疏失,刘壁会有今日,你们俱都难辞其咎,他的功劳,为何没有人提议论功行赏,他的委屈,为何没有人为他做主?这天底下,又有多少忠臣义士因为你们……而满腹委屈?又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心里生出了怨恨?究竟是你们看不到听不到,还是明明知道,却是装聋作哑?你们这哪里是治理天下,你们这分明是在害人,是在害人!” 陈贽敬吓了一跳,他明知道太皇太后本就没有干政的权力,却还是忙不迭地拜倒道:“儿臣万死。” 太皇太后接着道:“哀家老了,再过几年,可能就真的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了,可你记着,哀家还没死呢。好了,起驾吧,回洛阳,你责无旁贷,慕氏这个听政的太后也责无旁贷……” 陈凯之听着咋舌,心里不禁想,太后怕也没有好果子吃了。 其实他心里觉得有几分奇怪,明明这大陈是慕太后和赵王分享着权力,太皇太后固然再尊贵,于礼法而言,已经不能再摄政了,可是……瞧她在对朝政上的事的态度,似训儿子一般教训赵王,赵王大气不敢出,还真是…… 仿佛……陈凯之心里突的想,是不是自己攀错枝了?太皇太后这才是真正的金大腿啊。 太皇太后在人搀扶下,要回步辇里去,此时,陈凯之脚下的刘壁却突然滔滔大哭:“臣,臣刘壁,对不住太皇太后娘娘……臣万死之罪,恳请娘娘见谅!” 他的声音本就嘶哑,此时哭得惊天动地,完全不像是固然作伪,可谓是真情流露:“臣今犯下死罪,不敢免死,只求太皇太后您老人家金安,保重凤体,娘娘……娘娘……臣万死。”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已坐上了凤辇,慵懒地道:“走吧,去洛阳!” …………………………………… 此时的北国,虽是开了春,却依旧是白雪皑皑,寒气阵阵,这迫人的寒气,仿佛再厚实的皮裘也抵挡不住。 方吾才的使节队伍已至大燕的鸿胪寺,下榻了两日,依旧不曾有人来见,门庭前,只有偶尔几只麻雀落脚。 据说北燕人对待国使,历来都是如此,这叫杀威棒,唯有如此,才使各国的使节心里免不得焦急,令这使节不会生出骄纵之心。 大燕靠着胡地,所以多少染了一些胡人的臭毛病。 不过方吾才倒还镇定,他压根就对这修好的职责没有多少的兴趣,这一路,他只在计算着自己究竟损失了多少的银钱。 直到第三日,终于有大燕的官员来访了,此人乃是大燕的礼部侍郎,显然来之前,已经得到了大燕天子的授意了。 其实当初大燕天子派人送去了礼物给这方先生,不过是想拿点东西博一点名声罢了,想不到这大陈,竟当真让这方先生来做国使,倒使这大燕的君臣们觉得好笑。 大燕地处北镜,无论是君臣还是百姓,俱都多了几分粗犷,虽也是以礼法立国,却没大陈这么多的臭毛病,比如,一旦牵涉到了邦交利益,就不会有好脸色了,尤其是现在是多事之秋,越是这个时候,他们便越是认为大陈此番前来,是想要趁火打劫的,不免就更为抵触了。 这位姓张的侍郎来之前,早已和大燕天子奏对过,天子的意思,他很明白,这方先生,据闻在大陈颇有名气,据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想来多少是有些夸张的,所以此番来,一是试探这位国使,另一方面,也是弄明白大陈此番派出使节的意图。 等见到了方吾才,张侍郎行了礼,便笑吟吟地道:“先生远来,不知可有招待不周之处?方先生乃是高士,来了这大燕,可不知有何感触?” 方吾才穿着皮裘,外头还罩着披风,手里拿着手炉,从牙缝里嘣出了一个字:“冷。” 张侍郎心里偷笑,却是道:“北地历来如此的,再过一两个月,方才会有一些暖意,先生慢慢适应了就可,本官倒是听说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双慧眼,洞悉人心,可方先生知道贵国的晋城谋反了吗?一万多晋城军马斩杀了节度使,不只如此,刚刚得来的急报,说是晋州军的精锐已渡河,要一举截击贵国的太皇太后以及迎驾的赵王,若是如此,还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啊,一旦让贼人们得逞,想来定是贵国社稷动摇,甚至因此而引发内乱呢。” 方吾才心里顿时一惊,还有这样的事? 这张侍郎一脸默哀的样子,心里却是大喜,大燕遇到了倭乱,本来没有了谈判的筹码,谁料这个时候,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了,这大陈,竟也遭遇了祸乱,想来没有一年半载也消停不下来的。 他带着恶意,调侃道:“先生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莫非没有料到此事吗?” 方吾才心里顿时无语,内乱了?瞧这样子,乱子可不小,他只得淡淡道:“吾夜观天象,南方确实有凶兆,想不到果真如此。” 张侍郎心里笑了,不以为然的样子道:“既然先生知道,为何不事先向贵国朝廷示警呢?” 这是一个直击要害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不示警呢?或者说,你根本就是个骗子。 方吾才心里不禁无语,却不由道:“因为老夫知道,此虽是大凶之兆,不过很快就会转危为安,所谓因祸而得福,便是此理。” 方吾才这纯属是死鸭子嘴硬,他甚至想,转危为安,肯定迟早会转危为安的吧,反正到时再解释便是,倒是老夫,真是命运不济啊,刚刚来这大燕,转眼,后方就着火了。 听到方吾才这般说,尤其是这因祸得福的话,张侍郎大笑:“恐怕先生有所不知了,根据我大燕细作的刺探,此事是大凶没有错,可是转危为安,先生,本官万万不敢苟同,以本官之见,不但不能转危为安,反而……要动摇贵国国本,先生的天文之术……” 他说到这里,点到为止,一副……也不过如此的样子。 只是这脸上,却不免露出几分轻视。 …………………………………… 感谢吃大同学十万起点币的打赏,也感谢其他同学的支持,嗯,俺要努力,不过先吃一下晚饭,太饿了,接下来还有两章。 第五百一十章:哀家有话说 张侍郎这意味深长的笑,让方吾才有些心虚。 怎么? 小小一个叛乱,难道朝廷还解决不了吗? 这一刻方吾才的心噗通跳了起来,大冷的天,一时竟是汗流浃背,若是解决不了,自己不就露馅了,那自己在北燕的地位恐怕,他不敢往下想,只是神色淡淡的朝张侍郎笑了笑,嘴硬的说道。 “这小小的叛乱危及不到大陈国运的,不碍事。” 这张侍郎看着方吾才的双眸透着几分嘲讽之意,嘴角轻轻一挑,徐徐笑道:“恐怕方先生并不知道,此番他们精兵渡河,目的就是奔着去截击太皇太后和赵王的,而太皇太后以及赵王身边,不过区区三四百勇士营护卫,此番,贵国的叛军是势在必得,只要拿下了贵国的太皇太后还有那赵王,大陈必定动荡,倒是先生对此,很有信心,我早听先生有大才,只是对此,不敢苟同,方先生,本官告辞了。” 对于这方吾才,他已没了多少兴趣,不过是个江湖术士罢了,却也不知他从哪里,得来这诺大的名声,倒是显得那大陈的公卿们实是可笑,竟将此人,当做是宝贝一般。 简直是没脑子的人,这样一个江湖术士居然都看不透,还被骗得团团转,真是无语了。 张侍郎挥了挥衣袖,正要扬长而去。 方吾才怒了,这是看不起自己啊。 方先生行走各国,会被人看不起? 不过此时他听到勇士营护卫,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是这陈凯之,这家伙,莫非也在太皇太后身边,若是如此,这下就糟糕了,不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方吾才心里颇怒,心更有些乱,却依旧忍不住的冷笑起来:“那么,我们拭目以待。” 张侍郎已没有理他,而是回头瞥了方吾才一眼,便匆匆赶回了宫中复命。 大燕天子还年轻,他一身胡人的打扮,自克继大统起来,他心里有雄心壮志,奈何边患四起,燕军屡屡失利,他便起头穿了胡衣,倒是效仿先秦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典故。 见了这张侍郎进来,他擦拭着手中的一柄长剑,淡淡道:“见的如何?” “陛下,此人浪得虚名,不值一提。” “哦?”少年天子一挑眉,他的浓眉微皱起来,一脸困惑的问道:“何以见得?” 张侍郎冷笑起来。 “他口称自己已经预料到了南方的凶兆,还说,叛军必败无疑,而大陈一定会转危为安,甚至还说……会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少年天子噗嗤一笑,笑了起来:“细作的奏报,若是没有错的话,两千精卒渡河,为首的,又是那颇知兵法的刘壁,区区数百个护卫,不过是晋城叛军的盘中餐而已,你说的不错,朕本以为,此人是什么高士,现在看来,果真只是个跳梁小丑,再将他晾一晾吧,一旦叛军拿了他们的太皇太后,那赵王亦是落在叛贼手里,大陈宗室必然心中惶惶,说不准,那慕太后,还想着趁此机会,一举剪除赵王党呢,到了那时,可就极有意思了,我等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吧,到时,急得是大陈的使者。” “陛下深谋远虑,臣下佩服。” 少年天子抬眸,踌躇满志:“这大陈朝廷上下,将一个不学无术之人,视若掌上明珠,由此可见,这大陈朝中糜烂到了什么地步,朕继承大宝不久,眼下最重要的是自是平息倭患,可迟早有一日,也要效仿先祖,继承他们未竟之事,兵出河北,夺取关中。” 北燕人多少带着几分胡性,这少年天子亦是如此,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双眸宛如囊中之锥,锐气不禁自身上散发出来。 ……………… 一封封快报,送到了洛阳。 函谷关发现了敌情,向西数十里外,发现有村落被屠。除此之外,便是一封书信了。 这书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宫中,随即,宫中震动。 这是一封刘壁亲笔的书信。 书信之中,已言明,他已拿下了太皇太后还有赵王,其余人等,尽都诛杀殆尽,要求朝廷立即委派使节至晋城,商谈善后事宜。 姚文治看到了书信,几乎要昏厥过去,心口竟是疼痛起来,呼吸都有困难了。 天……这一切,来的比姚文治想象中更快,他曾估算过,写出书信的时候,理应叛军才刚刚渡河,谁曾想,转眼之间,就有书信来。 而对于这个噩耗,姚文治更是心急如焚,太皇太后被拿住,朝廷哪里还敢继续平叛围剿,而一旦僵持,变故随时可能发生。 最重要的是,倘若那刘壁进行勒索,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太皇太后是何等尊贵,这岂不是让陛下,让太后不孝吗?国朝以孝治天下的啊,若是因为如此,而使太皇太后吃了苦头,这可如何是好? 再有,一旦朝中失去了赵王,对于太后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太后和赵王的存在,使宗室和外戚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可一旦失衡,会发生什么呢?外戚会不会想要索性一举铲除宗室?而宗室难道是省油的灯?除了某些亲王郡王,绝大多数的宗室,可都散落在天下各州府,一旦他们要感觉到祖宗的江山社稷动荡,到时,这大陈可就烽火四起了。 姚文治将这刘壁的书信传递给了其他诸学士们看。 陈一寿等学士都是心急如焚,谁都清楚,事态极为严重,最终,姚文治叹口气,很是无奈的开口:“走吧,去觐见太后吧。” 太后娘娘已是两日不曾睡过觉了,整个人如幽魂一般,神情怏怏的,此时听到有了消息,她在张敬的搀扶下到了文楼,皇帝已是到了,小皇帝显得很不悦,他哭着闹着要回去,宦官们无论如何,都遏制不住,小皇帝便奶声奶气的道:“朕是天子,不教朕回去,朕便要了你的脑袋。” 那宦官吓得面如土色,这小皇帝见宦官如此,顿时便得意洋洋起来:“朕要将你们统统杀了,看你们还敢不敢……” 啪…… 太后进来,见此情景,已是震怒,她撇眼见姚文治等人都已在了,一个个屏息不做声,更不敢也没心思阻止小皇帝,太后便上前一步,狠狠一巴掌摔下去。 这一巴掌,用尽全力,不过太后这两日身子弱,可对一个孩子而言,却还是够这小皇帝受了。 小皇帝挨了打,粉嫩的脸上顿时通红,他忙捂着脸,看着太后可怖的目光,一脸委屈的咬住小嘴,慕太后厉声道:“你要杀谁?” 小皇帝吓的懵了。 太后目中尽是讽刺。 平时,就算太后不喜欢这小皇帝,也多少会显出几分母后的慈和,莫说是打,便是骂都不肯,今日这一巴掌下去,面上更是带着露骨的讽刺意味:“坐下。” 小皇帝不敢做声了,忙是坐下,不敢动弹。 太后亦是欠身坐下:“说,发生了什么事。” 姚文治一脸愁苦的模样:“娘娘,刘壁送来了书信……” 刘壁……书信…… 该来的,总算要来了…… 慕太后身躯微微颤抖,她已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拿……拿来吧。” 她的声音哽咽又颤抖,全无母仪天下的样子,她微微颤颤的打开了书信,迅速的浏览之后,本以为,此刻身子承受不住,谁料,这时候除了身子一僵之外,竟还保存着神智的清醒。 她深吸着气,呼吸有些急促,于是,她垂头,将这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余者尽诛杀殆尽’七个字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除了太皇太后还有那赵王,其余人统统杀了个干净。 显然,刘壁告诉了朝廷,他已经疯了,什么事都可以做的出来,若是朝廷不肯答应条件,那么,再凶残的事,他也不在乎。 “呵……”慕太后冷笑。 这笑声森然,令四个内阁大学士更是不安。 慕太后抬眸,格外的冷静:“征发大军,准备进剿吧。” “娘娘。”陈一寿忙道:“娘娘,现在太皇太后还有赵王,还在那叛贼的手里,只恐一旦进剿,太皇太后和赵王……” 慕太后闭上了眼睛,她如一个绝望的妇人,她现在心心念念的,便是报仇,报仇雪恨! 她没有和内阁学士们争论什么,似乎吐出的吐沫成了钉,随即,她又慢悠悠道:“哀家命修撰陈凯之前去迎驾,现在看来,他已死了。” “是啊。”姚文治点点头,觉得有些可惜,他知道,现在太后在气头上,还是不要和太后争辩什么,进剿的事,等太后娘娘冷静下来再说,只是太后突然提到了陈修撰,却令姚文治觉得有些奇怪:“此子真是可惜了。” 可惜二字,倒是引起了不少的共鸣,这个家伙,确实可惜了。 慕太后这时徐徐道:“所以哀家有些事,想和诸卿们议一议。”慕太后一字一句,仿佛下定了决心。 第五百一十一章:认祖归宗 慕太后的心思,实在让人难以猜测。 姚文治等人,现在也是心乱如麻,现今朝中遭遇这样的大变故,说是动摇国本也不为过。 不过,姚文治等人也没什么要质疑的,此时却忙道:“请娘娘吩咐。” 慕太后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些冲动,发生这样的变故,不管如何也是先看看刘璧有什么要求,以保赵王,太皇太后等人的安危。 可是现在的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心痛如绞,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陈凯之死了。 她的儿子死了。 杀子之仇,必报。 她决不能放过刘璧这些人,因此她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面色越发苍白无血,不过此刻她知道自己不能过于的激动,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悲痛的情绪,一双雾气腾腾的眼眸环视了众人一圈,才徐徐道。 “无论如何,这陈修撰,实在是太可惜了,此次他去迎驾,遭遇了贼军,定当是奋不顾身,想尽力维护太皇太后的周全,哀家几乎可以想象,他…………”慕太后尽力用平缓冷静的语调去说话,只是声音,却依旧还是忍不住的哽咽:“可以想象,他最后定是被贼军围住,力竭而死,这……是我大陈的忠良。” 这时候……太后竟只顾着说陈凯之。 四个学士心里纷纷猜疑起来。 难道太皇太后或者是赵王都不要紧吗? 又或者是慕太后不愿意去触碰真正伤心之处,又或者,太皇太后还有赵王殿下,毕竟还没有死,现在说他们,终究是言之过早了。 于是众人耐心的听着。 慕太后想到陈凯之惨死的画面,情绪又开始失控,她费力的吸了吸鼻子,将心里的难过,以及眼眶里的泪水都克制住,才继续说道:“似这样的忠臣,哀家至今,也还记得他写过的文章,他立下的功劳,现在,他尽忠战死,难道我等就可以无动于衷,就可以将他忘却吗?” “有功不赏,这是违反天道的。” 姚文治诸人纷纷点头:“娘娘说的不错,有功要赏,有过要罚。” 现在大家都顺着慕太后的心思,此时确实不是触怒凤颜的时候。 慕太后目光一闪,格外正色的问道:“那么,如何赏?” “这……”即便是此时最对陈凯之痛心的陈一寿,此时都踟蹰起来,现在情况还不明,急着赏赐,实在很不妥当。 而且,慕太后为何只关心陈凯之一人,他心里乱糟糟的,忍不住道:“请娘娘明断。” “好。”慕太后压制着自己心里的悲痛:“既然你们不说,那么哀家就亲自来说,既然是赏,这陈凯之,他毕竟是国姓,他自幼失孤,可据他所说,他出自颍川陈氏,依着哀家之见,其他的赏赐,未免吝啬,那么,就索性将他归入宗室吧。” 归入宗室。 所有人的呆住了。 还没听说过这样的赏赐的。 倒是在开国的时候,太祖高皇帝有过几次赐姓,可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可现在,却是将一个姓陈的人,直接归入宗室。 要知道,大陈对于宗室的管理是极严格的,这宗室分为了宗室和宗姓。 为了防止大陈的皇家子孙太多的问题,太祖高皇帝早就旨意,陈氏一分为二,五代内的亲,则是宗室,不但朝廷进行供养,而且给予优渥的地位,甚至皇帝可以依仗他们来治理天下。 而五代之外的亲,则归入宗姓,所谓宗姓,只是陈姓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待,当然,往往因为祖上是宗室,多多少少会有余荫,可除了这些,就再无优待了。 这样的做法,其实是避免了一个问题。 这问题便是随着宗室的人口越来越多,若是人人都享受宗室的优待,那么这宗室滚雪球一般的发展下去,这还了得。就比如现在,宗室维持在三千人左右,这是五代内的亲,而这些人,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有的入朝观政,有的在军中职事,有的在地方上开府,渗透进了大陈方方面面,却也成了稳固大陈的中坚力量。 可大陈现在的宗姓有多少呢,根据户册的统计,有三十九万人,这些人,也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是自五百年前,太祖高皇帝在时,一代代的延续下来的血脉,若不如此划分,那么这些人也成了享受供奉的宗室,近四十万人,只怕早就将大陈的家底吃个一干二净了。 因此到了现在,大陈许多人想起太祖高皇帝的先见之明,若没有这个国策,大陈只怕早已不堪重负了。 陈凯之姓陈,且自称出自颍川,虽然他家的族谱已经不可考,不过想来也不是骗人的,因为天下宗姓何其多,实在没必要骗人,不过要从宗姓提升为宗室,这……显然有些不妥,这可是要新建黄册,入太庙的啊。 就在迟疑之前,慕太后正色道:“此事,哀家就是想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说罢,尽可以畅所欲言。” 姚文治倒是开明:“老臣以为,此事无可厚非,陈凯之既是学候,文章又入天人阁,更为朝廷尽忠职守,想来,若是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亦不会责怪。” 他率先表态。 其实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若是陈凯之还活着,他定是不敢同意的,可陈凯之已死了,人死为大,他也没有留下后代,所谓入宗室,并不可能享受到宗室的待遇,至多,也就是寻了他的骸骨,去皇陵周边的小陵墓里的安葬罢了,其他的,对朝廷不会有任何影响,而至于宗令府那儿,显然也无所谓,就权当是一次追封吧,又有什么关系呢? 活人,是不能和死人计较的。 何况慕太后现在心情沉重,实在没有反对的必要。 一见到姚文治点了头,其他的学士也就不好违拗了,纷纷道:“臣等附议。” 慕太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自己的孩子,已是死了,无论如何,自己也该让他认祖归宗,现在他尸骸还未寻到,也不能冒昧的相认,可至少,自己先确定下陈凯之宗室的身份,宗室可以给先帝和自己一些安慰。 她吁了口气:“那就命宗令府的府正来此吧。” 慕太后的举止,十分奇怪,似乎对此十分急迫,生怕此事最后落空。 张敬却十分明白慕太后的心思,他心里也难受的很,却不得不忍住,他心知太后是在为自己的孩子,将来的身后事做打算了,成为了宗室,才可以下葬在陵园,到时,甚至太后甚至可以令其安葬在先帝的陵墓附近,而至于相认的事,可以慢慢的来,只是接下来的葬礼,却是急不得。 他忙是点头:“奴才这就去请。” 过一会儿,宗令府的宗正陈武进来,这陈武乃是宗室中的辅国将军,他先行了礼:“见过娘娘。” 他撇眼看到几个内阁大学士都在,心里不禁疑窦丛生,一般情况下,宗室的事,归宗令府处理,和内阁处理的政事全不相干,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召自己来,有宦官将刘壁的书信传递给了他,他打开一看,却是身子一颤,随即眼眶发红,眼泪夺眶而出:“老祖宗,老祖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天哪……” 随即,他拜倒在地,滔滔大哭。 慕太后冷冷看他:“修撰陈凯之,为护卫太皇太后而死,而今人心惶惶,正该奖励忠贞之士,唯有如此,才在此国难时让人知道,为朝廷尽忠,朝廷绝不会凉薄,你说是不是?” “是,是。”这陈武心乱如麻。 慕太后又道:“哀家有意,让陈凯之列入宗室,你看如何?” “啊……”陈武面色铁青,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他不禁道:“可是娘娘,陈修撰,已是死了。” 猛地,他醒悟了过来,对啊,他死了。 他既死了,人死为大啊,这个时候,若是自己反对,不但让太后娘娘不喜,也不免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这般的不近人情。这毕竟只是举手之劳,陈凯之活着,这事难如登天,即便太后逼着自己,自己也绝不敢开这个先河,否则宗室们还不将自己撕了,可现在……却是大大不同,人都死了,而且陈凯之没有子嗣,答应下来,怕什么。他毫不犹豫道:“娘娘圣明,陈凯之十之八九,便是宗姓,定当是太祖高皇帝的后裔,如今他立下大功,生前更是文武双全,令人敬佩,臣以为,追赐其为宗室,实乃恰如其分。” 慕太后心沉到了极点,却还是不禁松口气,心里似乎得到了一点点的安慰,她暗暗下了决心,先是追认其为宗室,等到时机成熟,再将这个儿子认下,无论如何,也不使这个孩子在生前受了委屈,死后还让人作践。 “那么,你立即去预备银碟,将他收录入宗令府黄册,内阁这里,准备旨意吧,今日,就要颁布出去,昭告天下!” …………………… 第五章送到,腰酸背痛,再求支持。 第五百一十二章:大捷(1更求月票) 那陈武无奈,不敢怠慢,自是遵照着去办了。 姚文治等人,只得告辞,眼下是多事之秋,他们自觉得太后还未冷静下来,接下来的事,怕是要从长再议。 姚文治等人刚回内阁,交代待诏房草了诏,接着诏书颁发了出去,用不了多久,在这京师的西城门,已有快骑飞奔而至,这人的身后背着朱漆染了的竹筒,口里大叫着:“加急,加急……” 凡有加急,说明定是最重要的奏报,洛阳人在天子脚下,但凡听到这种声音,便会自觉地让出道路,瞬间,这高喊加急的人便风驰电掣一般的飞马而过。 哒哒哒……哒哒哒…… 到了通政司前,此人迅速的下马,门前的差役一见,不敢怠慢,并不拦他,而是火速地提过他拉住马的缰绳,紧接着,这人快跑着穿过通政司的几个仪门,口里大叫:“加急,加急,函谷关快马加急。” 过不多时,便有人迎出,朱漆的加急奏报送到此人手里,此人则接力一般,飞跑至通政使的公房:“函谷关,八百里加急。” “拿来。” 不久前送去的噩耗,已让这通政使大人头痛得很,他有预料,这等加急的噩耗,应当很快的还会接二连三的送来,他每一次出入宫禁将消息送去宫中和内阁,便觉得沉重得很,怕就怕看到了奏报之后,有贵人加怒在他身上。 虽说通政司只是负责传达消息,可谁都不喜欢做乌鸦,都喜欢做喜鹊啊。 他脸色冷峻,取了朱漆竹筒,将蜡封打开,这蜡封的函谷关关防大印确认无误之后,自竹筒里取出一扎牛皮纸。 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又是什么噩耗呢? 太皇太后诸人被虏了去,已是震动京师了啊,满朝文武,俱都对此胆战心惊,若是再有什么噩耗,自己该如何交代? 只是当他打开牛皮的手札,却是一呆,脸上的神色就像是见了鬼似的,接着直接一屁股的跌坐在了椅上,老半天回不过神。 过了半响,他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又拿着那手札来看,眼睛直勾勾的,一旁的书吏忍不住提醒道:“大人,大人……” 他醒悟了过来,回眸看了这书吏一眼:“火速入宫,入宫。” 通政司本就靠近宫墙,通政使握着手札,疯了一般的朝内阁而去,什么斯文形象也不顾了,直接气喘吁吁的狂奔到了内阁。 刚到内阁的门口,恰好陈一寿出来,一见到他毫无规矩的样子,此时陈一寿也已是心烦意燥,忍不住呵斥:“做什么?这般毛毛躁躁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吗?” 通正使一愣,随即拜倒道:“急奏,急奏,陈公,函谷关传来的捷报,大捷!” 大捷……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大捷? 莫不是函谷关那儿派出了兵马,截住了叛军? 又或者…… 陈一寿方才还呵斥别人不晓得规矩,可一听之下,整个人却是急了,忙不迭地接过了手札,快速地取来看,这一看,也如那通政使一般,似见了鬼似的。 随即,他匆匆的进入了内阁,边走边高呼道:“诸公……诸公……” 各个公房,有人出来,陈一寿则脚不沾地,直接进入了姚文治的公房。 “姚公,捷报!”陈一寿急不可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直接将奏报送到了姚文治的案头。 姚文治皱眉,觉得陈一寿有些冒失,却还是耐着性子将这奏报拿起,一看之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封捷报。 而且是大捷。 乃是函谷关的守备所发。 说的是太皇太后的车驾已至函谷关,不只是太皇太后和赵王平安无恙,最新的消息是,他们遭遇了叛军的袭击,两千多叛军精锐与护卫凤驾的勇士营进行决战,最终勇士营大胜,杀敌千五百人,俘获数百,贼将刘壁,亦是俘虏在军中。 而勇士营……勇士营……姚文治看到了这捷报,顿时大喜,他是真正的喜出望外,若是太皇太后和赵王能够平安无恙,这实是再好不过了,眼前的一切疑难,都霎时间的消逝得无影无踪,这是天佑大陈啊。 可再往后看,竟是说勇士营毫发无损,却令他一呆。 他狐疑地抬眸,与陈一寿对视:“正文,你以为这捷报是真是假。” 陈一寿也是带着忧虑之色道:“半真半假。” 姚文治苦笑,是啊,半真半假,函谷关那儿的时间、地点、人物,都对得上,若是真有大捷,函谷关的捷报是一日前写出,接着发出来的,这里头很难看出什么蹊跷。 可说它是假,却在这战果上,要知道这两方的战斗力本就有点悬殊啊,一个是毫发无损,一个却是死伤殆尽,这怎么可能呢? 陈一寿忍不住道:“疑点有二,这其一,便是勇士营如何做到毫发无损,这是旷古未有的事,若不是虚报功绩,就肯定有其他的问题。” “这其二,叛军如何做到全歼?若是勇士营十倍于叛军,将其团团围住,密不透风,两千多人诛杀千五百人,俘获数百,这没什么问题。可勇士营不过三百余,就算加上其他的七七八八,满打满算,也不过五百人,远少于叛军,即便大胜,也绝无可能做到尽歼,至多是一场击退战,而绝不会是歼灭战。” 能成为内阁大学士的人,都是大陈最顶尖的人才,何况他们每日署理无数的军政事务,即便没有真正领过兵,对于军务也是耳熟能详,这才觉得不可思议。 “那么。”姚文治皱眉道:“这份奏报到底什么意思?” 陈一寿深吸一口气才又道:“老夫绝不相信,这个战果,要嘛,是虚报了功绩,这是最好的结果。要嘛……”他眉头皱得更深:“这上头是函谷关的关防倒是没错,会不会是叛军趁函谷关不备,或者是他们挟持了太皇太后,骗开了函谷关,这叛军以函谷关的名义,用来迷惑朝廷的奏报……” “你是说那刘壁……”姚文治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明白陈一寿话里的意思了。 “若是前者,固然是报了假功,倒还好说,若是后者,姚公,这是要出大事了啊,原本我们以为叛军劫持了太皇太后,定会远遁,可若是他们拿住太皇太后只是第一步,而下一步,却是直取函谷关,那么再下一步,他们是要做什么呢?” 陈一寿的分析很厉害,把这件事的可能性结果都列举了出来,姚文治亦是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刘壁的图谋更大,远不只是挟持太皇太后这样简单?” 陈一寿沉着脸道:“未必不是如此。” 姚文治立即豁然而起:“来,来,来人,请诸都督来……立即去宫中传报,要出大事,出大事了……” 却在这时,有人飞报:“姚公……城外……城外……出现了一队人马,似是勇士营,还有太皇太后的凤驾……” 姚文治一呆,今日还真是撞鬼了,什么样的消息都有啊。 又是噩耗,又是大捷,紧接着,太皇太后到达京师了? 这……怎么可能呢? 姚文治惊疑不定,忙道:“验明了没有,是不是太皇太后?” 前来奏报的书吏却是一怔,不解地道:“这……如何验明啊。” 是啊,谁敢跑去验明啊,这不是找死吗? 陈一寿也满是狐疑,犹豫不定的样子。 “先去奏报太后娘娘,请她定夺。”姚文治还是有些不信,所以当机立断,找了个最折中的法子。 ……………… 此时,就在洛阳西城门外,一队人马,正以极快的速度进城。 这正是护送太皇太后回京的队伍,除了匪首刘壁,其余的俘虏都留在了函谷关,紧接着,勇士营直接舍弃了辎重,这函谷关距离京师不过数十里地,索性护着凤驾疾行,经历了叛军的袭击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害怕夜长梦多,害怕再出什么意外,因此马不停蹄,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得不忍受着颠簸,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洛阳。 陈凯之骑在马上走在最前面,他远远地看到了那洛阳城的城廓渐渐浮现在眼前,不禁心潮澎湃,总算是……回家了…… 嗯,回家了!在经过一场激战后,他心里不禁对着平和的地方有着更多的亲切感。 这一路走来,即便是体力极好的陈凯之,也是疲惫不堪,他现在只想舒舒服服的沐浴一番,然后躺在温暖的床榻被褥里,美滋滋的睡一觉。 不过……眼下似乎还有许多事要交割,他打马到了凤驾前,道:“娘娘,洛阳已至,是否在此歇一歇,娘娘这一路颠簸,想来也是受累了。” 凤辇里,传出太皇天后的声音:“不差这一时半会了,火速入城入宫去,这是这一程的最后的一段路了,哀家倒也受得住。” 陈凯之的确想尽快办完这件事差事,既然太皇太后也如此发话了,便再无疑虑,立即对众人下令道:“火速入城,至洛阳宫!” 第五百一十三章:走马入宫(2更求月票) 一支残破的军马,护着车驾,徐徐地穿入了门洞。 当有宦官将太皇太后的令牌送到了守门的官兵手里时,这些皇城的守卫们先是一惊,随即一个个目瞪口呆起来,却又后知后觉的跪了门洞的两侧,而后便见衣衫褴褛的勇士营官兵,个个带着一脸的疲惫,缓缓穿过了门洞。 虽然疲惫,可是队伍依旧整齐,所以即便从他们布满血丝的眼里可以看到这群人显得无精打采,可他们的脚步却依旧是一致的。 依然是一齐迈动着步子,每一步是两寸半,不多,也不少,完全没有丝毫差错。 而且勇士营每个人神色淡定,完全没一丝因为打败了叛军,而露出丝毫的骄傲之意,抑或是得意之色,他们安静而又有序地穿过门洞,除了偶尔几匹马发出嘶鸣,又或者是那车驾车轱辘的转动声,再无一点声息。 三百多人,就这么护着车驾无声而过,有人大胆放肆地抬眸,猛地能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在队伍的后尾,则是一辆囚车,囚车里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而陈凯之则打马跟随在太皇太后的车驾左右。 其实相较而言,另一边的陈贽敬穿着华美的尨服,那身后的护卫们也都是人高马大,旗甲鲜明,可远远去看,竟难发现他们有多威武雄壮,反观是这步行的勇士营,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许杰就在队伍之中,他显得是很不起眼的,就犹如绝大多数人堆里的人,此时,他和其他人一眼,眼里已经布满了血丝,白日要疾行,到了夜里,为了以防万一,勇士营也是轮替的值守。 经过了鏖战,经过了追击,经过了长途跋涉,即便是睡眠,也成了奢侈的事,这两日里,他们俱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生怕再发生意外,因此他们现在是非常的疲惫的,若是可以,挨着地面,他们就可以睡死过去。 即便万分疲惫,困倦,可许杰依旧是打起着精神,他的忍耐力惊人,事实上,勇士营最出众的,绝非是他们的体力所带来的爆发力,而是那种已经刻在骨子里的坚韧不拔。 这股子韧劲,在操练时,就一次次的突破了人体的极限,不断地刷新自己的耐受程度,其实相较于这几日的折腾,操练时,动辄让你在烈日下站上一天,那种浑身大汗淋漓,飞虫飞过,以及身体的煎熬才是最可怕的,能熬过山上的操练,对于许杰等人而言,眼下的这些煎熬,就实在不算什么了。 而这一战,其实让许杰焕然一新,山上寂寞和煎熬的日子,塑造了他新的人生观,让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享受孤寂,也享受着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而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或者说,上山之前的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样,而如今,山上的教育,还有那苛刻到了极致的操练,终于在这一战让他意识到,他的与众不同。 我许杰出自勇士营,我从一开始便肩负了使命。 这是一种奇怪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来源于一个人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优秀,于是自然而然的,开始自豪起来。 于是乎,即使在万分疲倦之下,他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挺起胸膛,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因为,他觉得本该如此。 沿途的街道,无数人在远远的眺望着,而勇士营安静地穿行而过,终于,洛阳宫已是遥遥在望。 勇士营的将士们止步,陈凯之朝太皇太后的车驾拱手道:“臣不辱使命,请太皇太后入宫。” 车驾停了下来,太皇太后卷开了帘子,目光看向那巍峨的洛阳宫,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旋即收回了视线,下一刻,目光则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眼中多了一抹暖意,平静地道:“送哀家入宫。” 陈凯之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心意,抱手道:“遵命。” 到了宫门前,陈凯之正要下马,因为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骑马入宫的,这时,那在太皇太后车驾旁侍奉的宦官匆匆过来道:“太皇太后吩咐,不必下马!” 陈凯之顿时觉得尴尬起来,因为他看到陈贽敬已下了马,人家王爷都要不行入宫,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修撰,又有什么资格打马入宫呢? 虽有太皇太后的吩咐,可这样太过招摇了呀! 只是太皇太后既有旨,他也只能照着般,对那宦官点点头,便骑着马伴在凤驾左右。 而身后,则是宛如长蛇一般步行的宫娥、宦官,赵王的护卫和勇士营在宫外等待。 陈贽敬步行跟在车驾一侧,他意外地看着依旧在马上的陈凯之,脸色略有铁青,一双目光竟是冷冷地瞪了陈凯之一眼。 此刻,他的心里特别的不爽,自己可是皇帝的父亲,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儿子,你陈凯之算什么,就因为护驾有功? 呵,护驾,不就是你陈凯之的职责吗?你凭什么能驾马进宫?简直是过分极了! 只是,赵王虽是心里颇有怨恨,不过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那眼眸里的冷光,也是立即消失了,让人看不见他的真实情绪。 而此时,在文成殿里,因为这一封急奏,所以大臣们早已被召集起来。 慕太后已端详了这份急奏足足两三个时辰,却依旧无法确定这捷报的真伪,而内阁大学士们,又都是众说纷纭,说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于是她索性召集了各部的大臣前来,一起对此议一议。 这封捷报,无疑是给了慕太后希望,只是这希望又过于的脆弱。 此时,慕太后颇有些乱了分寸,整个人又惊又喜,而又不免担忧,坐在凤椅上的她,双手紧握着,一双秀丽的眉宇微蹙起来,可谓心乱如麻。 而此刻群臣们却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在确定的消息没有传来之前,说什么都是假的,现在言之凿凿,说什么都为之尚早。 不过,北海郡王陈正道却只是冷笑连连,此时他淡定地道:“娘娘,臣以为,这捷报实是荒唐可笑到了极点,臣下也曾带兵,这行军打仗的事,臣下再清楚不过了,这等作战,若是勇士营当真击溃了叛军,好吧,就算他们有这本事,可要做到歼灭,却是绝无可能的,历来歼灭,都需三倍以上的兵力,否则至多击退而已,这里谁都知道那勇士营有多少个人,这份捷报,可谓是漏洞百出,荒唐的地方,数不胜数,臣下敢拿人头作保,这份捷报,定是有人伪造的,甚至最坏的情形,说不定叛军已攻入了函谷关,借用了函谷关的印信,才送来了这份捷报,想来为的就是麻痹朝廷。” 他说得振振有词,不少人听了,心里暗暗点头,多少还是觉得陈正道的话颇有道理的,陈正道有从戎的经历,别人不好说的话,他身为天潢贵胄,倒也可以无畏地说出来。 此时,陈正道又道:“臣下甚至还猜想出一个更可怕的情况,函谷关是何等雄关,怎么会轻易落在叛之手呢?莫不是叛军拿下了什么重要人物,以此要挟开了关门?臣下再斗胆,迎驾的人是修撰陈凯之,他领着勇士营前去迎驾,说不定叛军拿住了陈凯之,这陈凯之全然没有骨气,竟是屈膝降了,最后为贼张目,去了函谷关,函谷关的将士只当是陈凯之带着勇士营回来,关门一开,却是被贼军趁势掩杀入城,若是如此,就实在可怕了。娘娘,臣听说,娘娘竟让这陈凯之列入宗室,这……是要贻笑大方的啊,现在情况不明,而娘娘却已颁了懿旨。臣还听说,宗令府已为陈凯之录入了银碟,这……” 陈正道的话还没说完,已是满殿哗然了。 北海郡王殿下,果然是放飞自我啊。 他这脑洞,还真是奇特无比。 不过现在,各种好坏的消息,谁都分不清,倒是真有人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本来太皇太后若是被叛贼拿了去,已是够乱的了,现如今,若是再出这么一档子事,这还了得?这是要地动山摇了啊。 慕太后听得心惊肉跳,她固是对陈正道不信任,可陈正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又自诩自己是军中的代表,还口口声声说要拿项上人头作保,这…… 慕太后真是绝望了,面色微微的抽了抽,嘴角也是略显苍白,内心深处非常的害怕,若是陈凯之当真从了贼,固然活下来是可喜的事,只是有了这个污点,将来还如何相认? 她心里乱糟糟的,不过此刻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是竭力忍住,手支着额头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 倒是有人附和着道:“娘娘,若是如此,如郡王殿下所言,当真是贻笑大方,请娘娘尽快查明,否则……” 那人正说到否则二字的时候,却有宦官上气不接下气的冲了进来,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殿中,气喘吁吁地道:“娘娘……娘娘……” 第五百一十四章:大功(3更求月票) 这宦官实在是跑得太急了,当太皇太后的车驾进了宫,所有人都呆住,等车驾过去,才有人反应过来,于是忙不迭的跑来报信:“娘娘……娘娘……” 他像拉风箱一样的呼吸,而群臣看着这‘胆大妄为’的宦官,一个个脸色糟透了。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殿堂之上,娘娘和大臣们在议事,这宦官却是全无规矩,自这太皇太后罹难之后,莫非现在连宫中的礼仪都没有了吗? 慕太后心乱如麻,心里正有一股气无处发泄,于是厉声着道:“到底什么事,但言无妨。” 那宦官方才期期艾艾地道:“娘娘……娘娘……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她老人家……” “不用说了,下去吧。” 突的,一个声音自殿门传了进来,众人正想听这太皇太后到底怎么了,谁料却被人无情打断,正在所有人惊愕的时候,却见这殿门处,巍巍颤颤的站着一个老妇。 这老妇裹着绒色披风,鹤发童颜,不过似是风尘仆仆,所以面上的鱼纹更清晰了一些,她虽是老态龙钟,眼眸却是顾盼,目中自有神采。 众人一看,彻底的呆住了,太皇太后! 在太皇太后的身后,是赵王和陈凯之,以及几个女官,此时太皇太后伸出了手,便有女官忙上前,轻轻地搀扶着她。 太皇太后将眼眸一转,巡逡了众人一眼,含笑着开口道:“阔别了十几年,十几年来,这洛阳宫还是这个样子。姚文治,你比从前老了许多,据说你现在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了?张涛……你竟是不减当年,看起来比从前还年轻了!” 她一步步地在群臣中走过去,说话的声音格外的平静,在一个个错愕的目中里,她左右顾盼着,一脸疑惑地扬眉道:“怎么,哀家来的不是时候吗?” 文武百官的脸色,可想而知,可谓是轻易一色的震惊之色,完全不可相信的样子,眼前的人居然是太皇太后…… 众人忍不住眨了眨眼眸,再三确定,这才反应过来,这真是太皇太后啊。 且不说这群臣中,有不少人得以在十数年前瞻仰过凤颜,就算不曾见过的人,单凭这太皇太后在这殿中所展现出来的气派,谁敢不认得? 真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竟是从贼子手里逃脱了出来。 这真是可喜可贺呀。 那姚文治最先反应过来,便连忙拜倒道:“老臣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金安。” 他这一拜,令其他人也惊醒过来,谁还敢迟疑,于是随之纷纷拜倒,于是这诺大的殿中,无数人头如波浪一般的起伏,俱都是各色朝服之人俯身拜下的景象。 慕太后凝视着太皇太后,最终,她才确定了是太皇太后无疑,她满是吃惊,也不禁长身而起,再不好落座。 太皇太后徐徐行走在匍匐下的群臣之间,那已是斑斑的娥眉挑得越发高了,道:“还是这个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还以为已是物是人非了,谁料到,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十几年了,哀家回来,本来是想在洛阳宫住一住,据说现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哀家呢,就想着,这敢情好啊,好极了,幸赖慕氏和哀家的好儿子摄政,也亏得满朝诸公们尽心的辅佐,咱们大陈会一日比一日好。说来可笑,这一路,竟是遇到了盗贼,这太平的盛世的,竟有人反了,你们说,这叛军是为什么反呢?” 她笑了,扫视这满地不敢抬头鸦雀无声的人,她笑着,声音却透着威慑人的力量:“你们要说什么,哀家不等你们开口也知道,你们啊,肯定又要归咎于叛贼,归咎于什么图谋不轨,什么居心叵测,可到底是怎么样,你们心里会没数吗?赵王……” 她拉长了声音,眼眸往身后的赵王看去。 陈贽敬在身后,被点了名字,连忙向前一步,躬着身子道:“儿臣……在。” 太皇太后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才徐徐开口:“你是皇帝的生父,你自称自己是贤王,可晋城军的事,你脱得了干系?你是哀家的儿子,你要不要反省?” 陈贽敬抬眸,他穿过了太皇太后,看了慕太后一眼,似乎想要为自己争辩,最终却还是放弃了,乖乖地道:“儿臣不察,让母后心忧,万死。”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的样子,有宦官战战兢兢地给她搬了个椅子来,她摆摆手,依旧站着,道:“不用啦,还能站个一时片刻,死不了。赵王认了错,想来是很难得了,慕氏,你也表个态,说个话。” 慕太后终是在太皇太后身后看到了陈凯之,她娇躯一颤,眼里已是婆娑,那捷报是真的,她的儿子还活着。 此刻她心里满腔的惊喜,却也不得不忍住这重逢的喜悦,见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自己,连忙道:“母后,是臣妾万死。” 太皇太后脸色这才终于缓和下了一些,却突然变得沮丧起来,幽幽地道:“你们能明白就好了,谁要你们万死来着,哀家要的,是你们在其位、谋其政,要你们二人,受了天下人供奉,对得起那些供奉你们的子民啊,这本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再明白不过的事,可偏偏,就是有人不在乎呢?想当初,先帝在的时候,哀家也是这样教训他的,他天资不算是聪慧,可自克继了大统以来,却也还算得上是殚精竭虑,不敢有什么疏失,他啊,留给了你们如此大好的局面,可现在呢?” “好啦,也总算你们还晓得错在哪里,那么……诸公们呢?你们怎么说?晋城父子之间的事,你们都该是知道的吧?当初……可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又或者,有人直言上书,将此事据实奏报吗?你们没有,你们这不是看不到晋城的危险,而是懒,是怕引火烧身,怕担着干系,你们就想事情或许没有这样严重,你们也肯定在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受点委屈,就让人受点委屈罢,反正晋城太远,和你们不相干,懒政,懒政,懒政最是可怕啊,百姓懒了,要饿肚子,军士们懒了,这边关要出大篓子,而大臣……你们这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大臣们,若是也犯懒,迟早要天崩地裂,要出大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道理都懂,可做起来就难了。罢了,哀家老了,今日还不知明日会怎么着呢,说了这么多,你们想来也嫌哀家啰嗦。” “不过……”太皇太后目光一闪,却是接着道:“哀家还得再啰嗦一下,你们都懒,可有一个人,他不曾懒惰,方才啊,哀家让人护着哀家入宫,让他骑着马走进这洛阳宫来,你们知道是为何吗?哀家不是想要坏了宫中的规矩,哀家是想要让你们知道,但凡是有不懒的人,宫中就该舍得褒奖,莫说是宫中走马,便是给予优厚的赏赐,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她回眸看向陈凯之道:“陈凯之,你来……” 陈凯之却是感到有点头皮发麻起来,觉得太皇太后这分明是在给他拉仇恨啊。 小小的修撰,竟被树立成了典型,还专门给这些位高权重的朝中诸公们展示这小子比起你们来是如何如何的好。 陈凯之很汗颜,可这太皇太后说的话,却仿佛带着一股莫名的魔力,他便从容地上前道:“臣在。” 太皇太后深深地凝视着陈凯之道:“你来告诉他们,当年的勇士营是什么样子的?” 陈凯之觉得太皇太后总能语出惊人,他再一次的感到尴尬了,只好道:“军纪有些败坏。” “你不好说。”太皇太后笑了,今儿她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拿陈凯之来当楷模的,此时沉着地继续道:“那哀家就来说,这勇士营,从前是什么样子,哀家知道,诸卿家们,也个个都知道,从前的勇士营可谓是糜烂无比,令人发指,可陈凯之成了崇文校尉,他就不肯犯懒,这叫什么,这叫在其位、谋其政,正因如此,当那贼军来袭,那一波又一波的贼军宛如潮水一般朝着哀家冲来,是勇士营在那里与贼军死战,面对两千多的贼军,竟是摧枯拉朽,被勇士营全歼,诸卿家,若是当初,陈凯之也学你们犯懒,哀家还可以站在这里,还能好好的和你们说话吗?” 这一下子,本是鸦雀无声的大殿之中,终于有了反应。 当真是全歼…… 所有人都诧异着,这也太过恐惧了,三百多勇士营,是如何做到全歼晋城军的?这可是面对自己五六倍的敌人啊,就算是人数旗鼓相当,也不至如此吧,又或者,是不是太皇太后用词浮夸了一些? 不对,肯定不对,太皇太后本就是来用陈凯之来教训大家的,这个时候,用词一定会精准,她既然说是全歼,那么…… 倘若是如此…… 想明白了这一切,所有人都不免的倒吸了口凉气,这陈凯之……是如何做到的? ………… 陈凯之是在其位、谋其政的好榜样,老虎也是呀,老虎天天用心的构思情节,努力的码字,陈凯之有太皇太后的嘉奖,各位看官们可对老虎有嘉奖吗?老虎现在需要票儿呢,可有支持的吗? 第五百一十五章:皇亲 这朝中的大臣,方才争的面红耳赤,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觉得这捷报有假啊,因为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清楚,三百人不可能全歼两千人,何况,这三百人还是勇士营。 勇士营曾经是什么人,他们都很清楚。 不过是一群吊儿郎当的渣渣呀。 后来勇士营固然让人刮目相看了,可当初这渣一般的战力,渣一般的人,至今让人记忆犹新,可……说他们能全歼一个晋城军,这……只怕凡有一点常识的人,都要捋须,然后笑哈哈了。 倒不是大家看不起你,而是……不可能! 即便不是勇士营的人,是精锐兵,那也不可能以少胜多,何况这是几倍的悬殊,怎么可能全歼一个晋城军呢,这完全是天方夜谭哪! 可现在,太皇太后言之凿凿,这天底下,你谁都可以不信,可是,你敢怀疑太皇太后吗?太皇太后是什么人?这可是老古董啊,当初便是显宗皇帝的太后,显宗皇帝身体不好,朝中许多事,太皇太后都代劳。 至此之后,显宗皇帝驾崩,先帝登基时年纪不大,才十一二岁,那些皇叔们虎视眈眈,她当机立断,就将这些皇叔们杀了个干干净净,可千万别以为,她只晓得杀戮,最重要的是,她当日,就在城里到处都是喊杀声,所有人心里疑虑,以及传闻皇叔们的兵马听说主人们已被杀戮,预备要作乱的时候,她却轻车出宫,只带着几个宦官,一个又一个的拜访老臣,那些惊疑不定的老臣们,见到太皇太后亲自来拜访,他们尚不知情势如何,可见太皇太后并没有带多少护卫,便认为太皇太后大局已定,毫不犹豫的拜下效忠,还有那些都督、将军们,见此情景,也都纷纷臣服。 至于那些皇叔们的党羽,正预备奋力一搏,当听闻了太皇太后竟只带着几个老宦官出宫,和大臣、都督们见了面,这时,竟不敢再动弹了。 他们也怕啊,没动手,最多当做是党羽,罢官贬职,即便是事后清算,也只是随便找个罪由流放出去,可一旦动了手,就是谋反,而太皇太后如此大大方方的出宫,给他们营造了一个幻觉,还以为太皇太后大局已定,一群被那些皇叔们所培植的亲信党羽,竟是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 谁都无法忘记那一天之后,也在这朝堂上,太皇太后牵着先帝的手走进这里,然后对老臣们说,皇帝就托付给诸卿了,而后,她回到了深宫,直到先帝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这孩子便消失不见,太皇太后震怒,与先帝争吵,紧接着摆驾去了甘泉宫,这一去,便是十数年。 这一幕幕的往事,使这殿中的每一个人绝对不敢怀疑太皇太后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因为她说得话,都是算数的,而且太皇太后的话绝对不会有假的。 那么……有人心里不禁打颤,这陈凯之……一年不到的时间,将这勇士营培养了一支雄狮,而今,又是护驾有功,这是…… 这让人心惊呀,这是什么人,居然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将一群只知道,瞎比比的流氓训练成了精英。 太皇太后凝视着众人,她能看出大臣们的恐惧,于是便不出声,只是默默的看着。 其中最是恐惧的乃是陈正道,陈正道懵了,嘴巴微微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也许是根本不敢发出声音来,他不敢相信,想质疑,可是此时此刻他又不能不信,因为太皇太后安然回来了,而且还真实了捷报上的事,他自然是不敢质疑的。 方才还骂陈凯之可能降了叛贼呢,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起来。 可这也不能怪自己啊,他心里为自己辩解,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玄乎的事…… 莫非……陈正道身躯一震,莫非是方先生所言的那样,这陈凯之吉人自有天相,这家伙,当真冥冥之中,有天助吗? 哎……诲不听方先生之言,若是方先生还在京师,自己日夜受他教诲,哪里会有今日这般丢人的事啊。 慕太后已是痴了,她不敢相信的看向陈凯之,陈凯之却显得有些焦虑的样子,显然,这孩子不太习惯被太皇太后拉出来,树立起典型。 慕太后心里,惊喜交加,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忧虑,俱都一扫而空,她总忍不住想要多看陈凯之几眼,猛地,又醒悟了什么,忙道:“母后……” 太皇太后侧目看了慕太后一眼,娥眉淡淡挑了起来,徐徐开口:“你说罢。” 慕太后此刻猜不准太皇太后的心思,不过现在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只好如实说道:“陈修撰保护母后,这便是天大的功劳,母后是万金之躯,这救驾之功,在臣妾等子女们眼里,便是天大的功劳,依着儿臣看,理当重赏。” 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这话哀家听着好。”她笑起来:“是啊,那刘壁,当初也是有功劳,可结果呢,朝廷不但没有给他应有的赏赐,竟还让他受了委屈,这天底下的臣民,为皇家效忠,宫中若是将其视作是理所应当,迟早,是要出大篓子的。现在陈凯之的功劳,哀家看就很不小,哀家本不该来干涉朝廷的事,可事涉到了陈修撰,哀家不管也不成,依着哀家看,不如封侯,如何?” 封侯…… 这确实已算是重赏了。 太皇太后这是大手笔,大陈的爵位,乃公侯伯子男,可这爵位也不是轻易给的,譬如一般的伯爵,那不是一般的皇亲国戚,或者是立下大功的将军,都不可能授予,而侯爵比之伯爵,又要高上一个级别,至于公爵,除了开国和国家危难的时候敕封过几个,其他时候,想都别想。 所以某种程度,这侯爵已是寻常爵位的了。 大陈的爵位,并非只是混吃等死的爵位这样简单,譬如侯爵,就有了开府的资格,朝廷给予的钱粮不少,甚至允许你建立侯府的卫队,甚至允许你养你的门客,一般的侯爵,可有门客五十人,卫队的规模可在五百人上下,除此之外,朝廷还会格外开恩,授予田庄,而这些田庄,俱都是免税的。 有了门客,有了卫队,有了钱粮和田庄,朝廷一般都会给你一个差遣,大多数侯爵,都会在军中效命,或者钦差督办某某事,对于功臣,大陈倒是舍得,至于功臣遭杀戮的事,这等事并不常见,倒不是因为宫中不忍,而是因为不能,当今天下,群雄并起,当初北燕的天子,诛杀了功臣武子曦满门。 据说自此之后,再无将军肯奋力效命,更没有门客愿意投奔了,这也是北燕由盛转衰的起始,以至于现在被倭人打的灰头土脸。 这时,有人站出来,反对道:“老祖宗,臣以为,不可。” 太皇太后听到有人反对,不禁皱眉,朝这人看去。 此人太皇太后有一些印象,是个宗室,乃是辅国将军陈武。 这陈武历来胆子不大,想不到今日,居然敢顶撞自己。 太皇太后自然有些不悦,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并没有恼,而是面带微笑的反问道:“噢?有何不可?” 陈武哭笑不得的道:“陈凯之,已录入了银碟,抬进了宗室了。” 太皇太后一愣。 进宗室了? 她不禁道:“怎会有这样的事?” 慕太后定了定神,现在自己的儿子立了大功,她在没有确定太皇太后心意之前,自然不敢如实相告,毕竟母子还未相认,所以此时,她即便心里有些慌乱,却依旧镇定自若的,徐徐对太皇太后说道:“陈凯之从前,便立下不少功劳,何况,文武双全,实是朝廷难得的栋梁,儿臣听说,他出自颍川陈氏,那么,就定是宗姓无疑了,既然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何况,此番他迎驾,听说已是为了保护母后战死,儿臣怜悯他的忠心,更怜悯他的才干,心里想着,既是身死,又念他父母早亡,自幼失孤,最可怜的是,他还年轻,竟没有留下一个子女,实是凄凉,于是便自作主张,将他抬进宗室,也算是告慰在天之灵。” 太皇太后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如此。 其实细细一想,陈凯之若是战死,父母不在,又无儿女,真的算是孤魂野鬼了,这时代,最讲究的是人似死之后,有子女祭奠,若是没有,是极凄凉的事,而一旦成了宗室,便要在历代先帝的陵墓附近葬下,宗令府会有专门的人进行祭祀。 太皇太后不禁微笑:“难得,很难得,难得你有这心思。”看着慕太后的双眸里满是赞赏之意,随即她又道:“一旦入了银碟,便是宗室之身,这也算是阴差阳错,可既然陈修撰还活着,他也依旧是宗室,哀家说的,没有错吧,来,诸卿们都说说看。” 第五百一十六章:你休想 一个活人,进入宗室,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不过显然,这是一个误会,可无论如何,宗令府已经将陈凯之录入了银碟,这就不是儿戏了。 所以当太皇太后反问群臣,百官们却只能纷纷道:“臣等并无异议。” 没有异议。 就算是板上钉钉了,此事也算是定了。 只有陈贽敬脸色微变,一双浓眉微微皱了起来,整个人显得更为不悦。 太皇太后逡巡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都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便轻轻点点头,正色说道:“既如此,陈凯之进了宗室,他既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哀家就越权,算是给陈凯之做主了,自此之后,陈凯之便是宗室子弟,宗令府那儿,要查明一下陈凯之的长幼之序,这辈分,可不能乱了。” 陈凯之听说要进宗室,一时呆住,我去,这就成了…皇亲了啊。 不过陈凯之也不谦虚,他来这世上,本就孤苦无依,何况自己姓陈,上一世,自己的族谱,还真是出自颍川陈氏,这一点是绝对没有错的,那么,自己还真可能,是陈氏皇族的后裔。 即便觉得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不过他也没一副得意之色,而是忙道:“臣谢恩。” 该谢就谢,没什么客气的,他毕竟不是吾才师叔,没有吾才师叔那种花几十万两银子买个身份,然后再拒绝的逼格。 太皇太后朝陈凯之赞许的点头,旋即淡淡道:“你初入宗室,按理,该是奉国中尉,不过你立了大功劳,哀家就再给你做一回主,就敕为镇国中尉吧。” 这镇国中尉,是皇族的爵位,说起来,大陈皇亲的爵位可不少,这一等一的自然是亲王,亲王之下乃是郡王,此后便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总计等的待遇各有不同。 陈凯之不偏不倚,恰好卡在了第六等的镇国中尉上,呃……可千万别小看这奉国中尉,成为了宗室,某种程度,其实就已经是人上之人了,何况这奉国中尉的俸禄乃是三百石,也就是说,将近三千斗粮食,单凭这个,就足够陈凯之每月养活一千人了。 对于这个赏赐,陈凯师还是满意的,不过此刻他依旧神情淡淡,没露出丝毫骄躁之色。 太皇太后别有意味的看了陈凯之一眼,见陈凯之淡定自若,并没有一丝得意,抑或是骄傲之色,便又含笑着说道:“往后,好生的用命,有什么事,你要记着,哀家给你做主了,你是哀家的救命恩人,哀家欠的人命债,是断不会亏欠的。” 她说罢,似已疲倦,朝众人无力的挥了挥手:“哀家乏了,诸卿们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众臣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个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陈凯之亦是要告辞而出,突然,陈贽敬高声道:“母后,儿臣有一事。” 陈贽敬心里大倒酸水,偏偏对这陈凯之,却是无计可施,不过这几日,他倒是心心念念的一件事,于是便如实相告:“母后,陈凯之的勇士营,所用的火器,实是惊人,儿臣在想,陈修撰,不,凯之而今既是宗亲,自该为朝廷效命才是,决不可藏私,儿臣就在想,何不将这火器推而广之,若是羽林卫人人有此神器,我大陈岂不是无往不利,再无外患之虞。” 陈贽敬这种人永远都自私的,现在他的这一句话,颇有些用心险恶,是啊,你陈凯之凭仗的,不就是这火器吗? 至少在陈贽敬眼里,陈凯之这勇士营的厉害就在于如此,只要你陈凯之将你底牌交出来,到时,大陈的羽林卫数万精兵,若是再推广到京营,那便是数十万人,人人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你陈凯之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恐怕到时候你陈凯之也和众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此番胜了刘璧,只是因为你陈凯之有火器,只要将火器交出来,大陈众人都可以使用了,他就不怕陈凯之以后会是第二个刘璧了。 神器……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惊疑的看了看陈贽敬,又看了看陈凯之,似乎也都颇有兴趣。 便连太皇太后也动容,一双眼眸微微一闪,很是认真的看着陈凯之。 赵王的心思,陈凯之很清楚了,他是怕自己有这样的武器,自己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甚至最后成为第二个刘璧,这种阴险的思想,陈凯之自然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也没反驳赵王,只是笑了笑。 “这个不难,只要赵王殿下有需要,我绝不敢藏私,只不过……” 陈贽敬以为陈凯之还想藏私,想要找理由蒙混过关,哪里肯给陈凯之一个解释的机会,而是轻轻挑起眉峰,满是嘲讽的笑道:“你不会不肯吧?” 这赵王的心思有多险恶,陈凯之不想去追究,反正人正不怕影子歪,他只是笑着朝赵王摇摇头。 “只是,一柄这样的鸟铳,造价大抵是在一百两银子上下,除此之外,这东西金贵无比,所以还需要花费心思去养护,养护必须得用专门的油脂,这样下来,一月非要几两银子不可,当然,这是小头,无论是操练还是杀敌,都需足够的火药和弹丸,这些,也都需精工打制,这三百勇士营,当初单单装备这火铳,便花费了银钱三万两,每月的操练费用,则在一万两银子上下……” 陈贽敬的脸色都变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凯之。 就不说一开始的那三万两银子,就说每月的开销,这可是足足一万两啊,一年下来,便是十万两,这还只是三百人,若是三千人,就是百万两,三万人呢…… 朝廷的现银收入,主要依靠是盐铁和商税,一年也不过三四千万两银子上下,也就是说,一支三万拥有火器的军队,他们就算什么都不干,不算火器的折损,这一千万多万两银子就没了,这还不包括军饷,不包括士兵要吃喝。 这……哪里是养兵,简直就是把钱往水里扔啊。 陈凯之见陈贽敬脸色,便晓得他惊到了,他知道陈贽敬拿不出这笔银子来,其实陈凯之还真希望羽林卫能够换装鸟铳,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发财的机会可就来了。 其实陈贽敬永远不明白,自己一丁点都不在乎他将火器的东西学了去,因为勇士营的背后,是飞鱼峰一个体系的支持。 就算给你制造鸟铳的图纸,有什么用?你的钢材过关吗?好,就算给你制造钢材的工艺,陈凯之的飞鱼峰,可有一个专门培养匠人的体系,使匠人们有精益求精,还有不断改良工艺的愿望,那么,到了山下,赵王殿下能做到吗? 很好,就算什么都给你了,假使你可以让匠人得到足够的尊重,有钢铁的冶炼方法,有火铳的制造,那么,银子呢? 维持这三百人,陈凯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啊,那飞鱼峰上的人手还有建起来的作坊,比制出来的火铳还要昂贵,匠人们不但会进行培养,陈凯之还建立了薪俸等级制,每年下来,养这些匠人,都是一大笔的开销。 即便退一万步,你什么都能解决,能破除一切困难,那么,这鸟铳的威力,当真很大? 不,这只是最初级的鸟铳,相对于上一辈子真正的火器来,这种火器,甚至没有弓箭的威力大,而想要真正发挥它的威力,是操练和战术的结合,那么,你必须得培养一批似勇士营这般的人来,而要培养,陈凯之可是顿顿给他们吃肉,制定出一个个操练之法,并且严格的执行,那么,现在的羽林卫,就不说有不少将校贪墨,吃空饷了,就算是你肯给士兵们吃肉,这钱粮拨发了下去,也会有人克扣掉一些,直接大打折扣。 勇士营的操练更不可能,除非你能监督每一个武官都能尽忠职守,这个时代,要催生勇士营现有的实力,绝不是一蹴而就的,陈凯之之所以能够养出来,一方面是有自己巨额的银子投入进去,同时,他用自己的热诚去一点点改变,可你赵王即便有金山银山,可你赵王殿下,总不能亲自深入到军中的基层,和丘八们同吃同睡,和他们培养感情,同时还隔三差五督促他们操练吧。 即便…… 即便是陈凯之愿意给予一切,可这又如何呢?陈凯之依然对于赵王没有丝毫的信心,理由只有一个,这种军队,因为有了体系,所以是会进化的,这也是为何,陈凯之教授勇士营的将士们读书了,因为火器在将来,需要改良,随着武器的变化,针对这些武器,勇士营还需提出新的战术,为了让他们更快的掌握,陈凯之需要他们有很强的接受能力,这一点,谁又能做到? 这就如同样的武器,放在了大国手里,则成为了神兵利器,你给了黑叔叔,黑叔叔们能把那最先进的坦克拆了,卸下它的炮塔来,然后拿这炮塔当做是固定的火炮来跟你玩你信不信?8) 第五百一十七章:为了陛下 恶心了陈贽敬一把,众臣告退出去。 次日一早,身为宗室,陈凯之就不可再在翰林院当值了,不过当日还是去了翰林院一趟,交接了差事,少不得,一些翰林看过来羡慕的目光。 陈凯之临走时,都看了这翰林院一眼,自己似乎,已经有了更好的前程,不再需要将翰林院当做踏脚石。 不过……在这翰林院当值,却让自己受益匪浅,在翰林院与无数诏书和奏疏打交道,使他大致明白了这个时代大陈的军政事务如何处理,也明白了各部的职责,以及一些地方上军政事务的内情。 而现在自己似乎攀上了高枝,走上了一条不寻常的路,他到了宗令府,见过了宗正陈武,接着陈武授了他宗室才有的紫鱼袋,有了这鱼袋挂在腰上,就能让人知道宗室的身份。 身为宗室,特权是少不了的,陈凯之还需要慢慢的消化,这个时候也不能太过的张扬,还是低调为好。 见陈凯之并没有得意之色,陈武笑吟吟的看着他,徐徐开口。 “太皇太后既然开了金口,从此往后,便都是自家人了,陈凯之,你的族谱丢失了?至于辈分,我会命人好生查一查,当然,这都是不打紧的事,而今你贵为宗室,往后,可就更该为皇家分忧了,但凡是宗室,都有差事,这也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铁律,咱们也不能吃白俸是不是?” 陈凯之颔首:“说的是。” 陈武见陈凯之的态度温和,不禁笑了笑:“所以啊,过几日,你得去吏部一趟,到时,吏部少不得有点事交代你办了,放心,宗室的事,多是一些节制或者监督之类,肯定是清闲的,总之,从今往后,你便是躺着享福,也没人管你,可若是想要做点儿事,也绝不会让你闲出病来。” 陈凯之心里想,我还年轻,当然要找事做,难道混吃等死不成? 只是不知,吏部最后有什么差遣,这倒让陈凯之颇有几分期待起来,他也不急,过几日去看便是,于是拜别了陈武,乖乖回到飞鱼峰,等候音讯。 ……………… 北国。 这里渐渐开了春,积雪融化了一些,不过北风依旧如刀一般冷冽,此刻即便是都城,依旧是显得冷清,却有飞骑火速入城,很快,在大燕的宫中,披着貂皮的大燕天子被一个消息所震惊了。 他一遍遍的看着最新送来的消息,目中满是震撼,像是被吓坏似的,面色发白,嘴角也是隐隐的发颤。 三百的勇士营,全歼了两千多叛军精锐。 这……怎么可能。 这简直是奇迹,少几倍的人居然还可以完胜,前完全是前所未有的事。 根据奏文中的描述,这勇士营的禁军,先是击退了叛军,随即,展开了追击,而勇士营据说耐力极佳,兼是吃苦耐劳,竟是生生的,使叛军无所遁逃。 起初,大燕的少年天子,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定是假消息,大陈肯定夸大了事实。 可细细一想,不对! 大陈的太皇太后已经回到了洛阳,可见叛军确实是被击溃了,与此同时,据说连那叛军的主帅刘壁也被俘,即将问斩,这……也绝对不可能骗人的。 最重要的是,晋城的叛军,很快便表达了归顺,也就是说,他们已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两千精锐,怕是一个都没有回去,若不是遭受如此的打击,在晋城的叛军,不可能如此惶恐。 呼…… 他长长的出了口气,将奏文放下,从惊骇之中回过神来,整个人便陷入了深思。 勇士营,厉害至此吗? 这勇士营在数十年前,曾是对抗北燕的主力,所以大燕对于勇士营,可谓记忆犹新,只是后来的关注之中,得知这勇士营早已是糜烂不堪,没有一个能用的将才,真是万万想不到,今日,这勇士营重新换发了光彩。 猛地……少年天子想起了一件事来。 那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方先生…… 少年天子目中震撼,那方先生上一次,是说他早已预料南方会有凶兆,不过很快,就可以化险为夷,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还真是逢凶化吉啊,这方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更何况,他现在是大陈的国使,勇士营的崛起,使大燕对大陈开始有所忌惮起来,想想看,现在大燕已被倭寇搅的焦头烂额,而大陈的军力已变得难测起来,谁知这大陈有多少像勇士营这样的精兵呢,若是大陈落井下石…… 这少年天子倒吸一口凉气,一方面,是一个料事如神的方先生,此人似乎并非是浪得虚名;另一方面,是大陈所带来的压力;一时他竟是对方先生来了心却,立即吩咐道:“立即请方先生入宫,朕要召见他。” 过不多时,便有宦官去而复返:“陛下,方先生说是身子不适,不肯入宫。” 少年天子面色微微一凝,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他毕竟年轻,平时都是别人哄着自己,毕竟是九五之尊,谁敢对自己这般的怠慢,莫说是身子不适,就算是人快死了,也得乖乖来觐见。 此人……果然是高士啊。 于是少年天子想到了这位方先生的种种传说,现在看来,这些传说,俱都是可信的,他那郁郁的心情,顿时散去,不禁微笑:“是啊,这样的高士,如何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朕礼贤下士,对待真正的贤士理当亲自前往探视,来人,预备车驾,朕起驾鸿胪寺。” 大燕天子的銮驾至鸿胪寺,在这无数皑皑白雪之中,他披着貂皮,在这鸿胪寺前落地,门前早有官吏在此跪迎,此刻并没见到方先生出来迎驾,心里越发觉得方先生是高士了,顿时觉得官吏会怠慢了,他立即劈头盖脸问道:“方先生在何处?” “方先生近日都在……都在……”这鸿胪寺的礼官期期艾艾:“在下棋。” “下棋!”少年天子振奋精神,目光闪过丝丝亮色:“这敢情好啊,朕也爱下棋。” 他信步进去,身后跪地的官员,却是脸色发青,其实他还想补上一句:‘方先生是这么说的。’ 少年天子至迎宾楼,却见门前有一童子,他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止步,命这童子通报,过不多时,童子请他进去,身后的宦官和侍卫们想要亦步亦趋的跟进去,少年天子旋身,朝众人摇手:“你们,在此等着。” 说罢,孑身一人,到了方吾才的书斋,他进去之后,却见方吾才盘膝而坐,于是少年天子打量了这里一眼,只见方吾才深情淡淡,似乎并没察觉有人到来,于是乎少年天子不由含笑问道:“朕听说,先生在此下棋,只是,为何不见棋盘?” 方吾才似乎回过神,这才起身,朝少年天子行礼:“陛下亲来,下臣不能远迎,得罪。” 方吾才虽是口里说的谦虚,可是面上,却全无敬意。 少年天子不以为意,只是带着笑:“朕,本还想和先生下棋呢。” 方吾才淡淡道:“老夫所下之棋,与众不同。” 少年天子一呆,目光里一闪,露出诧异之色,半是不解半是嘲讽的问道:“哦,不知是什么棋?” “心棋。” “心……棋……”少年天子无法理解,皱眉竟是深深的皱了起来,格外认真的盯着方吾才看。 方吾才只是淡淡道:“天地是棋盘,万物为棋子,在这棋局之中,不只是老夫,便连陛下,也是棋子,只是可惜,原本老夫差一点,便解开了这棋局的一处迷惑,陛下一来,心已乱了,陛下……请吧。” 少年天子满脸震撼,世上还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竟将自己,当做是棋子,此人,好大的气魄。 可联系从前的种种,今日再见这位先生,这面上漠然的样子,果然是一副将王侯视若无睹的模样,少年天子非但没有龙颜震怒,反而有一种好奇,他想知道,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于是他跪坐下,与方吾才隔案相对。 方吾才云淡风轻的笑道:“老夫早知陛下会来。” “噢?”少年天子挑眉:“是吗?先生为何知道?” 方吾才叹了口气:“陛下可知,为何这一次来出使的乃是老夫?” 少年天子一呆,更觉得疑惑,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明察秋毫的天子,更像是一个置身迷途的羔羊,四周大雾腾腾,让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方吾才淡淡笑了笑:“想当初,老夫拒绝了学候,你的父亲,也曾希望将老夫留在大燕辅佐他,衍圣公,更希望老夫留在曲阜,至于大陈那里,更不知多少人,想将老夫留在洛阳。只是,老夫终究,还是来了这里,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强留老夫,谁都不可以,老夫若在此处,只因为老夫非来不可。” 少年天子震撼道:“这是何故?” “为了陛下!”方吾才深深看他一眼,眼底深处,深不可测。 第五百一十八章:盖世英雄(2更求月票) 少年天子闻言,不禁虎躯一震,一双眼眸里满是诧异,眉头竟是蹙得越发深了,格外不解地看着方吾才。 这时,他感觉到这位方先生看自己的目光很异样。 这是何等炙热的眼眸啊,既放肆,又大胆,当然,还有一种别有意味的神色。 方先生的话有问题吗? 没有任何问题! 想想看,经过了方先生这一次预料大陈叛军的事,使少年天子终于意识到,这位方先生是名副其实的,那么以前种种的事也就是真的了。 比如,这位方先生和他的父皇秉烛夜谈这件事。 这事儿,其实他并不知情,不过还有谁知道呢?他的父皇已经驾崩了,既然是密谈,想来父皇也会屏退左右之人。 又比如,衍圣公就很欣赏这位方先生,这一点,倒是可以从衍圣公府赐他学候可以看出来,可是他……拒绝了。 大陈那里,就更不必提了,从洛阳传来的种种迹象表明,这方先生在王公之中受着极大的礼遇,若是他当真想要谋取一官半职,又或者是想得到什么好处,真是轻而易举,如探囊取物。 那洛阳是何等的好,反观北燕,说是苦寒之地也不为过,洛阳号称天下第一大都城,气候宜人,繁华无比,而这方先生为何还愿意充作国使来此呢? 少年天子这才有了疑惑,看着方吾才的目光竟是收敛了几分,旋即一脸真诚地说道:“请先生不吝赐教。” 方吾才淡淡然地看了他一眼,才捋着须徐徐开口道:“其实当初老夫不但看到了凶兆,还看到了天上的一颗冉冉新星升腾而起,紫薇星至北,光芒万丈,老夫看到的,将有一统天下的雄主崛起于北方,而陛下,就是老夫要找的这个人,陛下雄心万丈,虽偏居一隅,却有主宰中原之心,将来势必并吞宇内,使四海宾服。自汉以后,天下六分,百姓蒙难,国家林立,此非长久之道也,而陛下……就是上天选定的那个人。” 少年天子呆住了,面容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嘴角也是微微张了张,可是现在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激动,所以他格外认真地看着方吾才,想从方吾才的神色中看出真伪。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 而方吾才的这一席话,可谓是直击少年天子的心事,少年天子端详着看方吾才,方吾才依旧捋着须,神色淡淡。 此时,只听方吾才又道:“陛下难道没觉得自己与诸国的帝王有着万分的不同之处吗?” 少年天子一愣:“先生……这……” 这不是废话吗?每一个帝王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能干,最了不起的人,其他的皇帝垃圾一般的存在。可是这话也不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但是方吾才这么一说,少年天子竟是不好接话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面对怔住的少年天子,竟是叹了口气:“老夫来此,就是要匡扶真正的天子,出使是假,特来见驾才为真啊,陛下乃万乘之主,将来必定一统天下,而老夫,不过是看到了冥冥中的天数,而来此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而已。” 少年天子顿时面色发红,呼吸开始粗重了。 他的心里不禁冒出了一个念头,朕,当真是那个人吗? 这是当然的,朕克继大统,文治武功,诸国的天子,谁比得过朕? 莫非……这当真是天命? 若非如此,这位料事如神的方先生为何不好好待在舒适的洛阳而跑来这苦寒之地呢? 这位方先生连学候都看不上,大陈的王公给予他这么多礼遇,他却弃暗投明。 没毛病。 少年天子信了。 于是乎,他激动了起来,口里呵着白气,一面道:“那么先生以为,朕当下理当如何?” “平倭。”方吾才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两个字。 少年天子闻言,却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下一刻竟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道:“实不相瞒,大燕南邻大陈,北接胡人,而那乐浪,远离河北之地,若是倾巢而出,只怕腹背受敌,劳师动众,所以朝中有许多人认为应该舍弃乐浪。” 方吾才却是笑了,随即道:“陛下是雄主,可曾想过,要得天下,先得天下之人心,胡人和倭人俱都是异族,非我族类,陛下若只顾着防范大陈,而任倭寇肆虐,这在天下人眼里是什么呢?是陛下兄弟相残,而不敢御侮于外啊,如此以来,如何能够使天下归心?胡人现在强健,陛下想要与胡人决战,时机还不成熟,而倭人不同,倭人不过是海寇而已,之所以甚嚣尘上,是因为大燕的军马,着重布陈在河北,精兵良将,不得东顾,这才使他们张狂跋扈,可若是陛下兴师东讨,倭寇势必摧枯拉朽,到了那时,陛下东征异族,在天下人眼里,便是兴我大汉,卫我名教。假若陛下对倭寇的肆虐,置之不理,反而防备大陈,那么,在天下人眼里,又是什么呢?” 少年天子呆住了。 方吾才的这一番话,实是高明啊,他所站的角度,和大燕朝中,那只计较一时之利的大臣们全然不同。 大臣们所站的角度,只是以大燕的角度而已,可方先生,却是直接让朕站在了天下共主的角度来看问题,一下子,这利弊取舍就一下子清晰起来。 少年天子心潮澎湃起来,对方吾才的态度也是热情了不少,含笑邀请:“言之有理,先生,可否移驾宫中?朕有许多话还想要讨教。” 方吾才抿嘴一笑,竟是面不改色地拒绝了:“谢陛下,噢,只是老夫不喜宫中的规矩森严。” 少年天子心中不禁有些遗憾,最后却道:“不妨如此,朕这几日便在这鸿胪寺住下,好向先生讨教,先生乃是高士,朕前些日子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方吾才只是淡淡一笑道:“噢。” 他的回答,只是一句噢,没有任何的情绪,这少年天子听了,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不禁为之折服,这位先生,实在高深莫测,令人捉摸不透啊。 不过想到自己将来成为天下共主,这少年天子的心里便格外的兴奋,犹如饮了甘露一般,兴冲冲地道:“先生,这迎宾馆过于简陋,在鸿胪寺里有一处蓬莱楼,那里更雅致一些,就请先生下榻在那里吧,这里的一应所需都实在太简陋了……” 方吾才无所谓的样子,只笑了笑,他看着少年天子,眼底深处带着浅笑。 一招鲜、吃遍天! 这些自负的王孙公子,自负的帝王,简直是太好说话了,方吾才在心里感叹着,看来自己在北燕也能有一个落脚之地了。 ………… 方吾才在大燕总算不用继续坐冷板凳,而远在洛阳的陈凯之也没歇着,在几日之后,又匆匆的下山来了。 这几日在山上不免庆贺了一番,可很快又开始加紧操练了。 而今,飞鱼峰名扬大陈,陈凯之又成了宗室,这使许多人知道,上山的前途大好起来,因此想来投奔的门客倒是不少。 陈凯之这个辅国中尉,至多也就招揽五十个门客而已,自然要慎之又慎,倒也不急,不过山上倒是有了几人成了门客待遇,比如刘贤,譬如一些工长。 对于这些前来投奔的人,陈凯之却还需甄别,越是要扩张,就越不能急,队伍大了不好带,细水长流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这一日,他大清早起来,直接赶到了吏部。 每一个宗室都必须得有差遣,而差遣也是五花八门,不过大抵是两个重要的职责。 一个是制地方,比如制某某州、某某府事,这里头的制,并非是节度使的辖制,而是监督的意思,大陈以宗室监督地方乃是老传统。 而第二个职责,便是督某某军,或者是督某某州了,这个督,便有辖制的意思了,当然,宗室们大多爱享受,吃不了苦,说是督某某事,事实上,人却躲在京里享福。 陈凯之却不同,他出身苦寒,没有享乐的习惯,就算现在有了银子,也尽力不使自己的日子过得奢华,否则这人迟早养废了。 所以他打起了精神,满怀着期待。到了吏部,这吏部的门吏一看到陈凯之腰间的紫金鱼袋便忍不住咋舌,连忙行礼道:“小人见过将军。” 反正只要是不穿蟒袍,不是亲王、郡王的宗室,不是镇国将军就是辅国将军,要不然就是中尉,所以称呼一声将军是准没错的。 陈凯之对他一笑道:“我是陈凯之,是来领差事的,烦请带路。” “原来是新晋的陈将军,恭喜,恭喜,将军里面请。” 门吏不由热情起来。 陈凯之心里却是忍不住的吐槽,话说,但凡是‘将军’们,似乎都姓陈吧。 他也没在意,径直随着这门吏进去,没一会儿便过了仪门,绕过了中堂,最后来到了一处厅里。 门吏去通报之后,便有吏部的司封清吏司的主事带着笑意迎了出来。 第五百一十九章:大都督(3更求月票) 这吏部的司封清吏司的主事热络地看着陈凯之,笑呵呵地说道:“一直都在候着陈将军,今日陈将军可算是来了,对于将军的职事,下官可是上心得很,请,里面说话。” 宗室高高在上,似吏部主事这样人人都要巴结的人物,却也得乖乖对陈凯之笑脸相迎。 若是以往,只是个翰林,虽然未来的前途大好,可是龙是虎,在吏部的官员面前,你都得趴着。 陈凯之随他进去,刚落座,便有人奉茶上来,陈凯之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才淡淡问道:“却不知吏部有何差遣?” “是这样的。”这主事眉飞色舞地道:“陈将军和其他宗室不同,不久前就曾立过大功劳,文武双全,自然肩上的担子要重一些,上头亲自交代了,一定要给陈将军一个好差事,所以陈将军请放心,嗯……” 他低下头,开始翻看司封簿子,等翻到了一个地方,他眼睛一闪,随即道:“哎呀,了不得,了不得啊,陈将军,天将降大任啊……” 陈凯之一听他咋咋呼呼的,实在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太靠谱,心里不禁有些困惑起来,不过他依旧不露声色,只是微微挑眉起了眉,笑着开口道:“噢?” “恭喜。”这主事满脸笑容道:“真是恭喜啊,这实是一桩美差,朝廷命你,督济北。” 竟是‘督’而不是‘制’,陈凯之颇觉得意外,自己只是一个镇国中尉而已,按理是没有资格‘督’的,制是监督,而‘督’显然不一样,这是管理的意思,管理着一方。 朝廷虽也会派出官员,可这些官员,无论是民政还是军政,自己都需过问,这是土霸王的节奏啊。 陈凯之不禁有点儿飘飘然起来,这是幸福在向自己招手的节奏啊! 陈凯之自然知道,即便是宗室,也有优劣好坏之分,能做土霸王,谁不想呢? 只是,济北……济北是在山东之地,那也算是较为富庶的地方啊,还临海呢,土地也很肥沃…… 不过…… 陈凯之突的一下子感觉那股幸福感荡然无存起来,他张大了眼睛瞪着这主事道:“济北?” “是啊,济北……”主事重复了一遍,一张面容里依旧带着笑意。 济北是一个府,是在山东的北部,也算是鱼米之乡,总而言之,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不过,它有一个缺点,一个很大的缺点,陈凯之这时倒是想起来了,特么的,济北压根就不是大陈的疆土啊。 陈凯之不禁开口问道:“当年北燕南下,我大陈奋力反抗,总算是驱散了来犯之敌,可若是我没有记错,这济北还有济南、青州三府,二十一县,俱都被北燕侵占了,至今还在北燕的手里,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这主事也想不到陈凯之对于这些典故这么的清楚,显然,他忽悠失败了,本来还想着让这位宗室的将军回去乐呵乐呵,等发现了问题,想来找麻烦,到时自己这司封主事反正是把事儿办完了,木已成舟,想不接受也不成。 可谁料陈凯之这个家伙,心里如明镜似的,他心里感叹,果然是翰林出身的啊,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于是他义正言辞地道:“可济北,历来乃是我大陈固有之土,不知陈将军有什么异议吗?” 有异议,当然有异议了。 一个属于北燕的地方,让他去管?他管个毛呀,上哪里管去? 这简直是忽悠人嘛。 陈凯之的心里不由觉得气愤,可是此时此刻,他不能发火,只好微眯着眼眸看着这主事,格外正色地说道:“这济北,已是北燕的地了……” “啪!”主事顿时脸色一变,一副大义凛然之态,猛地一拍案牍,居然一下子变成了公事公办的态度:“陈将军,你这话不对啊,济北乃我大陈固有之土,怎么是北燕的呢?莫非陈将军的意思,是承认济北乃是北燕国的吗?说这样的话,虽不是什么大罪,可堂堂宗室,若是这番话被人曲解了,岂不是滋长北燕的国威?还望将军慎言为好。” “……” 陈凯之真是……服了。 他陡然想起,济北虽是被窃据,可大陈却从未承认济北被割让了,所以这些年来,济北府每隔几年都会有知府、县令的任命,莫说是任命官员,甚至便连通判、同知、主簿、县丞,还有各路的巡检,这些职缺,也都有任命,为了伸张济北府乃是大陈的领土,不只是派驻官员,而这些官员是在济南府里办公,虽然他们也没什么可干的,除此之外,朝廷的舆图也都是将济北、青州等三府容纳进去的。 也就是说地虽然没了,可作为固有的疆土,这济北是一直都‘存在’的。 他方才说济北属于北燕,确实算是失言之举,特别现在他已身为宗室,是万万不可如此说的,不管怎么样,都得要说这地方是大臣的疆土,而不是北燕,这样不是自认怂了。 而之所以如此,问题的根子在于,青州和济北三府对于大陈而言,意义不同,当初太祖高皇帝起兵,起的便是青州之兵,到现在,太祖高皇帝传记里还有起于青州呢,可现在,后世子孙将龙兴之地丢了,要夺回,就免不得一场大战,而且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一时半会,这地也要不回来,要不回来,又怎么办呢? 能承认吗?不能啊,龙兴之地没了,本就是有伤国体的事,谁敢承认? 因此,大陈的态度很简单直接,不承认,既然这还是大陈的州府,那么就该派驻官员,别的州府有的,它也该有,于是乎,官场上就出现了一个现象,若是某人被封为了博阳、谷城、平原等县的县令,又或者是济北府或者是青州府的同知,那么恭喜你了,你可以回家娃娃了。 现在的陈凯之,显然就是这个状况,他督济北,这相当于是节度使一般成为了一方的土皇帝,可是很不幸的,他所督的这个地方在北燕人的手里,你倒是真有种,就越过边界去试试,数万北燕精锐在那里枕戈待旦,看是不是打断你的腿。 所以……现在济北的情况就是,在那里,有主簿、有县里的教谕,有县丞,有县令,也有知府,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假装治理着济北,处理着一个个根本不存在的公文,治理着一个个不存在的百姓,除此之外,那里还有许多的巡检,他们带着根本不存在的士兵,巡视着根本不存在的土地,而朝廷也假装有一个济北府。 至于陈凯之,则是都督着一群莫名其妙的文武官员,享受着朝廷发给自己的俸禄。 陈凯之一脸怪异,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令他有种深深的觉得自己被人耍了感悟,因此他不得不道:“济北是什么情况,大人比谁都清楚,我乃宗室,本欲为朝廷做一些事,也算是报效朝廷,大人何必刁难呢?” “这……”这主事也是无语,因此态度不由好转起来,口气软了几分,道:“哎,这并非我的意思,何况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总还有俸禄不是?何况陈将军现在不是还有勇士营吗,想来也是分身乏术。” 话是这个话,可陈凯之却不能平白混吃等死,便道:“不是你的意思,那么这是谁的意思?” “是王侍郎的交代……”主事刚刚开口,便觉得自己失言了,连忙摇头道:“不,不,下官并非这个意思,下官的意思是,济北是大陈的州府……” “我知道济北是大陈的州府。”陈凯之咬牙切齿,原来又是王侍郎在搞鬼,这个主事也是听命令而已,自己刁难也没用,不过他依旧重申了一遍:“可他在北燕手里。” 主事似是被逼得急了,态度一下变凶了起来:“既然在北燕的手里,那么以将军之能,迟早收复,所以终究还是我大陈的固有之地。” 陈凯之顿时无语,这尼玛的一个任命,都玩成玄学和哲学的问题了,陈凯之晓得跟一个主事争论也没意思,可心里有点恼火,目光微微一斜,冷冷地看着这主事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这主事心里想,莫非你还想打击报复不成?不过他细细一想,反正是上头吩咐的,担心什么呢?于是正色道:“本官杨瀚!” 好,记住你这家伙了。 陈凯之倒也没有犹豫,只冷着脸朝他一礼:“告辞。”便很干脆地转身离开。 从吏部出来,陈凯之顿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济北都督,所以……竟是无所事事起来,飞鱼峰上的事,大抵可以自行运转了,倒也不必有什么担心,最重要的是,明明有个事给自己,结果……居然还整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深吸一口气,他心里冒出了一个决定,这事儿,没完。 敢坑我陈凯之,我陈凯之告诉你们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人争一口气啊。 其实就算是混吃等死,也没什么不好,可陈凯之偏不让人如愿。 第五百二十章:太皇太后有请(第四更) 陈凯之翻身上马,却是到了学而书馆。 自陈凯之掌握这学而书馆以来,靠着一些演义故事,书馆的印刷量一直不错。 那掌柜听说陈凯之这个大股东来了,哪里敢怠慢,匆匆的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道。 “听说将军成了宗室,哎呀,这真是大喜事啊,小人一直想去飞鱼峰祝贺,就怕唐突,今日将军来了,小人给将军道个喜。” 陈凯之对于态度好的人,自然脸色也好起来,便笑着道:“哪里,道喜就不用了,我倒是有个好故事准备写出来,你这儿要做好准备。” 这掌柜大喜过望,他就等陈凯之的好故事呢,陈凯之写的故事非常吸引人,书一直都非常畅销,现在陈凯之让他准备好,他自然是比陈凯之害急,竟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却不知是什么故事?” 陈凯之毫不犹豫的说道:“自然是关于太祖高皇帝的,太祖高皇帝起兵定天下,这不是好故事吗?这是现成的题材,从前啊,虽是颂扬太祖高皇帝,可就怕有哪一处地方,犯了忌讳,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宗室,吹捧高祖是理所应当的事,你先挂出牌子来,先广而告之,预预热。” 掌柜一听,顿时眉飞色舞,一双眼眸似乎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从天而降一样的,直直的发亮。 其实这个时代,关于高皇帝的故事是有一些,大家也爱听,只不过,真正一本关于太祖高皇帝的书,却是少之又少,其中自关键的问题就在于,牵涉到了太祖高皇帝,总不免让人害怕触犯什么忌讳。 可陈凯之不同,陈凯之乃是宗室皇族,他若是写出,就少有人会质疑了。 若是这么一部书出来,只怕又要大火了。 这掌柜忙是应承下来,陈凯之既来了,少不得要过目一下账目。 对完账。 陈凯之跟掌柜的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随即回到山上,陈凯之也就开始闭门造车,关起门来取了太祖实录,陈凯之动笔预备来一本高皇帝演义了。 牵涉到了高皇帝,就一定要避免掉禁忌,而这本身就是陈凯之的强项,他毕竟是翰林出身,堂堂翰林,对于文字的掌握早已炉火纯青,至于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什么,更是了然于胸。 只半月功夫,第一册便算是写完了,而在这过程之中,飞鱼峰的铁坊里,第一门火炮算是成功出炉了。 第一门的火炮,是陈凯之亲自画的图纸,这个时代早有火炮,不过大多比较粗劣,还停留在上一世宋元时期的水平,而陈凯之之所以铸炮,一来是因为钢材已经成熟,另一方面,是与火铳形成互补。 因为工艺还没有达标,所以火铳并不能刻画膛线,再加上铅弹的工艺还不成熟,可那小口径的火铳管子不能刻膛线,却不代表这口径巨大的火炮不可以。 膛线的作用在于修正弹道,一般的滑膛火炮几乎没有任何准确性可言,火炮等于是直直的飞出去,其实就相当于一个从弹弓里飞出去的石子,而一旦火炮有了膛线,就意味着炮弹射出之后,便可以在空中螺旋形前进,不但大大提高了火炮的射程,也提高了精度。 若是现在这个时代的滑膛火炮属于指着哪个方向,便只能确保打的是这个方向,而至于打到哪里,会不会距离着弹点太远,就和它没关系了。 可若是膛线火炮,则全然不同,它几乎已经可以勉强称得上是指哪打哪了,虽然精度和上一世的火炮差了不少,可单凭这个,就足以让人震惊。 除此之外,滑膛火炮因为尽力的增加射程,往往炮管比较长,而膛线火炮因为有了膛线,则不必在炮管的长度方面下功夫。 再加上这新出来的合金钢材的强度,已经完全可以承受火药在膛内爆炸所造成的膛压,因此,这第一门制造出来的火炮算是进行了轻量化才处理,不过是两百斤重,对那动辄五百斤上千斤的火炮而言,可算是轻便了许多。 威力更大,精度更强,射程更远,携带轻便,这四个特性足以让这个时代本是并不实用的火炮,变得实用起来。 不过陈凯之心思在著书上,只是让这匠人们试射之后进行改良,陈凯之毕竟不是专业的机械师,他所能提供的,只是一个方向而已,至多进行一些理论上的研究,而至于改良和修正的事,只能让匠人们一次次的进行调试,掌握到许多的数据之后,再进行一次次的改良。 第一部书已是开始刊印,因为有了陈凯之的名头,再加上学而书馆这些十日拓展的渠道,所以这新书上市,很快便打开市场,山下对这部书,倒是议论不少,不少人认为,此书比之此前的石头记,要差了许多,可是一想这是陈凯之吹捧自己祖先的作品,何况这书中结合了史实,又添加了演义成份,倒是颇为畅销。 过了两日,便有宦官上山了,太皇太后召见。 陈凯之哪里敢怠慢,换了朝服,腰间系了紫金鱼袋匆匆启程,接引的宦官,直接领着陈凯之绕过了前殿,直接往万寿宫去。 这万寿宫此前冷清,而今等到太皇太后搬来了洛阳,早已装饰一新,陈凯之至正殿,便见太皇太后被许多人拥簇着,笑吟吟的和慕太后、赵王、郑王、梁王还有北海郡王说话。 连小皇帝也在,这小皇帝老老实实的跪坐在太皇太后的脚下,一双眼眸微转着,似乎在看着什么,陈凯之还未行礼,便听梁王道:“陛下读的书愈发的多了,师傅们都夸他天资聪明。” “是吗?”太皇太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朝小皇帝笑道:“楚辞,可能背诵?” 小皇帝一脸迷茫,一双眼眸里满是不解,微微嘟着小嘴环视着众人,似乎问,楚辞是什么鬼? 梁王顿时尴尬起来。 那陈贽敬虽是挂着微笑,不过心情如何,却是难说了。 太皇太后见状,却立即笑盈盈的说道:“你瞧,哀家总将他当做大孩子,那么,陛下能背诵什么,背给哀家来听听。” 小皇帝犹豫了一下,随即摇头晃脑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太皇太后依旧侧耳倾听,听到这里,等了一会儿,竟发现没了音讯,不由道:“还有呢?” 小皇帝想了想,一张小脸里满是紧张,不过他很快想起来了,便支支吾吾的背了起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有朋自……有朋自……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 支支吾吾,反反复复的也就那么一句。 全场静默,陈凯之也是看得目瞪口呆,这陛下,现在该有五岁了吧,五岁的孩子,即便在上一世,那也是能跑能跳能唱儿歌背古诗了,我去……幸亏当初自己不曾接受赵王的邀请,跑去做皇帝的师傅啊,这……生生的砸招牌啊。 这小皇帝智商低的不行,简直是智障呀。 陈凯之对小皇帝,没有丝毫的好印象,倒不是他心胸狭隘,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只是这皇帝的性子太野,动辄就要杀人。若是不管教,恐怕将来就是暴君了。 陈凯之咳嗽一声,打破了尴尬,缓缓施礼:“娘娘,臣陈凯之见过诸位娘娘,见过诸位殿下。” 太皇太后先是深深凝视小皇帝,听到动静,方才抬眸起来,别有深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那眼眸里,似有一些遗憾,却还是强打精神:“凯之,你来了啊?来,给陈凯之赐坐。” 这等场合,是不能坐胡凳的,所以宦官取了蒲团来,陈凯之依言跪坐,接着道:“多谢太皇太后娘娘。” 他朝太皇太后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余光却落在慕太后身上,慕太后似乎方才一直注视着自己,有些出神。他不禁在心,这慕太后又有什么事想吩咐自己? 太皇太后道:“近来,你已有差遣了吧?” 陈凯之闻言立即回过神来,便朝太皇太后颔首:“是,倒是有一个差事。” “哦?”太皇太后笑了,娥眉也跟着动了起来:“哀家前几日还交代,要让你寻点事呢,你是栋梁,即便进了宗室,更该多效力一些。” 陈凯之心想,太皇太后现在说这些,那对于自己的事,应该是不了的,因此他便高兴的脱开而出:“是啊,所以吏部请臣去都督济北的事。” “都督济北,这么说来,你也出京?”太皇太后含笑,既然是都督,出京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她正想说几句遗憾的话,突的想到了什么,济北…… 太皇太后便皱眉,一双目光立即朝慕太后看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慕太后怔了怔,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是谁这样安排的,不过即便心里有气,也克制住,蹙着眉朝太皇太后说道。 “臣妾这些日子,想着母后刚刚回来,所以都在张罗着宫中的事,这些日子,来这万寿宫也是勤快,此事,哀家并不知情。” 第五百二十一章:望之不似人君 太皇太后听罢,脸色缓和了一些。 慕太后这几日确实无暇顾忌宫外的事,这事儿是吏部办的,肯定和她无关。 而且,慕太后对陈凯之,倒是颇有关照,想来,也和她无关。 因此太皇太后的态度也是好了不少,目光轻轻一转,看向其他人,似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陈贽敬见太皇太后如此关心陈凯之的事,心里有些不悦,即便有诸多的不爽,陈贽敬面上也是不动声色的,此刻太皇太后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便笑吟吟的道。 “吏部那儿,实在是太荒唐了,不过……母后,儿臣以为,吏部说是荒唐,却也不能这样说,济北,毕竟是我大陈的府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既然是我大陈府县,朝廷也派驻了官员,陈凯之都督济北,亦无不可,您说是不是?若是因此而责罚吏部,这天下人,反而要议论了,为何陈凯之都督济北,就不成了呢?此事,儿臣寻个空,偷偷的申饬一下即可。” 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陈贽敬,心里跟明镜似的,嘴角微微勾了勾,满是嘲讽的笑起来。 “济北的事,别人不清楚,吏部会不清楚?他们心如明镜,可这等事,不就是臣子们最爱玩的欺上瞒下这等把戏吗?你们肯定是认为,反正堂而皇之,只要振振有词的说这济北乃我大陈疆土,无可厚非,就可以糊弄哀家,哀家倒是没什么话说,可陈凯之是何人,他空有本事,某些人却弃之不用,好嘛。” 说着,她的口气格外凛冽了起来。 “哀家倒要看看,他们能玩花样到何时。”说话间,眼眸看向陈凯之,话音竟是软了几分,“陈凯之,往后啊,你索性就在宗令府差遣吧,帮着宗正管理一下宗室的事。” 太皇太后这算是格外开恩了,因为宗令府办事的宗室,往往都是近亲,一般人是没有资格的,这一次让陈凯之去宗室里协助着办事,负责的,可都是太庙祭祀之类的事,这都是非同小可,办的好了,将来在宗室里极容易脱颖而出。 可陈凯之一想到自己要去弄什么祭祀之类的事就头痛,忙道:“太皇太后娘娘,臣以为,既然吏部命臣都督济北,臣若是去了宗令府,反而要让人笑话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济北的事,确实是麻烦,不过臣下倒也没什么怨言,多谢娘娘的好意。” 太皇太后微微愕然,似乎有些不解,不过她心里猜着着,陈凯之这应该是伤心了,有才能之人,却无法好好施展才华,这谁不伤心呢? 换做是她,心里也不好受吧,因此她不由失笑起来。 “你即便都督了济北,又能做什么?” 陈凯之认真道:“济北和青州三府,历来是我大陈故地,当初太祖高皇帝,龙兴于此,而今,为北燕所窃据,臣既是济北都督,自该想尽一切办法,讨要济北三府,以雪国耻。” 他说的很认真。 顿时,梁王、郑王不禁笑起来,便连陈贽敬也不由莞尔。 这家伙……有时候傻起来还真有些可怕,看来,是新近立了功劳,他的勇士营扬眉吐气,所以,愈发的狂妄起来。 还雪国耻? 简直异想天开了,这么多年,这么多能人才干都无法雪耻,就你陈凯之可以雪耻了? 慕太后闻言,不由心急,觉得陈凯之的做法很不妥,竟是没控制情绪,格外严肃的开口道:“凯之,你认真答母后的话,不要俏皮。” 她是为陈凯之担心,怕太皇太后为陈凯之的‘大话’而不喜。 济北三府的事,可不是陈凯之靠武力能够解决的,若是有这样容易,朝廷早就解决了。 其中既关系到了大陈和大燕两国的邦交,除此之外,还牵涉到了武备,最重要的是,那济北三府,被大燕占领了数十年,那里的军民,早已认同自己是燕人,想要解决,实在是难上加难,收复太祖龙兴之地,谁没有这样的期望。 可是啊,难!真难。 因此她是格外担心陈凯之,一双眼眸看向陈凯之,朝他轻轻的摇头,示意他别在说下去。 然而陈凯之却执着起来,依旧认真说道。 “既然是大陈的国土,我们就不该让它由着北燕人管辖。” 呵呵…… 众人都在心里冷笑起来,有一种看好戏的神态。 然而太皇太后却是板起脸来,瞥着笑起来的梁王和郑王,正色道:“哀家看,陈凯之说的对,他只是一个镇国中尉,尚且还念着太祖的龙兴之地,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难道当年的耻辱,你们忘了吗?不,这不是当年的耻辱,这耻辱一代传了一代,这是子孙们不肖,竟将这奇耻大辱,当成了理所应当,哀家可笑不起来,陈凯之固然做不到,可他知耻,人若知耻,即便能力有限,却是值得赞赏的,哀家觉得陈凯之说的对,北燕窃据了龙兴致地,大陈需用尽一切办法,讨厌济北三府,以雪国耻。” 一下子,这殿中的气氛紧张起来,郑王和梁王忙是请罪:“臣万死。” 太皇太后绷着脸,理都不理他们,很是赞赏的看向陈凯之:“陈凯之,你有这志气,这是好事,难得,现在世上还有人惦记着济北,惦记着青州啊。” 陈凯之倒是觉得自己和太皇太后的三观相同,不过,为什么太皇太后说什么话,都好像将自己竖起来,当做了典型,可同时,又让自己成为了别人的靶子呢,太拉仇恨了,不过……拉就拉吧,反正都得罪了,陈凯之忙是谦虚的道:“娘娘过誉,臣惭愧的很。” 太皇太后眯着眼:“你也不要谦虚,哀家说你对,就是对,说你好,便是好,谁若是有异议,让他们来到哀家面前说,不过……”她想了想:“你既有心都督济北,哀家也就不拦你了,往后,牵涉济北的事,一切都交你便是,若是有人敢笑话你,你报到哀家这儿来,哀家撕了他的嘴,叫他一辈子笑不出。” 她这番话,让慕太后放了心,太皇太后的性子,最是让人摸不透,这宫里头,多少人至今还不知她的性子,也不知说什么话能教她高兴,所以陈凯之来这太皇太后面前奏对,慕太后心里你捏了一把冷汗,现在总算是长出一口气:“陈凯之,你还不谢赏,太皇太后亲口说了,让你都督济北。” 陈凯之醒悟过来,吏部让自己都督济北是一回事,可太皇太后让自己都督济北,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一个差事,而后者,颇有些像是老祖宗的训言,将来谁拿济北来自己面前做文章,这太皇太后便可以为自己做主了。 陈凯之忙道:“臣多谢太皇太后恩典。” 只是这太皇太后的话,却是教郑王和梁王心寒,陈贽敬亦是颇有些不悦的样子,陈贽敬吟吟一笑:“陈凯之啊,母后都夸你有志气,这有志气,是好事,本王也很欣赏你,不过太皇太后对你期许有加,你可万万不要让母后对你失望。” 言下之意,似乎是对陈凯之说,你既是夸下了海口,若是济北的事没什么进展,到时别要教人失望了。 其实他只是为梁王和郑王出头罢了。 陈凯之心里了如明镜,颔首点头:“臣自会尽心竭力。” 可细细一想,都督济北,不会和你赵王有关吧?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否则吏部实在没有必要,故意惹这个是非。 陈凯之心里冷笑,却又换上了笑容,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赵王固然尊贵,自己和他相比,地位悬殊,可陈凯之也不是吃素的,于是他笑吟吟的道:“太皇太后,太后娘娘,方才臣听陛下背书,实是惊人,小小年纪,竟能将论语倒背如流,陛下将来一定是圣明的天子。” 他摇头晃脑:“子曰……” 一听到子曰,小皇帝眼前一亮:“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玛德,智障! 陈凯之心里骂。 小皇帝念到这里,就念不下去了,顿时,气氛尴尬。 陈贽敬感觉到陈凯之在自己伤口上撒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的,可…… 太皇太后则是冷着脸,瞥了小皇帝一眼:“陛下读书,看来是用了心的。” 陈贽敬忙道:“怕也没用什么心,年纪尚小,光顾着贪玩去了。” 他不得不这样说。 难道说真的用了心,而后学了将近一年,学出了这个鬼德行,这不摆明着是白痴吗?所以两相其害取其轻,还不如说自己儿子顽劣呢,顽劣……总比白痴要好。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哀家倒是听说,凯之乃是学候,更是学富五车之人,有闲啊,凯之可以教导一下陛下。” 陈凯之忙道:“臣若是有闲,倒是可以试试。” 这是场面话,试个鬼,这种智障的熊孩子,玩你的泥巴去吧。 陈贽敬心里却有些发冷,太皇太后突然让人来教,这不摆明着对小皇帝不甚满意吗。 ………… 又是五章,同学们,拿起你们的月票来。 第五百二十二章:鲤鱼跃龙门(1更求月票) 陈凯之见时候不早,告辞而出,心里却想着那智障一般的小皇帝,摇摇头,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样的天子,将来若是成人亲政,这大陈的江山社稷,还真是堪忧啊。 只是这感慨也就只能放在心里,对于这个,他虽是宗室了,却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陈凯之自然又回到了他的飞鱼峰,只是刚到了上鱼村,却见那刘贤心急火燎地来道:“陈将军,有书信。” 书信? 书信便书信,急个什么! 此时却听那后山突的轰隆一声,刘贤身子一颤,陈凯之倒还勉强面色冷静,他晓得,这是勇士营和铁坊在后山试炮呢。 他接过了书信,一看,不禁露出惊喜之色,这竟是荀雅的亲笔。 只是高兴劲儿还没过,却是因为给里头的内容讶异不已。 她亲带着恩师来了…… 怎么会突然来了? 陈凯之继续看下去,不由汗颜,原来是上一次自己出了危险,在函谷关外与贼军大战,不但朝廷震动,消息传出去之后,荀家在京师的友人也修书去了金陵,荀雅听罢,便连忙和恩师北上,原本是来收殓陈凯之尸骨的,走到了半途,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可……来都来了…… 而今,这信是在崇高县发出的,他两日多才收到,陈凯之一拍额,不禁喃喃道:“差不多要到龙门了吧。” 龙门乃是洛阳的南渡口,连接着老运河,恩师和荀雅到京了。 陈凯之掐指算了算,自噩耗发去金陵,也不过十天的光景,十天时间,他们跋涉了上千里地,想来,定是心里急切,所以才马不停蹄的赶来,虽说这一路有运河的渡船,不过他百密一疏,竟忘了早早修书去报平安这一茬。 陈凯之不禁心有愧意,连忙对刘贤吩咐道:“刘贤,让许杰几个家伙立即来,随我一道去龙门,噢,这山里也要好生的收拾一下,你的主母来了。” “是,是,是……”刘贤哪里敢怠慢,于是疯了似的去寻人了。 陈凯之又匆匆的下山去,许杰几个和陈凯之一起上马,随即直接打马朝龙门而去。 此时才是正午,而龙门渡口紧邻着洛阳,出城十余里便到,这里无数大小的船只停泊在河面,川流不息的人群在此穿梭而过,负责口岸的官员神气活现的吆喝。 陈凯之张望了片刻,便道:“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从崇高来的船。”他又思咐:“既然有女眷,这船肯定是规模不小,否则荀雅也不便上船。”于是又吩咐:“要大船。” 崇高来的,还得是大船,这就很好打听了。 过了一会儿,那许杰便兴冲冲的回来道:“校尉,校尉……打听来了,他们说,每隔三日,都会有一艘登封的官船来,是驿船,不过都会带一些官眷。” 官眷? 说不定就是这一艘了,陈凯之确实有驿站的勘合,只要眷属们拿着这个,便可在整个大陈的驿站畅通无阻,只是恩师还有荀雅手上并没有他的勘合,可是以荀家的能量,想上官船,想来也是不难的。 陈凯之颔首道:“等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一艘官船缓缓靠岸,陈凯之匆匆的赶过去,远远看到栈桥上,有几个仆人先搭了板子先行上岸。 就是他们了,陈凯之的眼力好,一眼就看出了这是荀家的几个仆役。 于是他再不迟疑的匆匆上了栈桥,而这时,便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只见荀雅身上正披着一件鹅绒的披肩,下头是较紧身的钗裙,脚上是一双小巧的鹅黄绣花鞋,一张小脸,依旧不施粉黛,却还是那般的光彩照人,清丽夺目。 方正山则由人小心地搀着,微微颤颤的样子,不对,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晕船? 恩师没出息啊,南人竟还晕船! 陈凯之按捺住见到亲人的喜悦感,快步上前,此时仆人们已是去码头上雇车轿了,荀雅是女眷,本是想迟些上码头,如此车轿一到,便可直接上车,也免得抛头露面。 就在此时,却见一个穿着朝衣,腰间系紫金鱼袋的人快步而来,她眼眸一晃,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学生见过恩师,恩师可好吗?” 方正山打量陈凯之一眼:“凯……凯之……咳咳……咳咳……”他似又有晕船的征兆,陈凯之咋舌,忙对跟上来的许杰吩咐道:“去备个轿子,送我恩师上轿。” “不可……不可再上轿了。”方正山无力地摆着手,声音虚弱地道:“为师现在见到了晃悠悠的东西,就……就……” 陈凯之明白了,便笑道:“那么待会儿学生和恩师走一走。” 这里人多嘈杂,陈凯之与荀雅眼眸对视一眼,荀雅面色略显殷红,本想张口,身后却有个少女道:“师兄好,师兄看着不像是翰林,像……我爹。” 本来就已不是翰林了,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陈凯之心里想着,却又疑惑起来。 师兄?恩师竟收了个女弟子?为何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怎么感觉像是找了个干女儿一样。 陈凯之顿时不怀好意地看着方正山。 这方正山一看陈凯之的眼神,瞬间明白什么,气得捶胸跌足,怒道:“这是你师叔的女儿,叫小琴,她本早就要进京,见她父亲了,却因为族中的事耽搁了,正好老夫来此,便带了她一道来。” 陈凯之打量起这少女,眉宇之间,还真和师叔有些像,不过……这少女肌肤如凝雪,柳眉明眸,很是可爱的样子,陈凯之在心里忍不住叹息:“老天无眼啊,师叔这样的损尽阴德之人,竟有这样的女儿。” 他忙是和气地给方琴打招呼:“小琴,你好。” 那边车轿已是雇好了,陈凯之先请三人过了栈桥,他和荀雅是久别重逢,自然是有多话想说的,偏生这里一大堆的电灯泡,却也只好眉目传情,先让荀雅上了车,那方琴却是不肯上去,抚着额道:“我也晕,得走走。” 方正山自然是看重规矩的,觉得不妥,想说什么,却是头晕目眩的,陈凯之搀扶他,道:“走走就走走吧。” 荀雅的车马已先行动了,陈凯之命许杰等人护送着主母先行上山,陈凯之一行三人没走多久,那方琴却是左看看,右看看,道:“师兄,我晓得你很厉害,我爹来书信,经常夸你。” 陈凯之惊讶地道:“是吗?” 他大感受宠若惊,难得吾才师叔有良心,看来他虽然口里批评,却是外冷心热,心里也很佩服自己的。 陈凯之便忍不住问道:“夸我什么?” 方琴俏皮地看着陈凯之:“夸师兄为人正直,嗯……聪明伶俐,师兄,洛阳有什么好玩的?” 陈凯之一听到为人正直,聪明伶俐,就晓得这肯定不是吾才师叔夸自己,八成是这小妮子自行脑补出来的,目的便是让自己带她去玩。 汗,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啊。 陈凯之不便管教她,便看了自己恩师一眼,恩师似乎身子恢复了一些,看出了陈凯之的心思,笑吟吟地道:“凯之啊,为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凯之便道:“还请恩师吩咐。” 方正山慢悠悠地道:“长兄如父啊……” “……” 卧槽。 长兄如父,换一句话的理解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师生的关系,某种程度,在这个时代属于半个父子关系,那么师兄妹之间,理论上就是兄妹关系了,再以此推论,这长兄如父,即陈凯之便和这小妮子有若父女,你特么的都长兄如父了,就有了职责教导人家,所以,别特么的什么都看向为师,你自己不会教?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信息量太大,陈凯之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对小琴道:“等上了山,请你吃牛肉,牛肉有没有吃过?别的地方少有,师兄那里有,有牛肉羹,有烤牛排,牛排会不会吃?不过小琴啊,女孩儿家家的,要庄重得体。” 陈凯之觉得这小琴,眼眸总是怪怪的,似乎夹着师叔遗传下来的某种东西,这让陈凯之有些忌惮,好不容易,恩师和小琴走累了,这才雇了车轿。 旋即三人一路上山,到了这山上,方正山才显得高兴起来,他显然很喜欢这清幽的环境,免不得感慨:“当年你拜入为师的门下,说是要鲤鱼跃龙门,而今,终是遂了你的心愿了。” 方正山的眼中带着赞许的目光,视线却是落在了远处,自这里看下去,便是一层云海。 方琴则是一路张望,突的道:“我爹何时才从北燕回来?” 陈凯之道:“想来很快了,怎么,想你爹了?” 方琴很直接地道:“虽也想,可来时更想师兄。” 她说得极认真,一双眸子里双瞳剪水,显得很真挚。 陈凯之差一点就信了。 他笑呵呵地道:“别这样说,你这样说,师兄会很不好意思的。” 陈凯之笑得很尴尬,这遗传果然是强大的,只怕……又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吧。 第五百二十三章:收复失地(2更求月票) 陈凯之安顿下恩师,就在书斋边的一处庐舍,那儿风景好,是一处桃林,可以自那里眺望对面白云峰的天人阁,下可观云海,上可摘星辰,又请了几个老仆照应着忙前忙后。 陈凯之在金陵的时候没少受方正山在学业上的悉心教导和照顾,对这恩师自然是敬重有加,现在恩师来了这里,当然希望能让恩师过得舒坦。 倒是跟荀雅久别重逢,心里的愉悦不必多说,陈凯之当然是想跟荀雅多相处,将心里的许多话都跟荀雅说尽。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竟又有人送来书信,说是北燕来的。 陈凯之拿着书信还没看,便想到这信里多半是师叔的信,说的估计都是关于这师妹的事,这师叔对这小师妹倒是够操心的。 不过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每个人都父母的心头疼,师叔操心方琴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在书斋里坐下,正预备拆信,却听到从外头传来温和的声音:“我爹来信了?我瞧瞧,我瞧瞧。” 这话音才落下,便见方琴一脸笑盈盈的进来了。 陈凯之古怪第看了她一眼,他这几天大多时候都陪着恩师,又陪着荀雅在山中走了走,让她这半个女主人先熟悉环境,对这小妮子,也就疏忽了,谁料只几日,这小妮子就自己把这山上摸透了,消息极是灵通。 想到师叔的交代,还有师父那一句长兄如父,陈凯之又不免想,既是她爹的信,看就看吧,于是他笑吟吟第看了方琴一眼道:“你识字?” “怎么不识?”方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微转着,一张雅致的小脸透着笑意,竟是古灵精怪地道:“自小爹爹就教我识字,说是学问学得多不多不重要,可粗浅的书还得会读,为什么呢,因为这天下最可怕的就是读过书的人,若是不读书,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银子呢。” 这理论新鲜,吾才师叔所说的最可怕的读书人,就是他自己吧,陈凯之在心里笑了笑,下一刻便将信递给了方琴,温和地开口:“那你将信念给我听。” 方琴撕了信,取出了书笺,展开后,便幽声念道:“凯之吾侄,见信如面:吾至北燕,一切安好,万勿牵挂,琴儿不知可否至洛阳,若再不至,可命人去乡中寻访,万要小心。若至,此女贤淑大方,可使人教授她女红,多读女四书,待守闺中,切要小心关照。” 方琴念到这里,眼眸不禁眨了眨,竟是有些不耐烦的咋舌:“爹爹真啰嗦。” “这可是你爹爹关心你,哪里是啰嗦了。”陈凯之像个长辈一样地提醒方琴。 方琴一双盈亮如星的眼眸望了陈凯之一眼,淡淡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可以照顾我自己的。” 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旋即便催促道:“行了,你快将下头的话念给我听。” “好吧。”方琴又打起精神来,念道:“今吾至北燕,与大燕皇帝陛下谈笑风生,不料前日有快马得凯之督济北之音讯…” 陈凯之一呆,其实他一开始是在想,师叔又说和谁谈笑风生,定又是吹牛了。 可后头说他得到了自己都督济北的音讯,却令陈凯之有些震惊了。 不对啊,师叔在别人的地儿都能如此灵通,当真打入了北燕人的内部,和他们和谐相处了? 陈凯之做过翰林,对于各国的事务太了解了,比如各国都有搜罗情报的机构,比如大陈的明镜司,对于一些重要的人物还有各国的事,都会按时奏报上去。 而自己和勇士营刚刚立下大功,北燕国理应会对自己多关注一些,所以这边自己得了任命,一两日后,便有快马将这消息直接送去北燕,也是正常的现象。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密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就如明镜司的奏报,在整个大陈,能经手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可师叔呢,却能在北燕第一时间,得知这种消息。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北燕,有最接近权力核心的人将此事告诉了师叔。 问题是,人家为什么要告诉师叔这种消息呢? 完全没有必要啊,除非……师叔和这个人关系匪浅。 陈凯之顿时感到细思恐极,这看上去很简单的讯息里,若是深度挖掘,竟令陈凯之汗毛竖起,背脊发凉,这师叔简直厉害的不行哪,看样子又将那个位高权重的忽悠住了。 方琴没注意到陈凯之的神色,而是继续念道:“今济北至今在北燕之手,此大陈龙兴之地也,凯之今为宗室……” 竟连自己成了宗室也知道了,陈凯之抚额,他知道,这是吾才师叔在炫技。 “今为宗室,若能收复龙兴之地,既是奇功,又可使督济北之职实至名归,岂不美哉?吾有良策,可与师侄里应外合,若凯之有兴趣,可立即回书于吾。” “没了?”听方琴停了下来,陈凯之疑惑地看向方琴。 方琴笑呵呵地看了后面的内容:“还有,我得先记下。” 记下……记下做什么? 方琴这时才又念道:“又:师叔生活艰难,无银钱,难以在北燕为凯之谋划,凯之若要令师叔为之奔走,需纹银十五万两,此打点北燕上下资费,并非私用,若师侄首肯,则将十五万两清点之后,存入吾在飞鱼峰库房即可,吾在飞鱼峰存银一百一十三万七千三百二十二两,书画十九幅,玉璧五十七对,又有珍宝若干,若存银十五万两,即一百三十八万七千三百二十二两也,切记,切记,小心封存,不可有失。” 卧槽…… 陈凯之目瞪口呆。 这意思是,济北三府,师叔有办法,可是呢,给钱。 十五万两银子,一分不能少。 似乎,他还担心陈凯之偷了他在山里库房的银子,所以再一次重申自己的存银,意思就是,你小子别想打主意。 十五万两银子啊,亏得他开得了口,陈凯之也是醉了,可细细一想,若是济北三府能够收复,这是何其大的功劳啊。 若真可以成事,银子反而是小事。 陈凯之已看过账目,自己现在一月的入账,就有这笔银子,这一次荀雅来京,安顿下来,也希望借此机会将生意在洛阳也弄起来,将来收益只会越来越高。 正在陈凯之思咐的时候,方琴陡然咬牙切齿起来:“爹爹竟有这么多的银子,他竟没和我说。” 陈凯之这才恍然,看向方琴道:“咳咳,好了,师妹,你去歇了吧。” 方琴摇头,眨了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道:“师兄,不要我给你出主意?” “什么主意?”陈凯之呆了一下,旋即满是不解地看向方琴。 方琴勾唇一笑道:“当然是杀价呀,爹爹这是漫天要价,他说十五万两,是狮子大开口,我虽不知这济北三府是不是值钱,可以以爹爹的性子,开的价钱,肯定是让人肉疼得不行的,师兄若是信我,直接和他说五万两银子,他保准回信的时候,呜呼哀哉几句,痛骂你不知好歹,可最终,定会同意五万两银子成交。” 陈凯之蒙圈了,这特么的,一家人都是套路啊,他不禁问:“何以见得师叔一定会同意?” 方琴很是自信地道:“你是不知爹爹的性子,爹爹这个人,莫说是五万两银子,便是地上有一个铜钱,他若是不捡起来,夜里都要辗转难眠,睡不着觉的。” 陈凯之颔首点头,没错,这是实话。 看来方琴非常了解自己这个父亲,可是方琴现在要做什么呢? 于是陈凯之手托着腮帮,一脸困惑的看着方琴,你这是要坑爹吗? 方琴赖得理会陈凯之审视的目光,而是非常平静地说道:“现在他要卖,买主呢,却只有你一个,你是他的师侄,又是都督什么济北,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买?因此,你若是不肯,他莫说十五万两银子,便是五万两,也要不翼而飞了,所以他只能面对两种情况,一种是分毫都得不到,另一种是得了五万两银子,聊以安慰,你想想看,这样,爹爹能不同意吗?所以说五万两银子,你修书过去,他含着泪也肯点头的。” 陈凯之倒吸一口凉气,还真是知父莫若女啊,服了。 经方琴这么一解释,貌似是行得通的,可问题是,这个方琴为什么这么好心呢? 想到此,陈凯之不由正襟危坐,格外认真地看着方琴,满是不解地说道:“师妹说的很好,不过,你为何要帮着师兄?”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透着几分质疑。 “因为我喜欢师兄。”方琴似乎并不介怀陈凯之冷漠的态度,一双水汪汪的眼眸里满是笑意,下一刻便甜滋滋地朝陈凯之说道:“师兄是个好人。” 陈凯之眯着眼,心里却软化了,有这么一个嘴巴甜的小师妹,似乎也不错,这才几日,师妹就杀父证道了,陈凯之对她和蔼许多,含笑问道:“师妹在这里住得惯吗?” 第五百二十四章:两全其美(3更求月票) 检测出盗版!  方琴想了想,便沉吟着说道:“倒还住的惯,这儿什么都新鲜,不过我最是喜欢那图书馆,那些官兵们读书的时候,我便出来,等他们都去操练了,我再去看书,里头的书,都很有意思。” “这样就好。”陈凯之精神大振,接着道:“你在这里好好住着,过些日子,师兄带你好好的在洛阳走一走。” “好呢。”方琴很干脆地应下,只是下一刻,那笑意收起,俏丽的面容里透着淡淡哀求之意:“噢,对了,师兄,你修书回去的时候,定要告诉爹爹,我在这儿看女四书,做女红,晓得吗?” 她朝陈凯之眨眨眼。 陈凯之懂了。 这丫头,是想糊弄吾才师叔呀,不过女儿家的学女红也不一定用得着。 因此他朝方琴点了点头。 “明白!” 等这方琴走了,陈凯之落座,重新看了一遍吾才师叔的信。 银子,他倒是不担心的,只是这么难的事,吾才师叔真的办得成? 说实话,就算是吾才师叔有本事忽悠大燕的天子,可是这么大的事,也绝不是大燕天子一人能做主的啊。 济北三府,对于大陈而言,意义重大,可对于大燕而言,又何尝不是意义重大? 据说大燕为了巩固济北三府,往往将这济北三府的土地册封给近亲的亲王去管理,这大燕,怎么可能会随意的割舍? 现在细细的想着,这事儿,还是不怎么靠谱啊。 陈凯之不由有些担忧起来。 若是银子去了,却依旧拿不回济北三镇,岂不是得不偿失? 倒是这个时候,荀雅却是来了。 她这一趟来洛阳,带来了几个荀家的主事,这些主事在前台,而她则在幕后,操纵着关于精盐生意的事,因此需要和洛阳的盐商进行商谈,甚至可能,还要在此进行粗盐的精炼。 她进来后,亲自给陈凯之斟了茶,现在荀家上下,听说陈凯之步步高升,已是晓得荀家未来的命运托付在了这位女婿的身上了,荀雅乃是陈凯之的未婚妻子,自然也在荀家内部隐隐成了女主人的存在。 经过这些时日的锻炼,她显得精干了不少,可见了陈凯之,眼底一片温柔。 陈凯之抬眸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浮出了浅浅的笑意。 其实荀雅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陈凯之凝眉深思,自然是明白陈凯之有什么困难之事,因此她温柔地看着陈凯之,含笑着问道:“方才见你一脸忧色,是有什么为难事吗?” “倒是有一些为难。”陈凯之便将事情全数说了,连那古灵精怪的方琴,她所说的话也都复述了一遍。 荀雅嫣然一笑道:“这琴儿真是聪明,夫君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她为何要让你杀价?” 陈凯之还真是没想过,淡淡道:“愿闻其详。” 荀雅闻言,便徐徐给陈凯之分析起来。 “其一,她住在这里,托你照拂,将来呢,有许多事还得要你关照的,所以呀,她得偏着你,这丫头,最是聪明,从前在族中就寄人篱下,最擅的便是……便是……” 陈凯之懂了,小妮子套路深啊,想来这一路来,荀雅照顾她的时候,她也没少‘大义灭亲’,拍荀雅的马屁吧。 还真尼玛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荀雅又道:“其次呢,你那师叔开价十五万两,在她心里,这价只怕太高了,她还不知道你在金陵的巨大产业,只以为你为这十五万两银子而烦恼,与其让他父亲狮子大开口,以至十五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不如她来教你杀杀价,挣这实打实的五万两银子,当然,她若是知道你日进金斗,只怕非要后悔死不可了。不过……她虽是古灵精怪,性子却是不坏的,何况师叔若是当真肯帮这个忙,对夫君也是好事,这本就是两全其美之事,也没什么不好。” 陈凯之听罢,长舒出一口气,果然是女人更了解女人。 他笑了笑道:“听你们这么一说,反而是我太小家子气了,我既是奉旨督济北,怎么能不想着收回这济北呢?很好,我这就修书去,给师叔十五万两银子,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济北之地给弄回来。” 荀雅一呆:“不是方才说杀价到五万吗?” 陈凯之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这个价,不杀,银子其实是小事,没了银子,还可以再挣,我和师叔,也不是一锤子的买卖,就算让他多挣一些又何妨呢?这叫徙木立信,这一次给了他一次甜头,以后师叔但凡还有机会,才会更愿意和我合作,若是这一次只让他挣了五万两,固然事情成功了,可将来,他哪还有这么大的积极性?济北三府,一定要收回不可,不然我就真是光杆的镇国中尉了。” 荀雅终是明白了陈凯之的意图,忙笑着颔首道:“夫君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 陈凯之也笑了:“其实方才你的一席话,也解开了我的疑惑,琴儿这小妮子,你随时带在身边,可要看牢了。” 荀雅嗯了一声。 陈凯之见她面上不自觉的染上红晕,心里却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马,一把牵了她的柔夷,声音更显温和了许多:“这些日子,一路跋涉,只怕辛苦你了。” 二人的关系,实是有些微妙,毕竟是未婚夫妻,自然是渴望亲近的,可荀雅自小家教严谨,自然显得有些窘态,差点就想要缩回手去,却终是忍住了,抬眸含情脉脉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当时听到……”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却有急促的脚步声:“师兄,师兄,我又想起一件事,不能说我在读女四书,否则爹爹回来,肯定要考校我,倒是就真的糟了,你可以……可以……” 卧槽…… 显然方琴已经看到了这一室的温情了,目光刚好落在了二人拉着的手上,顿时明白了什么,随即捂着脸往外走去。 “我什么都没看见。” 荀雅一脸窘态,微微地咬着唇,面色红的像苹果似的,显然这太尴尬了,明明什么也没做,可是在这个时代,牵手被人撞见也是尴尬的事。 陈凯之一时也是无语了,难得凝造了一点气氛,显然泡汤了。 看着荀雅一脸羞色,他只好无奈地放开了荀雅的手,朝着方琴的背影说道:“我们只是纯聊天,你跑什么呀。” 然而方琴那丫头已经早跑远了。 ……………… 于是一封书信,火速地被送去了北燕都城蓟城。 这蓟城在北燕人口里,号称燕京,而现在,这燕京城里却是变化明显,满朝的文武,都能明显的感觉到陛下有些变了。 这位陛下已经连续十几日不曾上朝了,大多数时候,都在鸿胪寺里呆着。 不免,这大燕的臣子们开始忧虑起来。 这封自大陈来的书信,送到了方吾才的手里,而此时,大燕天子正与方吾才相谈甚欢。 方吾才大大方方地取了书信,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而后将这书信随手搁到了案头。 “先生,可是大陈有什么消息来?” 方吾才摇摇头道:“这倒不是,只是一封家书而已,殿下想看吗?” 少年天子忙摇头道:“此乃先生的家信,朕岂可来看?方才先生说,当今天下,谁得天下人的民心,便可一统六合,朕倒是还有一个疑惑,想要请教。” 方吾才笑着正要回答,却在这时,外头突然传出喧哗。 却听有人道:“滚开,谁敢拦我?” 说话之间,竟有人闯了进来。 只见此人一身蟒袍,声色俱厉的样子,一看少年天子在此,对面又是方吾才,顿时怒气冲冲地道:“陛下连日在此,不思国政,这是为何?” 此人乃是燕国的宗室,更是禁军的都督,性子一向火爆,他听到天子连日不在朝堂听政,竟是和一个陈国的使节日夜在一起,顿时大怒,这才莽撞的冲来。 天子瞥了他一眼,露出了一点威严,道:“卿家不得无理,退下。” 这人忙拜倒,随即老泪纵横:“陛下啊,此人乃是陈人,陛下在此日夜与他一起,如今百官已经惊惧了啊,若是继续如此,再让国人疑惧下去,陛下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恳请陛下回宫,此人乃是大陈国使……” “够了!”天子不得不站起来,显得尴尬又愤怒,似乎又对此人有所忌惮,顿了顿,只好对方吾才道:“先生,朕改日再来访吧。” 方吾才颔首点头,突然道:“咦?”他看着来人,一副疑虑的样子。 天子看出了方吾才面色的变化,忍不住问道:“先生,怎么?” “没什么,你去吧。”方吾才挥挥手,又恢复了平静。 少年天子反而不肯依了:“先生无论如何也请赐告。” “哎。”方吾才道:“老夫见这位将军,面色不好,此乃妨主之相啊,今日他又冲撞了陛下,难怪前几日,我看到了有武曲冲撞紫微星的天象,这就不奇怪了,只怕……大燕国的大祸将至,此祸源于南方,只恐不久之后,大燕国本动摇。” 第五百二十五章:兴兵五十万 这叫燕九龄的将军则死死的瞪着方先生,冷笑连连,只恨不得将方吾才一口吃了。 尤其是这方吾才竟是作死的说出他这是妨主之相,南方会有大灾的时候,令他不禁眼里掠过了杀机,格外凛冽的说道:“方先生,今日饶你,只是因为你乃大陈国使的身份,可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呵……” 他冷起来,眼眸里的杀意异常明显。 “那休怪我不客气。” “放肆。”少年天子竟是瞪着他,一双目光满是怒火,冷冷得呵斥道:“不许对方先生无礼。” 燕九龄极不甘心,可见陛下震怒,却还是乖乖的,做出一个恭敬的手势:“陛下,请。” 口气完全不似方才那么冷冽,而是带着几分温和。 这少年天子,被方吾才一句国本动摇,搅的心乱如麻,面色发白,他还想听方吾才在说点什么,可是燕九龄催促的紧,此时他不得不朝方吾才道:“先生,告辞。” 语罢他才信步而出,等他出了鸿胪寺,却见这鸿胪寺外,大燕国几个内阁大学士已在这里等了,他拉着脸,冷冷提醒着众人:“要注意南方,以防不测。” “陛下。”燕九龄义正言辞道:“陛下还信那个妖人吗?此人胡言乱语,眼下我大燕的祸乱,来自于东方的倭寇……” 几个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陛下被方吾才给教坏了,不过这不能怪陛下,要怪也怪那方吾才,危言耸听,即便心里有些气愤,也是无计可施,只是正色的提醒这少年天子。 “陛下,这陈国国使,包藏祸心,陛下万不可信啊。” “是啊,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非我大燕国人,定是居心叵测,何况,南方一向稳定,又有济北王数万精兵坐镇,如何来的祸患?” 少年天子听的烦了,觉得自己的这些臣子没一个中用的,都是缩头乌龟,他一点也不想下去了,于是只好朝几位大臣摇摇手,满是不耐的开口:“好了,好了,起驾,走吧。” 他临走时,不禁回眸看了一眼那鸿胪寺。 而在鸿胪寺的阁楼里,方吾才已经推开了窗,他目中带着几分迷茫,低声喃喃道:“怪了,老夫说十五万两,这陈凯之就给十五万两,连还价都不肯,这家伙,是疯了吗?还是……老夫预测他每年的收入不过数十万两,估测错了?若是如此,早知这家伙如此有钱,该报三十万两才是。” “哎……”方吾才很是失落的叹了口气,心里更是有些悔,觉得自己失策了,应该跟陈凯之多要点银子了,可惜呀,暂时不能在要银子了,于是他格外惆怅的看着外头。 那少年天子看到方吾才一脸惆怅的样子,以为方吾才在担心自己,心里不由越发的相信方吾才了。 ………… 在这春意盎然的日子,因为太祖高皇帝的演义卖的火爆,接下来,所有人开始围绕着第一册讨论起来。 太祖高皇帝当初只是一个济北相,可随后起兵,短短七八年,便入主洛阳,登基为帝。 可这济北…… 一下子,从前的屈辱一下子重燃起来,关于那里的讨论,已是不绝于耳,这引起了京兆府的警惕,因为越来越多人开始议论这些,这是国耻,朝廷平时,是尽力不去声张的,可是如今,却是沸沸扬扬,若是有人借此机会抨击朝政,这可如何是好? 一封封相关的奏报,送入了内阁,内阁诸公们,也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倒是这时,陈凯之被诏入宫中。 当陈凯之入宫的时候,却发现今日洛阳宫中的情况,有些异样,等他到了文楼之外,宦官却没有让他进去,而是让他在此等候。 陈凯之耳朵尖,却听到殿中传来了义正言辞的声音:“太后娘娘,下臣乃是大燕的使臣,可是近来,洛阳到处流传着关乎于济北、青州三府的事,对大燕国,多有抱怨,下臣受我大燕天子驻此,为的是两国交好,可是为何,现在却有人兴风作浪,四处渲染大陈对大燕的仇恨?”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陈凯之终于明白,自己这个都督济北的宗室要被请来这儿了,因为太祖高皇帝演义的书册流行,导致了反燕情绪的高涨,这使驻在洛阳的燕国使臣心有戚戚,于是索性跑来以受害者的立场质疑大陈是否改变了和睦燕国的国策。 这时听到慕太后的声音:“此乃民间议论,贵使何以紧张如此?” “不。”这大燕的国使一副据理力争的样子,声音格外激动:“娘娘错了,非是下臣无礼,据下臣的调查,这些议论,都源于一部《太祖演义》的书册,而撰写此书之人,恰是大陈宗室,堂堂大陈的宗室,难道所代表的,不是大陈的朝廷吗?何来的民间非议?对此,下臣深深忧虑,只如此下去,有伤两国的邦交,我大燕虽在乐浪遭遇了倭寇袭击,可这不过是疥癞之患而已,想不到只因为如此,大陈便想要落井下石,大燕国力虽不强,可带甲控弦之士,亦有五十万众,若大陈如此,我大燕也绝不示弱!” 听了这话,陈凯之眼眸微微眯起来,这句话的杀伤力可是不小,一般情况之下,若是两国有矛盾,那也会尽力和气,用一些不甚激烈的用词来进行交锋,可这大燕国使,直大燕还有五十万军马,绝不示弱之类的话,就带着火药味了,这说明燕国对此,已经失去了耐心,甚至可以说,他们有不安和焦虑的情绪。 这句话很严重。 太后厉声道:“怎么,你要威胁哀家吗?” “不敢。”这使节的声音弱了几分:“只是此事,乃贵国宗室而起,在大燕看来,便是挑衅,是想借此,来滋生事端。所以,请太后给一个交代,请太后申饬这宗室,并且,绝禁此书,捉拿几个口无禁忌的读书人,如此,下臣与大燕,方才能知娘娘的诚意。” “呵……” 陈凯之心里想笑,这使节,怕是要漫天要价了吧,他肯定知道,朝廷不可能为了大燕这样做的,这本书叫太祖演义,涉及到了太祖高皇帝,而且乃是吹捧高皇帝的书籍,若是因此而绝禁,那就怪了,至于捉拿口无禁忌的读书人,这更是会引起民愤,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果然,太后震怒:“呵,哀家若是不肯呢?” “若如此,大燕上下,不免滋生猜忌,于两国,都有妨碍。” “那么哀家实话告诉你,哀家不肯,你……告退吧!” 那使者想不到这太后没有留下一点余地,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道:“臣……告退。” 他走出了文楼,却见陈凯之在外等着。 这使者便是上次给方师叔送礼的家伙,和陈凯之有过一面之缘,他怒气冲冲的出来,一眼看到了陈凯之,于是眼眸眯起来,冷笑着:“原来都都督济北的陈中尉也在此。” 都督济北四字,自他口里说出来,显得格外的讽刺。 是呢,济北就在他们大燕国手里,而大陈弄出一个督济北的宗室,更何况这陈凯之,还是那部书的始作俑者,这使者自然而然充满了火药味:“本使有礼了。” 他虽说有礼,却完全没礼的样子,声音更是略带着嘲讽。 陈凯之则是笑了笑:“你好,不知高姓大名。” 陈凯之很谦和,可这等谦和,却令这位国使很不愉快,他驻足,一双冰凉如水的眸子直直瞪着陈凯之,嘴角轻轻一挑,笑了起来:“吾乃大燕持节使张昌,陈中尉的书,写的很是精彩啊。” 他笑着,可是笑意却格外的冷。 陈凯之也笑了,他不想和张昌一般见识,因此他依旧谦和的说道:“哪里,张大使,见笑了。” “不过……”这张昌却是阴沉着脸:“单靠一部书,又有什么意义,我大燕国和你们大陈不一样,你们大陈,靠的是笔墨文章,还有一张利嘴。而我大燕多年来与胡人杂处,却是明白一个道理,笔墨文章,固然是要紧的,可一张利嘴没有用,还得靠刀子,此二者,乃是大燕立国基石也。” 陈凯之奇怪的看他:“咦,可是我并不曾见到大使带了刀子,倒是大使伶牙俐齿的很哪。” “……”张昌顿时脸气成了猪肝色,却又发现,自己再和这小子斗口,也只是逞口舌之快,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啊,于是瞪了陈凯之一眼,冷冷开口:“后会……有期。” 陈凯之心里说,还是后会无期了吧,却朝他一笑,作了个揖。 却在这时,有宦官朗声:“召,陈凯之觐见。” 陈凯之不敢迟疑,忙是入了文楼,便见文楼里,太后和几个内阁大学士一个个脸色铁青,似乎是被这燕人气得不轻。 其实说来说去,这件事根源就在陈凯之,谁能料到,陈凯之被任命为济北都督,转过头,这家伙就跑去写书,调动了洛阳城里反燕的情绪呢? 第五百二十六章:不破楼兰终不还 虽是太后与内阁诸臣们一个个面色铁青。 可这能怪谁呢? 因为他们发现,这件事中,所有人都是的。 陈凯之这个家伙作为太祖的子孙后裔,写一部书吹捧一下子自己的祖宗文治武功怎么了?有没有错?没错啊! 那么北燕国的国使跑来兴师问罪,这……固然可恨,可站在大燕国的立场,济北三府已是陈年旧事了,可你们大陈人还跑来提,民间到处都是对燕国的仇恨情绪,这当然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尤其是在这风口浪尖上,谁能保证,这不是你们大陈想要兴师讨伐的前奏呢,所以,他也不算错。 因此,太后和内阁诸公们,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想将吏部那些家伙给埋了,就你们事多啊。 陈凯之一进入文楼里,慕太后,以及众位大臣目光都看向他。 那双双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深意。 陈凯之自然是明白他们目光里的意思,不过他便在意,而是朝朝慕太后行了礼,坐在凤椅上的慕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朝陈凯之笑吟吟的道:“你来了,来啊,赐坐。” 有宦官给陈凯之搬来蒲团,陈凯之从容跪坐下,便有宦官给他送上了茶水,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喝茶,而是神色淡淡的谢恩。 “谢娘娘。” 不等太后开口,几个内阁大学士相互使了个眼色,陈一寿看了陈凯之一眼,便笑吟吟的道:“陈中尉,据说,近来你无所事事,是吗?” 陈凯之一双清澈的眸子转了转,似乎在思考,下一刻便朝陈一寿颔首点头:“其实也不算无所事事,我想趁此机会,去山东一趟,走一走看一看。” 陈一寿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其实这一次,内阁大学士们商量了一下,是想给陈凯之换一个差事的,给他重新找个事做,陈一寿捋着须笑看着陈凯之,一脸认真的说道:“济北的事,其实你不管也可以,现在有个更紧要的事。” 陈凯之明白了,自己这是朝廷添麻烦了啊。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初陈凯之之所以写书,不就是因为吏部坑了自己吗?所以他捣点乱,如此一来,让朝廷给自己一个新的差遣,这种都督济北的光头司令,有个什么意思? 而现在,他算是如愿以偿,朝廷已经不愿意陈凯之都督济北了,理由很简单,因为陈凯之继续折腾下去,还真可能滋生出事端来。 济北三府的问题,本质上是六国平衡的问题,因为六国谁也不愿有人独大,所以这才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如大陈,虽是丢了三府,可要夺回,单靠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是不能的,因为一旦战争一起,那么大燕国一定会倾力反击,到了那时,可就是大战了。 而一旦大战开始,大陈若是胜了,却并非结束,因为其他四国,绝不会容许大陈势如破竹,一举拿下燕国,从而坐大,所以胜利换来的,可能就是各国联军的讨伐。 另一方面,若是大陈输了,固然可以得到各国的支持,可又一次北燕军兵临城下的事件重演,如何吃得消? 现在各国都已有了默契,维持着这和平,是因为任谁都明白,战争除了会有徒劳的损伤,还有国力的巨大损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这其中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 既然不能打,济北三府收不回,那么挑动民间的愤怒,非但没有意义,而且还可能当朝廷对北燕国依旧修好,而民间反燕情绪沸腾的情况之下,最后这情绪,会有人针对朝廷,天下的臣民,会认为朝廷过于软弱。 其实这个道理,陈凯之懂,这也是他写书的原因,而现在,机会来了,朝廷愿意给他安排一个美差,陈凯之却不肯了。 因为……他已经付钱了。 而且根据师叔的性格,就算他不打算要济北,师叔也绝对不会退钱的,师叔其实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可牵涉到了钱,就不怎么讲理了。 陈凯之明白了陈一寿的意图,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略微思考了下,于是立即凛然道:“我知道陈公的意思,可是恕我无理,既然我已被任为济北都督,那么就该在其位,谋其政,这是连太皇太后都赞赏过的,我乃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太祖高皇帝起兵于济北,朝廷给我的差遣,我自当好生用命,怎么可以因为北燕人的压力,我便临阵脱逃,陈公,得罪了。” 一下子,陈一寿目瞪口呆,陈凯之这家伙,有点野啊,他有些恼怒,偏偏发现,陈凯之的话可谓是无懈可击。 而且,人家连太皇太后搬了出来,他只得干瞪眼。 慕太后也对这固执的皇儿有些无奈,可是也不能改变他的思想,虽然有些头痛,不过依旧还是顺着陈凯之,于是她看向陈凯之,含笑着,淡淡说道:“好吧,由着你,这确实是太皇太后亲自赞许过的,可是,凯之,你不要惹事,知道吗?” 陈凯之当然不能说,我特么的早就布置好了,要干一票大的,用难听的话来说,叫做咬人的狗不叫,陈凯之一副温良的样子,完全是人畜无害的表情,微微朝慕太后颔首:“臣下怎会不知,请娘娘不必忧虑。” 慕太后方才松了口气,只要陈凯之不在惹麻烦,做什么其实都可以的,不过她突又想起什么事来,深深凝着眉头,清明如水的眸子满是不解,于是他格外认真的看着陈凯之,困惑的问道:“你去山东做什么?” 陈凯之正色道:“臣既都督济北,而济北诸官,也俱都在山东,这济北虽在北燕人手里,臣去看看诸官也好,至少心里有数一些。” 慕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心里也放心了不少,陈凯之只要不是去惹事,她倒无所谓,让这孩子出去走一走也好,可她有些不放心,毕竟外出意外很多,因此她不由提醒着陈凯之:“你带勇士营去,路上小心。” 陈凯之求之不得呢,本来还以为慕太后等人会反对自己,不曾想到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还让他带勇士营,心里不禁有些愉快,便连忙朝慕太后颔首:“臣遵旨。” 可坐在另一边的陈一寿,却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忍不住跳了一下,他和陈凯之的关系不错,因此他是将自己当做陈凯之的长辈的,若是别人,他可能懒得去呵斥,可对陈凯之,却觉得身为尊长非要管一管不可。 因此他格外认真的看着陈凯之,双眸微微一眯,略带质问的问道:“陈凯之,你莫非是去惹是生非吧?” 陈凯之忙是摇头:“不敢,何况,那儿驻守着北燕国的精锐,我哪里敢去惹事。” 这倒是真的。 三百勇士营,就算再厉害,那也不至于敢去招惹数万北燕精锐,这家伙,除非想要找死。 陈凯之生怕继续说下去,会被人抓起来赌咒发誓,于是朝慕太后道:“娘娘,臣告辞了。” 他走出文楼,长长舒了口气,一路出宫,匆匆回到了飞鱼峰,紧接着,下达了整装待发的命令。 准备东进。 东进之前,陈凯之特意的去巡视了铁坊,在这里,二十门火炮早就铸造完毕了,这些火炮,尽都经过了无数次改良,最终才产出来的成品,陈凯之用手抚在炮管上,感受着这一体成型的炮管,一股冰凉传到了他的手心,可此时,他的血,却是热的。 二十门火炮,还有沿途的粮草,不只是如此,孩有无数的弹药,弹药一定要充分,不过从洛阳到山东,有一条运河,运输还算是便利,因此,储存的无数火药,都可以拉下山去。 可即便如此,山上还需抽调两百多个民夫,干粮可以少带一些,到了山东,总是可以就地补给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有序的准备,而陈凯之,也是打足了精神,因为他现在发现,自己头有些痛。 方琴这小妮子,死都要跟着去山东,这小妮子磨起人来,实在是教人烦恼,甚至是陈凯之与荀雅话别时,少有的温存片刻的时间,也能见她戳破了纸窗上的纸皮,露出一个乌黑发亮的眼睛。 卧槽…… 陈凯之这时候忍不住想要仰天大啸,我陈凯之若是特么的不研究出磨砂玻璃来做窗,便天打五雷轰! 荀雅只好别过身去,拼命咳嗽,低声道:“夫君,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陈凯之反而糊涂了。 荀雅俏脸微红,被外头露出来的好奇眼神瞧的不自在:“其实……这是琴儿的小心思,她知道你不会带她去山东,可为何日夜死磨呢?她……这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漫……漫天要价……落……落……地还钱……”陈凯之似乎也顿悟了,这女儿家的心思,还真特么的复杂啊:“她到底想要什么?” 荀雅红着脸,手指卷着发梢:“前些日子,她闹着要做女先生,教授女婢们读书,此事,我不肯,倒不是不肯让她教书,只是晓得她肯定有什么鬼点子,就怕教书是真,还藏着别的心思。” “哎。”陈凯之满是懊恼:“让她教吧,总比这样阴魂不散的好。 ……………… 噗…… 吐血。 老虎需要支援! 第五百二十七章:大都督(1更求月票) 光清晨,天边依旧晦暗,那皑皑的云雾,使那晨曦的光线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只有雄鸡的鸣声,方才让人意识到,此时……天要亮了。 在飞鱼峰,无数的物资早已在前几日便搬了下去,一辆辆载满的大车早在山门处等着了。 而陈凯之与将士们就在这个天际依旧幽暗的清晨下了山,趁着此时街上清冷,一路赶至龙门渡口。 在这里,早有数十艘马船等候,勇士营的将士纷纷上船,陈凯之已站在了船舷上,迎着清晨的溢出的第一道曙光,在这徐徐的微风里,看着这运河里的粼粼水面。 终于要起航了。 此番东去,前途有些难料,可陈凯之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要怪,就怪那位吏部的兄台吧。 若不是这个家伙将自己拉下水,就……嗯,一定是他。 一路辗转,终是抵达了济南府。 这济南府乃是山东的省治所在,不过陈凯之却没有进入府城,因为济北都督和济南府城没有关系,他直接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绕道到了章丘。 章丘乃是一县,距离济南并不远,这里虽也属济南府,有济南府的县令,而同时,却是衙署林立。 陈凯之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马入城,前来迎接他的是济北知府,以及博阳、卢县、谷城、漯阴、著县、平原等县县令,还有青州府知府,以及青州诸县,更有登州府以及所领诸县的县令。 再之后,有同知,有通判,有水陆巡检司诸巡检,有诸府里的学官,县里的教谕,还有各县的佐官,如县丞、主簿等等。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估摸不下三百人,陈凯之情不自禁地吓了一跳,就算不计文吏、差役,还有巡检下头的官兵,这三四百官员,就足以和勇士营旗鼓相当了。 陈凯之的马一到,就有济北知府李东生,青州知府王昌明,登州知府陈让三人快步行来前来见礼。 陈凯之下马,这李东生便道:“都督,这便是章丘,乃各衙暂住行辕,都督远来,只怕乏了,还请先入城休息。” 陈凯之道:“各府各县的衙署都在这里?” “都在,一个不少。”李东生似乎也在偷偷观察陈凯之。 陈凯之不由感慨,忍不住打趣道:“这敢情啊,进了一座城,下属们都挤在一起了,找人来问问话,都方便。不过你们平时都有公干吗?还是,只是赋闲?” 李东正正气凛然地道:“都督何出此言?我等公务繁忙,不敢怠慢。就说济北知府衙门吧,前几日,一个司吏,都因为伏首案牍,连续几日都不曾休息,突的呕了血,下官亲自上奏朝廷,想请朝廷予以表彰。” 陈凯之在京师的时候,就晓得他们公务繁忙,可……居然有人呕血了……卧槽,神了啊…… 他一面走,一边与李东正步行入城,不禁道:“府中的文吏有几人?” 李东正恭谨地问道:“都督说的是知府衙门,还是囊括了各县?” 李东正依旧在暗中观察着陈凯之,从前也有宗室来制济北,不过这数十年来,真正肯来这里的宗室却是一个都没有,陈凯之是第一个,他心里对陈凯之颇位好奇。 陈凯之道:“自然是济北知府衙门。” 李东正正色道:“府内各房,有文吏九十五人,除此之外,又有差役、门吏两百二十一人。” 卧槽……陈凯之直接被震撼到了,这是大陈知府衙门的标准配置啊,一个都没有少,就这样,还有人忙于文案上的事,呕血了…… 显然,这位李知府,不是一个吃干饭的人,一般的知府,还真不能做到对自己境内的事了若指掌呢。 可…… 陈凯之还是觉得怪怪的,小小的一个章丘县里,三个知府衙门,几个水陆巡检厅,二十多个县衙,二十个多个县学,还有各种衙门若干,知府衙门里的文吏、差役配置,和别的知府衙门比,一个都不少,居然有人累到吐血了。 陈凯之心里惊疑不已,不动声色地道:“走,去知府衙门坐一坐。” “好的,都督,请吧。”李东正一脸坦然,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凯之领头,只可惜后头的勇士营却无法跟上了,因为他的身后,已没有了勇士营的立足之地,俱都是各色官衣的官员。 陈凯之便命人安顿勇士营,这不是什么难题,因为在这里,有数个水陆巡检厅啊,水陆巡检厅是做什么的,相当于是地方的府兵,所以这里也少不得有几个大营和水寨。 想到这里军营不少,这倒是让陈凯之总算有了些许的安慰。 他随李东正一路到了济北府知府衙门,这衙署和其他地方的知府衙门也没什么不同,门前有几个门吏,见到了陈凯之,连忙战战兢兢的行礼,陈凯之为了防止他们‘作弊’,快步进去,直接到了知府衙门里的通判厅。 这通判厅里设有三房,分别是水利、刑狱、户政,陈凯之进入水利房,一看,里头七八个书吏,有的伏案疾书,有的似乎是在计算钱粮,手里拿着一个算盘,打的啪啪啪的响,更有老吏,低头看着舆图,正在与小吏低声交代,这是一个绝对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 甚至……或许是因为公房里闷热,许多人已汗如雨下,一滴滴的汗水落在案牍上。可他们顾不得擦拭,依旧专心致志地俯身在文牍上,更甚至有几个人的眼里已布满了血丝,想来……是累坏了。 等他们意识到有人来,一个个都错愕地抬眸看着来人,于是纷纷放下算盘,或是搁笔,前来见礼。 陈凯之干笑,对李东正道:“李知府,看来大家都很忙碌嘛。” 李东正正色,掷地有声地道:“济北府绝不养一个闲散之人!” 陈凯之居然信了,因为这知府衙门上下,陈凯之摸着自己良心说,至今为止,他没看到过一个闲人。 此时,李东正又道:“下官自治济北府以来,治吏颇有建树,裁撤了冗员若干,其下的官吏,无不尽心王政!” “还裁撤过冗员?”陈凯之不禁目瞪口呆,他发现,自己来此,简直就是探索发现之旅。 李东正颔首点头,如数家珍地道:“是啊,下官上任的时候,发现济北府最大的问题,便是冗员过多,方才下官不是说府里有文吏九十五人吗?其实那时候,文吏有一百七十二人,其中不少号称是文吏的,竟是大字不识,下官受朝廷之命,治理济北知府衙门,岂容得下这些硕鼠?少不得大刀阔斧,将老弱尽都裁去,绝不容许他们在此吃干饭。” 陈凯之吁了口气,忍不住的道:“干得很好。” “哪里的话。”李东正叹了口气:“这是下官应尽之职而已。” 一旁不知是济北府里的哪个佐官,眉飞色舞地道:“李府台治理地方,这是出了名的,去年的时候,吏部还为此嘉奖了李府台。这上上下下,无不赞颂李府台是个能吏,也是个好官。” 陈凯之突的有些傻眼了,卧槽,去年自己还是翰林的时候,都没有得到过吏部的嘉奖呢,评价也只是一个良好罢了,而想要被嘉奖,不但要评为优秀,还需从这些优秀的官员里寻出几个典型,这个难度,不说登天,却也很不容易了。 真是满满的羡慕嫉妒恨啊,陈凯之最大的遗憾,就是在翰林院里没有得到过吏部的嘉奖,如今成了宗室,这个遗憾,故意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了,就如那搜集勋章的人一样,总是缺了一个,于是长恨绵绵。 陈凯之自这通判厅的水利房出来,继续信步走到了知府衙门的正堂。 在这里,他与诸官纷纷落座,可心思却是复杂得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检查工作?人家工作很认真呢!布置工作?好像……实在没什么可布置的。比如,要严厉打开私盐贩子,呃……陈凯之相信,一个小小的章丘城,肯定会有几个贩卖私盐的蟊贼,可这里官吏数千,各府各县都有人,好像还真不劳济北知府衙门责令下头的各县去管,何况,这里不是还有个章丘县令吗? 陈凯之便笑吟吟地道:“李知府,是个很朴素的人哪。” 这倒不是夸他,因为陈凯之打量着这正堂,很简陋,很朴素,除了陈凯之不知道这位济北知府和他佐官同仁在忙些什么之外,李知府简直是无可挑剔的。 李东正淡淡然地摇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应有之义,都督谬赞了。” “那么……”陈凯之终于问出了自己最为关系的话:“北燕军在哪里?” “就在对岸。”李东正道:“出了章丘城,便有一条河,河的对岸,便是北燕人的伪章丘县。” 居然……特么的章丘县也不是完全的,一个是真.章丘,莫非……还有一个伪.章丘?也就是说,自己所在的地方,只是半个县…… 陈凯之真的……服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两军对阵(2更求月票) 这在这章丘的北城楼,有一处望北台。 这里楼台高耸,自这里,便可将河对岸的‘伪.章丘县’看得一清二楚。 陈凯之登上这里,这里的风很大,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飘飘而起,此刻他也顾不得被这大风吹得眼疼,负手而立,一双清澈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格外认真地眺望着对岸。 河的对岸,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是一个军事要塞。 城池很小,城墙高耸,甚至有护城河。在那里,甚至有许多的北燕军出入,看来……对面的章丘县,乃是北燕军针对大陈地军事桥头堡。 由于天气的原因,河面上氤氲着雾气,那雾气顺着风的方向飘荡,将城市包裹着,因此此刻只能看到一个大概,并不是很清晰。 “那里……”陈凯之回眸,往身后看了一眼,手指着河对岸,神色淡淡地询问道:“有多少兵马?” 跟从陈凯之而来的,乃是李东正。 李东正这家伙,除了浑身上下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官僚气息之外,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吏部对他嘉奖,还是‘实至名归’的,他确实是个很努力工作的人,堪称知府中的模范。 比如在他的治下,就没有一桩的冤狱,这堪称是一件奇迹,他的治下也没人告状。 一个人治下有方,肯定是有过人之处。 此时,李东正顺着陈凯之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立即道:“对面有两千军马,怎么,都督这是……” 他觉得这位陈都督的一些表现有些奇怪,似乎心思并不在巡查学政和刑狱上头,反而自来了济北,就一直对河对岸很感兴趣。 陈凯之朝李东正颔首点头,两千军马固守在堡垒,这倒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在济北三府,北燕军有精兵数万,当然,他们不会蠢到将这些大军直接推到前线来,而是将真正的精兵藏在大后方,而前线则作为战略纵深,修建了一个个军事堡垒,目的……不言自明,一旦哪个军事要塞遭遇了攻击,大军便可迅速的驰援,据说在这济北三府之后,他们在武清一带也布置了重兵,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陈凯之再一次眯起了眼眸,继续细细地朝远处瞄去,只见在河的中游有一座石桥,石桥将两岸连接在了一起,似乎到对岸去还是很方便的。 因此陈凯之忍不住问道:“怎么那里还有桥?” “这是十几年前修的。”李东正如实相告:“战事平息之后,两边都因为战乱而民生凋零,此后北燕和我大陈议和,决定在此互市,这座桥便修了起来,每个月都会有北燕的商贾带着商队来章丘县交易。” 陈凯之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回过头看着李正东,郑重地吩咐道:“李大人,烦请你下一份公文,告诉对岸,就说从明日起,我们要在南岸操练兵马,济北的各水陆巡检官兵也都要参加。” “啊……”李东正一呆,对于陈凯之的吩咐很是惊讶。 但显然,他是有些不赞同陈凯之的做法的,可是陈凯之是上官,他不能拒绝陈凯之,一双眼眸迅速地转了转,才支支吾吾地分析起来:“这,只怕不甚妥吧,都督,若是如此,这……岂不成了挑衅?只怕北燕那儿会视我等是威胁。还有……还有……”李东正思忖了一会,才迟疑地继续道:“陈公也已修书来了,怕都督惹是生非,所以……” 陈凯之一笑,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凝视着李正东,正气凛然地说道:“我可不是挑衅,我只是操练将士而已,怎么,在咱们大陈自己的章丘县操练一下士卒也不成?北燕人管得也太宽了吧。” 说着,陈凯之将目光移开,继续看向雾气氤氲而上的河中心,口气不自觉地温和了几分:“李大人放心,我陈凯之是讲信用的,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没多少兵马,而北燕却是重兵在北岸,我哪里敢招惹他们呢?我陈凯之是热爱和平的。” 李东正想了想,有点信了陈凯之,却也放下了心,一方面是陈凯之说得真挚,另一方面,也觉得都督大人不过是想张一张国威,只要不滋生出事端就行,何况也只是操练而已,想来……不成什么问题的。 于是他没有继续反对,而是淡淡地点头:“下官这就去办。” 操练的地点,陈凯之也想好了,就在那石桥的附近,不但召集了勇士营,还有七八百个济北的府兵。 陈凯之命人在这里设置了高台,这高台正好可以瞭望对面的城塞,于是,操练开始。 其实这操练,都是普通的内容,除了列队,就是长跑,陈凯之则是兴致勃勃地带着诸官,俱都在高台上休息观摩。 这是一场为期半月的操练,却是令济北的文武官员怨声载道,只听鼓角齐鸣,李东正便带着诸官来,个个面色很不自然。 李东正对高台下的操练,显然没有任何的兴趣,甚至觉得太闹,而陈凯之坐在主位,则是摇头晃脑,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这边锣鼓喧天,对岸的北燕军也紧张起来了,城塞里顿时出来数百军马,似乎是在瞭望对岸的情况。 很快的,在北岸百里之外的武清县,济北王府里,一封急奏被送到了济北王燕墨的手里。 燕墨看过了急奏之后,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冷哼一声,便对左右的将校道:“前些日子,洛阳那里就传出反燕的消息,今日倒是开了眼界,竟有大陈的新任都督在对岸操演,这显然意为挑衅!” 一将校露出惊疑之色,立即询问道:“殿下,他们莫不是要动兵?” “动兵?”燕墨带着几分嘲弄地冷笑起来,一双眼眸微微眯起,眼中泛起了寒意,嘴角微微挑了挑,满是轻蔑地说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动兵?陈人安享太平惯了,想来,只是因为洛阳那儿议论纷纷,非议四起,所以这南岸的军马做做样子,怕只是想给他们大陈的军民百姓一个交代罢了,不用理会他们,不过也得让邓虎在那小心提防,要随时观望他们的动静,不可等闲视之。” 于是很快,对岸的城塞便有了动作,北燕军校尉邓虎亲自带着一千军马,直接出了城塞,驻扎在北岸的石桥附近,他们也扎起了营,也是气势如虹地操练起来。 一连操练了几日,双方都似是卯足了劲一样,个个锣鼓喧天的,而彼此之间,也都在试探着双方的虚实。 等到了操练停下来,两岸的官兵各自休息,又或者有人取水,这时就不免发生冲突了。 北燕军在下游一些,也不知是谁没有功德,操练完了,一干人跑去河的上游放水,这被对岸的燕军瞧见,顿时叫骂起来。 李东正觉得过火了,也怕惹出事端,于是连忙去寻陈凯之。 他在城外呆了几天,实在吃不消了,显得有些憔悴,见到陈凯之后,格外担忧地说道:“都督,这样下去,只怕会有冲突啊,将士们对燕军很是不满,双方隔河叫骂,这……只怕很不妥,朝廷若是知道……” 陈凯之不以为意的样子,清澈的眼眸瞥了眼李正东,才淡淡开口道:“也不能这样说,是北燕人先骂人的,我们难道能示弱,李大人,看来你是不知道洛阳城里的情况啊,现在从士林清议,到市井的议论,都对北燕人口诛笔伐,若是此时,我等在这里示弱……” 说着,陈凯之顿了顿,双眸格外认真地盯着李正东,旋即又继续开口,只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 “这消息若是一旦传回了洛阳,到时,只怕这天下人的矛头,可就都指向你我了,到了这个地步,还能退吗?” 他的目光凛冽,声音也是透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李东正一呆,却也明白了什么,可是此刻也无力解决,只是一声叹息,幽幽地道:“还是要小心一些为好。” 陈凯之收敛起情绪,轻轻地朝李正东颔首,郑重地承诺道:“你放心,下头的将士们都嘱咐过了,绝不会动武,他们晓得轻重的。” 只是丘八们骂人,这言辞就不免有点过于犀利了。 事实上,勇士营的将士们是懒得骂的,他们就如同那些打着赤脚穿上了皮鞋的人,开始自持身份和斯文起来,好在府兵们的口舌厉害,变着花样地开始谈及对方的各种糟糕的描述。 这北燕人亦是不甘示弱,骂得就更加厉害了。 于是乎,双方都不肯退让半分,似乎要从口舌上分出一个高低。 然而许杰等人渐渐兴致阑珊,陈凯之不允许他们动粗,这等叫骂,一开始还听着有意思,后来便是反反复复,索然无味起来了,操练之余,一群人便是盘膝一起,而后在这校场里各自读书,书本都是从图书馆里带来的,每人一本看完了,再和人交换。 他们觉得这日子百无聊赖,还不如在山中呢,真不知陈凯之将大家带来做什么。 第五百二十九章:进攻(3更求月票) 三这个时候,在河对岸,那叫邓虎的校尉,却已火冒三丈了,从叫骂开始,他几乎全家的女眷俱都被骂了个干净,他拼命忍着,想要退回城塞里去,却又觉得这样是示弱之举,可不退,每日跟着这些陈军耗着,又实在是恼火。 此时,他骑着马,在河畔巡营,见对面的府兵又一拥而上,似有人眼尖看到了他:“邓虎,你老呢……” 邓虎的大名,陈军俱都是知道的。 邓虎气得在马上哇哇叫得吐血,大声地指挥着自己手下:“给我骂回去,骂回去……” “邓虎,你的疥疮好了吗?” “邓校尉,快回去看看你媳妇……” 另一边,他的卫兵开始召集人手到河岸来,可这时,邓虎终于忍不住了。 三天,于是三天了哪,涉及到了自己的叫骂,没有一万就有八千,狗娘养的东西,平时在军中,他也算是土皇帝了,下头的官兵,哪个不是对他恭恭敬敬的,而且只有听他叫骂的份,哪里敢对他说一句凶的话? 何况,因为是前线,邓虎和下头的官兵,俱都是北燕边军,平时便瞧不起对岸这些养尊处优的陈军,此时邓虎已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界,暴怒之下,直接取了身后的弓,自箭壶里取了箭,弯弓。 嗖的一声,箭矢疾飞出去。 对面的人还未注意,这箭矢已破空而来。 啪…… 这一箭不偏不倚,直接射进了一个府兵的小腿,鲜红的血立即溅了出来,空气里顿时弥漫着血腥味。 一下子,骂声停了。 世界安静了。 邓虎满足了。 其实偶尔的一些摩擦,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对面的陈兵,果然是欠收拾的啊,这一次正好趁机让他们长长见识,不过他也觉得,陈兵肯定会进行报复,甚至会从河对岸放冷箭来,所以特意嘱咐:“这两日,让将士们小心一些,陈狗狡诈,莫要让人轻易靠近河岸。” 他刚刚交代完,对面的府兵顿时传出惊恐的声音:“对面射箭了,射箭了,王二蛋被射中了,快,救人……” 更有一群府兵,抱着头,鸟兽做散。 “燕军射箭了……” “射箭了……” 后方的勇士营将士们,趁这闲适的时候,正安静地看着书,一见有府兵惶恐地朝这里跑来,顿时个个打起了精神。 许杰一轱辘地翻身而起,他竖着耳朵倾听,眼睛看着惶恐的府兵,猛地,他的眼睛湿润了,喜极而泣! 许杰发出了一声怒吼:“北燕军射箭了,射箭了啊!” 声振屋瓦。 整个操演的大营,顿时听了个清楚。 “北燕军要进攻了,要进攻了!” “燕军射杀了许多人,预警,预警!” “铛铛铛铛……” “呜呜……”牛角号声低沉如夜风啸叫,却是悠扬长远。 霎时间,勇士营的将士们一个个虎躯一震,有人吹响了竹哨:“集结,集结……北燕军进攻了!” 将士们一个个双目通红,噙着幸福的泪,迅速地开始集结,只片刻不到,一个个全副武装的丘八便列在队中。 “准备,准备,敌袭,北燕军的狗贼,射箭了!” 哗哗哗…… 方队开始前进,出营,虽然对岸还处在歌舞升平之中。 而今已升任为队官的许杰一副带着悲愤的脸孔,扯开了喉咙:“欺人太甚了啊,欺人太甚了啊……” 他叫了几声,发现没啥可说的,不管怎么说,燕军是真的射箭了。 而在那高台上,陈凯之正和诸位文武官员们休闲地在吃着茶,那李东正面勉强地打起笑容,掐指算了算日子,再过几日,这操练也就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到城里去了,在这儿,风餐露宿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可突然,下头一阵喧哗,有人说燕军射箭了。 射箭就射箭吧…… 李东正不太在意,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边境啊,而且这里隔着河,有时候,巡逻的兵卒擦枪走火,这也属于正常的事,一般情况,会双方修了公文送到对岸去,然后把责任推给对方,扯一通皮,就回去各找各妈,继续愉快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可接着又有人叫:“燕军进攻了。” “不对吧。”李东正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自高台这里朝对岸眺望。 对岸没动静啊,哪里有什么进攻?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可到了后来,锣鼓齐鸣,号角阵阵,便见勇士营全副武装,开始集结列队。 李东正猛地打了个激灵,这……这是要做什么? 他惊愕地看向陈凯之,道:“都督……” 陈凯之的脸已拉了下来,脸上的尔雅之气一下子消失不见,眼眸已换上了冷然之色,怒道:“岂有此理,我陈凯之从不欲滋生事端,不料燕人见我再三忍让,竟以为我陈某善良可欺,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诸公在此高坐,我去迎敌。” 不等李东正告诉他,事情没有这样严重,这等事,实属平常,陈凯之已是嗖的一下,竟是直接跃下了高台。 后头的诸官,顿时一阵慌乱。 有人七嘴八舌的道:“对岸没……没动静啊,哪里来的进攻……” “哎呀,这……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不明白?” 李东正整个人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脑子至今还在发懵。 而在这时,高台下却已是鼓角齐鸣,勇士营列成方阵,呼啦啦的开始前进。 陈凯之飞速地赶过去,没一会就按剑到了队伍之中,口里大叫:“前面就是北燕军,就在河的对岸,而今他们箭如雨下,都给我听好了,随我走。” 方队有序而迅速地前进,直接一气呵成地抵达了桥头。 那些预备抱头鼠窜的府兵们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这……这……是要做什么? 桥的对面,有数十个北燕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军马,这桥不过百丈长,桥下便是湍急的河水,这些官兵,宛如做梦一般,看着对面方队开始过桥。 半响后,终于,他们醒悟了过来,于是高呼大呼起来:“敌袭,敌袭……敌袭!” 紧接其后,在他们的对面,有人厉声道:“保持前进,预备!” 第一列,一排火铳直接平举,火铳里的火药和弹丸早就装填好了,于是有人厉声道:“发射。” 啪啪啪啪…… 一连串的火铳声响起。 这桥对面的数十个北燕军官兵顿时浑身血冒如注,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捂着自己的伤口,拼命地嚎叫,有人直直地栽倒在地。 这火铳的声音,直冲云霄,随着桥上硝烟弥漫,而直到这时候,两岸的双方才意识到,一场……战争……已经开始了! 校尉邓虎,远远眺望着桥的那一边,火铳的声音,吓得他的战马受惊,不安地开始刨地,可他已没心思去安抚座下的爱马,其实他很长的一段时间,脑袋都是一片空白的。 起初,他以为对方鼓角齐鸣,只是想要吓唬自己罢了。 这很正常,自己只是射了一箭而已,射一箭怎么了,平时也有陈兵往这边射箭呢。 后来,他觉得有一丢丢不太对劲的地方,觉得对方吃了枪药。 于是他觉得对方一定是雷声大、雨点小,想要趁此机会,吓唬吓唬对岸的燕军。 他只是不以为然地冷笑,北燕人会怕你们陈狗? 这时候,他想的是,自己应该召集将士,也在对岸陈兵布阵,给这些陈狗们一点颜色看看,看看谁能吓唬谁。 直到现在,当一声声惊雷响起,桥头数十人倒下,邓虎猛地打了个激灵,终于清醒了过来。 卧槽,射一箭而已,动静这么大。 他看着混乱起来的场面,面如土色,厉声道:“敌袭,召集人马,召集人马。” 他飞驰着,朝着大营的方向去,身后的亲兵,也纷纷扯开了喉咙,北燕军的官兵,一个个仓皇的自营中冲出来,有的带着弓,有的提着刀剑,一看到对面,乌压压的队伍已经过了桥,三百人,三列,齐头并进,不疾不徐,却是杀气漫天。 邓虎冷笑:“都到这里来!” 大量的北燕军兵卒,纷纷开始向他聚拢,校尉邓虎的旗帜也已举起,又有一队骑兵,七八十人聚拢,邓虎毫不犹豫地道:“先命骑兵冲散他们。” 哒哒哒……哒哒哒…… 一窝蜂的骑兵,毫不犹豫地朝着对面冲杀。 因为双方的距离不过数百步了,所以骑兵不得不提前冲刺,这倒是影响了这些铁骑发挥他们的冲刺能力。 不过这不重要,邓虎在后方,则是召集人道:“弓手,将弓手都集结起来。”他龇牙裂目,此时也是杀气腾腾,没有王法了,这是没有王法了啊,骑在咱们北燕人的头上拉,今日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我邓虎叫邓虫! 燕云之地,本就是关内的养马重镇,因此这燕云铁骑,在六国之中历来堪称翘楚,此时这铁骑虽未满百,可是这发起的冲锋,却在一时之间,竟连天地都为之变色起来。 ……………… 早上四点起来构思,查资料,码字,修改,你们说老虎水,其实不水的,那啥,其实只是铺垫而已,好吧,不管怎么说,老虎重新规划了剧情,算是响应号召吧,可是那啥,月票呢? 第五百三十章:兵败如山倒 疾奔的快马,带着卷动风云的气势,转眼已至。 而勇士营并未畏惧,他们早有临战的经验,就在身后隔着河的府兵们,一个个脸色蜡黄第看着这如猛虎一般的铁骑要扎入勇士营的时候。 那远在身后高台上瞭望的诸官已是脸色发黑,李东正更是忍不住心里咯噔,完了,若是在这里死了一个宗室,如何向朝廷交代,现在开启的战端,又如何收场? 却在这时,一阵乱铳响起。 青烟弥漫,这一次,勇士营更加沉着,因为有了先前的经验,所以对于小股的骑兵,他们更愿意在五十步左右进行轮射。 第一轮射击之后,对面的铁骑已是人仰马翻,而随后,第二列立即弥补,又是一轮射击。 这时代的火器威力并不大,勇士营的火器虽已堪称精良,可威力依旧还远不如上一世真正的火药时代,可是三段击的战术,却在此时发挥了奇效,一阵乱铳之后,这数十步外的人马已是倒下了近半,中弹的人皆是血流如注,其余数十个骑兵见状,则是慌忙逃窜。 骑兵……溃了…… 那校尉邓虎看着这番情景,脑子再次发懵,身后的官兵,对这突发的对阵,本就是仓促,现在见此,不免一个个心里打鼓起来。 可那勇士营,却已如大山一般碾压而来。 啪啪啪…… 一阵阵铳响,直击靠近之地。 所过之处,成了一条血路,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填弹,手法极是娴熟,对于这些,他们已经不知操练了多少次,所以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做到自如迅速。 很显然的,北燕军已是彻底大乱,他们从未遇到过这么个战法,那邓虎也是惊得一身的冷汗,庆幸还有留有几分冷静和理性,急忙道:“快,快回城塞去。” 邓虎虽是又气又惊,却也看出对方不简单,更知道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危机感驱使下,他连忙带着一干人匆匆的朝城塞方向溃逃。 可这时,来不及了,勇士营来得更快,他们开始小跑,纷纷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直接走直线,分明是有夺取城塞的打算,而其他的败兵,却不得不绕道而行。 其实这也不是北燕军不勇悍,只是勇士营突然进攻,让他们完全没有准备,而且迅速的突破,尤其是火铳的威力,使他们心惊肉跳,而如今,城塞的大门顿开,城塞中的守军也发现了不对,正待要预备关门,可败兵却已经开始陆续涌入,如此一来,想要拉起吊桥、关了城门的守军却也手忙脚乱起来。 “败了,败了……”有人大叫起来。 兵败如山倒,恐慌的气氛是会传染的。 那邓虎这才意识到,自己铸就了一个怎样的大错,这个时候,他是不该下令撤退的,因为临阵时的撤退,某种意义就是纵容人溃逃,除非是精兵中的精兵,方能自觉地做到退而不乱,即便是北燕边军,也做不到如此。 而现在,城门洞这儿,却拥堵了许多人,许多人争先恐后的往里面涌,城门关不上,又无法组织人反击,邓虎看得急了,厉声道:“我军乃陈狗数倍,跟我杀陈狗。” 只有寥寥几个人响应,而邓虎也只得在几个护卫的扈从下,匆匆地过了吊桥。 他高声大呼:“拉吊桥,快,快拉起来。” 可显然,迟了,一切已经迟了,城内城外的人都是被火铳声吓着,还有被那一路杀来一条血路的勇士营吓懵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根本无从组织。 邓虎这边一吼后,身后又是铳声大作。 啪啪啪啪…… 勇士营已抵达了护城河,正朝着门洞直接射击。 顿时,这门洞前,数十个人倒下,哀叫声此起彼伏,这使拥堵于此的败兵更是惶恐。 邓虎提刀,怒气冲冲地道:“杀,跟我杀!” 啪啪啪…… 第二轮射击。 数枚铅弹直接射中邓虎的脑壳,犹如被砸烂的西瓜,顿时红白的液体飞溅,邓虎震惊地看向对面乌压压的勇士营,他睁大眼睛,无论如何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贪图一时之快,竟然惹来了这么大的后果。 随即,他直接跌落进了冰冷的护城河的河水之中,那河水卷着浪,顿时让他的尸首不见了踪影。 勇士营随即沿着吊桥过河,而那城中,似乎有人妄图想要拉起绞索,将吊桥吊起,只可惜,这吊桥上站了许多的人,咯吱咯吱的拉不动,又在一阵乱铳之后,终于,这些人不再敢在城门处逗留了,纷纷丢盔弃甲,直接逃入了城内。 这座要塞,不过是方圆两三平方公里而已,只是一座专用于军事的堡垒,勇士营如入无人之境,继续往前走,即便是入了城,也没有急着冲杀,而是一队队人开始清理各处的街巷,几路人马分开推进,偶尔,铳声响起,更多时候,却是哭爹喊娘的跪地归降。 这一战,本来就没有任何的难度,对陈凯之来说,只是小试牛刀而已,趁其不备的对北燕军发起进攻,这些还自以为是做梦的北燕军,哪里能组织得起抵抗? 只是……在小试牛刀之后,陈凯之已经命令收拾战果,同时巡视这座城塞了。 所有的俘虏,俱都被收拢起来,足足一千多人,全数都送去了河对岸,被打死的数百人,亦是直接收殓了尸首,陈凯之命后头跟来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府兵们去挖掘洞穴掩埋。 等到李东正等人呼啦啦的赶到,看到这一幕的场景的时候,李东正等人直接是惊得魂不附体。 他们脑袋在发懵,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他们固然佩服勇士营的厉害,竟是三百人,直接夺了北燕军的城塞,可现在……战事却因此而起,首先,内阁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自己吧。 李东正匆匆的寻到了陈凯之,却见陈凯之正在城楼上眺望城下,李东正急急地上前道:“陈都督,都督……这下,惹了大祸啊,我等没得朝廷的旨意,贸然行动,这……如何是好啊?” 陈凯之回眸看他一眼,很淡定地道:“虽然可能说出来别人不会信,可明明是北燕军先动手的,难道我们要听话的站在那里等着他们射来的箭吗?这些,你们都可以作证的。” “……”李东正目瞪口呆,随即苦笑道:“好吧,好吧,眼下说什么都没有用,都督,我等还是立即退回去吧,赶紧上书,向朝廷请罪。” 这是李东正的主意,眼下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事已至此,看来也只好赶紧亡羊补牢,大燕那儿,肯定是由朝廷去交涉的,而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退兵。 陈凯之却是很直接地摇头道:“这里是不是济北?” “啊……”李东正呆了一下。 陈凯之郑重其事地道:“我乃济北都督,你是济北知府,我们就站在这里,退?退去哪里?过了河,那儿是济南府,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什……什么意思……”李东正吃吃地道。 陈凯之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身为父母官,守土有责啊,太祖高皇帝,早有旨意,若战事起,文官弃城,斩首。武官弃城,诛族。” 李东正不禁打了个冷战,惊道:“都督的意思是……”他顿时气急了:“陈凯之……你,你是疯了吗?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你知道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很快就会传去北燕军大营,这里四周都是北燕军,到了那时,数万北燕军就要冲杀而来,陈凯之,陈都督,就算你不要命,可也不能……不能……” 陈凯之正色道:“你说对了,我陈凯之,还真就打算在此坚守到底,我乃济北都督,现在脚下的,就是济北府的土地,今日我陈凯之守土有责,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李大人也必须留在这里,还有河岸的各县官吏,也俱都来此,不来的,以临阵脱逃处置,而今大战在即,谁若是敢临阵脱逃,我陈凯之以军法处置,现在,立即带着你的人,火速运送一切的辎重过岸,听明白了吗?” 陈凯之一脸肃然,很显然没有一句是开玩笑的。 而这,才是陈凯之的真正意图。 从一开始,他就做了这个打算。 勇士营固然没有能力和济北府的燕军决战,但是这并不妨碍,陈凯之夺取这个要塞,犹如扎了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这里,而至于北燕军,若是想要复仇,就不得不将自己这颗钉子拔掉。 而陈凯之的目的,便是守城! 守住了这里,此后的事,就全看吾才师叔的了。 虽然陈凯之的心里依旧有些发虚,若是吾才师叔这时候掉了链子,自己不但银子没了,这一次,怕也得横着走出这里了吧。 只是……这又如何呢? 是那吏部的混账,非要让他来做这济北都督,好嘛,那就赌一场,看谁死得更快一些。 他已不理会给惊得好一阵发愣的李东正,直接朝身边的卫士吼道:“快去问问,火炮运来了没有!” ………… 好吧,大概是严重缺少睡眠,老虎犯头痛了,只能向大家请假,今儿四更,万分抱歉,老虎不睡得要命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冠绝天下(1更求月票) 其实这种小城塞,只要吊桥收起,凭着这高墙,就成了天然的屏障,而因为护城河通着河水,这条河的尽头又是汪洋,燕军在此并无水师,这就足够给城塞中的兵马充裕的后勤保障了。 不过……陈凯之并担心后勤的问题,一方面,大量的辎重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自河对岸运来,另一方面,在这座城塞里,仓库一开,粮草堆积如山,足足是几个粮库都是满的。 这些都是守军的粮食,足以让两千军马坚持一年。 本来燕人将这里作为前线,就做好了随时被陈军围困的打算,所以,即便是勇士营的食量惊人,在这里,一年的粮食和淡水都是管够的。 在城塞中,还有一个专门的火药仓库,北燕人对火器颇为精通,这其实可以理解,他们在对胡人作战之中,发现胡人对火器极为忌惮,是抗衡胡人的利器,因此火器的运用十分广泛,只是,当陈凯之看到了仓库中的火器的时候,却不免哭笑不得,这里有粗劣的火铳,火铳因为不是精钢打制,理论上而言,可以称的上是铁铳,这铁铳已是锈迹斑斑,最重要的是,铁铳的表面十分不均匀,铁质很劣,用来勉强吓唬胡人倒还行吧,可是威力……好吧,不提也罢。 整个城塞,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有了充裕的火药还有粮食储备,除此之外,这里有三百勇士营,有两百陈凯之带来的民夫。 这些民夫都是自飞鱼峰带来的,很快,他们就开始就位了,城中有专门的铁匠铺以及各种的军事设施,至少这铁匠铺就可以运用起来,现在铁铺里的炉子已经开始着手进行改造,带来的十几个匠人,打算将这里改成一个低级版的铁坊,当然,这里也造不了精密的火铳,不过却可以搜集城中败兵的刀剑,还有这里储存的军械,统统将它们进行回炉,打制炮弹和各种武器。 这里的火药,也有人专门搜集,以供应军需。 医馆也已就位,几个大夫带着十几个学徒已经开始搜集城中的药材了。 除此之外,济北的府兵,总计有一千多人,也全数的被重新编列,将他们作为辅兵使用,他们个个赤身,哎哟……哎哟的呼喊着号子,将火炮抬上了城墙。 其实北燕军在城塞里也有火炮,不过这火炮过于低劣,即便是拿来用,那也是浪费人力,所以有被直接回炉,重新提炼精钢。 除此之外,还有近千人的济北府官吏,陈凯之可以自豪地宣布,在这座平方一二公里的城塞里,人均管理人员系数,已经超越了六国,冠绝天下。 文吏们被安排去统计城中的粮草,检查府库,差役既可作为辅兵,同时也可以用来维持城中的秩序。 至于官员,则让愁眉苦脸的李东正带领着,暂时待命,别添乱就好。 现在大家必须同舟共济,这城塞破了,那些吃了亏的北燕军,一定会恼羞成怒地进行无差别屠城,这一点,李东正是深信的,所以虽然是被强迫,可现在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与这座城塞在一起时,他倒是主动请缨了:“都督,不知下官人等有什么可以做的?是不是给下官人等配一些刀剑,在万分紧急时,下官人等也可上阵杀敌。” “你?”陈凯之对李东正的提议先是诧异,随即苦笑道:“李大人,要不你白日睡觉,夜里负责巡夜吧,噢,还有,手工你们会不会?这是细腻活,得将火药一袋袋的包起来,里头掺了铁砂还有钢珠,你带着人赶制。” 现在所有人全部进了城,陈凯之直接命人收起了吊桥,这小小的城塞,已是人满为患,足足两千多人,固若金汤的样子。 那些本还想心存侥幸的人,此时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绝望地看着这四周环河堡垒,而自己,则身处其中,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啊。 而勇士营,跟这些带着几分垂头丧气的官员们显然截然不同,个个精神奕奕的样子。 他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开始传达陈凯之的命令,许杰兴高采烈地擦拭着炮台上的火炮口,他显得极认真,一面和身边几个丘八道:“都督说了,这一次,北燕军吃了大亏,所以一定是报复性的攻城,他们的许多攻城器械还来不及运来,可因为急于要将城池拿下,寻回自己的面子,所以必定是仗着人多猛攻不可,所以这一次,咱们一定要将他们打痛,越痛越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正因为如此,这火炮,便是重中之重了,全部用开花弹…” “都督还说了什么?” “我想想。”许杰开始思索起来,努力回想了半天,才又继续道:“都督在马圈里看两匹马那啥,他来了一句:‘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们交的季节’了。” 于是众人搜肠刮肚,苦思冥想,这话里……有什么玄机呢? “有人!”这时,许杰突然大吼。 却见这时,就在城塞的北面,一队骑兵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是骑兵,北燕的骑兵。 这已是过去了两日,这两日的时间里,陈凯之这边密锣紧鼓的做着各种安排,而北燕军也终于有所反应了。 当然,他们的大部队还没有这么快开赴,可先行的斥候还有游骑,却是肯定会抵达的。 这些游骑没有靠近城池,而是围绕着城塞游走,随后,他们开始不自觉地向石桥聚集。 陈凯之已得到了消息,他匆匆地上了城墙,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些骑兵,却是微微一笑,北燕军的报复心理果然很重啊。 数百游骑,不约而同地奔向石桥,目的不言自明。 他们显然是不打算让城塞中的人渡河,回到陈地了。 想来,他们的目的是想全歼城塞中的陈军,以儆效尤。 这几乎和陈凯之的预测完全吻合。 这两天,经过观察后发现,城塞遇袭,而陈军其他各部没有任何的动作,他们也就相信,这只是陈凯之的偶然动作,并非是大陈朝廷的全面进攻。 此时他们在东面还有倭患,何况各国之间连纵还未开始,既然两国不可能大规模的动兵,可为了报复,直接全歼掉陈凯之,显然是最好最快捷的解决方法。 偏偏,他们并不知道,陈凯之压根就不打算走了,他正是在这里等着他们上门呢。 “那么……就来吧!” 陈凯之眼眸明亮,直接朝那石桥处的游骑大吼。 身后的卫兵知道,这是陈都督神经间歇性的发作,所以也不介意。 ……………… 北燕,燕京! 一封快报已经火速地送到了大燕的京都,手里拿着快报,少年天子已气得嘴唇发青,他几乎是跌坐在地,随即暴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真是该死!” 猛地,他想到了一件事,想起了那方吾才方先生所说的,大祸在南。 难道这……就是方先生所说的大祸吗? 天! 他目光一闪,匆匆地道:“起驾,去鸿胪寺。” 现在,他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了,必须得去找方先生问个明白。 宫里一有动静,而大燕的文武百官便立即收到了风声,不少人都来觐见,等天子出了宫,便见这宫门外有许多人在屏息等待。 “你们来做什么?”少年天子不喜欢乘撵,却喜欢骑马,此时他骑着御马,身后是一队队的禁军。 那大都督燕九龄脸上凝重地上前道:“陛下又去寻那大陈的国使?陛下,臣以为,这是大陈的阴谋啊,显然,这国使与那章丘的陈军早就通过了消息……这……” 少年天子冷笑,冷冷地瞪他:“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他们早有预谋想要突袭我大燕的边镇,而那方先生,还故意给朕透露消息的,是吗?” “……” 一下子的,这燕九龄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对啊,人家既然要袭击大燕的边塞,为什么还要事先透出消息呢?还特意告诉你们这些燕人,说是南方有大祸将至,要让大燕小心防范,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何况,朕听说,这是那勇士营的鲁莽举动,陈国的君臣对此并不知情,这都是斥候的密报,那个叫陈凯之的人,真是胆大包天,可你也不想一想,他这举动,连他们的朝廷都被他瞒了,他和方先生无亲无故的,为何要事先和方先生透露消息?你到现在还不信方先生吗?” 燕九龄依旧不信任地道:“可是……为何陛下认为那方先生定会对陛下坦言相待呢?陛下可不要忘了,他乃是大陈的国使。” “因为……”少年天子正待要脱口说出,因为朕在他眼里,才是上天选定的人,犹如姜子牙选定了周文王! 可这差点说出口的话,还是被他吞进了肚子里,而今六国相互制衡,他若是直接说出这些,不但会引起各国的猜忌,使各国认为北燕有吞并天下的狼子野心,使人对北燕加强防范,甚至还有肯能令北燕被诸国围攻。 于是他冷笑道:“朕信方先生。” 8) 第五百三十二章:一切尽在老夫掌握中(2更求月票) 大燕天子再一次匆匆地抵达了鸿胪寺。 他面色发红,一双剑眉深深地拧了起来。 其实边镇只是一次小损失,不过是一座小城塞而已,还不劳堂堂天子记挂在心。 可是这位天子,心里有宏图大志,眼里容不得沙子,何况,既然关系到了陈国,那么就极可能不是孤立的小事件了。 所以他急匆匆的赶到了这里,而在他的身后,许多大臣竟也跟了来。 他怒气冲冲地回眸,朝着一干大臣吼道。 “朕何时让你们跟来的?” 于是大臣们便纷纷拜倒道:“臣万死。” 天子嘴角微微一勾,竟是冷冷的笑了起来,满是恼火地吼道:“都给朕退下!” 大臣们迟疑了片刻,这个时候,他们都在担忧天子安危,可是面对这怒气腾腾的天子,他们也不敢再劝阻,只好齐声道:“臣不敢奉诏。” 在他们心里,那个姓方的是陈国人,自然是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倘若陛下吃了他的迷汤药,这还了得?他们是怎么也得防着不可! 少年天子又是气恼不已,却发现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双眼眸冷冷地瞪着众人,格外冰冷地笑着:“好罢,那就由着你们,随你们去吧。” 说罢,他正待要进入鸿胪寺,却在此时,有一个童子脚步匆匆的走了出来,道:“我家先生方才有交代,说是待会儿,大燕的君臣即将来访,先生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还请陛下与诸位大臣们入见,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震惊了,清一色的惊愕之色。 少年天子更是身躯一震,他……如何知道……朕会来,还知道大臣们也会跟着来? 要知道,这封急报,可是十万火急送来的,除了自己和重要的大臣可以过目,谁也没有看过,即便这里有大陈的探子,那么他们传递消息的速度也会慢一些,最快也得要明日才到。 而且,他如何知道大臣们会跟来? 自己一路过来,可是快马加鞭,不存在有人特意去望风,然后提前跑来报信的可能。 何况,人家童子也说了,先生早就吩咐过了。 他眼眸微微一眯,眉宇深深地皱了起来,不禁对那童子道:“你家先生,是何时让你来相候的?” 童子战战兢兢的,不敢直视君王,哪里敢说谎,而且,这童子本就是鸿胪寺的人,是燕人,更不存在被那方先生买通欺君罔上的可能,他便说道:“今儿清早,先生起来,独自一人下完了棋,才吩咐的。” 少年天子虎躯又一次一震,目中若有所思,也只是须臾间,回眸看了诸大臣们一眼,口气冷冷地道:“走吧,进去。” 连那些大臣,心里也不禁相疑起来,不会这样巧吧,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方先生,当真是妖人吗?当真有先知的本领? 他们不敢相信,却又找不到质疑的理由。 而此时,方吾才已到了厅里,泰然自若地跪坐在蒲团上,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此刻竟是慢悠悠地喝着茶。 他显得不疾不徐的,陈凯之此前来的那封书信,其实令他有些不安,因为原本他想用他自己的手段来想方设法把事情办好,不过显然陈凯之的办法则是更加的简单干脆,直接操家伙干这北燕人。 时间已经约定好了,就在前天,其实前天就算北燕人不放箭,陈凯之也会以北燕人先行攻击的理由动手的,这从一开始就成为了一个计划好的导火线。 按照时间推算,前天动手,北燕的快马一定会在昨天夜里,或者是今日清晨拂晓时分将消息送来。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方吾才已多少对这个大燕的天子有了了解,这个少年天子是个急性子,一定会坐不住。 而近来大燕的文武大臣对他这个陈国使臣多有不满,到时…… 一切……都尽在掌握中…… 他甚至带着几分趣味地用茶盖刮着水面上的泡,旋即优哉游哉地呷了口茶,面上带着微笑,却在这时,大燕天子已带着群臣到了。 天子显得很急躁的样子,直接在这跪坐下来,其余人则没有设立座位,只好站着。 无数双眼睛则都看着方吾才,这些人,都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不是天子,便是皇族,要嘛就出自名门世家,又或者,乃是大燕的中枢臣子。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而且双目如炬,但凡是心里有点发虚的人,被他们这样注视,怕都要面色不自然。 可是方吾才,却是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又饮了口茶,完全是一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姿态。 不等天子开口,方吾才叹了口气,捋着须徐徐开口道:“老夫早叫陛下有所防范,南方会有凶兆,哎……可惜,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一声叹息,真真让天子的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惭愧,悔不听先生之言啊。 身后,那燕九龄依旧抱有敌意,一双眼眸冷冷地瞪着方吾才,口气尖锐如刀。 “而今贵国对我大燕挑衅,先生乃是大陈国使,难道不该给一个交代吗?” 方吾才对此,置之不理,完全是一副不关我的事的神态,一双囧囧有神的眸子只是看向大燕的天子,格外无奈地摇头道:“这是大凶,老夫早就说过,陛下理当这东征,而绝不可南顾,而今凶兆已发,陛下理应立告祭太庙,预备东征,如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一下子,大臣们哗然了。 你在说笑话吗?现在陈军都打到了家门口了,居然还要大燕东征去打倭寇?这明显是阴谋啊,是你们陈国的阴谋,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要将我们大燕当猴耍吗?简直是过分。 燕九龄面色阴沉着,不禁冷笑起来:“东征?”他话锋一转,口气变得格外冷硬,“不!而今我大燕受辱,若不将这些敢于冒犯的陈军诛杀殆尽,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济北王的大军,只怕已经发动了,到了那时,你就预备着给你们的陈军收尸吧。” 方吾才面对燕九龄的冷漠,傲慢无礼的态度,他也不恼,只是叹息道:“哎……万万料不到如此,天数,这是天数啊。” 少年天子一直咬着唇不语,不过对于方吾才,他却是尊敬的,于是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才道:“敢问先生,什么天数?” 方吾才眉宇轻轻一皱,旋即便一脸惋惜地道:“老夫早已料到大燕将有一劫,南方的济北三府,极有可能不保,这济北三府,乃是陈国的龙兴之地,有陈国太祖高皇帝的龙脉护持,而今有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进入了济北三府,势必无往不利,陛下该放弃济北三府,免得大燕的将士无畏的流血,这……对大燕,将是一场大劫……” “住口!” 这姓方的,竟敢如此胡说八道,在燕人心里,济北三府早就成了他们的领土,现在这方先生竟是想靠一张嘴,就将这济北三府骗过去。 北燕的大臣自然是不能忍的,特别是燕九龄,他怒瞪着方吾才,冷冷笑着。 “呵……什么大劫,现在大劫的,是那些敢冒犯我大燕的陈军,他们不过区区数百人,被困在城塞之中,只要我大燕大军一到,便教他们灰飞烟灭,老匹夫,你是使节,我不为难你。” 燕九龄瞪着方吾才的目光透着几分阴鸷,嘴角微微的抽搐了起来,极致愤怒地警告方吾才。 “可你再敢糊弄陛下,我燕九龄便是舍了性命,也要你尸骨无存。” 许多大臣,都是恨恨地看向方吾才。 这方吾才,分明是在危言耸听啊。 什么济北三府乃是大陈的龙脉,什么只要有陈氏宗族子弟,燕军就要生灵涂炭,便要遭遇浩劫,疯了,这老匹夫真的疯了。 这话真是让笑掉大牙。 区区几百官兵就想将济北三府收复?这难道不是可笑至极吗? 便连少年天子,也是脸色骤变,他倒是对此半信半疑,虽是极信任这个方先生,可现在,却也不免对方先生产生了怀疑。 面对燕九龄的威胁,方吾才依旧不为所动,神色淡然,只是叹着气道:“哎,老夫也知这话必令人认为只是危言耸听,可这场浩劫,是定会发生的,此天注定的事,老夫区区人力,如何能够拯救那些可怜的将士?陛下既然不信北燕眼下利在东方,那么陛下请回吧。” “请陛下起驾回宫!”燕九龄很干脆地直接拜下。 这大燕的诸臣也纷纷拜倒:“请陛下起驾回宫。” 少年天子皱着眉,看了眼方吾才,又看了一眼跪了满地的大臣,他觉得心里透不过气来。 自听了方先生的话,他的心里如降下了阴霾,他自然觉得这太匪夷所思,难道大燕,连几百的陈军都不能消灭吗?不,这怎么看都是绝无可能的事。 最后,他正色道:“先生,来日,再来请教。” 说罢,少年天子已阔步而出! ………… 求点票儿!求点票儿!求点票儿!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五百三十三章:捷报东来(3更求月票) 洛阳城也震动了。 整个洛阳城已经沸腾。 大捷,大捷…… 快马将来自章丘的捷报火速地送到,顿时,满城沸腾。 这些日子,反燕的情绪已是一浪高过一浪,现在突然从东方传来捷报,顿时无数人喜笑颜开,甚至在大街小巷,爆竹声声响起。 对于绝大多数的洛阳人而言,他们的愿望是朴素的,只知道勇士营在东方大捷,击溃了两千燕军,很是扬眉吐气,再加上此前的酝酿,现在顿时欢快起来。 可对于朝廷而言,这不啻是一个噩耗。 此时,许多的大臣已经义愤填膺,尤其是礼部和鸿胪寺,他们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如今彻底地被打破了。 事态紧急,此时宫中已经火速地召集了重臣们商议,赵王陈贽敬,气冲冲地到了文楼,在这里,太后、姚文治、陈一寿等人早已不安地在此等候了。 陈贽敬一来,顿时怒气冲冲的开口。 “陈凯之这是想要做什么,他是疯了吗?他难道不知道此事将会有什么后果?他倒是痛快了,立了战功,可后头的事怎么办?这真是群疯子……” 他此刻非常的不悦,面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一脸担忧的说道。 “现在各国的使节已经聚集在了礼部,燕国使臣已经义愤填膺,明着问礼部尚书,是不是大陈想要大动干戈,其他诸国的使节也都表示了忧心,认为大陈眼下开衅,有所图谋,我可听说,各国现在可都有急报送去,要不了多久,各国的兵马就要在边境集结了,到了那时,西有大凉,南有吴楚,蜀国怕也将在汉中布阵,我大陈,难道要横扫六合吗?” “还有衍圣公府,衍圣公府驻在此的人,已经开始询问事态了,礼部那儿拼命的否认,这绝不是朝廷的授意,看看,看看吧,现今该如何收场?” “太后,臣弟以为,这陈凯之胆大包天,妄动刀兵,要立即召回来治罪不可。” 陈贽敬这一连串的话,谁心里不明白?现在确实情况紧迫啊,陈凯之在那儿,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衍圣公府斡旋之下的六国平衡,可能随时都要打破。 大陈的国力,可能在六国之中最强,可一旦被人认为是大陈挑衅,那么势必会遭到其他五国的针对,到了那时,可就是四面烽火了啊。 这……陈凯之…… 居然又闯祸了,而且这次是无法收拾的祸。 太后觉得自己头痛得厉害,心口都喘不过气来了,不过陈贽敬说要治陈凯之的罪,她却道:“好啊,此事,哀家也就不做主了,就请赵王来做主吧,赵王下令捉拿陈凯之治罪,哀家绝无二话!” 陈贽敬的脸都变了。 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将此事全数推到了他的头上,他又不傻,怎么不知道这是自找麻烦? 若是以赵王的名义拿人,现在宫外还到处都是爆竹声声呢,陈凯之在东边击溃了北燕人,被视为了英雄,转眼赵王就拿他去治罪,如此一来,大陈的军民会如何看待他这个赵王? 只怕无数的臣民都会对他唾弃不可,这时候拿人,不啻是丧权辱国,是向北燕服软,甚至……陈凯之带兵杀去的,乃是龙兴之地,是要收复故土,赵王身为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却跑去捉拿陈凯之,这岂不成了不肖子孙吧? 看着赵王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太后才道:“好了,赵王既然不敢拿人,那就说正经事,章丘的奏疏中也说得明明白白,是北燕人寻衅滋事,他们放箭射杀了我们的军卒,最终才导致了战事,陈凯之虽是过激了一些,却也是情有可原,眼下好生向燕人解释便是。” “解释?”陈贽敬冷笑着,一双目光透着怒火:“若是不杀陈凯之,燕人如何会听解释?” “够了!”太后厉声打断他,嘴角微微的抽动着,格外愤怒地提醒陈贽敬:“哀家早就说过,赵王要杀,尽管去杀便是,若是不敢,就乖乖的坐在这里听一听诸卿的高见。” 人,他自然是不能亲自拿办的,陈贽敬也只好不甘心地跪坐下来。 这内阁诸公,却都是唉声叹气,眼下还有什么高见啊,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是决不能处罚陈凯之的,现在惩罚陈凯之,这不摆明着和燕人媾和吗? 可不惩罚,燕人那边又该如何交代,难道真的要打起来吗? 倒是姚文治捋须,突然道:“陈凯之可退兵了吗?”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却是一下子的令所有人都呆住了。 是啊,所有人下意识的,只想着陈凯之大捷,只想着朝廷该怎么跟燕人解释,却没有关注陈凯之现在在哪里。 慕太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去明镜司问问。” 只片刻功夫,便有宦官来报:“娘娘,明镜司那儿已有了快马急报,说是陈凯之入济北三府之后,勒令济北府官吏会同勇士营驻守城塞,还……还往那城塞中,源源不断的运了许多辎重,只怕……只怕……陈凯之是想要在那里……坚守……” “坚……坚守……”陈一寿感觉自己的下巴有点儿合不拢了。 原以为这家伙打完了,就会跑回来,然后假装一副无辜的样子,谁料到,竟真的如赵王所言,这家伙……真的疯了啊。 居然是坚守! 这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陈一寿忙道:“不妙,小小一座城塞,这数百人,如何坚守?要知道,北燕军可在那里驻防了数万精兵啊,北燕人吃了亏,是一定要报复的,只怕这个时候,燕国的大军,就要截断陈凯之的后路,要将陈凯之等人一网打尽了。” 慕太后顿时大惊,不由道:“立即派大军……” “娘娘……”姚文治苦笑着摇头道:“且不说现在已经迟了,就算要派出大军,那么陈燕之战就不可避免了。再者,大陈的精兵,俱都布置在关中和关东,既可拱卫京畿,一旦有事,则可渡过黄河,向北燕腹地猛攻。可山东一线,朝廷却没有布置多少兵马,这都是因为地理的缘故,北燕人产的马多,他们的骑兵厉害,山东一线,多是旷野,我大军的精兵若是布陈在那里,难道单靠步卒去应对对方的铁骑吗?所以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燕军多是将他们的精锐布置在河北,随时可南下,而我大陈恰恰相反,只要燕军铁骑敢南下,便自关东出兵,直接打击他们的后方。” 这意思是,在山东一线,根本就没有足够抵御燕军的兵马,所以对于陈凯之他们,根本就无法救援。 燕陈两国的兵力布置,一直都是互相制衡的,可又压根是各打各的,你打我的头,我不理会,可是我有威胁你心脏的能力。 慕太后这时才是想了起来,方才情急,竟忘了这个,可想到那个坚守在那小城塞里,将要面对疯狂报复的北燕精兵大军的,是她的儿子啊,她能置之不理吗? 她努力地按捺住心底的急切和担忧,不禁道:“那么,卿家还有什么办法吗?” 姚文治叹了口气道:“臣死罪,眼下时间急迫,已是无计可施了,不出预料,三日之内,必定会有勇士营覆没的噩耗传来……” 文楼中,顿时鸦雀无声,慕太后的心渐渐下沉,却依旧不肯相信地道:“勇士营,不是……不是……” 阁臣们纷纷摇头,陈一寿也是叹着气,他心里也颇有遗憾,这陈凯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问题是,在作死之路上越走越远,拉都拉不回来了啊。 陈一寿道:“娘娘,这不可同日而语,三百勇士营大败两千叛军,可称之为精兵,可北燕数万精锐围攻一座小小城塞,这勇士营,怕是……” 他咬了咬,下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可意思不言而喻,陈凯之最后的悲剧,根本就不可能幸免,甚至可以说是痴心妄想。 陈贽敬此时,反倒是舒了口气,他眼里甚至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调侃道:“或许这勇士营神勇,犹如天兵,也是未必。” 他此时说着风凉话,却见太后俏脸一沉,一双杀气腾腾的眸子朝他看来。 陈贽敬本也未必畏惧慕太后,只是这眸子,竟是格外的锐利无比,今日却不知怎么的,让陈贽敬心里一顿,竟不敢应其锋芒。 陈贽敬忙避开眸子,随即起身道:“今日还没给太皇太后问安呢,这做儿子的,给自己母亲问安,可比天大的事都要紧,请娘娘容臣弟先行告退。” 他见慕太后面色很不善,这时也不好招惹她,便匆匆出了文楼,直接往万寿宫的方向去。 这一路,他心里不禁在想,慕太后对这陈凯之,似乎上心得有些过头了,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 他一时恍惚,随即心里一笑,也罢,反正这个小子已是死定了。 一想到这个,陈贽敬感觉自己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这些日子,总是感觉有些不痛快,现在也算是有了好消息。 第五百三十四章:圣明(4更求月票) 等到了万寿宫,通报之后,赵贽敬进入了太皇太后的寝殿,纳头便拜,诚惶诚恐地道:“儿臣给母后问安。” 太皇太后自到了万寿宫,平时都是闭门不出,也不去管外朝的闲事,本来百官们还以为这位太皇太后特意从甘泉宫回来,定是希望干涉朝政,谁料到,太皇太后只是在宫中休养。 此时,太皇太后正在几个宦官的伺候下,神色淡淡地坐在凤椅上,用着银勺子,正轻轻抿着参汤。 闻声,她才抬眸看了一眼陈贽敬,随即道:“怎么,今日来的这样迟?” 陈贽敬心里想,母后还真是心细如发啊,他知道,自己这母后虽只是不经心的一问,实则却是在旁敲侧击,自己若是回答得不好,未必有好果子吃。 他便挑些不重要的话来说:“儿臣万死,都是因为章丘那儿的军情惹来的。” 说话间,他抬眸偷偷看了太皇太后一眼,随即起身,走到了太皇太后的身边,俯首帖耳的样子:“这事……” “此事……哀家知道。”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看着陈贽敬,才徐徐而道:“不就是陈凯之过了河,击溃了两千燕军嘛?” 陈贽敬一呆,这是刚刚才传来的军情啊,至多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可是母后竟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她是如何知道的? 他一面思忖着,一面偷偷地打量了太皇太后一眼,心里愈发觉得母后并非是闲住在宫中这样的简单。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道:“只是这事儿可不妙啊,母后,这天下的时局,母后圣明,自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而这陈凯之,全无一分半点的为大局着想,他现在倒是痛快了,可是接下来呢?” 太皇太后淡淡然地道:“然而呢?” 陈贽敬见太皇太后并不恼怒,不由夸大其词起来。 “所以啊,儿臣以为,他这是不顾大局,只想着借此扬名,现在满洛阳的人都说他的好,倒像是朝廷畏战似的,可但凡明白一点这里头细节的,谁不知道,一但战端开启,便是生灵涂炭,社稷动摇啊。” “还有一事……”陈贽敬眼眸扑簌不定,接着道:“今日更有意思,慕太后听说陈凯之即将被燕军围困,眼看着这陈凯之要完了,却是想要调动大军去救援,母后,这陈凯之和慕太后非亲非故的,慕太后却是对陈凯之这般的上心?儿臣是在想,陈凯之和……咳咳……儿臣可能是妄加猜测,只是觉得……觉得这陈凯之和慕太后说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若是如此,这可就不是小事了,这……” 太皇太后依旧低头吃着参汤,似乎根本没听他说话,而陈贽敬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皇太后,一面试探性的说着。 陈凯之和慕太后之间的关系,确实令陈贽敬起疑了,不过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陈贽敬反而不关心,他要做的,恰恰是将这一层关系作为武器。 若是这番话真能令他的母后起疑,母后作为太皇太后,是绝不会对此不管不顾的,而只要母后震怒,站在自己这边,那慕太后,怕是好日子就到头了。 他心里得意着,满心思的等着太皇太后发落慕太后。 然而太皇太后吃了参汤,轻轻地将瓷碗搁置在一旁,随即便朝身边的宦官道:“净口。” 于是宦官忙取了银盆来,继而取了一盏茶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吃了茶漱口,才接过了巾帕擦拭了嘴,一面微眯着眼眸看着陈贽敬,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陈凯之被围了?” “是。”陈贽敬见母后没有动怒,不免有些失望,继续添油加醋地解释道:“他夺了燕人一个城塞,至今还未退回来,只怕这个时候,那在济北三府一线的燕军已经有了动作,这家伙任性而为,给朝廷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竟还……” 太皇太后闻言,脸色这才微微一暗,目光也是变得冷漠起来,皱了皱眉头,旋即淡淡道:“且慢着,哀家想要问你,其实哀家也顾念着陈凯之的生死,甚至想要让军马去驰援营救他呢?” 陈贽敬一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的耳朵所听到的。 自己的母亲竟让他去救一个臣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甚至震惊得睁大了眼眸,嘴角微微哆嗦起来:“母后……这……这……” 太皇太后目光一眯,突然冷笑道:“是不是在你的心里,你的母后也和陈凯之有苟且之事?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了?” 陈贽敬一听,再次呆住了,整个人竟是无措起来。 他明白了,母后这是在维护陈凯之和慕太后呀。 他原本只是想借此说几句慕太后的坏话而已,陈凯之反正是死定了,可是慕太后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极希望得到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 所以他才将陈凯之和慕太后连接起来,目的不言自明,这是想要撼动慕太后的合法性。 慕太后之所以可以干政,这是因为她是**啊,是因为他是先帝的正妻,可一旦她和人苟且呢? 那么她还凭什么母仪天下?凭什么干政? 可万万想不到,他的一番试探的话,竟惹来了母后这么大的不快,令母后说出了这么重的话,他实在是没猜透自己这母后的心思,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噗通一下,直接跪倒在地,颤声道:“儿臣……儿臣万死!” “你……” 太皇太后此时竟气得发抖起来,一张面容甚至白如纸,她睁大眼眸死死地看着陈贽敬,身躯哆嗦着,终是一把抓起案上那个盛参汤的瓷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瓷碗被摔了个粉碎,碎片四溅着,竟是溅到陈贽敬的身上,即便碎片打在身上有些生疼,可陈贽敬不敢呼痛。 此刻的陈贽敬,吓得不敢抬头,只有惶恐地开口:“儿臣只是猜测……” “猜测?”太皇太后娥眉挑了起来,冷笑着道:“亏得你还是龙子龙孙,是天潢贵胄,陈凯之再如何,他也是咱们陈家的儿郎,就不说他救过哀家,就说他人在章丘,肯与燕军决战,这便是我大陈的勇士,大陈的天下,靠什么来的,是靠你这张嘴吗?还是靠无数戍守边镇的将士?无论这场争端有什么后果,惹来了什么麻烦,可只要动了兵,咱们大陈上下就该同仇敌忾,你身为亲王,难道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你左右一个他不懂大局,口口声声说他是取死……” 太皇太后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冷,就如刀子一般尖锐刺耳。 “他取什么死?他难道不是在为咱们大陈流血吗?现在他被围了,你和他同宗,和他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和他同朝为臣,可你竟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你……你真是愧为人臣,愧为人子,哀家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太皇太后越发激动,脸色苍白,勉强地用手扶住案牍,胸口微微起伏着,此刻的她气得不轻哪,呼吸都困难起来了。 下一刻,她一手扶住案牍,一手捂住胸口,一脸气愤地瞪着陈贽敬,语气越加凌厉。 “慕氏其他的地方,哀家就不说了,可你不懂这些,她懂!她知道将士在前,无论他们对错,朝廷就该为他们顶着,只有将士们为国尽忠时,惹来了天大的麻烦,朝廷在后顶着;将士们被围了,身为主政者,会关心他们的安危,会想着一切可救援的方法;也只有如此,这天下的臣民才肯去尽忠职守,文官才不会爱财,武官才不畏死;你竟连这样粗浅的道理不懂,竟还有脸面在此腹诽别人?” “哀家告诉你,哀家现在听到陈凯之危急的消息,哀家比慕氏还要急,这事儿,你可以不管不问,别人可以装聋作哑,哀家不能不过问!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贽敬真正的吓着了,虽以往母后也是多是对他严词以对,可他还没见母后动过这么大的怒呢! 太皇太后的质问,陈贽敬不敢再贸然回答了,虽是母子,可他一丁点都猜不透这个母亲,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儿……儿臣不知!” 太皇太后嘴角抽了抽,冷笑中带着一抹悲色,即便此刻她气得心口直疼,可她依旧声音洪亮。 “那么哀家就告诉你,你给哀家记好了:大陈江山社稷的基石,不是靠六国的善意,也不是靠所谓衍圣公府的斡旋,更不是靠你们这些人的小肚鸡肠,从太祖高皇帝时起,靠的就是一个个为保社稷,而悍不畏死的将士,对六国置之不理,对衍圣公不屑于顾,江山可以保存,可若是寒了军民百姓们的心,便是大厦将倾之时,好了,召燕国的时节,将慕氏也叫来,还有各国的使节,统统都叫来这里,哀家有话要说!” “是,是,儿臣这便去。”陈贽敬又惊又无奈地应着。 事实上,陈贽敬的心里依旧还是很不甘心,可此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听从太皇太后的吩咐。 第五百三十五章:一决雌雄(5更求月票) 里陈贽敬本是想拉拢太皇太后,可哪里晓得,自己的母后,居然也如此的不顾‘大局’。 半个时辰不到,在这万寿宫里,打碎的瓷碗已是收拾了个干净,宫娥和宦官也退了出去,慕太后领着阁臣以及各国使节来此,一齐行了礼。 太皇太后眯着眼,却见所有人都是脸色沉重。 一阵静默后,她淡淡开口道:“哀家活不了几年了,从前的时候,那时候先帝还小,哀家还处在盛年,也曾代先帝会见过各邦的使节,那时候还算容光焕发,可而今老了,垂死之人,面目也不能见人,今日啊,索性丢了这张老脸,见一见各国的宾使。” 顿了一下,她才道:“哪一个是燕国的使节?” 燕国的使节张昌徐徐而出,对于这位大陈的太皇太后,他是早有耳闻的,倒是不敢放肆。 可是他心里有气啊,大陈居然袭击了北燕,作为使者,他自是要兴师问罪的,此事太严重了,虽然大燕天子还未下达任何的指令,可是他却知道,无论大燕天子是否有口谕传来,他作为使节,也必须为了大燕向陈国要一个交代不可。 此时,他缓缓施礼道:“下臣张昌,见过太皇太后。” “倒是年轻得很,年少有为啊。”太皇太后只淡淡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其实这张昌已年过四旬,跟年少是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可这一句年少有为,张昌却是认了。 太皇太后又道:“前些日子,听说两国之间闹了一些小误会……” 张昌听罢,连忙道:“绝不是小……” 太皇太后压压手,娥眉轻轻一挑,略带笑意地看着张昌,很是不解地质问道:“怎么,贵使连哀家这老妇的话都没耐心听了吗?” 张昌只得乖乖禁口:“不敢。” 太皇太后这才收敛起冷漠的神色,接着继续道:“一个小误会,惹来这么大的风波,哀家啊,其实也不想管这些闲事,可是呢,哀家老了,总忍不住要碎嘴,这件事啊,还是到此为止的好,哀家不管你们北燕人如何,你们要交代,可以,城塞可以奉还,若是你们的将士有折损,大陈也不是不可以给一些伤药的赔偿,可有一点,陈凯之和他的勇士营,必须得毫发无损,少了一根毫毛,哀家可就不依了。” 张昌一听,顿时震怒:“太皇太后,这是什么话,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将士,如何……” 太皇太后的脸色突然严厉起来,一双眸光格外阴冷,环视了众人一圈,才优雅地挥了挥广袖:“哀家就是这样的意思,听不听,由你们。” 张昌便冷笑道:“我大燕五十万控弦之士,也绝非……” 太皇太后自始至终都不想给张昌说话的机会,她用力磕了磕案头,声音冷硬:“慕氏。” 慕太后徐徐拜倒:“臣妾在。”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晓谕各方吧,集结各路军马,北燕有五十万控弦之士,咱们大陈,却也有百万带甲之兵,无非是刀兵相见而已,以哀家的名义传旨,昭告四方,哀家本意为两国交好,可若今日北燕咄咄逼人,狂妄自大,那么我大陈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鞑伐,一决雌雄。” 慕太后眼眶微红,似乎有些动容,难道这就是天生的血源关系,让母后对陈凯之有所好感,所以母后才这么维护凯之? 慕太后在心里小小地深思了一番,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遵旨。” 这一下子,反而那张昌疑虑起来了,还真要打? 真要打起来,这就是两败俱伤啊! 本来张昌认为,这一次道义是站在北燕这一边,作为使节,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向大陈讨个公道,这一次边境的冲突,虽然厉害,却还不至于闹到两国直接开战,发动数十上百万之众决一死战,可这大陈的太皇太后,似乎没有半分肯退让的样子。 他心里登时打鼓起来,他不是大陈人,大陈的太皇太后还有太后都在此,她们一旦晓谕各方,就是打定主意了,而自己毕竟只是使节,国内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他尚不自知,若是真因为自己而导致了大战,而国内内部的意见不统一,又或者是天子疑虑,反而是自己的疏失和过错了。 他一时举棋不定,心头不免七上八下起来,可服软是不可能的,这有伤国体,可在这种情况之下继续放狠话,显然不智。 倒是这时,那衍圣公府的学候吴明让笑了笑道:“娘娘言重了,太皇太后自己也说,这不过是小打小闹,何至于大动干戈?不妨听学下一言,双方各退一步,若是真打起来,不免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啊,而且各国也绝不会肯坐视不理,这对各方都没有好处。” 他这里显然是绵里藏针,前头说是各退一步,其实也希望北燕不要再追究了,报复那陈凯之和勇士营,就算了吧,找其他途径让大陈让步。而后头,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大陈要打,各国都不会置之不理,一旦开战,大陈便是各处告急。 太皇太后自然听得明白,她只抿着嘴,冷冷地看着张昌。 张昌却是苦笑,摇了摇头道:“一切……其实都来不及了,就算是下臣想要保住陈凯之和勇士营的命,可我大燕济北王只怕已起数万雄兵至那城塞之下,现在……怕是已经开始攻城了吧,济北王绝不会轻易罢休,一旦破了城塞,势必鸡犬不留……” 张昌此时也心里拿捏不定,继续道:“所以,只怕下臣还未将太皇太后的心意送到燕京,请我皇斟酌着,是不是放陈凯之与贵国的勇士营一马,济北王的大军已是顷刻之间便教陈凯之与进犯的陈军灰飞烟灭了,所以……请恕下臣不敢答应太皇太后……” 顿时,整个万寿宫的正殿里陷入了寂静。 这安静得有些可怕,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像是已经静止了似的。 每一个人的心思都无比的复杂,即便是吴国、楚国的使节,心里也忍不住在打鼓,似乎觉得……战云即将密布。 是呢,一切都已是迟了,济北王乃是大燕数得着的大将,有过与胡人作战的经历,而至于数万陈列在济北三府的大燕精兵,亦可堪称为骁勇,据说那陈凯之和勇士营,能战的也不过数百,这样悬殊的兵力下,哪里还等得及什么刀下留人,刀下留鬼还差不多。 ……………… “来了,来了……” 一把兴奋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陈凯之昨夜睡得迟,所以日上三竿,在城塞的一处营房里,才被外头许杰激动的声音惊醒。 他的眼眸猛地一张,随即迅速地翻身而起。 这几日,他都是和衣而睡,枕戈待旦,一听到外头激动的声音,就晓得该来的应当已经来了。 他火速地趿鞋起来,此时也顾不得洗漱,匆匆出去,便见许杰兴冲冲地道:“来了,都督,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陈凯之看着许杰格外雀跃的样子,不禁哭笑不得,道:“你的声音要显得悲痛一些,表情也最好带着点担忧,不要一副生了大胖小子的样子,你这个样让我很出戏。” 许杰愣了一下,不解地道:“出戏……出戏是什么?” 陈凯之没工夫和他解释,其实他觉得这些勇士营的丘八们有点疯狂得过了头了,一个个的在城塞里嗷嗷的叫着,倒不像是即将要被大军重重围住,反而像是十万大军在这里设伏,要把人家燕军一锅端了架势。 他匆匆地上了城楼,自这瞭望,顿时,忍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那地平线上,密密麻麻的黑影连绵不绝,如有遮天蔽日,许多骑着战马的骑兵,在四处游走。 人……都是人啊。 听到了消息的李东正也登上了城楼,看着此番情景,直接吓得两脚酸软,差点要瘫了。 他曾一次次向上天祈祷,燕军们要以和为贵,虽是边境冲突,希望燕军能够讲一讲道理,先来谈一谈,可是他的祈祷,并没有感动上天,送来的,却是浩浩荡荡,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军马。 “都……都督……燕军在济北一线的精锐,三万余人,只怕悉数都来了。” 陈凯之则眯着眼,凭着自己极好的视力眺望,这无数的军马,并没有贸然分队行进,这说明燕军的纪律还不错,而且用兵的将军,是个极谨慎的人。这一次是志在必得,却还是存着一点小心,怕分兵让自己袭了,这里都是旷野,除了陈凯之的背后是一条河流之外,也就是说,自己几乎没有退路了。 而这时,李东正眼尖,指着远处道:“看,看,对方派了人要进城塞来,看来他们还是希望和都督谈一谈的。” 陈凯之一看,却见一个高举着旗帜的人勒马,直接朝城塞而来。 陈凯之眯着眼道:“来人,放下吊篮,待会儿将此人送上来,还有,请武先生来。” ……………… 老虎很想说,构思剧情真的很耗时间和脑细胞,好吧,老虎又累又饿,先吃晚饭,大家也早些睡! 第五百三十六章:开火 武先生很快就到了。 此时,看到城外浩浩荡荡的燕军,心里不由感慨万千,当年他便是燕军的大将,如今再见城下这些黑甲头戴雁翎的军卒,他似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不过只是眨眼功夫,他便回过了神来,叹了口气道:“济北王燕承宗,此人曾在我的军中效力,做过我的亲兵。” 说到这里,武先生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才接着道:“燕人和你们陈人不同,你们的王公贵族自幼便选择拜入名士之下读书,可燕人却多喜欢在军中效力,往往先从亲兵开始,跟在沙场老将们身后学习,这燕承宗,算是燕国里还算学了几分真本事的一个,他的兵法传承自老夫,却不知学去了几成。” “燕人善于守城,也善于野战,这是因为他们与胡人交战得多的缘故,可论起攻城,却差得远了。” “现在他们远来,按道理而言,会休整几天,将城塞围住了,随后开始狂攻。不过……这一次不同,他们是急于报仇,这是一次报复性的行动,而不是大战,至少在他们看来,便是如此,济北王燕承宗这个人,是个火爆的性子,你过了岸,于他而言,便是奇耻大辱,所以必定会立即攻城,这反倒是给了我们机会,所以今日一战,乃是关键中的关键,若能一次性将燕军打痛,他们的攻势就再难凌厉了,燕军善猛攻,而不能持久,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除此之外……”武先生眯着眼,眼眸微微一转,视线落在东北角的一处小山丘上,手指向东北角,道:“看到了吗,若我猜的不错,他们的中军营会设置在那里……” 陈凯之笑了笑,这点他懂,主帅在靠前的位置督战,这本就是鼓舞士气的手段,当然,那个地方弓箭和其他武器是难以企及的,不过却也未必,有一样东西,倒是可以试试。 陈凯之抖擞精神,道:“既如此,那么就死战吧。” 他手提着剑,下令道:“所有勇士营的将士,还有辅兵上城墙。” 勇士营早已在城塞上列队,开始检查自己手中的火铳。 而辅兵们,也开始将无数滚石和滚木搬上了城墙,除此之外,还有热油,以及一支约莫在两百人左右的弓箭队。 这些弓手,原本都是济北水陆巡检司的人,是大陈的府兵,不过他们的士气是最低落的,脸上既有担忧,又显得犹豫不定。 陈凯之一拍城墙,喝道:“你们谁想跑?你们看看,这里四处都是高墙,这外头是护城河,你们跑得掉吗?燕军此来,便是要报一箭之仇,他们入了城,就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我知道你们许多人中,都有妻儿,都有父母,可你们若还想见父母妻儿,那就死战到底,决不允许放一个燕军入城,入了城,你我俱都得死。” 众人肃然,不敢做声。 陈凯之已将他们置之绝地,而今,确实只能是破釜沉舟了。 城下是乌云盖天般的燕军,前锋已急不可耐地预备好了,他们如武先生所言,显得极为急躁,而城塞并不大,这就导致他们能投入攻城的队伍并不多,大抵也不过两千人而已,不过,显然他们设置了足够的预备队。 城下,突然鼓声如雷,这震天的鼓声,使人心惊胆颤。 在远处的小山丘上,济北王燕承宗并没有下令扎营,现在时辰还早,他有信心今日便将这城塞拿下,夜里便可在城塞中过夜,所以他带着亲卫,穿过无数的军马,至距离城塞一里开外的山丘,远远的,他一双如狼的眸子盯着城塞,唇边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随即缓缓开口:“一鼓而定,先入城者,赏万金,传我将令,先锋军先登营,破城!” 一声令下,号角响起,低沉的号角,宛如催命符,空气中也莫名的多了肃杀之气。 于是早有传令兵骑着飞马,在开始歇下的各军之中穿梭:“济北王令:破城,先登营破城,先登营……” “济北王有令……” 无数的号令,宛如接力一般,开始传遍整个燕军。 随即,一支军马有了动作,一名都尉坐在骏马上,狞笑一声,竟是直接撕了身上的皮甲,露出了虎背熊腰方身体,浑身的肌肉鼓起,此人乃是赫赫有名的先登营都尉金鸣嘀,金鸣嘀与先登营俱都是胡人,大多都曾在北方游猎,不过却只是小部族,被胡人的大部族欺负得狠了,只好在白山黑水之间,捕鱼和打猎为生。 北燕人看出他们的矫健,于是将他们编入了军中,他们号称先登,骁勇无比,无惧死亡,甚至认为,死在沙场上,乃是极荣耀的事。 自此之后,这北燕军中有不少的先登营,他们大多用以冲锋陷阵,作为前锋,无往而不利。 此时,那金鸣嘀高呼一声,随即叽里呱啦的说了几句胡语,手中双斧猛地挥舞,身后两千多胡人顿时嗷嗷大叫起来。 他们一个个龇牙裂目,这大红色的络腮胡子之上,是一个个血红的眼睛。 金鸣嘀率先冲了出去,随后,身后的胡人便如潮水一般冲出。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骑着快马,疯了一般取出了手中的弓箭。 哒哒哒……哒哒哒…… “是先登营!”武先生神色淡淡地站在城楼,捋须胡须,狂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口里接着道:“此营犹如破城锤,不畏死伤,谈谈弓马娴熟,不过……即便是顺风,这城墙高耸,他们自下射箭,效果也是勉强。” 陈凯之笑了笑道:“我知道,这叫杀威棒,先来吓一吓我们罢了。” 他随即下令:“勇士营准备。” 一群逗比,想要隔着护城河朝城塞上射箭,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远程攻击。 随即,一个个女墙的墙垛之后,露出了一个个黑黝黝的铳口,居高临下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先登营。 这城墙距离护城河有三十丈之远,而护城河又有二十丈宽,所以不需要测距,只要燕军抵达了护城河外,便正式进入了有效的射程范围,更何况现在勇士营乃是居高临下,对射程更有助益。 果然,那先登营已至,有人率先飞马,沿着护城河游走,弯弓搭箭,飞的一箭射出。 一枚羽箭在半空,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形,最后,啪的一下,射在城墙上,最终,跌落下去。 在后观战的燕承宗,却是不以为意。 飞骑的作用,是尽力让城墙上的守军不敢露头,形成某种压制,而后,掩护其他的步卒渡河,搭建出简易的浮桥。 而至于城上的守军,他却一点都不畏惧,因为城里的守军,能战的,也不过是千人而已。 恰恰这弓箭,在许多人心里,或许简单,可事实上,任何一个专业的将军都清楚,想要培育一名合格的弓手极不容易,最少也需要数月的功夫。 燕军以弓箭见长,城上能动用的弓手,甚至怕是不会超过百人,用千人的弓马去压制百人,完全足够了,至少可让对方不敢冒头,那接下来就是他们主战场了。 只见在射出第一箭之后,先锋营纷纷绕着护城河放箭,这些箭矢,绝大多数可能连城墙都没有摸到,即便是勉强有几支射上了城墙,这城墙上的勇士营身后,则由一个辅兵顶着一个拆下的门板,顶在勇士营的头上,弓箭乃是抛射,在半空划了圆弧,方才凭着惯性直直落下,啪啪的,直接落在顶在头上的门板或是方盾上。 这是最寻常抵御城下射箭的方法。 不过若是如此,就遇到了极大的问题,虽是用木板顶了头,安全倒是绝对安全了,可问题就在于,城上想要反击,按理来说,也需要射箭,而箭矢都是抛射,也就是朝着半空斜角射出去,头上顶着木板和方盾如何射出去?一旦如此,就形同于是被动的挨打的局面了,虽不会有什么损伤,保障了安全,却也是难以反击。 可是…… 勇士营用的,却是火铳,他们头上顶着木盾,却将火铳弹出了女墙墙垛之间的方口,朝着城下,随即,一声号令:“反击!” “反击!” “反击!” 城墙的过道上,一个个命令此起彼伏,无数人高声的大吼。 开始反击了。 随后,一个个探出了墙垛的火铳喷出了火焰。 啪啪啪啪啪啪啪…… 城墙上,已是火光大作,这瞬间的火焰,犹如闪电一般,稍闪即逝,惊雷的巨响,回荡在了城墙内外。 一股股的硝烟,飞快地弥漫开来! 城下的人马,听到了这铳声,也是一惊,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城上竟配备了火铳…… 不过,就在这一瞬间,有人心里暗喜,火铳这时候的威力,远不如弓箭,何况,装填极为繁琐,精度更是差的吓人,最重要的是,它还十分不稳重,极容易炸膛。 这东西,对付什么都不懂的胡人,有吓阻的作用,可对于燕军而言,实是不痛不痒! 第五百三十七章:大展神威(2更求月票) 一阵阵铳响之后。 在这护城河外,数十个先登营的胡人瞬间毙命,有人直接栽入了滚滚的河水之中,河面溅出水花的同时,留在岸上的竟是发出了哀嚎,口里嗷嗷的大叫。 这火铳的威力,瞬间让先登营意识到,自己对于城上的火铳认识上有一些不足。 威力竟这样大? 而且穿透力极强,原本是在这个距离,弹丸是很难有穿透力的,至少北燕的火铳便是如此,他们的火铳,到了五十步开外,能入肉就已极了不起了,可论起穿透,却远远不如,可有的胡人直接被命中了头颅,啪的一声,血雾腾腾,犹如被火铳击打的西瓜,不但这铅弹自脑后穿破,带着血且已被打扁的铅弹入土,依旧溅起了尘土。 尘土卷着血水洋洋洒洒地在空气里飘动着,一时浓重血腥味弥漫。 先登营的人顿时被惊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眸看着那漫天飞舞的尘土和血。 而令他们更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火铳的射击速度,本是及不上弓箭的,按理而言,燕军专门使用火铳的神机营,一盏茶功夫,能射三四轮就算不错了。 可很快,眼前的一切再一次刷新了先登营的人的认知,城上的勇士营官兵迅速地填弹后,第二轮射击开始。 城下飞马的弓手,对于城上的人毫无杀伤,而一轮轮的齐射啪啪啪的响彻,想要借机渡河的步卒一个个跌入河中,那本是驰骋在河岸的飞马,马上的人也是零零星星直接中弹落马。 此时……城下的先登营方才晓得了厉害。 那叫金鸣嘀的都尉呼喝着,看着一个个身边的人倒下,勇悍的先登营,竟在一瞬间成了靶子,于是暴怒,沉着一张脸,吆喝着步卒赶紧渡河。 陈凯之负手站在城楼上,夹着血腥味的风吹来,一时吹得衣襟猎猎,翩然而起。 闻到血味,陈凯之面色平静如水,只是微眯着眼眸观战,远远的眺望着城下那打着赤膊的逗比,面对这样的一些人,他有些不明白,因此他不禁苦笑着对身旁的武先生道:“武先生,这又是什么名堂?” 武先生顺着陈凯之的视线看去,也是看到城下打赤膊的胡人,他不禁淡淡一笑。 “胡人历来如此,卸下了铠甲,以示自己铜皮铁骨,借此来鼓舞士气。” 陈凯之的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了一抹好看的弧度,竟是笑了起来,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掠过丝丝嘲讽之意。 “那就看看他是否当真铜皮铁骨了。” 说罢,陈凯之面容平静地朝身后亲卫道:“取弓来。” 长弓在手,陈凯之的脸上溢出了满满的自信,随即迅速地弯弓搭箭。 他的熟稔无比,臂力极大,轻轻松松的便将这硬弓拉满,随之松弦,瞬间,羽箭便犹如鸣镝一般的划破了长空,如流星一般迅速地射出。 那金鸣嘀的口里还在大叫着,眼眶里布满了血丝,身后一个亲卫直接被火铳射倒,就在那一刹那之间,那人身上血雾喷出,人便呃啊一声,直接倒在了血泊中,一时鲜血四溅而来,场面格外惨烈。 金鸣嘀见状,不由冷笑起来,继续厉声用胡语高呼,只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的眼眸一张,似乎天生的警觉,猛地感受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于是下意识的,他忙要侧身避让。 只是……来箭太快了,比寻常的箭矢速度快了一倍,不等他躲避…… 噗…… 那挖肉锥心的利箭一下子刺入了金鸣嘀的眼窝,随后,这强劲的箭锋自他的后脑穿透而过。 金鸣嘀一时之间,还未死透,连忙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不敢去碰还在颤抖的箭羽,弓着身,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陈凯之瞄了个一清二楚,不过此刻他并没收起弓箭,眼眸眯得越发深了,看着那痛苦的金鸣嘀,口里笑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生,你看我这箭术,是否更精进了?” 武先生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他对城下的燕军,没有显露出半点的怜悯,他虽是燕人,可是当年,燕人对他的背弃,诛杀了他的全家老幼,他的心,也随他的整个家族,早就死了,自此后,他再没有将自己当做是燕人,而他在大陈生活了这么些年,已经融入了大陈的一切,甚至把自己当作大陈人来看。 于是面对他们的嚎叫声,他无动于衷,只是很漠然地道:“是吗?” 说着是吗的功夫,他竟取了陈凯之的弓,飞快地弯弓搭箭,飕的,利箭飞出,最后,竟是射中了陈凯之同样的位置。 金鸣嘀的眼睛里,生生的插了两支利箭,他弓着身,整个人痛苦不堪,似乎想挣扎,却最后无力挣扎,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在了血泊中,此刻他的眼里红白的液体渗出,嘴里发着惨叫。 这惨呼声,像是直冲云霄,震人耳膜。 陈凯之咂舌,却是饶有兴致地笑着道:“那么学生不才,倒是要和先生比一比。” 他命人再取来一箭,毫不犹豫的飞出一箭,这箭只是瞬间,便直接刺入了城下的一个胡人的身体,这一次,是直接扎在心口,那皮甲根本抵挡不住利箭,如纸糊一般,瞬间被扎破,那胡人便犹如被秋风吹起的树叶一般,竟是巍巍颤颤的倒下了。 武先生见状,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勾起了笑意,一时也不客气,亦是弯弓,又一人射倒。 两个人,两只弓,犹如比赛一般,但凡是靠着护城河近一些的人,你追我赶,只片刻功夫,便各自射倒了数十人,武先生却已气喘吁吁,显然是吃不消了,甚至连手臂都快要抬不起来,脸憋得发红。 于是武先生朝陈凯之摇了摇手。 “年轻就是好。” 而陈凯之仿若未闻,身体就像机械似的,依旧不见倦色,整个人如疯子一般疯狂地继续射着箭。 此时,他体内的气息依旧绵长,非但不觉得累,反而慢慢的,浑身有一股舒展开来的气息,令他精力更加充沛,继续连射。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七……” “四十三……” 先登营已陷入了混乱,城下留下了数百的尸首,其余人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数百飞骑,折损了近半,却发现根本拿城上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火铳的齐射,依旧如故。 合金钢所打制的火铳,导致这火铳管拥有极强的钢度,以至于火铳完全可以承受后世黄火药的冲击而不变形,而现在这个时代的黑火药,除了让这火铳的铳管发烫之外,几乎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燕军难以靠近一步,只有弹如雨下。 在远处的小山丘上,一个个噩耗报来:“殿下,金鸣嘀阵亡,校尉阿布鲁代替其指挥。” “殿下,飞骑折损过半……” “殿下……” 燕承宗的脸色越发阴沉,这是第一仗,虽然仓促,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彪悍的先登营作为前锋,却竟是连护城河都渡不过去。 燕承宗气得七窍生烟,面色发青,身后除了亲卫,还有各营的武官,以及一些副将,此时有人勒马前行,低声道:“殿下,将士们远道而来,便开始猛攻,如今这城塞坚固,对方又有犀利的火器,不如暂时退兵,将这城塞团团围住,即便是用的困,也能将他们困死,何须做这无畏的牺牲?” 燕承宗冷笑一声,回眸看了这说话之人一眼。 他眼如刀锋,声音凛冽地道:“困,怎么困?你难道忘了,在这座城塞里囤积了多少粮食?即便陈狗不从南岸运粮,城中的粮食也足够他们坚持一年,你倒是告诉本王,如何困死他们?这里靠着河道,里头有数十口水井,水源也是充足的,你告诉本王啊,你如何的困?” 燕承宗的脸色很不好看,初露锋芒,便遭遇了极大的阻力,到现在也没什么进展,损兵折将不说,他的这张老脸,也是没处搁了。 原本陈兵入寇,就让他这位济北王感觉灰头土脸,自己在这里,可屯驻了数万精兵啊,谁晓得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陈狗竟然敢来摸老虎屁股,更是想不到这些人会变得难缠了。 难道真要在此困他们一年?除非他疯了。 燕承宗又气又急,此时心烦意乱,面色越发难堪了,最后厉声发令:“前锋各营继续进攻,轮流接替,今日非要破城不可,今日退了,则将士们损兵折将,必定士气难以持久!还有,预备好石炮!” 因为来得急,更没想到这次陈军竟是如此出乎意料,所以燕军并没有带上太多的攻城器械,而这石炮,是最容易搭起来的,可以就地取材,说穿了,所谓石炮,就是抛石车罢了。 燕承宗一声令下,燕军又是鼓声如雷,源源不断的各营军马一齐压上。 很快,在城塞里,许杰便急匆匆的赶到了城楼上,火急火燎地向陈凯之回报战情。 “都督,得上火炮了,否则……根本抵不住啊。” 第五百三十八章:大炮起兮轰他N(3更求月票) 听了许杰的禀报,陈凯之眼眸猛地一张,顿时抖擞精神,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那漫山遍野的燕军冲杀而来。 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便是投鞭于河,也足以截断护城河。 陈凯之却是勾起一抹笑意,淡定自若地高声道:“炮队……” 许杰则已是两眼放光,整个人竟是瞬间的变得容颜焕发起来,脸上明显的洋溢着一股喜悦之色,完全看不出一点要赶赴战场而担忧的神色。 其实自第一门火炮被成功的制造出来的时候,许杰便奉命带着一批将士,专门与匠人们合作,不断的进行试炮,得出了火炮的参数后,再进行不断的修订。 那段时间,他在后山足足呆了一个月,主要的职责就是放炮,于是他每天不断重复地放炮。 甚至可以说,现在成型的二十门火炮,可谓是他的孩子,是经过他一次次的修订,参与了对火炮一次次的改良,最终才成型的。 “就等都督一声令下了。”许杰咧了咧嘴,目光闪动着光芒,兴奋又期待地说道。 陈凯之似乎早就对他们这种特别的情绪习以为常,此时将眼眸微微地眯了起来,眼眸往外细细地逡巡了片刻,他便指着远处,那东北角的一处山丘道:“那里,够得着吗?” 于是许杰眯着眼,顺着陈凯之所指的方向望去。 他如今是‘专业炮手’,只凭目光测距,大抵便了然了,于是道:“有些难度,已超出了有效射程,不过若是仰角射击,将火炮抛射出去,大抵是能够得着的,只不过……只不过……” 看他犹犹豫豫的,陈凯之脸色一沉,厉声道:“这个时候,磨磨蹭蹭什么!” 许杰便连忙正色道:“只不过,想要射准,就难了,倒是可以用开花弹,反正一打一大片,管他准不准。” 陈凯之听了他的话,倒是心定下来,很干脆地道:“那就赶紧带着你的炮队给我上,射中了,记你一功,射不中,以后滚回火铳队去。” 许杰顿时心潮澎湃,朝陈凯之瘪嘴一笑道:“我试一试啊。” 虽说已经迫不及待了,可还是要谦虚,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了。 炮队的火炮,俱都安排在一起,为的就是增加威力,同时可以协同。 许杰急匆匆的回到了北段的城墙,便立马大声呼喝道:“准备,准备,装弹。” 火药都早已填装好了,许杰觉得此时的自己就犹如势不可挡的战神,威风凛凛地道:“上开花弹。” 一听开花弹,丘八们就摩拳擦掌起来,他们自觉得自己的腰杆要挺直了许多,看着下头密密麻麻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搬起开花弹。 事实上,他们最爱的就是开花弹,这炮弹是个看起来有些笨拙的圆锥,可是…… 千万别小看它,别以为它看上去粗笨,事实上,每一个开花弹里头都是缕空的,装填了钢珠和火药,放炮的同时,开花弹的引信也同时开始引燃,接着,火药会将这开花弹推出炮膛飞出去,而在飞出去的过程中,开花弹的引信依旧还会燃烧,等差不多落了地,引信直接烧入了炮弹里头,最终,里头的火药膨胀炸开。 这简直就是神器啊,何况,这开花弹对于工艺以及质量的要求极高,稍有不慎,就是残次品,制造十个,能有三个合格率,就已是阿弥陀佛了,因此这开花弹的造价也是惊人,运输过程中,更是要万分小心,决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这金贵的炮弹,花费倒是其次,对于炮队的要求也是极高,若是寻常的军马,稍有疏失,都可能要完蛋,要嘛保存和养护不当,成为哑弹,要嘛便是直接炸了,将自己炸上天。 好在这是勇士营,是已经焕然一新,有知识有武力的勇士营。勇士营的炮兵们都极有耐心,甚至可以说将这些开花弹当自己亲儿子一般的养着。 他们开始装弹,而许杰则眯着眼,不断地开始观测着所指向的位置,他口里高吼:“风向。” “东北风,风速不高。” 许杰舔了舔嘴,目光却是炯炯有神:“距离是一千二百五十步。”他伸出拇指,在前比了比,然后眼睛瞄了瞄,才又道:“炮头仰起一尺,仰起来,炮口向东北!” 炮兵们开始校准,身边传出啪啪啪的响声,有城下的惨呼,还有无数的喊杀。 可是许杰等人不在乎,想要进入炮队,那也是勇士营里一等一的精英,得精通算数,得学会辨别风向,还得有耐心,打pao,是一门学问,瞎**的人是不成的,要有专业。 甚至,在发射之前,你还得测距,你还得计算出角度和抛射的轨迹。 毕竟,每一个开花弹都特么的是银子,一次轮射,一百多两银子就没了,当初在后山试射的时候,许杰感觉自己的心都是凉的,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一天折腾下来,几百两银子就不翼而飞了,卖了自己,怕也没这钱吧。 “许队官,二号炮位准备完毕。” “七号炮位准备完毕。” “六号炮位准备完毕。” 许杰依旧不放心,这是钱啊,虽然不是自己的钱,可都督大人早就放了话,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炮王,决不能给都督踢回火铳队里去。 所以他开始一个一个炮位的检视,大致没什么差错,虽然有所诧异,不过必须得有微小的诧异,因为距离太远,没在有效的射程,所以命中只能看运气,制造一些微小差异,说不定就蒙对了。 他还是不放心,又比了比大拇指,将大拇指翘起,对准了对面山丘的位置,应当没什么问题了,其实他现在心里挺紧张的,甚至恨不得拿出草稿来,再计算一遍,免得出什么纰漏,可现在他niang的来不及了,于是他发出了怒吼:“点火!” “点火!” “点火!” 一个个炮位的丘八们,重复着命令,声音亮如洪钟,他们的眼睛发红,个个紧张无比,甚至有人捋起了袖子,感觉浑身燥热,已经做好了如果打不中,就把许队官揍一顿的打算。 火绳缓缓的在燃烧,虽是身边声音嘈杂,可是对于炮队的丘八们而言,这个世界仿佛一下子清净了。 这火绳燃烧的速度并不快,给了丘八们充裕的时间等待,终于,第九号炮位率先发出了轰鸣。 轰隆。 城墙上,仿佛一道雷电闪逝,巨大的轰鸣,炮队的丘八们反而没有受影响,他们一如既往的,早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反而是另一边射击火铳的丘八还有府兵们,被这惊雷弄得措手不及,顿时感觉自己耳朵已经懵了,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于是乎,许多人破口大骂,不过还好,毕竟提前知道,火炮***,虽是被响动吓了一跳,可还算是有心理准备的。 可城下冲杀的燕军,不但冒着弹雨,而且突然听到这惊雷,下意识的悉数扑倒,有人更是吓得无措的四处张望,一片茫然,完全是不知所措了。 这火炮强大的后坐力,瞬间让固定的城墙过道的上的砖石龟裂,好在,燕人们修城墙的技术很有一把刷子,而且绝没有偷工减料,都是实实在在的砖石,倒也不担心城墙坍塌。 而随后,四号炮位,十三号炮位,一个个炮位的火炮开始开火。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吐着火舌的炮口颤抖,而随后,一个个巨大的火球,带着余焰,朝着东北角砸去。 燕承宗在山丘上,他伫马于此已经半个时辰了,久攻不下,大量的士卒受伤,现在也不过是勉强有一些士卒渡河而已。 他原本是想着迅速踏平这城塞,可现在,即便是夺下了这座城塞,可这巨千的伤亡,依旧让他心里沉甸甸的,胜之不武啊。 于是他满腔愤怒起来,一伙陈狗,让自己遭受了如此大的损失,实是巨大的侮辱,今日自己提了百倍之兵而来,谁知道陷入的却是苦战。 眼看着,已经有人渡河,接下来,便是和后队一起,输送墙梯,只要上了城墙,一切就好办了,他现在只恨不得快些将这座城塞攻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士卒们,随后竟是忍不住冷笑道:“待上了城墙,将这些陈狗尽都斩尽杀绝,一个活口都不留,据说领头的,是个叫陈凯之的人,本王……要将他抽筋扒皮,否则难消本王心头之恨。”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来的,语气也是格外的凛冽。 他身后一干将校们,也都凛然,心知殿下现在一肚子的气,此时决不能招惹,于是一个个的不吭一声。 就在这时,他们突的感觉大地竟在颤抖,轰隆隆,轰隆隆的轰鸣声响彻耳际,便是在一里之外的燕承宗,也清晰入耳的听到。 燕承宗脸色一变,这些家伙,居然还动用了火炮? 不过……火炮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理应是拿了城塞里储存的火炮来用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天崩地裂(4更求月票) 燕承宗一点都不担心,燕军的火炮,他实在太了解了,能打三百步就已算是极限了。 可他显然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一种更加轻薄炮管的火炮,这炮管不但轻薄,而且可以承受巨大的装药量,比如北燕军的火药量,往往是控制在七八两上下,再多,威力就太大,容易有炸膛的危险,而此时城上的火炮,装药量却足足是北燕军火炮的两三倍,足以在炮膛内,膨胀出巨大的力量,形成极大的推力。 这……还只是其次,最重要的却是,推力产生,卡在膛线中的火炮瞬间推出,它们在炮膛内,沿着螺旋的膛线出了炮口,立即形成了巨大的旋转力量,这高速旋转的火炮不但精度惊人,而且射程和威力,几乎对这时代的火炮是碾压的。 因为离得远,所以火炮的动静虽然大,却还没引起燕承宗太大的注意力,他现在担心的,反而是前线的将士,火炮的杀伤力也是不小的,这就意味着,前头冲杀的将士,折损得可能更大,这样下去,可很不妙啊! 难道就为了这座城塞,要付出两千人的人命? 若是如此,即便是踏平了这城塞,将这城塞碾为了粉末,也不足以弥补燕军的损失,而他就算是打胜了,依旧颜面无存。 燕承宗心里既气急,又惆怅,可就在这时,一个参军突然道:“殿下,你看,天上……天上,有飞……飞……球……” 燕承宗下意识地抬头,然后他看到,在半空中,一个个如陨石划破了大气层,随即引发了巨大火焰的东西在天上飞过。 他先是一呆,面色不禁发青,嘴角微微的抽了抽。 这……是什么…… 他不敢相信这是炮弹,因为附近根本就没有陈狗,城塞上的陈狗,想来也不可能出现在附近。 就在他脑子里迅速而敏捷地分析着这东西时,面上稍稍露出匪夷所思之色,身边却传来了一声巨吼:“这……这是朝我们这儿飞来的,躲,躲啊……” 躲…… 燕承宗也是吓了一跳,座下的战马已经受惊了,发着嘶鸣声,一时他的内心,突的升腾出了难以言喻的恐惧,面对此等匪夷所思的事,他已来不及去思考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躲。 身后上百的亲卫,还有掌令、掌旗的兵马,以及数十个将校,也都慌了。 见鬼了啊这是。 他们下意识的要躲,可是,哪里还躲得过? 显然一切都迟了。 只见在空中飞来的二十枚火炮,呈梅花状散开,随即纷纷落地。 轰…… 有炮弹直接砸中先前说话的参军,他瞬间便随炮弹一起飞起,身后,已是人仰马翻。 燕承宗惊魂未定,便见身后已是许多人生生砸死,亦是有人血肉模糊,鲜血四溅起来,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到处都是哀嚎,哀叫连连,一时四周宛如人间地狱。 燕承宗则是在马上摔了下来,他吓得不轻,可是……他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是啊,真是太危险了,就差一点,方才有一枚炮弹,竟是和自己擦肩而过,若是方才稍稍有些差池,岂不是……岂不是…… 幸运之后,他怒极反笑:“哈哈……哈哈……这些陈狗,倒还真让人刮目相看,他们竟有此利器,好,好得很,今日……你们可惹到本王了,本王若是不能将你们碎尸万段,不将你们扒皮抽筋,本王便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依旧没有意识到,这落地的炮弹,乃是开花弹。 开花弹的引信还在燃烧。 终于,远在数十丈之外,一枚开花弹终于燃尽,弹体内的火药瞬间的燃烧,一股巨大的膨胀力瞬间的弥漫,轰隆…… 就在数十丈外,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那炮弹已被撕裂,弹片撕成了碎片,混合着这火炮中的钢珠迅速的爆开。 无数的硝烟升腾而起,形成了三四人高的云状,以爆点为圆形,钢珠和弹片迅速的炸开。 方圆十几丈之内的数十个将校和兵丁,片刻之间,有的被这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冲飞,有的浑身被钢珠和弹片打了个血肉模糊,有的瞬间被撕裂开,那乌黑的硝烟逐渐散去之后,地上只留下了一团焦土,还有无数不知是谁的血肉…… 沉默…… 沉默…… 燕承宗的世界是寂静的,即便他的身边有受惊的人张大了口,有的人疯狂地朝主帅的位置扑来,可是……他的世界静得可怕,因为……他耳朵已经感觉不听使唤了。 一枚钢珠,直接飞射进了他的肩窝上,锁骨处,他已是鲜血淋漓,血已将肩头的铠甲浸湿了。 一个忠诚的亲兵,匆匆忙忙地来搀扶他,而这时,一个又一个的开花弹开始引爆。 轰隆隆…… 轰隆隆……轰隆隆…… 从百丈之外,再到数十丈外,一个个地方燃起了硝烟,炮弹犹如伞一般,迅速地膨胀开,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无人区。 燕承宗惊呆了,看着飞溅的砂石、钢珠、弹片疯狂地飞舞,何止是方才近在咫尺的亲卫,便连远一些的中军营,亦是死伤惨重。 二十个炮弹,造成的杀伤,竟超过了两三百人。 更有不少离得远一些的人,伤得也是不轻。 燕承宗震撼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惊骇无比,方才无数的飞沙走石,早已打得他浑身鲜血淋漓,身上已有不知多少个创口,幸好他披着锁子甲,并没有致命伤,可方才附近一个开花弹的冲击力,还是让他直接摔在了一具尸首上。 他艰难地爬了起,浑身血冒如注。 附近的中军,显然从未想过,远在千步之外的城塞,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伤害,所以从一开始,他们是轻松愉快的,可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却都将他们打懵了。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竟不敢去营救自己的主帅,所有人疯狂的后退,相互推挤着,拼命想要距离着弹的地方远一些。 燕承宗大口地呼吸着,他的脸已被炸黑了,浑身像是散架一样,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座马时,只见那浑身都是孔洞,早被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马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发出最后的悲鸣。 ……………… “中了……中了!” 此时,城墙上的许杰,已经狠狠地握住了拳头,整个激动得红了眼眶。 最少有四五枚炮弹落在那附近,虽然只是附近,可开花弹的杀伤半径不小,所以他总算没有辜负都督的期望。 他兴奋得面颊通红,挥舞着拳头,身后的炮队丘八们,也都雀跃地跟着笑了起来。 至于其他十几枚炮弹,有的着落点也远了一些,不过这都是无碍的事,这样的距离,能有这样的精准度,许杰已是极为满意了。 “继续……继续……”他大吼。 虽可以说这算旗开得胜,可他倒还没有因为初步的成功而忘了正事。 得再给他们来一炮,这叫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炮队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他们犹如获得了大丰收的农人,额上渗着幸福的汗水,一个个熟稔的开始给炮管浇水,好使其迅速地冷却,这水一遇到炮管,瞬间便发出丝丝的声音,随即化作了白气升腾而起,可这冷却炮管,却也是技术活,不能浇多了,多了的话,会让炮管里形成积水,待会儿火药不易点燃,可也决不能少了,否则炮管里若是还有余温,则就糟了,火药塞进去,直接炸了。 这些经验,可都是有规矩的,这些规矩统统变成了一本记录下来的炮兵指南书《教你如何打炮》,炮队的弟兄们,若是没有足够的文化知识,怕是根本无法理解。 他们不但要懂算数,要对天文地理甚至是风水的知识有所了解,还必须得有一定的接受和理解能力,识文断字,只是知识基础罢了。 这也是读书的好处,读了书,不只是明白事理,从前的战争形态,虽然从未改变,可在勇士营,战争的形态却是不断的在进行进化,在这个进化过程之中,若是靠着一群大字不识的丘八,根本就不可能掌握任何东西。 同样的火炮,就算现在陈凯之将他们遗弃在这里,送给北燕军,这玩意,也不过是给北燕军听个响而已,发挥的威力,可能不及勇士营的三成。 冷却了炮管之后,丘八们又火速地开始装填火药,接着是装弹,而这一次,显然是不必再校准了,还是老样子,轰他niangde! “七号炮台就位……”最先就位的丘八兴冲冲地大喊,显然,他们的速度最快,这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 很快,便有人不甘示弱地大声道:“九号炮位就位。” “二十号炮台就位。” “三号……” 呼…… 许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到的,还是拿拇指比了比,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必测距,也没必要校准了,可他已习惯了这些规范的动作。 最后,他发出了怒吼:“点火!” “点火!” “点火!” “点火完毕!” “完毕!”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一门门的火炮,继续喷吐着火舌…… 第五百四十章:拔刀(求支持!) 天上射出的炮弹,宛如流星,纷纷而落。 而在那原来的焦土上,当燕军想要抢救伤者,尤其是当有人反应过来,想要救下燕承宗的时候,一听到火炮的声音,他们顿时吓得再不敢前进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竟是不自觉都发颤起来。 其实论起来,这开花弹的威力,放在上一世,不过勉强是十八世纪末期的杀伤力水平,至多,也不过是黑火药的巅峰时期而已。 可放到了这里,却宛如大杀器。 最重要的是,这种新的武器,还有新的战争方式,让北燕军根本无从招架,当他们还停滞在中军在千步之外,就可安全无虞,或者是军队应当密集的集结起来,这样才可以发挥巨大威力的认知时,却不知,这几乎等于是送死。 即便是千步之外,照样可以将你打的你都不认得你,密集的集结起来,无论是冲锋,还是保护中军,都等同于是自杀。 在上一个世界,起初的时候,因为武器的攻击力低,远程武器比较落后,再加上威力不足,这就导致军队作战,最喜欢集结在一起。 队形越是紧密,杀伤力和凝聚力就越大,可随着远程武器攻击力和射程的增加,尤其是重型火炮的威力越来越大,步兵就渐渐不再以容易遭受巨大炮击伤害的密集队形来编组了。 倘若这个时候,燕军能够分散一些,犹如撒出去的豆子一般,在各个小队或者是单兵里形成一定的距离,眼下这火炮的威力,作用可谓乏善可陈。 可现在,他们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见到了这火炮的威力,顿时开始不安起来,而不安的官兵,却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不安的人,下意识的会愿意聚集在一起,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越是人多的地方,反而让人觉得安心,这是人的本能,他们毕竟没有任何相关于应对火炮的经验。 心里只是觉得人多力量大,也许就可以抵抗这炮火。 于是,在这中军,许多官兵乌泱泱的朝着人密集的地方涌去,似乎只要集聚在一起,就可以躲避这炮火一样的,然而这时,炮弹开始落地。 这一次,射偏了。 或者说,这个距离,火炮本来就没什么准头,二十多枚火炮落下,并没有落在燕承宗身边,有十几枚,直接飞入了人堆里。 当那巨大的爆炸声音响起,灾难发生了。 轰隆…… 一处人流密集之处,炮弹炸开,飞沙走石,硝烟弥漫,瞬间方圆十丈之内,无数人的断臂残骸飞出,无数的钢珠将更远的官兵打的浑身都是孔洞,血冒如注,这一枚炮弹的威力,杀伤力惊人,当场死亡的,足有三十多人,受伤者,不计其数。 无数人哀嚎,口里发出呜咽,更多人下意识的,又随着人流跑散。 接着,一个个炮弹炸开。 整个中军营,大乱。 在这刺鼻的硝烟里,燕承宗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四周都是尸体,空气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瞬间感觉这个世界很恐怖,一时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 他拼命的咳嗽,虽是捡了一条命,可整个人完全是狼狈不堪,身上满是血污,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尤其是他的肩头,竟还挂着一根断指,他已无心去理会了,这两轮火炮的突袭,使中军营的损失,超过了五六百人,这……还没有算上伤者。 而真正可怕的还不是如此。 这五六百人中,有为数不少的,都是北燕军济北三府大营里的武官,还有自己身边最精锐的随扈,至于传令兵、掌旗兵,更是没什么运气,几乎死绝了。 有人终于将他抱着,匆匆开始后撤。 整个中军其实都开始在后撤,可怕,他们脑海里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这里,这里太可怕了,再留这里,这不是找死? 可中军一退,后营也有些慌了,方才那爆炸还有中军升腾起来的硝烟他们也是看到听到,现在看到前头的人蜂拥而退,一时之间,竟以为败了,于是乎,众人高呼:“陈军打过来了,陈军打过来了。” 这里是后队啊,陈军若是能打到后队,这还了得,不晓得的人,还以为陈军从四面八方杀到了,于是后队也开始退,有人如惊弓之鸟,什么都顾不上,于是相互践踏、推挤,更有人抬眼,想要看看中军在哪里,可一抬到,哪里见得到帅旗,于是心里更加慌乱。 后头的事,前军冲锋的将士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密密麻麻的杀至城塞之下,甚至有不少人,渡了河,在这护城河里,到处都漂浮着尸首,岸上,尸首更是堆积如山,数千的北燕军,终于开始架起了云梯。 而此时,火铳依旧朝城下狂射,府兵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开始疯狂的朝城墙下丢滚木、巨石,一锅锅的热油,亦是倾泻而下,偶尔,城楼下飞来几支冷箭,城墙上的人跌落下城墙来,可北燕军最惨,无数人被热油烫的浑身气泡,疯狂的嚎叫,跳进护城河里,有人直接被滚木和巨石砸成了肉泥。 胡人的先登营像疯了一样,依旧是拼命的朝云梯攀爬,直到一个个云梯,被城墙上的人狠狠的叉出,最后直接悬在半空,朝后翻倒,云梯上的人,顿时口里发出一个个嚎叫,自半空落下来。 勇士营手中的火铳铳管,竟已是烧的发红,乃至于连水都无法一时冷却,城上城下,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睛。 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乃至于那李东正,也带着官吏们上了城墙道,他们疯狂的帮着人将巨石和热油送上城墙。 炮队们已经开始重新校准,这一次目标,再不是燕军的后队和中军,而是朝着城下攻城的前锋军,数千悲壮的人,此刻损伤已超过了两成。 可那些急于复仇的先登营竟好似是不要命,在这些胡人们的勇气鼓舞之下,其他各营也俱都争先恐后,一旦杀红了眼睛,在这四处都是喊杀声的战场上,便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理智,已变成了累赘。 许杰额上全是细汗,呼吸也是有点喘,他有些慌,倒不是怕,而是因为,他发现要重新校准,实在太慢了,这些火炮,看来还需继续改良,不过此时,他倒是不吝炮弹起来,反正不是自己的钱,就当这钱是大风刮来的,他口里大吼:“开花弹,开花弹!” “点火……点火……” 校准的目标,是在前锋军队伍的中段,如此一来,可以形成一个无人区,截断燕军,使燕军收尾不能呼应。 而这个着落点,完全是在有效射程之内,许杰咬着牙,厉声道:“射啊。” 轰隆隆,轰隆隆…… 火炮轰鸣,格外震天动地。 炮弹开始宣泄在战场上,这些密集冲锋的燕军,顿时人仰马翻。 而前队的燕军,被火铳还有府兵的弓箭,以及滚石、热油所阻止,后队的燕军,眼看前头损失惨重,他们不曾见到如此犀利的火炮,顿时不安起来,等他们回头,方才知道,中军和后队早已去远,跑了…… 终于,有人胆怯起来,原本展开源源不断攻势的前锋燕军,不少在后的人索性仓皇而逃,而护城河里,陈尸无数,竟生生的填平了河道,前头的先登营,发出了最后的冲刺,他们咬着牙,疯了似得继续架梯攀爬。 此时,有人开始攀上城墙。 到了这个份上,城上之人所需要面对的,乃是越来越多,攀上城墙的燕军先登营,而其他的人,要嘛留在城墙下,要嘛……跑了个干净。 陈凯之拔出了剑,现在靠着火铳和弓箭射击,已经没有了意义,在这狭隘的过道里,拼的就是刀剑。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眯,嘴角轻轻勾了勾,掠过一丝冷笑,旋即便厉声发令:“无关人等,所有府兵、官吏、民夫,全部撤下城墙!” 人多手杂,留在这里的人越多,越无法有效的进行反击。 与其如此,就撤下这些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反而碍手碍脚的人。 “勇士营!拔刀!” “拔刀!” “勇士营拔刀!” 陈凯之一声令下,大量的官吏,还有无数胆战心惊的府兵和民夫,这时候清醒了,他们知道,接下来,就该是短兵相接,这时候,他们倒是不敢再这里停留了,一个个不安的撤下城墙,身边的勇士营将士与他们擦身而过,他们自觉地自己是幸运的,无论如何,他们不想死,想到要去面对面的迎击燕军,便觉得头皮发麻。 可与他们擦身而过的勇士营将士,却如钉子一般,迅速的开始向身边的小队集结,身边,一个个声音在传递:“无关人等退下,勇士营拔刀!” “拔刀!” 一个又一个带着疲惫的嘶吼,冲破云霄。 ………………………… 真诚的求点月票,给一点支持,写书很辛苦,老虎需要月票,当然,也希望大家能够多多订阅支持,万分感谢。 第五百四十一章:全胜(1更求月票) 一柄柄长刀自腰间拔出。 闲杂人等撤了个干净,这城墙的过道,顿时变得宽敞起来。 三五人成为一个小队,双手将长刀握紧,手中的长刀沉甸甸的,即便方才不断的射击,好在消耗的体力并不多,所以勇士营的将士并不觉得疲倦。 便连炮队的许杰,亦是带着人拔出了刀。 手中的长刀异常的锋利,在日光下显得闪闪生辉,显然养护得极好。 此时,所有人屏息等待着。 终于,一个先登营的胡人自女墙之后冒出了头,他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随即疯了似的一跃,便朝过道举刀扑来。 没有什么喊杀声,三个人勇士营将士,似有默契,两个人依旧各自护住左右两翼,只有中间一人猛地将手中长刀前刺,不等这人落地,刀锋已直没心脏。 长刀锋利得过了头,且力气极大,于是瞬间便贯穿了这胡人的前胸。 这胡人那双方才还血红的眸子,骤然失去了神采,身子随即萎靡了下去。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个云梯里,越来越多的人冒头,他们个个异常兴奋,冲上城头,实在不易,这一路,不知多少人被火铳击杀,多少人掉落进护城河,多少人遭遇炮轰,多少人被热油浇淋,还有滚木和巨石,这一路杀来,剩余的人,已是十不存一了,而这一个个还能冒上城墙来的,可谓是幸运儿。 只是……这些先登营的人胡人,他们的运气也只是到此为止了。 他们原以为,只要冲上了城墙,这些龟缩在城墙之后的人必定不堪一击,也正因为凭着这股信念,他们才拼了命的冲上来。 可他们很快意识到,躲在城墙后的人,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没有人退缩,也没有人急匆匆的杀敌。 他们所面对的敌人,竟宛如屠夫,一个个冷着表情,当他们攀上来,迎接他们的,是一双双冷静淡定的目光,这冷静的背后,是无以伦比的漠然,犹如蛰伏了很久的猎手,紧接着,两个人从侧翼开始向前,中间的人长刀动了,这长刀的锋芒竟是如此的耀眼,削铁如泥的长刀,最终斩落,就如屠户斩在死猪肉上,啪……鲜血飞溅…… 比勇气更可怕的,并不是与之相同的热血喷张,不是那红着眼睛面目狰狞的喊杀,而是冷静,即便面对敌人,生死一线时,也随时保持着与同伴的协作。 胡人们气喘吁吁,几乎刚刚落地,便是如羔羊一般的被斩杀,无一例外。 没多久,城墙的过道上,便到处都是尸首,横陈在脚下,这时,他们不只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更感到了一股绝望。 他们一个个攀上城墙,以为迎接他们的是肆意杀敌泄愤,可显然他们想错了。 敌人,比他们所以为的人数更多,比他们的刀剑更加锋利,比他们更狠,比他们更冷静,比他们更协调,最重要的是,居然连气力,竟也比这些自幼便放牧为生的胡人士兵要大上许多。 云梯下的胡人,终于开始胆怯了。 他们固然不知道城墙上发生了什么,可他们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上头没有喊杀的声音,似乎也没有厮杀在一起的金铁交鸣,那种乱糟糟的声音,一丁点都没有。 于是,最后的一点热血终于冷却了下来,他们下意识地回头看去,竟发现大军早已不见踪影,身边的人愈来愈稀少,根本就没有后队补充,却到处都是尸首,尸体堆积成了小山。 终于,他们的胆怯战胜了他们的勇气,随即仓皇而逃。 城塞又恢复了寂静。 大战之后,没有欢呼,甚至连陈凯之都懒得欢呼,他身体倒是并不疲倦,只是方才高度的紧张,精神一直紧绷,现在稍稍放松下来,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意。 依在墙垛上,看着这上上下下无数的尸首,甚至城外的护城河,早已被鲜血染红,在阳光下闪动着血红色的光芒,令人徒然有一种莫名的悲壮之感。 大夫们终于陆陆续续的上了城楼,与官吏和府兵们一起,开始将伤者抬下去。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随即抖擞精神,道:“传令,勇士营就地休息,这里的防守,暂时交给府兵,李知府呢,将他叫来。” 此时的李东正,真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尽力地踮着脚在满地的尸首里走着,看着陈凯之,不禁恍惚。 猛地,李东正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这位宗室中尉,还真是非同凡响啊。 既是宗室,又立下大功,文武双全,将来的前途…… 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个道理,李东正如何不懂?他二话不说,便道:“见过都督。” 陈凯之道:“你带着人,将这里收拾一番,战果,等我歇一歇之后再来禀报。” 李东正忙作揖道:“是。” 他连声应下,不敢怠慢,虽然此时他也觉得疲倦,却还是强打精神,吆喝着人开始分派工作。 陈凯之已是下了城墙,浑身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意。 等到一觉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外头静悄悄的,想来,燕军并没有重整旗鼓继续进攻,这一次给他们的打击太大,那燕承宗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了,正好可以消停几日。 他刚出来,便发现李东正已在外头等着了。 原来李东正想来禀告,可见陈凯之还在睡,他性子也不急,索性就在外头一直等着。 陈凯之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疲倦,其实李东正虽没有亲自上阵,只怕白日也是神经紧绷,到了下午,又忙碌着善后的事宜,此时早已疲惫不堪。 陈凯之对他脸色稍缓,再不像从前那样爱理不理了,道:“怎么不去休息一会儿?” 李东正道:“下官有事要禀告。” 陈凯之颔首:“说罢。” “贼军的尸首,只能大略的在城头上清点了一下,只是粗略的数字,只怕死了,不下四千人。” 四千人…… 这个,其实连陈凯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那燕承宗也不过带了两三万兵马来啊,现在这一下子的,等于是将大半个前锋营报销了。 不过,这战果固然出乎意料,陈凯之现在却没有得意的心思,他更关心的是守军的损伤。 此时,只听李东正继续道:“至于守军,死了十七个,府兵居多,都是没来得及躲闪,被城下的箭射杀的,勇士营那儿,有不少人重伤,大夫们都说,好几个,本可能性命该不保的,虽然没有命中要害,可毕竟血流不止,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不过这勇士营的将士体魄极好,竟是硬生生的熬了过来,现在正在上药,只是没有一些日子,是下不得地了,轻伤的也不少,至于其他的损伤,就不多了,噢,那炮队的人说,开花弹已消耗掉一半了。” 陈凯之先是松口气,这样的伤亡,算是在陈凯之的接受范围之内。 可是听到许杰那混账居然把开花弹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禁感到心塞。 这可是大杀器啊,制造不易,带来的本来就少,自己一直让他省着点,若无必要,就让其他炮弹来代替,虽然杀伤力是小了一些,却总需好钢用在刀刃上才好,谁知道这家伙打开花弹还上瘾了。” 陈凯之按捺心头的郁闷,随即又问道:“还有呢?” 李东正便又道:“城外的消息,所知就不多了,不过城外的燕军,后退了十里,已在那儿扎营,想来是稳住阵脚了。” 陈凯之点点头道:“有劳了,早些去歇了吧。” 这一次,可谓是大获全胜,将这燕军打得足够狠的,燕军肯定是士气低迷,按理来说,是暂时不会攻城了。 “还有……下官的报捷奏疏已经写好了,都督要不要过目一下?”说着,李东正抽出了一份水墨已干的奏疏,小心翼翼地送到陈凯之面前。 陈凯之接下,这份报捷奏疏如实禀告了这里的情况,而且这李东正倒是不敢抢功,将所有的功劳都放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陈凯之却是毫不迟疑地摇摇头道:“此战难道只凭我陈凯之一人就可得胜的吗?这是大家的功劳,而今大捷,要尽量为大家报功才好,你重新写一份,这城塞中的人,俱都要添上,一个都不能少,否则我有什么面目见这城塞中曾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和部众?你暂去歇一歇吧,明日再重新写一份来给我看看。” 李东正倒是觉得意外,要知道,这种报捷的奏疏,大家抢功都来不及呢,奏疏中涉及到的人越多,这功劳就越是大打折扣。 李东正现在是有心靠拢陈凯之,自然按照原有的规则,想着将一切功劳都凸显在陈凯之的身上了。 谁料陈凯之反而不满意,他不禁佩服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心里说,难怪勇士营敢用命呢,遇到这么个都督,老夫也敢拼命啊。 于是他忙道:“是,这是下官的疏忽,惭愧得很,还请都督勿怪。下官回去后重新起草。” 第五百四十二章:战果(2更求月票) 此时,终于撤离了战火弥漫的战场,在狼狈撤退后,败军总算站稳了脚跟,却再也不敢靠近城塞,只远在十里开外方才驻扎下来,接着开始四处搜寻其他败兵,即便是在十里开外,他们依旧是惊魂未定。 燕承宗浑身是血,被帐下的亲兵搀扶着,紧急地送到了大帐,几个随军的大夫火速地赶了来,他们所见的,实是触目惊心。 太可怕了。 济北王浑身上下都是烫伤和无数砂砾、钢珠划破的皮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也幸好,这些都是滚烫的钢珠和砂砾,而燕承宗和炸弹也有一些距离,所以这些弹片、砂砾、钢珠的穿透力并不强,又因为滚烫,所以入了肉后,迅速地炙烧了身上的血肉,却没有引发大出血,而是嵌入了他的血肉里,与烧焦的肌肤黏在了一起。 济北王,神奇一般的……还活着。 可是大夫们,却是绷着神经,屏住了呼吸,虽然人还活着,可接下来,能不能取出一个个砂砾、弹片和钢珠,却是惊险无比的事,这些东西若还留在血肉里,是极容易引发溃烂的。 “酒,酒!”燕承宗疼得龇牙,意乱烦躁地大叫着。 是啊,这时候若是能喝酒,倒是能缓解一些痛苦,可一个大夫焦急地道:“殿下,万万不可,一旦喝酒,血气上涌,这可就……请殿下忍一忍。” “你们先退下,退下!”燕承宗暴怒着大吼,他道:“召人来,来人。” 就在这帐外,仅存的一些将校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一听到济北王的叫唤,连忙进来。 大家还未行礼,便听燕承宗咆哮着道:“这些无耻的陈狗,这一次是中了陈狗的奸计。将城围住,围住,困死他们,不可轻易……呃……啊……不可轻易的攻城,只要不攻城,将他们困死。还有,立即奏报,奏报陛下,臣下燕承宗,有辱大燕国体,今遭大败,实……咳咳……” “告诉陛下,臣若不将陈凯之的头颅献上,绝不……绝不……” “是,是,明白了,殿下先养着身体。”一个将校还不等燕承宗说完,便连忙应诺着,怕就怕燕承宗这句话没有一盏茶功夫也说不完,还使得殿下过于激动,牵扯到了伤口,这就完了。 于是一匹带着快报的快马,十万火急地朝着燕京城而去。 到了次日的下午,这匹快马终于抵达了燕京。 此时的燕京,一片太平。 在这座寒风凛冽的都城里,少年天子总是显得精神奕奕的,他精力充沛地召集着大臣,在商讨着官员东边的倭患,还有来自于南方的战事。 不过对于南方的战事,并没有说太多,毕竟只是一伙几百人的陈军而已,实在没有太多令人感到忧心的威胁,让他们夺下了城塞,虽让人惊愕,可有济北王在,凭着几万的精兵,怎么也不会成为大问题,想来也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会有捷报传来了。 更令北燕大臣们忧心的反而是倭患,倭人已经愈发的得寸进尺了,乐浪全境已经告急,而且据说,乐浪南部的一些百济诸部,似乎也有和倭人勾结的迹象。 百济人主要在乐浪郡南方活动,他们大多靠捕鱼和贫瘠土地中耕作为生,而今他们不曾立国,分散为了三大部族,渐渐也开始接受汉化,现在倭人拿下了乐浪,截断了百济与北燕的联系,这些百济人便也开始摄于倭人的凶残,有低头的迹象了,如此一来,倭岛便有源源不断的倭人,可以直接穿过海峡,经由百济,便可抵达乐浪。 一旦让他们扎了根,可就真的不好办了。 更何况,倭人屠戮了不少的军民百姓,这才是北燕朝廷所忧虑的地方,倭岛的内乱,导致大量倭人出海为生,而乐浪,显然就成为了倭人们涌入的一个据点,长此以往,乐浪不但再不复北燕所有,甚至是北燕辽东的诸州,也极有可能受到威胁。 此时,一个大臣正向少年天子禀报道:“陛下,现在倭人派了百济人,想要和我们议和,只要北燕放弃乐浪,便可相安无事,乐浪,毕竟是苦寒之地,臣以为,倭人这实属狮子大开口,只不过,谈一谈,也没什么不可。” 少年天子眯着眼,此时他想起了方先生对他说的话,他的宏图,是自东边的倭寇开始,若是议和,且不说有辱祖先,更可能遭受六国的唾弃。 “济北三府,还未有奏报传来吗?” 不知怎的,比起大臣们,这少年天子竟更关心济北三府的事,似乎捷报不传来,他便放心不下。 “只怕很快就有捷报了,陛下倒不必将此放在心上。”说话的乃是燕九龄。 少年天子只颔首,他用手磕了磕案牍。 “倒是听说,洛阳传来了消息。”燕国国相赵茹说道。 少年天子却是皱眉,冷笑道:“这些,朕已知道,陈国历来都喜虚张声势,他们绝不敢贸然扩大事态的。” 对陈国,少年天子倒是颇有信心的,若真是双方开战,大燕倒是一点都不畏惧。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少年天子皱眉,便见一个宦官快步进来。 这宦官拜倒,战战兢兢地道:“禀报陛下,济北王急奏,急奏……” “捷报传来了?”少年天子眉毛一挑,却一点都不高兴。 其实说是捷报,可对天子而言,一点大捷的意思都没有。 原本北燕军就吃了亏,无声无息的被人夺了城塞,现在让数万大军去踏平这些陈军的数百人马,称得上什么大捷呢? 可他还是打起了精神,无论如何,南边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只是,这宦官却没有一分半点报喜的样子,而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将奏报送到了天子案头。 这殿中的其他几个老臣,虽都是面无表情,心里倒是颇有几分期待,这一仗,是杀鸡用牛刀,可想到这些来犯的陈军被杀了个干净,还是很能解心头之恨的。 天子打开了奏疏,面上还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可刹那之间,他的表情凝固了。 只见上头写着……大败。 而且是一场根本让人无从想象的大败。 若不是这急奏上头,有济北王的王印,天子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而且居然会败得如此……之惨。 太惨了,城塞中,不过千人,可一日功夫,就令燕军损失了数千,加上伤者,差不多高达上万了,曾经赫赫有名的先登营,更是全军覆没,济北王燕承宗受了重伤,军中的将校,折损也是近半。 发生这一切的,只是一天,才是一天的时间啊。 天子感觉自己有些发懵,这些信息显得很不真实。 可终究,他倒吸着凉气,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他还是接受了事实,目光越加冷冽,狠狠地将这急奏摔在了地方,气呼呼地道:“燕承宗误国,误国啊,他叫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让朕对得起列祖列宗!” 燕九龄等人大惊,忙道:“陛下息怒,若只是遭遇了小挫,毕竟是攻城,城塞急切之下,难以拿下,也是情有可原,济北王毕竟是老将,总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是啊,陛下息怒,所谓欲速而不达,何必急于一时。” 他们以为,这奏报之中,只是燕承宗在攻城中遭遇了一些挫折而已,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城塞比较坚固,想要一下子拿下,也没这么容易的。 “小挫?”天子眼睛发红,目光狠戾地扫视他们,随即一脚将脚下的御案踢翻,怒道:“你们以为这是小挫?这是大败,是大败,三万人攻不下一个小城塞,只第一日,就折损了三成,那先登营已经覆灭了,我大燕,一日之内,便没了一个副将,三个游击将军,还有数十个参军,以及不知多少个都尉和校尉,哈……哈哈……” 他怒极反笑,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区区不到千人,竟连他们都攻不下,朕,让祖宗蒙羞啊,” 听到这些,所有人都懵了。 怎么可能?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怎么……事情会到这个地步? 燕九龄更是诧异到极点,惊愕地道:“莫……莫非陈军主力出击了?” 是啊,也只有这种可能了,一定是陈军的主力出击了,否则在如此悬殊的战力下,怎么可能败得这样惨?这战绩,绝不可能是城塞中不到千人的陈军就能打得出来的。 绝不是! 而少年天子,面色已是惨然,这苍白的脸色之下,却是一字一句地道:“你们错了,正是他们,正是这些陈军,这数百陈军的战果……” 其实,若不是奏报,他也根本无法想象,事态竟会如此严重。 可是眼前的奏报……已令他不得不信,非要接受不可。 可,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连这天子也不禁在扪心问自己,猛地,他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惊道:“凶兆,大凶之兆!” 第五百四十三章:天下之主 是啊,这太匪夷所思了。 至少如果不亲自到了那城塞之下,不亲自见识一下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城塞保卫战,任何人,怕无法接受这奏报中的事。 奏报之中,只用了天崩地裂来形容这场战争。 如此匪夷所思的战果,对于这大燕的君臣们而言。 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呢? 总不能说,燕军乃是渣一般的不存在,数万人,不但拿数百人毫无办法,还损兵折将吧,虽然是攻城,攻城战原本就极容易伤亡,战损比,会比守城的军队要打的多,可即便是如此,还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几万雄兵,居然无法攻下一处要塞,还被陈军打得落花流水,死伤众人,这样的事情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现在,天子找到了理由………大凶之兆。 一切……都清楚了。 悔不听方先生之言啊,起初……方先生说大陈的太皇太后,必定能逢凶化吉,此后,方先生又预测,南方会出现战争,现在……当方先生极力的想要阻止这场战争的时候,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大燕国的皇帝,自然有他的自尊,怎么能容许,数百个陈兵,深入大燕的国境放肆呢。 可现在…… 直到现在…… 天子信了,如果不是有大凶之兆,几万雄兵怎么会败在几百陈兵手里,这简直是他无法相信的事情,此刻他对方先生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不得不相信方吾才的话。 他有些懊恼,悔不当初的想法萦绕在他的脑海,他在心里思忖着,若是当初,一切听方先生所言,即便是舍弃掉一个小小的济北府,又如何?大燕国土地虽不广褒,可也有四州五十七府,至少,总比现在,精锐遭受了重创,朝廷的颜面大失,而因为战乱,使得南方十几个府,开始岌岌可危要好的多。 更可怕的是,数百个陈兵尚且如此,大陈可是带甲百万吗? 难道……这是天亡我也? 大燕天子突然觉得,整个燕陈之间的实力对比,徒然的失衡了,这时,他不得不重新去审视和面对起来。 只是,此时这位少年天子,却是茫然的。 转眼之间,这个世界给他的认知完全不一样了,从前固执的念头,如今被这封战报击的粉碎。 人在迷茫的时候,就需要寻一个依靠,或者,有人来给他解开疑惑。 只是……他看着下头,只见一个个茫然无措的大燕文武官员,他们根本无法给他解惑,一时他嘴角轻轻勾了起来,竟是发出苦笑,这些人,只怕比自己还要无措吧。 天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有种无奈,无助感压得他传不过气来,下一刻他挥了挥手袖。 “起驾吧,去鸿胪寺。” 今日,居然没有人阻拦天子,即便是燕九龄,也只有垂头丧气,不敢横加干涉。 一个时辰之后,在这鹅毛大雪里之中,大燕天子已至鸿胪寺,他被迎入了厅中,这里炭火冉冉,温暖如春。 方吾才看了一眼这位大燕国的天子,便大抵知道了他的来意,其实方吾才的消息来源,比大燕国还快,倒不是因为方吾才和陈凯之有什么厉害的飞骑快马传递消息,而是因为,当攻城战开始,便有专门的人紧盯着这一场战争,战争还未彻底分出结果,就已有人快马将消息送到燕京来了。 方吾才收敛起目光,便叹了口气,朝大燕天子无奈的开口说道:“陛下,节哀。” 少年天子显得失魂落魄,一双眼眸看着方吾才,只是目光里在也没有质疑,只有敬佩,他朝方吾才颔首点头,旋即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无精打采的垂下了眼眸。 “朕克继大统,原以为想做一个圣明的天子,文治武功,谁料,而今为人所笑,呵……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方先生淡淡道:“陛下还记得老夫对你说的话吗?” 少年天子呆了一下,抬眸看着方先生,很是吃惊的皱着眉头。 方吾才一字一句道:“陛下就是上天注定的人,假以时日,一定能横扫六合,完成不朽的功业,可陛下太急于求成了,而且……” 之后的而且两个字,让天子脸微微有些烫红,而且……自己还很固执,不听方先生的劝诫,现在……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他郑重其事道:“朕欲重整旗鼓,下旨调拨军马,将那陈凯之和他的用勇士营踏平,斩下他们的头颅,悬挂在燕京城,如何?” 方吾才今日显得极淡定,内心古井无波,在他看来,这小天子的话,已经吓不着他了,他反问道:“陛下若是认为这样可以解恨,那就如此吧,区区一个勇士营,不足道哉。” 天子的眉宇皱得越发深了:“朕并非只是为了解恨……朕想的是……” 方吾才又摇头,叹气着:“陛下啊,解恨固然可以痛快,可成大事的人,能屈能伸,老夫早就料到,南方会有凶兆,大燕三年之内,不可对南方用兵,反而是倭人,才是陛下宏图霸业的起点,若是陛下一意孤行,那么尽管去将勇士营那些狗贼统统杀个干净,只是……”说着他面色漠然:“只是希望,陛下将来不要后悔。” 后悔二字,让天子的心一颤,他已经后悔了,后悔了一次,不能再后悔第二次,因此他格外激动的看着方吾才,很是不甘心的说道:“只是,这些陈兵深入了我大燕的国境,难道就坐视不理吗?” “放弃济北三府……”方吾才厉声道:“陛下,立即放下济北三府!” “什……什么……”这个提议,是天子所不能接受的。 怎么能放弃呢,这是多少将士用血汗拼来的,一旦放弃,自己岂不是成了无道昏君。 方吾才张目,正色道:“陛下,现在是壮士断腕的时候了,济北三府,对于陛下而言,不过是鸡肋而已,要之无用啊,反而现在,已成了陛下的累赘,若是陛下舍不得,老夫已经可以预料,陛下必定有灭顶之灾,陛下,天道无常,陛下虽是上天注定,可一旦陛下逆天而行,到时……” “这……”天子像是心口遭了重击,顿时颓然,面色苍白无血,很是无力的摇头,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一样:“朕若是放弃,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方吾才捋须笑了:“陛下不需要交代。” “什么?”天子目瞪口呆的看着方吾才,似乎感觉自己听错了一般,怎么不用交代。 方吾才继续笑道:“因为一旦放弃了济北三府,上天,将会给陛下一份大礼。” 天子一呆:“什么意思?” 方吾才慢悠悠的道:“老夫这些日子,夜观天象,东胡人,极有可能摄于陛下威严,而遣使内附。” 天子精神一震,双眸发光发亮。 他其实已经觉得济北三府确实如方先生所言,是个累赘了,可要放弃,谈何容易啊,一旦放弃,臣民会如何看待自己? 大燕地处苦寒之地,民风彪悍,他们是绝不愿意接受一个软弱君王统治的,割地,就意味着朝廷的威严扫地啊。 可是……东胡…… 这胡人分为东胡和西胡,其中燕国接壤的,多是东胡,大燕与东胡常年征战,一直谁也不服气谁,东胡内附,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只是……假若东胡当真内附,这……足以称得上一份大礼了,就算没了济北三府又算什么,一旦东胡肯臣服,这燕国上下,谁不称颂天子的武德? “只是,这东胡兵强马壮,如何肯甘心内附?” “这是天数,怎么,陛下不相信吗?”方吾才很认真的道。 天子顿时喜出望外,是啊,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方先生呢,多少匪夷所思的事,都被方先生所言中陪你过,他固然也觉得东胡内附绝无可能,可方先生既然都开了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顿时激动起来,起身,面带着烫红,来回的踱步:“若是如此,这就太好了,太好了,朕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东胡,便可直接驱兵东进,将那倭寇,杀个片甲不留,对,方先生说的不错,济北三府,不过是弹丸之地而已,留了有什么用,朕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镇住后方,唯有如此,方能厉兵秣马,三年之后,便可南下,到时候,何止是济北三府,这天下,唾手可得啊,若是东胡内附,朕便给予他们重重的赏赐,让这十万东胡铁骑做朕的先锋,哈哈……朕可高枕无忧了。” 方吾才则是面无表情,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态度。 可这天子,还处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东胡内附啊,这是天大的好事,足以让他,为天下人所敬仰,这时,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有了十万东胡铁骑,便足以踏平天下,他挑了挑眉,激动的手舞足蹈:“方先生,朕放眼的乃是天下,并不在乎几个府县的得失,朕……要做的,是始皇帝,是大汉的高祖皇帝,能屈能伸,施舍几个府县,又有何妨?” ..... 今天晚上机场接同学,呜呜呜,车里码字,咱们继续。 第五百四十四章:屈人之兵 一  人性就是如此啊。 一个人若是拥有百万身家,即便是拿出几万来,也觉得心疼的厉害。可若是亿万家财的人,这就成了九牛一毛了,甚至有时候,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已,根本不会在乎的。 这天子,其实不过是百万家财,让他拿出一个三个府出来,这就是割肉挖心。 可若是当他知道,不久之前,就有人会送上千万的资财,而且,很快,自己可能拥有亿万身家呢? 顿时这区区的济北三府,顿时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臣民们有意见,又如何? 很快,东胡人就要内附了啊,到了,人人都只会称颂天子圣明,谁还会关乎这些小事? 自然是没有的。 现在,天子豪气万丈,心情愉悦,似乎看到了希望,看到宏图,可转眼之间,他还是有些不自信起来,一双眼眸闪了闪,又转了转,最后目光落在方吾才身上,抿了抿唇犹豫着,下一刻他支吾的开口问道。 “方先生,东胡内附之事,会不会中途有什么变故?” 方吾才只是抬眸风淡云轻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他越是这般,天子就更加有信心,他继续捋着须,神色淡然如水,含笑着反问道:“陛下,老夫说过的话,可曾错过吗?” 天子打了个激灵,没毛病,这一下他放心了,方先生的话,就没有一句是不准的。 从方先生说大陈的太皇太后,必定能逢凶化吉,在到方先生又预测,南方会出现战争,到现在没有一件事情不准的,几乎他说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准确无误的,没有偏差。 若是自己当初听方吾才的话,就不会有悔了,天子细细想了一番,自然是不敢在质疑方吾才,而是连忙点头:“朕明白了,不过……可否在东胡内附之后,再……” 方吾才眼眸微微一眯,直直的看着北燕天子,旋即一声叹息,忙是摇头:“陛下,眼下,南方的事,与陛下犯冲啊,陛下若是再不割舍,则不免伤了气运……” “朕明白了。”天子打起精神,一脸尊敬的朝方吾才作揖:“朕已经知道如何做了。方先生,告辞!” 下一刻他便匆匆离去,显然这天子已经将方吾才当做神来崇拜了,可以说方吾才叫他往东,即便东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退后一步的。 大燕皇帝很快,便召开了廷议,随即,他宣布了割让济北三府的旨意,当然,也不能叫割让,而是念在陈燕两国的邦交,退还大陈龙兴之地,顾念兄弟之邦的友谊,并且,下令济北王,立即退兵! 诏书一下,顿时满朝哗然,大燕的文武俱都慌了神,有人不安,有人焦虑,更有人气的跺脚。 那燕九龄气的跺脚,跳了出来,咬牙切齿,痛心疾首的质问道。 “陛下怎么可以如此,而今我军虽是大败,可是济北依旧还有精兵无数,济北三府,乃武皇帝与无数的将士,殚精竭力,方才夺得,而今竟要割让,陛下啊,老臣只恐陛下此举,令臣子们寒心,会令子民心痛啊。” “陛下……”说到了这里,燕九龄此时已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陛下啊,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侍奉两代先帝,而今……” “住口!”天子越发的觉得这燕九龄,就是来捣乱的,他猛地想起,方先生曾说过,此人乃是妨主之臣,凡事只要和他沾了边,都可能坏了自己的气运。 想到这些,这天子竟是格外恼火,一脸气愤瞪着燕九龄,咬着牙齿冷冷呵道 “莫非卿家以为,朕是无道昏君吗?朕告诉你,朕放弃济北三府,乃是深谋远虑,怎么你要破坏朕的大计不成?” 他双眉一挑,不禁冷笑起来。 “朕看你就是不想让北燕有好日子过,真看你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臣不敢,只是……”燕九龄立即惶恐的跪下,脸色蜡黄,颤抖的咬着唇角。 天子嘴角的冷意愈发甚了,一双看着燕九龄的眼眸透着鄙夷之色,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什么三朝老臣,愚不可及,不过是靠着资历,在朕面前倚老卖老罢了,他双眸微转起来,一一扫向众人,此刻他看到了群臣的疑惑,面上诡异一笑。 “卿家们信不信,不出三月,这东胡人,便要归顺我大燕,今日朕归还济北三府,自然有朕的深意,谁若是有异议,坏朕大计,朕绝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重,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这天子说的有板有眼,顿时令群臣哗然。 东胡人内附…… 这怎么可能。 难道,东胡已经有密使和陛下联系上了吗?可这和济北三府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陛下说的信誓旦旦,堂堂天子,怎么可能贸然失言。 于是,有人谨慎了,住了嘴,若真的有什么自己所不知的大计,现在开口,不但顶撞了陛下,可能没有好果子吃,倘若真有那么点儿和东胡内附有关,自己岂不是坏了大事? 也有人生出疑窦,可陛下杀气腾腾的说出决不轻饶,却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只能一双眼眸悄悄的打量着天子,观察他的神色。 因着有方吾才的预言,这天子完全是相信方吾才的话,因此现在的他,一副势在必得,胜券在握的样子。 殿内的大臣们顿时再也提不出一句质疑的话来了。 因为天子有他的计划,而且这计划一定能成,若是反对,不是跟整个北燕作对嘛? 诏书火速的送至了济北三府,这济北王已派兵将城塞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燕军并不过份靠近城塞,慢慢的,这燕军总算是缓过劲来,当初是被打懵了,可燕军的精锐,并不傻。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城中的守军,最犀利的武器,不过是有一些火炮而已,这些火炮确实很厉害,可也未必无法战争。 比如,在攻城时,让士卒们分散一些,又比如,等待时机,多运输一些攻城器械,这城中的人少,只要不莽撞的攻城,慢慢和他们消耗,怕个什么? 何况,那开花弹的弹片,军中的巧匠也专门的研究过,他们一致认为,这样的炮弹制造起来必定靡费惊人,而且要制造出来很是不易,所以城中这样炮弹的储备一定不多。 因此,这燕承宗一面的在大营里养伤,另一面,则躺在病榻上,召集武官,开始针对性的进行布置。 只可惜,就在这时,钦使已飞马而来,传达了诏书,燕承宗看了诏书,气得脸色发青,差点一口血没有喷出来。 陛下……竟是让他立即撤军。 撤军…… 损失如此惨重,如此大的仇怨,居然要撤军,这怎么可以呢,此仇不报,天下岂不是会笑话北燕,不过这些还不要紧的,不只是撤军这么简单,这陛下竟还要将这济北三府拱手相让。 燕承宗伤才刚刚好了一些,顿时疯了似得要跳起来,一把要抓住钦使的衣襟,这钦使忙是往后一避,燕承宗一个不稳,直接摔倒在地,这旧伤顿时复发起来,刚刚勉强止住血的伤口,顿时又撕裂开,鲜血泊泊而出,不只是身子在流血,心也在流血,便连口里,也喷出血来,他嗷嗷叫道。 “不退,宁死也不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陛下啊,历代先皇创业维艰,陛下怎么可以,如此不爱惜……” 他滔滔大哭,又是一口血喷出,直接昏厥了过去。 吓的大夫们这才反应过来,将他搀扶而起。 到了这个份上,那钦使悻悻然,却想着,自己前来传达圣命的职责,便又召了副将,下令退兵。 此时济北王已是昏厥不醒,继续带兵在此,也是徒劳无益,再加上陛下既有圣命,这军中上下,谁敢不听从,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终于开始开拔。 ……………… “都督,都督……” 陈凯之正在厅中看着舆图发呆,听到有人呼喊,随即,那李东正气喘吁吁的跑来,他惊喜的道:“燕军退了,退了……” 他一面说,一面泪眼纵横。 退了,这燕人,也不知是不是见了什么鬼,居然退兵了。 呼……陈凯之也长长的松了口气,若是继续打下去,胜负还真不好说,自己第一次,可以说是一下子将燕军打懵了,可现在勇士营的三板斧,俱都被对方摸透,但凡是有经验的将军,都会开始重新部署,下一次,火炮的威力还能发挥多少,可就不好说了。 现在……终于退了。 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吾才师叔在燕京里的运作,吾才师叔还真是神了,这银子,花的值啊。 其实在来之前,陈凯之是多少没有底的,开战是容易,对勇士营,他也有信心,可是想要善后,却很不容易,自己区区三百人,确实可以给燕人迎头痛击,但是并不代表,当真可以凭着一个城塞,和燕国作对,可现在,陈凯之总算是松了口气,吾才师叔终于……创造了奇迹。 单凭吾才师叔这善后的手段,便是再给他十五万两银子,也值了。 第五章更不了了,好吧,我的错,道歉,反省。 第五百四十五章:名动天下(1更求月票) 陈凯之打起精神,到了如今,许多事还不明朗。 因为燕军单纯的退兵,对陈凯之来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难道自己只占着这个小城塞,而后成为所谓的‘济北’都督? 济北都督,是行使济北一府的都督之责,即便拿下了北岸的城塞,也依旧和光杆司令没有任何的分别而已。 陈凯之深眯着眼眸细细想了一番,才朝身旁的人吩咐道:“再派人去探一探,看看燕军往哪里退。” 而李东正与陈凯之的期待值是不同的,陈凯之所期待的,是收复济北三府,李东正期待的,却是守住城塞,活下来。 这倒未必是贪生怕死,他随着陈凯之到了这儿,没一日不是心惊肉跳的,想到这城外数万燕军,便夜不能寐,即便胜了,也知道这才只是开始,现在一看燕军退去,这条命总算是保了下来,心里庆幸无比,一颗悬着的心也是可以放回去了。 此时听到陈凯之的吩咐,李东正才陡然想到,是啊,得知道燕军往哪里退去了。 于是他忙行了礼,便告辞而出,急匆匆地去安排人出城刺探。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几个探马如数回来,李东正得知了消息,却是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燕军这并不是后撤,燕军是在有序地退出济北,撤退的,不只是燕军,更有府中各县的许多官吏,以及无数的豪族和富户,他们已经开始收拾了,这里,一片哀嚎,到处都是面如死灰的燕人,收拾着细软,陆续开始北上而去。 一些小户人家,收拾了些值钱的东西,直接随着燕军一道后撤,而大户却没有这样容易,毕竟家大业大,牵扯太多,只是一股阴霾,却是笼罩在济北的无数富户的身上。 这…… 这怎么可能?按常理而言,燕军就算是后撤,也不至于大量的军马、官吏撤出,还有那些燕人,这济北,已经被燕人占领了数十年,早有大量的燕人南下在此走马圈地,反而是当年,大陈的百姓,因为战乱,有的南逃,有的死亡,十室九空。 当年,这龙兴之地,大陈之所以不曾想着收复,主要是原因也就在于此啊,一方面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陈实在不愿两败俱伤,另一方面,这龙兴之地的济北三府,几乎看不到几个陈人了,即便陈军北上,遭遇的怕不只是燕军,更有这些彪悍的燕人。 如今,连这些燕人百姓也开始收拾细软,这只……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 心底里冒出的答案,令李东正猛地瞳孔张大,整个人格外激动。 燕人要放弃济北? 这怎么可能,这燕人竟就这样放弃济北了? 于是他反复地琢磨着,觉得此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可是对方的燕人分明已经在收拾细软离开了。 如果燕人不是要放弃济北,那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最后,李东正心底里肯定了,这燕人是要放弃济北了。 终于肯定了这个答案后,他却是感觉这个世界疯了,燕人在这里,还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啊,他们还有数万精兵,还有外交上的制高点,即便是这里的世家、豪族,乃至于最普通的百姓,人心也是向着北燕,对大陈有刻骨铭心仇恨的,可是……他们却是退了,真的放弃了济北。 大陈真的收复了济北…… 他喉结滚动,即便是他在如何稳重,可现在,竟是激动得,连滚带爬地朝陈凯之的住处奔去。 “都督……都督……”他的嗓子带着嘶哑,整个人显得格外振奋。 身上的官衣,结构复杂,并不适合奔跑,尤其是这几乎可以及地的大袖摆,本是不适合做剧烈的运动,一不小心,就可能大袖勾住什么,甚至夸张一些,可能被自己的脚踩着。 可现在,他顾不得什么,发足狂奔。 收复了济北啊,太祖高皇帝曾在这里起兵,打着恢复汉室的名义,带领济北三府的七千人马,随即横扫天下,这才有了今日的大陈。 这是大陈的基石,可也曾是大陈的奇耻大辱。 一场燕陈之战,好不容易击退了威胁洛阳的燕军,可是这祖先的龙兴之地,却被燕人盘踞,多年来,大陈都没有办法将这地方收复。 李东正甚至以为,有生之年都难以见到大陈将济北收复回来,可现在……现在…… 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 他一边大吼着都督,眼泪却是飘飞,激动得面色都发红了。 终于,自己这济北知府,总算是实至名归了,何况此番跟着都督,立下此等的大功,这……真是祖宗积德了啊。 隐隐之中,他甚至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这大道就在自己的脚下生辉,令他幸福得想要窒息。 一见到陈凯之,李东正便跪了,兴奋得犹如小鸟一般:“都督,我李东正,三岁从文,十三岁学业有成,二十三岁高中进士,只因为性子耿直,为人排挤,宦海沉浮,而今……” 陈凯之双眸微眯了起来,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你特么的是来逗我的吗,你几岁从文,和我什么关系? 不过见到李东正激动万分的神色,陈凯之也不好多问,而是快步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李东正却是滔滔大哭起来,哭的是一个死去活来。 他红着眼睛,泣不成声,陈凯之搀他起来,他顺势就扑入了陈凯之怀里,紧紧地抱住陈凯之,泪水,瞬间的打湿了陈凯之的衣襟。 陈凯之震惊了,惊得一时间愣住了,浑身的不自在,卧槽,这是什么情况?这……这不会是个老玻璃吧。 李东正却是完全没注意到陈凯之的变化,而是像个八爪鱼一般的将陈凯之搂紧,甚至哭得抽搐了起来,一张脸像是牛犊子带着新奇嗅人面庞一般,他仰脸,泪眼滂沱,此刻陈凯之的脸在他面前很是模糊,可是在他的心里,陈凯之便是大英雄,甚至是他崇拜的偶像了。 于是他抽抽噎噎的,哭泣间,竟又是笑了起来,格外兴奋地说道。 “至遇了大都督,我李东正有幸啊,真是三生有幸,如今总算是翻身了,翻身了啊,都督,都督,那燕军退了,这是不世之功,是天大的功劳啊……” 燕军退了? 这个,陈凯之是早知道的啊,却是不知道竟能让李东正这么激动,于是他拉起了脸来。 这是实在受不了了,能不能不要这样夸张,如此的腻歪,简直让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于是陈凯之眉宇微微一皱,正色道:“李知府,好好的说话。” 李东正哽咽得快要不能言了,这才知道自己失礼了,忙后退了几步,冷静了一下,才朝陈凯之继续道:“不只是燕军退了,济北府城,乃至于是各县的燕人,都开始有序的后撤,都督,若这不是燕人的诡计和阴谋,都督,咱们……咱们收复济北了,其他二府,情况尚不明朗,可即便是收复济北府,也是奇功一件,下官总算不再委身在区区的章丘县里,与其他人为邻了,而都督大人,立下此等功劳,必要名动天下!” 名动天下! 李东正的用词,倒是极精准的。 若是寻常的将军,在战争中莫说拿下一个府,便是十个府,乃至于是灭掉一国,又算得了什么,人家是数十万大军,齐头并进,最次,那也是数万军马,可陈凯之,却只是区区三百人,一场大捷,直接打断了燕军的骨头。 在燕京,方先生的斡旋,别人是看不到的,天下人只会认为,这是这场城塞保卫战的影响,是陈凯之以三百精兵,千余辅兵,一战成名,燕军不敢应其锋芒,不战自退! 这几乎可以称之为神话般的战绩了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然是要名动天下了。 陈凯之则是吁了口气,消息,果然确定了。 看着激动不已的李东正,陈凯之心里也不禁有些感动起来,的确是不容易啊,为了这一战,他花费了不知多少的心血。 “都督,现在是不是该立即委派官吏,分赴各县?” 陈凯之却是朝李东正摇了摇头道:“眼下还不急,先让燕人们撤了再说吧,现在不要惊动他们,我料定,这么大的事,绝不是燕军的主帅可以做得了主的,能让济北的军民悉数后撤,只有大燕的天子才可以办到,此番后撤,不知多少燕人要抛弃自己的家园,这个时候,若是我们派人去,这些燕人本就不满,只怕还会滋生事端,再等一等吧,让大家都在城塞里候着,等过了几天,再派出人分赴各县,告诉各县的县令,到了地方,一定要以怀柔为主,万万不可滋生事端。” “是,是,是……”李东正连声应着,一脸敬仰的样子看着陈凯之。 这时候,李东正算是对陈凯之彻底的服了,可谓是死心塌地。 在他看来,在这世上,甚至已经没有令他觉得比陈凯之更厉害的人了,因此李正东在心里发誓,此生就跟着陈凯之混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大功(2更求月票) 一  李东正对陈凯之是真切的满腔佩服,就差没有直接对陈凯之表忠心了。 倒是这时候,想起了点什么,朝陈凯之恭敬地说道:“不过,下官只怕过几日要回南岸一趟,都督放心,也就当天即回。” 陈凯之不禁道:“怎么,你去南岸是为了什么事?” 陈凯之觉得这个李东正怪怪的,这眼神……呃…… 李东正倒不相瞒,便道:“都督可还记得下官曾说过,有个书吏,为了案牍之事,呕心沥血,以至于吐血了吗?” “噢,倒是记得。”陈凯之想起这个,瞬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讽刺。 尼玛的,一群家伙在那儿没事穷忙,都能累到吐血,这将来收复了济北府,自己让他们去管理地方,岂不是等同于犯罪? 说不定不用一年的时间,他们统统都要累死吧。 只见李东正一脸默哀的样子道:“这位书吏,亲戚们见北岸无事,他儿子发来了讣告,他……不治而亡了。下官想趁此机会回南岸一趟,他的头七就要到了……” 陈凯之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有些难受,他自觉得这个世上,荒诞的事见过不少,可似这般荒诞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却也不好多加评论,只是朝李东正淡淡开口道:“好吧。正好我也打算回洛阳了。” “回洛阳?”李东正呆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接受。 若陈凯之回洛阳,那他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好呢?可他肯定是无法跟去的。 因此李东正便想着托词挽留陈凯之,嘴角轻轻动了动,嗫嚅着道:“都督,现在百废待举,此番回洛阳去,只怕……” 还不等李东正把话说完,陈凯之便朝李东正微微一笑道:“既然燕军已经撤退,眼下我在这里,用处也是不大,最重要的是能够平安地交接,现在我与北燕人有深仇大恨,北燕人见了我,多半是要反目的,交接的事,就都交给你了,到时统计了人口,官吏俱都就位,再来报我吧。” “是,是,是。”李东正忙应下来,一副很认同陈凯之的样子。 他发现,现在陈凯之就算让他去投河,他也绝不会有什么异议,理由很简单,都督这种只用三百个勇士营将士都能打退三万北燕大军的人物,说什么,都肯定是有他的深意的,自己不必去追根问底,只需要知道,都督说的没有错就成了。 毕竟,当初的时候,陈凯之带兵渡河,自己不也反对吗?可结果如何呢? 结果打了胜仗,还收复了济北。 因此他完全是无话可说了。 陈凯之没有休息,他迅速地进行了交割,将一切的事都交给了李东正,随即便毫不拖泥带水的带着勇士营动身了。 正如陈凯之在这里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一样,三百勇士营在这里,没有任何的意义了,留着也是白留。 陈凯之先是渡河,回了南岸,一面令勇士营休整之后,就准备出发。 可在这时,章丘县这儿,早有车马来迎接他了,马车上坐着的人卷开了帘子,陈凯之已大致收拾了一下,直接上车。 车中的,乃是那臻臻小姐,臻臻依旧是那种精致娇美的脸孔,可在陈凯之的跟前,却少了几分妩媚,而多了点随性,此时她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双秋水剪眸望着陈凯之。 陈凯之往里头看了一眼,这车厢不大,下一刻陈凯之便屈着身子,与她并肩而坐。 陈凯之这才叹了口气道:“真不容易啊。” 因为车厢狭小,所以二人的身子不得不挨着,其实陈凯之倒是不大为意,毕竟是两世为人,上一辈子,谁不曾挤过车呢,哪里有这么多的男女大妨? 此时臻臻的香扑面而来,她似乎没有施多少粉黛,肌肤却是如玉脂一般,柳眉微微的一挑,本是显得有些局促的,可陈凯之大大方方的样子,倒是让她定了心。 臻臻朝陈凯之含笑着道:“恭喜陈公子,此番公子立下大功,至此之后,大陈朝廷,终于有了公子的立足之地了。” 陈凯之却并没骄傲,很谦虚地笑了笑。 “恭喜就不必了,这一次还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建立了联络的渠道,我如何能够如鱼得水呢?” 这是实话,这一次臻臻也是居功至伟,他和吾才师叔之间,每一个消息的传递,都必须争分夺秒,否则一旦中途二人有什么疏漏,都可能导致可怕的后果。 在这个时代,所谓的运筹帷幄,其实都是假的,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对千里之外发生的事做到随时控制,可若是有了一个消息传递的网络,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沟通联络,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让一切不可能成为了可能。 臻臻并没邀功,只是轻轻抿了抿嘴道:“雕漆之儒的读书人,散布天下各处,从前除了能够让他们偶尔帮衬一些,用处也是不大。若不是陈公子,如何能做到物尽其用呢?公子不必谢了,将来臻臻还需公子……” 臻臻没有把话说全,陈凯之已颔首点头,自然明白臻臻的意思,二人是相互合作,她想要恢复自己的家业,而他,自然也得到了许多的便利。 马车很颠簸,以至于二人时不时的碰在一起,陈凯之的手无处放,亦是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肌肤,虽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可是陈凯之不得不承认,臻臻是个极诱人的女子。 这种诱人,比之闺中的荀雅是不同的,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臻臻似看出了陈凯之眼眸里,不禁微微一笑,她能感受到陈凯之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她想了想,不禁微微依着陈凯之,低声道:“请公子垂怜。” 垂怜的意思…… 陈凯之瞬间血脉喷张了,这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陈凯之的手不禁轻轻地搭在她的翘上,却见臻臻的眼眸里,竟是升腾起了水雾,眼角竟有一点湿润,陈凯之自然是见到了臻臻的异常,眉头不禁轻轻一挑,神色淡淡地问道:“怎么,害怕?” 臻臻摇头,此时她再不似往常那副女强人的样子,却多了几分女儿的娇态,脸颊两边升起了红晕,她眼眸微敛着,轻轻启了薄唇:“只是……只是……有一些些而已。” 汗… 这份矜持可不是随便就能假装得出来的,显然还是个不经人事的。 陈凯之哭笑不得,收回了自己的手,坦然地笑了:“怕个什么,又不会吃了你,好了,我乏了,这几日紧张得很,我先稍稍睡会,让车夫增加一些速度,路上不要停,早些回洛阳吧。” 说罢,他整个人依在了车厢壁上,其实一开始也不想睡,只是不愿在这孤男寡女里,使自己受太多诱惑而已,倒不是因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实是觉得因为自己的而夺人,实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可在这假寐着,竟真的不自觉地睡了,一直等到了渡口,马车停了,他才醒来。 登了官船后,陈凯之便回自己舱中休息,只是那臻臻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复杂,一双秋水剪眸红红的,显然是心里觉得陈凯之嫌弃自己。 可是当看到陈凯之沉睡的容颜,臻臻自然明白了陈凯之这段时间实在太累了,而且他已有未婚妻,估计是不想占自己便宜吧,这般想来,臻臻的心里总算好受了不少。 此时的洛阳城,已是战云密布,满朝文武都不禁担心起来。 一旦起了战事,接下来,这胜负可就难论了,北燕人虽是被倭人折腾得焦头烂额,可毕竟是没有使尽全力,而一旦陈燕交战,可就不太好说了。 不少的富户,甚至已经打算收拾了细软,一旦用兵,便索性带着家眷去南方住,当年燕人给予他们的恐怖印象,至今都还在心头,屈指不散。 宫里,则是隔三差五的询问关于章丘的消息。 此时,一匹快马终于来了,就在近来朝中每日都进行的廷议当口,这匹快带着一封快报送进了宫里。 近来廷议极多,太皇太后已放了狠话,但凡是陈凯之那儿有什么事,陈军便与燕人决战,正因为如此,文武百官的心情都很烦躁,不得不为此一议再议。 当然,许多人是有怨言的。 这件事,说到底,都是因陈凯之而起啊,若不是陈凯之,何至到这个份上? 原本陈燕之间,可谓太平无事,若不是这陈凯之贸然动兵,现在还继续天下太平呢。 现在好了,太皇太后下旨要帮助陈凯之,估计烽火起,百姓就要流离失所了,只是眼下,他们抱怨也没有用。 因为就算抱怨了,那陈凯之也已是死定了,一个死人,你再如何骂他,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早就有消息,说是燕军在济北王的带领下,数万军马已是南下,看样子,必定要将那陈凯之碾个粉碎的,现在朝中百官,不过是在讨论着在陈凯之死后,如何进行善后罢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天助之(3更求月票) 一  这其实已是为了这件事的第四次廷议了,兵部这儿,已开始大倒苦水了:“娘娘,若是用兵,京畿一带的军马,怕是不能轻动,眼下可用之兵,也不过二十万而已,眼下已是开春,又是农忙时节,一旦用兵,就不得不征募大量的青壮,以供军中,只怕会耽误农时啊,若是来年有什么灾荒,粮食减产,只怕……” 户部这边也是抱怨:“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各处粮仓中的粮食,怕是远远不足,需从各处府库紧急征调……” 礼部侍郎张安更是显得怒气冲冲:“臣与各国的使节斡旋,各国都已示警,若是真打起来,绝不会坐视不理,衍圣公府甚至暗暗透了消息给臣下,假若大陈当要出兵,与燕军决战,衍圣公将亲自颁学旨……” 慕太后心里所念着的,更多的只是陈凯之的安危,现在其他的,她都不想去想。只要一想到陈凯之有危险,她就忍不住的头痛,一只手支着额头,有些喘不过气,在心里深深的叹着气。 不过细细想来,陈凯之已是没有幸免了,现在太皇太后做了主,慕太后也铁了心,预备起兵为陈凯之报仇。 所以她现在铁青着脸,厉声道:“这几日,各部都是大倒苦水,可是哀家只听说,文官不爱财,武官不畏死,太皇太后已颁了懿旨,若是陈凯之……” 说到陈凯之,慕太后的心里猛地跳动了一下,心头一阵说不出的刺痛,整个人下意识地坐得直直的,面若寒霜地道:“若是陈凯之有好歹,陈赵之战,不可避免,我大陈以孝治天下,莫非在你们的心里,哀家可以对太皇太后的懿旨置之不理?北燕夺了我大陈龙兴之地,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这数十年来,朝廷对此,漠然不问,满朝也只有一个陈凯之,尚还记得这国仇家恨,如今他和他的将士正在血战,只怕……只怕……” 慕太后眼眶发红,心里难受如死,可是现在不管如何,她都不能示弱,因此她硬是将泪意压了回去,厉声喝道:“只怕这个时候,他已为我大陈而战死了,你们……你们一个个人,瞻前顾后,在你们心里,只有钱粮,只有各国的警告?” 她话音落下。 赵王陈贽敬却只在一旁冷笑,只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他却不敢反对,便淡淡地道:“太后娘娘说的不错,既然要打,那便打了便是,若是侥幸胜了,或许可以告祭祖宗在天之灵,即便输了……也不过是失了宗庙而已。” 失了宗庙……这话说得这样轻巧。 可陈贽敬的一番话,却是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其实说尽了那么多,大家最害怕的就是失了宗庙啊。 那礼部侍郎张安道:“臣敢问,这样做,真的值得吗?那陈凯之,不得朝廷的旨意,擅自动兵,竟只是区区三百人,就去拔胡须,这本就是取死之道,臣位礼部侍郎,奉旨斡旋各国,这陈凯之本就给我大陈带来了灭顶之灾,这样的人,不但没有获罪,反而为了他,而大肆兴兵,要与燕军决战,臣在想,大陈的军民百姓们何辜,只因一个罪臣而成为枯骨,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娘娘,臣仗义执言,恳请娘娘,明察秋毫。” 他这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似乎都觉得陈凯之给他们惹了大祸,众臣纷纷道:“臣等也以为此事过于冒进,陈凯之确实是自寻死路,朝廷从未令他收复济北三府,他擅自动兵,本就已犯了大忌啊,娘娘……” “娘娘,若是朝廷贸然出兵,只会跟着陈凯之送死呀,这等愚蠢的事,朝廷不能做呀。” 太后此时心底正满心为着自己那极可能已战死的儿子,悲愤不已,可此时听着一个个人将陈凯之说为罪人…… 太后阴沉沉地看着所有人,她能感受到,这些人如此忤逆太皇太后,乃至于自己,敢这般的肆无忌惮,背后一定是受人指使。 想及此,她的眼眸,冷不住如刀锋一般在赵王陈贽敬的面上扫了一眼,而陈贽敬只悠悠然地站在一边,如没事人一样,更甚至,能细细的从他的唇边看到了隐隐的笑意。 陈凯之总算死了,这个小子,倒也死得正是时候,其实连陈贽敬,一直都知道陈凯之是个人物,可万万想不到这个家伙会如此的作死。 偏偏陈凯之不为他所用,站的是太后阵营,现在这个人总算除掉了,陈贽敬笑话都来不及呢,哪里有兴趣去为陈凯之报仇。 陈贽敬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是当太后那凛冽的目光朝他扫来时,他却也凛然无惧地与慕太后对视。 只见慕太后一字一句地道:“赵王,似乎也有话要说?” 这显然是逼迫陈贽敬表态了,陈贽敬徐徐出班道:“娘娘,臣弟想说的是,陈凯之已是必死了,他的忠勇,令臣弟极为佩服,他既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能想着收复济北三府,臣弟亦是钦佩不已;只是无论如何,他被北燕大军围困,想来是必死无疑,娘娘,为了一个死人,这样做,值得吗?自然,太皇太后曾经被陈凯之所救,我身为人子,倒也念他的恩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他反反复复的,说到了死字。 这每一个字,都宛如在剜慕太后的心,慕太后强撑着,拼命地抑制着再次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冷笑连连。 却在这时,宫外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捷报,捷报……大捷,大捷……” 这声音,似乎是在接力一般,先是隐隐约约的,而后越来越近,再过了一会儿,这歇斯底里的声音,竟一下子打破了殿中的沉静。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然后面面相觑。 哪里的大捷? 是济北的大捷? 这如何可能? 噢,前几日,倒是听说荆州那儿,有贼寇侵夺了县城,莫非是关于荆州的捷报? 陈贽敬不由笑了。 捷报……这倒是稀罕,这个时候会来什么捷报呢? 他见慕太后眉梢微微扬起,陈贽敬心里不禁想笑,只怕这太后娘娘还在奢望的想着济北那边会传来什么喜讯呢。 陈凯之,是死定了,这一点,陈贽敬几乎可以确定,就算有捷报,怕也是济南府那里,传来的所谓抵御了燕军南下的捷报,只是…… 此时,陈贽敬目光一闪,不由道:“有捷报来,莫非是陈凯之率他的三百勇士营击溃了数万北燕精锐吗?若是如此,真是天助我大陈啊。” 他这话,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讽刺…… 至少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甚至有人竟是没有憋住,冷峻不禁,更有人能够体察到赵王心意的人,跟着哄堂大笑。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甚至……带着残酷。 慕太后却是面如死灰,她原本升腾起来的一丁点希望,被这该死的陈贽敬彻底的灭了个干净,她陡然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不该起这样的希望,因为……数万燕军,无论如何的推演,陈凯之和他的三百勇士营,也是绝无可能抵御住的,即便谁都知道,守城占着极大的地利优势,可双方的兵力差距实在太大太大。 直到有宦官总算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他手里扬着一份奏报道:“济北府知府李东正奏来大捷。” 济北府…… 霎时间,满堂哗然。 还真的就是从章丘那儿送来的捷报。 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大捷。 一下子,殿中落针可闻。 慕太后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带着点点期许,随即道:“念,念吧。” 这宦官忧虑了一下,似乎是方才跑得有些急,所以喘了口气,这只是个小宦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所以当他万众瞩目时,立即变得紧张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跪着,而后将奏疏打开,期期艾艾地念道:“臣济北知府李东正敬奏:都督陈凯之,率军北上,于北岸章丘城塞驻营,欲深入虎穴,寻觅燕军决战。燕军闻讯,乃率驻济北三府之军,逾三万人,围困城塞,贼军势大,都督陈凯之,下令固守……” 一听到固守,许多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这个陈凯之,真是够蠢的,其实,他完全有时间退兵,只要退回了南岸,只要燕军不想大动干戈,想来,是不可能攻击济南府的。 三百多人,加上一些民夫,去守一处要塞,这不是找死吗? “燕军主帅燕承宗,于是下令攻城,燕军浩大,无数燕军,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宛如江水滔滔……” 念到此处,很多人已经想要杀人了。 这个济北知府,好好的一个奏疏,倒是啰嗦得很,这么急的事,你还以为你是在写文章吗?非要弄出点悬念不可? 真是不知轻重的家伙啊。 可无奈何,众人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便听这宦官接着道:“陈都督见状,与勇士营,济北府府兵,与臣和领官吏奋力却敌……” 第五百四十八章:果真是大捷 一  知府李东正在城中,而且,还传来了消息。 莫非,在燕军的围困之下,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出来…… 满殿大臣没一个傻得,现在他们算是回过了味来,难道……这是真正的捷报。 那些方才还是哄堂大笑的人,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们突然发现,可笑的不是那些鲁莽冲到济北三府的勇士营,可能是自己。 这陈凯之若是真的打了胜仗,那自己这些人不是成了窝囊废,人家在前面杀敌,他们却在这里争论着,不肯去支援,结果人家打了胜仗。 这让天下的百姓怎么看待他们,怎么想他们呢。 因此气氛格外紧张,每个大臣都竖起耳朵认真听着,生怕自己错漏一个字。 宦官也是越看越来劲,用激扬的口气念了起来。 “众人戮力,尤以都督陈凯之,亲上城楼,举弓杀贼,箭无虚发,射杀燕人,数十上百。” 以一人之力,杀人百人,这已足以让人咂舌了。 而真正让人错愕的,却是接下来的奏报:“一日下来,燕军大溃,斩杀者,六千七百余,伤者无数,燕军败退,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殿中已经不再只是哗然,也不在安静,而是混乱起来。 众人纷纷发出质疑的声音。 怎么可能。 那是卫戍在还济北三府,最前线的燕军啊,谁有这个底气,敢说他们是不堪一击。 斩杀了六千多个,这不是虚夸之词吧。 而燕军溃败……这显然是骗不了人的,因为若是燕军没有溃败,奏疏是不可能发出的。 那么,什么样的打击,才会使燕军溃败呢。 巨大的损失! 嗡嗡嗡…… 这朝堂里,瞬间成了菜市口,大陈威武啊,一日之间,勇士营以一敌十,不,不是敌十,而是敌百,不但没有被燕军撕碎,反而杀了六千多人,这……是何其大的战功…… 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人纷纷打了一个激灵,这战功,可以说是震惊天下的。 “吾皇圣明,娘娘圣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毫不犹豫的拜倒在了地,这个时候,还不借机称颂几句,那还了得。 于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忙是拜倒:“吾皇圣明,娘娘圣明!” 这无数的大臣,犹如波浪一般,一个又一个的拜下,口里大呼。 不少人红光满面,因为这一战,堪称是数百年来,一次难得的完胜,这样的胜利,足以载入史册。 陈贽敬一呆,事实上,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这奏疏可笑,他是不相信这个结果的,可是很快,他开始从中读出了一些什么,这……显然不是虚报,是真的…… 竟是真的,他瞬间犹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嘴角也是轻轻抽搐了起来。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丑,他差点打了个踉跄,好不容易,他才缓了口气,抬眸,见许多人喜笑颜开的样子,一个又一个人,心悦诚服的向慕太后还有自己那已经歪着头酣睡的儿子跪下去,那圣明二字,尤其的刺耳。 因为陈贽敬明白,这些人虽是口里称颂的乃是自己的儿子还有慕太后,可事实上,这些话,某种程度,是向陈凯之说的。 陈贽敬觉得自己心口堵得慌,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再回眸,却发现自己已是鹤立鸡群,显得格外的醒目,所有人都拜下去了,唯独自己还站着,痴痴呆呆。 他想要暴怒,想要发泄,甚至想要摔桌子。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他想找一个人来质问,随便是什么人都可以,然后再给对方几个耳光,如此,才能泄自己心头之愤,可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得憋着,不但要憋着,还得笑。 是啊,大陈的贤王,在得知陈军如此的威武,怎么能够如丧考妣呢,于是他无力的跪倒,强笑道:“吾皇圣明,娘娘……圣明!” 慕太后已是痴了,一双眼眸里满是震惊,嘴角微微翼了翼,却发现自己惊喜的说不出来。 可是说是,现在的她哑口无言。 大捷,是真正的大捷,她喜出望外,又觉得不真实,就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此时此刻,她极想见一见陈凯之,希望看一看他,哪怕一眼都好,她突的眼眶红了,这几日的担心,加上现在的喜悦气氛,令她喜极而泣,这是第一次,她在大臣面前,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整个人软软的靠在凤椅上,尽情的流泪,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这时倒是急坏了身边的张敬。 倒是这时,慕太后却是格外激动的说道:“哀家在想,自北燕人至洛阳,我大陈,已经许多年,不曾有此大捷,今日这大捷,可谓是大快人心,好……好的很哪……” 她一面说,一面泪眼婆娑。 其实这番话,也算是肺腑之词。 殿中的大臣,也突然感觉扬眉吐气,他们这时候,倒是没有疑心其他,倒有不少人,能够理解慕太后的感受,是啊,这么多年了,那北燕也会有今日。 此时,竟也有几个老臣泣不成声起来,姚文治也是噙着泪,哽咽道:“想当年,先皇帝在时,无时无刻,不铭记着当年北燕给予我大陈的奇耻大辱,今日,总算是吐气扬眉。” 又有人道:“陛下该当祭拜列祖列宗,告祭太庙,如此,方才彰显我大陈国威。” 祭告太庙…… 有人开了这个话匣子,陈贽敬却是呆了一下。 他跪在地上,觉得凉,冷的他发抖,可心里,却是出奇的愤怒,此时听到要告祭,更是怒不可遏,他这时道:“燕军虽败,可是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何况,不过是夺回了一个城塞,又非济北,现在告祭,不但不足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而且,一旦燕军继续用兵,胜负难料。燕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本王可以预见,此时这受辱的燕人,势必要举倾国之力,前来报仇雪耻,到了那时,五十万燕军遮天蔽日,现如今我大陈,理当做好准备,迎接来犯燕军,还没有到鼓乐齐鸣、欢声雷动的时候,娘娘,诸公,大祸将至了!” 一下子,所有人蒙住了。 对啊,殿下这句话,倒是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虽然守住了城,虽然还夺得了一个济北的要塞,可这,只是一个要塞而已。 燕人尚武,他们在苦寒之地,数百年来,都与胡人作战,所以性格,历来是桀骜不驯,现在,虽是大捷,可换句话来说,是摊上事了。 他们赢了一仗,可是接下来呢,燕人自然是反扑,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才行呢。 方才大家在反对什么,反对对燕人用兵啊,可现在看来,就算是你想不用兵都难了,以燕人的习性,十之八九,他们会举倾国之兵,和大陈决战,死磕到底。 大祸将至! 此时,大家虽还高兴,可心里,却不免有些沉甸甸的,于是众人俱都沉默,高兴之余,不免有了几分担忧。 方才的礼部侍郎张安,也不禁垂头丧气,叹了口气:“殿下说的不错,臣在礼部,与燕人打过不少交道,燕人历来睚眦必报,现在济北三府,并未收复,而那城塞之围,燕人绝不肯甘心受此屈辱,反而这个时候,我大陈理应小心防范,否则,当真是大祸将至了!” 一下子,庙堂里瞬间的安静了,谁也不敢多言,俱是垂着眼眸,似乎在担忧着未来,似乎更多的是在想良策。 慕太后听到陈凯之平安无恙,心里稍安,这时,反而不惧与燕人的决战了,而是咬着牙,铿锵有力的说道:“若真到了这一步,勇士营尚且可以九死一生,朝廷又如何可以瞻前顾后,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 洛阳城的轮廓,已出现在陈凯之的眼前。 只是陈凯之此时再进洛阳城,却是发现,这洛阳城里,竟不似从前那般的热闹,他打马入城,自下了船,他便先行一步,飞马走了一个多时辰,一见到这洛阳城,心里便安静下来。 回家的感觉,挺好。 只是现在,肚里有些饿了,他见城门处,有个茶摊,似乎现在也不急着去吏部点卯,所以他先行下马,坐在了摊上,口里道:“来一些点心,再来一壶好茶。” 这便是贫贱出身的好处,即便现在有了银子,对于衣食住行的要求也不甚高,随便什么摊子都可以吃。 立即有伙计上前,他见陈凯之穿着官衣,倒是小心了一些,眉开眼笑的上了点心和茶水,陈凯之拿起一个面糕便吃,一面道:“怎么这洛阳城,如此冷清,和平时不太一样。” “公子是初入城,想必还不知道吧?”伙计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皱眉,旋即一脸认真的问道:“我自是初入城,却不知这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叹了口气:“公子啊,那陈凯之在章丘大捷,这是前两日送来的消息,咱们洛阳上下,一片沸腾呢。” 第五百四十九章:入宫(5更求月票) 一  陈凯之闻言,不由呆了,既是大捷,这该是好事,可这和街市上冷清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的眉头皱得愈发甚了,目光满是不解地看着这个伙计。 伙计似乎也知道陈凯之要问什么,叹着气说道:“这位陈都督为咱们大陈出了口气,小人们自然是佩服他的。只是可惜……公子也不想一想,燕人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会肯善罢甘休吗?所以现在都在传言,说是大燕国,怕是要起倾国之兵,南下了。” 伙计越说越激动,音贝也是提高了几分。 “公子啊……小人还听说,衍圣公府对于大陈先行袭击北燕大为不满,现在燕人的使臣已在洛阳联合了各国,有意想要使大陈退让,如若不然,只怕到时其他诸国也会趁火打劫。公子想想看,一旦起了战事,这边镇多处告急,且不说接下来,多少生灵涂炭,就说朝廷要防范大燕,与北燕人决一死战,这……又需要征募多少民夫,拉走多少壮丁?我有亲戚在户部,他们说,一旦全面开战,朝廷所需的民夫,便是三十万,这关中、关东,还有山东,甚至是江南各地都要拉夫,许多人家,现在可不敢出门,就怕官府什么时候突然出动,到时……” 后面的话,这伙计似乎不敢说下去了,那可怕的后果,谁都怕,没人不怕的,估计这伙计也是怕的,因此他一脸认真地提醒陈凯之。 “公子你应该明白的,你现在也得小心为好。” 陈凯之听了,不禁哭笑不得,不过他倒是能够理解的。 寻常百姓嘛,这男人,就是一家人的顶梁柱,若是男人走了,就算没有危险,可去了前线,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可这剩下的家里人吃什么喝什么?何况,一旦被征丁,生死未知,这得多少人肝肠寸断啊。 不管是什么时代,战争都是让人害怕的事情。 陈凯之知道了缘由,不由朝伙计微微一笑,淡淡开口道:“你放心,朝廷不会征丁的,北燕人也绝不会报复,这仗暂时打不起来了。” 伙计奇怪地看了陈凯之一眼,觉得陈凯之再说大话,这朝廷的大臣们都说了随时准备战斗了,这人却说不可能。 不过伙计也只是听听,却不敢信陈凯之的话,他朝陈凯之失笑道。 “话虽是如此,可是公子想来并不知道,这北燕人和其他人不同,他们脑子是一根筋的。公子可能没有见识过北燕人,可小人却有一个远亲嫁去了北燕,多少知道一些。” 这伙计说得有板有眼的,生怕陈凯之不相信自己,于是格外认真地继续说着:“这仗啊,十之八九是要打的,若是不打,小人将头割下来给公子当蹴鞠。” 陈凯之见识了这伙计的固执,也不禁失笑,挥挥手,让他自去忙他自己的,匆匆吃过了糕点和茶水,便骑上马,继续前行。 这一路,街道是愈发的冷清,竟看不到几个人,这些平民百姓,倒也是可怜,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吓得风声鹤唳。 倒是从外城进入了内城,街道上人口总算多了起来。 能住内城的人,非富即贵,要嘛就是各家府上的仆役,所以并不担心征丁,自然一切照旧。 陈凯之先是赶到了吏部,他风尘仆仆的,显得有些疲倦,刚要进去,门口的差役却是拦着他,厉声喝止道:“是什么人。” 于是陈凯之取出了自己的腰牌,随即露出了自己腰间的紫金鱼袋。 差役这才意识到,陈凯之竟是个宗室,再看腰牌,不禁吃吃道:“是,是陈凯之……陈都督……” 陈凯之将这差役脸上的惊异之色尽收眼底,微微笑道:“正是,我自章丘回来,按制,所有宗室回京,都需来吏部点个卯。” 那差役哪里再敢怠慢,急匆匆的冲去了吏部部堂里。 过不多时,便有人来迎陈凯之进去,一个堂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陈凯之,一面给陈凯之点了卯,陈凯之要走,他却道:“且慢着,陈都督,方才已有人入宫去禀报,想来宫中很快就要召见了,请陈都督在此稍候吧。” 陈凯之想了想,倒也真是如此,他便索性坐下,那堂官也不好和陈凯之说什么,依旧是悄悄地打量着陈凯之。 那目光令陈凯之感觉像是在打量怪物似的,让陈凯之很不自在,却也不好多问。 此刻的陈凯之在他的心里,显然是毁誉参半的角色,此番大捷,振奋人心,可引发的后果,却也令人忧心。 这北燕人尚武,估计这一仗败了,肯定是不服的。 真是逞一时勇,后患无穷呀。 果然用不了多久,便有宦官来道:“陈凯之,陈中尉何在?” 陈凯之豁然而起,便见一个宦官进来,竟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张敬。 张敬一见到陈凯之,目光隐隐带着灼热,忙上前给陈凯之行礼道:“见过陈中尉,陈中尉,辛苦了。” 显然,张敬很激动,甚至声音里略带着哽咽。 陈凯之倒是觉得奇怪,这张敬在宫中虽没有什么很高的职位,却是太后身边的随侍宦官,自己呢,虽是宗室,可在宗室之中,实是不起眼,不过是个小小的中尉而已,只怕就算是镇国将军见了这位公公,都要行个礼,客气一番吧。 可他分明感觉到,这位张公公对他的态度很不一样。 虽是不大明白张敬的心思,可陈凯之也不忘向张敬行了礼。 倒是张敬细细地打量了陈凯之一番后,见陈凯之无恙,精神焕发的样子,才松了口气,随即道:“请陈中尉立即入宫,娘娘在文楼……” 陈凯之随他出了吏部,见系马桩上竟有两匹马,一匹是自己的,另一匹,竟是张敬的,这张敬……莫非是骑马来的? 张敬已是翻身上马,着急地催促陈凯之。 “娘娘等得急,请陈中尉速速随咱去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之怎么能怠慢,也利索地上了马,马不停蹄地随着张敬火速入宫。 进了洛阳宫,随即轻车熟路地到了文楼,而此时,不需通报,陈凯之已步入其中。 此时文楼里,有不少人,太后似乎是在和人议事,听说自己回来,却是紧急召见自己。 陈凯之扫视了这殿中一眼,发现都是一些老熟人,除了赵王,还有内阁的几位学士,除此之外,竟有一个学候。 这学候,陈凯之曾和他有一面之缘,不过此人却非是大陈的学候,而是衍圣公府调来此长驻的,相当于是衍圣公府在此的使者,专门负责代表衍圣公府与大陈交涉。 至于另外几个,一看服饰,便晓得里头有吴人、楚人,还有一个西凉人,蜀国和北燕的人倒是没有到。 慕太后一见到陈凯之,已是大喜过望,再细细地看着他似乎毫发无损的样子,心里那还隐隐悬着的大石,总算是消失了,对她来说,任何事任何人都比不上她儿子重要。 慕太后按捺住那满满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忙站了起来,朝陈凯之含笑道:“陈凯之,你回来了,哀家听说你回来,大吃一惊,怎么,你不是在城塞里吗?” 慕太后确实是吃惊不已,因为她原本以为陈凯之是没有这样快回京的,这个节骨眼,他回京做什么? 可无论如何,见到自己的皇儿能够平安无恙的回来,慕太后还是显得激动不已,她拼命克制着这股激动,似乎因为有外臣在,所以努力平静地道:“来啊,给陈卿家赐坐。” 张敬给陈凯之取了蒲团来,陈凯之跪坐下。 陈凯之见陈贽敬目光朝自己看来,目中,带着几分别有深意的味道。 可陈凯之却是假装没有看见。 倒是这时,那吴国使臣似乎也轻描淡写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他很快的收回了目光,正色道:“陈中尉回朝,竟是正好,说起来,我等正议到了陈中尉的事,陈中尉,你贸然袭击北燕,本来我大吴是不该多问的,只是我身为使臣,就是想问一问,贵国的国策,是否已经改变,今日,若是贵国可以袭击北燕,是否下一次,还要袭击我大吴?昨天夜里,燕使寻了我等,共商大计,他已言明,虽然大燕天子的旨意还未到,可他已经预料,大战已经迫在眉睫,这一切都是贵国的责任,燕使希望,各国能够同仇敌忾,一起,向大陈讨一个公道,那么,老夫敢问,大陈打算如何善后?” 他表面上,是咄咄逼人的朝着陈凯之来的,可实际上,却是朝着慕太后,只是他不敢在慕太后面前放肆,所以,故意来向陈凯之兴师问罪罢了。 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事,燕国和陈国之间的矛盾,关你们吴人什么事,你们倒是‘热心’得很,多半这吴国是想借着现在大战即将开始,想要浑水摸鱼,混一些好处吧。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这吴国的使臣,又看看他身后其他各国的使臣,心如明镜,这些家伙,还真是属苍蝇的啊,但凡认为有一点机会,都想趁机来叮上一口。 第五百五十章:赫赫之功(1更求月票) 一陈凯之自然知道这些各国使臣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他心里却有底气,便不以为意。只是他的目光掠过陈贽敬的脸的时候,正好捕捉到陈贽敬唇边的那一抹一瞬即逝的笑意,心里不禁在心,只怕这位赵王是求之不得各国使节的愤怒都撒在他的身上吧。 陈凯之不由叹了口气,这大陈朝野上下,经历了这么多年,真是烂透了,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心里最看重的不是国家荣辱和百姓的福祉,想到的其实只有自己的私利,心胸狭隘至此,除了晓得收买人心,真是挑不出什么好来。 陈凯之倒是没有将心里的讥讽显露出来,反而勾起了一点浅笑,看着吴国的使节,慢悠悠地道:“燕陈绝不会有战事,所以尊使倒是费心了。” 他这一语,先是让人一愣,随即呆住。 不会打起来? 吴使只是略略的恍惚,随即冷笑道:“你如何敢断定?陈中尉,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你又非燕人,如何确保燕人不会开战?” “因为燕人退兵了,而且正在撤出济北!”陈凯之言之凿凿地道。 他这一句话,竟是让诸使们都忍俊不禁起来。 这个世界,谁会相信燕人在吃了这么大的亏后,竟还会乖乖的退兵,甚至退出济北,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眼下战争一触即发,你陈凯之虽立了战功你是整件事始作俑者,这个时候,竟还敢跑到这里来大言不惭。 “你,真是……”吴使越想越气,怒道:“你莫非是消遣我吗?我乃吴国使节,是奉吴皇之命,特来此交涉,陈中尉,你要明白,你消遣本使,便是消遣我大吴!你要知道后果!” 方才还悠悠然的陈贽敬,此时也猛地面露严厉之色:“陈凯之,不得无礼。” 陈凯之倒不怒,只是有那么点无奈,自己明明说的是实话,可是这些人,却一个都不肯相信自己。 陈凯之便道:“我说的就是实话,自今日起,我大陈已收复了太祖龙兴之地!” “胡闹!”陈贽敬有些恼怒,到了这个份上,这陈凯之竟还在此狡辩,自己已叫他不得无礼,他竟还敢出言顶撞,这是置他这个赵王于何地? 什么鬼收复龙兴之地,你占了一个城塞,就敢称自己收复了济北?打了一场胜仗,就尾巴翘到天上,目中无人到敢顶撞本王了? 陈贽敬冷声道:“这里不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这里的文楼,是庙堂,你的面前,有太后,有本王,还内阁诸公,还有各国的使节,你固然是大功之臣,可眼下,我们所议的,乃是军国大事,兹事体大,眼下燕陈的战事已经一触即发,你还有闲心在这里胡说八道?” 陈贽敬原以为,自己这番话可以震慑住陈凯之。 可陈凯之却是深吸一口气,很是认真地道:“下官所言,千真万确,恳请殿下明察。” 无论是太后,还是姚文治、陈一寿诸人,都不由看了一眼陈凯之,再看了一眼陈贽敬,这时候心里都觉得,陈凯之此时是不智之举。 陈凯之立有大功,本来此时此刻该是低调一些,这些使节找麻烦,自然会有人斡旋,偏偏他却说出这等昏话,这不是故意刺激人吗? 那燕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朝廷与北燕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赵王当着诸使的面申饬他一顿,倒是说得过去,可陈凯之再三反驳,这在外人看来,赵王的脸可往哪里搁啊,陈贽敬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陈贽敬果然怒了,暴怒。 陈凯之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无视他的权威,这已经是脸面的问题了,你陈凯之翅膀还没有硬呢,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是不是因为有了太后撑腰,立了大功,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 于是他厉声道:“燕人不会善罢甘休,本王岂会不知,否则那燕使昨日召集各国的使节做什么?你可知道他们商议的是什么事,商议的,便是战事发生之后,各国的立场,到了今日,各国使臣俱都觐见,太后与本王就是为了此事而焦头烂额,你却当面出言不逊,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 一直努力保持良好修好的陈凯之,却也怒了,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得罪陈贽敬了,反正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你现在就算再如何讨好他,也卖不到好。 只见陈凯之道:“殿下口口声声说燕人不会善罢甘休,那么敢问,燕使何在?” 陈贽敬冷冷盯着他道:“昨日燕使便与各国使臣约定今日入宫,因为你的事,而最后通牒,现在有事耽搁,这才迟迟没有入宫。” 几个使节站在一旁,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显然他们都很乐意看笑话。 那吴使道:“赵王殿下说的不错,燕使今日就要是兴师问罪的,不过清早他却有事,我等先来了,想来他很快就会到吧。” 陈凯之撇撇嘴道:“说不定是燕国送来了什么消息,让燕使耽搁了,或许这消息,就是为了割让济北三府!” 在别人看来,陈凯之到了现在竟还在嘴硬。 陈贽敬怒极反笑,讽刺道:你陈凯之非同凡响,有这本事可以令燕人不但既往不咎,竟还赠你陈凯之济北三府,呵,这燕人若是如此,本王便不当人子,愧为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可你呢,你怎么说?” 陈凯之倒也干脆,正色道:“若是下官如此,下官也愧为太祖高皇帝的子孙。” “好!”陈贽敬冷笑,他立即答应,生怕陈凯之反悔似的,连忙又道:“到时本王一定报请宗令府,革了你的宗室之名,划去你的银碟!” “够了!”慕太后突的厉声道。 听到这个,慕太后便觉得事态严重了,本来让陈凯之顶撞一下赵王,她是作壁上观,可现在涉及到了陈凯之的宗室之名,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陈贽敬却是一副绝不肯妥协的态度,道:“娘娘,在这里的内阁诸公,还有各国的使节,可都听得明明白白的,这是陈凯之自己说的!” 众人有的苦笑,有的担忧,也有人求之不得。 陈一寿忍不住瞪了陈凯之一眼,这陈凯之还真是个胡闹的性子啊,平时看起来稳重,可总是隔三差五的要抽抽风,真的有点不知死活。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快步进来道:“燕使到了。” 陈贽敬一听,已经不给慕太后再有机会反驳出什么话,立马兴致勃勃地道:进来。” 过不多时,那燕使张昌便徐步进来,可奇怪的是,他竟是一脸铁青,青中又带黄,显得恍恍惚惚,又痛心的样子,以至于进入文楼时,因为门槛太高,竟是差点儿绊倒,打了个踉跄,方才稳住了身子。 众人见他如此,只以为是因为章丘的溃败,使这位燕使痛心。 他显得失魂落魄,双目无神,抬头打量了一眼各国使节,脸色更加差了,等他见了太后,声音嘶哑又疲惫地道:“下臣张昌,见过娘娘,见过赵王殿下!” 接着又朝大陈的几个阁臣颔首点头,当他的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的时候,目中一下子锋利了一下,最后,竟又垂头丧气起来。 陈贽敬眯着眼,似乎感受到了张昌内心的复杂,想来燕人见到了这陈凯之,一定是恨之入骨了吧,这一战,对于燕人的打击极大,所以燕人定会报复。 可陈贽敬现在只想确认一件事,他含笑道:“张大使此来,所为何事?” 脸色铁青的张昌叹了口气,才道:“下臣此来,是为了交换国书。” 交换国书…… 陈贽敬皱眉,所谓国书,即是两国议定的国书,比如早在数十年前,陈燕之间罢兵,定立了城下之盟,于是每年,使节都会互换国书,如此才能确认当年的盟约依旧作数。可现在,并不是交换国书的时候,突然说要交换,唯一的可能就是,燕人想要彻底废除此前的盟约,否则没有大事,是决不可能重新交换国书的。 难道……真要开战了? 即便是各国的使节,此时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一旦开战,各国都可能要卷入进去,原本他们更多的是希望是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跟着大燕,从大陈这儿得一些好处而已。 陈贽敬冷冷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一副你看到了吧,陈凯之,你大祸临头了的神色。 一面道:“此时两国邦交无碍,为何要交换国书?” 听了陈贽敬的这句话,张昌似乎整个人都显得有气无力起来了,随即他眼眶发红,这大使的眼泪,竟差点要落下来,深吸一口气,才带着哽咽,一字一句地道:“我大燕天子圣德,正在因为念在两国邦交无碍,是以,愿退还济北三府之地,以全两国旧好,自此之后,燕陈为兄弟之邦,永不征伐,下臣奉天子之命带来国书,请太后娘娘过目。” 他说到最后,已是再也忍不住的泪如雨下。 耻辱啊,奇耻大辱! 第五百五十一章:普天同庆(2更求月票) 大燕国的旨意,是今儿清早送来的,当时的燕使张昌,还预备着今日定要向大陈兴师问罪。 作为使臣,他是合格的。 至少在得知事情发生之后,他虽没有接到大燕朝廷的指令,却是第一时间开始与各国斡旋,借用各国对于大陈新晋崛起的勇士营,所生出来的忌惮心理,暗地里已经有五国联合一起,有着向大陈施压的打算。 可当大燕皇帝的旨意一到,张昌惊得如遭雷击,现在读起这国书,整个人都呆了,面色由青转白,目光飘忽着,像个无灵魂的幽灵一般,一个麻木的读着。 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陛下竟会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啊。 退兵、割地,这里头无论任何一个条件,都是他难以接受的。 可他只是一个使臣,断然没有抗旨不尊的道理,所以当他取出国书的时候,几乎要眩晕过去,他抬眸看着许多人都是不敢尽信的样子,却不得不有气无力地继续读下去。 “此乃,我大燕皇帝陛下的心意,有意结好大陈,两国永为盟邦,这份新的国书,便是在大燕退兵和退还济北三府的前提下,与大陈缔结的新盟约,我大燕皇帝,愿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娘娘,是否接受?若是接受,则两国交换新的国书,此后,两国的疆域、互市俱都以新国书为准。” 听完张昌念完北燕国书,慕太后难以置信得愣了半响,而后才猛地回神,迫不及待地命宦官取了新国书给她。 某种意义而言,慕太后已经彻底糊涂了,她急忙地打开国书,这一看,果然如这张昌所言,上头是醒目的退还济北三府之事。 大燕从此与大陈成友好之邦,永不征战。 慕太后先是惊讶,随即眉梢舒展开,姣好的面容里透着喜悦之色。 意义重大啊! 自小皇帝登基,自己主持大政以来,这下头不知多少人在阴阳怪气,虽是明着不敢说,可是明镜司不知查到了多少的腹诽之词。 大多数人,对于女人干政,不免会有一些反感,倒不是说堂堂太后没有这个资格,只是在这个男权的世界,终是不免有些对女人的轻视。 可现在,数代皇帝无法解决的问题,竟在她的手里画了个完美的句号。 龙兴之地,收复了。 她的地位也自然可以得到百姓的认可,得到大陈宗室的认同了。 还有那陈贽敬,亦是难以和她斗下去了。 带着几许激动,她将国书缓缓的合上,一双光彩烁烁的眼眸转动着,四顾左右,只见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自己,这样的事情肯定让人很难相信的。 那姚文治等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上显露着紧张之色,俱是皱着眉头,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方才张昌所念的话,他们都听得真切,可是……这其中是不是有诈? 这等事,自然让人难以相信,即便是有国书,他们依旧还是无法相信会是如此的结果。 素来大燕的人尚武,大败一场后,不是该重整旗鼓,带兵再战的吗? 不止是大臣不信,连慕太后也依旧觉得很匪夷所思,可是这国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应该是假不了的。 因此,慕太后收敛起目光,朝着众人缓缓启唇。 “大燕国的善意,哀家已经能感受到了,而今燕国既奉还济北三府,燕陈之间,再无嫌隙,张大使,哀家请你回书,告诉大燕皇帝,哀家多谢盛情,哀家更愿两国永世交好,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哀家听说,倭寇在北燕作乱,贵国若要平倭,大陈亦愿鼎力相助,燕国不善舟师,而我大陈,愿给予协助。” 呼…… 姚文治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浑浊的眼眸里,一颗老泪竟是落了下来,整个激动万分得竟是颤抖起来。 这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可是太后会对燕使如此礼遇,理由只有一个啊,身为老臣,他哪里不知道济北三府对于朝廷的意义,这不但张扬了国威,最重要的是,单凭如此,就可以告慰祖宗之灵了。 于是姚文治再也按捺不住地哽咽道:“老臣历经四朝,历任的陛下,无一不对济北三府心心念念,自觉得若不能取回济北三府,不堪为子,对不起太祖高皇帝,而今太后娘娘泽被四方,终是如愿以偿,数代人的心血没有白费,老臣……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他巍巍颤颤地往前走了几步…… 其实,他本不需行大礼的,他毕竟是老臣,是内阁大学士,皇家对他有特殊的礼遇,可他似是一丁点都不在乎,走到了殿中,双腿一曲,噗通一声,拜倒在地。 “老臣……恭祝我大陈国运昌隆,娘娘千岁……”这满脸的褶皱上,带着红光,他拜倒,匍匐下去,头狠狠磕地。 额头撞击地面发出“砰砰”响声,然而姚文治似乎感觉不到疼,依旧磕头。 陈一寿与其他诸学士对视一眼,也是惊喜过望。 战事,没有了。 原先所有人头痛的问题,现在一下子无影无踪。 这倒也罢了,竟还收复了济北三府。 于是他们也连忙拜倒,齐声恭贺:“恭祝大陈国运昌隆,娘娘千岁!” 各国使节,顿时有些凌乱了,神色复杂非常。 这究竟怎么回事?昨日北燕人还在那扬言报复,今日,他们居然服软了? 他们原本还想着借机搞点事,趁机得点好处,可现在北燕人都服软了,他们还能怎样?只是这……真令他们措手不及啊。 倒是那吴国的使节的反应很快,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方才差点就撕破了脸皮,现在大陈和大燕重修旧好,尤其是北燕人的让步,让吴人依旧隐隐的生出了一丝危机。 吴国大使也勉强笑着道:“臣代表吴皇,亦是恭喜,娘娘收复济北三府,可喜可贺。” 这脸变得好快呀,快得让人不敢相信此前这人还咄咄逼人来着。 在这里,倒是有一个人也是大受打击的,这人便是陈贽敬。 陈贽敬这下当真是傻眼了,他原本言之凿凿,认为大燕定会报复,完全是根据自己多年从政的经验,他自诩自己署理朝堂中的事多年,精明老道。 济北收复了,这本是普天同庆的事,可他……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自己内心有些失落。 是的,失落…… 原本以为陈凯之这次是死定了,结果他不仅没死,打了胜仗不说,竟还让大燕让出了济北三府。 这真是活见鬼了。 能不令他郁闷吗,这陈凯之每次都能转危为安,难道有九条命的? 此时,慕太后似已经注意到了他,明媚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双眉轻轻一扬,格外认真地询问道:“赵王,你怎么看?” 怎么看?看个鬼。 还需要他来看吗? 这是奚落,分明是奚落啊。 想到被宗室中一个小小的中尉打脸,他怎么能甘心?因此他忍不住怒道:“本王觉得这其中或许有诈。” 堂堂的天潢贵胄,怎么能承认自己的无能和失败呢? 他自然是要反驳一二,不然这么快就被打败了,以后自己还怎么在这朝廷上立足? 陈凯之闻言,自然是明白这陈贽敬对自己不满,所以才如此反驳。 因此他立即反问道:“莫非赵王殿下认为燕国的国书是假的?认为燕国天子的旨意也是假的?还认为燕使张昌,更是图谋不轨?” 这是赤裸裸的反间计啊。 接下来,自然是关门放燕人了。 张昌本就恼火,现在一听,却也回过味来了,于是目露不善地看着赵王陈贽敬。 陈贽敬脸色骤变,猛地,他醒悟了过来,自己乃是大陈的亲王,心里再不高兴,这个时候也不能不理智。 怎么这些日子竟是越发的糊涂起来了,这等大喜事,他这个当朝赵王若是在这里全无一点喜色,不但得罪了燕国,只怕天下人都要寒心。 猛地,他眸子一张,瞬间明白了。 从一开始,自己就中了陈凯之的计了。 难怪这陈凯之一进来这里便屡屡言语挑衅,这个家伙,从前可是对他恭顺得很,无论陈凯之在背后对他如何,可这表面上,是绝不敢失礼的。 而今日,一改从前的态度,分明是陈凯之故意挑衅他。 一个卑贱的人,突然挑衅一个高高在上的亲王,也难怪他突然暴怒起来,这陈凯之,一开始就是想借此让他失去理智的吧。 陈贽敬第一次意识到陈凯之不但有才干,还是如此一个不简单的人,这个家伙,看似鲁莽的背后,竟藏着如此细腻的心思。 想他堂堂王爷之身,竟是在不觉间着了陈凯之这个身份卑微的道,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的疼,可他也终于冷静处之,面色终于缓和下来,连忙笑道:“这是可喜可贺的事,陈中尉,此次真是多亏了你,这是大功一件啊。” 陈凯之的眼眸微微一眯,看了陈贽敬一眼,随即一脸正色地道:“哪里,臣下身为宗室,太祖高皇帝之后,这是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第五百五十二章:重赏(3更求月票) 一  一提到太祖高皇帝之后,真真令陈贽敬的心里羞愤到了极点。 因为他很清楚,方才他言之凿凿,还放了豪言,若是燕人不报复,自己便不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这可是当着如此多人的面,亲口说出来的。 陈凯之此时如此说,显然是故意的,只是…… 难道他真的硬骨得放弃自己的身份吗?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也只好厚着脸皮,假装糊涂了。 陈贽敬自然是最善伪装自己的,就算恨极了陈凯之,却还是努力地陈凯之笑,口里道:“好,好得很,这是天大的喜讯,应该立即下旨,昭告天下。” 慕太后笑吟吟地看着陈贽敬道:“是啊,这是大喜的事,只是以赵王来看,陈凯之立下如此功劳,该给予什么赏赐呢?” 陈贽敬脸色微变,却也是一刹那,脸上露出温和之色,对陈凯之一脸欣赏的样子道:“自然该当重赏,此等功劳,应交吏部和宗令府议定,不只如此,他的勇士营,也俱都要重赏。” 说出的这些话,连陈贽敬自己都觉得恶心,他现在哪里想重赏,只恨不得将陈凯之碎尸万段了。 慕太后又怎么会放过今日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收敛起嘴角的笑意,忙正色道:“不,今日趁着大家都在,哀家就拿个主意吧,其他的赏赐,先按下,这济北三府,既是陈凯之带着将士收复,哀家打算设立济北节度使司,令陈凯之节制都督济北军政事,赵王,你看如何?这济北三府乃是新附之地,若非得力的人镇守,哀家很不放心。” 陈贽敬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他自己心知太后打的算盘。 如今的勇士营已非从前的混账了,甚至战斗力惊人,这陈凯之有了勇士营,本就已吓死人了,倘若这时候再让他节度济北三府,岂不是羽翼丰满? 只是…… 他看了几个阁臣一眼,心里很无奈地叹气,从太后提出这个开始,他其实就已没有反驳的余地了。 一方面,是陈凯之功劳甚大,另一方面,那济北三府,也确实如太后所言,陈凯之不镇守那里,谁可以镇守?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急于想要摆脱这里,方才自己的誓言还犹言在耳,若是继续纠缠,谁晓得这恶妇会不会旧事重提。 他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只好这样了,只是心里即便有再多不愿,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而是一脸犹豫着说道:“此事可以商榷,只不过,还是太皇太后同意才好,毕竟太皇太后对各地的节度使,颇有微词。” 慕太后盯着陈贽敬看,嘴角不由绽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那么,想来赵王对此也是极赞同的了。陈凯之,你听到了吗?还不赶紧多谢赵王。” 陈凯之晓得,这是慕太后想将这件事坐实了,就怕夜长梦多。 他突然有一种错觉,慕太后对自己似乎好得过头了啊,朝廷在从前,虽然已经封了许多节度使,可这些年来,朝廷内部也一直认为,这节度使制开了先河,渐渐尾大不掉起来,就如晋城节度使一样,那里的人,只知有节度使,有节度使的公子,谁还知道有朝廷。 按理,太后即便对自己厚赐,也不该如此。 不过……人总希望自己自由自在一些,若是当真济北三府乃是自己的领地,自己的许多事也就好办得多了。 虽是他立下了大功,可太后如此极力为他创造机会,对于太后的一片苦心,陈凯之自然没有矫情,违心拒绝的道理。 于是他没有过多迟疑,便朝陈贽敬道:“多谢赵王殿下。” 陈贽敬也是醉了,他只恨不得将陈凯之生吞活剥,可此人,现在可是大功臣哪,于是他轻轻扬了扬嘴角,勉强地又笑了笑道:“不必多礼。” 慕太后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笑容,随即道:“正午召开廷议吧,哀家得去见一见太皇太后了,诸卿家,都退下吧。陈凯之……” 慕太后别有深意地看了陈凯之一眼:“陈卿家,你一路跋涉,多有劳累,有什么事,明后日再说,哀家倒是很想听一听你在章丘的事,不过你现在先回去歇一歇吧。” 陈凯之舒了口气,忙行礼道:“臣,告退。” 众人也纷纷告退,尤其是那燕国的使节张昌,更是一脸沮丧的样子,他浑浑噩噩的告退出去,到现在,他依旧还不明白为何大燕天子做出如此的决定,退还了封地,不但便宜了大陈,更使大燕的名誉扫地啊。 他不敢腹诽自己的天子,可是心里却还是憋了一口气,非常的郁郁,若是可以,他真想回国问问那些大臣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让自己的陛下做出如此荒谬的决策来。 “张大使,稍候。” 张昌心不在焉地走着,在他的身后,却是突的有人叫他。 张昌恍惚了一下,才轻轻回眸,却见陈凯之笑吟吟地追了上来。 张昌顿时愕然,脸色瞬间有些难看,目光也是沉了下来。 这家伙,叫自己做什么?要羞辱自己吗?于是他暴怒,冷笑着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快步而来,朝他作揖行了个礼,才道:“张大使,贵国的好意,我已心领了。” 果然是羞辱自己。 这家伙简直是过分了。 张昌心里堵得慌,却不能动粗,只是冷笑起来:“噢,没有别的事,老夫就走了。” 陈凯之却快步跟着,与他并肩而行,一路朝着宫门去,一面观察着张昌的脸色,一面道:“张大使,新的盟约之中,是否可以增设一个互市的口岸?” “什么?”张昌一脸讥讽地看着陈凯之。 这家伙,是疯了吗? 燕陈之间,缔结的盟约之中,往往会有约定互市,而互市,却不是双方想要在哪里交易就在哪里交易的,所以为了方便管理,双方都会约定几个口岸,让商贾们在那里互通有无。 本来燕人就对陈凯之恨之入骨,现在好了,这陈凯之臭不要脸啊他,他竟还好意思跑来找自己谈增设口岸之事? 张昌努力地压抑着怒气,想要猜测陈凯之的意图,眉头轻轻挑了起来,一脸困惑地问道:“口岸,什么口岸,你想增设在哪里?” 陈凯之自然知道张昌的用意,不禁笑着道:“可以在济北。” 张昌一听,顿时明白了,方才慕太后有意敕此人为济北节度使,他倒是好,转过头便想让大燕将济北列为互市的所在,须知这等专门的口岸,是强制商贾必须在这些地方交易的,无数商贾进出。 陈凯之即便是从中抽取油水,也不知能够得到多少的好处。 不过……他疯了吗? 燕人吃了你的亏,恨不得将你埋了,你现在倒是好,转眼竟还想燕人送你一份大礼,这人简直是厚颜无耻呀。 此次新的国书交换,张昌送的只是草本,还没有正式的交换,所以燕人是可以更改的,而陈凯之若是向他们大陈的朝廷在济北增设互市口岸,只怕朝廷未必肯同意,毕竟那儿是节度使的领地,多少还有些顾忌。 但是,如果是燕国提出这个请求,现在大陈收复了燕国的济北三府,本就占了大便宜,只要要求不过分,张昌岂会不知,大陈朝廷是绝不会有任何的异议的。 这还不就等于是给陈凯之送了一份大礼吗? 张昌嘴角轻轻抽了抽,朝陈凯之冷笑着,双眉轻轻一挑,嘲讽地开口说道:“难道陈中尉认为老夫会同意吗?陈中尉,你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 这张昌感觉陈凯之真是得寸进尺了,怎么能这么自信,还这么厚颜无耻呢。 他满是讥讽地继续反驳陈凯之:“陈中尉打一场胜仗而已,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了?” 张昌这话很是难听,以陈凯之的心性,自然也不容易动怒。 他反倒朝张昌一笑,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对燕人,历来敬仰得很,对贵国的天子,心里更是仰慕,现在战事已经过去,兄弟还有打破头的时候呢,可无论如何,陈燕都毕竟是兄弟之邦,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哪,相信张大人,以及大燕皇帝陛下,一定会好生的斟酌我的提议。” 张昌现在突然发现,陈凯之这个家伙,已经不只是可恶,而是不要脸了。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刚刚夺了济北三府,杀了这么多燕军,转过头还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 真是得寸进尺,过分到骨子里。 张昌的鼻翼微微耸了耸,很是不满地瞪着陈凯之,冷笑着道:“那么我告诉你,这绝无可能,休想。” “且慢。”见张昌疾步要走,陈凯之便急忙叫住他:“张大人,你既是燕使,想来一定看过密报,知道这我是依靠什么才能守得住北章丘城的吧。” 张昌突然止步,冷冷地回眸看陈凯之一眼,那目光像是锋利的刀子一般,好似要将陈凯之给杀了一样的。 陈凯之却毫不在意张昌的目光,而是淡定地看着他,只是那眼中却带着玩味的笑意。 第五百五十三章:神来之笔(4更求月票) 一  陈凯之盯着张昌,而后道:“我守住城,靠的乃是火炮和火铳,这一点,若是贵使不信,可以去询问济北王殿下,想来,他对这个,记忆尤其深刻。现在,燕陈和睦,而北燕屡受倭寇之患,北燕迟早要东征倭贼,燕陈之间,不过是兄弟阋墙,可倭贼,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更不必说,你们燕人,还有胡人的掣肘,若是一旦在济北互市,我愿出售这些火铳和火炮呢?到了那时,燕军东征、北狩,岂不是多了一门利器。自然,陈某人也知道,这事儿张大人肯定做不了主,你自管禀明大燕皇帝陛下便是,到时,那济北王还有济北燕军中的将军们迟早要回眼镜,到时,一问他们便知这火器的威力如何。好了,你我言尽于此,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与贵国为敌,是因为我乃大陈皇族,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弟,这龙兴之地落在你们手里,如此大的国耻,我岂可不管不顾,而如今,既然济北三府已回到大陈手里,你我也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了。张大人,再会!” 他说着,这一次却不再是他拉扯着张昌,转身便走。反而是张昌呆了一下,倒想要继续问明白,却见陈凯之已去远。 从许多的奏报里来看,那一次守城战,确实很多地方都提到了关于火器的事,这令张昌不禁狐疑起来。 这陈凯之,当真如此大度,连这火器都敢卖给大燕?若是这火器当真犀利,岂不是对大燕如虎添翼?可……他只是想要互市的好处吗?又或者,他真希望大燕抵御倭寇还有胡人? 无数的心思,瞬间涌入张昌的心头,可陈凯之给他的实在是太深刻的坏印象了,他对陈凯之,是带着十二万分戒心的,可是……至少现在而言,似乎这件事,自己却需好生思量一二,得和皇帝陛下通通气。 而在另一头的陈凯之,脚下生风,转眼已出了宫去。 他此时反而归心似箭,在此骑上了马,急匆匆的赶回飞鱼峰。 等到了上鱼村的书斋,正见荀雅正在厅中教方琴女红,方琴则是显得很不耐烦,一听脚步,便立即抬眸,见是陈凯之回来,顿时大喜。 方琴连忙道:“师兄,师兄,救……救我……” 救你个鬼,陈凯之这么急着回来,其中一个原因是知道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女人等着他回来,多日不见,本想和荀雅好好的说说话,谁晓得这跟屁虫竟也在。 因此他便朝方琴道:“好吧,你去给我打一碗酱料来,要半斤,一点不能多,一点不能少,还有七年的老酱料,年份也不能错。” 方琴听罢,略微不悦地看着陈凯之,一脸不解地皱着眉头。 “吩咐别人去就是了,叫我做什么?。” 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拉住陈凯之。 “师兄,师兄,你回来了?你快来,坐下,怎么样,如何了,我爹爹的事办成了没有,你的事呢?我听说京里都在说捷报的事呢,师兄,我好敬仰你。” 陈凯之赶路也确实是累了,没有多想便坐了下来,那方琴一说敬仰,陈凯之便觉得自己的心里有点儿发寒,或许是因为心理阴影有点大,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吾才师叔也是逢人就说很欣赏、很什么什么之类,大多这个时候,就有乱七八糟的人,莫名其妙的掉进坑里了。 陈凯之和荀雅对望一眼,荀雅无奈的摇摇头,意思是,这时候你只怕赶不走这个小妮子了。 估计她要兴奋得和你说上几天几夜呢。 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千方百计的找理由赶她走,不如直接说出自己的心声,于是乎陈凯之一脸正色地说道:“方琴,你先出去玩,我有正事。” “我说的就是正事啊。”方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直直地看着陈凯之,很认真地道:“前些日子,我查了一下爹爹的账,爹爹的账里少了足足两千多两银子。账上记的是损耗……” 陈凯之抚额,道:“这的确是损耗,金银在搬运的过程中,都会有损耗的,这一点你不知?” “好吧,好吧,绝没有疑心师兄的意思。”方琴的眼睛笑成了弯月,下一刻,却一脸正经地询问陈凯之:“师兄要谈什么正事?” 陈凯之想了想,索性不理她了,他是想好好跟荀雅聚聚,却也真的是有正事要说。 于是他看向荀雅,正儿八经地道:“雅儿,再过一些日子,金陵的买卖,只怕大部分都要搬去济北府了。” 荀雅一呆,惊讶的看着陈凯之:“济北?那里可不热闹,而且……济北不是边镇吗?现在已被我大陈收复了。”她既惊讶,又惊喜。 陈凯之颔首:“不错,现在朝廷有意命我为济北节度使,这样也好,有了这个,我也算是有了根了,所以以后的买卖,都搬去济北吧,济北靠海,山东之地,有的是盐田,到时我们自己晒盐,其实这精盐的生意,你不必担心,靠着产地,我们就可以将成本降低许多,为夫想想办法,到时候,不必再靠盐引了,当然,该给朝廷的盐税还是要给的。” “这精盐,现在是独门的生意,只要我们能炼出精盐,无论我们的盐场在哪里,商贾们依旧还是会趋之若鹜,并不怕他们跑了,而且往后这盐不但可以卖给大陈,将来若是有机会能和燕人通商,这盐,甚至还可以卖去燕国,济北又靠海,说不定还可以通过海船,卖去吴楚等地。” 从前就是荀雅在幕后操纵着这精盐的生意,在这经商上早就不是白纸一张,自然知道陈凯之的话很有道理,若是不从别人手里买盐引,只负责向朝廷交税,那么成本可以下降一半,这还罢了,若是能打开各地的市场,这其中的利润就更加吓人了。 只是荀雅对济北了解的始终没有陈凯之的多,所以顾虑得更多一些。此时,她道:“只是济北那儿,只怕不会有燕人的商贾来吧。” 听到荀雅问到这个,陈凯之反倒眉飞色舞起来,道:“这便是为夫的神来之笔啊。” 他一拍大腿,显得极激动:“我与燕使私下谈过,若是能够将济北设为通商口岸,还怕没有燕人的商贾来?到时候,卖的可不只是盐,这互通有无,其他的货物也可以搭配着一起售出去。” 荀雅一脸惊喜,连忙兴奋的问道:“燕人,他们肯?” 她显得很不相信的样子,一脸诧异地看着陈凯之,嘴角轻抿着。 “若是燕人肯……” 陈凯之对荀雅没有保留,含笑着说道:“他们不肯也得肯,因为我有一个条件,他们非要接受不可。我预备好了,将火炮和火铳卖给他们。” 这一次,荀雅却是大惊失色,双眉微蹙,一脸忧心忡忡的道:“凯之,其他还好说,这火器,可是勇士营的根本,若是卖给他们,岂不是……” 陈凯之知道荀雅的担忧,认真思忖了一会,他手搭着案牍,沉吟说道。 “卖火器,一来,可以挣来许多的银子,有了银子,才可以将火器的作坊坐大,招募更多的能工巧匠,对火器进行一次次的改良,我们在不断的改良,而淘汰的武器,放着也是放着,不如高价卖出去,这只是其一;现在的燕人,受胡人和倭人的威胁,无论如何,燕人也是兄弟之邦,我说的兄弟之邦,不只是两国的邦交,而是燕人与我们一样,都是同根同源,怎么可以坐视,让倭人和胡人屠戮大燕的百姓,若是火器能够使他们保境安民,也没什么不好,这是其二;火器的事,你是女儿家,可能并不懂,就说这火炮吧,火炮卖给他们,可若是寻常的弹药,他们倒是可以仿制的出来,可是威力巨大的开花弹,他们即便是想要仿制,却也是难上加难,这其中关系到的,是材料和工艺问题,只要他们炼不出我们的钢,没有新式的制模法,是绝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即便卖给他们,他们还是需要源源不断的向我们收购弹药,一旦中断了贸易,他们的火炮,威力可就欠佳了,何况,只要我们不断的对火炮和火铳进行改良,又怕什么呢,等他们用上我们现在的火炮和火铳之后,我们自然而然,会装备上更精良的火器。” 荀雅听的似懂非懂,不过却还是隐约看出陈凯之的自信,她便含笑着点头:“既如此,燕人肯定愿意互市了,这样说来……我们可以在济北卖盐,卖火器……若是再趁机,搭售一些货物,嗯,我得想一想,想要动迁,这可是浩大的工程,只怕要靡费很多时日,我该修书给父母,令他们提早做好准备。” 陈凯之听罢,知道她虽是言语之间带着顾虑,可其实荀雅是女儿家性子,就算已经有了主意,也不敢将话说满的。 陈凯之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的章丘之战,还真是获利无数啊。 第五百五十四章:棋子 一  陈凯之毕竟是两世为人了,脑子里,有太多太多的构思和想法,而这些构思与想法,想要实现,就必须得有一块领地,招揽一批各式各样的人才,只有如此,才可以将无数的想法,最终划为现实。 而现在,机会来了。 这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机会。 一个领地,一个班子,这领地靠海,又是自古以来产盐的重镇,那里应该也有不少煤铁的资源,甚至,未来还可以建设码头,若是再成为互市的口岸,这就更加妙了。 这济北,当真是得天独厚啊。 荀雅似乎也开始布置和构思起来,她太了解陈凯之了。 从在金陵开始,她便看着这个曾经落魄的少年郎,无论遭遇什么挫折,都依旧百折不挠,她未来的丈夫,是个想做出一番大事的人。 这一点,虽是陈凯之不说,她也心知肚明,所以她能做的,只怕也就是能为他谋划一些,多分担一些,若能为他分忧一丁点,也是好的吧。 倒是那方琴,在旁细细听着,随后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脸恍然大悟的说道:“师兄,你做了好大的买卖,难怪你这样有银子。” 她眼里,流露出的是羡慕嫉妒,恨倒没有,不过陈凯之觉得快有了。 方琴朝陈凯之顽皮的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眸。 “可是师兄,我觉得,你还差了一样东西。” “差了什么?”陈凯之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心情好,这一次,真是多亏了吾才师叔帮了大忙,否则勇士营就算是尽将那些燕军歼灭了又如何,燕国沃野千里,有数十万军马,难道勇士营死磕的起吗? 退一万步,今日若不是燕国天子送来了旨意,只怕自己也免不得要遭人抨击的,因为自己鲁莽,引发了一场牵涉到数十数百万人命运的战争,这后果,是何其的可怕。 方琴歪着头,认真的想了想,旋即才一脸正色说道:“你又是卖盐,又是卖火器,既然是互通有无,就得借机要挟燕人,让他们拿大陈少有的东西来换火器,比如,我听说,燕人那儿的人参,奇货可居,许多人抢都抢不着呢,倘若是你要求燕人拿人参来换,这等于是燕人的人参,绝大多数都握在了你的手里,到时,卖什么价钱,还不是师兄说了算?” 陈凯之一想,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瞬间发光,这倒又是一条路子。 火器换来燕人的特产,再转售出去,如此一来,就等于是赚了两份的利润,而且最重要的是,奇货可居,才是做生意的不二法门啊,就好像是精盐一样,别的地方都没有,只有我这里有,那些贩货的商人想要货,无论多远你都得到济北来,否则,免谈。 人参也是如此,这虽是奢侈品,可需求也是不少,而北燕的人参,冠绝天下,噢,对了,燕人的皮货也是出了名的。 陈凯之不禁朝方琴笑吟吟的道:“很好,师妹倒是启发了我。” 方琴便嘻嘻笑了起来,她笑的极娇俏可爱,荀雅却是朝方琴淡淡笑道。 “琴儿,你不要问东问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你师兄一路跋涉回来,该歇一歇,别让他累着了。” “师兄可不累。”方琴正想说,却突然想到什么,立即抓住陈凯之的手袖,一脸激动的追问着:“师兄,我爹爹还好吗?” “你爹……”陈凯之想到那吾才师叔,他不知道这吾才师叔是怎么忽悠大燕天子的,不过他将心比心的想,若自己是大燕天子,一定会想砍死师叔吧,如此一想,他不禁心里隐隐担心起来,不过这件事情却不能让方琴知道,这小姑娘家的,若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忽悠人,随时有可能被揭穿,会有性命之忧,那还不会担心的夜不能寐嘛。 于是他镇定自若的看着方琴,轻轻将她的手睁开,含笑着说道。 “师叔在北燕,被待若上宾,想来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你们父女便可团聚了,师兄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什么心事?”方琴凡事都要追根问底。 陈凯之叹了口气:“自然是师叔交代,要好生照顾师妹。” 方琴却是一副憨态,笑嘻嘻的:“我和师兄,本就是一家人,我就喜欢住在这山上,和师兄永远在一起,照顾是一时的,可我这辈子却要在这里。” 荀雅坐在一旁,一双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错愕,下一刻那俏脸便有点僵了。 陈凯之也是汗颜,却是连忙提醒方琴:“哪里有这样的事,将来,迟早你要嫁人。” 方琴水灵灵的眸子调皮闪了闪,笑吟吟的道。 “那我嫁师兄好不好,啊,不,师兄有妻子了,那我……那我便做二夫人,我是二夫人,将来专门为你数银子。” “……” 陈凯之突然发现,这果然是师叔的女儿啊,这造的是哪门子孽,还二夫人……他瞥了荀雅一眼,忙是打了哈哈:“去睡啦。” 人已溜了。 ………… 靠着洛阳之外,那肴山不远,有一片湖,此湖虽非皇家的禁园,却早在许多年前,便已有禁卫守着,不许人靠近了。 寻常的百姓,即便是想来行猎,一旦遭遇禁卫,亦是直接射杀,因此,数年以来,这里成了禁地。 陈贽敬不安的坐着马车来到这里,从宫中出来之后,他便命人直接往这里赶来,一路颠簸,好不容易进入了这湖的范围,下了车,远处的湖泊如镜,这里并没有什么杂草,反而种了许多花卉,远处是一些庐舍,看上去简陋,却与这林木、花卉、湖光连为一体,竟无半分的违和。 他快步走近了湖,这湖有一个栈桥,一直延伸到湖心,而湖心,却有一个亭子,他徐徐沿着栈桥前行,远远便看到,那亭中坐着一个钓翁。 陈贽敬到了亭中,不敢怠慢,朝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钓翁行了个礼:“见过叔王。” “你来啦……”穿着蓑衣的钓翁没有回头,巨大的斗笠,遮挡了他的全部身形,他依旧坐在,纹丝不动。 “叔王,小侄此次来……” “哎,我知道你的来意啊,你啊,心太急,终究……还是欠缺了火候,这一次,你栽了跟头,也好,好啊,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陈贽敬从宫中出来,就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这里,中途几乎没有什么停留,可他刚刚抵达,这钓翁,竟已知道了宫中的事,陈贽敬汗颜,却不得不服,微微咬了咬牙,很是气愤的说道。 “小侄只是被激怒了而已,何况……” 这斗笠摇了摇头,又传来了一声叹息:“激怒?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你的敌人,不是一个小小的中尉,他即便再如何,也只是一柄刀,这柄刀再如何锋利,也不过手中之刃而已,你的敌人,是慕氏,而非是一个小小的中尉,你现在,竟是凭着意气,舍本而求末,难怪你要栽跟头。” 陈贽敬还是觉得有些不服气,双眉微微拧了起来,满是不甘心的开口:“可是……” “可是什么!”渔翁陡然打断他,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陈贽敬吓了一跳,眼里掠过了恐惧,忙是垂下眼眸,一脸诚惶诚恐的道:“小侄万死。” 渔翁却是越发生气了,很是不悦的警告着陈贽敬。 “不要轻易的动怒,凡事,要谨慎,你难道没有看到,你的母后也来了吗?老夫是愈来愈觉得有意思了,你的母后,才是最有意思的人,想当初,那孩子自被抱走,依着她的性子,她是定会不依不饶,要查个底朝天的,她不是一个肯在甘泉宫里一呆,就是十几年的人,现在,她回来了,当初,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要走,现在,老夫倒是很想知道,她为何要回来。这……才是重中之重,你的心思,却放在了一个小小的中尉身上,他……能动摇你的根本吗?这大陈,能教你真正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会超过三人,她是一个,你不要以为,她是你的母亲,就如何。想当年,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她和多少的宗王们相交甚厚啊,哪一个人,不是称赞她贤惠,可为了保你的兄弟坐稳江山,她说杀就杀,鸡犬不留,你在她心中的分量,未必及的上当年被杀之人。” 他的口气显然越来越激动,甚至带着几分彻骨的寒意。 “还有慕氏,慕氏这个女人,近来有些怪,似乎,凡事都开始拖泥带水了,尽多了几分妇人之态,这……倒是极有意思,得查一查,顺着这个方向查清楚了,老夫觉得,此事不简单,优柔寡断,本不是慕氏的性子。她,也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是。”见这钓翁不说话了,陈贽敬忙是后怕的点点头。 其实,这钓翁有一句话却是没有说。 在大陈,有三个人可以让陈贽敬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嫂子,可最后一个人……钓翁没有点明。 ……………… 好累,写完了今天的,还得花一两个小时去构思明天的故事才能睡,求点支持,如果有月票,就好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觐见太皇太后(1更求月票) 一  陈贽敬听罢,唯唯诺诺的,对这钓翁显得很是忌惮。 “只是,那恶妇借此机会,倒是使不少臣民称颂她圣明了,只怕母后也对她赞赏有加,接下来,该当如何?” 渔翁沉默了片刻,才道:“陈凯之是要被封去济北任节度使,是吗?” 提到这个,陈贽敬就感觉一道气堵得难受,郁郁地道:“正是,此事,我倒是觉得值得商榷,不如索性让百官们反对,那恶妇再如何,总也不可能……” 渔翁又叹了口气:“你啊,终究还是不明白,勇士营如今是脱胎换骨了,若是一直驻在京师,你能心安吗?济北,终究距离京师山长水远,将他们安置在那里,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 陈贽敬身躯一震,眸光闪动,若有所思起来。 钓翁随即又道:“慕氏,显然是想借此机会重用他,而他立了大功,你身为亲王,又是天子的父亲,何必要阻止?这些年,你辅政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太上皇了,凡事不遂你的心意,你便动怒,我现在倒是很担心你会坏了老夫的大计。也罢,你仔细听好了,陈凯之现在立了大功,你身为赵王,理应善待他,万万不可随意再反目了,你的心思,多放在你的母后那里,还有慕氏,不要因小失大。” 陈贽敬虽是听明白钓翁的深意,可心里依旧不甘心,道:“可是,难道就任由陈凯之在济北府壮大吗?” 钓翁微微抬眼,看向远处,目光似是悠远,沉默了许久,才道:“老夫自会安排,你……不必担心,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好了,你出城了这么久,这明镜司的细作,历来猖獗,还是小心为妙,去吧,早些回城,若是无事,不要来见老夫。” 陈贽敬张了张嘴,似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还是俯首帖耳地道:“是。” ……………… 次日一早,陈凯之便被招入了宫中。 他疾步至万寿宫,在这里,慕太后已带着几个宫娥在这等着了。 她一看见精神奕奕的陈凯之,便犹如自己也多了份精神气似的,嫣然带笑道:“昨日,可好好休息了吗?” 陈凯之看着慕太后温润的笑容,心里没来由的感觉暖和和的,忙道:“休息了一夜,有劳娘娘记挂在心。” 慕太后便笑了笑道:“本是想让你多休息两日的,可母后急着见你,所以才让你来。” 陈凯之觉得慕太后对待自己是如沐春风的,不过想到要见太皇太后,他倒是打起了几分精神,他觉得慕太后虽像是个慈和的老太太,可对她,陈凯之绝不敢掉以轻心。 陈凯之颔首,正要称是,只听慕太后又道;“昨日郑王和梁王都联袂上奏,说是要请北海郡王驻兵于登莱,防范倭寇,陈凯之,对此,你如何看?” 陈凯之微微一呆,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就起了变数。 原本自己是节制济北三府,而济北三府除了济北之后,便有登州和莱州,现在宗王们要让北海郡王去驻扎登莱,如此一来,自己这济北三府节度使,可就没了两个府,成了一个小小的济北节度使了。 想来,这也是宗王们借此遏制自己的机会吧。 不过他们理由倒也正当,现在得回了济北三府,朝廷肯定要屯兵的,陈正道是宗室之中少有的能治兵的人,让他去驻扎在那,正是合适。 一方面,是防范北燕,另一方面,现在大陈得了济北三府这靠近海岸的地方,附近倒是听说也有一些岛屿,有倭寇驻扎,不得不防。 当然,另一层意思,可能就是想要让陈正道来遏住他了,陈凯之心里失笑,就算要遏制,遏制得住吗?他现在已经四处在谋划布局,为的就是将来的济北节度使打算。 陈凯之面无表情地看了慕太后一眼道:“其实臣下和娘娘都是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娘娘既要询问,臣下自然一切以娘娘马首是瞻。” 说到这些烦心事,慕太后唇边的笑意就下意识地少了几分,眯着眼道:“是啊,哀家和你都是心知肚明,眼下这朝野内外,要治理天下,既要依赖宗室,却又要堤防这些宗室,哀家还是答应他们的所请吧。” 慕太后深深地看了陈凯之一眼,似有深意地道:“哀家任你为节度使,倒不在乎领地多少,这其中,自有哀家的用意,最重要的是,你先要有节度使之名,好了,我们先进去,见了母后,小心回话。” 陈凯之点点头,只是…… 他越发的觉得,慕太后对自己的不同了。 太后对他的确很好,可按理来说,自己虽是慕太后的心腹,这太后,不该是好好的利用自己吗?可事情的发展,有点怪怪的,倒像是……太后不会是看上了自己吧…… 一想到这个,陈凯之心头一跳,顿时炸了,心里变得不安起来,这莫非是要做面首?否则,这关心,似乎是过分了啊。 他居然有点庆幸,幸亏太皇太后来了这洛阳,否则自己岂不是…… 陈凯之心里不安地想着,一面和慕太后进去。 待到了太皇太后的跟前,陈凯之拜下行礼。 给这位老太太行礼,他倒是心甘情愿的,毕竟这是长辈:“臣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起来吧,就不要多礼了。”太皇太后显得红光满面:“哀家怎么说的……” 她显然是四顾左右,这左右的宦官,还有一妇人,珠光宝气,看样子比慕太后更年长一些,挨着太皇太后,也是面带笑容,认真地倾听着太皇太后的话。 太皇太后继续道:“这是陈家的麒麟儿啊,好,收复了济北三府,一雪前耻,这是何其大的丰功伟绩,哀家没有看错人,大陈的宗室男儿,就该像他这个样子,若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定?来,给凯之赐坐,奉茶。” 陈凯之坐下,等有人端来了茶盏,便举起茶盏来,坦然地呷了一口,道:“臣惭愧得很,当时,也是激愤,倒是让朝廷为难了。” 慕太后只站在一旁,如一个乖巧的儿媳。 太皇太后却是跪坐在案头之后,摇头道:“哀家要的,就是你这一腔热血,现在外间人都说,大燕天子因此而吓破了胆,哀家倒是很想知道,这一战,你是如何打的?” 陈凯之苦笑道:“其实也就是当初在函谷关附近时那三板斧,见笑了。” 太皇太后眯着眼,吁了口气道:“是啊,当初你带着勇士营护驾,哀家现在还记忆犹新,可见这行军打仗,兵贵精不贵多,你是太祖高皇帝的好儿孙,很了不起,哀家已和慕氏打过了招呼,要好好赏赐你。” 她喝了口茶,才接着道:“儿孙们都不肖啊,宗室之中,唯独你最对哀家的眼了。” 这话,令站在太皇太后身侧的妇人竟有些慌张。 听在陈凯之的耳里,陈凯之也不由心里一惊,老太太又来这一套,这话说的,儿孙们不肖,儿孙是哪个儿孙?最大的儿孙,不就是赵王,还有小皇帝吗? 事实上上,这两个人,在陈凯之心里,也是不屑的,可前头一句儿孙不肖,后头一句便是赞扬自己,虽然陈凯之心知肚明,赵王早将自己恨之入骨了,所以也无所谓得罪不得罪,可是……这话,太拉仇恨了。 慕太后却是眼眸一亮,却又害怕被敏锐的太皇太后捕捉到什么,连忙将脸微微撇过去。 太皇太后在这殿中,仿佛便是主宰,似乎所有人的眉眼都逃不过她的一双眸子,她随即笑了:“陈凯之,你昨儿才长途跋涉的回来,可有精神吗?陪哀家到这万寿宫的园子里走一走?” “啊……”陈凯之呆了一下,却还是道:“臣遵旨。” “来,你来搀哀家起来吧,哀家老了。”太皇太后伸手,陈凯之便上前去,将太皇太后搀住。 太皇太后起身,刚走几步,慕氏还有那妇人,以及宦官们也预备动身了,却在此时,太皇太后回眸道:“没有你们的事,哀家有话和陈凯之说,你们就不要掺和了。” 慕太后和那妇人便忙道:“是。” 陈凯之倒是有点儿惊讶,心说,自己阅人无数,倒也算是精通人性了,唯独对太皇太后这个人,他难以摸得透,老太太这慈和的外表下,却总是不知藏着什么。 不过陈凯之却是知道,人啊,若是聪明,自然什么小心思都可以耍,可若是自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未必有足够的聪明,尤其是太皇太后这样的老者面前,动心思,反而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索性也就不动什么脑筋了,权当着真的陪着老太太散散步。 他搀着太皇太后出了正殿,只有一个老宦官远远地尾随着。 太皇太后与陈凯之走至后园,陈凯之见这里万紫千红,无数花卉怒放,鼻下芬芳阵阵,这时听太皇太后道:“这时,来的正好,春天要过去了,难得再见如此美景,你来的正是时候。” ………… 月末了,竞争太大了,求点月票! 第五百五十六章:皇太子(2更求月票) 一  这里是皇家御花园,除了各色娇花,自然景色怡人,陈凯之却无心去欣赏这御园里的美景,心里正琢磨着太皇太后的意思。 太皇太后故意支开慕太后,还有那妇人,肯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和他说的,因此他心里带着疑惑,悄悄地用余光打量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是面色平静,一双眼眸轻轻转动着,浏览着远近美景。 只见不远处,正有一处长亭,太皇太后朝那轻轻一指,含笑起来。 “去那儿坐坐。” 陈凯之颔首,他悄悄回首,见老宦官远远跟着,不敢靠近,便搀扶着太皇太后到了亭子里。 此时亭子里无人,很是空荡,除了偶然听到几声鸟儿的叫声,这倒是很安静。 亭子很宽敞,中间摆着一张石圆桌,几张小石凳子分别围着圆桌。 太皇太后进了亭子,便在石凳上坐下,艳阳斜斜的照进亭内,灿烂光芒笼罩着太皇太后的脸,一张保养得极好面容几乎透明,让人看不清。 陈凯之看不清太皇太后的神色,只能在一旁候着,等着她开口,思忖间,太皇太后指了指身旁的小石凳。 “你也坐吧。” 陈凯之倒也很干脆地欠身坐下。 太皇太后端庄地坐着,一双眼眸微微眯了起来,没有再顾上这周围秀色的景致,而是很是认真地看着陈凯之,一张被光芒笼罩的脸,却是掠过丝丝忧伤之色,下一刻,手肘撑着圆桌,脑袋歪在手上,目光游离,整个人似乎陷入沉思,竟是不自觉地深深感叹起来。 “哀家是在十四岁入的宫,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往事如烟啊。” 陈凯之没想到太皇太后突的说到这些,心里有些诧异。 但是对于太皇太后话里的感慨,陈凯之是难以体会这种感受的,却还是颔首点头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太皇太后一呆,咀嚼着这句话,竟是痴了,双眸里闪过光芒。 “不错,正是如此,离哀家上一次离开这个地方,算是已是阔别了十五年,十五年来,早已物是人非,这里的一草一木,倒是曾有许多‘古人’来过,可他们,却多是不见踪影了,人有旦夕祸福啊。十五年前……” 她说着,双手交握地放在腹部前,浅浅抬眸,目光似是变得悠远起来,口里接着道:“你可知道哀家在十五年前,为何要离开这里吗?”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陈凯之的心里一直都觉得蹊跷。 当初太皇太后不但身份尊贵,而且在朝臣心中,更是地位崇高,却突的离开了这个皇权中心,跑去关中,一去竟是十多年,在陈凯之看来,这理应就是太皇太后身上最大的谜团了。 看着陈凯之一脸的不解,太皇太后却是一声叹息,眼眶微红,嗓音略微发颤。 “哀家那时候,有个孙儿,他是哀家的长孙,哀家现在还记得,当听到他呱呱坠地的哭声,哀家的心都碎了,哀家那时候以为这辈子,也算是有福了,生了几个儿子,而今又有一个孙儿,将来,哀家啊,一定要将这长孙养大,养在身边,哀家预备等他年纪渐长一些,和他说许多的故事,可是……想来,你也知道,太子不知所踪的事吧。” 陈凯之先是一怔,不曾想到太皇太后会和自己说这个,不过他还是立即颔首说道:“臣听说过一些,据说是诸子余孽动的手。” “呵……没有这么简单。”太皇太后面上冷漠,不再见平时慈和的样子,她眼眸幽邃得不见底,却是淡淡地道:“诸子余孽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陈凯之再次颔首点头,可这时候,他却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牵涉到的,肯定是宫中最大的秘闻。 作为一个臣子,即便是宗室,有些事,还是有所忌讳的好。 是啊,既然诸子余孽不会有任何好处,那是不是代表是另有其人?可,会是什么人呢?这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了,在这个过程中,谁得到了最大的好处? 当然是赵王,还有他那个现在已经成为皇帝的儿子。 可赵王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而小皇帝,更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孙儿,眼下除了赵王父子,先皇帝已经绝嗣,无论背后的人是不是赵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太皇太后是绝不可能为那个长孙报仇的。 太皇太后见陈凯之一言不发,不由瞥了陈凯之一眼,嘴角微微一抽,竟是冷笑起来。 “你在此时,一定是在想,这个人一定是赵王吧?” 陈凯之诧异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点头,是必须得有所禁忌。 而不摇头,是因为不想睁眼说胡话。 “你想错了。”太皇太后却是收起了嘴角的冷笑,一脸淡淡道。 陈凯之倒是惊异起来,想错了?这就奇怪了,不是赵王,还能有谁?大陈朝还有谁这么的牛逼,居然可以将皇帝的儿子抱走? 太皇太后见陈凯之错愕不已,眼眸不禁冷冷一眯,目光看向远处姹紫嫣红的花儿,冷笑着说道。 “自己的儿子,哀家会不知道?赵王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是颇有城府,行事也很缜密,做事也算是心狠手辣,可不是哀家看轻他,他只是个好谋不断之辈而已,这样的人,平时可以养尊处优,可以收买人心,倒也堪称得上是一个守成之主。” 说着,她的声音变得格外坚定起来,一张被艳阳笼罩的面容越发让人看不清楚。 “可这样的事,他不会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不敢二字,真是将陈贽敬剖析的透了。 陈凯之心里也不禁想,太皇太后的话,倒是没有错,那赵王,想来是野心勃勃的,可有没有这个胆呢? 从他性子而言,陈凯之觉得,此人至多算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可他既不可能是英雄,可能连一个枭雄都算不上。 想到这里,陈凯之心惊不已,难道这大陈还有其他更强大的? 心惊之余,他不禁下意识的问道:“那么,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太皇太后将目光收回,然后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 呃…… 有点尴尬啊,你不知道,却还来和我说这个? 不过,陈凯之隐隐觉得,太皇太后一定隐隐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她不便说罢了。 “所以哀家在想,一定有人在背后教唆了赵王,这个人,才是至关重要,可是……这个人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让赵王的儿子登基吗?不,理应不会,背后的这个人,不会给他人做嫁衣,哀家不相信他费尽心机,布置这等违逆的大事,冒着千刀万剐的危险,只是单纯的为了让赵王得利。” 太皇太后双眸再次深深地眯了起来,眼中的眸光越加冰冷。 “所以……哀家当年就猜测,这个人一定是图谋不轨,他必定有着更深的盘算,而赵王,哀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过是被他利诱,成为了他的棋子而已。” 陈凯之若有所思地颔首点头。 太皇太后又道:“那么,你可以推测出什么?” 陈凯之恍然,随即,他猛地想起什么:“太子,一定还活着!” “不错!”太皇太后正色道:“一定还活着,因为这个人,既然早有图谋,而且绝不只是为了便宜赵王,他有更深的谋划,手里就一定会留着这个太子。哀家当年与先皇帝争吵,负气而去,跑去了甘泉宫,为的就是如此,在洛阳宫中,想要布局和谋划,实在过于碍眼,而关中乃是哀家的娘家,那里也是幽静,哀家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这个人,或者说,找回太子。” 陈凯之心里震惊,想不到太皇太后为了这个,竟隐忍了这么多年。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恐惧,她要找到的,是那个叫无极的太子,这肯定是没有错的,可自己在天人阁里,看到的,却是无极并非真正的太子,而是一个有大腿上有胎记的人,而这个人…… 陈凯之越想,越觉得复杂,他顿时有一种,大人的世界,自己不懂,好想回幼儿园的感觉。 那么,新的疑问出来了,为什么太皇太后,要告诉他这些呢。 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想让他帮忙找寻太子的下落? 陈凯之不禁抬眸,狐疑地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是站了起来,陈凯之刚想起身搀他,她却朝他微微摇头,淡笑着说道。 “你一定在想,哀家为何要对你说这些话,现在你一定是满腹怀疑了,你放心,哀家不会害你的,哀家和你说这些,你只当这是哀家和你说说话,和你解闷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哀家今日的深意的。” 她眼眸看向远处,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才将手搭在陈凯之肩上。 陈凯之看着这华发斑斑却又保养得极好的太皇太后,一时有些痴了,随即一想,管他呢,只要不害我就够了。 陈凯之点头:“是。” 第五百五十七章:恩旨(3更求月票) 太皇太后的心情突然变得愉悦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凯之,带着笑容道:“陈凯之,你若是哀家的皇孙,该有多好。” “啊……”这突然冒出来的话,让陈凯之顿时失态。 转眸,却见太皇太后朝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好吧,不吓你了,你是不是觉得,陪着哀家说话,很是费劲。” “倒也没有。”陈凯之笑了笑:“只是娘娘深不可测,臣近前奏对,总感觉自己脑子跟不上。” 太皇太后笑了,一张沐浴在阳光下的面容愈发熠熠,只是声音越发的温和:“你这话倒是老实,老实人好啊,你还未娶亲?” 陈凯之颔首点头:“暂时还没有。” “似你这样老实的孩子,真是不多见了,哀家倒是有个侄女儿,新近丧夫,现在倒还年轻,风华正茂,你看……” 陈凯之心里一紧,就算是贵为太皇太后这样尊贵的女人,其实都跟平民妇人一样爱玩乱点鸳鸯这一出的。 陈凯之的脸色已是微变,忙说道:“娘娘,臣其实不老实。” “嗯?”太皇太后微微挑眉,一脸好奇地看着陈凯之道:“怎么,你还有更好的选择?” 陈凯之忙垂下眼眸,一脸羞愧的样子,嘴角微微动了动,正欲如实相告。 “微臣……” 太皇太后却是笑了起来,打断道:“好吧,随你自己吧。” 陈凯之只好收回了快要出口的话语,倒是松了口气。 又陪着太皇太后闲聊了一会,陈凯之便悻然的告辞了。 只是今日太皇太后所说的事,实是费解,他刚出了万寿宫,到了前殿,这时却立即有宦官快步而来:“陈凯之……接旨意……” ……………… 此时,在万寿宫里,太皇太后已跪坐在了寝殿,那陪伴着她的妇人,正笑吟吟地道:“母后,那陈凯之也不知有什么福气……” 口气里满是羡慕之意。 而慕太后却是站在一侧,心里不禁猜测,陈凯之和太皇太后,不知说了什么。 太皇太后则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才缓缓抬眸看了妇人一眼,徐徐开口。 “宗室之中,难得有这样的人了,哀家就喜欢这样的少年郎,勇于任事,也任得了事,而今哀家愈发的感觉到,这多事之秋就要到了,前些日子,听说有一个姓方的,到处和人说什么大灾大祸,是吗?” “是。”这称呼太皇太后母后的人,乃是长公主陈妍尔,她依旧笑意盈盈的,讨好似的道:“母后竟也知道此人?” 慕太后也是知道方吾才的,连忙说道:“儿臣也略知此人一二。” 太皇太后木然地垂下眼眸,叹气着说道。 “此人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这世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事,实是太多太多了,其实有些事,何必要论真假呢。可是有一点,他倒是说对了,大灾大祸将至啊,你们啊,一个个的,荣华富贵享得久了,哪里知道天道无常,这太平,怕也是不能持久喽,难得哀家见识了这么个老实的孩子,所以……” 说到这里,她抬眸深深地看了慕太后一眼,声音顿了顿,旋即才再次开口道:“所以哀家自作主张,要好生的磨砺一下这个小子。” ……………… 陈凯之看到宣读旨意的宦官,却是一愣,这不就是方才一直尾随着他和太皇太后逛御花园的那位老宦官吗? 按理来说,若是圣旨,应当是礼部官员来颁发的,毕竟这是需要待诏房草拟,得有一定的程序;若是太后懿旨,那也是坤宁宫的宦官来宣读,怎么好端端的,是这太皇太后身边的人来颁布旨意? 方才这老宦官不是一直跟着他和太皇太后的吗?他一告辞,这头就追了出来,显然是有意为之啊。 陈凯之倒也不敢怠慢,道:“臣陈凯之听旨。” “陈凯之者,大功于朝,勇于任事,今收复济北三府,功勋卓著,朝中无人可出其右,赐陈凯之辅国将军,领四等宗室俸,敕其为济北节度使,专司济北军政事……” 陈凯之忙谢了恩,却觉得这封旨意有些不太‘合规矩’,这显然不是正式的圣旨,而是太皇太后的懿旨。 ……………… 而这个时候,在那万寿宫的寝殿里,却是寂静了起来。 慕太后对太皇太后的话很是不解,可是她一时也猜不透太皇太后的心思,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对陈凯之是几个意思,心里猜测着,难道是太皇太后察觉出了什么?不然太皇太后怎会这么器重陈凯之? 若是没有察觉出什么,太皇太后怎么会如此光明正大的表露出对陈凯之的看重? 虽说陈凯之是有几分能耐,可毕竟还年轻,而且以太皇太后的地位,也不一定非得高看没有任何背景的陈凯之。 可到底察觉出了什么,太皇太后不该问问她吗? 慕太后只觉得这太皇太后的心思很难猜测,因此她只能朝太皇太后笑着说道。 “儿臣也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太皇太后也是笑着,可话锋转了。 “所以,你昨日不是问陈凯之敕封为节度使的事吗?哀家就代你做个主,颁一道懿旨给他,敕他为济北节度使了,你看,你……不会见怪吧。” 这里头,似乎有两层意思,一方面,太皇太后越庖代俎,等于是直接越过了朝廷还有慕太后,直接颁布了懿旨,这显然让人觉得奇怪了,莫非太皇太后是在展示自己的权威,想要借此,将慕太后架空? 而另一方面,太皇太后直接颁旨,却是破天荒的,这形同是告诉有些人,这陈凯之和太皇太后的关系非同小可,很是不一般。 某种意义而言,陈凯之这个济北节度使,只怕含金量更高一些,当今朝廷,慕太后和赵王之间的平衡,朝野内外,谁人不知?所以这满朝上下,不是慕太后的党羽,便是赵王的党羽,可这一道懿旨,却形同于是说,陈凯之,乃是太皇太后的‘党羽’。 这个分量,就很不浅了。 慕太后对突然发生的这些事情是始料未及的,此刻也不容她多想,只是连忙道:“臣妾哪里敢见怪,一切全凭母后做主就是。” “这可不成。”太皇太后笑了笑,她风淡云轻的样子,接着道:“哀家都这个年龄了,又能做得了什么主呢,这一次,只是破例而已,哀家老了啊,只想着能够颐养天年,苟延残喘着多活几年,就已知足了,好啦,哀家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陈凯之收复了济北三府,这是不世之功,也是我大陈之福,过些日子,让皇帝去祭太庙吧。” 慕太后便应道:“是。” 那长公主陈妍尔也跟着笑吟吟地道:“母后可要多注意着自己身子,既然母后乏了,那儿臣告退了。” “等等……”太皇太后似是想到了什么,淡淡的道。 陈妍尔则是连忙驻足,虽是太皇太后的掌上明珠,可当她感觉到太皇太后的语气有些喜怒不定的时候,心里倒是颇有几分紧张。 她回眸看着太皇太后,不解地问道:“不知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突然面若寒霜,一双目光直直的注视着陈妍尔,冷冷开口道:“管好你的驸马,不要惹是生非,你去和他说,事情,哀家都知道,不过,陈凯之曾救过哀家的命!” 这一句话,令长公主一头雾水。 她眸中满是诧异,这和自己的驸马又有什么关系? 他……认得陈凯之吗? 只是母后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令陈妍尔的心里莫名的咯噔了一下,虽是完全蒙在鼓里,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太皇太后这语带警告的话,就不得不令她注重了。 于是她抿了抿嘴,便浅声应道:“是,儿臣知道了。” “去吧,去吧。”太皇太后又恢复了慈和,朝陈妍尔淡淡地笑了起来。 而接了圣旨的陈凯之,心情反而复杂起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进宫,莫名其妙的听了一些话,又莫名其妙的接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懿旨。 这太皇太后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不懂呀。 陈凯之谢了恩,他突然发现,很多时候,人是不该自寻烦恼的,若是真的有解不开的疑惑,那就什么都不去想吧,何必跟自己的脑细胞跟不去? 话说回来,辅国将军,这是连升三级啊,镇国中尉之上,是奉国将军,奉国将军之上,才是辅国将军。 可千万不要小看宗室之内的爵位制度,这爵位的提升,意味着在宗室内地位的提升,陈凯之现在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将军,何况又成为了济北节度使,这节度使一职,上马管兵,下马安民,税赋、财权、教育一把抓,在许多人眼里,是顶级的肥差。 虽然这只是济北节度使,而并非是节制济北三府,可陈凯之依旧心满意足,毕竟自己将来的领地,显然只能走商业的路线,要建立的,是一个商贸的城邦,地再大又有什么用,种地吗? 第五百五十八章:大喜(4更求月票) 一  陈凯之刚出了宫门,迎面却见陈贽敬徐徐而来,显然陈贽敬正要入宫。 陈凯之虽是很不待见这位赵王,见了他,却依旧保持好风度,朝他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 其实陈凯之本来以为,陈贽敬此时一定会给他臭脸的,谁料陈贽敬却是含笑道:“凯之啊,刚刚见了母后吗?你立了大功,本王很为你高兴,你可是我陈家的麒麟儿啊,有闲到本王府上去坐一坐吧。” 陈凯之不禁有些感到诧异,却还是淡定地点了点头,敷衍了过去,随即上马离开。 一路回到飞鱼峰,便见此时,几个荀家在京的掌柜已经上山了。 荀雅正欠身坐着,姣好的面容少了平日在跟陈凯之跟前的温柔和娇羞,多了几许的肃然和认真,此时她交代着搬迁的事,几个主事对荀小姐,自是不敢怠慢。 陈凯之进去,也只是脸带微笑地站在一旁。 等荀雅交代清楚了,主事们告退出去了,她方才抬眸看着陈凯之,巧笑嫣然,那张秀容又恢复了往常的温雅,樱桃小嘴带着好看的弧度,道:“凯之,你恩师倒真是劳心。” “怎么了?”陈凯之觉得真正操心的该是自己才是。 荀雅道:“恩师现在专门开馆,教人读书呢。” 陈凯之听了,不禁哭笑不得。 恩师还真是干回了自己的老本行啊,他毕竟是大儒,要教这山上的人读书识字,简直小菜一碟,荀雅想来是觉得恩师太操劳了,可陈凯之倒是并不介意,恩师年纪虽大了,可恩师不是那种过得了无聊日子的人,总要找点事做,发挥发挥余热才好,若是无所事事,倒是容易憋出病来。 这样一来,这山上的教育问题,便可全部丢给他的恩师,而他正好可以偷偷懒了。 陈凯之不予置评,随即道:“怎么今日不见那个小妮子?平时不总是跟在后头转的吗?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荀雅笑盈盈地道:“她想必是害羞了吧。” “害羞?”陈凯之震惊了。 她如何会害羞,害羞还是吾才师叔的女儿吗? 荀雅开玩笑似的提醒陈凯之:“凯之,你不记得了,昨日,她说了一些怪话,想来也觉得失言,今日便不出门了,连饭也是叫人送去房里的。” “小孩子就是这个样子。”陈凯之微微一笑,他想了想,又不免叹了口气:“不知吾才师叔现在如何了,我真怕等燕人回过神来,将吾才师叔的腿打断啊。” 说着,心里倒真的越发的担心起来。 ……………… 此时在燕京城里,寒冷的冬日总算是过去了,这燕京迟来的春日总算降临。 可即便春天来了,却并没给燕国带来多少暖意,依旧是冷风飕飕的,让人觉得寒气逼人。 不过春日来了,就能看到希望,可这大燕天子燕成武,却是一丁点都开心不起来,自从割让了济北三府,他已听到太多的民怨,甚至有大燕的儒生一齐上书,对此表达了愤慨。 只是可惜,木已成舟,燕成武在激动之后,又开始变得疑虑起来。 胡人……真的会内附吗?还有,那方先生说过,只要朕能够退还济北三府,便可逢凶化吉。 这些都是真的吗? 他到希望这些是真的。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这几日都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前两日就有奏报来,说是倭人又袭了辽东沿岸,这些穷疯了的人,一旦登岸,立即开始杀戮,损失惨重。 朝中已有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割让济北三府,使得不少臣民对他这位天子都有了怀疑。 其实连燕成武也开始怀疑了起来,一开始的信心日渐消散。 而此时,燕承宗回京了。 这位身受重伤的济北王,此时灰溜溜的回到燕京来,却马不停蹄的赶来了面圣,想来他也自知自己获罪不小,是来请罪的。 当这浑身是伤,带着一脸触目惊心的烧伤的燕承宗出现在大燕君臣们的面前时,燕成武的心里,满是震撼。 这一战,不但输得惨,而且损失也是惨重啊,燕成武倒是没有加罪燕承宗,在他看来,这就是凶兆,那么一定是上天注定的事,这是非战之罪。 屏退了众臣,燕成武将燕承宗叫到了小殿。 燕承宗是带伤来见驾的,得由人搀扶,此时私下见了天子,顿时哽咽不已,整个人巍巍颤颤起来:“陛下,是臣万死啊,臣无颜来见陛下,请陛下责罚。” 燕成武看着满身都是伤,而且行动不便的燕承宗,不禁叹了口气:“战况,朕已略知一二,唯独有一件事,朕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火器,竟是有这样的杀伤力?” 一提到那些火器,燕承宗顿时露出了心有余悸的样子。 显然,他对火器已有了阴影,不过他并不傻,现在陛下问起,若是他告诉陛下,这火器其实也并非是无敌,虽然会让燕军遭受损失,可只要改变战略,却也依旧可以克制。 可是这些话,他能够说吗? 不能! 说了就不是非战之罪了,而是说自己无能啊。 因此,他只能不断地夸大这火器的厉害,一脸惊恐地说道:“这些火器,犹如神兵,火炮一响,所过之处,便是一片火海,死伤者无数,顿时鬼哭神嚎,便连……” 他不断地夸大着这火器的犀利,搜肠刮肚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经过艺术加工之后,一并的陈奏。 燕成武闻言,虽未见到真物,可也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骇然无比,一双眼眸震惊地睁大。 随即,他好奇地追问起燕承宗:“怎的会这样厉害,怎的会厉害至此,这……若是如此,我大燕将来拿什么去制胜?如此神兵利器,这岂不是让陈军犹如神兵天助吗?” 燕承宗心里总是放心了一些,果然,陛下的心思都在这神兵利器上。 他苦笑:“陛下,我大燕也有神机营,当年这神机营,可谓是冠绝天下,可如今,谁也料不到,只是短短几年功夫,那陈军竟是火器犀利到这般的地步,陛下应该未雨绸缪,否则将来我大燕,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燕成武自然是赞同的,不禁颔首点头。 他心里愈发的担心起来,又不禁在想,方先生说,朕要开始逢凶化吉,要转运了,可现在看来,朕哪里是转运,是噩耗一个接着一个来啊。 大陈有这么厉害的武器,大燕还能转运? 这燕成武细思极恐,顿时一张脸都沉了下来,双眉深深地皱了起来,不禁担忧这大燕国的未来。 正在这时,外头有宦官气喘吁吁进来道:“陛下,陛下,张昌的急奏,快马加急送来的。” 张昌?燕成武倒是有一些印象的,此人驻在洛阳,一直都在洛阳,与陈国的君臣斡旋。 想来是因为自己发了诏书去,他已按着自己的吩咐,乖乖地提交了新的国书了吧。 一想到如此,燕成武顿时有一种奇耻大辱的感觉,心里竟是觉得透不过气了,不过他依旧神色淡淡地道:“取来。” 打开了急奏,燕成武却是呆住了,里头的内容,虽然也涉及到了国书,却有一个更有意思的事,吸引了燕成武的注意。 燕成武豁然抬眸,目光如电地看着燕承宗:“那火器,当真犀利至此?爱卿,我大燕,若是也有一支这样新的神机营,如何?” 燕承宗一呆,他以为陛下是在怀疑自己对火器的夸大,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起来,却忙是信誓旦旦地道:“火器的厉害,臣绝不敢相瞒,臣若是有一句虚言,便任由陛下处置。” 一下子的,燕成武眼眸眯了起来,他突然显得有些兴奋:“方先生,当真是料事如神,料事如神啊,哈哈,方先生早说过朕会逢凶化吉,会转运的,现在看来,还真是没有错,朕……竟差点以为错信了他,今日总算有喜报了,来,来,快请方先生来,快去请!” 燕承宗却是一头雾水,这陛下……是疯了吗? 现在噩耗连连,陛下为何却是龙颜大悦。 可他哪里知道,燕成武心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每一次他开始有所怀疑,怀疑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时候,都经受着难以表述的煎熬,而这一封奏报,却是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燕成武正色道:“朕要筹措新神机营,也要用这些火器,这奏报里,你道是什么?那陈凯之竟是想和朕媾和,希望在济北府互市,为了向朕致歉,决心向大燕出售火器,也就是说,只要大燕有银子,便可买一批火器来,到时组建新的神机营,朕若是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何愁不能慑服东胡,荡平倭寇?这是久旱逢甘霖啊,朕……终于是转运了。” 若是从前,贸然有这么一份奏报,燕成武只怕唯一的念头便是,那陈凯之定是疯了,你也配和朕互市?朕没有杀你全家,就已是不错了。 可现在,当他知道火器的厉害,他顿时意识到了,这对大燕而言,也是一个机会,暂时就摒弃前嫌吧。 第五百五十九章:龙颜震怒 一  对少年天子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赶紧证明自己。 可用什么来证明呢? 若是真有了这最新的火器,燕军岂不是可以无往不利? 果然,南方有凶兆,可一旦摒弃了与南方的纷争,接下来便是逢凶化吉的时候啊。 想到这里,燕成武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至于互市……对他而言,倒是无所谓的,在哪里互市,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是在济北,济北倒也还好,大燕和济北之间,也算是一马平川,也没什么不好的。 燕成武唯一的念头便是,自己正因为听信了方先生的话,已经开始时来运转了。 这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燕成武打起了精神:“朕这便回复使节,让他立即与陈凯之磋商,朕要建新神机营,预备东征事宜,卿家,你是见识过火器威力之人,这新神机营的筹建,就交在你的身上,你先将养身子,到时,再在禁军之中,挑选精锐的健卒,你现在有伤在身,先退下吧。” 燕承宗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他万万料不到,陛下竟会格外的开恩,不但没有追究自己的过失,反而委以重任。 过不多时,就有宦官来:“方先生,到了。” 燕成武一听,加急了步子,快步的出殿,便见方吾才此时披着狐皮的披肩,徐徐而来,一见到方吾才,燕成武忙是哈哈笑道:“先生,请,请里头说话,先生果然是料事如神啊,果然是逢凶化吉了,那陈凯之要与本王互市。” “互市?”方吾才显出荣辱不惊的样子:“陛下所说的互市,可是他想将火器转售给陛下吗?” 卧槽…… 神了! 燕成武打了个激灵,还真是一料一个准啊,这是活神仙啊。 他忙道:“正是,朕打算,在济北,与陈凯之互市,此人虽是可恶,想来,却也是怕朕加罪他,哼,我大燕也不是好惹的,惹到了朕,朕本是想天涯海角,也要取他狗命的,好在,他还算是识趣。” 方吾才只是微笑:“陛下有没有想过,这陈凯之卑鄙无耻,会不会欺骗陛下呢?他的火器,老夫略知一二,陛下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难道陛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燕成武一下子明白了,他身躯一震:“不错,这陈凯之给朕的,只是鱼而已,可是这渔猎的手段,却在那陈凯之手里,朕……真是糊涂,我大燕一日被陈凯之捏着,眼前倒是可以得一些好处,可是长远而言,却并非是好事,朕既有雄心,自然该得这渔猎之法才是。” “只是……”他犹豫了:“这火器如此犀利,肯定有其独门秘方,那陈凯之,肯定捂的死死的,他绝不肯交出来,他并非是燕人,这可如何是好?” 方吾才淡淡一笑:“简单,收买大陈的宗王和重臣,让他们想尽办法,逼迫陈凯之交出秘方,到时,再将这秘方送到陛下面前,这等区区小事,以陛下之能,想来不算什么?” 燕成武顿时惭愧起来,这少年天子一脸汗颜:“这……倒是好办法,陈凯之在大陈,毕竟只是宗室中的小小中尉,即便立了大功,也不算什么,若是此时,又有人强迫他交出秘方,比如大陈的赵王殿下……” “赵王殿下不可以,北海郡王或者是郑王倒是可以控制。”方吾才道。 燕成武哭笑不得:“话虽如此,可大陈的宗室,哪里这样容易收买,朕在洛阳,有一个使臣,叫做张昌,他虽代表大燕驻扎在洛阳,可能交涉的人,大抵也只是陈国的礼部和鸿胪寺而已,再多,就算是能和人攀谈几句,却也不可能深交了,更遑论是……” 猛地,燕成武眼前一亮:“方先生,方先生,朕听说,方先生在大陈,左右逢源,当年,更是被陈国的北海郡王和郑王待若上宾,若是方先生收买他们,大事可定啊。” 方吾才皱眉,露出不悦之色:“老夫不做这样的事。” 燕成武顿时失望,又不禁敬佩的看方吾才一眼,他不禁苦笑,方先生说的对,方先生是高人啊,他怎么屑于做这样的事呢,他忙是道:“哎,那么……朕再另想办法吧,先和陈凯之互市,再徐徐图之。” 方吾才说着,却突是伫立着,沿着这汉白玉的雕栏眺望远方:“陛下有宏图大志,而老夫……亦是随着天命千里迢迢而来,为的,就是能遇陛下这般睿智的圣君,这火器,是至关重要的事,关系到的,乃是陛下的千秋伟业,陛下真的自己没有办法吗?” 燕成武一呆,苦笑:“大燕以武立国,对斡旋和刺探的事,却不擅长。” “罢罢罢……”方吾才道:“这虽是卑鄙的事,可千秋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吧,老夫会修书,同时命人给北海郡王和郑王暗中斡旋,这北海郡王还有郑王,俱都是贪婪无耻的小人……” “银子,包在朕身上了,这是大事,天大的事,若是能得到秘方,便是靡费百万,朕也在所不惜。” “很好。”方吾才淡淡道:“不过陛下要买通他们,这银子,还是陛下派人去送为好,老夫,不沾这些铜臭,陛下到时派人,将这现银,直接送去北海郡王府,就说,这是老夫送去的。” 燕成武反而有些急了:“先生这是瞧不起朕是吗?朕信得过先生,若是朕派人去送,不免被人起疑,先生,朕将此事,尽数托付给先生,银子,朕这便命人从内帑中取出来,二十万两够不够,若是不够,先生只管来取,打一声招呼就是!” 燕成武这是大手笔啊。 可细细一想,若是能得到这制造火器的秘方,又岂是区区二十两万两银子可以比拟? “陛下!”方吾才却是怒了,他厉声道:“陛下,老夫为陛下奔走,就已自觉地卑鄙,岂能再沾这些银子的铜臭之气,陛下命人暗暗送去便是,老夫自会修书,给那北海郡王讲明,这银子,老夫是绝不过手的,请陛下见谅,吾这一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爱,唯独这银子,老夫看了便想呕吐,这件事,不容商量。” 居然直接顶撞起燕成武了。 燕成武其实方才这样说,只是担心方先生认为自己不放心他,谁知道方先生是这样的高士。 可细细一想,方先生不就是这样视功名利禄为粪土的人吗?若是他爱财,想要多少,还不知多少人想要奉上,可你看他粗茶淡饭,身上穿着的,也不华贵;何况,便连学候,他也是看都不看在眼里,大陈想要用高官厚禄招揽他,他弃之如敝屣,这样的人,厌恶金银,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燕成武汗颜,惭愧啊,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想到方先生这样人品高洁之士,竟要为自己奔走,燕成武不禁有些感动:“那么,一切依先生就是。” 他对方先生,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只是,心里又略略有些不太放心:“方先生,东胡内附之事……” 东胡内附,才是燕成武最期待的啊。 只要东胡肯内附,还怕大燕不重振朝纲吗? 方吾才呵了口气,吐出一口白气,却是淡淡道:“也就在这一些日子了,陛下不必担心。” “朕不担心,只是有一些急而已。”燕成武说的是实话。 他已经没什么担心了,方先生是什么人,他料中了这么多事,神机妙算,可算的上是仙人了,何况,人家为什么要骗自己? 他确实有点急,巴不得立即,东胡人便统统拜倒在自己面前称臣。 虽然这事,有些匪夷所思,可燕成武自遇到了方先生,任何事,都不觉得惊奇了。 方先生,本就总是能创造奇迹! 方吾才微微一笑:“陛下安心等待便是,老夫,也该回去了,今日心里还留着一个残局,陛下,告辞。” 他只微微欠欠身,飘然而去。 望着方先生的背影,燕成武感慨万千,别人都巴不得围着自己,从自己身上,得到恩宠和厚赐,唯有高风亮节的方先生,却对自己不咸不淡,高人,就是高人啊,这满朝文武,一个连给方先生提鞋的都不配。 燕成武随即想起了正事,立即唤来一个宦官:“去,去大内中,取银二十万,想办法,换为大陈的银钞,到时送去方先生那里,不可怠慢。” 这宦官乃是皇宫中的总管,一听陛下要动用这么大一笔内帑,忍不住道:“陛下,宫中的内帑,历来便有不足,那方先生,莫非是……” 他对方先生是有所疑虑的,言下之意是,陛下,这方先生,不会是想骗陛下的银子吧。 燕成武呆了一下,旋即,他怒了,龙颜震怒,狠狠一耳光,啪的一下将这老宦官打翻在地,随即抬腿狠狠给了地上哀嚎的老宦官几脚,他怒气冲冲道:“狗一样的东西,方先生这等高士,也是你这奴才可以诽谤的吗?狗一样的东西……” ……………… 月底了,给一点票票,俺要求票。 第五百六十章:狮子大开口(1更求月票)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洛阳这儿,许多人开始穿上了夏衫,平时必备的折扇,也开始变得紧俏起来,陈凯之去宗令府换了文牒,算是正式成了辅国将军。 太皇太后的懿旨,比他想象中要好用一些,而今天子年幼,圣旨或许不管用,可但凡是懿旨,无论这懿旨出自太皇太后还是太后,都很管用。 陈凯之也不由汗颜,他刚出宗令府不久,却听到有人叫道:“陈将军,留步。” 陈凯之驻足,回眸一看,竟是那北燕的国使张昌,他正站在陈凯之的身后,一脸笑意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从张昌的笑脸上读解出善意,倒没有显出任何的惊讶,甚至似乎早料到张昌还会找他,只是神色淡淡地看了张昌一眼,旋即问道:“张大使,不知有何见教?” 声音里满是疏离。 张昌侧笑吟吟地上前,一脸讨好的样子,口气也比从前温婉了不少。 张昌走到陈凯之的跟前,便道:“有些事,想和陈将军谈一谈,原本是要去飞鱼峰拜访的,后来才听说将军来了宗令府。” 他倒是真够急的,他的急报已经快速的送回去了北燕,想不到大燕天子很快就回了消息,命他想尽一切办法购置陈凯之手里的火器。 张昌身为国使,也知道事关重大,哪里还敢怠慢,自然是急匆匆的便来找陈凯之了。 陈凯之心里想笑,在他的家里找不到他,就心急火燎得跑来宗令府这里来堵他了,一般这样的情况,不是对方想要揍他,就是急着求他办事。 现在陈凯之已经没有了那天在文楼外头的急切了,在他的眼里,这张昌现在就是一只水鱼,不宰几刀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凯之左右四顾,指向远处的一个酒旗,神色依旧淡如水。 “那么,就到那儿去坐坐,我们谈一谈。” 张昌心情复杂,本心上,他很不喜欢陈凯之,对于一个曾把燕军打得惨兮兮的敌人,他又怎么会喜欢得起来。 可现在,却又不得不和陈凯之好好的谈,眼下牵涉到了北燕的利益,他也非谈不可,所以他今日一改从前的冷漠,依旧笑吟吟的道:“好,将军,请。”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登上了酒肆,护卫们俱都在楼下候着。 寻了一处雅座,二人对岸而坐,也不点酒,外头的伙计自也不敢进来打扰。 陈凯之的位置靠窗,看着外头街上的人流,不禁先感慨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张大使,你看这外头,多少人都在为了三餐而奔波,若是他们吃饱了,便又想着住行,每一个人的yuwang,都难以满足,自然,可能这些人,绝大多数都粗鄙的很,可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不对,人就是为利益而驱使的,凡夫俗子如此,庙堂上的诸公如此,你我……也是如此。” 他说着,眉毛微微一挑,嘴角轻轻上扬着,笑了起来。 “所以,今日要谈,便是谈利,没必要将这利字摆在台面之下,拐弯抹角;既是谈利,我陈凯之这个人,历来是讲究双赢,我能得到好处,北燕呢,也能得到好处,若只是我一人占尽便宜,我陈凯之却不屑如此,我是个痛快的人,所以,就请张大使直言吧。” 张昌摸不清陈凯之的套路,不过既这样说了,那也就没有寒暄一阵,再拐弯抹角的必要了。 张昌都也喜欢这种直接,下一刻,脸上的神色便认真起来,正色道:“陈将军既然痛快,那么老夫自然也就痛快了,陈将军,北燕需要火器,有多少要多少,价钱如何呢?” 陈凯之将目光收了回来,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凝视着张昌,终于勾起了点笑意,道:“价钱好说。实不相瞒,一根火铳,造价大抵是在十五两银子上下,自然,陈某人不妨直言,这利润却还是要的,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如何?” 二十五两银子一支…… 张昌松了口气,他就怕陈凯之狮子大开口,这价钱,还算是公道的。 大燕和大陈不同,大陈的钱粮会用在各种地方,而北燕因为外部有对胡人的需要,所以绝大多数的税赋,却多是向军中倾斜,颇有一点先秦诸国的风气。 这样算来,若是北燕组建一支三千人的新神机营,第一批购置火铳的开销,也不过是区区十万两银子而已。 这反使张昌有些疑惑了:“火炮呢?” “这个价钱贵一些,八百两银子一门。” 张昌顿时又眉头舒展了开来,他真想不到谈得如此顺利,这可谓是惊喜了,于是他像是怕陈凯之会反悔似的,不再迟疑,便道:“若是如此,北燕先行垫付二十万两银子购置火炮百门,火铳三千杆,除此之外,还需一些备货,如何?” 价钱其实还好说,张昌觉得没什么太大的毛病,这个价钱就算报到朝廷,朝廷那儿,多半连还价的心思都没有。 只是在张昌的心里,还是有着很大的狐疑,这陈凯之,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难打交道啊。 陈凯之依旧笑着道:“不过,实不相瞒,只怕除了火铳和火炮,贵国还需要一些东西,不知张大使对火药有没有兴趣?” 张昌一呆,很干脆地摇头道:“我北燕也有火药。” 陈凯之早知道他会这样说,却淡定地摇了摇头道:“贵国的火药并不精良,只怕会大大影响到火铳和火炮的发挥,而我这火药的配比,能发挥出火药的最大效用,若是不用这里的火药,而因为杂质伤了火铳,这可就怨不得我了。” 张昌一脸懵逼,还有这个套路? 可细细一想,这火铳和火炮的价格虽然低于预期,花费却也不小,总不能因小失大吧。 张昌深思了一番,最后只好道:“这火药,多少钱一斤?” 陈凯之见张昌问得这么仔细,嘴角的笑意越发甚了,声音轻飘飘地道:“不贵,一两银子一斤而已。” 张昌的心里显得有些犹豫了,这么算起来,放一次火铳,至少需要二两的火药,这还不包括损耗,也就是说,一个士卒若是操练,一日放几铳,一两银子就没了?这三千人的神机营,一天就消耗掉三千两啊,这还不包括那火药消耗量更大的火炮。 细细算起来,这开销真是惊人哪! “除此之外……” 张昌还在思索间,陈凯之又开口道:“还有铅弹,为了防止损伤到火铳,再者,也是为了提高火铳的精度和威力,这铅弹,必须与火铳丝丝合缝,这铅弹,倒是便宜,一两银子,可以买三十颗,再有,就是炮弹了,事先声明,我这火炮,必须得用专用的炮弹,因为里头可是雕了膛线的,任何其他的炮弹稍稍精度出现问题,都可能导致炸膛或者磨平膛线的危险,到时,只怕这火炮,原本可以打八百步,若是膛线磨平,只怕连三百步都未必能打得到,更别提打得准了,一枚寻常的炮弹,一两银子,而一枚开花弹,因为工艺繁复,却需十两银子。” 闻言,张昌的眉头已经皱得愈发深了,他没想到买个火器,还有这么多连带的东西,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陈凯之:“按你这样说来,神机营一月的消耗,就需十万两银子以上?”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垂,却也是笑得灿烂,道:“话是这么说,可张大使可以想象,一支三千人的神机营,比之勇士营人数还要多十倍,而勇士营尚且如此,贵国一支神机营,可值十万大军,这样一算,是否觉得划算了许多?” 张昌听罢,倒也觉得有理,虽然他觉得这弹药的问题是挺坑的,可他也看得出来,陈凯之至少在价钱方面没有狮子大开口。 陈凯之突然又道:“还有这火器,需要用油脂养护,这……” 张昌一听,这下不犹豫了,立即道:“养护之事,我大燕自有大燕的办法。” 陈凯之顿时遗憾起来,只好耸耸肩:“既如此,那么倒无所谓,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必须北燕国在与朝廷交换的国书中,特别指明济北必须作为互市的贸易点,而且北燕与大陈互市的地点,不得超过三个,这……没有问题吧。” 张昌格外坚定地点头:“没有问题。” 这对大燕而言,其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陛下早已恩准了,其实只要大燕要向陈凯之订购火器,就少不得要去济北,现在陈凯之据说成了济北节度使,在这里设立两国互市的地点,倒也问题不大。 “除此之外。”陈凯之轻轻抬眸看了张昌一眼,若有所思起来,旋即便淡淡开口道:“北燕若是没有现银,可用皮毛、牛毛、人参来作价,与我们交换。” 张昌继续点点头:“如此,甚好。” 这些问题,可能对陈凯之而言很重要,可对张昌而言,却是无关痛痒。 他颔首答应下来,大抵,一次试探性的谈判算是完成了,张昌倒也觉得符合预期。 第五百六十一章:道高一尺(2更求月票) 张昌原是对陈凯之没有什么好印象,还真没想到事情如谈得如此顺利,现在算是将天子陛下的吩咐完成了一半了,不禁放松下来。 于是吩咐了伙计,命人上茶,等茶水上来,他端起茶水,轻轻呷了口茶,旋即放下,看着陈凯之,笑容似乎比方才真切了一点,道:“陈将军,愿我等合作愉快。” 陈凯之也笑了:“我也愿大燕能够扫荡胡人,荡平倭贼。” 张昌点头,算是接受了陈凯之的善意,不过他有点猜不透陈凯之了,火器这样的利器,理应是陈凯之的独门秘技,他竟肯如此爽快的拿出来卖,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啊。 倒是这时,张昌又想起一件事,忙问道:“有一个叫方先生的人,乃是贵国派驻我大燕的国使,此人……将军有印象吗?” 陈凯之一听张昌打听起吾才师叔,心里倒是警惕起来。 不会是吾才师叔被人识破了吧? 不过这张昌既然向他打听吾才师叔,还真是问对人了。 问他,总比问旁人的好,谁知道旁人会怎么说? 陈凯之眼眸一亮,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一脸认真地询问张昌:“你打听此人有何用意?” 张昌迎向陈凯之透着质疑的目光,连忙摇头道:“不,不,我只是问问……” 其实在张昌的心里,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位方先生竟能将自己的陛下哄得团团转,他自然要好好打听一番了。 陈凯之一面细细观察着张昌,一面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旋即放下,才徐徐开口。 “你说的这方先生,我并不喜欢,此人倒是颇受赵王、郑王和北海郡王等人的吹捧……”陈凯之露出不悦的样子,随即淡淡道:“不过此人无论什么事都能料中,实在有些神奇。” 张昌颔首,这倒是印证了他在洛阳打听到的消息,陈凯之似乎并不讨赵王等人的喜欢,而赵王等人,据说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宗王,都对方先生言听计从,这陈凯之自然而然也就对这方先生很是疏远了。 他看着陈凯之,笑了起来,随即道:“有一件事,倒是想向你透露。” “嗯?”陈凯之一脸疑惑地看着张昌:“愿闻其详。” 张昌眼眸微微垂了垂,似乎在思忖着,不过也只是眨眼间的事而已,他便开口说道:“这位方先生,和我大燕皇帝陛下关系匪浅,他虽为大陈的国使,却几乎与我大燕皇帝……” 说到这里,他点到即止。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可意思却很明白了。 方吾才乃是大陈的国使,却和大燕皇帝关系如此亲密,这就难免使人生疑了。 陈凯之闻言,心里不由再次叹服起吾才师叔忽悠人的本事,连北燕的皇帝也崇拜吾才师叔了,这真他妈的神了,师叔到哪里都吃得开呀。心里虽然佩服得五体投地,面上却是神色淡淡的,只是朝张昌笑了笑:“噢,此事,我知道了。” 他淡淡的回应,便与张昌告别:“时候不早,告辞。” 既然正事办好,那就没必须继续客套了,下了楼,陈凯之便直接骑着马回到了飞鱼峰。 一上了山,便见荀雅在书斋里提笔修书,方琴则是很乖巧地站在一旁看,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见到陈凯之回来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躲,陈凯之却是唤住她。 “琴儿,去将刘贤叫来。” 方琴见陈凯之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不禁咂舌,迭声应道:“好呢,好呢。” 过不多时,刘贤被方琴唤了来,陈凯之左右打量,淡淡说道:“琴儿,去带上门。” 方琴缳首点头,便将门关上。 陈凯之这冷峻的态度,反而使荀雅搁笔,她感受到了一丝紧张,一脸不解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正欲开口,却是看着方琴,他有点想要抚额想哭,这小师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呢,自己让他带上门的意思是,她走出去,把门关上,意思是,自己有机密的事,和刘贤说,她倒是好,却是在里将门关上,人依旧站在一旁,好奇地不肯走,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盯着他看,似乎也想知道什么事。 好吧。 似乎小师妹年龄虽小,却也差不多要懂事了。 陈凯之也不愿直接拉下面皮赶人,这样很伤她的自尊心,女孩嘛,多多少少是要脸皮的,既然她不愿离开,让她听听也无妨的,因此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淡淡开口:“刘贤。” “在。” 陈凯之沉吟片刻,才认真地说道:“待会儿给我师兄传一个消息,让他写一封弹劾的奏疏。” “是,只是不知公子要弹劾谁?”刘贤现在在飞鱼峰上,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自从自己的主人越来越水涨船高后,他愈发的觉得,自己的前途远大起来,能跟着主人,实是一件幸运的事。 事实上,现在飞鱼峰上,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干劲十足,在这里不但能吃饱穿暖,而且还可以读书,陈凯之的恩师那位鼎鼎有名的大儒,现如今亲自在飞鱼峰上办起了学堂,将一些有经验的人编为教员,分班开课,无论是什么人,都有读书的机会,即便是那些女婢,也专门设立了女课,即便教授的只是粗浅的知识,可任谁都知道,读了书,将来公子肯定会有重用的。 人就是如此,原先的他们,大多都是奴仆的身份,这辈子都洗不清身上的印记,原以为这辈子,能奢望的便是成为哪家富户或者是贵人的奴才,伺候着人,或是给人耕种庄园,能吃饱饭,就已是很奢侈的事了。 可陈凯之,却给了他们希望。 什么是希望呢? 希望就是,今日的自己,可能依旧还寒酸,可只要自己肯花心思去努力,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它就如一根看不见的胡萝卜,引导着人沿着一条路走下去。 寻常的奴仆,大多是浑浑噩噩的,倒未必是混日子,大多时候,他们会在鞭子的监督下,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事。 可在这里,陈凯之给了他们机会。 没有读过书的,希望读书,因为读书能够实实在在的改变,已经有许多的人,通过了考试,直接得到了二级的薪俸,这好处是看得见的,而读了书,只要肯用心,就有机会得到三级、四级、乃至于是五级的薪俸,再高,也不是不敢去想,而薪俸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有了努力的方向,比如,前些日子,就有几个人,因为通过了考试,读书读得好,直接被方大儒招去做了教员,这可就成了先生了啊,要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哪里能找到这样清闲的事。 不止如此,医馆的大夫,也会从中挑选一些学徒,而这些学徒学成之后,就成了飞鱼峰上的大夫,这都是奴仆们眼里的美差。 除此之外,随着许多产业的规模开始扩大,那账房里,也开始需要人,铁坊里需要的不只是有技艺的匠人,更有了许多工长和熟工的空缺。 而这无一不需要读书,就算只是一个匠人,他们也要求,能够看得懂图纸,对各种模具的数据,记得分毫不差。 在这里,读书写字还有算数,无一不需要知识,作为飞鱼峰上的管事,刘贤也觉得自己的际遇实在是离奇,当初的主簿,获罪成了官奴,原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任何前途可言,可现在,固然顶着奴仆的身份,他却突然有一种感觉,公子的水涨船高,跟着他,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 所以对于飞鱼峰上的事,刘贤愈发的开始上心了,很多时候,要管的事实在太多,越来越多的奴仆上山,而这飞鱼峰上细分的事也是不少,从医馆、学堂、匠坊、作坊、采矿、勇士营、种植、养殖,乃至于是清扫,图书馆的打理,他作为幕后的主事,哪一件事,都需操着心,所以很多时候,他一晚上只能睡三个时辰,一大清早,他便起来,如往常一样,开始巡视着飞鱼峰的各个地方,然后记录下哪个地方需要采买什么,又或者是缺了什么人手,一直到了子夜时分,他才睡下。 可偏偏,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充实,因为他看得出,陈凯之很信任自己,也看得出,自己这个管事,渐渐在山峰上,这近千人中产生了一定的威信,他自觉得自己精力百倍,而且愈发的不敢懈怠了。 陈凯之的师兄,刘贤是知道的,现在在韩林院里做侍读,从前来过不少次,只是公子却想请他的师兄弹劾别人,刘贤倒是忍不住好起来,不知是那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公子。 他顿时变得同仇敌忾起来,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 陈凯之眼眸瞥了一眼一旁的方琴,才笑吟吟的道:“弹劾方吾才。”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方琴顿时发出惊呼,似乎很难相信陈凯之的话,嘴巴微微张了张,仿若自己听错了一般,震惊的看着陈凯之,想从陈凯之那里得到真相。 第五百六十二章:魔高一丈(3更求月票) 陈凯之却不理会方琴,只是神色淡淡地吩咐刘贤。 “弹劾此人,身为大燕国使,却是与燕人媾和,明白了吗?你快去,明日清早就要有奏疏入宫。” 刘贤也听说过这位方先生的大名,不过……却不知内情,只以为真的是方吾才得罪了他家主人,于是连连点头:“小人这便去。” 等他匆匆的去了,方琴已经回过神来,立即一脸气愤地看着陈凯之,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师兄,那是我爹,是你的师叔,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你……你实在……” 看着方琴因为气愤而渐渐涨红起来的脸色,陈凯之依旧淡定如水。 可陈凯之这幅态度,更令方琴的恼火多了几分,甚至一副随时会上前来干架的样子。 他不禁轻轻摇头,觉得还是如实相告比较省事,他的口气倒是透出了几分冷意:“今日我见了大燕国使。” “见了他又如何?”方琴气恼地道,只是…… 虽是气冲冲的,她倒是似乎察觉到了陈凯之的声音有异样,竟是一下子的安分了下来,只是娥眉依旧深深地皱着,一脸询问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叹了一口气,才徐徐道:“那大燕国使临走时,告诉了我一件消息,说是师叔与他们的大燕皇帝相交莫逆,你明白了吗?” 方琴踟蹰起来,她倒是聪慧,转念间就想明白了什么,随即便道:“师兄的意思是,对方可能是在试探师兄。” 陈凯之颔首点头:“不错,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就警惕了,说不定这张昌是起了疑心,又或者说,是大燕的皇帝授意他来试探我,要嘛,就是那大燕有什么重臣,想要暗中的试探我与师叔的关系。” 他看着方琴,目光里满是担忧之色,这个时候,他的确是担忧起方吾才的安危来,毕竟吾才师叔犯险也是因为他,若是师叔出什么事,他难逃其咎,因此他格外认真地分析给方琴听。 “你想想看,师叔之所以能在大燕如鱼得水,他一切的根本都在于,总能预知我在这里做的事,想必正因为如此,那大燕的皇帝,才会觉得师叔料事如神,可若是,我和师叔交情匪浅呢?倘若是如此,岂不是证明,这一切,都是我和师叔相互勾结一起,才将那大燕的皇帝耍的团团转?” 方琴的眼前一亮,她一瞬间,全部都明白了,原来师兄这是为了保护她爹。 于是她恍然大悟的笑道:“那国使,一定知道这是师兄授意的,师兄显然和我爹爹之间,不但没有交情,反而可能早有嫌隙,如此一来,燕人的疑虑也就彻底的打消了。” 陈凯之抿嘴一笑,道:“正是如此,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这份弹劾奏疏,对师叔会有所影响,可两相其害取其轻,这份奏疏,毕竟只是捕风捉影,以方先生对宗王们的影响,将来只要回国,肯定能够平安无事,可若是在在燕人那儿露了馅,可就不是影响这样简单了,一个不好,师叔可能要身首异处,你说,师妹,师兄会做出什么选择。” “这国使故意放出这些消息,依我看,根本就是一次试探,他想试一试,我和师叔,到底是什么关系。” “所以,当时我不露声色,可若是到了明天清早,他对我说的话,就成为了弹劾奏疏,经由人陈奏上去,那么,他会怎样想?” 听完了陈凯之的解释后,方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方才她着实误会了师兄了,不禁试探地看了看陈凯之的脸色,倒没有看到陈凯之生气,不禁松了口气。 于是方琴一下子又恢复了平日那活泼的性质,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只有俏脸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的红晕,笑嘻嘻地说道:“师兄也很厉害,我越来越喜欢师兄了。” “呃……”陈凯之突然觉得,师叔还是不要回来为好,若是回来听见这些话,一定会想要弄死他吧。 陈凯之打了个哈哈:“好啦,不许开玩笑。” 于是次日一早,一封奏疏送入了内阁。 内阁几个学士,现在觉得日子轻松了许多,前些日子紧张的气氛已经渐渐的淡去,没有了战争,这使阁老们如释重负。 何况济北三府的收复,使朝野内外顿时兴奋起来,便连姚文治这两日,也是笑呵呵的,整个人精神气爽。 看着这份从一个翰林手里发来的奏疏,姚文治却微微皱眉,他将陈一寿等人请来,给众人看,一脸正色的说道:“诸公看看,有什么问题。” 陈一寿看过之后,不屑地道:“既是国使,自要与燕国的君臣们打好交道,这奏疏之中的许多东西,多是捕风捉影,不足为信,依老夫看来,此奏当做笑话来看便是了。” 其他的大学士俱都颔首点头。 这倒是没有错,事实上,在这内阁,每日都会收到大量的奏疏,而除了少部分奏疏需要引起重视,其他的,也只需要看过,心里有数就可以。 这份弹劾,自然是属于后者了。 姚文治却是道:“你们看看,弹劾的人是谁?” “翰林侍读邓健,这个人,似乎听说过。” “他是陈凯之的师兄。”姚文治捋须,眉毛不禁一挑。 一下子,大家反而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姚文治叹口气,才又道:“想来,这可能是陈凯之暗中指使的吧,这个小子,现在成了宗室,立了大功,却开始变得如此不安分起来,居然插手去管礼部与各国交涉的事了。噢,还有呢,北燕人在国书上,进行了修补,将互市的地点,重新做了修改,在这边镇,只允许大陈与北燕的贸易,在济北和孟津二处进行,孟津,倒是可以理解,这里,乃是洛阳和长安的门户,可是济北……老夫实在是看不透啊,这北燕人吃错了药吗?” 陈一寿等人,更是有点儿懵了。 他们也突然有了感觉,北燕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啊,刚刚被陈凯之坑得死死的,转过头,竟将互市的地点设在了济北节度使陈凯之的济北府,两国的贸易量其实是不小的,所以但凡是互市的地点,大多都是通衢之地,意味着无数的货物往来还有财富的聚散,一旦互市的地点设在了济北,就意味着,陈凯之捡了一个大便宜。 陈一寿沉默了片刻,一双眼眸看向姚文治:“姚公对此,怎么看?” 姚文治眉宇依旧皱着,不过他很快便想明白了,一脸认真的给众人分析起来。 “太后娘娘已看过了,对此没什么表示,想来也是默许了。何况北燕人奉还了济北三府,此次做出了如此大的退让,这对我大陈而言,已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现在这新国书里,就是确定两国的边界,在其他方面,我大陈稍许做一些让步,也是理所应当的。而现在北燕人要求在济北互市,朝廷就更无法拒绝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和北燕人确定国书,召集衍圣公府以及各国之人作为保证,将这生米煮成熟饭,若是节外生枝,反而不是好事,所以,你问老夫怎么看,老夫自然是没有异议了。” 陈一寿等人听罢,都不禁莞尔一笑,姚公所说的,倒是正理,眼下还真是北燕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过分就可以。何况在济北,人家便宜的是陈凯之,又和大家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姚文治捋着须继续道:“可老夫就是觉得,这背后肯定有什么,自然,济北能收复回来已是天大的喜事,眼下也不管这些了,还有,那邓健,要好生申饬一下,将这份弹劾的奏疏,驳回吧。” “申饬?”陈一寿呆了一下,随即轻轻皱眉道:“只怕不妥当吧,若是因为弹劾而申饬,只怕会被人认为是阻塞言路。” 姚文治却是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叫敲山震虎,陈凯之这家伙,管得太宽了,他好好做他的节度使,做他的宗室便是,却偏偏想要指手画脚,国家大事,不是他能干预的,申饬邓健,就是为了敲打一下他,让他有点觉悟,省得他下一次又闹出什么来,陈凯之这个人,自是可造之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越是如此,越是要想法对他有所约束,免得他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可不是好事啊。” 说着,姚文治不容置疑地道:“申饬立即发出去,就这样吧。” 这边内阁的几位学士很快就邓健的弹劾一事处理好了,而在鸿胪寺,一张便笺也随之很快的就送到了北燕国使张昌手里。 张昌看过之后,浓眉深皱,眼里不禁疑窦重重。 似是深思了许久,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坐在一旁的,乃是副使刘永,刘永一直静静地做在一旁,见张昌自收到一个下人送进来的一张便笺后,便很是古怪的样子。 现在这失笑之态,令刘永更疑惑了,于是关心地询问道:“大人,不知是何事?” 第五百六十三章:因祸得福(4更求月票) 张昌迎上刘永关切的目光,一面将便笺收入了袖里,一面徐徐道。 “说来也怪,老夫一直怀疑陈凯之和那方吾才有什么关联,而且陛下在密旨中也提到了这一点,说是虽觉得不可能,只是关系到了家国大事,命老夫打探一下,陛下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外头看上去,是粗心大意之人,可是内里却也有心细如发的一面,既是密旨,老夫又怎能不上心呢?” 说着,他的面容透出了淡淡的笑意,接着道:“昨日,我故意在无意之间透露了点方先生的事给那陈凯之知道,就是想试一试,想看看这陈凯之和方先生之间到底有什么牵连,谁晓得这一转眼,便有人将昨日透露的事上书弹劾给了大陈的朝廷。” “这样看来,陈凯之和那方先生之间,应该没什么勾结,这陈凯之倒是够阴险的,这头得了消息,那头就去告状了,这倒看来和那方先生甚至有点儿龌蹉。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方先生在洛阳时,就和郑王、北海郡王这些人相交甚厚,而陈凯之素来又与那北海郡王不睦,现在想来,理应是这个原因吧。” 刘永也不禁哑然,随即又忍不住道:“想着也是可恨,这陈凯之使我大燕失了济北三府,朝廷竟还在济北与他互市,我大燕不但失地,还真是颜面丧尽啊。” 张昌反而笑了,淡淡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我远在洛阳,有些事,未必知道内情,不过陛下有意强军,这仇,迟早要报的。” “可是那陈凯之有勇士营,又有火器,现在又得了济北府,若是再互市,岂不是如虎添翼?将来,怕是迟早都要成为我大燕的心腹大患啊。”刘永不无担忧地说道。 “也不尽然!”张昌摇摇头,眉宇轻轻一挑,看着刘永,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对此早有防范,怎么可能容许他坐大呢?” 刘永露出了几分惊讶,好奇地道:“防范,什么防范?” 张昌只淡淡一笑:“可能别人不太了解我们的这位陛下,可是老夫却多少略知一些的,这些事,你就不必问了,到时自然会知道的。” 看着张昌一副神秘的样子,看来也不会把话说全了,刘永也只能作罢。 而他们话题里的主角陈凯之,虽是成了济北节度使,可这个时候他并不急于去济北赴任,在他看来,凡事都需要谋划好了,做起事来才更得心应手。 不过很快,已经开始北上交割济北的知府李东正却是命人送来了一本厚厚的公文。 这里头,俱都是济北府的资料,是他命人赶紧整理出来的。 想到自己要成为土皇帝,说陈凯之不激动是假的,他兴致勃勃地坐在书斋里,难得摆脱掉了粘人的小师妹,所以荀雅也没什么顾忌,一张俏丽的脸贴着陈凯之一同翻看。 济北府啊,诺大的一个府,这已相当于是上一世,一个中等规模的地级市了。 只是当陈凯之翻到户册资料的时候,却是呆了。 一千五百三十三户。 我去,这是什么鬼? 一千五百多户是什么意思呢?大致就相当于,人口是在五千上下,这里头包括了老弱妇孺,真正的壮丁,大抵也只是一千五百上下。 卧槽,诺大一个济北府,壮丁的人数,竟和这飞鱼峰的人口也差不多……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 北燕人采取的是坚壁清野的政策,在撤退时,多半是将济北府的人口俱都裹挟一空,也就是说,他们留给陈凯之的,只是一口汤,不,理论上来说,一口汤都不如。 在这个时代,像济北这样不上不下的府,下辖七个县,人口至少也会在五万至十万户上下,也就是说,人口最少是二十万至四十万左右。 这只是中等规模的府而已,若是遇到似济南这样较为富庶的,人口规模可以超过百万。 可现在……陈凯之几乎可以想象出这济北荒无人烟的场景,那儿十室九空,一片萧条,留下的,只是空荡荡的城池,还有数不尽抛荒的土地。 在这个时代,人口乃是最重要的资源,有了人,田地才有人耕作,因此才会有粮食,也因为有了人,市集才会繁华,有人去消费,从而带动经济的运转,有了人,便有壮丁,便可以组织他们修河、搭桥、补路。 没有人口,一切都是空谈。 而在这公文之中,李东正显然是十分气恼的,因为济北府的官吏,人数也不在这人口之下,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济北府从今日往后,官吏与人口的比例,将会达到一比一。 这……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毕竟官吏是朝廷养的嘛,偏偏又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那就是济北成了节度使的辖地,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这个地方,朝廷已经不收税了,一切都放任不管,所有的税赋,都是由节度使来调度,于是自然而然的,这官吏的薪俸还有口粮,自然就是由节度使来负责了。 陈凯之哑口无言,一时间有种说不出憋屈。 真是服了这些北燕人了,他千算万算,偏偏……就没有算到这个套路啊。 那么接下来的公文,几乎不必看,陈凯之也大抵知道如何了,比如府库中的粮食,几乎是空荡荡的,一粒谷子都没有留下,而且从李东正笔述中所知,这些燕人因为走得急,来不及将府库中的布匹还有钱粮立即搬走,所以一些仓库里的余粮,竟是很干脆直接的付之一炬,烧了。 陈凯之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北燕人在临走时,毕竟时间不充裕,否则陈凯之绝对相信,若是有充足的时间,他们完全会把河道扒了,给陈凯之来一个水淹济北。 “畜生!”陈凯之看到这里,眉宇不由皱了起来,竟是忍不住一句痛骂,口气充满了怒意。 荀雅看了公文,也是跟着蹙眉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凯之,轻轻抿了抿俏丽的唇角,嗫嗫嚅嚅的说道。 “若是没有人丁,这济北府……只怕……” 只怕难以维持下去,都是老弱妇孺,她们做不了重活,而且她们不仅无法帮上什么忙,还有可能成为累赘,需要赡养她们。 荀雅的焦急地再次提醒陈凯之:“这可如何是好。” 陈凯之这才反应了过来,轻轻一抬眸,却见荀雅一脸担忧,现在这个时候他也不能表露出担忧,只得宽慰她。 “万事开头难,人总会有的,只是我看不过去这北燕人如此无耻罢了。” 荀雅见他反来安慰自己,不禁失笑:“却也怪不得他们,倘若是……咳咳……凯之是北燕人,只怕也不会给大陈人留多少东西。” 这倒是实话,可陈凯之还是觉得太坑了,根本就是留一座空城给他嘛。 虽然陈凯之觉得北燕人做得太过分,不过有一个信息,却是引起了陈凯之的注意。 这登州和莱州两个府,也都属于济北三府,可这两处,北燕人却和已经预备动身的北海郡王交割得极顺利,虽然走了不少北燕的世家大族,可二府的人口,却是留下了七八万户,府库中的钱粮,也预留了一些。 陈凯之眯着眼看着公文,目光闪动,似是在深思着什么,旋即却是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荀雅见陈凯之笑了,竟是有些不解,困惑地询问道:“明白什么?”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这北燕人,独独裹挟走了济北的人口,便是要我在济北难以立足,却又将莱州和登州的人口留下来,自然是知道这北海郡王和我关系紧张,便想着正好借机利用北海郡王来压制住我,你想想看,到时济北府这么多的荒地,这登莱的人口,只怕也会开始流入,可北海郡王若是知道登莱的人口流入去了济北,他会善罢甘休吗?这是驱虎吞狼之策啊,那大燕的皇帝,我听说是个少年人,也不知这主意是不是他想出来的,虽我觉得很可恨,却也是高明,这家伙,看来没有这样简单,以前是我小瞧他了。” 荀雅不禁暗暗担心起来,娥眉皱得愈发甚了,一开始她只是想济北府可能会成为累赘,现在听陈凯之这么一说,她的想法得到了正实,不禁咬了咬,有些艰难的将自己所有问出口。 “若是如此,岂不是……这济北府,反而成了累赘?” “谁说的?”陈凯之突然哈哈一笑道:“为夫因祸得福了。” 听陈凯之自称为夫,荀雅俏脸不禁一红,竟是露出丝丝窘态,心里却着紧着正事,只好将自己的窘意挥去,一双盈亮的眼眸注视着陈凯之。 “这又是何解?” 反正是夫妻,荀雅也开始分担起飞鱼峰以及陈凯之生意上的事,陈凯之自然不瞒她,一脸认真地分析给荀雅听。 “你想想看,若是济北的燕民们还在,他们心里会向着大陈吗?我看不尽然,想要改变他们,还不知得要花费多少心思呢,现在他们走了,岂不是好事一桩?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第五百六十四章:一本万利(5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唇边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清澈的眼中似是放光,闪动着得意之色,根本不像自己吃亏了,反倒更像是捡了大便宜似的。 他笑着说着:“人没了,我们可以招揽流民,虽说现在人口不足,可只要济北能够给他们提供好的生活,就不担心没有人来安居,我们的盐场,我们的作坊,还有这里是通衢之地,这些都需要人手,可是现在没有了人,那里的山川河流,那里的丘陵和平原,就都成了无主之地啊,雅儿,无主之地,就意味着我成了那些土地的主人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荀雅虽然似懂非懂,可听到陈凯之说这是好事,而且说了这么一大通的,都是好事,因此她眉梢一扬,俏丽的面容里露出喜色,开心地看着陈凯之。 “真的没什么问题?” 也许这些事情,身为古代人的荀雅无法理解,可陈凯之却明白,若是那儿人口还在,自己反而束手束脚了,自己想要做的,是工商,而工商的基础是什么?是道路,是码头,还有各种各样必要的设施,若是没有这个基础,还谈什么工商? 可放眼六国,你想要打好基础,哪里有这样容易,你要修路,沿途会经过多少村庄?这些可都是有主之地,你要面对的,是数以百计的地主,地主们肯将地给你白白修路吗? 他们可不会那么容易便宜你。 好,你愿意给银子,毕竟有钱可以使鬼推磨,你花费巨大的资金,买下了八成以上地主的土地,可路可以修了吗? 依旧不成。 因为路是不可断续的,只要有一个人不肯,你这条路就白修了,这时候你就遇到了难题,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绕路来修,可绕路且不说浪费了路程,最重要的是,即便是你绕路,你可能又要面对更多的地主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莫说是修路,便是一个码头,或者建一个运河,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会有重重的阻力。 还有你的工坊,势必需要大量的土地,这些土地,哪里来? 土地这东西,可能现在不值钱,几十两银子一亩,可一旦地主们发现你的工坊能挣大银子,到了那时候,他们便绝不肯几十两银子卖了,可能开价就是几千两,甚至几万两。 而一旦你想强力夺取土地,这便等同于是捅了马蜂窝,因为你抢夺了一个人的土地,天下的士绅都会人人自危,就怕你开了先河,那么你就成了天下士绅的敌人了。 现在,这个问题竟都解决好了,这还不算是惊喜吗? 那些土地几乎都在陈凯之的手里了,陈凯之完全可以重新丈量所有的山川河流,将土地进行合理的规划,那些地方可以修路,哪些地方可以建河渠,哪些地方,要预留起来发展城市,哪些地方可以聚集工坊。 陈凯之甚至可以直接租种土地给流民,自己为大地主,用最低的地租让人去耕种,从而吸引大量人口,并且解决掉粮食的问题,而租地出去最大的好处,就是除了保障农户种植粮食,而不必被地主盘剥太多,引发民怨之外,若是真到了必要时,陈凯之可以收回土地。 这种种的好处,实在太多了,这就形同于,陈凯之成了济北府最大的地主,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大地主,有了两世为人的经验,他完全可以随心所欲的,按照一个现有的经验,去做他想做的事。 这个时代,商贸之所以发展不起来,根本的问题,其实就是士绅的力量过于强大,天下的资源,都掌握在士绅手里,可现在,这些问题,都荡然无存了。 陈凯之细细思忖了一番,便兴奋地朝荀雅说道:“你等着,我这便修书让李东正开始丈量济北府所有的土地,还有所有的山川,让他们绘制舆图,我得好好的谋划,我们重新开始,建立一个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我们想让这河川变成什么样,它便是什么样,想要招揽什么人,便招揽什么人。” 说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便吩咐荀雅,“还有金陵那儿,也依旧照计划开始搬迁,搬的不只是买卖,还有人,飞鱼峰这儿也要多招募一些奴仆了,让他们在山上读书学习一阵子,也可以派去,现在我们也不必急,慢慢的来,徐徐图之,道家不是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吗?” 荀雅此时已经完全听不懂了,在她的思想里,凡事都需要人,一地的人口增减,甚至是地方官的重要政绩之一,哪里像陈凯之这般,巴不得那里没人似的。 却见陈凯之兴致高昂,已经铺开了纸,着墨提笔,认真地写下一列列漂亮的小字。 陈凯之全神贯注,双目盯着笔下,他自己也意想不到,这在无形间,工商最大的阻碍,竟是无声解决了。 原本他还权衡着,若有一日,自己可以做主,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时,自己该是对士绅进行赎买,还是索性进行呢。 对于陈凯之要做的事情,荀雅一直都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虽还没完全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却是单纯地想着支持陈凯之已足够。 见陈凯之伏案写得认真,荀雅也不打扰,只在一旁静悄悄地研磨,整个人姿态娴雅。 等陈凯之修完了书,荀雅突然想起一事来,因此她朝陈凯之笑了起来:“对了,那小师妹,想她的爹爹了。” “噢。”陈凯之只点了点头,随即淡淡说道:“师叔理应也该快回来了,我听说师叔的善庄,又莫名其妙的多了二十万两银子,是北海郡王注入的,想来这又是师叔捣的鬼吧。” 荀雅吓了一跳,面色微微一白,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银子来得这样容易?” 是呀,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竟有比卖盐更一本万利的。 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这个师叔,我是既鄙视他,觉得他心术不正,又羡慕他,恨不得也跟他学几分本事才好,师叔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转眼之间,已到了夏日,此时即便是燕京,也能感受到一股炎热了。 胡人的使节依旧还没有来,这使燕成武在这燥热的时节里,多了股烦躁。 人就是如此,从信心十足到期待,最后又开始自我怀疑,这一切都只是时间的过程。 只是作为大燕天子,燕成武只能让自己相信,并且耐心地等待,倒是洛阳那儿已来了消息,他对谈下来的火器价格,还算满意,这毕竟是北燕能够承担的范围。 想到反正即将要征倭,到时靡费的钱粮无数,这些银子,倒不算什么,若是能派上大用场,就更好了,所以他很快便命人同意了这一场买卖。 虽是了了一桩心事,他心里依旧焦虑,于是便不免想找方先生来谈谈心,总觉得不见见方先生,让方先生给他鼓鼓气,他便有些不自在。 现在的燕成武,对方先生已经完全放心了,从那洛阳的张昌秘奏来看,方先生和陈凯之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还有嫌隙,这就杜绝了方先生与陈凯之背地里有什么交易的可能。 方先生……越发使他信赖了。 这时,一个宦官小心翼翼地到了勤政殿,燕成武一身冕服,显得很是威严,他愈发有帝王的气象了。 看着进来的小宦官,燕成武淡淡地道:“怎么,方先生没有来?” “陛下,先生昨日去潭柘寺观景了。” 潭柘寺在燕京以西,距离燕京有百里,不过香火倒是鼎盛,便连燕成武也知道。 燕成武不由愕然道:“朕竟是忘了,很早的时候便听方先生说他想去潭柘寺看看,不过……他出了城,可有多带些护卫?不会遭遇什么不测吧?” 宦官有点犹豫地道:“他只带了两个童子去,鸿胪寺以为陛下肯定会派他护卫,所以也没有多问。” 燕成武不禁有点儿恼火:“这就是说,一个护卫都没有?这鸿胪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有些抑郁了,不和方先生说说话,给自己一点信心,或者看一看方先生举重若轻的样子,使自己动摇的心变得坚定,这两日,怕是日子很不好过了。 最后他只得道:“方先生回来,立即报朕。” 说罢,他挥了挥手,意乱烦躁地示意这宦官出去。 却在这时,又有宦官急匆匆而来,一脸惶恐不安的样子:“陛下,陛下……济北王求见。” 燕成武感到意外,他怎么来了?倒是听说他现在伤好了,不过现在却在军中挑选精卒,准备操练新的神机营。 于是燕成武忙道:“请进来说话。” 却见那济北王已是匆匆的赶进来,他一脸铁青,显得十万火急的样子。 燕成武心里一沉,豁然而起:“出了什么事?” 单看这济北王的脸色,燕成武就感到有些不妙起来。 济北王燕承宗已拜倒道:“陛下,胡人入寇!” 第五百六十五章:龙颜大怒(1更求月票) “胡……胡人入寇……” 燕成武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每年开春之后,胡人度过了漫长的冬季,多会在这时候入寇。 这几乎已经形成了常例,一方面是因为正值大燕的春耕,春耕的时候,根本无法征调大量的民力作战,另一方面,冰雪融化,胡人可以持续作战。 可问题在于…… 今年……本不该一样的啊,胡人难道不该……不该内附的吗?这时候,为何入寇? 燕成武倒吸一口凉气,他并不惊讶于胡人的入侵,燕人有击退胡人的足够经验,他唯一惊讶的是,胡人为何今年入侵。 “前日,胡人袭击了雁门关,不好守军防备森严,倒没有吃亏,胡人已经游走了,不过从种种迹象看,胡人一定会寻觅战机,所以臣以为,各处的关隘都要小心,陛下……” “方先生,方先生呢……”燕成武立即急了,一脸着急地叫唤起来。 这时候,他想请方先生来,似乎只有方先生,才能解释现在发生的事。 燕承宗一呆,有些无法明白燕成武在说什么,眉宇轻轻一皱,满是不解地问道:“什么……什么方先生……” 燕成武身躯一颤,心里也解释不清楚这些事,只能支吾着开口:“方先生曾说……曾说,胡人今年大抵是这个时候,会内附大燕……” 燕承宗顿时脸色铁青,一下子,他全部明白了。 难怪陛下会如此痛快地割让济北三府,相对于小小的济北三府,这胡人内附,对于大燕而言,才是真正值得庆幸的事,济北三府,宛如鸡肋,失掉了也不可惜,无非是燕人的感情上无法接受罢了,可若是胡人内附,那么……这点感情伤害,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难怪陛下肯如此的大手笔,正因为是胡人内附,所以陛下才如此舍得啊。 燕承宗如遭雷击,他与燕成武大眼对小眼。 过了半响,终于,燕承宗不由大怒起来,咬着牙齿说道:“陛下,我们中计了,这方先生,是个骗子!” 是……个……骗……子…… 这四个字,若是在以往,燕成武是绝不肯接受的,即便他有所疑虑,派人暗中刺探,可……也只是谨慎而已。 可现在……胡人入寇了。 燕成武顿时懵了,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立即吩咐身旁的人。 “请方先生,请方先生来……” 先前那宦官忙道:“陛下,方先生昨日出了城,不是说……去了……” 燕成武这时候才想起来了,倒是燕承宗急得慌,面色发青,厉声追问宦官:“去了哪里?” “潭柘寺!”宦官看着目露冷光的燕承宗,战战兢兢地道。 燕承宗面上一黑,双眸微微一眯,细细的思忖着,嘴角微微蠕动,发出细弱的声息来。 潭柘寺…… “潭柘寺距燕京一百多里,又在燕京的西边,此去一路南下,正好是去洛阳的方向,这方吾才,是跑了!”燕承宗毫不犹豫地道:“一定是逃了,他昨天夜里就可以抵达潭柘寺,今日若是顺水而下,现在只怕已经距离燕京三百里了,若是走得快,后日就可以抵达孟津,随即进入洛阳。” 燕成武顿时失魂落魄,他在脑海里将无数方先生的碎片拼起来,依旧是不肯相信,沉沉地闭上眼眸,才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不,不可能,方先生……他……” 这时,又宦官疾步而来:“陛下,陛下,鸿胪寺有奏。” 燕成武眼眸一睁,往宦官瞪去,厉声道:“什么事,什么事,方先生回来了?” “不,是伺候方先生的两个童子回来,说是方先生昨天傍晚抵达了潭柘寺,此后便一直紧锁门窗,直到半夜,才发现方先生不知所踪,童子吓坏了,找了一夜,以为方先生被贼人虏去了,今儿一早,便派人快马加急,赶来报信。” 不知所踪……是逃了……果然逃了…… 从逃跑的路线,从各种布置来看,这一切,显然是蓄谋已久,而现在,那方吾才,只怕距离燕京,已有近三百里了…… 燕成武顿时暴怒,气得面目狰狞,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已经涌上了心头。 国书都已经交换了啊。 济北三府都没了,大燕若是撕毁协议,就意味着是不守诚信,道义上,就不会站在北燕人一边,而且,现在胡人入寇,燕军也不可能继续南下,这就意味着,济北三府彻底失去,已经重新划定了边界,再无拿回的可能。 还有……还有那二十万两银子…… 燕成武想到了自己的内帑,这可都是自己私房钱啊,是皇家的私帑,这可不是小数目,想来……这些银子………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桩桩的事,万万料不到,自己身为大燕天子,竟也有摔倒的一天,摔得这样的重,这样的惨。 他打了个激灵,立即大吼起来:“派出飞骑,立即派出飞骑,快,追上他,朕要将他碎尸万段,要将他碎尸万段,即便碎尸万段,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他握着拳头,朝天挥舞,额上青筋爆出,整个人面色格外的难看,完全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燕承宗还是第一次见到燕成武如此生气的样子,虽是胆战心惊,却还是忍不住提醒燕成武。 “陛下……只怕……即便是飞骑,也已追不上了……” 本是盛怒下的燕成武,听到燕承宗的话,不禁一愣,竟是无力的垂下了手。 他脸色苍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燕承宗,像个疯子一样的愤怒大吼着:“怎……怎么会追不上,朕……朕乃是天子,是天子啊……” 燕成武想哭,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啊。 眼角湿润,可是此刻他却没有让泪水滚落,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自己是天子,绝对不能落泪,再大的挫折,他都要扛住,但是这个方吾才,他绝对不会饶恕。 这个世上,还没人这样骗过他,偏偏他就是被这方吾才给骗了,还骗得狠了,想到这些,他心里控制不住地怒火腾烧着,整个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倒是这燕承宗,毕竟镇定,一脸正色地给燕成武出主意。 “不如……陛下立即命人下旨,在天下各处缉拿方吾才,不只如此,再与陈国交涉,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交出方吾才治罪不可,这样的骗子,就该让他声名狼藉,让他没有立足之地。” “好。”燕成武气愤之余,亦是一脸正色地道:“朕……这就下旨意,这就下旨意,你……你先派人,去追,去追着试一试,再不然就跟陈国交涉,怎样都不能让方吾才逍遥了。” 看燕成武这个样子,燕承宗心里亦是无奈,却还是点点头道:“臣遵旨。” 他刚是抬腿要走,脑后,突然传来一个惶恐的声音:“且慢。” 燕承宗回眸,一脸不解地看着燕成武:“陛下……” “不可以。”燕成武突然跌坐在蒲团上,面色苍白无血,就像是失了魂儿似的,不停地摇头着道:“不,不可以,不要追了,还有,不得通缉,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对谁都不能吐露半句!” 燕承宗一呆,看着苍白如纸的天子,只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 对,不能去追。 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而且,决不能通缉,因为一旦通缉,那么此事,就天下人都皆知了。 想想看,当大燕的臣民知道自己的天子竟被一个大陈的奸细,像猴子一般的耍弄,他们会是什么心情? 天子是什么?天子是臣民的父亲啊,天子的威信,不容置疑,倘若是让人知道,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蠢蛋,不但蠢,竟连济北三府都给人花言巧语的骗了去。 这……已经不是昏君了,这是又蠢又笨又自大的昏君了。 而对于五国而言,那就更是天大的笑话了,到时,只怕关乎于大燕国君的笑话,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无数人捧腹大笑。 所以……这件事,决不能张扬,关于胡人内附的事,燕成武本就没让几个人知道,只要这些人不说,就不会有人敢说。 可怎么样才能掩盖呢? 若是这个时候,大燕朝廷到处捉拿方先生,甚至严重到跟陈国交涉,那岂不是正好让天下都皆知大燕天子被人蒙蔽了? 所以……不能说,也不能去追,更不能通缉。 必须让臣民们知道,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从来没有! 燕承宗方才也是心急,现在一瞬间明白了陛下的心思,可是这件事,不但是大燕天子被耍了,大燕还给骗去了济北三府,这口气,怎么都难以下咽的,于是乎,他忙问道:“可……真就这样算了?” 燕成武想到自己的声誉,整个人倒是冷静了下来。 此刻他微垂着眼眸,面容微微抽了抽,想到自己像个笨蛋的被方吾才耍得团团转,他真的恨不得将方吾才碎尸万段,生吞活剥了。 可总不能因为这个,连他的声誉也不要了,他是大燕天子,怎么能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 抱歉,小孩生病了,带小孩看医生,更晚了,请谅解。噢,月末了,可还有月票剩的吗?希望能再支持老虎一把,老虎天天五更也不容易呀! 第五百六十六章:谈笑风生(2更求月票) 燕成武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眸,似乎使上了很大的劲,才将心里的愤怒挥去。 过了半响,缓缓睁眸的瞬间,燕成武便朝燕承宗一字一字的道。 “当然不能这样算,朕绝对不会放过他。” 说着,他眉头拧在了一起,很是无力地继续说道。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不可声张,万万不可声张,鸿胪寺那里还在问方吾才的下落,你去传朕的旨意,就说方先生前几日想要回洛阳,朕恩准了,想来鸿胪寺那儿没有事先提醒,所以他们并不知情,告诉他们,不要紧张,也不要疑虑,没有事,方先生是回国去了,朕有重要的事交代他做,也让他们不可四处声张。” 燕承宗哭笑不得,这样一个骗子,他们居然要让他逍遥法外了,心里不知有多痛恨呢,可是他却不得不狠狠点头道:“是,臣遵旨。” 燕成武沉默了半晌,现在捂盖子的冲动,已经完全的淹没了他想要报仇的愤怒,愤怒归愤怒,可一旦这种事被人知道,这大燕,才是真正的要国本动摇啊,届时,他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他的臣民……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继续道:“关于方先生……方先生……不能露出马脚,不能让人露出马脚,朕还要下旨,下旨让人备一份礼送去洛阳,就说这是朕的好意,朕得方先生教诲,受益良多,而今礼送方先生回国,奈何方先生为人简朴低调,不肯大张旗鼓回去,只好命人送一份礼至洛阳,朕多谢方先生的教诲,请方先生不吝收下。” 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的。 这显然是欲盖弥彰,却又是必要的措施,他和方先生曾经的关系,估计已是人尽皆知,现在方先生回国,他若是不闻不问的,反而就太可疑了,所以要打消别人的疑虑,只能……如此。 “从今日起……”他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显得很无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才颤声开口:“每年的年节,都让人送一份礼去,以示朕对方先生的敬意,就这样吧,就这样……” 到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现在燕成虽是愤怒,可更可怕的,却是恐惧。 这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 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正因为自视甚高,所以想做的,是千秋伟业。 可眼下发生的事,实在是自己一辈子都洗不清的污点啊。 一旦这件事传扬出去,非要地动山摇不可,他甚至想象,在千秋之后,子孙们拿起史册,看着他被人如被猴耍的狼狈,他便感觉,他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恐惧感,这种恐惧,让他不寒而栗。 所以……不能让人看出来。 不能追击,也不能通缉,而且,还要对方先生嘘寒问暖,告诉天下的臣民,方先生是在他准许的情况之下回国,还要备上礼物,像从前方先生在燕京时一样,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让人找不到半点他受方先生所骗的痕迹。 “方吾才……”可越是如此,燕成武的心里越是愤慨,他咬牙切齿,低声地骂道:“终有一日,等朕攻破了洛阳,誓要将你碎尸万段!” 这话带着无尽的怒火,却又说得很轻很轻,轻得似怕让人听了去, 显然,现在再如何骂,也是徒劳无益罢了。 ………… 此时,一艘客船,已穿过了大燕的国境,迎着夏风,朝着孟津而去。 客船在滚滚的浑浊河水中顺水而下,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客船,除了一些游历的寻常书生,便是一些小客商,当然,船尾处,还有一个哭得惨兮兮抱着孩子的妇人。 艄公给船客们分了蒸饼,一面唏嘘:“那妇人也是可怜,自己的丈夫去了洛阳,至今没有下落,过了几年,才知道丈夫在洛阳挣了银子,已在洛阳重新安家置业了,此次去了洛阳,还不知会如何呢!” 众人便不禁也随之唏嘘起来。 只有船尾处,一个儒衫纶巾的老者,静静地眺望着远处岸边那掠过的风景,却是纹丝不动。 不过唏嘘之后,同情心毕竟是有限的,于是不免有人叽叽喳喳开始议论起时局,只听一个书生道:“此次大燕退还了济北三府,实在是意想不到,却不知大燕天子有何深意?” “我看,是因为大燕在济北大败,吓破了胆。”一个陈人笑呵呵的道。 倒是这船上也有不少燕人,少不得叫骂起来:“我大燕天子圣明,怎会被你们陈人吓破了胆,真是岂有此理……” “我看,大燕天子,也不见得是圣明……” 这等船上,各国的人都有,天不管地不收,所以一旦争论起来,便没玩没了了,那艄公劝也劝不住。 只有那儒衫纶巾的老者,依旧是安静地坐在船尾,不置可否。 他显得格外的鹤立鸡群,因为穿着儒衫纶巾,往往代表的是秀才的身份,一般的秀才,还极少坐这样的客船,这里虽也有读书人,不过显然是没有功名的。 有人面红耳赤,忍不住想寻外援,便道:“先生,你来说说看,这大燕天子若不是昏聩,不是被勇士营吓破了胆,如何会退兵还地呢?先生想来是个有见识的人,不妨来评评理。” 这先生微微一笑:“大燕天子?” “是啊,方才先生不曾听说我们的争论吗?” 先生叹了口气,才道:“大燕天子,年纪虽轻,却有鸿鹄之志,不可小看,老夫……曾与他谈笑风生……” 众人一听,面色都古怪了起来,随即众人便呵呵的笑了起来,方才的争吵,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面红耳赤的双方,现在都站在了同一立场。 有人更是打趣道:“先生这样说,岂不是先生还和衍圣公,也是谈笑风生不成?” 先生莞尔笑了,他居然沉默了几秒,然后才郑重其事地点头道:“不错,老夫与衍圣公,亦是亲密无间。”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曾和他秉烛夜谈,也算有一些渊源。” 一下子,许多人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仿佛这个世上,再没有比这事更好笑的了。 “那么,先生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先生既如此,定不知是哪里的贵人,仆从如云,腰缠百万,何须在这里与我等一起,坐在这样的船上。”语气中,不免带着调侃。 先生微微一笑,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吾固有万金,可于吾而言,功名利禄,犹如过眼云烟,此粪土也,何足挂齿。” 船中安静了,似乎没有人再愿意理这个痴心妄想,满口谎言的腐儒。 而那先生,也是不急不迫,似也没放在心上。 等到船在孟津靠岸,那先生依旧还是那洗得浆白的儒衫,肋下,只夹着一柄破油伞,随即和艄公因为三文钱争得面红耳赤:“别的船,俱是五十文,尔却非要另收三文船资,莫非是将吾当水鱼吗?” “先生在船上吃的比别人多,自要另收。” “哪里吃得多了,讲好的五十文,岂可言而无信?” “先生乃是有功名的人,怎么在乎区区三文钱。” “吾有纹银百四十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二两,区区三文,自是不值一提,却绝不可让你这厮平白占了便宜,你四处去打听打听,这天下,有占我便宜的人吗?我不管,若是你这般,我们去见官,见官!” “好吧,好吧,五十文,五十文。”终于,那艄公泄了气。 于是这先生付了钱,夹着他的破油伞,脚下的皂鞋抬起,已消失在人海。 艄公看着那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穷酸!” 吾才师叔终于回京了。 回得很低调,以至于等他出现在郑王府,大家才后知后觉。 对于北燕的事,他禁口不谈,不过到了次日,他便直接上了飞鱼峰。 说来最令陈凯之奇怪的,便是这位师叔明明经常大张旗鼓的往飞鱼峰跑,可这京中的王侯们,却没一个认为他和吾才师叔有什么过密的交情。 陈凯之听了门子的汇报,便下山迎了吾才师叔,到了书斋,吾才师叔看着陈凯之,便劈头盖脸地问:“琴儿呢?” 陈凯之憋红着脸,差点憋出了内伤,却还是乖乖地道:“在做女红。” “老夫去看看。” 陈凯之只得领着他到小师妹的闺房,吾才师叔也不管,似乎是想要突击检查,直接推门而入,正见小师妹很文静的样子,倚在窗台前,点着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她脸上的表情,几乎堪称教科书的演绎法一般,先是因为突然被人推门而引发的震惊,随即看到父亲时,她顿时柳眉舒展,喜出望外的样子,可旋即又回归了朴质,眼里泪光涟涟,随手丢下了手头的女红,一把扑上前:“爹爹……” 这一声爹爹,听得陈凯之的心都酥了,尼玛,小师妹,你方才可不是这样子的,方才你听说你爹爹回来了,还急得团团转呢,说是爹爹回来的怎么这么急,得把闺房收一收,得找针线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良知(3更求月票) 方吾才被感动了,看到了女儿,激动得不能自已。 尤其是看到女儿文静的模样,心里柔情万分,竟是颤声开口唤道:“琴儿……” 父女二人,感情至深,看得陈凯之都在一旁唏嘘,好不容易才将二人分开,方琴朝方吾才调皮地笑了笑,拉着方吾才的手。 “爹爹,你过来,我正准备给爹爹做一件衣衫呢!” “好,好的很。”方吾才很感动,泪光闪闪的,旋即便侧目看了陈凯之一眼,显得很满意,嘴角竟是绽放出笑意,看来,陈凯之是没少费心的。 他目光收回,温和地看着方琴道:“为父也给你带了一些礼物来,待会儿叫人送来。” 他难得的给陈凯之好脸色,笑意盈盈地说道:“凯之啊,也辛苦了你。” 陈凯之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有一天吾才师叔若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将自己挖坑埋了? 嗯,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可人家现在一副父女情深的样子,若是破坏了这美好的一面,那也是不道德啊。 陈凯之只好讪讪一笑,带着几分心虚,连忙摇头道:“师叔跟我客气什么,这个是应当的,应当的。” 恋恋不舍地看了方琴一眼,方吾才居然发现自己哭了,眼里湿润润的,最终撇过头去,不使陈凯之看到自己眼里的泪光,才道:“琴儿,你稍待,父亲有些话要先和凯之说。” 方琴笑了起来,朝方吾才说道:“父亲尽管去,我这儿还有女红没有做完,做完了,还要读《女诫》。” 方吾才大为欣慰,心里顿时暖暖的,捋着须笑道。 “《女诫》是本好书,好好的读,难得你听话懂事了,为父很高兴。”说着,他朝陈凯之使了个眼色。 陈凯之便随方吾才出去,闻到了新鲜的空气,方吾才感叹道:“一百四十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二两银子,在你这里,你记下了吧。” “没错,都在库里,一个子都没少。”先是女儿,接着是他的银子,陈凯之心里想,这想必都是师叔最关心的事了。 方吾才听言,满意地朝陈凯之点了点头,才道:“此番去了燕地,倒也有了一些见识。” 说着,大抵地将在燕国的事讲了一遍。 这些东西,陈凯之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此时忍不住道:“师叔,想不到你竟是逃回来的。” “谁说老夫是逃回来的?”方吾才鄙视地看陈凯之一眼,很是气愤地反驳道:“老夫是光明正大走回来的,哪里是逃?可别这么没素质的诬陷人。” “好好。”陈凯之觉得自己说不过方吾才,连忙投降:“一切由你说了算。” 陈凯之与他在山上的山路上漫步行走,便听方吾才道:“你认为老夫是因为预测错了东胡人,所以才逃之夭夭?” 陈凯之心里说,可不就是吗,换做是我,我也跑,这东胡人是不可能内附的,一旦戳穿,师叔你还回得了吗? 方吾才却是神秘一笑,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的鄙视更多了几分:“你啊,太庸俗了。” 陈凯之几欲吐血,我是庸俗,那么师叔是什么? 四处骗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还说我庸俗,有没有搞错呀。 陈凯之很心痛,觉得师叔这是不识好人心呀。 正欲反驳,却听的方吾才娓娓动听地道:“其实师叔若是回去,三言两语,不还是可以令那大燕天子打消顾虑吗?你啊,永远不明白这等人的心理,你以为大燕的这个少年天子,他所要的是什么?” 陈凯之呆了一下,竟也思考起来,细细想了一番,他不由咋舌:“他野心勃勃,自然想要的是……” “错!”方吾才一脸嫌弃的样子,摇着头笑了起来,满脸自信地道:“他要的是希望。而老夫给他的,也是希望,人就是如此,人都相信所相信的东西,只要老夫当时回去燕京,他再见到老夫,老夫随口说几句,他的希望就又来了,你知道落水之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吗?是救命稻草!他已经为了这个东胡的内附,而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代价,所以他便等于入了老夫的瓮中,老夫只需说一句时机未到,你信不信,他又深信不疑了!他为何会信?因为他非信不可,这和他是否愚蠢无关,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无法接受自己是被愚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深信不疑。” 陈凯之听着这高深的理论,也是醉了,不就是糊弄嘛,居然还糊弄出了理论基础了。 “既如此,那师叔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何不在那在糊弄久一点?”陈凯之带着几分调侃,笑着反问方吾才。 方吾才却幽幽地叹了口气,才道:“老夫先随东山郡王,此后跟着北海郡王,再之后和大燕皇帝有了一些瓜葛,可是你不了解老夫,老夫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啊,老夫只取卵,而绝不杀鸡取卵,这叫徐徐图之,取了他们给得起的东西,却不至于伤了他们的根本,老夫很担心继续留在大燕,会使这位少年天子彻底的一无所有,做人,要讲良心!良知,更是老夫为人处事的根本。” 说着,方吾才发出深深的感叹:“凯之啊,师叔教你一句做人的道理,人心都是肉长的,君子爱财,固然是取之有道,却也不能将人害死,所谓万事留有一线,日后好相见。” 陈凯之见他一副惆怅的样子,心里却是有着更多的感慨……这么讹诈了那些人,师叔他还说取之有道,这话,听着让人觉得有些讽刺啊。 不过陈凯之也没嘲讽方吾才,毕竟他是自己的师叔,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其他的就不管那么多了,因此陈凯之不由道:“事情闹成这样,师叔与大燕天子,日后只怕都不好相见了吧。” “未必。”方吾才眯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若是东胡真的内附了呢?” 陈凯之一呆,这下他却再也不忍不住的,很不客气地嘲讽方吾才了:“师叔在说笑话吗?” 方吾才很认真地摇头道:“天下的大势,你显然还没有看清,而今胡人一分为二,变成了东胡和西胡,东胡的实力已经大大的削弱,而老夫观这大燕天子,现在虽然稚嫩,却也算是有为之主,他与他的父祖们不同,而今磨刀霍霍,积蓄国力,迟早有一日,他会与东胡人决战,而东胡人受西胡与燕国的夹击,结果会如何呢?胡人最无信义,今日为了生存,可以掠夺你,明日为了生存,也可以归附。所以……日后……老夫依旧还可以是那大燕天子的座上宾。” 陈凯之回味着吾才师叔的这些话,似是有几分的理儿,可是……总觉得师叔的话有些问题啊,于是道:“师叔的意思是,东胡当真有可能内附?” “看来,也就这几年的事,何况你现在不是在给北燕人卖火器吗?那少年天子,稚嫩归稚嫩,可比之其他五国的国君,却要有志气得多,他不甘于平庸,而你看大陈与西凉,两国内部都有分化,而在大燕内部,却是众志成城,北燕国的君臣,乃至于大燕军民,俱都有虎狼之心,这是大燕要中兴的征兆,反观你们,不自知,竟还来笑老夫糊弄大燕天子。” 方吾才说着,竟是冷哼出声,很是不满地冷笑了起来。 “哼,老夫说过的话,掷地有声,虽是靠着三存不烂,混口饭吃,却也绝不是无的放矢,老夫不是夸夸其谈之辈,也是靠本事吃饭的。” 陈凯之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已经彻底的崩塌了,怎么看着,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很有理的样子,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呀。 哎呀。 难怪众人都被师叔哄得服服帖帖的,这师叔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不是虚的。 陈凯之思忖了一会,便不由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说到底,师叔还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既然还能在北燕,又何须这样急匆匆的跑回来?” “不告诉你,以后你就知道。”方吾才朝陈凯之不耐烦地挥挥手,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 陈凯之不甘心,此时的他满心的疑问,倒是少了点平日的稳重,居然难得的露出死磨硬蹭的一面,满怀期待地看着吾才师叔道:“师叔,给学生解解惑嘛,我正好学几手。” “学不来的。”方吾才撇撇嘴。 陈凯之顿时眯着眼,眸光一闪,道:“好吧,师叔不说,那我去找师父解惑去,正好问问师傅……” 一听到陈凯之拿自家兄长来威胁,方吾才的脸色顿时变了,不悦地开口道:“你真要知道?好,老夫告诉你,北燕这些穷鬼,老夫在那里呆了几个月,才榨出个二十万两银子,老夫在这里开善庄,一日就有五千两银子上下,你知道老夫在那儿有多绝望吗?老夫日思夜想,就想着咱们洛阳城,想着洛阳城这么多的王侯,老夫思乡心切,夜哭到明,明哭到夜,就是想要回来!” 第五百六十八章:算无遗策(4更求月票) 陈凯之现在的表情,可谓是目瞪口呆。 可这个时候的吾才师叔,却像是那打开闸门的洪水般,一股脑的将心里的苦逼发泄出来。 此时,他脸上露出了几许的气愤之色,继续道:“那大燕皇帝的底细,老夫早就摸清楚了,他的内帑里,还剩下十几万两,国库里的钱粮,也大多是入不敷出,这群穷鬼,天天就知道打仗,赋税不足大陈的一半,可兵马的开支,却是大陈的一半以上。他们的王公贵族,个个只喜欢好刀和好马,不喜绫罗绸缎。” 方吾才一脸理直气壮地诉着苦。 “跟这些穷鬼在一起,师叔很难受,那大燕的皇帝请老夫留在宫中用膳,竟只是四菜一汤,老夫一日都忍受不了了,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老夫受不得这些只晓得嗷嗷叫的穷酸,好了……” 他敛衽,然后一下子又恢复了风淡云轻的样子,悠悠然地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他们太穷了,穷得老夫都不好意思下手了,所以……老夫得先让他们养一养,给点时间攒一点钱粮,不能杀鸡取卵啊。” 陈凯之简直不知道对此还能发表什么意见了,最后憋出了一句:“师叔,我陈凯之谁都不服,就服你。” 方吾才却是不由一笑,道:“你又错了,人哪,都是血肉之躯,都要食五谷,他再高高在上,或是再如何厉害,那也还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是人,就有他的不好的一面,之所以你会生出佩服的心理,只是人各有所长罢了,老夫有老夫的长处,你只看到了老夫的光辉之处,心里便有了顶礼膜拜之心,而一旦你生了崇拜之心,就是老夫从你这儿搞点银子花的时候了,所以,师叔再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圣贤,世上也没有什么人,值得你顶礼膜拜,你要做的,是善于发掘别人的长处和短处,利用短处去击败别人,利用他们的长处,来为自己所用,所谓天下是棋局,万物皆棋子,你的心里,也要一盘棋,你是下棋的主人,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事物,那么,凯之,你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陈凯之心中一凛,清澈的眼眸眯了眯,很是好奇地看着方吾才,徐徐问道:“师叔,我也是棋子?” “你当然是。”方吾才淡淡道。 陈凯之想了想,不由叹口气:“下次我也试试在心里下棋。” “慢慢学着吧,不过现在,师叔倒是正好给你一个现学的机会。” “什么?”陈凯之一愣,想着方吾才这又有什么嗖主意了,因此他格外认真地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面对陈凯之审视的目光,轻轻地别开脸,淡淡道:“在来的时候,老夫雇了一顶轿子,上山时,跟他们说了,让他们等着,待会儿有人下来付账,凯之啊,表现你孝心的时候到了,师叔还要去拜会兄长,告辞啦。” 方吾才大手一挥,只留下一脸无语的陈凯之,已是飘然而去。 陈凯之咬牙切齿,对他背影道:“从你库里的银子扣!” 方吾才却依旧走得不徐不疾,也不回头,却是淡淡道:“好啊,有本事,你就促成东胡人和大陈媾和,不然北燕的火器买卖,你就别想继续了。” 火器…… 陈凯之不以为然,北燕人凭什么就听你的?这火器,北燕人买定了。 且慢着,东胡人和大陈媾和…… 陈凯之一呆,这是怎么回事,东胡人来了? 正在陈凯之震惊之中,却在这时,刘贤气喘吁吁地寻来找陈凯之:“公子,公子,太后请你入宫,赶紧,要赶紧的,钦使就在山下。” 陈凯之猛地回神,太后召见,自然不能耽搁,于是匆匆下山。 在这山下,还真的见到了一顶轿子,只是……这轿子哪里是平常的轿子,这是十六人抬的大轿啊,难怪师叔连郑王府的车马都不坐了。 陈凯之只得上前付了账,远处,几个宦官正焦灼地等待着,见了陈凯之,便匆匆上前道:“陈将军,快,入宫……” “出了什么事?”陈凯之不由好奇地问道。 “东胡使者,巴图王子,想要见公子。” 东胡人? 陈凯之身躯一震,一下子,陈凯之便明白了。 现在开春了,而燕军东部有倭寇,在南部,又被陈军击败,丧权辱国,此时的东胡人,怎么可能按捺的住这蠢蠢欲动呢?他们势必要南下。 只是……他们想要南下攻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燕人守住了城塞,东胡人极少能占到便宜。现在胡人分裂,实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这个时候,当他们得知燕陈的战事,自然而然会毫不犹豫的派出使者,希望能和陈人一道彻底灭燕。 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可陈凯之没有想到,而没有想到的原因,并不是他没有分析出这利害关系,而是因为……他的思想,有盲区。 呼……这师叔,居然连这都料到了。 陈凯之心有佩服,二话不说,便立即启程进宫去。 …… 陈凯之前脚刚走,后脚,燕使张昌就已到了。 他嗅到了一点风声,这方先生,不会从大燕逃回来的吧,莫非他蒙蔽了大燕皇帝陛下? 当然,张昌虽有这样的猜测,却不敢说,因为从燕国内部的消息来看,这件事,似乎忌讳莫深,而现在,方先生竟找他上飞鱼峰,这令他一头雾水。 这姓方的,想做什么? 方吾才一回来就要见他,这方吾才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张昌心里慌慌的,想不通原因,可是很快他到了山脚下,便有人下山来:“请,方先生在山上等着大人。” 张昌一脸疑虑,等他上山,到了书斋,刚刚在小厅里坐下,可左等右等,却不见方吾才来,直到最后,方吾才才姗姗来迟。 他见了张昌,第一句话便是:“老夫不辞而别,陛下无碍吧。” “啊……”张昌以为方吾才一定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溜回来的事,又或者在自己质疑之下,不断的搪塞,可万万想不到,他第一句话就是告诉自己,他不辞而别。 张昌脸色怪异起来,只好干笑。 方吾才则是叹口气道:“老夫料到了一件事,这才急急的赶回来,虽是东胡人要内附,可东胡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挣扎,他们一定会派出使节前来洛阳,与大陈密谈灭燕之事,这关乎着大燕的国运,老夫后知后觉,竟差一点算漏了这一步,而今事关到大燕皇帝危亡,老夫不得已,只好先行赶回,为的便是为陛下解决这个障碍。” “胡人……来了洛阳?为何老夫不知情?”张昌派驻在这里,既是负责交涉,某种程度,也是为了打探大陈的情报。 方吾才冷笑,反问着张昌:“胡人的使节到了,会告诉你们燕人吗?” “这……”张昌一副犹豫的样子。 他不敢尽信,满腹怀疑,一双眼眸微眯着,细细的打量着方吾才,生怕他骗自己。 方吾才道:“老夫这里有一封几日之前就已经修好的书信,只是其他人,老夫并不放心,老夫在燕京的时候,大燕皇帝经常提起你,对你还算信任,你选个可靠之人,将这封信送去给皇帝陛下吧,告诉陛下,老夫绝不允许陈人与胡人媾和!” 他取出了一封书信,张昌接过,见这信笺上满是褶皱,显然不是新写的,于是连忙小心地收好。 此时,只听方吾才道:“好了,你可以走了,在这里与你见面,只是因为这儿静谧,而那陈凯之,必定是想不到老夫在这里与你密会,会谈这些,这叫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好啦,该说的都已说了,你做你的事,其他的事,老夫自有妙策。” 张昌点点头,觉得这样也好,他觉得方吾才这个人太复杂了,复杂到他根本摸不清路数,既然如此,自己何必要在乎他是什么人呢?最重要的是,陛下的心思罢了,他只负责传递书信即可。 于是他长身而起:“先生,告辞。” 方吾才朝他一笑道:“你在洛阳,可要小心了。” “什么?”张昌一呆,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好端端的,方吾才怎么说出这话? 方吾才摇摇头,神色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只是让你小心而已。” 张昌苦笑不得,作揖,告辞而去。 ……………… 陈凯之匆匆赶到了洛阳宫,心里满是疑惑,莫非当真是东胡人来了? 可东胡人若是来了,自己一个辅国将军,一方的节度使,东胡人要谈的,肯定是外交大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自己来见驾呢? 他想不明白,不过此时却不敢怠慢,火速的入了宫,脚步匆匆的赶到文楼。 在这里,却只有寥寥几人,除了太后,便是赵王、郑王和梁王,除此之外,便是姚文治,便连陈一寿等人也没有来。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个胡人了。 陈凯之眼眸,便发现这胡人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 ………… 这个月还有两天多点,求点月票…… 第五百六十九章:灭燕 这人一身胡人的打扮,相貌粗犷,实在是和王子,搭不上什么边。尤其是这铁塔般的身子,比陈凯之足足高了一个多头,身子裹着羊皮,还未靠近,便有一股浓重的檀腥味传来,他如铁塔般的身子,让人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可显然,他对陈凯之很有兴趣。 一双眼眸,如刀锋一般在陈凯之面前扫过。 “你就是陈凯之?”他的汉话,很别扭。 陈凯之朝他点点头。 此时慕太后正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不知怎么的,只要陈凯之在,她总觉得今日心情好了一些:“来,都坐下吧,赐坐。” 两个宦官,已取了蒲团来,陈凯之先跪坐下。而这王子,却并没有跪坐,而是直接盘膝而坐。 慕太后道:“这是东胡来的巴图王子,特来觐见,说是很想见一见在济北一战成名的陈爱卿,哀家,便命你来了。这巴图王子,哀家也有耳闻,据说是东胡第一勇士,有千钧之力,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壮士,今日,你们相见,也算是英雄惜英雄了。” 巴图王子便哈哈笑道:“娘娘实在是太客气了,不过这位陈将军,我听说了他的战绩,心里也佩服的不得了。” 坐在慕太后下侧的赵王陈贽敬道:“巴图王子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我来这里,是受父汗所命,倒是并非是来与大陈亲善,而是相约。” “相约?”慕太后看似是漫不经心,其实心里,都在猜测着东胡人的意图。 “不错,就是相约!”巴图王子哈哈笑道:“所以是相约,而非是缔结盟约,是因为父汗知道,陈燕之间,虽是世仇,可总是碍于你们汉人之间所谓的‘礼法’,因此,若是我们与贵国结盟,不免使大陈成为天下各国的众矢之的;所以,父汗在想,燕人已经气数已尽,父汗愿与大陈,相约攻燕,共分燕土,如何?” 陈凯之一听到所谓的相约,心里便明白,果然师叔说对了。 东胡人野心勃勃,尤其是分裂之后,实力大减,此时也开始想要采取连横之策,借此机会,吞并北燕,壮大实力。 这东胡人果然也不是善茬,他们没有选择同盟,因为大陈是不屑于与东胡人同盟的,所谓相约,则像是达成某种默契,东胡人在北方南下,而大陈制造一个借口,直接北上。 这对于大陈而言,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燕陈之间,说是世仇也不为过,燕人也一直图谋不轨,这正是直接定鼎北方的良机。 慕太后抿抿嘴,笑道:“攻燕?莫非王子不知,我大陈与燕人已经缔结了新的国书吗?燕陈还算和睦,实在不愿战火连天。” 这巴图王子道:“眼下,正是攻略燕人的大好时机,他们在东边,有倭人肆虐,而我们胡人自北,你大陈自南,三方合击,可一举覆灭燕国,到了那时,东胡与大陈各得其地,有何不可?” 慕太后笑吟吟的不置可否。 说是大好时机,倒是没错,她便抬眸看了一眼姚文治:“姚卿家以为呢?” 姚文治叹口气:“娘娘,老臣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 这么大的事,姚文治确实不好表态。 不过陈凯之却认为,姚文治没有反对,也确实是被诱惑到了。 若是大陈真能兼并北燕,那么六国的平衡瞬间打破,到了那时候,关内的情况,可就彻底的天翻地覆了。 这天下六分,已有数百年,谁不希望,在自己手上完成一统? 慕太后似乎也看出了姚文治的心思,便侧眸看了一眼陈贽敬。 陈贽敬含笑道:“东胡的朋友,远来是客,何况,燕人与我大陈,虽是交换了国书,可本王却是知道,燕人野心勃勃,早有一吞我大陈之心。”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态度,却显得有些暧昧。 陈凯之猜测着陈贽敬的心思,这赵王殿下,似乎很希望立点功劳,或者说,因为自己在济北大败燕军之后,整个大陈内外,也渐渐开始膨胀起来,认为燕军不堪一击,所以此番,胡人在此鼓动,大家表面上,虽没有做出决定,可心思,却都很活络。 梁王道:“平时那燕人,耀武扬威,本王早就看不过去了。” “不错。”巴图王子冷笑道:“只要大陈肯北上,到时,燕人在关外的土地,足够令我们东胡人放牧,而关内之地,尽归大陈,自此,父汗与大陈永结同心,愿交万世之好。” 慕太后不露声色,她显然也拿捏不定主意,虽然,她不会急于给答案,不过这巴图所提出来的建议,确实令人动心。 她朝陈凯之看了一眼:“凯之,你来说说看吧。” 陈凯之想不到,太后会让自己发言,他瞥了这巴图王子一眼:“若是太后要问臣,臣只好畅所欲言了。臣只听说过,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曾听说,有自家兄弟发生了争吵,而向外求援的,臣自然不敢说,胡人是虎狼,此举无异是引狼入室,却是知道,倘若胡人南下,而我大陈借机北上,那么,大陈的将士,肯为此一鼓作气的杀敌吗?何况,燕人好勇斗狠,即便我大陈能掠夺他们的土地,可燕人认为大陈勾结胡人大举进攻,必定不服,到时,就算占了他们的土地,而失去了天下人的人心,又有什么用?” “何况,天下各国,又会如何看待我大陈?臣所言的,并非只是道义,而是最现实的利益,一旦失去了人心,比得到些许的土地,更要可怕。何况,燕人并非孱弱,倭寇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足廯之患而已;东胡人攻不破北燕人在北方的城塞,又有什么用?陈军北上,面对的将是燕军的精锐主力,我大陈以倾国之力,存着灭燕之心,反而是胡人坐收渔翁之利,在臣下看来,实为不智。” 陈凯之正色道:“若是娘娘下旨命臣攻燕,臣即便只有三百勇士营,亦是全力以赴,若是败了,也无非是有死而已,勇士营上下,俱都不畏死;可若是娘娘要联合胡人,臣和将士们,实在无法理解。” 陈凯之反对的十分坚决。 他不知道别人是什么立场,可是却知道,现在胡人的使者就在这里,这几乎形同于当着胡人王子的面,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了。 果然,这东胡王子脸色大变。 他本以为,陈凯之不久前,就曾和燕人交锋,一定对燕人恨之入骨,万万料不到,他竟是反对最坚决的一个。 东胡王子眯着眼,打量着陈凯之,突然哼的一声,说翻脸就翻脸了:“我知道,为什么你要令大陈错失良机。” 陈凯之没有理会他,方才的话,是他的肺腑之词。 要灭燕,他没意见,他比任何人,都想立下这个功劳,将军无非是百战死而已,他操练勇士营,为的就是将来建功立业。 可是大陈灭燕,和联合胡人灭燕是两个概念,这不是他迂腐,而是他认为,勾结胡人灭燕,大陈必败。 他教导勇士营要知道忠义,要明白事理,要晓得是非,可现在,让他如何向勇士营解释,勾结胡人,一起去杀戮燕人的军民,算什么事理和忠义? 他也相信,大陈的各路军马,只怕内心深处,虽也不喜燕人,却绝不会对胡人有任何地好感,这样的做法,完全使大陈失去了道义上的支持,成为众矢之的。 东胡王子高声道:“你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你与燕人密谋,否则,燕人为何会在你的领地里,要求互市,我还知道,你暗中,想要贩卖火器给燕人!” 他一开口,顿时文楼中哗然。 倒是慕太后没什么表示,可那赵王、姚文治等人,却俱都一愣。 卖火器的事,陈凯之曾密奏过太后,解释过原因,而且,太后也暗中恩准了。 可是赵王等人,却是第一次知道。 陈凯之也想不到,这东胡人居然在关内有这么多的细作,想来,消息是在北燕走漏的,而胡人一向想要吞并北燕,所以,在北燕安排了许多探子。 陈凯之不得不回应道:“这是陈燕之间的事,与王子殿下无关。” 东胡王子笑了,他面上的横肉一抖:“你害怕了,你的火器,威力不小,可是却为了利益,竟是卖给了燕人,这样的做法,在我们东胡,便是吃里扒外,是要五马分尸,再将其晒为肉干的,现在,你受了燕人的好处,自然要为燕人说话,因为你们大陈若是吞并了燕国,你的好处,就没有了。” “陈凯之,本王子原本,很是敬重你,认为你是一个汉子,可万万想不到,你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可以将你们大陈的利益弃之不顾。” 他长身而起,冷冷一笑:“当然,这是你们大陈内部的事,本王子不便多说,相约之事,可以慢慢的谈,其他的事,本王子自也不该多管闲事,尊敬的太后娘娘,赵王殿下,告辞。” ……………… 求月票。 第五百七十章:汉道昌 痛快,说告辞就告辞。 只是他丢下了这么个污水,直接泼在陈凯之身上,显然,是彻底从私德方面来打击陈凯之。 陈凯之倒是很镇定,这时候若是和他争执,反而没有意义,不过……只等这巴图王子刚要抬腿走,陈凯之突然道:“你们胡人……怕了吗?” 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缓缓的自口里说出来。 巴图王子一呆,不过仅是片刻间,他便反应过来,一脸好笑的看着陈凯之,双眉微微一挑,冷冷反驳道。 “害怕什么?” 陈凯之迎视巴图王子的目光,笑吟吟的道:“你们胡人,害怕我们汉人的火器是吗?” 这巴图王子本是做好了打算告辞而去,其他的事,自是留给陈凯之自己去头痛,谁料陈凯之这句话,却令他莫名有些烦躁,下一刻他不禁冷笑起来。 “火器这东西,何惧之有?我们的铁骑,从未怕过什么。” 陈凯之依旧笑吟吟的,凝视着巴图王子的目光露出几分鄙视之意,薄唇微微一勾,逸出讥讽的话语。 “不,你们害怕燕人有了火器,所以才和大陈相约,是不是?” 巴图王子眉头一皱,对陈凯之很是不满,可是他却依旧神色淡淡,声音格外冷漠:“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凯之微微一笑:“我是汉人,自然是向着汉人说话,我提供火器给北燕人,捍卫的正是汉土,燕陈之间,固然有嫌隙,可终究还是兄弟,岂是你们胡人可以挑拨,现在你们胡人,想要南下,却来此,挑拨离间,我陈凯之勾结北燕人?我乃太祖高皇帝的子孙,为何要勾结他们?若是我陈凯之是锱铢必较之人,也不会拼命,收复济北三府了,你见过不畏死的人,为了利益,而勾结敌国的吗?” 巴图王子没有动怒,他似乎目光逡巡着什么,显然,无论是太后,还是那位内阁首辅大学士,似乎也暗暗点头。 这令巴图有些失望,他却笑了起来,反唇相讥。 “是与不是,不要紧,只是我们毕竟是外邦,你自称燕陈是兄弟之邦,却是忘了一件事,这世上最致命的,绝不是外人,而是兄弟,就如对我们东胡而言,真正的心腹大患,反而不是燕人,因为燕人无法攻入大漠,就算攻入了,也无法适应我们的环境,无法令我们的族人臣服他,无论燕人击败了我们多少次,只要我们没有死绝,东胡就依然还在。我们最大的心腹大患,乃是西胡,因为他们和我们同源,因为他们和我们说的一种语言,吃的是一样的食物,遵从的是一样的习俗,祭拜的是同一个神明,所以只要我们被西胡击败了一次,可能世上,就再不会有东胡了。你们……”巴图王子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凯之:“你们大陈也是一样,我们与大陈,即便将来为敌,也无法颠覆你们的江山社稷,可你们大陈的江山,若是燕人要取,只需击败你们,便可使你们的宗庙荡然无存,所以……” 他铿锵有力的说着,句句动人肺腑,字字有理,一双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格外阴沉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嘴角冷冷一挑,泛起笑意。 “所以,所谓的兄弟之邦,还有所谓的兄弟同心,不过是笑话而已,可惜,你永远不明白此理。” 他这一番话,似乎也极有道理,甚至连陈凯之都不得不佩服,这王子粗中有细,似乎很懂人心,字字都戳中要害呀。 陈贽敬等人,似乎有些动容了,陈贽敬甚至微微点头,很是赞同巴图王子的话。 其实,这道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就如在大陈内部,能够动摇皇帝统治的,其他人难上加难,可若是同宗的宗室亲王,反而却是最需防范的,因为只有同宗,才都有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具有一定的法统,各国的宗室,动乱不知凡几,其中大多数,正是骨肉相残。 放到了各国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异族入关,自然无法接受,可若是北燕兼并大陈,虽也有许多人不愿接受,可毕竟没有语言和习俗的障碍,不过是换一个天子,如此而已。 百姓要防的是异族入侵,这显然是文楼里每个人的心声。 慕太后,似乎也略有动容了,竟是朝陈凯之看去,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陈凯之却是面无表情的站着,想听听那巴图王子还想说什么,目光四处巡逡着,却见那姚文治,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巴图王子见众人似乎动容了,竟是没完没了的分析起来。 “你们关内诸国,之所以分崩离析,至今不能一统,便是因为,各国之间,形成了均势,可若是大陈能够和我们一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燕,等到各国有了反应,却已迟了,到了那时,大陈占据河北、关中、关东乃至半个江南之地,岂是其他四国可比,到了那时,天下自是归一,这对你们而言,是绝佳的机会,措失了这个良机,反而在此奢谈所谓的道义和仁德,即便本王子相信,你陈将军兜售火器给燕人,并没有私心,可是……”他依旧冷笑着:“可是,也不过是因为你目光短浅罢了。” 陈凯之抿了抿嘴,他心知,这文楼中的人,有的在道义和利益之间挣扎,有的,在权衡着此事是否对自己自身有利。 不得不说,这巴图王子,倒和陈凯之印象中的胡人完全不同,此人看上去鲁莽,又自称是东胡第一勇士,可实际上却是粗中有细,想来,在来之前,他们就已有了说辞。 这让陈凯之不得不佩服,只要抓住人心,就必定可以说服人,这套路他也懂呀。 陈凯之笑了。 居然你这么能说,那他就看看,这巴图王子还能说什么,因此陈凯之凝视着巴图王子,不紧不慢的道:“那么,敢问,当年盘踞在大漠上的犬戎和山戎人在哪里?” 巴图皱眉,一脸惊愕的看着陈凯之:“什么?” 他没有想到陈凯之突然说起这些,竟是下意识的抿唇,有些不知所措了。 陈凯之见巴图一脸错愕的样子,便乘胜追击,冷冷问道:“犬戎和山戎人之后,敢问,匈奴人又去了哪里?匈奴人之后,又有了鲜卑,现在,鲜卑人去了哪里?” “你什么意思?”巴图有些些紧张,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下来,冷冷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叹了口气,朝巴图王子摇了摇头,格外认真的说道。 “你们东胡和西胡,现在也算是在大漠横行一世,可是有没有想过,在大漠,曾有多少像你们强横一时的部族,可最终,都去了哪里呢?王子殿下鄙夷我陈凯之愚蠢,目光短浅,恪守道统,可在我们这里,我们的一切,都承袭自千年前的道统,不曾断绝,我们学周礼,我们与秦人,穿一样的衣衫,用的是一样的文字,我们自汉以来,尊儒崇道,汉道昌盛,不曾断绝,你自入关以来,所看到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家族,都可以追溯到先秦,追溯到遥远的商周,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巴图突然明白陈凯之想说什么了,脸色一变,目光变得深沉。 陈凯之则凝眸直视他,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因为无论人心有多坏,可这里的人,依旧还有人在坚持道统;因为无论这个世界有多黑暗,依然还有人恪守着你所鄙夷的道义,所以存续危亡之时,总会有人站出来,扶大厦将倾、挽狂澜既倒。殿下固然可以鄙夷我陈凯之,食古不化,不知这巨大的利益,可我深信,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在于人并非如野兽一般,饿了就要捕食,人在吃饱穿暖之上,还应当有更高尚的东西,这些,在我们大汉这里,叫做道义。” 说着,陈凯之竟是冷笑起来。 “殿下不知,也无妨,我只知道,千百年之后,世上不会在有东胡,但我和我的子孙,依然还会存在,他们会像今日我祭祀先祖时,祭祀和供奉我,他们会从史书和族谱中,寻觅到我的名字,他们之中,依然有人和我一样,恪守着殿下认为愚蠢的事。” “在这里,单凭武力和狡诈,固然可以强一时,却最终会土崩瓦解,殿下不了解我,虽是能说几句汉话,却不知什么是汉,又何必,要大放厥词呢?我也爱华美的衣服,爱美酒和佳肴,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诚如大陈一般,谁不爱千秋伟业,可若这伟业,若是失去了吊民而伐罪,没有了护民攘夷的基础,非但不是功,反而是罪,不过是徒增笑谈,为千夫所指而已。” “所以……”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巴图:“王子殿下,又何必用你们胡人所想的事,来妄自揣测我一个汉人呢?” …………………… 第一章送到,被小孩子感染了,鼻塞,哎,哎,发现自己好没有前途,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你也配? 这些话,自陈凯之口里,行云流水般的吐露出来。 陈凯之自信的微笑着。 他是自豪的,来自一个穿越者的自豪。 这世上,想来不会有任何一个文明,可以在穿越一千年、两千年之前,穿越了时空,却依旧还能用虽有异同却是相通的文字和语言来交流,甚至,依旧即便是现代人,也大抵能理解一千多年前各种节庆和习俗的由来,一个蒙古人,回到了这里,只怕连基本的语言都成问题,一个法国人,回去了罗马时代,连文字都无法辨认。 这才是汉,一个坚强的延续,固然一次次遭遇到灾难,但从是绵绵不绝,再黑暗之下,依旧百折不饶的文明。 汉道昌隆,其本质,不在于是辉煌时多么灿烂,而在于,即便是再如何遭遇挫折,依旧可以蹒跚而起,骄傲的伫立。 诚如现在,陈凯之可以傲然的看着巴图王子一般,他抬头挺胸,眼里闪烁的,是骄傲和自信,因为强弱只是一时,当年的西戎,也曾使周王室陷入窘境,当时的山戎,也曾使春秋诸国感受过恐惧;当时的匈奴,更是强横,以至大汉高祖皇帝,亦不得不要对他们做出妥协,乃至大权在握的吕后,在受到冒顿单于的羞辱之后,却还不得不憋屈的采取和亲之策。 可即便是沦落到再低谷的时候,只要道统尚在,等到挥钺奋起之时,那些不可一世的敌人,俱都与那大漠一般,俱都化为灰烬。 陈凯之的目中,充斥了鄙夷,这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轻视,也不是陈凯之的狂妄自大,一切的与缘由,来自于文化上的自信。 巴图王子脸色变了,他一双如狼般锐利的眸子,在陈凯之身上打量,似乎觉得陈凯之成了他的敌人,不过他便没直接表现出来,声音冷漠,嘲讽的反驳陈凯之。 “幸好,大陈的家国大事,不是你区区一个节度使,可以说的算的。” 他输了。 至少此时,他已经无法反驳陈凯之,即便是陈凯之说,千百年之后,胡无人,巴图王子,竟也无力反驳。 因为今日之胡,比之当年的西戎、鲜卑、匈奴,并不高明多少,甚至还稍有不如,他们尚且没了,胡人又有什么自信? 所以,他只好开始攻讦陈凯之的身份了。 一旦利用身份做文章,就说明他已恼羞成怒,并且已经没有办法,和陈凯之继续辩驳下去。 这就如辩论会上,到了最后,有人直接破口大骂,这既说明对手输了,也说明对手输不起。 陈凯之也只是莞尔一笑,对巴图的手段,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悄悄的站在了一侧,不与他进行争执。 胜负已分,何须跟人继续做口舌之争呢,你也配我陈凯之来骂你niang? 而这等态度,却是令巴图王子更是羞辱,他能深深感觉到陈凯之对自己的蔑视,他毕竟是堂堂王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待遇,于是他嘴角微微一抽,竟是冷笑起来。 “陈凯之,久闻你的勇士营,有几分厉害,而恰好,我带来了我东胡的铁勒飞骑,倒是很想,和你们勇士营,指教指教!” 他漫不经心的说出这些话,陈凯之却是充耳不闻,仿若这个巴图不过是空气而已。 反而是慕太后等人脸色微微一变,竟是一脸着急的看着陈凯之。 特别是慕太后,坐着的身子微微直了直,原本自然安放的手也是握成了拳头,一双凤眸微垂着,像是在思考什么,旋即抬眸的朝陈凯之摇头。 铁勒飞骑,乃是东胡最顶尖的骑兵,据说规模只是一千多人上下,他所能带来的护卫,按照规矩,最多五百人罢了,可这铁勒飞骑虽然人少,却是东胡铁骑的尖刀,号称以一敌百,无坚不摧。 巴图王子,论又论不过,想要骂人,偏偏陈凯之压根不给他机会,他心思叵测,自是索性,直接拿出胡人最擅长的本事了。 干脆更陈凯之斗一场,表面说请教陈凯之,其实这巴图王子自然是想用武力给陈凯之一个教训。 陈凯之则是笑着不做声,只在旁当笑话看。 请教?谁和你请教? 陈贽敬等人倒是来了兴趣,此时很希望陈凯之能够站出来迎战,可见陈凯之只淡定的站在一旁,慕太后却是开口了,和善的笑了笑,做和事佬。 “贵使远来,我大陈自该以礼相待,岂可以兵戈相向,好了,哀家见贵使远来劳顿,也该退下,休息一二吧。” 那巴图王子心思落空,原本他以为,这一次自己志在必得,肯定能说服大陈的朝廷,谁料这个陈凯之,竟如程咬金一般杀出来,不但使他面上无光,也使这一次想约,多了变数,本想借着赐教的机会,杀鸡儆猴,万万不曾想,却还是落空了。 他心里颇有遗憾,这勇士营的战法,他已经根据探子,大抵掌握,也就是说,他完全有克制这等火器的方法,无非就是分兵突击,或者进行迂回包抄而已,铁勒飞骑几乎必胜。 可惜了,这陈凯之,倒是沉得住气。 他只好手捂着心口,一脸惋惜的样子:“是,那么,告辞,也请太后娘娘三思,这是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他随即,正待动身要走,脸扫过一旁的陈凯之时,便笑呵呵的道:“陈凯之,勇士营对付燕人可以,这燕人除了躲在城塞里龟缩起来,实则却是不堪一击,击溃燕人,不算什么能耐,自然,想必你心里也有自知之明,所以……” 所以之后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意思却很明白了,还好你陈凯之是个软蛋,否则,于你陈凯之而言,真是不幸。 他说罢,已是动身而去。 慕太后显得有些倦了,心里更是担忧陈凯之,娥眉都深深的皱在一起,东胡人的事,站在她的立场,似乎也有一些犹豫。 凯之说的是有道理,自己也很欣赏,可若是心里完全没有一点波动,却是不可能的。 她收敛起心思,抿嘴一笑:“卿家们都告退吧。” 陈贽敬、姚文治诸人则纷纷的行了礼,告辞。 陈凯之尾随其后,也鱼贯出去,出了文楼,姚文治突是驻足,回眸看了陈凯之一眼,笑着朝他招手:“凯之,你来。” 陈凯之对于阁老,历来礼敬有加,快行几步,上前作揖:“见过姚公。” “哈,今日你这番话,倒是很精彩,怎么,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姚文治巍颤颤的,显得弱不禁风,可陈凯之知道,作为四朝元老,百官之首,陈凯之却是知道,这位姚公,实是这大陈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虽然他总是不露声色的样子,遇事,也总是模棱两可,看上去,没什么主见,可陈凯之却不敢小看他,于是他格外郑重的说道。 “正是我的肺腑之词。” 姚文治呵呵一笑,捋着胡须满意的点头:“少年人,总是如此,不过……或许你是对的。” 或许……你是对的。 这姚文治的性子……只从这一句话里,便知其味了,他永远不会说你的对错,而一切前缀,永远是或许、可能、应当是……之后再加一个‘吧’之类的词。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表态。 或许……这便是他的为官之道吧,永远都留有余地。 什么话都不能说的太满,这样将来自己就没有退路了。 为官之人的套路都是如此,可是这姚文治也太模棱两可了。 陈凯之清楚的,他在心里叹息着,他反而喜欢陈一寿陈公那般,是非分明的性格。 陈凯之只点点头。 姚文治道:“你而今是济北节度使,所以啊,心思多放在济北,朝中的事固然要紧,却还是要少操心,老夫若是说明哲保身,你这少年郎,肯定听不进去,那么,不妨就改一改说辞吧,老夫希望你……”姚文治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接着一字一句道:“老夫希望你凡事都要三思后行。” 陈凯之便朝他作揖:“谨遵教诲。” 说是这样说,陈凯之心里却不以为然,想来,是姚公担心自己又闹出什么事来,或许是,他已经吓怕了,心有余悸,这才给了这么一个忠告。 这姚公……是个怕事的人啊,不过也不怪他,这做官到了年纪的人,总是不免担忧,自己晚节不保。 却说那巴图王子怒气冲冲的出了宫,心里不免冷笑连连,如今横生了枝节,却不知大陈的朝廷会如何。 他心里这般的想着,越想越是愤恨,刚走几步不远,身后有人唤他:“巴图王子。” 巴图王子回眸,却是那赵王陈贽敬,见了陈贽敬,巴图忙是驻足,朝快步而来的陈贽敬行了个礼:“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陈贽敬笑吟吟的道:“方才的事,王子不必往心里去,这陈凯之,历来都是如此,少年人嘛,总是不太将人放在眼里,有时,本王也被他奚落呢,不过……本王不和他见识,巴图王子,也不必动怒。” 第五百七十二章:雁门关 巴图听这陈贽敬话里有话,心里不由高兴起来,这赵王恐怕是愿意跟自己合作的,即便他发现了陈贽敬的心思,他也没表现出来,而是淡淡说道。 “殿下,我便实话实说了,此番入燕,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若是殿下为此而犹豫不定,小王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有一句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那陈凯之畏战,可殿下也和他一般,愿意做缩头乌龟吗?” 一双盈亮的眼眸微眯着,格外认真的反问陈贽敬,陈贽敬闻言面色微表,巴图细细的观察他一番,又继续说道。 “想一想,我们与大陈,并不接壤,所以历来,也没有什么冲突,一直都是相安无事,反而是燕陈之间,乃是世仇,这陈凯之,妄称宗室,可哪里还记得,大陈历代先皇所受的侮辱,殿下三思啊。” “此事……”陈贽敬眼眸微垂,略微犹豫了一会,才淡淡笑道:“本王确实也有所考虑,而今我大陈天宁军预备要入京换防,若是趁此机会攻燕,倒是正好可以立一些战功,不过想来,你也知道,朝廷要痛下决心,却也没有这样容易,不但太后游移不定,便是百官,也是争论不下,所以啊,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他前头的话,表明了和巴图王子立场相同,可后一句话,却又是告诉巴图,而今阻力不小,实在不是他不肯帮忙,而是……争议太大,他也无能为力。 巴图非但没有觉得失望,反而是打起了精神来,笑着给陈贽敬画一个大饼。 “若是这个时候,我们在北境,有一场大捷呢?” “噢?”陈贽敬动容,一双眉头微微挑了起来,很是兴奋的问道:“大捷?” 巴图继续笑着:“倘若是雁门关,被我们攻下了呢?” 陈贽敬眼眸里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整个人越发兴奋了,也愈发来了兴趣,认真的看着巴图:“真有把握吗?” “十拿九稳!”巴图见陈贽敬来了兴趣,一脸胜券在握的说道。 陈贽敬并没接话,一双眼眸转了转,在心里盘思忖着巴图的话。 巴图得意洋洋看着陈贽敬。 “到了那时,想来,大陈就很愿意,和小王继续谈下去了,不过战机稍纵即逝,大陈还是及早拿主意为好,否则,一旦错失机会,小王也只能遗憾了,好啦,告辞。” 陈贽敬颌首点头。 正欲离开的巴图突然转身,一脸认真的询问陈贽敬:“殿下听说过,布衣社吗?” “布衣社……”陈贽敬微微一愣,不禁动容,整个人显得毕竟激动,双眸睁大一脸认真的看着巴图,吃惊说道:“怎么,王子竟也知道这个?” “我如何不知,听说这些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和你们的明镜司一般,俱都如幽灵鬼魅一般,他们消息极为灵通,到处都有眼线,不只如此,他们在寻常百姓之间,影响力不小,你们大陈,许多百姓,都将其视为活菩萨,盖因为,但凡有不平之事,或者是穷苦的百姓,他们大多愿给予帮助。” 陈贽敬冷笑:“这些不过是诸子余孽而已,口里自称侠义,实则却是打着替天行道和济世救人的旗号,蛊惑人心,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曾有布衣社之人,在南楚揭竿,至此之后,衍圣公府,早已将他们视为余孽,四处都在打击,现在,已经愈来愈销声匿迹了,怎么,王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巴图看了陈贽敬一眼,见他格外关心,不由冷笑道:“在咱们胡人里,竟是混杂了布衣社的贼子行踪,他们居然蛊惑牧民,差一点闹出乱子,依着我看,他们并没有销声匿迹,只是,藏的更深罢了,上月,我们捉拿了一个余孽,拷打之下,倒是有了个有意思的事,这贼子,竟和大陈有关,原先,竟是贵国户部一个姓张的主事的亲兄弟,说来也奇怪,他兄弟是高官,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竟还和一群贼子厮混一起,你说,这不是很吃饱了撑着吗,那个余孽,已被我们打死了,不过,此人的兄弟,怕也脱不开嫌疑,因为他出关的文谍,本就是他的兄弟经办,殿下,我们与大陈,可是坦诚相待的,好了,话不多言,再会!” 陈贽敬眯着眼,听到这布衣社三字,目中顿时露出了凶光,神色也是变得格外暗沉起来,细细的回味了巴图的话,才回过神来,朝巴图点头:“有劳,本王等着王子殿下的好消息。” “你放心,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这巴图显得很自信,话音一落,便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 陈凯之回到山中,不禁有些疲倦,倒不是身体上的疲累,只是今日和那王子作口舌之辩,心里又些操心罢了,那巴图目的不简单,若是与他们一切灭了大燕,那大陈朝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现在的陈凯之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有地位,有钱,有土地,而且现在的一切都刚刚起来,他实在是不想生什么事,再说了,那胡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人狼子野心,和他们合作,只怕到最后,指不定大陈朝跟着完蛋了,这样的事,他绝对不会做。 上了山,吾才师叔已是下山去了,这样也好,免得面对着吾才师叔,听他各种稀奇古怪的言论。 此时这飞鱼峰的后山,炮声隆隆,却是铁坊和火药作坊那儿,又在开始鼓捣各种火器了。 这山上的人,早已习惯了炮声,所以个个习以为常,而在陈凯之的正堂里,现在也是哒哒哒的响,坐落在正厅的位置,是一个大钟,这确实是一个大钟,而且还是一个大笨钟。 足足有一人多高,雄踞于此,指针有节奏的游走,发出清脆的声音,动静是大了一点,但是还能用,这中棉,用的乃是玻璃,大笨钟的每一个结构,都是陈凯之设计,这是飞鱼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陈凯之亲自指导,而经过了无数匠人努力之后,折腾出来的第一个钟。 为了这个钟,飞鱼峰上付出的人力不少,不只是如此,花费也是惊人,要弄出钟来,绝不是这样简单,这里头牵涉的是弹簧,还有齿轮,以及玻璃的诸多工艺。 弹簧必须得由质地较为柔软的低碳钢抽拉出来,这得益于工坊的炼钢技术的提高,而齿轮,则对于磨具的要求极高,尤其是对匠人的技艺要求更高一些,若是各个构件不能做到丝丝合缝,便功亏于溃了。 这座大钟,用的是振动的摆钟,下头一个类似于秤锤一般的挂件,左右摇摆,形成周期性的震动,很是原始,不过经过一次次的改进,报时还算精准。 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大了,太大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许多构建,因为工艺的原因,不能做到更小,越小,而且还要做到精度没有问题,难度就越高,因此,只能尽力做大,做大之后,构件精度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当然,即便是如此,现在这大摆钟放在陈凯之的大堂里,依旧让人觉得新颖,这是跨时代的产品。 陈凯之并不急着推广这大钟,因为太大了,必须得不断的改良,尽力的做小一些,不过,因为出了不少的成品,自然也不该浪费,索性让人搬到了这儿来。 很多时候,陈凯之都会让匠人们研究各种小玩意,虽然这些玩意现在没有什么产出,可在改良过程中,却能让匠人们的技术储备,也随之变得充足,就比如现在,匠人们已经可以炼出透明的玻璃,又比如,他们不断的在提高模具还有冶炼的技术。 这便是技术储备,现在可能无法生产出完美无瑕的产品,可是慢慢的,等一个个难关攻克,最终,却将一个个巧夺天工的东西,可以做到适应千家万户。 所以,陈凯之不急,无非……就是朝里头源源不断的投入罢了。 就这么在山中呆了几日,一个消息,却是飞马报来,刘贤疾步匆匆,手里拿着一张便笺:“公子,公子……快看,邸报……” 陈凯之这些日子,都在山中,极少下山,所以消息较为闭塞,完全是靠邸报来获知这山外的消息。 而刘贤,也有阅读邸报的习惯,毕竟他曾是主簿,早就习惯了通过这个,来了解朝廷的动向了。 陈凯之将邸报接过,好奇的道:“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报来的消息,今日就抄录进了邸报……”刘贤哭笑不得的道:“胡人,破了雁门关了。” 雁门关……破了。 陈凯之呆住了。 “这雁门关,已有七八十年不曾攻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告破?” “邸报中说的是,雁门关副将献了关,应该此人,乃是胡人的细作。” 陈凯之手里握着邸报,忙是低头去看,果然,一切都如刘贤所言。 第五百七十三章:御驾亲征 将手中的邸报放下,陈凯之也是目瞪口呆,他随即看向刘贤,略微着急的道:“取舆图。” 书斋里,藏着舆图,刘贤一点都不敢怠慢,将舆图取了来,陈凯之铺开,随即目光在舆图中逡巡着。 雁门关啊,这雁门关,向北则是大同,而向南,便是大陈的晋城甚至是孟津,也就是说,胡人入关了。 自秦汉开始,汉人便开始修筑长城,将大漠与关内隔开。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保护关内的城镇,毕竟,胡人擅长弓马,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穷,人穷起来,就不要命了,就如饿了的狼一样,拉倒吧,都快饿死了,谁还管你有没有危险。 在这长城之上,有无数的关隘,而这些关隘,便是阻挡胡人南下的屏障。 可是一旦有一个关隘被破了呢? 这就意味着,关内之地,成了狩猎场,胡人已经没有关墙阻碍了,他们可以一拥而入,驰骋着快马,想要袭击哪里就袭击哪里,大雁的幽州、并州一带,俱都是他们袭击的目标,而在黄河以北的大陈城塞,也可能成了胡人的盘中餐。 胡人入关,是极可怕的事,当初的五胡乱华,还有五代十国,俱都是胡人入关时的杰作,此后大唐覆灭,契丹人得到了幽云十六州,也使汉人失去了长城的屏障,正因为如此,所以此后的大宋,几乎无险可守,契丹人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放马南下,一座座繁华的城镇,都可以化为灰烬,无数的村庄,夷为平地。 他们烧杀掳掠,几乎无恶不作。 现在雁门关失守,已经不再是大燕的问题了,即便陈凯之相信,燕军绝非是吃素的,他们绝对会发动一切力量,动员起来,与胡人决一死战,燕人大多勇武,而燕国的皇帝亦绝不软弱,可决战的地点是在关内,和之前的关外决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就意味着,无论燕人是否保住了社稷,大量的军民,也将惨遭杀戮,胡人们以劫掠为生,连辎重粮草的概念都没有,他们的补给从哪里来? 他们是一群饿疯了的狼,此时掉进了米仓里,jianyin掳掠,几乎是家常便饭的事。 这就意味着,一场浩劫开始了,被波及的人,可能是十万,可能是二十万,甚至还远远不止,而是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陈凯之脑子已是嗡嗡作响。 他不喜欢燕人,也和燕国的君臣,没有任何一丁点的交情。 可是他无法想象,一场浩劫就发生在眼前,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随即左右四顾,有些茫然,胡人入关,那有多少将受到危害,可以说是生灵涂炭也不为过。 虽然他不是心系苍生的高尚者,但是一想到这些胡人也会危害到自己身边的人,甚至是自己,心里不免就担忧起来。 刘贤见陈凯之茫然无措的样子,不禁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道。 “雁门关之后,倒有一些燕军的城塞,可以用来阻止胡人,不过想来,也坚持不了多久,燕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在那里,与胡人进行决战,公子,我明白了,难怪前几日,公子口里念叨胡人遣使而来的事,小人终于明白了,破了雁门关,只是第一步,胡人唯一担心的是,从各路驰援的燕军,燕军依托着这些城塞和堡垒,依旧可以一战,可若是在此时,我大陈只要对燕人用兵,燕人首尾不能相顾,到时,必败无疑,他们……原来在做这个打算,此次他们来势汹汹,就是奔着灭燕来的。” 陈凯之叹了一口气,竟是冷笑起来:“只是灭燕吗?唇亡齿寒,一旦灭燕,我大陈无险可守,又凭什么认为可以泰然处之?” “即便抛开这些唇亡齿寒的利益之念,若是胡人当真能够击败燕军,那么,这河北之地,会死多少人,是一百万吗?还是两百万,又或者是赤地千里?” 刘贤额上尽是冷汗,他显然也明白陈凯之的意思,脑中自然而然的,有了一个可怕的景象,他虽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乱,却也从无数的史书之中,看到过许多惨无人道的记录。 那样的画面简直让心惊胆颤。 刘贤苦笑,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 陈凯之抬眸,看着刘贤问道:“可惜什么?” 刘贤摇头:“现在雁门关一破,朝廷一定会痛下决心,和胡人联手灭燕。” 陈凯之猛地醒悟到了什么,一双眼眸里满是焦虑之色。 方才自己还处在震撼之中,没来得及顾忌这个,幸亏是刘贤的提醒。 若是胡人没有破雁门关,朝廷一定是有顾虑的,可现在不同了,胡人入关了。 入关就意味着,灭燕的把握增加了无数倍,这时,燕国就如一个草舍,只需要用力一脚,便可让它变为废墟。 否则,大陈依旧还在犹豫不决,一旦独自灭燕,这就意味着,大陈丧失了主动权,胡人占据了关内,大陈将来无险可守。 而那巴图王子提出来的却是,关内尽归大陈,而关外的燕地则尽归东胡。 这……绝对是对大陈有足够诱惑的条件。 这时,朝廷会做什么选择呢? 谁都知道,兄弟同心,御侮于外,可要做到,却是太难太难了,现在大陈平安无事,凭什么,让大军开去雁门关附近,和燕人一起,承受如此巨大的牺牲,去和胡人决战,毕竟,和胡人结盟,将获得巨大的利益,而和燕人结盟,却是需要流干大陈无数军民的血。 陈凯之摇摇头,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面色露忧色,整个人沉默不语像是在思忖什么,刘贤见到陈凯之这个样子,不由越发的忧心了,这胡人确实让人头痛,刘贤见陈凯之一直沉默着,不由觑着他的面色,见陈凯之似乎陷入了沉思,他不禁小心翼翼的唤道。 “公子……” 陈凯之忙是回过神来,抬眸看了刘贤一眼,连忙开口:“我得下山一趟,打探朝廷的动静。” 恰在这时,有门子上山,唤道:“公子,有请柬,赵王殿下设宴款待东胡巴图王子,请公子前去赴宴。” 陈凯之眉头一冷,嘴角轻轻上扬着,竟是勾勒起浅淡的笑意,那笑意满是嘲讽,甚至是厌恶的。 这时,他知道,朝廷的动静不必打探了,因为从赵王的态度,就可窥见一二,消息刚刚传来,这赵王立即大摆宴席,宴请巴图王子,如此大张旗鼓,完全不避讳流言蜚语,这意思还不够明显? 赵王历来最喜欢假装自己是贤王,平时和胡人交往,历来是谨慎的,而现在大张旗鼓,只说明了一件事,难便是朝中有相当多数的人大臣,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自然,本来,陈凯之或许是没资格参加赵王宴会的,之所以请自己去,多半是那巴图王子,想借此机会,在自己面前,扬眉吐气一番罢了。 陈凯之看着请柬竟是冷冷一笑,嘴角微微一挑,满是不屑的说道:“倒也好,将请柬收着,到时我自会去。” 他反而不下山了,却是若有所思,大陈,是不会有人愿意为燕人流血的,而胡人给予的巨大好处,足以让人动心,这才是其中问题的关键,他不禁心里叹了口气,却只是苦笑,似乎,这浩荡的潮流,根本不是自己可以阻止的。 只是…… 上一世发生的事,也要重现了吗? ……………… 燕京,禁军已经开始预备开赴雁门关一线,无数的大燕军民,带着些许的悲壮,他们虽也是汉人,可久在北地,却没有南方的清雅和委婉,他们的人生中,大多时候,都带有一丝悲壮和苍凉。 自然,也有豪情。 浩浩荡荡的大军,蜿蜒如蛇,沉默的军队,一直伸至天边。 大燕天子燕成武,此时已是一身戎装,浑身金甲,带着禁卫后行,这里的风,依旧冷冽,吹得他的面颊带着微红,胡人的入侵,彻底的打乱了他的一切计划。 而此时,他已稳重了许多,竟开始极少动怒了,在听到噩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是出奇的冷静,好像一切都在预料当中一样。 其实不是预料吧,从知道方吾才逃跑之后,他便知道胡人入侵是迟早的事,可恨的是自己被人骗得团团转,还不知,心里恨得牙牙痒,却无处发泄。 那个时候他便决心御驾出征,因为若是再不决战,整个大燕,将没有一处险关可守,想要保住社稷,唯一的办法,就是决战。 风萧萧,却无落叶,有的是道旁无数的人群,大量的民夫被征用,这就意味着,留下来的,俱都是老弱,而‘老弱’们,站在道旁,没有人高呼万岁,他们目送着,因为这蜿蜒的队伍中,总会有自己的亲人在其中,只是,这无数的面孔里,更多的,却是对未来的茫然。 大燕……还会存在吗? 明日,又有几人可以看到升起的太阳。 众人的内心深处都是恐慌的吧! 第五百七十四章:汉贼不两立 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此时,没有人能够说清,也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 不过燕成武却想起了一个未卜先知的人。 他不禁取出了一份书信,书信之中,乃是方吾才的亲笔,他告诉自己,陛下还有一场浩劫,胡人要做垂死挣扎,他甚至告诉燕成武,他不告而别,为的就是决定燕国的命运,为大燕谋一条出路。 胜负的关键,在于大陈。 当燕成武第一眼,看到这封书信,他的反应,却是觉得可笑。 这个方吾才,到现在这个时候还在忽悠自己,还真是够可以的,到了现在,竟还以为朕会轻信他,燕成武的嘴角冷冷勾了起来,露出一抹厌恶之色,他将信笺揉成了一团,只恨不得,立即将信笺的主人碎尸万段。 可当噩耗传来时,他却急令神宫监的宦官在垃圾堆里翻寻出这张信笺,他重新读了一遍,这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误会了方先生。 他不禁唏嘘,万万意想不到,自己竟愚蠢如此,怀疑方先生。 “哎……”他叹了口气,口里同出呵出一口白雾,等他出城,回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燕京城,这高大的城墙里,有自己的臣民,有自己一生中的点点滴滴,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列祖列宗,大燕的宗庙,历代先皇们的陵寝,俱都在此。 远处的易水,从前浮在表面上的薄冰早已融化,而此时,跨越这里,连接两岸的石桥上,已是乌黑黑的人影憧憧,连绵不绝的军马,过了河,朝着西方,慨然而去。 …………………… 傍晚时分,陈凯之下山,带着两个护卫,匆匆的启程,等他抵达了赵王府。 这赵王府门前,早已是车马如龙,宾客络绎不绝,几个衣冠整洁的人在府门口迎宾。 辉煌的灯火照亮着整个赵王府,一条名贵的地毯铺在府门口,一直延伸到府内的正厅,在灯火的照亮下,格外耀眼。 这排场,可想赵王的目的。 他也是希望巴图王子给自己一点颜色看看吧。 陈凯之微微摇了摇头,在心里暗暗的告诉自己,不要把人想的那么阴险,想得那么阴险,自己反而越发不自在了。 将心里复杂的情绪挥去,他走上前,递上了名帖和请柬,迎客之人一见,顿时笑吟吟的朝陈凯之作揖:“原来是陈将军,失敬,失敬。陈将军,赵王殿下等候多时了,请,请把。” 陈凯之随着他进入,这里有无数的亭台楼榭,虽是宾客来了不少,喧闹无比,可不知怎么的,陈凯之依旧感觉空荡荡的。 此时,一轮明月当空,明亮的月光与王府的灯火辉映着,衬得这赵王府越发煌煌,犹如白昼。 陈凯之随着人至一处殿宇,而在这里,远远的便听到了欢笑。 陈凯之心里全无笑意,他发现自己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惆怅,他一次次的想,燕人和我是不同的,我姓陈,是大陈的宗室,不能因为燕人要惨遭屠戮,便要求牺牲陈人,人本就该是自私的,自己不是一直都自私着过来的吗? 他越是如此想,心里却愈发的惆怅,原本,他不想来,却又知道,自己非来不可。 当他步入了殿中,便见这里是数十根梁柱撑起的巨大宫殿,在无数的大柱之间,是一个又一个的案牍,许多人已经落座,最上首的位置,是赵王,还有一些宗王,他们个个面带笑容,而赵王的附近,陈凯之还看到了那如铁塔一般的巴图王子。 巴图王子此时换上了汉人的衣衫,不过头上结的辫子却是出卖了他,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他红光满面,显得踌躇满志。 在下,竟是方师叔,那巴图一见到陈凯之来,眼前一亮,正待要开口,这时,听到一个笑声道:“陈将军在济北立下大功,收复济北三府,老夫已有耳闻,心里佩服不已,陈将军请来老夫这里。” 说话的,竟是方吾才。 方师叔显然大抵清楚了那一日在殿中所发生的事,一见巴图王子两眼放光,就晓得这巴图十之八九,想要借机炫耀一番。 方吾才没有给他机会,索性朝陈凯之招招手,示意陈凯之到自己身边来。 许多人一见方先生对陈凯之如此,一个个露出羡慕之色,这方先生,可对寻常人没多少好脸色。 陈凯之与方吾才对视一眼,今日很难得,吾才师叔的眼里没有鄙视和轻蔑。 四目相对,吾才师叔眼里只是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陈凯之依言与方吾才同案跪坐,方吾才没有动筷子,却是低声道:“老夫也没有想到啊,胡人,居然买通了雁门关的副将。” 陈凯之左右四顾,嘴唇却是轻动,仅用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这个世上,总会有这样的人,也没什么想的到,想不到的,师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敢问师叔,朝廷对这胡人的态度突然改变,是否当真有可能相约攻燕。” 吾才师叔面上,露出嘲弄之色,嘴角轻轻一勾,冷笑了一下,下一刻继续低声道:“十之八九,是要板上钉钉了,现在朝廷,求之不得,希望尽快与胡人达成密约……” “胡人会守信吗?”陈凯之淡淡的问道。 吾才师叔再一次冷笑起来。 “若是陈军不渡河,胡人自然不会守信,可一旦渡河,攻击燕人的腹背,倒也不太担心胡人言而无信。”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旋即一脸认真的看了方吾才一眼,嘴角轻轻动了动,格外正色的询问道。 “有办法阻止吗?” “有。”吾才师叔捋着胡须点头。 陈凯之突然觉得情绪好了不少,这样也有办法:“请师叔见告。” “钱!” “什么?”陈凯之恼了,这已经上升到不要脸的程度了,什么都谈钱,真是让人觉得烦,因此他不禁有些气愤的道:“家国大义面前,也要钱?” 方吾才沉思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带惭色:“你这样一说,老夫也不禁有些惭愧,哎,罢罢罢,老夫权当是念及苍生……那就打个对折,原本五万两,现在两万五千两。” “一万!” 方吾才面上依旧带着旁若无人的微笑,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只是在和陈凯之寒暄,拉着家常话,却是嘴唇轻动:“杀价不要这么狠,好歹叔侄一场,你就当老夫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份上,多给几千两打发一下,权当是孝敬自己的师叔,一万八,再少就没得谈了。” 陈凯之拉下一张脸来,坚定的说道:“一万。” “师叔生气了。” 陈凯之毫不犹豫的压价:“八千两。” “很好,那就一万两吧。”方吾才笑了笑,一双眼眸却是瞪了陈凯之一眼,“好小子,知道对方老夫了。” 陈凯之呵呵笑了笑,才问道:“计将安出?” “你不必管,待会儿就知道。”方吾才不露声色,小心的提醒陈凯之:“你注意看,那巴图王子一直在盯着你,他视你为眼中钉,好了,看在你只给一万两银子的面子上,你别坐在老夫身上,自行找位置去坐,师叔不打算保护你了。” 陈凯之竟是无言,卧槽,这样也可以。 他索性坐着纹丝不动,方吾才摇摇头,便起身,朝郑王方向去,说走就走,一点余地都没有。 这人简直没良心呀。 不管怎么样,自己也是他的师侄,方吾才要离开,陈凯之也没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真是死要钱,而此时,巴图大笑,道:“陈凯之,你可算来了,本王子等你许久了,今日,真是多谢赵王殿下的盛情,你们汉人的酒虽味道差了一些,可这菜肴,却是一等一的。陈凯之,你们陈人与我们乃是一家人,将来,你我之间,还需多亲近亲近,是不是?” 陈凯之一直没有看错,这个人虽然鲁莽,心计却是深的很,这番话是一语双关,表面上,是称颂两国的友谊,暗地里,却是讽刺陈凯之上次与他的争论。 你陈凯之不是说汉胡不两立吗?可现在如何,你看看这赵王殿下,看看下面,多少红光满面的大陈臣子,今时不同往日了,时局已变,你纵有千般的道理,却又如何呢?你们的朝廷,不还将我待若上宾。 陈凯之也只是一笑:“王子殿下尊贵无比,我哪里高攀的上,亲近二字,还是算了吧。” 绵里藏针。 这巴图王子不以为意的样子,却是对较远处的陈贽敬道:“赵王殿下,陈将军,是不是谦虚的过份了。” 陈贽敬只笑了笑,似乎不愿意掺和巴图王子和陈凯之之间的争执,于是借故垂头去喝酒,其他人哪个不是人精,顿时嗅到了一丝硝烟味,却都各忙其事的样子,假装没有看见。 巴图王子这时突然道:“我对你们大陈,仰慕已久,我不但学习了汉字,而且对你们的诗词文章,也有所涉猎,听说陈将军文武双全,本王子倒想吟诗一首,想请陈将军指正。” 第五百七十五章:鄙视的就是你 听这巴图王子要作诗,全场安静下来。 众人都看着这巴图王子,都不禁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陈凯之有点儿懵逼,这人的脸皮已经八尺厚了,到了这里,你也敢谈诗? 却见巴图兴致勃勃,陈凯之也只是抿嘴一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巴图王子见陈凯之不做声,便豪气干云道:“吾有三尺剑……” 于是众人俱都是一脸便秘一般的表情,一个个咳嗽着不做声。 很尴尬啊。 巴图王子却不以为意,像是沒有看到大家的表情似的,依旧兴致勃勃地道:“剑锋锈又斑。” 陈凯之几乎呕吐了。 巴图王子左右四顾,继续道:“提剑试易水,跃马飞雁关。” 这也叫诗? 众人都是静寂无声,有人暗暗唏嘘。 韵律一窍不通,遣词更是一塌糊涂。 不过这巴图王子的意思却很明白,胡人的刀剑锈迹斑斑,不足称道,可是呢,即便是如此,若是提着此剑灭燕,却是轻而易举。 “如何?”巴图王子左右四顾,随机眼眸一抬却是先看向了陈贽敬。 陈贽敬突然有一种王子殿下我和你是一伙的,你何故坑我的感觉。 说好诗吧,传出去,只怕成了笑话,别人还以为陈贽敬也是目不识诗呢,这可是要丢脸的啊。 可若是说此等东西,也敢登大雅之堂,这巴图王子乃是贵客,怎么可以说出个不好来? 他竟是愣了好一会儿,心头已经转过了许多的心思,才笑道:“不错,不错,此诗……若是再磨砺一二,便可成名篇了,气势如虹,一气呵成,嗯,好。” 这老家伙倒是聪明,先说不错,却说再磨砺一二,便可以成名篇,不过,要磨砺多少才能成名篇呢?天知道,怕得请一个李太白来才可以,不过,这世上,哪里来的李太白。 在殿中,多是赵王的党羽,既有宗王,也有门客,更有不朝中的大臣,此时却也不得不违心的点头称是。 巴图王子便眯着眼,看向了陈凯之,道:“陈凯之,你以为如何呢?” 他说话之间,眼眸里竟敛着锋芒。 他身后的胡人侍卫,亦是一个个冷冷地盯着陈凯之,眸光令人犹豫。 陈凯之心里一凛,此时终于明白过来了。 这根本不是念诗,显然,这是一个圈套。 巴图王子诗兴大发是假,实际上,就是以此诗让他品鉴,若是陈凯之说好,自是违心,可若是说不好,这巴图便有机会趁机勃然大怒了。 陈凯之抬眸,看向陈贽敬,却见陈贽敬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已经在等着看陈凯之的倒霉了。 陈凯之倒是想到了一件事,这一路来的时候,见过不少胡人,按理来说,既是宴客,巴图王子的侍卫为何要进来? 难道鸿门宴? 接下来的剧本,莫非就是,自己羞辱巴图王子,巴图王子勃然大怒,之后许多胡人就要涌进来? 胡人不知礼数,他是国使,即便是今日闹出再大的事,现在胡人已经提兵至雁门关,大陈在此时,又能奈何? 至少,这一次,就算将他打个半死,就完全够这巴图王子出一口恶气了吧。 陈凯之心里冷笑起来,可也知道现在若是不谨慎处置,就真的得吃亏了。 他虽是练了《文昌图》,却也深知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这巴图王子,号称第一勇士,若还有外头的那么多的帮手做助力,他想要杀出去,还真是不易。 更可怕的还不是这个,一旦他真的杀出去了,这里的人都是赵王的党羽,他们完全可以污蔑自己在此滥杀无辜,想要行刺赵王。 现在细细思来来,自进了这赵王府开始,对方就摆明着是想要借机挑衅,而在座的这些人,无一不是他们的人证。 除了吾才师叔…… 陈凯之自然是不能给这巴图王子机会的,可对方显然已早就设下了这个局,自己既然不能给对方机会,又当如何呢? 只是短短的时间,陈凯之已经在心里转过了许多的心绪,此时唇边勾起浅笑,道:“我倒也有一诗,想请赵王殿下和王子殿下请教。” 本以为陈凯之一定审时度势,会乖乖的就范,谁料到,陈凯之竟也要作诗? 巴图王子却已经淡定,笑了笑道:“噢?倒是很想请教。” 此时众人纷纷朝陈凯之看来,心情复杂,其实陈凯之状元出身,去和一个胡人斗诗,实是没什么意思,不过众人倒是很期待这诗是什么。 却见陈凯之慢悠悠地道:“献丑。” 巴图王子只是冷笑连连:“不要啰嗦,快念便是。” 陈凯之淡淡道:“莫道萤火小,尤怀照夜心。” 众人颇有一些失望,此诗倒还说的过去的,不过确实算不上是最上等的佳作。 这倒更像是励志诗,萤火虽小,却是心怀大志,这陈凯之莫非是以萤火自诩自己吗? 好像是的! 这时,只见陈凯之又徐徐道:“清风不识字……” 清风不识字…… 一开始,巴图王子,还觉得陈凯之这是想要励志一二,心里还冷笑,你竟也知道自己只是萤火之光,看来还有自知之明。 可谁料一句清风不识字,直接反转,他微微先是一呆,只听陈凯之随即又念出了下一句:“何故乱翻书。” “……” 其实这首诗,却还是颇有一些意境的,以萤火来励志,以清风而拟人,对仗也工整,虽不算什么旷世之作,可整体上,却也算是上佳的。 只是……稍稍回味,所有人就恍然大悟了。 莫道萤火小,这根本就不是陈凯之的自诩啊,这分明说的是巴图王子啊。 你巴图王子区区一个胡人,犹如萤火之光,可你方才念出那句狗屁不通的诗,号称要飞马度雁门关,要反手灭燕,这不正是尤怀照夜心吗? 后头一句,清风不识字,就更加是赤裸裸的讽刺了,你特么的口气这么大,竟还敢作诗,可是你们胡人们连字都不识得几个,也敢班门弄斧,何故乱翻书,赤裸裸的鄙视你啊。 一下子,这殿中的气氛就紧张起来。 巴图王子的反应倒是慢半拍,他很努力才大致明白了诗中的意思,还没有大怒。 陈凯之已笑吟吟地道:“献丑,献丑,王子殿下,以为此诗如何?” “陈凯之!” 巴图王子也总算是明白其中的意味,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他当然不能直接指责陈凯之骂人,因为这只是诗,陈凯之如何骂你了?若是说陈凯之用这诗骂他,这不是对号入座了吗? 于是他面带狞笑,厉声道:“本王子问你,你是不是大陈的臣子,现在你们的朝廷,欲要和本王子永结百年之好,你身为臣子,若是反对,便是不忠!” 陈凯之正色道:“不对。” “什么不对?” 陈贽敬觉得陈凯之无礼,也是冷然道:“陈凯之,你这样就不对了,巴图王子乃是尊客,何况,我大陈与东胡,而今既为友邦,你如此这般,可是待客之道吗?” 终于还是图穷匕见了。 陈凯之此时已经明白,朝廷果然有意和胡人缔结密约。 他笑了笑,才道:“就在不久之前,大陈也与燕人缔结了新的盟约,我还记得,赵王殿下认为我对燕人无礼,怎么转眼之间,却又和胡人成了朋友,又要我不得对胡人无礼了?” “你……”陈贽敬脸色冷然,狠狠地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很淡定地继续道:“胡人破了雁门关,所以我大陈,便与胡人友好,他日燕人若是驱逐了胡人,我大陈又再与燕人修好,是不是?若是如此,倒也没有错,大陈对外,本就是以自身的利益为重,只是,让我陈凯之,对胡人强颜欢笑,为他们杀入雁门关,烧杀掳掠而喝彩,为这河北之地,赤地千里,无数与我们一样的人,血流成河的场景,而为之喜不自胜,殿下,请恕陈凯之无礼,在陈凯之心里,实在无法接受,对胡人友好的事,还是交给赵王殿下吧,陈凯之何德何能,不过是一介节度使,不过是牧守一隅之地而已,哪里有资格,代表我大陈,对胡人示好呢。” 陈贽敬气的不轻,那巴图王子更是一拍案牍,冷声道:“陈凯之,我们这笔账,是该算了!” 陈凯之无惧地直视着巴图王子:“殿下想怎么算,悉听尊便!” 说话间,他已长身而起,预备要走,外头,却有一队队胡人隐现,似乎随时听候巴图王子的命令。 “哎……”这时,传来了一声叹息。 却是吾才师叔长叹了一口气:“老夫在此喝茶,竟也没有清静,怎么好端端的,竟是剑拔弩张起来,诸公可否听老夫,讲一句公道话。” 方吾才这时开口,那赵王本还想呵斥,却还是抿起嘴来,他对吾才师叔是颇有敬意的,其他宗王和诸官也都将注意力落在方先生身上,显然,他们很想听一听方先生的见教。 此时,方吾才笑吟吟的样子,一脸淡定的模样,好像是一点都不将眼下这紧张的局面放在眼里,他的眼里,只透着一股怜悯的气息。 第五百七十六章:大杀四方(2更求月票) 那巴图王子,显然对于这位方吾才先生,也是略有一些了解的。 此人在大陈朝中地位超然,不少人对他礼敬有加,巴图王子虽针对陈凯之,却不能将所有人都得罪一个遍,于是笑吟吟的地:“看在先生面上,小王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方吾才捋须,一脸笑吟吟的道:“王子殿下看老夫的薄面,老夫实是愧不敢当,其实嘛,王子殿下来者是客,陈凯之这个小子,实在太没有礼数了,这不是我们大陈的待客之道。”说到陈凯之的时候,方吾才露出一抹嫌弃的表情,然后才继续说道。 “我们大陈,乃是礼仪之邦,陈凯之仗着自己宗室的名义,简直就是胡闹,老夫就很不喜他这等样子,所以啊,陈凯之,你需向王子殿下道歉,否则,实在说不过去。” 道歉? 巴图王子听了,心里顿时舒畅起来,这位方先生,据说是大陈鼎鼎大名的大儒,他的话,还真是听着舒服啊,若是人人都如这方先生这般,自己也不必受这鸟气了。 陈凯之只是冷笑,对方吾才的话,则是充耳不闻的样子。 陈贽敬眉毛一扬,一双眼眸带着冷冷的目光看向陈凯之,一脸正色的说道:“陈凯之,方先生都说了这话了,你还不知是非吗?快向巴图王子殿下道歉!” 陈凯之却是朝陈贽敬一揖,略带抱歉地说道。 “殿下,我身子有所不适,先行告辞,噢,殿下,这外头,这么多胡人,莫非是想留下我陈凯之吗?赵王殿下请我来赴宴,想来一定会保护我的安全的,所以陈某人告辞,不过……” 说到这里,陈凯之按住了自己腰间的剑柄,才一字一句地顿道:“倘若是有什么不开眼的人,到时可别怪刀剑无眼!” 他一声厉喝,也不再理脸色已变的陈贽敬和巴图王子,转身便慨然出去。 几个胡人护卫想要拦住陈凯之,却见陈凯之杀气腾腾,龙行虎步,竟也有一点犹豫,他们等候着巴图王子的命令。 而巴图王子,似乎也有所犹豫,他恨透了陈凯之,这小子,三番五次的羞辱和破坏自己的计划,而这巴图在关外,身为王子,早已是习惯了颐指气使,只是……现在陈凯之直接要走,反而让他下不定决心了。 陈凯之这时,却已阔步出了殿中,几个胡人与他擦身而过,陈凯之倒没有什么瞻前顾后的,甚至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本就不该有所畏惧的。 这些胡人,不过是吓唬自己罢了,他不回头,更不理会身后表情各异的人,身子径直没入殿外的黑暗里。 “真是可笑!” 这时,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沉寂,却是方先生一脸冷冷地道:“这样的人,全然没有礼数,君子有才无德,不若无才,陈凯之这个小子,老夫是真正对他失望透顶了。” 他一开口,终于使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那巴图王子也渐渐的收起了杀心,却是看向方先生,他已从赵王口里听到过许多次方先生的大名了,今日让发现这位方先生的话超好听。 于是这巴图王子便笑呵呵地朝方吾才说道。 “先生不要动怒,本王子自来了洛阳,倒也听说过不少的闲言碎语,本王子与他这样的计较什么,先生高才,小王慕名已久。” 方吾才捋须,带着微笑道:“殿下海纳百川,有此胸襟,老夫也很佩服啊。” 巴图王子顿时心花怒放,他听说这位方先生平时并不太愿意搭理人,无论对方身份多高贵,也只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万万想不到这方先生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这便好极了,此人和大陈不少王公贵族都有牵涉,自己与他交好,在这洛阳,还不是如鱼得水? “小王哪里当得起先生的谬赞……”他微眯眼笑吟吟地道:“先生请坐,其实小王一直有事,想要向先生请教一番。” “请教……就不必了,方才王子殿下的诗,老夫就能感受殿下实非寻常人也,不过……老夫还有一言,不知殿下肯听吗?” 巴图王子自然是非常想听方吾才的话的,因此他一脸笑意地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都已经是海纳百川,胸襟开阔的非常人了,这个时候,他真是巴不得天天听方先生说话,就是舒服啊。 方吾才淡淡道:“殿下为人,令人钦佩,不过……我观殿下近来印堂发黑,目光无神,唇裂舌焦,元神涣散,这……这……” 说着,他顿了顿,竟是幽幽地叹气起来。 巴图王子显得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开口,却见方吾才接着道:“哎……殿下可要小心了啊,只怕,近日必定访友不遇,万事不顺……” “……” “……” 殿中,顿时安静了。 落针可闻。 尴尬啊。 巴图王子已是一脸像是吃了苍蝇一般,嘴角微微颤动着,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万事不顺。 这个…… 巴图王子有些不信,可其他人却是心头一震。 方吾才又缓缓道:“不只如此,殿下这是大杀四方之相,何谓大杀四方?既克父、克妻、克子、克女,克亲、克友,凡与殿下亲近者,无有不克,若有人与殿下相交,不出百日,必定身染重疾,生疮流血,呕血数升,而且,吾观殿下近来这大杀四方之大凶之兆日盛。” 说着,方吾才竟是皱着眉头,一脸遗憾地感伤道。 “恐怕在不久,便有血光之灾,这血光之灾即便躲过,那也必定要全家给克,家中父母妻儿,身边亲友,乃至家中牛羊猪马鸡鸭,俱都死绝,你看,殿下头上乌云压顶,这大凶之兆,只怕转眼即来,原本老夫除为人看相之外,预知些凶吉,还能为人转运,但凡有事主听老夫一言,便由此宏运大发,体健神清、消灾避祸;奈何殿下此乃大凶,煞气漫天,哎……没救了,没救了,只是可惜……可惜啊……可惜殿下近日,若是谁与殿下交往,也必定染上凶兆,倒是老夫,或许可以想尽办法化解,至于殿下,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 所有人,都绷着脸听完了方吾才的话,可是也很一致的,脸都绿了,呼吸都屏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往巴图王子看去。 也就这么一看,大家便下意识的,离这巴图王子远了许多。 便连陈贽敬,身子也开始朝巴图王子相反的方向倾斜。 巴图王子呆了老半天,一双眼眸不解地睁大了。 他虽明白汉话,可毕竟这方吾才的话说得急,他一时无法理解消化,等他理解消化了,方才明白,这个老东西在居然咒他全家死光光。 巴图王子看着一脸真挚的方吾才,再看殿中其他人,一个个便秘状,似乎只恨自己瞎了眼,竟是跑来这里参加这一场酒宴,染了煞气的样子。 巴图王子怒又不是,不怒又不是,心里憋屈的想要捶胸,将一股闷气喷出来。 可他还还没来得及说话,方吾才已长身而起,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的摇头道:“殿下,总而言之,你要保重,若是遭遇了什么灾祸,万万要勇敢面对,痛痛快快地死,总比死得憋屈要好,老夫需告辞了,这里的煞气实在太重,老夫虽有洪福,却也无法抵挡这煞气,告辞,告辞。” 说着,一点也不客气,直接转身疾走,走得还极快,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巴图王子只愣愣地看着背影逐渐消失,脸色却是又青又白,老半天,他才很憋屈地道:“大陈的相面之术,实是危言耸听啊。” 而殿中,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许多双眼睛都是挣得大大的。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呢,这里谁不知道方先生的预言厉害。 倒是那鸿胪寺的少卿此时铁青着脸道:“是啊,是啊,小王子殿下说的不错,这都是虚妄的东西,小王子殿下身份高贵,自有福气,这些话不可尽信,老夫……老夫就不信这个的。 这人嘴上说着不信,可显然行动已出卖了他,只见他微微起身,朝众人作揖,含笑着朝众人告辞。 “……不过……不过……老夫想起来了,想起来今天夜里还有些公务,哎,你瞧瞧我这记性,这些公务得早些处理了,不然就怕要出乱子,恕在下先告辞,告辞。” 也不等人留他,这六十多岁的少卿大人,脚步一台,便健步如飞,有若流星,逃似的离开了王府。 “说得不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是上天注定的事,在乎什么?我就一点都不在乎,依我看,殿下的面色就很好,一定无灾无难,不过,我突的想起,再过一些日子,就是家父的忌日了,哎,儿子不孝啊,竟还在此饮酒作乐,惭愧,实在惭愧,下官该回去面壁思过了,请殿下万万不要误会,下官对殿下敬仰无比,更不信殿下有克亲可友之命,我绝不是那样的人,告辞,告辞。” 第五百七十七章:这是找死(3更求月票) 没听到方先生怎么说的吗?连方先生这样的人,都无法抵挡这煞气啊。 可见这巴图王子就是一个不祥之人。 这个就不得不令在场的人忌讳了,想当年,方先生的箴言,无有不中,说你明天三更死,就绝不留有你五更。 虽说,也有许多人的心里未必相信,可这等事,当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大家只是来捧捧场的,跟你胡人能有几分交情?就别说你是一个胡人王子了,就算是爹,那也不至拿自己命来开玩笑吧。 你是个妇人,你克夫,这不大紧,毕竟我不是你夫君;你克父,那也不打紧,因为我不是你爹;你克亲,那也不打紧,我也不是你的亲属,可是你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克,卧槽,这不是俗称的见光死吗? 这还能让人好好的跟你做朋友吗? “告辞,告辞。” 于是纷纷有人站起朝赵王作揖。 连那郑王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他现在越来越深信方先生的话准没错的,心里直咯噔着,他自然是担心的,这不会冲撞自己的运势吧,难怪今日神魂不属啊。 于是他再不犹豫,讪讪一笑便道:“本王也有事,有事,告辞,告辞。” 有人站起来,往外一看,甚至大叫了起来:“呀,下雨了,家里还晒了衣服没有收呢,告辞。” 顷刻之间,方才还济济一堂的大殿,顿时一下子的人走了干净。 那些个负责伺候和随侍的宦官,也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仿佛见了鬼似的,不敢跟巴图王子靠得太近,都是远远的站着。 巴图王子的嘴角抽了抽,感觉自己要疯了,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人都走空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高朋满座,现在冷冷清清的大殿,有些回不过味的样子。 这时,倒是陈贽敬咳嗽了两声,巴图王子才看向陈贽敬,随机眉宇轻轻一挑,有些恼火地问道:“这方先生,是否和陈凯之是一伙的?” “有可能。”陈贽敬摇头,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眸。 “这就对了,赵王殿下,你可要小心啊,还有那个陈凯之,此人一直都是殿下的心腹大患,就怕以后势力更大,此人就更难对付了,我倒有个主意,不妨等到时候,我们联手灭燕,殿下将他和他的勇士营调至雁门关来,我为殿下将此人解决了,放心,殿下,绝不会有任何隐患的。” 陈贽敬一听,倒是来了兴趣,目光闪了闪,一双眉宇轻轻扬了起来,笑着说道:“这倒颇有一些意思。” “不如今夜,我与殿下秉烛夜谈,好好将此事布置得周密一些。”巴图王子见赵王有兴趣,心里总算是得到了一些安慰。 就在这时,方才还浮出积分兴致的陈贽敬,却是脸绿了。 方先生的话是真的不可信吗? 他心里挣扎起来,沉默了几秒,方才神色淡淡地道:“噢,这件事,也急不来,本王也有些乏了,过一些日子再说吧,小王子殿下怕也疲惫不堪了吧,早些去歇了吧,时候不早了。” 巴图王子总算心情回转过来,可此时,一下子的又沉到了谷底,他现在甚至恨不得想要杀人,很是气愤地反问赵王:“那姓方的满口胡言,殿下也信?” “不信。”陈贽敬不得不摆出很认真的样子:“本王怎么会相信这些虚妄之事?小王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无事的。只是太晚了,小王子殿下还是回去歇了吧,你虽年轻,却也要注意身体啊。” 巴图王子又怎么真的相信这些话,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巴图王子还能说什么?若是为此跟陈贽敬闹的不愉快,那更不划算了。 虽是很憋屈,可他倒不至于被怒火冲昏了理智,只好长长的哎了一声,起身道:“告辞!” ……………… 陈凯之是最先出王府的,此时外头天色黑暗,点点的星光挂在空中。 他刚准备上了自己白麒麟马,却见有人快步出来,及时地叫住了他:“凯之。” 陈凯之回头一看,竟是吾才师叔。 吾才师叔像是喝醉酒似的,晃晃悠悠的样子走向前来。 “凯之怎么走得这么急,来,今夜的月色好,我们走一走。” 陈凯之只好下马,不解道:“师叔,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方吾才故意装糊涂。 陈凯之吁了口气,才道:“师叔,我略略有些担心,若是当真朝廷和胡人联手灭燕,难道要让勇士营随那些胡人一起去杀戮那些燕人的百姓?即便我们没有动手,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所以,你必须阻止他们。”方吾才笑吟吟地道:“这也是老夫回到洛阳来的重要使命。” 重要……使命? 陈凯之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许多,看着方吾才,微微愣了一下。 卧槽,师叔,你特么的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只见方吾才道道:“毕竟老夫收了人家的银子,虽然这银子有点少,可老夫一直是有良知的人,再少也是收了,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更何况你说的对,最重要的是,大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做的事,掉了脑袋也要去做,不该做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这才是人的根本啊,人若是违了心,那么和猪狗有什么分别?” 此话听在陈凯之心里,竟是生出了共鸣。 不错,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认为是错的事,不去阻止,那么自己就是帮凶了。 不过……这话从师叔口里说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陈凯之不由道:“师叔也是如此的吗?” “我?”方吾才沉默了一下,才笑着道:“老夫只负责教你怎么做人,老夫就不必了,作孽的事,老夫来做,而教你这个师侄行善,这是在为老夫积德。” “……”陈凯之却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甚至,心里惆怅更深,他抬眸看着头上的明月,脸上竟是少有的露出了几分愁色,幽幽地道:“现在只是事已至此,如何才能阻止呢?” “也不是不可以,办法总是有的,凯之,你记得班超出使西域的典故吗?很多时候,既然寻常办法不能解决,那就索性,手起刀落,管他三七二十一,所谓生米煮成熟饭,便是这个道理!” “班超……”陈凯之遥看着月,突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边多了一抹坦然的微笑,道:“师叔,夜深了,你该去睡了,何况让人撞了我们这样,也不好。” 方吾才伸了个懒腰,悠悠然地道:“嗯,好好照顾你的师妹。” “知道了。”陈凯之已步入了长街的尽头,他脚步不紧不慢的,身子渐渐消失在长夜之中。 ………… 次日一早,陈凯之预备下山,想要再做一次努力,只是刚刚抵达了宫外,却见一个宦官疾步匆匆。 想来是通政司要送急奏进去,陈凯之见那宦官面如土色的样子,忍不住道:“何事?” “出大事了。”这宦官宛如惊弓之鸟,道:“胡人破了雁门关附近的广武府,屠戮了三万燕民……” 陈凯之也是一惊,他万万料不到胡人的进展,竟是这样神速,他猛地想到,这胡人的进展越快,反而会使朝廷更加下定决心。 于是他忙是让人通报,紧接着,被人领到了文楼。 在这文楼里,慕太后还未到,不过那巴图王子竟也来求见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大臣。 倒是很明显的,这里的许多人,都尽力地和巴图王子保持着距离,当然,对待巴图王子,他们的脸色还是很好的,显得很客气。 倒是众人见陈凯之进来,那巴图王子便恨恨地瞪着陈凯之,陈凯之似早有了决定,直接与巴图王子对视,随即道:“王子殿下,还记得当初我与你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巴图冷冷地道。 陈凯之道:“我早就听说,你们东胡的铁勒飞骑冠绝天下,今日,倒是很想见识一二,我陈凯之,很想讨教。” “什么……”一旁的陈一寿一听,顿时道:“胡闹,陈凯之,不要胡闹。” 不过很显然,陈凯之对陈一寿的话,却是充耳不闻,而是脸带肃然,直勾勾地盯着巴图道:“若是殿下不敢,那便算了,我听说,胡人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倒是厉害……” 巴图顿时身子一震,厉声怒道:“你说什么?” 陈凯之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说的是,若是殿下有胆,勇士营上下很想见识见识,所谓的铁勒飞骑。” 巴图心里却是大喜过望,他忙与陈贽敬对视,陈贽敬朝他暗暗点头。 巴图像是怕陈凯之反悔似的,忙道:“好,什么时候。” 陈凯之似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很干脆地道:“明日,瓮城!” 巴图没有犹豫,就道:“一言为定,也正好,我希望陈将军也能够下场来玩玩。” 陈凯之朝他一笑,这笑带着几分倨傲的意味,道:“我也一样,还望巴图王子,不吝赐教。” 第五百七十八章:一较高下(4更求月票) 转眼之间,二人便已做好了约定,反而是一旁的几个阁臣,却是脸色惨白。 岂有此理! 你陈凯之疯了? 勇士营固然厉害,算是精兵,可毕竟只是步卒,你们的火器,优势在于守城,却在瓮城和骑兵作战?且不说这些,你以为这铁勒飞骑,是当初区区的一些叛军骑兵吗? 这是找死! 勇士营也算是一战成名,只不过,固然大家对勇士营刮目相看。 可也明白,当初勇士营对付的是叛军,叛军仓促,而且勇士营火器厉害,一战而胜,实属平常。 此后则是面对燕军,勇士营是躲在城塞里,依然还是利用火器进行攻击,燕军并不知道勇士营的深浅,所以一战之下,吃了大亏。 可现在不同,这些胡人显然已经对勇士营的战术有了很深的理解,从种种迹象来看,胡人的探子,早已将勇士营的战法摸透了。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陈凯之将地点选在了瓮城,瓮城四面都是城墙,里头只有数里见方,也就是说,他们的火炮,根本无法发挥,而火铳虽厉害,面对铁勒飞骑,几乎作用并不大。 铁勒飞骑,理论上而言,他们属于铁甲骑兵,而这并非是最可怕的,一般的铁甲兵,大多因为铁甲沉重,所以往往会牺牲掉战马的冲刺力和速度,也正因为东胡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不但让人和马披着重甲,而且还选择最优良的战马,这种百里挑一的战马负重力强,冲刺力也是可怕。 马是百里挑一,便是人,也是百里挑一,每一个飞骑,都是身经百战,是东胡最强大的骑兵,也正因为如此,东胡人靠着这铁勒飞骑,曾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 最初的时候,武宗皇帝与燕人达成联盟,那虽是三百年前的事,当时的陈燕联军一起北伐东胡,三十万大军兵出三路,其中一路,便是以名将杨无敌带领的三万燕军骑兵。 这三万燕军铁骑,乃是燕人的家底,却在中途,遭遇两千铁勒飞骑,最终的结果却是,三万燕军直接被铁勒飞骑切割,反复冲杀,十不存一。 正因为如此,这铁勒飞骑,号称是东胡的立国梁柱,历来都是东胡的大汗禁卫,只要铁勒飞骑在哪里,就说明东胡的大汗在哪里。 今日,这小王子带了五百铁勒飞骑来,本质上,其实就是表明了东胡大汗的诚意,意思是,巴图既是大汗的儿子,也是未来东胡的继承人,他的到来,代表了大汗,否则,怎么可能将这东胡禁卫带来这里? 凭着勇士营,去和铁勒飞骑正面对阵,说不是找死,谁信呢? 巴图显得很意外,忍不住大喜,一双眼眸微微挑了起来,呵呵笑道。 “陈将军那我们明日一较高下。” 陈凯之很自然的点头。 这巴图见陈凯之一脸坚定的样子,心里非常的得意,也非常的开心,其实他想要和陈凯之一战,除了觉得陈凯之屡次三番坏自己大事,令自己觉得讨厌之外,更重要的是,想要借此立威。 若是让这大陈军民知道东胡铁骑的厉害,到时,必定大为恐惧,更会明白,北燕覆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此,方才可陈人能够下定决心,趁着灭燕之际,赶紧北伐,捞取一些好处。 不过巴图还是有点担心陈凯之会临阵变卦,一双眼眸直直的看着陈凯之。 “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大丈夫一言……” 陈凯之则是正色回答巴图。 “驷马难追。” “好,痛快,到时候,我会下场,很是期待能与陈将军一战。对了,你们勇士营只有三百人,到时,我自会抽选三百………” “不必。”陈凯之目光幽幽,他能感受到巴图身上涌现出来的杀意,他毫不犹豫地道:“我看,就不必麻烦了,你们一起上好了。” 陈一寿等人对陈凯之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这陈凯之,平日看着谦虚有礼,但凡是疯起来,还真是…… 你要让三百勇士营,去对付五百铁勒飞骑? 这不输才怪,毕竟曾经燕军三万人打不过两千铁勒飞骑,这燕人尚武好战,凶猛,多几倍的人,都打不过胡人。 那么陈凯之现在用区区的三百人就想拿下铁勒飞骑,这不是找死,是什么呢? 陈一寿等人担忧的看着陈凯之,甚至有人眉宇皱了起来,提醒陈凯之。 “这个恐怕不合理吧,以多打少,巴图王子也不乐意的。” 然而陈凯之却没有一点改主意的样子,而是格外坚定的说道。 “不,就让他们全部来,等下不要说勇士营欺负他们。” 巴图闻言,自然觉得自己受了羞辱,不禁冷笑起来,满是讥讽的说道:“既如此,这就好极了,不过,陈将军可要小心了,我们铁勒飞骑的马重,会碾碎你的骨头的。” 陈凯之不屑的看他一眼,淡淡开口:“拭目以待吧。” 巴图只是狞笑连连,此时他早就摸清了勇士营的路数,这狂妄自大的陈凯之,这一回,一定要好好的收拾他,因此他便一锤定音:“既如此,那么就算说定了,若是到时反悔,你可不要忘了,你是大陈的宗室,不要丢了你们祖先的颜面,令你们的先祖蒙羞。” 这一句话,才是最厉害的。 汉文明在最原始的时候,国家大事,最重要的是两个,即在戎在祀,也就是说,在商周时期,作为统治者,两件事是绝不可以耽误,一个是战争,一个是祭祀,祭祀的是谁,这便是祖先。 人们认为,祖先们是天上的神灵,正因为如此,所以汉人的内心深处,便是祖先的崇拜。 这种崇拜,最后延伸为了所谓的孝,孝不但是人最基本的美德,也是一个国家,最崇尚的事,人们认为,孝是一切的根本。 一个国家,若是用孝道来治理天下,就意味着,那么人人都会遵守规矩,天子因为孝顺,所以会延续祖辈们的祖宗之法,而不会随意的作出改变,这虽是墨守成规,可祖法不变,在此时的人看来,也是长治久安的基础,而大臣们若是懂得孝,那么对君父一定忠心耿耿,百姓们若是知孝,则绝不会违反法纪。 孝治天下,百善孝为先,孝是一切的根本,是衡量一个国家,一个人的标尺。 巴图一句你若是临阵脱逃,或是食言而肥,便使祖宗蒙羞,这就等于,让陈凯之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陈凯之知道这巴图用意,他只是笑了笑,笃定的道:“明日,午时恭候大驾!” 却在这时,听到一个好奇的声音远远传来:“恭候大架?怎么,明日午时有什么事吗?” 声音是从殿外传来的,紧接着,慕太后自殿外徐徐踱步进来,身后一干宦官和宫娥们拥簇着。 那巴图和陈贽敬等人忙是向太后行礼,陈贽敬笑吟吟的道:“娘娘,陈凯之今日与巴图王子约战,明日午时,要在瓮城,用勇士营和铁勒飞骑斗法,臣……没有劝住。” 自始至终,他压根就没有劝过,不过他这么一说,倒显得他很为陈凯之担心似的。 慕太后一听,却是一惊,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她很惊讶的看着陈凯之,微微蹙眉,朝陈凯之摇头:“此事,哀家可不准,这不是小事,东胡人来者是客,怎么有主人和客人争斗的道理?” 一旁的姚文治自然也是颔首点头道:“是啊,娘娘所言甚是,巴图王子与陈凯之都太气盛了,权当方才是玩笑话,不必当真。” 姚文治心里忧心忡忡的,他倒未必在乎陈凯之个人的成败,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若是勇士营输了,岂不是使朝廷大失颜面?这个赌注有点过大了呀! 何况,陈凯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自持赢了两场胜仗,便以为勇士营天下无敌了,他是不知铁勒飞骑的厉害啊。 可是姚文治却知道这铁勒飞骑的厉害,勇士营这是必输无疑的。 所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巴图闻言,不由皱眉,语带嚣张地道:“在我们东胡,做下的约定,决不能反悔,若是反悔,便和猪狗无异了。” 这意思是,他们东胡绝不食言,若是陈凯之反悔,便是猪狗不如。 慕太后看了巴图一眼,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就算是大陈的脸面又如何,在她看来,没什么比陈凯之的安危更重要。 这铁勒飞骑的厉害是早就名声在外的,勇士营必定会败在铁勒飞骑手里,她就更不愿让陈凯之去涉嫌。 所以太后再不迟疑地朝巴图开口说道:“在这里,一切是哀家做主,莫非巴图王子连入乡随俗都不知吗?” 她的语气冰冷如霜,甚至面带讥讽之色。 巴图却是冷笑着看向陈凯之,目光里满是挑衅之意:“陈凯之若是怯战,小王自然无话可说,只是……陈凯之既已向小王约战,小王身为东胡王子,绝不会甘心示弱,陈凯之,你怎么说?” 第五百七十九章:表率(5更求月票) 巴图这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便是说,你陈凯之自己拿主意吧,其他人可别干涉了,这是他和陈凯之的约定。 陈凯之想了想,便朝慕太后格外认真的说道:“娘娘,臣非一战不可。东胡人自恃用力,狂妄自大,已有三百多年了,自鲜卑覆灭之后,东胡人三百多年来,屡屡南侵,他们的人口,远不及我们,他们的财富,更是与我们有天壤之别,他们之所以狂妄如此,无非,就是自恃着自己的武力而已,他们一日自以为能,便会嚣张跋扈一日,臣既是大陈的臣子,却也是汉人,既是汉人,倒是很希望,能够向巴图王子讨教一二。” 陈凯之所言,也是情真意切。 这些胡人,这些年来如此猖狂,靠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他们的利爪,若是能斩断他们的利爪,堂堂正正,不凭任何的高墙和关塞,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那么,东胡还能凭借着什么呢? 他们的人口和财富,放在关内任何一国,都不过是给人塞牙缝的份,一旦正面击溃他们,对于他们的信心,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而在大陈,所有人都认为,大陈理应和胡人一起灭燕,难道是因为大家认为胡人比燕人更好,胡人灭燕,对大陈有利吗? 不,不是的,只是因为大陈的军民们都有一种意识,这意识便是,胡人的铁骑,一旦入关,便是无敌的,关内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再正面和他们对敌,燕人不可以,大陈更加不可以。 所以,现在胡人攻破了雁门关,给大陈朝野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没有人会想,我们应该和燕人一起将胡人赶出关外去,因为他们认为,胡人入关,即便联合燕人,将胡人赶走,大陈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了。 没有人有这个信心,大陈更承受不起这数十万乃至于上百万军民的损失。 既然不敢联合北燕,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胡人约定,趁此机会,赶紧让陈军北上,争取拿下燕地,再做打算。 陈凯之只想告诉天下人一件事,胡人的铁骑,是可以从正面击溃的,勇士营可以正面击溃北燕的铁勒飞骑,那么燕军、陈军,就可以在旷野上,与胡人的寻常骑兵一决死战。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比信心更重要了。 只有打破了胡人的神话,一切才可以扭转。 这是陈凯之思考在三的决定,因此他看出慕太后的犹豫,便朝朝慕太后异常郑重地继续说道:“所以,恳请娘娘容臣一战!” 慕太后却是怒气冲冲地看着陈凯之,她不肯! 这是要死人的,不仅仅勇士营会全军覆灭,就连陈凯之也会死的。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等了十多年,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儿子,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答应的,即便陈凯之说得让人动容,她依旧不愿以自己的儿子的生命为赌注。 她嘴角微微的勾了勾,鼻翼也微微耸动了起来,朝着陈凯之摇头。 慕太后正欲开口说话,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道:“娘娘,太皇太后请陈凯之去万寿宫一见。” 殿中之人俱都一惊。 陈凯之入宫,也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而和巴图王子约战,也只是刚才发生的事罢了,现在太皇太后指名让陈凯之去觐见,为的,便是约战之事吗? 若是如此…… 陈凯之心里不禁嘀咕,这太皇太后在宫中的消息,也实是太过灵通了吧,她在这万寿宫,仿佛这洛阳宫中一丁点的事,都被她窥视得一清二楚。 这太皇太后真是不简单哪,估计四处都是她的眼线呢。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太皇太后对他陈凯之还是不错的,而且他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想为大陈争光而已。 陈凯之与慕太后对视一眼,他明显看到太后眼中所透出来的忧虑,陈凯之朝太后行了个礼:“请容臣去拜见太皇太后。” 慕太后觉得自己劝不住陈凯之,心痛如绞,浅浅的眯了眯眼眸,缓缓叹了口气,才道:“去吧。” 陈凯之告退出去,却被宦官领到了万寿宫,只是却并非是在殿宇里,而是在万寿宫的后苑。 这里四季如春的模样,虽是到了初夏,却依旧是百花怒放,争奇斗艳,芬香扑鼻。 伴着阵阵的花香,陈凯之行走在其中,不免感到心旷神怡,格外惬意。 却见太皇太后亲自猫着腰,在花圃边,手里拿着小剪,正小心翼翼地裁剪着花卉。 陈凯之在身后行礼道:“臣陈凯之,见过娘娘。” 太皇太后没有回头,依旧是安静地修剪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花儿问道:“陈凯之,你看这是什么花?” “呃……”陈凯之一时呆住,也说不出什么名堂,谁知道这什么花呀,他又不是女人,自然不会喜欢花花草草,所以也没去研究过,根本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突然问他这个,岂不是刁难他?因此陈凯之只能朝太皇太后摇了摇头。 太皇太后便直起身,将剪子交给身边的宦官,宦官忙是躬身接了。 她直起身来,转过身,看了陈凯之一眼,才淡淡说道:“所以说嘛,术业有专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凯之,你文武双全,哀家都很佩服你,可若是哀家问起你花卉的事,你就一窍不通了。” 陈凯之汗颜,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连忙点头:“是啊,臣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不对。”太皇太后摇头,竟是笑了:“方才哀家说,人的精力有限,既然有限,那么,你不必什么都学,这世上,有太多要学的东西,你只需要去学习你所擅长的就可以了。” “就比如说这性军打仗的事,哀家就不学,为何?因为哀家学了既没有用处,也学不来,这是你们男人的事啊。你也一样,花卉这等东西,你学了无用,也学不来。” “所以啊,你们的至圣先师,说的很有道理,叫什么来着?”太皇太后略微思索了一番,才说道。 “对,叫三人行、必有我师。若是说到了花卉,哀家便是你的老师,可若是说到了行军布阵,哀家就需你来指教了。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嫌我这老婆子唠叨,絮絮叨叨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哀家的意思是,你既精通行军布阵,那么,你对胡人,可有把握吗?” 陈凯之心里一惊,果然这事儿,太皇太后转眼就知道了,太皇太后,你还说你来这洛阳宫是颐养天年?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你更操心的人了。 陈凯之自然是老实交代,因此他格外正色的说道:“铁勒飞骑,臣并没有见识过,不过,有一样事,却是知道,那便是,无论任何时候,面对的对手是谁,敌人是谁,臣和臣的将士,只需要做好自己,便可以立于不败了。” “看来……是没有把握。”太皇太后笑了,却并不显得失望的样子,却是挑了挑娥眉,一脸认真的问道:“你没有把握,何故还要约战?” 陈凯之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哀家可是对你开诚布公,你看,你在文楼那儿约战,哀家本可以迟一些让你来的,为何这样急着让你来?这不正让你看清了,这洛阳宫中,到处都有哀家的眼线,而哀家,因为有这么多的眼线,所以掌握了许多的秘密吗?倒是你,心里总是藏着事,怎么,就不肯和哀家说了?” 陈凯之汗颜,他发现太皇太后不但喜欢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惹人妒忌,还总是用慈祥和蔼的口吻,使自己压根没办法隐藏自己的意图。 陈凯之无奈的道:“因为我想给燕人,给陈人,给吴人、蜀人做一个表率。” “表率?”太皇太后眯着眼,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点头:“是,臣想告诉他们,胡人并非是天下无敌,只要有勇气,能够痛下决心,照样可以面对面的击败他们。” “你倒是很有志气。”太皇太后目中,掠过了欣赏之色:“你真是陈家的麒麟儿啊,不过,你是否明白,自信的过了头,就是狂妄了?” 陈凯之摇头:“臣没有狂妄的意思,臣……”陈凯之稍作犹豫,最重,索性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臣想破坏胡人和朝廷的和议,这便是臣的意图。” “为什么?”太皇太后对陈凯之,用审视的态度。 陈凯之想都不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太皇太后在这时,长长叹了口气:“像,真像。” 陈凯之愕然:“像什么?” “像一个人。”太皇太后凝眸看着陈凯之,唏嘘道:“太像了,二十多年前,他也是你这个年纪,他也是用这样的口吻,跟哀家说的,那时候,好像也是胡人侵犯北燕,北燕人向大陈求救,他对哀家说,大陈应该给予援助,而理由,也是如此,你们说话的口吻,也像极了。” 陈凯之呆了一下:“娘娘说的这个人……” ………… 还有一会就新的月份开始了,在此求点保底月票! 第五百八十章:顶天立地 太皇太后看着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旋即便摇了摇头。 “你啊,总是要追根问底,其实……你自己知道答案,何须来问?” 陈凯之顿感汗颜,这太皇太后什么话,都说得太白,其实陈凯之确实隐隐有猜测,只是想要装傻而已。 于是他讪讪道:“臣下何德何能,怎么可以和先帝相提并论。” 太皇太后继续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扶哀家到那儿的亭子里坐一坐吧。” 陈凯之随着太皇太后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个亭子。 陈凯之便搀着她,缓步走到亭子里坐下。 只是太皇太后突的显得情绪低沉起来,娥眉也轻轻一蹙,眼眸微微一垂,目光飘忽,似乎想起了昔日往事。 “其实啊,他不如你。他也算是颇有眼光的,性子也不坏,唯独有一点,就是凡事都瞻前顾后,太敦厚了。而你不同,你下定了决心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听说你在金陵的时候,为了考试,可惹了不少祸。” 陈凯之一愣,连他在金陵的事,太皇太后也知道?只怕自己的底细,早被她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吧。 她这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了,不然怎么能把他的事打听得这么清楚。 他一时有些不安起来,不知道太皇太后这是什么用意呢。 太皇太后的眼眸微微一抬,却是很是欣赏地看着陈凯之,笑了起来道:“不过,你倒有几分本事,竟能很快的结交人,让人给你办好户籍,要知道……” 这个……也这个? 陈凯之心里一惊,越发不安起来,连忙道:“臣……” 太皇太后似乎看出了陈凯之的心思,朝陈凯之摆摆手,才接着道:“你不必惶恐,这有什么?你下了山,若是没有户籍,难道等死不成?是人都有不容易的时候,哀家现在和你闲聊,并没有追究的意思。” 陈凯之心里却是惶恐到了极点,这太皇太后随口的举出自己一个经历,实是让自己警惕啊,因为陈凯之永远不知道,这太皇太后到底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到底知道多少,又藏了多少的想法。 这种让自己没有任何底气的人,实在是可怕。 假若这个人是自己的敌人,只怕她的心里,已经有许多办法可以整死自己了。 不过,陈凯之越是警惕,越是要表面温和,此时表现得平和,则显得自己对太皇太后没有戒心。 或许,太皇太后的用意只是想向自己展示某种实力,这是告诉陈凯之,别人可以隐瞒,可以欺骗,但是这个世上,有的人,却是不可隐瞒和欺骗的。 陈凯之定了定神后,便微微一笑,道:“娘娘说的是。” 太皇太后见陈凯之面色平静如死,收起了嘴角的笑意,便轻轻叹了口气:“你想要和胡人试一试,那就去试吧,男儿就该果决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哀家和别人不同,别人都说哀家性子古怪,其实他们说错了,哀家虽是区区妇人,却是晓得一个道理,这天下,是男人们的世界,所以你就该当像男儿的样子,既然和人相约,有什么可顾忌的?哀家现在问你,对这些胡人,你可有信心吗?” 能不能打败胡人,这个他陈凯之自然是不敢轻易许下大话的,却依旧毫不犹豫的,铿锵有力地许诺道:“臣定当尽力而为。”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欣赏的看着他,她发现自己越发喜欢陈凯之了,真正的是难得的有为之人。 思忖了片刻,她徐徐说道:“你明明没有把握,却有足够的勇气,这就对了,不过哀家倒有个不情之请。” 陈凯之有些意外,人不足道:“太皇太后所为什么?” 其实陈凯之一听不情之请,心里则是咯噔了一下,这太皇太后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只听太皇太后慢悠悠地道:“明日阵前,哀家要在你的身后,亲自为你助威。” 陈凯之骤然明白了。 从一开始,或者说满朝君臣们已有意和胡人相约,可是躲在万寿宫中的太皇太后,显然却并不认同。 自然,她是太皇太后,可毕竟不好在这等国家大事面前干涉朝政,可现在,陈凯之却给了她一个向人宣示的机会。 她……大陈的太皇太后,对于联胡灭燕并不认同,她和陈凯之一样,对此极力反对。 陈凯之精神一震,目光炯炯地道:“臣明白了,臣多谢娘娘。” “是哀家谢你才是。”太皇太后嘴角微微上翘着,朝陈凯之笑道:“若不是你,哀家只怕也未必会管这些闲事,那么明日,就当是从前吧,从前的时候,哀家就在你的身后,你和勇士营,都不要让哀家失望。” 陈凯之颔首点头:“臣谨记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越发欣赏地看着陈凯之:“记住了就好。” 陈凯之对这太皇太后,虽一直看不穿,却倒也算是佩服到了五体投地。 某种意义而言,他觉得太皇太后更像一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反观满朝文武,却都显得扭扭捏捏,瞻前顾后,满心计算着得失利害,更甚至在乎自己的利益多于百姓国家利益。倒也不是陈凯之人认为,人不可以计算谋划,只是陈凯之认为,有些事,却不是利益权衡来决定的。 陈凯之行了个礼:“谢娘娘成全,臣恐怕要去先行回去准备了,请恕臣先行告辞。” “嗯。”太皇太后颔首点头,道:“直接出宫,不必去文楼了,哀家让李伴伴送你出去,明日,哀家在瓮城等你。” 她说罢,突的朝陈凯之闪过老年人难有的促狭:“今儿,也算是哀家和你相约了。” 陈凯之不禁失笑:“相约攻胡,不使胡马度阴山。” 太皇太后笑了,这笑倒是比刚才多了点开怀,道:“不,是相约教人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不可以拿来交易的。” 陈凯之默默地点了点,便直接被一个老宦官送出了宫。 走出了宫门,陈凯之再不耽误,骑马直接赶回了飞鱼峰,刚刚到了书斋,不久,便有人拜访,正是那燕使张昌。 张昌现在在洛阳,已经陷入了极尴尬的地步,一方面,是母国遭了胡人的袭击,而今战局不明。另一方面,却是胡人在洛阳,与洛阳王公的关系逐渐升温,这显然是一个不妙的讯号。 而今张昌四处求告,想寻一些从前和北燕关系不错的大臣代为奔走,不过效果并不大。 当他得知陈凯之要与反铁勒飞骑对阵,先是一愣,他万万想不到,此时站出来的,竟是陈凯之。 于是他匆匆的前来拜访,陈凯之,已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陈凯之在书斋见了张昌,张昌见到陈凯之,便老泪纵横起来,拜倒在地,带着感激道:“陈将军高义,张某,感激万分。” 陈凯之却是冷着脸,将他搀扶起来,正色道:“张大使何出此言?我所做的,只是为了抗胡而已,胡人狡诈,朝廷与他相约,实为与虎谋皮,何况,现在胜负未分,张大使何须相谢?” 张昌却依旧感激涕零地道:“可即便如此,若非陈将军,张某只怕也已手足无措了,而今北燕遭难,天下人恨不得都落井下石,而陈将军能挺身而出,足见高义。” 陈凯之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却是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来,随即淡淡道:“若非是方先生晓以利害,我陈凯之也绝不会出此下策,好了,张大使,对阵在即,恕陈某不能多留了,张大使请回吧。” 张昌如遭雷击…… 竟……是方先生…… 是方先生对陈凯之晓以利害,说服了这陈凯之吗? 方先生和陈凯之,不是一直关系不和睦,或者是,面和心不和,可是,何以……何以能够说动陈凯之…… 他冒出这个念头,突然暗暗责怪自己真是该死,方先生是什么人,此人神通广大,这么多事都被他料中,胡人还未入寇,他便已猜中事态紧急,匆忙赶回洛阳,这……是何等的神通啊。 方先生有此能耐,能够说服陈凯之,还不是举手之劳。 真真始料未及啊,他还原以为,这方先生只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想不到,最后竟是患难见真情,国难见忠贞。 想起他前些日子,收到了一些消息,说是这方先生乃是逃回来的,陛下被他蒙蔽,这些,本只是小道消息,可是此等流言蜚语却是不少,那个时候张昌也惊疑,可现在……张昌只恨不得撕烂那些好事者的口舌,竟对方先生如此造谣中伤。 于是他忙告辞,匆匆下了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便立即修书,将这里发生的事,俱都实言禀奏。 而陈凯之,却随后抵达了孔祠。 此时,操练了一上午的将士们,却都端坐于此,一个个屏住呼吸,正等着陈凯之进来,无数双眼睛,都朝他的身上转动。 陈凯之旁若无人地走上了前台,带着威严之色,跪坐下来。 下头的人,鸦雀无声。 勇士营早已非从前的勇士营,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胎换骨。 此时这勇士营,才真正像一支军队,一支让陈凯之都觉得满意的军队。 ………… 实在抱歉,让大家久等了,老虎竟忘了提前跟大家知会一声,老虎今天坐了一天的车来到了上海,明天公司让老虎出国一趟,参加沙龙,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七天,更新会慢一点,不过老虎会尽力的保持每天有两更至三更,回来之后,咱们继续,正好老虎也趁此机会疏理一下剧情,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刚刚写完了一章,太累了,明天还要四点起赶飞机,先睡一觉,更新的事,大家不必担心,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第五百八十一章:一份大礼 陈凯之永远记得这些丘八们上山时的模样,令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可如今,他们变得严峻和沉默,一个个的都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三百人如一人一般的跪坐,此刻的他们完全给人另一种样子。 陈凯之微微一笑,举起了案牍上的茶盏,随即呷了口茶。 等他将茶水喝尽,丘八们才终于不再沉默,一个个也举起了案牍上的茶盏,方才操练了两个时辰,他们早已饥渴难耐,只是军中的规矩森严。 乃至于一言一行,都有苛刻的规定,此等绝对服从,是最省心的,至少无论陈凯之下达什么命令,都没有人质疑。 丘八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个个吃过了茶,便一脸认真地看着陈凯之,等待着陈凯之的指示。 陈凯之将茶盏放回案牍上,才轻轻抬眸,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环视了众人一圈,便笑着说道:“今夜,大家准备一下,明日清早不必晨操,一起下山。” 他这样一说,竟也没有声音,众人只在心里默默记下。 陈凯之却忍不住道:“平时我没少教授你们四书五经,这四书五经有什么功用呢?” 陈凯之抿抿嘴,沉默了一下,才又道:“圣人的话,其实并没有错,只是有些时候却被人曲解了,你们自然不是书生,所以也不必食古不化,可有一样东西,你们得要记下,今胡人攻燕,北燕虽和我们大陈有世仇,可唇亡齿寒,何况胡人暴戾,一旦入关,所过之处,势必寸草不生。” “所谓大义,我也懒得再说,这些你们平时也知道,先秦时,燕国被北戎侵犯,齐国尊王攘夷,号召各国助燕,这齐燕之间,又何尝不是世仇呢?你们在这里,每日辛苦操练,为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所谓的建功立业?建功立业固然是大丈夫本该做的事,你们有这心思,我何尝没有这心思。” 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才继续道。 “可依我看,人在世间,不只如此,我等立下这么多血汗,所为的,自然不敢说是什么尊王攘夷,更不敢说什么吊民伐罪,却有一条,胡人要杀人,勇士营就不该任屠戮老弱,我们都有父母,将来,也都会有妻儿,我们如此,这关内的军民百姓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的父母和妻儿,固然情理之中,与我们无关,可若是大丈夫见这血流成河而无动于衷,见这父母妻儿为人jianyin掳掠而置若罔顾,又有什么面目号称自己是七尺男儿。” “胡人要杀人,我们也杀人,可同样是杀,却决不可如他们一般,他们杀人为了什么,我不管,也不去计较,可勇士营杀人,便该有理由,是为了家国也好,为了大义也罢,可明日,你们心里且记着,明日杀人,是为了救人,以杀方能止杀。” 陈凯之说罢,再次端起茶盏,将剩余的茶水饮尽。 他说着,已经站起来,众人依旧个个沉默,在这里,没有情绪激昂,也没有各种狂热的情绪左右,可是丘八们看着陈凯之一步步要踱步而走出孔祠的目光,却依旧还带着敬意。 仓禀足而知荣辱啊。 其实百姓如此,勇士营的丘八们也一样如此,陈凯之已让他们衣食无忧,陈凯之尽心的调教和操练他们,已让他们感动,只要他们好好的用命,将来勇士营必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他们早已不再是锱铢必较的军中丘八,他们读了书,浑身都有一身的本事,甚至有人已经不再拘泥于识字,操练之余,甚至在读书馆里,寻找自己兴趣的方向,有人爱画画,有人爱在图书馆里研究经史,也有人在图书馆中如饥似渴的学习着关乎杂学的知识。 当一个人渐渐开始在衣食上得到了满足,便渐渐的不再只是用利弊去权衡自身了。 他们渐渐有了情怀,这种情怀,在平日四书五经的灌输以及陈凯之的教导下,已开始有了自己的价值观。 诚如陈凯之只开了口,他们则是打心眼里认同,燕人虽然跟他们有仇,但总比胡人好,胡人**掳掠,无恶不作,就如陈凯之说的,若是燕儿亡了,接下来的就极可能是他们了。 若是燕亡,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呢 陈凯之在说完这些后,已踱步而出,现在他只知道一件事。 明日,是骡子是马,该拉出来遛一遛了。 ……………… 在陈凯之走后不久,陈贽敬便匆匆的出了宫城,他面上已掩饰不住喜色了,唇边洋溢着点点泄露心思的笑意。 那巴图此时也出了来,他阔步追上陈贽敬,一脸兴奋地道:“殿下留步。” 陈贽敬只驻足,随即回眸看了他一眼,回首间,他连忙将面上的喜色敛去,一脸不解地问道。 “巴图王子有何事?” 巴图匆匆上前,说道:“殿下,我早知那陈凯之对殿下颇有冒犯,今日那陈凯之既敢挑衅铁勒飞骑,明日小王正好给殿下出一口气。” 陈贽敬则抿着唇,明显的冷漠起来,其实他不愿意靠近巴图,因为每一次面对巴图,他都忍不住会想起方先生的断言。 这个家伙,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克亲、克友,无人不克,虽说这东西,终究有点玄乎。 可陈贽敬的心里,却总是……总是觉得有那么点儿膈应。 心里想着这些,陈贽敬已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一步,才一脸正色地回应巴图的话:“请小王子慎言,陈凯之毕竟和老夫同为宗室,小王子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若是这些话传出去,岂不是说本王竟与小王子沆瀣一气,要暗害那陈凯之吗?” 巴图却是勾起一笑,一双眼眸斜斜一眯,嘲讽的说道:“我早知你们汉人说话总是留有余地,言不由衷,还原以为殿下不是这样的人,谁料殿下到了这个时候,竟也如此。” 巴图说着,脸色格外阴沉,声音也变得冷冷的:“殿下,小王就直说了罢。若是小王能为殿下剪除陈凯之,殿下能否力主北伐灭燕?” 陈贽敬却已在心里谋划和盘算起来,心头转念,眼眸轻轻地眯了起来,良久,他才淡淡回应巴图王子:“这是你的事,现在说,还言之过早。” 巴图不禁心里鄙夷,这赵王,果然是虚伪透顶,虽对自己优待,也恨透了陈凯之,可自始至终,也不曾给自己一个准话。 即便万分鄙视赵王,巴图的面上却没表现得太明显,只是冷冷笑道:“明日,我定碾碎了陈凯之的骨头,殿下应当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人抵挡铁勒飞骑的正面冲击,任何人都不可以,大陈的勇士营,也算是后起之秀了,不过对于他们的战法,小王早就摸清楚了,殿下,权当这是小王送殿下的一份大礼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便直接旋身,远处则早有一队胡人护卫等着他。 他大步过去,牵了马,动作敏捷地翻身上去,带着诸胡,扬鞭而去。 陈贽敬则望着巴图远去的背影,那马蹄扬起,灰尘漫天,却是心里一动。 他现在没兴趣针对陈凯之,诚如自己叔王交代的那样,自己的心思,该多放放在母后还有慕太后身上,在这朝堂上,她们才是重中之重,至于陈凯之,不过是一个比其他人多了点小聪明的虾兵蟹将罢了,对于他这堂堂赵王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他心里却依旧隐隐期盼起来,盼着明日有最精彩的一幕。 陈凯之这个小子,他本想过笼络到他身边,可这小子太不识抬举了,这些日子,也狂妄得过了头,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样也好,他虽是再无心对陈凯之动手,可此时也正好借胡人之手,解决了陈凯之,慕太后那边也总算少了个帮手。 他想罢,正准备离开,却再此时见兵部尚书王彦昌竟是朝着宫中来。 王彦昌气喘吁吁的,一见到陈贽敬,顿时眼中放光连忙快步上前道:“殿下,下官有礼。” 陈贽敬眉色轻轻一挑,很是认真地看着王彦昌道:“怎么,王大人为何入宫?” “是娘娘召唤。”王彦昌敬畏地看着陈贽敬,一五一十地道:“方才有宦官火速到了部堂,急召下官来,说是就娘娘有军中行军布阵的事,想要垂询,下官……下官哪里敢怠慢啊,就赶紧来了。” 陈贽敬却只是微微一笑,心里却了然了,宫里的慕太后,怕也是担心了,明日的比试,估计陈凯之是必死无疑,因此这慕太后才这么着急,毕竟这陈凯之可是她的心腹。 她现在急匆匆的召见王彦昌,意思很明显了,而这位兵部尚书王彦昌,却是历来署理马政,是文臣之中,屈指可数的军事大家,他对大陈诸军,可谓是了若指掌,对于行军布阵的事,也是精通,兵部那儿,甚至有关于胡人的各种军情,想来,对铁勒飞骑现在的战力,也是心里有数的。 也难怪,这个时候要召他来了。 ………… 这几天会更得比较晚些,请大家谅解一下哈! 第五百八十二章:观战 陈贽敬看着马不停蹄赶来的王彦昌,心念一动,这位王尚书,可历来是首屈一指的专才,军中的事,没有他不清楚的。 何况王彦昌历来和赵王府关系匪浅,他便笑吟吟地道:“王部堂,依着你看,这勇士营和铁勒飞骑若是打起来,胜负如何?” 王彦昌一听,似乎心里在猜测着赵王殿下的用心,他沉吟了片刻,才一脸正色的询问赵王。 “殿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贽敬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连忙失笑起来:“假话是如何?” 王彦昌便苦笑道:“若是假话,勇士营乃我大陈精锐,老夫自然该认为勇士营旗开得胜,此战,恐怕是要大胜,大涨我大陈军民士气。” 陈贽敬却不敢确定,因此他眯着眼,格外郑重地问道:“真话呢?” 王彦昌朝赵王摇了摇头,旋即格外正色地道。 “若是真话,可就糟了。下官听说陈凯之居然选择在瓮城决战,若是勇士营有地方固守,可以凭借着天然屏障,来低档铁勒飞骑的冲击,则老夫还不敢断言,偏偏陈凯之太孟浪了,估计是因为打了两场大捷,顿时就目中无人起来了,或许,别人可以小看,可这铁勒飞骑,实在是非同小可,下官敢断言,一旦在瓮城之中对阵,这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一支军马可以低档得了铁勒飞骑。” 他字字句句格外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要知道,在哪瓮城之中,毕竟是四面无挡,勇士营更没有战马,单凭火器,如何阻止得了铁勒飞骑、。下官听说勇士营的火炮很厉害,兵部倒也想购置一些……” 他说着,他眉头微微皱了皱,观察了赵王的脸色,见赵王没有露出着急的样子,才又徐徐道:“可火炮再厉害又如何,在瓮城之中,火炮根本施展不开,这火炮对勇士营而言,全无用处。” “以下官的论断,勇士营,此战,必败无疑。因此下官以为,陈凯之实在是太鲁莽了。” 王彦昌不是寻常人,他的论断,完全属于最专业的意见,陈贽敬听了,心里便有数了,陈凯之几次三番遇险都是有惊无险,可陈凯之这回,恐怕是非死不可了,不过这也是他自找的,真是活该了。 赵王的心里轻松下来,便朝王彦昌失笑道:“既如此,那可就遗憾了,到时只怕要贻笑大方,陈凯之可是要使我大陈,颜面无光了。” 王彦昌摇着头道:“若只是大失颜面倒也罢了,下官若是猜得不错,这一次,怕不只是颜面无光这样简单,铁勒飞骑的冲杀,无人可挡,据说这铁勒飞骑一旦冲击起来,就绝不会给对手机会,也就是说,他们不会留活口,只怕……” “这些事……”陈贽敬冷漠地提醒着王彦昌:“在太后面前,可要慎言。” 王彦昌沉默了一下,随即抬眸看着陈贽敬,陈贽敬的目中,带着严厉。 意思是说,你的兵部尚书的推论,自然是你的事,可之后的话,却是要顾忌着了。 王彦昌犹豫了片刻,终是朝赵王拱手,正色的回应道:“下官知道了。” 且不说赵王现在在朝中,有着不少势力,他自是惹不起,更何况这将来,陛下迟早要长大,一旦开始亲政,这大陈上下,可就是赵王殿下和陛下一言九鼎了,自己是决不可得罪赵王的。 即便得罪了慕太后,至多也就现在日子不好过一些罢了,将来迟早还可以重新起复的。 可得罪了赵王,将来的日子就绝不好过了。 所谓先苦后甜,便是这个道理,满朝文武,除了内阁诸学士那般地位超然的,其余之人,哪一个心里不要有所衡量? 因此王彦昌心里自然有了计较,不管怎么样不会得罪赵王的。 陈贽敬对王彦昌的态度很是满意,因此他微微一笑:“好吧,太后娘娘现在怕是等得急了,王部堂,你赶紧去吧。” “是。”王彦昌没有迟疑,便匆匆而去。 陈贽敬的心里,却是一块大石落下,心里越发畅快了。 只要这陈凯之一死,太后又少了一个心腹,而自己也少了一个对手,这真是快哉啊。 不用自己动手,这陈凯之便往刀口撞,这于他来说是再划算不过,而这小子自不量力,全然是咎由自取。 陈贽敬心情大好,一张在阳光照射的面容越发得意起来,双眉微微挑了起来。 明日有好戏看了。 ……………… 次日清晨,太阳早早的就冒出了头,带着炎热,宣示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今儿,慕太后起得极早,没有炯炯精神,却是显得愁眉苦脸。 此时,她对陈凯之这个皇儿,不禁有些抱怨了,这家伙老是惹麻烦,总是让人担忧,自从入宫当官,就没消停过啊。 “娘娘,万寿宫那儿,太皇太后已经起了,说是预备起驾要去瓮城。”张敬小心翼翼的道。 张敬自然是明白慕太后的心情的,却也是爱莫能助。 慕太后显得焦虑,神色也是有些暗淡,却还是道:“准备车驾,待会儿去万寿宫问安,顺道,哀家陪着母后也去瓮城。” 她说着,深深的闭了上眼眸,缓缓睁开瞬间,才吁了一口气,旋即认真地看着张敬问道:“昨日那王彦昌说勇士营必败无疑,你说,这是当真吗?” “太后,这……” 张敬欲言又止,他有些狠不下心在太后的伤痛上撒盐啊。 慕太后看着张敬犹犹豫豫的额样子,柳眉微微一沉,冷冷注视着张敬,目中露出寒气:“你如实回答。” 张敬只好苦笑道:“王部堂这个人,当初在边镇署理了十五年的马政,对于军事,可谓是如数家珍,奴才见过他许多上来的兵事折奏,无一步是说中了要害,在朝中也是屈指可数的能吏,大陈朝野,论起这个,王部堂若是称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何况,他毕竟是老臣,但凡是臣子,娘娘问起他,他总是该留有余地,这样才不会出什么差错,可昨日,他一副言之凿凿之态,显然是自信心十足,绝不担心出现其他的可能,他这样谨慎的人,既然敢说下这等满话,那么奴才以为……以为……” 虽是于心不忍,张敬终究还是说出了心里的实话。 慕太后明白了,即便是张敬,也认为那王彦昌所说的有理。 陈凯之这次是必败无疑的,她心里轻轻一抽,竟是格外的疼。 她叹了一口,不禁苦笑道:“也罢,让陈凯之输一次吧,让他栽个跟头,也知道厉害,以后就能学会谨慎行事了。” 张敬此时却是忍不住道:“娘娘,奴才总觉得,王部堂昨日有些事留着并没有说,您说,陈凯之会不会有危险?” 慕太后关心则乱,之前倒是忘了这个,现在经张敬突的一提,心里咯噔了一下,却抿嘴不言,这时正好有万寿宫的宫娥快步而来,拜倒道:“禀娘娘,太皇太后预备起驾去瓮城了,问娘娘去不去。” 慕太后只好颔首,站起来道:“我们,也起驾吧。” 今日恰好是沐休,正因如此,以至于这瓮城之外,人满为患。 洛阳城是天子脚下,天子脚下之人,好事者多,昨儿宫中刚刚放出消息,整个洛阳城已是哗然了。 勇士营固然是声名鹊起,可铁勒飞骑,却是洛阳人恐怖的存在。 胡人的厉害,人尽皆知,正因为如此,这一场对阵,才使人津津乐道。 那些富贵之人,早就上了瓮城的城墙,想要看一看热闹,而寻常人,却是议论纷纷。 据说连赌坊,也都已经开了赌盘,起先,这勇士营还只是一赔二,这倒可以理解,铁勒飞骑毕竟造成了关内人数百年的阴影,所以许多人,对勇士营并没有太多信心。 可不知什么时候,想来是有心人得了什么消息,竟开始有人,狂风的下注铁勒飞骑了,顿时,群体效应出现,大量的人,意识到,这肯定是有人得了什么内幕,铁勒飞骑是必胜的了,因此,勇士营的赔率竟是直线上升,从一赔二,竟生生的蹿升到了一赔七。 这一赔七,乃是恐怖的赔率,也就是说,但凡是买了勇士营胜的人,一两银子,便可得七两银子。 这固然是以小博大,可也证明了,即便是在洛阳,绝大大都数人,对于勇士营的信心,也是不足。 自然,也有人为陈凯之的鲁莽而捶胸跌足,这是必败无疑啊,眼下胡人势大,横扫北燕,这个时候,岂不是等于是送了机会,给胡人耀武扬威? 长街之上,禁卫越来越多,接着,便是不少王公们到达,陈贽敬今日也起得早,紧接着,便邀着诸王一道过来,登上了城楼,听说太皇太后要亲来,陈贽敬脸色阴沉,露出不悦之色,他只好重新下了城楼,和大家一起接驾。 终于,凤驾来了,在无数禁卫的扈从之下,凤撵抵达了城楼之下,附近的人已是清空,赵王与梁王等人跪地:“儿臣恭迎母后。” 第五百八十三章:强兵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的下撵,却依旧觉得精神,她炯炯有神的眼眸左右四顾后,露出些许的笑容。 “难为了你,怎么,陈凯之和那巴图还没有来?” 陈贽敬忙抢上去搀住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还没有呢。” 太皇太后便不说话,回眸等了慕太后,街道两边,便跪了一地的人。 太皇太后的眼眸向众人逡巡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赵王的身上,淡淡地笑了笑,才道:“你看此次,谁的胜算大一些。” 陈贽敬心里在想,这个还用说吗,自然是胡人赢了,陈凯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这一次肯定是死定了。 可是这样的话,他自是不会说出来,而是笑了起来。 “想来是勇士营吧。”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想顺着话哄一哄太皇太后高兴。 谁料这太皇太后只是呵呵一笑,便抿嘴不语,接着太皇太后在慕太后和赵王的的搀扶下上了城楼。 这城楼上,早已是装饰一新,她跪坐下来,这里是最好的观景位置,将瓮城里的一切都阅览无遗。 这时太皇太后的目光看向赵王,淡淡笑起来:“哀家看,你只怕对勇士营并没有多少信心,赵王啊,你的心思,哀家看得太透了。” 说着,太皇太后失望地摇头,旋即便叹了一口气。 “为何哀家总是从你的嘴里得不到你的一句肺腑之词呢?” 说到了这里,太皇太后的眼中掠过了浓浓的哀意。 无论如何,陈贽敬也是自己的儿子,如今长子已经过世,这世上也只有这赵王才算是嫡亲的血脉了。 只是…… 太皇太后再一次一声叹息,却带着浓浓的无奈,很快,这无奈便掠了过去。 陈贽敬的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忙强笑着道:“儿臣也是想让母后宽心一些,少一些操心。” “是吗?”太皇太后只淡淡点头,似乎对于他的解释,并没有满意,却是道:“但愿如此吧。其实,哀家不在乎胜败……” 她沉吟了片刻,眼眸里露出深远的样子,接着道:“可哀家就是想让勇士营和铁勒飞骑来试一试,赢了固然好,可输了,也让咱们朝野内外知道胡人的斤两,纸上谈兵,也该得先知兵,若是不知,将来真有了战事,可就糟了。现在不是很好吗?这些胡人,总还会留有一点余地,他们毕竟是来议和的,总不能将咱们得罪死了,正好趁此机会,让大家见识见识胡人的厉害或是不厉害之处,总比平时盲人摸象要强。” “人哪,就怕闲养着,关起门来,不知道这外头成了什么样子,可安生的日子,将门闭起来躲着清闲,又能躲得了几日呢?所以要战,这一点,哀家也很佩服陈凯之,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有什么不好?至于这朝野之外,有人背后骂的,有人窃喜的,那些存着各种心思的人,他们倒是都晓得什么叫趋利避害,呵……可是哪,让人瞧不起,人,得让人瞧得起他,有了这个,他地位如何,是不是尊卑,都反而不重要了。” 这些话,像是教训陈贽敬的。 陈贽敬则在心里冷笑,在他看来,陈凯之这是找死,他才不会像陈凯之那样呢,不过他只是微微一抬眸,看到一旁的慕太后也嫣然笑着说是,于是心里下意识的顿生恶感,随即道:“儿臣有些担忧。” “担忧什么?”太皇太后挑眉看着他,面容里却是笑吟吟的。 陈贽敬小心翼翼的样子:“儿臣担忧的是,陈凯之前些日子得罪胡人太狠了,据说那些胡人对他起了杀心,此战,只怕并不是切磋这样简单,而是生死之斗。” 他说出这番话,本意只是想告诉慕太后和太皇太后,你们可别高兴得太早。 这陈凯之今日是死定了,别老是觉得陈凯之这好,那好的,他再怎么好,都活不过今日了。 太皇太后果然面色一冷,目光犹如一把锋利的刀直视着陈贽敬,冷声道:“胡人敢吗?” 一旁的慕太后心里也是很愤怒,冷冷地瞪着陈贽敬,嘴角轻轻抽搐了起来。 “赵王是在说笑?”慕太后的眉宇挑了起来,继续道:“就像母后说的,胡人敢这么做吗?” “没什么不敢的。”陈贽敬心里很是鄙视慕太后,面容上却是笑吟吟地道:“陈凯之,毕竟只是一个小小宗室,又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剪除掉他,立立威,再威胁一二,咱们大陈又能如何?所以……” 陈贽敬看了面色冷然的太皇太后一眼,才又道:“所以儿臣才觉得,这陈凯之实在太不智了,他自己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倒也罢了,这勇士营,毕竟也算是我大陈的精锐哪,好端端的,不去扬长避短,非要和胡人野战,结果呢?” 说着,他很是惋惜的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结果一旦出了岔子,勇士营就得跟着他全军覆没,不但贻笑大方,长了胡人的士气,也使我大陈军民对胡人生出恐惧之心,儿臣从前之所以瞧不上陈凯之,并非是陈凯之与儿臣有什么私仇,他不过一区区的宗室辅国将军,又算得了什么?儿臣犯得上吗?其实……哎,问题的根本,只是儿臣觉得此人,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了。母后明鉴。” 太皇太后冷着一张脸,娥眉深深的皱了起来:“去和胡人打一个招呼,告诉他们,他们若是敢伤人,哀家决不轻饶。” “迟了。”方才太皇太后对陈凯之一阵猛夸,反而显得自己儿子,里外不是人,陈贽敬心里生出了妒意,此时却觉得很痛快:“胡人历来狡诈,就算这样的威胁,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他们毕竟是外宾,何况是陈凯之先挑衅的,即便去打了招呼,这一旦对阵起来,刀剑无眼啊,母后,其实这个世上,谁不想快意恩仇,都如这陈凯之这般?儿臣,难道就不想吗?其实儿臣身为亲王,辅佐政事,心里念着的,乃是祖宗的基业,还有苍生百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慎之又慎,不敢以一人的喜好而做出什么有误国家,有害百姓的事,儿臣心知母后心里瞧不起儿臣这个样子,可儿臣瞻前顾后,亦的有苦衷……” 他一番话下来,对陈凯之嬉笑怒骂,仿佛陈凯之之所以和胡人对阵,全然没有从大局出发,不过是孩子意气罢了,反而彰显得他成熟稳重,举重若轻。 太皇太后心里不由觉得难受起来,心情随之有些紧张,紧绷着脸,忍不住叫道:“来人,来人……” 慕太后知道太皇太后的心思,因为自己的心思和她是一样的,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陈凯之,这个时候,慕太后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她真的急了,也是跟着唤道。 “来人。” 这一切,陈贽敬都看在眼里,只是有了上一次被太皇太后痛斥的教训,这一次缺没有声张,他不露声色,只冷眼旁观。 此时,已有宦官匆匆而来,慕太后立马吩咐道:“去给胡人传令,告诉他们,若是伤了勇士营一人,哀家绝不轻饶,让他们好自为之,这是哀家说的,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她话音才刚落下,就在此时,一阵喧哗声传来。 只见瓮城的几道城门打开了,紧接着,宛如流水一般的胡人飞马而入,他们一个个矫健无比,人和马,俱都披着甲片,虽是这甲片厚重,可是马速却不慢,在这重甲之下,一个个胡人,显得极为雄壮,五百余人,如旋风一般的蜂拥而出,战马哒哒哒的扬起灰尘,顿时灰烟滚滚,竟是漫天飘飞。 那胡人的王子巴图,更是手持一柄长柄狼牙棒,这狼牙上一根根倒刺,在阳光下显得极为耀眼。 巴图显得极兴奋,大手一挥,身后的骑兵瞬间便摆好了阵脚,重甲之下的铁骑,宛若一个个移动的钢铁堡垒,这……便是铁勒飞骑。 胡人缺铁,甚至连铁锅都成了奢侈品,可为了供应铁勒飞骑衣甲,可谓是倾胡人一国之力,方才能保证这铁勒飞骑拥有足够的铁甲供应。 不只是如此,为了承载这人甲的重量,寻常的战马,根本无法做到迅捷如风,因此,每一匹马,可谓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 这几乎属于整个东胡,最豪华的阵容之一了,如今,在巴图的示意下,身后的骑士打出了狼头的旗帜,这旗帜迎风飞舞,猎猎作响。 数百人一齐呵气,宛如耀武扬威一般,巴图抬头,看到这瓮城的城墙上,无数人头攒动,许多人发出了惊叹的声音,此时得意洋洋,在这瓮城之中,对付区区三百勇士营,对他而言,反而是瓮中捉鳖,反而省了许多力气。 紧接着,他开始用胡语,歇斯底里的大吼:“这里的汉人,平安了一百多年,已经忘记了我们胡人铁骑的厉害,今日就告诉他们,我们胡人这百五十年来,驰骋大漠,靠的究竟是什么!” 第五百八十四章:一个都不留 巴图的眼眸露出如飞鹰一般凶猛的精光,一声大吼,神气十足,霸气无比。 只见身后的铁骑,俱都发出了怒吼,以至坐下的战马,开始变得骚动起来,似乎连它们,亦都通了灵性,开始焦躁的用蹄子刨地,发出振奋的嘶鸣。 巴图调转马头,此刻,在对面的城门也大开了,勇士营终于出现。 相较于铁勒飞骑而言,当对面的城门洞开,一队队的勇士营将士出现,这些身上并不着寸甲,却是一个个绷着脸,沉默着的人,显得颇为可笑。 巴图眼眸微微眯起,目中掠过凶光,嘲讽地看着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敌人。 而这时候,对面的勇士营已经开始列阵了,足足四排,没有火炮,可是火铳俱都在手。 这火铳已经经过了改进,至少比巴图当时收到探子回报的要有所不同。 与之不同的就是,在这火铳的长管铳口附近,安装了一枚刺刀,当然,他们很快开始卸下了刺刀,火铳口附近,似乎专门有一个精密的结构,固定住刺刀,同时,在拆卸时,似乎也很不费力,而他们则一个个熟稔的,将刺刀悬在了自己的腰间。 巴图或多或少的了解一些关于火铳的知识,火铳装填时,需要用火铳口装入,若是上头挂着刺刀,势必会影响装填火药的速度。 因此,巴图一见他们将这‘匕首’卸下,细细看去,这些人的腰上都清一色的束着腰带,而且是皮革制的大腰带,似乎在这腰带上有许多的倒钩,这‘匕首’随手便可固定在腰间,既保证伤不到自己,又保证了效率。 “没带来火炮,一来便卸下‘匕首’,这显然还是想要火铳射击了,单凭火铳设计,就可以击溃铁勒飞骑?”巴图嘲弄地喃喃道,竟不自觉的有些想笑,觉得陈凯之简直是异想天开了,就凭着火铳便想打败他的铁勒飞骑? 这怎么可能呢? 这必定是不可能的,或许等到铁勒飞骑靠近的时候,他们还得要花点时间将‘匕首’装载起来,拿着这火铳连着的‘匕首’来应对铁勒飞骑的冲击吧。 可在战场上,一点点的时间,已有可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 巴图冷俊不禁,觉得这些人,实是可笑无比,简直是又笨又蠢。 因为更重要的是,他们乃是铁甲骑兵,即便铁甲不能完全低档火铳的伤害,却也足以让铁甲不至于致命。 当然,对方还带来了盾牌,这是一个个包了铁皮的木盾,背在身后,使那些背了木盾的人,更像是一只乌龟。 巴图觉得自己已经在心里将这些愚蠢的勇士营的战术摸透了,这样的打法,在这没有遮挡和防护的地方,对方寻常的汉人骑兵,或者是步卒固然有效,可面对人数是他们近一倍的铁勒飞骑,简直就是找死。 巴图此刻,缓缓地举起了他的狼牙棒,他冷冷眯着眼,死死地盯着对面,犹如此刻,他又回到了草原,在那一望无垠的草原里,他带着自己的卫队,在猎兔子。 对面就是一群兔子! 轻而易举便可得手。 巴图满是不屑地挑了挑眉,此刻,他面目狰狞,随即发出了怒吼:“冲过去,杀死他们,杀死他们任何一个人,让他们的妻子每日以泪洗面,让他们的孩子永远没有自己的父亲,杀死他们所有人,告诉这些观望的汉人,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我们乃是上苍垂青的民族,上苍给予了我们骏马和刀剑,就是让我们杀死别人的父亲,征服他们的母亲,一个都不要留,就如同我们从前一样。” 吼声落下,狼牙棒已向前挥舞,这狼牙上的倒钩更加的刺眼,身后的铁勒飞骑,瞬间爆发出了雷鸣一般的怒吼,他们高喊着胡语,开始徐徐地控制着马速,预备向前冲刺,犹如一头头的饿狼,看准了自己的猎物,带着对血腥的希望,渐渐地开始张开了自己的獠牙。 轰隆隆……轰隆隆…… 无数的马蹄踩在地上,大地似乎在微微的颤动,此刻,仿佛山洪倾泻,这些身披重甲的‘堡垒’,竟如脱兔一般窜出去。 在这瓮城之上,许多双眼睛看着,无数人爆发出了惊呼。 显然,俱都被这胡人的威势所震慑住了。 可在城楼,却早有精通胡语的鸿胪寺官员,连忙将方才巴图的话转译为了汉话,磕磕巴巴的道:“巴图王子说,要杀光勇士营的所有人,片甲不留,一个都不剩……” 他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太皇太后和慕太后。 太皇太后已是脸色冷峻,这个平时让人捉摸不透的老太太,现在却是露出了杀气腾腾的神色,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瞪着那马背上的巴图王子,任人都看得明白,此刻的她,已是暴怒了。 慕太后则是心里一呆,面容隐隐颤抖起来,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甚至指甲扎进了肉里,却是看不出半点痛疼的迹象,只有那双眼眸也是直勾勾地看着巴图王子,她的心里已经蔓延着深深的恨意。 是的。 她此刻特别的恨这个巴图王子,恨不得立即将他碎尸万段,他居然敢想杀陈凯之,想杀她的皇儿。 她又气又恨,却又是忧心不已,眼眸里已忍不住的隐隐泛起了泪雾,整个人轻轻颤抖了起来。 这巴图王子简直是可恨至极啊,为了隐忍,她甚至咬着自己的唇,此时,她嘴角却是微微一勾,竟是冷笑起来。 她的冷笑似乎带着杀气,冷若寒霜的声音自她口中吐出:“她忘了这里是大陈,在咱们大陈这儿杀了人,可就不是他能说想怎样就怎样的了,令羽林卫的神射营做好准备,待会儿,若是胡人过了火,便让他们一个人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慕太后已是彻底的怒了,声音满是肃杀之意,现在想要阻止,也是为时已晚,她万万想不到,胡人竟有这么大胆的打算。但是如果胡人敢杀陈凯之,她必定不会放过他们,一定要让他们死无全尸。 陈贽敬本想插口说,娘娘难道想要彻底的激怒胡人吗?只是看到太皇太后也是阴沉得可怕的脸色,他终究没有开口,不过此刻,他的心情却颇为轻松,到目前为止,事情都是按照着他所希望的发生啊 于是宽心的陈贽敬一副纯属看热闹的样子,兴致勃勃地朝着墙垛的缝隙朝下俯瞰。 而此时,城下的铁勒飞骑,已经开始奔跑起来了,那无数的尘粒又刮起了起来,如烟如梦。 再细细地一看,只见双方相距只有不过一千五百步而已了,这铁勒飞骑的速度,虽及不上轻骑,可是这般冲锋,却是气势十足。 任何人面对这种铁骑,都会忍不住被震撼,这铁勒飞骑,更像是一座移动的钢铁森林,那露出来的一根根利刃,便是林中露出的树尖,张扬而锋利,随便一插,便会让人鲜血淋漓。 陈贽敬的心思却没有在这些铁骑上,而是向远处眺望,此时,勇士营依旧还是三列。 第一列已经举起了火铳…… 他们……竟还想射火铳…… 难道他们不知道,胡人已经摸透了他们的战法了吗?难道他们也不知道,铁勒飞骑,看起来队形松散,并没有凝聚在一起,却是形成扇面一般的冲击吗? 何况,对于铁勒飞骑的重甲而言,固然火铳依旧还有伤害,可这伤害,却早已打了大大的折扣。 倒是这时,勇士营竟有一列人从两侧出来,他们取出了身后的大盾,随后,单膝跪地,大盾竖起,而一根根火铳,则是自大盾之间的空隙,依旧保持着预备射击的动作。 陈贽敬忍不住笑了,难道想着……靠大盾,就能抵御得了胡人的冲击? 这陈凯之素来也算有谋略,可这一次……未免也太蠢了一些吧。 呵,这陈凯之,终于也有马前失蹄的时候! 陈贽敬如此想起了兵部尚书王彦昌所言,果然是一点都没有错啊。 以胡人铁骑的威力,加上陈凯之布阵的愚蠢,这一场比试,陈凯之必输无疑,重要的是,胡人会要了他的命。 他心里越想越感到得意,觉得这陈凯之就是活该。 只听胡人们依旧在咆哮,发出怒吼,战马嘶鸣,铁骑继续无畏地往前冲锋,距离勇士营越来越近了。 而陈凯之,就在勇士营之中,他按着腰间的剑柄,眼眸定定地看着前方,可他却能真切的感觉得到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自己的嗓子眼了。 不得不说,胡人的铁勒飞骑,果真是吸取了教训,他们不再挤在一团进行冲击了…… 他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这冲杀而来的人马,看着那犹如千军万马般的气势,他依旧在沉默。 此时此刻,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有信心,虽然在瓮城之上,无数人发出了惊呼。 似乎,是在为勇士营的命运而担心。 可陈凯之,却沉得住气,猛地,他眸光一闪,双目张起,只见胡人已进入了五百步…… 第五百八十五章:为天下立心 五百步的距离,还是太远。 陈凯之不急,只是静静的站着,眯着眼眸观望着前方。 若说对面冲杀来的重甲犹如一群嗷嗷叫的野兽,那么……陈凯之觉得自己更像是潜伏在暗处的猎豹,他极有耐心,面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眼眸中闪着光芒,静静地看着前方势如破竹般的猛兽。 而在他的身后,每一个人都如钉子一般,屏息等待。 没有人发出声息,犹如磐石般,稳稳的定在这里。 即便从瓮城四周的城墙,已传来了许多的惊呼,在他们看来,勇士营完了,彻底的完了,曾对勇士营再有期待的人,看着这宛如洪峰一般的胡人铁骑,此刻也顿时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只有一颗心拧得紧紧的。 这勇士营怎么打得过如此勇猛的胡人呢,恐怕这一次勇士营势必要全军覆灭了。 一些掺杂在其中的官员,此刻已是忧心如焚。 眼看着,朝廷要和胡人相约,本来胡人需要大陈,所以肯给出优渥的条件,而一旦此战溃败,结果会如何呢? 到时,陈军势必被胡人轻视,不但胡人可能会降低自己的价码,更有可能是,当胡人解决了燕人,摸清了大陈的虚实,那么接下来…… 可怕……很可怕…… 真是细思极恐啊,陈凯之还是太鲁莽了啊,这是授人以柄,少年人,终究还是靠不住啊。 哒哒哒…… 响彻天地的马蹄声,此刻大地在颤抖,整个瓮城,似乎都能感觉到这一股无以伦比的气势扑面而来。 巴图的嘴角,已勾起了笑容,他这是发自肺腑的大笑。 “杀光他们!”他策马飞奔,口里发出冲天的怒吼。 身后的铁甲骑兵,裹挟着狂风气浪一齐咆哮起来:“杀!” 杀戮,乃是他们的本能,他们如他们的马一样,都是精挑细选,个个如狼似虎,他们一齐发出畅快的大笑,高高举刀,将这长刀抡在手里,只有此时此刻,他们方才感受到了人生的意义,于他们而言,所谓的人生,便是杀戮,他们自幼开始,便在杀戮中长大,看着父辈们杀戮狼群,看着父辈们杀人劫掠,等他们学会了骑马,便继承了祖辈的意志,他们以杀戮为生,手上早已染满了鲜血,他们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只明白一个道理,只有杀戮,才能抢夺别人的女人,才能吃着别人的牛羊,才能生存下去。 他们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杀戮,在无其他更多的事情。 此时,他们的眼睛红了,又是一次杀戮,而且,竟是如此的轻易,他们看到对方的阵列,甚至觉得可笑,那举起的方盾,还有那平举起的一排排火铳,就如纸糊一般,轻而易举就可攻破。 他们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过去,放了他们的血,而后欣赏他们濒死的样子。 这……是无以伦比的享受! 哒哒哒…… 三百步。 陈凯之冷着脸,他按着自己的剑柄,冰凉的剑柄已经生出了温意,此刻,便是连他也能感受到这股无以伦比的气势,宛如天崩地裂就在眼前。 可他依旧伫立,他不能退。 他咬着牙,冷笑。 从一个贫寒的小书生走到今日,他靠的,何尝不是踩着无数人的肩膀,脚下又何曾不是皑皑白骨? 他高声大吼:“等待,不要乱!” 不可乱! 这个时候万万不可乱。 面对跟前气势如虹的胡军,又怎么可能一点的紧张没有?一个个勇士营的将士,紧绷着身体,手心已经开始捏汗,他们看到了陈凯之。 陈凯之在他们眼里,既是恩师,又是父亲,是他们的教父,此时,陈凯之就在那里,在那每一个人都看得见的地方,这……给了他们极大的勇气。 虽是呼吸有些粗重,可是……没有人乱,所有人静心等待着,双双眼眸都聚焦在朝他们而来的胡人身上。 “两百步。”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考验人的意志了,就仿佛洪峰就在眼前,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这席卷一切的洪峰即将冲溃一切。 绝大多数人,想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转身逃走,又或者,若是心理素质不过关,会手忙脚乱的应战。 这巨大的气势,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浓烈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远不是当初面对叛军,或是躲在城中,仗着坚城固守堡垒,应对燕军这般的轻松。 此时,勇士营的将士,居然沉住了气,没有人逃之夭夭,更没有人忙不迭的放出第一铳。 他们都安静得可怕,一动不动地在等待,在这颤抖的大地上,其实一个个人的额上都已冒着细密的冷汗,紧咬着牙关注视着。 可即便被胡人的浓烈的杀气冲击着,可他们依旧如坚如磐石,没有丝毫的慌张,没有丝毫凌乱。 因为,陈凯之就在这里,陈凯之深深地呼吸,就在此时,他才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那乌黑发亮的剑身,犹如龙吟一般发出鸣叫,剑身抽拉出了一半,陈凯之却微微停顿,他的眼眸里,倒影着一个个嚎叫的铁骑,陈凯之如蓄势以待发的猎豹,此时,依旧纹丝不动。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这如山的压力,仿佛已到了鼻尖,即便是平时再勇敢的人,此刻也觉得自己的鼻尖里,热汗自额上凝聚,汇聚在一起,最终化为汗珠,顺着鼻翼和鼻梁至鼻尖下,一滴滴的落下来。 “不要怕!”陈凯之保持着抽剑的动作,大喊起来:“唯死而已,即便是死,也是同生共死!我陈凯之与你们同在。” 这安静的勇士营队列,似乎心底深处有一样东西被深深的触动,突的,许多人的眼眶通红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年,可至少,在从前的一年来,自己和许多的兄弟,同吃同睡,守望相助,也曾背靠着背,在沙场厮杀。 在这里,有自己的教父,有自己的兄弟,承载着自己曾经的梦想,今日,也在实践当初的诺言。 许杰突的觉得鼻头有些发酸,他高声大呼:“为天下立心!” “为天下立心!”鬼使神差般的,众人齐道。 此刻,这声浪,竟是压下了战马的嘶鸣,胡人的喊杀,还有那震动大地的马蹄。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万岁!”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震耳欲聋,响彻天地。 瓮城之上,无数人惊呆了,俱是睁大眼眸看着。 他们原以为,若是自己,定会在这个时候惊恐得丢盔弃甲,因为即便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们依旧感到心惊肉跳,浑身都是寒意。他们真切地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自己透不过气来。 可在这瓮城之下,勇士营没有半点退宿,他们一齐高呼,歇斯底里,声音越来越洪亮,似乎笑着面对着生死,根本就不怕那胡人,甚至漫天响的喊声盖过了胡人的气势。 太皇太后,一双眼睛今儿格外明亮,此时,竟狠狠的一巴掌拍在了案牍上,随即强撑着站了起来,她激动得颤抖,一步步向前,左右有宦官想要搀扶她,她毫不犹豫地大手一挥,自这里朝下看,她看到那洪峰依旧在自己的脚下,朝着对面的人犹如狂风骤雨一般的袭去,同时,她虽看不清晰这一个个稚嫩的面庞,可她却能听到他们洪亮的声音。 “你们听……”太皇太后的眼角,竟是湿润了,略微哽咽,意味深长地道:“他们若死,大陈的骨头,就被打断了!” “人要有骨头支撑,一家一国也是如此,没了骨头,宗庙和社稷就无法保全,哀家……哀家……”说到这里,她巍巍颤颤地扶着墙,竟是泪水涟涟,随即激动地喊了起来:“这就是大臣最后的脊梁啊!” 慕太后悲痛欲死,双眸里满是泪雾,却不敢让它落下,微微抬眸间,将泪意敛去,嘴角轻轻翼动着:“陈凯之……” 她刚要开口,此时,陈贽敬似乎也有一些触动,可很快的,他就理智了起来,格外正色地道:“他们终是太鲁莽了,今日定必遭胡人的屠戮,母后,还是不要继续看了,再看下去,只怕……” 他本想说,再看下去,只怕会使母后受惊,母后还是回宫吧。 太皇太后陡然回眸,她的眸光,带着不可思议的诡异,陈贽敬被太皇太后这么一看,整个人都惊住了,下面的话,也硬生生的哽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 他看着太皇太后,只见她站在城楼墙垛之后,高处大风猎猎,吹卷起太皇太后宽大的衣袂,她随即又撤回眸光,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下的一切,一双目光如锥子一般,等待着接下来的那一刹那。 一刹那之后,便如流星,流星的光华,无人可以掩盖这一刹那的光辉,可以使无数人铭记,可是……这璀璨之后,便是无穷尽的天穹黯淡无光! 她抿了抿唇,竟是喃喃出声:“哀家真希望也站在那里,和他们站在一起!” 第五百八十六章:致命的武器 太皇太后虽然说得很轻很轻,几乎低不可闻,可是大风送声,离太皇太后最近的陈贽敬还是听到了。 陈贽敬眸光一闪,不禁冷冷一笑。 母后真是糊涂了,竟是想跟陈凯之上战场! 他心里很不悦,面容里也是隐隐的露出厌恶之色,不过很快他便将脸上的表情敛去,只冷冷地将目光投向了陈凯之,他在等着看,看陈凯之怎样死无葬身之地。 一百二十步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 陈凯之已可以将对面的铁甲骑士,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了那在骏马上的巴图,巴图挥舞着狼牙棒,那眼眸里,似乎带着狂喜,更带着一种骄傲。 他看到一双双血红的眼睛,这是豺狼的眼睛,残忍又带着某种捕猎时特有的亢奋。 这是一群饿狼,凶狠,嗜血,只要扑过来就能将他们撕碎。 陈凯之的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一勾,勾出了一抹冷笑。 他们可不是好欺负的,既然胡人想将他们杀了,那他也没必要客气了,就让这些饿狼,见识见识他的厉害吧,因此他大吼起来:“盾!” “盾!” “盾!” 在一声声的高呼声中,大盾举高,一个个人传达着命令,而这些命令,整齐地贯彻着。 “预备!”陈凯之嗓子已有些嘶哑了。 侧耳,他仿佛已忘却了一切,忘记了生死,忘记了荣辱,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事可以使他分心。 “预备!” “预备!” 大盾之后,是数十个孔武有力的丘八,他们轻装从简,可此时,却握着一个个圆球。 圆球的引信随即被点燃,随即,他们一个个将这铁皮包裹的圆球毫不犹豫地投掷了出去。 数十个铁球,便在空中留下了一道弧线。 这是手雷。 最初的时候,陈凯之就有制造手雷的构思。 只不过这东西实在过于危险,毕竟,一旦还未投掷出去,便炸开,不但不能杀敌,首先,自己就得被炸飞。 也正因为如此,靠着开花弹以及火器、火药的研究深入,在适当的时机,当手雷的安全性得到了保证之后,勇士营里的掷弹兵开始出现了。 三百个勇士营丘八,兵种越来越繁复,除了一百五十人的火铳手,百人组成的炮手,除此之外,便是五十多个掷弹兵。 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掷弹。 可要掷弹,并不容易。 因为任何一次手滑,或者说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出现致命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为了培训这些掷弹兵,勇士营进行了无数次的操练。 他们的体力,是毋庸置疑的,经过一年多的操练,说是个个力大如牛都不为过,因此,在此前的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们除了了解风向、抛物原理之类的知识之外,便是一次次的进行掷弹练习。 勇士营的练习和别处练习不同,其他的军马操练,讲究的是手感,可在这里,操练是必须进行总结的。 投掷错了目标,就必须检讨,是风向问题,又或者是力道掌握不好,再或者是身体没有足够的协调。 而若是投掷中了,也需总结。 正是靠着这些人一次次的操练,最终在勇士营的文库里,关于掷弹的理论知识,竟足足有一人之高,针对性的一次次的操练,虽不敢说这些人是神掷手,可至少,不会出现任何的疏漏,足以保障安全。 手雷乃是开花弹的简化版,外头是陶瓷和铁皮,里头装了钢珠和火药,引线是特制的,能够防潮,而且不易点燃,这样做,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不过,一旦引燃,便开始燃烧,燃烧不见火光,而且速度不快,这样就有了充裕的时间进行准备。 掷弹兵们在投掷时,心里对此时的风向、风力已有数。 而且大致能够目测目标。 因此一声号令之下,点了手雷,手臂一抡,这些‘大力士’们便将一个个手雷抛出。 目标……是八十步外。 一个个手雷在空中掠过,划过一个个完美的弧度后,便落地。 有的直接跌入泥泞,有的,则是砸在了那铁勒飞骑的人马上。 只是……这些披着甲片的骑兵,却几乎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他们策马,雄赳赳气昂昂,有人甚至发出了狂笑。 这些人,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单凭一个铁球,就想伤敌? 真是可笑至极,莫不是这陈凯之的脑子有问题,居然妄想着用铁球就能打赢他们? 因此他们笑得放肆,笑声响彻四周。 可就在这时,当掷弹兵投掷出手雷之后,陈凯之发出了怒吼:“盾!” “盾!” “盾!” 所谓的盾,这一次并非是举起大盾。 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的盾,早就举起了。 密不透风的盾牌,此刻拦在了勇士营的跟前,与此同时,盾牌之后,所有人都缩了脖子,俱都单膝跪下,将自己的身体躲在了大盾之后,陈凯之已是避入了盾后。 而他,在等待。 哒哒哒……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急促如雷。 越是蹲下,越是靠近地面,越是能感受到这来自不远处的窒息。 肆意挥舞着长刀的铁勒飞骑,疯狂地嚎叫。 他们的猎物,已是越来越近。 以至于他们的情绪更加高亢起来,俱是兴奋地笑着,每个人的面容里都透着几分得意,似乎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收拾掉面前的这些小娃娃,而后在这满地血腥中欢快地狂呼。 巴图却感觉自己脚下,竟开始燃起了烟,他看到前方,那一个个躲在大盾之后,连一个眼睛都不曾露出来的方阵,突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八十步了! 接下来,不过是瞬息之间便可决定生死的事。 城墙上,无数人已闭上了眼睛,他们是实在不忍看下去,看着那些和自己说着一样话,一样习俗的人,被胡人如牛羊的屠戮。 慕太后惊得已一下子冲上前,她目中血红,眼里只有大盾之后的陈凯之,整个人情绪已经崩溃了。 此刻,她竟说不出话,嘴唇颤抖着,双目有泪水扑簌而下,无尽的恐惧笼罩着她。 只是,这时没有人顾忌得上她。 即便是陈贽敬,面上也只是冷然,显然,对他而言,这个结果,并不太坏,陈凯之死了,勇士营没了,正好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即便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胡人毕竟离自己太远了,而陈凯之的死,勇士营的覆没,却可以给自己无数的口实,可是口实将化作刀剑,用以质疑慕太后的‘软弱’和给大陈带来的灾难。 只是在这时,突的,轰鸣声响起。 当第一个手雷炸开开始,一下子的,那战马的马蹄,齐声落地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那大地依旧在震颤,只是这一次,震颤得更加剧烈。 所有人都觉得,仿佛连城墙和城楼都在摇摆。 就在所有人的错愕之中,火光在瓮城下闪烁。 一枚枚的手雷,连贯地在重甲群中爆开。 硝烟弥漫,而这浓浓的硝烟,盖住了这硝烟内的飞沙走石,无数的钢珠还有爆破的瓷片、铁片被宛如巨浪一般的冲击裹挟,疯狂地散开。 有的战马,很不幸的因为脚下的手雷炸开,竟是直接被炸起,随即下半shen焦黑一片,一股烧焦的味道传来,更有战马,直接被气浪掀翻,马上的骑兵,更是直接栽倒在地。 而更致命的,却是这些漫天飞舞的钢珠和碎裂铁片、瓷片。 在气浪的迅速冲击之下,一枚手雷便溅出数百上千的碎石、铁片、钢珠、瓷片,以至于,连地上的砂砾,此刻竟也成了致命的武器,他们无孔不入,迅速地飞溅开,根本不容任何人躲避。 而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东西,一旦击中了附近的目标,其冲击力,竟是完全可以击破甲片,这甲片,竟如纸糊一般,随即便嵌入人的肉里。 这些,可能还只是寻常的伤,毕竟有甲片抵挡,所以这等伤,并不致命。 可一旦积少成多,身上被数十枚这样的甲片击中,顿时便浑身鲜血淋漓。 当然,更致命的是骑兵们甲片覆盖不到的地方。 有人坐在马上,死命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突的发出了惨烈的哀嚎,他疯了一样滚落下马,此时,厚重的甲片反而成了令他永远无法爬起的障碍,他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在地上打滚,惊慌的马踩在他的身上,一下子,他便成了馅饼,外头的甲片还算完好,可里头的人骨肉,竟是生生被踩踏如泥。 血水顺着甲片的缝隙如泉涌一般冒出来,流入了泥泞里,此时……这被鲜血浸泡之后的泥地,便如修罗场。 战马的眼睛,是无法覆盖的,即便它们躲过了碎石和钢珠的溅射,可是这腾腾而起的刺鼻硝烟,也足以遮住它们的视线,使它们的眼睛遭受巨大的伤害,战马流着泪,已是分不清方向了,疯狂地嘶鸣,一匹马已是疯了一般的冲向了身边的骑士,随即,两匹马相撞一起,马上两个铁甲锵的一声被惯性相撞,顿时,二人筋骨断碎……8) 第五百八十七章:最后的冲刺 这等开花弹,而且投掷起来,甚至可以达到饱和攻击,第一波的投掷之后,紧接着,便是第二波、第三波…… 这些掷弹兵,都经历过苛刻的操练。 若是寻常人,几次的投掷之后,便不免腰酸背痛,手臂发酸,可掷弹兵们,一个个,在一轮轮投掷后,却依旧精力十足,完全不知疲惫。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陈凯之的宝贝疙瘩,想要练出气力,就必须早晚不间断的操练,而想要维持这样的操练,则靠着无数的食材进行营养补充。 甚至可以说,他们所吃用的,便是寻常的小地主都及不上。 这三百多人,哪一个放出去,都可以称得上是殷实富裕之家的标准。 单靠开花弹,是不够的,越是新的武器出现,对于人的要求反而更加高了,以往农户只要发一柄刀剑,便可以上阵,可如这开花弹,却是一点都马虎不得,因为任何的一点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 每一波的投掷,除了数十乃至百步之外,四处炮声隆隆,硝烟弥漫,浓重的硝烟更是呛得人呼吸不过来,一瞬间无数人人仰马翻,哀嚎响切。 队列里,所有人都默契地单膝跪下,蜷在盾牌之后,连衣袖都不敢露出半点。 这等木盾,外头包了铁皮,足以用来缓冲溅射来的钢珠和弹片,以及无数砂砾,最重要的是,着弹点毕竟距离较远,所以此时,这木遁虽是被撞击得噼里啪啦的作响,仿佛有无数杀人的利器穿破了铁皮,潜入了木头之中,却几乎没有任何的弹片能穿过木盾。 手雷的杀伤力,其实早就进行过一次次的实验,不同距离之下,木盾的防御力也都有过各种的测试,这等严谨,也只有飞鱼峰上,才肯下如此的成本。 此时,显然飞勒铁骑已大乱,硝烟已经遮蔽了他们的眼睛,令他们辨不清方向,随时身边爆发的冲击力,令他们人仰马翻,各种飞射出来的砂砾、弹片、钢珠仿佛是无孔不入一般,甚至穿破了身上的铠甲,贯穿了他们的骨肉。 而最可怕的,却是人心。 他们慌了。 这种仿佛置身在地狱的感觉,即便是再勇敢的战士,现在也不由开始心悸起来,就像一个毫无方向感的困兽。 或许他们并不怕死,甚至他们以刀头舔血为乐事,可是当你和身边的人,连你的敌人都不曾看见,身边炮声隆隆,无数的残肢乱飞,座下的战马也开始不听使唤,原以为刀枪不入的铠甲已经不能再保护你,而你,在这硝烟之中,双眼熏得不断地眼泪直流,鼻子吸得是刺鼻的硝烟,战马不知又踩到了谁,脚下和身边,到处都是哀嚎和惨烈的shenyin声。 在烟雾中,他们找不到主心骨,失去了方向,每个人都大叫着,痛苦地挣扎着。 这个时候,只怕任何一个人,即便再如何坚强,此时也已经慌了,就好像自己在地狱一般,找不到出口,更找不到一个人给自己指引方向。 可怕的是,爆炸还在持续,砰砰的响,震耳欲聋的,就像不到尽头。 巴图王子已经懵了,他想开口发号命令,可才一张口,便吸入了硝烟之气,瞬间他被呛得难受,眼泪直流,完全无法开口说话了。 想他是草原上的勇士,甚至连猛兽都不怕,可现在,他很惊恐,万万料不到,用不了火炮的勇士营,竟还有如此的近战神器。 此时,他的身上已不知被多少的铁片击中,鲜血泊泊,浓重的血腥味弥漫,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心里,竟只剩下了后悔,后悔当初的自己过于自信,后悔自己竟领着五百多个宝贵的铁勒飞骑进入了这修罗场。 他的心在淌血,竟比身上的伤口令他觉得更疼痛! 这……都是精华啊,是父汗的心血啊。 可现如今,完了,全完了。 恐怕都要死在这里了。 巴图王子想到这里,非常的不甘心,他咬着牙,忍着痛,又高高地举起了狼牙棒,艰难地发出了悲鸣。 “杀,杀光这些汉狗。” 就如困兽,他一声大吼,策马想要冲过这弥漫的硝烟,身后幸存下来的骑兵,此刻也都红着眼睛,冒着炮声隆隆,犹如自杀式的,发起了冲锋。 已经没有选择了。 虽是顷刻之间,折损了大半,大量的爆炸还在身边,可此时,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事到如今,他们只有冲过去,杀光勇士营的人,不然他们只会被困死在这炮火中。 他们依旧还可称得上是世上最彪悍的骑兵,他们一齐疯狂跃马,向着死亡挺进。 百来个骑兵,终于在巴图的带领下,冲破了爆炸的区域,他们露出了獠牙,带着刻骨的仇恨,疯了似的高举着战刀。 “杀……杀!” 愤怒的吼声格外响亮。 城墙上,所有人都已经震撼了。 他们不只被勇士营的手雷所震撼,更震撼于,这些铁勒飞骑所表现出来的神勇,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坚韧不拔,果断地冲出炮火之地。 不愧为铁勒飞骑! 此时,还有四十步。 如此的距离,却不禁让人揪心,即便如此,想来勇士营还是低估了铁勒飞骑,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此刻,掷弹兵已经收手。 因为这个距离之下,若是继续投弹,可能伤的,还有自己。 如此近的距离,下一刻,当这些铁骑若是冲入了勇士营,岂不相当于……虎入羊群? 这些如下山猛虎,杀气腾腾的铁勒飞骑,又重新令所有人对勇士营担心起来。 这一刻,没有人欢欣鼓舞,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等待着,他们不敢眨眼睛,因为他们知道,就在这一刻,才是胜负的真正关键。 “射击!” 在勇士营中,又是一声令下,盾手随即下蹲,火铳手站起。 啪啪啪啪…… 第一列射击之后,第二列直接补充。 啪啪啪啪…… 如此近的距离,铠甲已经不起作用了。 一排排的弹丸飞射,火铳的铳口,此刻喷出瞬间的火焰,而随即,对面有人马应声倒下。 依旧……还是那哀嚎的声音。 即便是火铳的齐射,也让巴图尝到了厉害,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错估了勇士营的火铳。 这等火铳的威力,比之燕军的火铳,显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这火铳完全可以杀人与无形之中呀。 身边,许多人落马,原本一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了六七十人。 巴图心痛不已,可是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咬着牙前进着,他挥舞着狼牙棒,发出嚎叫。 “冲啊,杀光他们,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他感觉自己已疯了。 身后有累累白骨,俱都是因为自己的错误而起,若是再给他一个机会,他绝不会和陈凯之对阵。 只是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他咬着牙,自喉头发出最后的声音:“杀!” “杀!” 战马依旧还在奔腾,最后二十步。 能冲到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堪称是被幸运女神所垂青。 而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接下来,该是他们表现的时候。 当铁骑冲入了步兵阵,无数的历史经验都已经证明,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现在,他们终于冲破了艰难险阻,也终于与勇士营近在咫尺。 他们策马,疯了似的高舞着手头的长刀,复仇的时候到了,为数百个弟兄复仇,杀光这些汉人。 此时…… 巴图面目狰狞可怖,即便身上鲜血淋漓,他却不失势气,依旧杀气腾腾的,直直地冲向陈凯之等人。 在勇士营中的陈凯之,眼睛已经红了,面色则是微微有些苍白。 他也不曾想到,这些铁勒飞骑,竟是顽强至此。 手榴弹炸不死,火铳也打不死,居然冲到他们的跟前了,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起这巴图王子的顽强和勇气。 只是……这个时候,他没法多想,咬了咬牙,便道:“上刺刀~” 敌人顽强,勇士营理应比任何人更顽强。 当所有的利器都已经用尽,当一切的手段也都使出。 那么,当你面前还有敌人,这个时候,就该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时候。 步兵俱都天然的劣势,甚至可以说,抵挡骑兵,几乎和是自杀没有任何的分别。 可是……陈凯之一声号令。 所有人开始熟稔的取出刺刀,迅速的装在火铳前方,即便是掷弹兵,亦是如此。 除了高举大盾的人,两百多将士,两百多雪亮的刺刀,此刻一个个纹丝不动。 陈凯之……依旧还在最前,大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他却如石头一般,手中握紧了剑。 以步兵去抵挡骑兵。 疯了…… 简直就是疯了! 城墙上,所有人都被这瞬间的一战所震撼了,每一个人,此刻竟都说不出话来,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再好事的人,也不敢胡编乱造出眼前所发生的事。 于是,呼吸俱都凝滞,只剩下铁骑踏破了虚空,一个个幸存的胡人,红着眼睛,面目狰狞的发起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完胜 哒哒哒…… 这马蹄声,宛如催命符一般。 每响一下就代表着危险离勇士勇这些人近一些,活下的胡人真的犹如疯子一般,驾着战马,疯狂的冲向他们,似乎要立即将勇士营众人碎尸万段。 而恰恰,勇士营却是静止而沉默的。 他们挺着刺刀,默默在等待胡人靠近他们,此刻每个人都稳如泰山,屹立不倒。 此时,已经没有了生死,没有了荣辱,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所以更不会有人临阵脱逃,他们已不再是当年的丘八,他们俱都已经成了勇士,脱胎换骨的勇士们,既有了荣誉感,也已有了傲视一切的勇气。 此刻,只有他们的心,尚在跳动,跳动的很厉害,因为……此刻,他们的血,是炙热的,犹如火一样的燃烧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要战胜胡人,不仅仅是为了天下的百姓,更了为了自己。 面对胡人的骑兵,他们不畏惧,不胆怯,只有一腔热血。 从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血液沸腾了,只是,今日,他们在飞鱼峰里所学的荣辱价值观,他们的领导者陈凯之,他们的得来不易所得到的荣光,却令他们的热血犹如沸水一般在翻滚。 这个世上最让人害怕的,便是死,如果今日他们要被牺牲,那他们便唯有死而已,决不撤退,决不逃跑。 轰…… 铁甲骑兵,终于还是不可避免的撞在了第一排的盾队上,这些力大如牛的盾手们,顿时七零八落,即便他们再气力再大,可也难以承受这种重若千斤的冲击。 于是,方才还笔直的盾队,顿时犹如海岸的波涛潮水一般,开始弯曲,成了扭动的长蛇。 可是……大盾的盾面,毕竟还是抵消了许多的力量,他们虽是手臂酸麻,甚至还有人被撞翻在地,有人甚至手臂脱臼。 奇迹……却是发生了。 有人发出了怒吼:“顶住!” “顶住!”盾手们疯了似得开始使出浑身的气力,在承受了致命一击之后,死死的抵住大盾。 那手臂酸麻的人,索性拿自己的身体,脚牢牢的抵住地面;那撞翻在地的人,更是毫不犹豫,又翻身而起,那手臂脱臼的,则忙是换了一个肩,他们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已经散了,可是,他们依旧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似乎,此刻,他们已经疯了。 他们没有疯。 只有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住了战马的冲刺,才可以使他们身后的人得来安全,站在他们身后的人,每一个面孔,他们都记忆如新,每一个人,都和自己如兄弟一般,他们曾经共同度过无数个日夜,他们曾经一起遭受处罚,他们曾席地而坐,讲述着自己的理想,他们有时,也曾有过一些小争执和摩擦。 可是这些,到现在,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们为之舍身,除了至亲,便是这些老兄弟。 可就在前头的盾手拼命的时候,此刻,第二排的勇士营将士,已经毫不犹豫的刺出了刺刀。 双手牢牢握紧了火铳,随即,狠狠刺出。 这雪亮的刺刀,乃是合金钢打造,锋利无比。 那冲刺而上的胡人铁骑,原以为一经冲刺,凭着战马的冲击力,便可摧枯拉朽的冲垮勇士营。 可这盾手,竟是生生抵消了他们诸多的冲击力。 其实……若是寻常时候,他们或许可以将盾队冲垮,只是方才经过了人间地狱,使许多人的战马微微停滞,而中途的停滞,却是致命的,因为战马的冲刺力,更多的时候,靠的是奔跑时的惯性。 这就意味着,在四十步之外,他们的战马,不得不重新的起跑,还未真正将马力彻底发挥出来,便与盾队撞在一起。 不过此刻。 铁勒飞骑看到了即将要刺来的刺刀,却是冷笑。 他们牺牲了马的冲刺力,却换来了一身的重甲,便连战马,亦有披挂,短兵相接,靠着刀剑,如何动的了自己分毫。 可是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那雪亮的刺刀,竟是扎纸一般,直接贯穿了甲片,刺入他们胸膛。 这些勇士营的将士,力道之大,而这刺刀之锋利,更是他们想都无法想象。 呃啊…… 有人直接鲜血淋漓,摔落下马,甚至有的连马带人一起滚到了地面上。 所谓的铁甲……不堪一击! “刺!” 人浪趁着铁骑凝滞的功夫,犹如潮水一般,向前猛刺。 一柄柄的刺刀,疯了似得,将对面的人马捅出一个个窟窿。 而此时…… 巴图已经疯了,整个人震惊的睁大眼眸,非常惊恐的看着面前犹如泰山一般稳固的人。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面的盾手,竟敢拼了命、前仆后继的抵挡铁骑,更加想不到的是,这些刺刀,竟个个都是神兵,所谓的铁甲,在他们面前,竟如纸糊一般。 这一刺。 直接破了他们的铁甲,又是一群人倒地,死在勇士营的手里,巴图王子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胡人的最后一点的骄傲和勇气,俱都消解的荡然无存。 即便再彪悍的人,到了这一步,竟再也没有了勇气。 完了,彻底的完了。 他们已经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相反,他们自觉的自己方才是羊群,一群软弱,一群不堪一击的羊群。 对面,是如潮水一般的敌人,他们疯了一般,趁着战马凝滞的重复,一波又一波的刺出了刺刀,刺刀捅进人和马的身上,这带有菱角的刺刀里,那无数的鲜血,瞬间顺着血槽,鲜血喷薄。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巴图王子的身边,尽是一些不甘的声音,是哀嚎,还有无奈的怒吼。 看着眼前眼前宛如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巴图王子面色颓废,厚厚的嘴唇颤抖起来。 一切…… 全完了。 死战不退之人,便是胜利者,可现在,勇士营的人却是疯狂在涌动,犹如一浪又一浪的潮水,在他们身上,在马的身上,扎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那鲜红的血,“噗”得喷涌出来,溅在人的身上,脸上,甚至人的眼睛里。 终于,有人哭了,是一个胡人,他裸晒胡子,铁塔一般的身材,可是这样一个汉子,却是哭了。 滔滔大哭。 精神已经彻底的崩溃,他毫不犹豫的丢下了刀剑,随即用胡语叽里呱啦的道:“降了,降了……我降了……” 他翻身下马,战战兢兢,毫不犹豫的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这时候再不降,便是死。 会被无数的刺刀,直接捅成血人,若是以往,这样的人,简直就是胡人的耻辱,更是铁勒飞骑被人鄙视的队形,会被队友砍死的。 因为投降是懦夫,在他们胡人的眼睛里,懦夫不配与他们为伍。 可是现在,竟是没有人怒骂,也没有人想砍人。 反而……引起了共鸣。 人终究都是血肉之躯,即便他曾经是什么人,可都有求生的本能。 一个人落马,接着就有第二个,会有第三个,更多的人,落下马来,他们痛哭流涕,精神崩溃,个个不停的念道:“降了,降了……” 巴图彻底的绝望了,他竟发现,自己再无一丁点的斗志,他甚至,没有去责难那些飞骑勇士,因为……他用最纯正的汉话道:“降了!” 他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比什么都重要。 他不想无谓的送死。 所以他翻身下马。 甚至,巴图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自己至少……还可以活下来,自己还是胡人的使节,是胡人的王子,否则,今日便和其他人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汉人的性子,他太清楚了,只要自己认输,对方非但不会痛下杀手,甚至,还会表现出应有的大度,他们……不总是口称德被四方的吗? 现在,必须得秋活,要回到关外去,将这一切,俱都亲口告诉父汗,胡人必须得想出相应的战法,破解这个看似无法破解的勇士营。 他浑身都是血,却好似是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心里也没有惭愧,只是不断道:“我输了,我认输了,陈凯之,我认输了。” 而在这时,瓮城之上,已是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 这是奇迹。 一个令人大开眼界的奇迹。 城楼上,太皇太后,凝视着远方,她竟是痴了。 勇士营…… 这便是勇士营。 他们一开始,所丢出来的手雷,或许还不足以让人震撼。 那么,这些步兵,直接面对骑兵的冲击,才真正的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因为,任何一个人,但凡对兵事有一丁点,哪怕是一丁点的了解,都知道,若是不借助车阵,步兵在骑兵面前,几乎就等于是被屠戮的羔羊。 可是现在……这如何让人能够想象呢。 这些人,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的,将号称史上最强骑兵的铁勒飞骑抵挡住。 “真是……恒古未有啊……”太皇太后喃喃低语。 ……………… 这几天在国外,码字真的很不容易,也就这三四天,回国之后,依旧会恢复以前的状态,让大家心急,真的很抱歉。 第五百八十九章:就敢杀你 太皇太后的赞叹,绝不是空穴来风。 她毕竟经历过太多了,即便是当初北燕人兵临城下的时候,她也没赞叹过,那个时候,她才是太子妃。 历经了数代君王,堪称是活化石也不为过。 此时,她由衷地赞叹着,双眸看向瓮城下的人,目光之中不禁掠过了一抹慈爱。 而身后的慕太后,却是长长的舒了口气,心里甚是感触,她不禁觉得有些庆幸,可庆幸之余却是后怕。 唯独有人如遭雷击。 却是那混杂在城楼下人群中的兵部尚书王彦昌,他的腿脚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哆嗦,整个人激动起来,一双眼眸死死的盯着勇士营等人看着。 胜了! 居然胜了! 他万万想不到啊,这简直就有违他多年马政的经验啊,他哪里能想到,这些勇士营的疯子,竟……竟是真的可以…… 可以打败这些素来威武的胡人铁骑,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迹呀。 猛地,王彦昌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其实王彦昌作为兵部尚书,心里也大抵能够了然,赵王殿下对于陈凯之,多少略有一些不喜,赵王之前就着这件事询问过他,当时他信誓旦旦的说勇士营必败,胡人必定会碾压勇士营。 可谁料……结果却是天翻地转,骄傲难驯的胡人被勇士营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的下跪投降,他现在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赵王的心情了。 于是他忙尴尬地看向赵王,脸上摆出一副……这真的和下官没有关系的意思,谁能想到……结局如此呢? 而陈贽敬,此刻却是狠狠地瞪了王彦昌一眼,随即又看向了自己的母后,心思复杂到了极点,只是他的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这微笑有些勉强,却尽力不泄露他的心事。 “母后。”陈贽敬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搀扶着太皇太后道:“母后,这儿风大,陈凯之彰显国威,勇士营了不起啊,如此一来,我大陈军民振奋,俱都受到了鼓舞,儿臣这就将他招来,让他当着母后的面……” 说着,他朝身边的宦官使眼色,让人急召陈凯之登上城楼。 他随即又道:“此次,胡人见识到了我们大陈的厉害,料来此次相约攻燕,定能……” 只是……他话说到了一半,当有宦官飞快地下了城楼,瓮城的大门打开,那宦官疾步的走向这修罗之地,他自内心深处,有一种战栗。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使这小宦官浑身都不舒服,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心地避过一个个弹坑,因为这坑里,除了焦黑,就是鲜红,焦黑的乃是火药的残留,而鲜红的,显然是血。 他不敢走快,因为脚下,竟有不知是谁的残肉,有的尸首,一片焦黑,有的,已经不成人形了。 这些胡人被炸得五马分尸呀。 这火药真是太厉害了。 他在心里感叹着,不过这时他却没心思多想,因为脚下完全无法落脚呀,都是残肢,他不由战战兢兢起来,眼泪啪嗒的落下,虽是抬头,瓮城上到处都是人,可他,却觉得自己后脑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远处,是跪在地上的胡人。 只剩下了三四十人,为首的,自然是万念俱灰的巴图。 巴图生怕引起任何的误会,他跪在地上,依旧还在用汉话道:“我们输了,我们服输。” 对付汉人,他颇有心得,汉人是最喜欢表现得心胸广阔的,这个是屡试不爽,胡人若是遭遇了什么大灾,只要派出使者,表现出臣服,往往只要给足了面子,都能得到优渥的回报。 这一次,输的太凄惨了,他不得不服,可即使如此,留下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此刻,他一副卑躬屈膝之态,他满心的想着,这一次,只要表现得柔软一些,这些汉人必定如往常那般,少不得宽慰自己,接着重申一下胡陈友好,这事就过了。 此刻的陈凯之已经疲惫不堪,不过他依旧打起精神,目光往附近望去,只见一地的狼藉,七八个盾手重伤,还有几个铳手,现在也生死不明,已有人将重伤的人抬起,赶去抢救了。 陈凯之看着他们,面上没有表情,可心里……却很不好受。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枯骨,也该是敌人的,而不该是这些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他们每一个人,既是自己的门生,也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啊。 只是……他知道,他不能表现得脆弱,只能疲倦地看着那小宦官气喘吁吁的疾跑而来道:“恭喜陈将军凯旋,赵王殿下请陈将军速去见驾,还有……还有胡人的伤者,也需尽力的救治……” “哦。”陈凯之颔首点头,随即挑了挑眉,问道:“还有呢?” “没……没有了。”小宦官一脸敬畏地看着陈凯之。 “那么,就稍待片刻。”陈凯之朝他一笑,他浑身是血,所以这一笑,虽是诚挚,却依旧给这小宦官渗人的感觉。 而陈凯之,已抬起了脚,一步步的走到了巴图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巴图只当陈凯之这时要和自己客气一番,显露出一定点汉人的大度。 所以他下意识底笑了笑,朝陈凯之奉承地说道。 “陈将军,佩服,佩服,将来我在贵国太后和赵王面前,定为你美言,我们胡人,历来是尊崇英雄……” “不必了。”陈凯之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虽知这是王子殿下的好意,只是……还是算了吧。” 巴图吁了口气,他预备要起身,一面道:“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陈凯之却是突的目光一沉,格外阴鸷地瞪着巴图王子,突然厉声的吼道:“你敢站起来?” “什……什么意思?”巴图愕然,一脸不解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嘴角轻轻一抽,冰冷地道:“老子站在这里,你也敢站?” 巴图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不过他从来没被人这样呵斥过,因此他很不爽,下意识的便摆出了一副尊贵的姿态,冷漠的说道。 “陈凯之,我们约斗,不过是游戏而已,而今我输了,你还想如何?你不要忘了,我乃国使,是王子!不是你的奴隶,更不是你的俘虏。” 这时,方才还显得从容的陈凯之,一下子声色俱厉起来,眉宇轻轻挑了挑,朝巴图王子冷笑着道:“然后呢?” “然后……” 莫名的,巴图心里的不妙感越发的重,脚下的步子不禁凌乱起来,往后退着,口里接着道:“有什么然后……好了,现在游戏结束了,我这便见你们的……” “是啊,游戏结束了。”陈凯之开始徐徐的抽出了腰间的长剑,这剑上,鲜血淋漓,一滴滴的鲜血,尚未干涸。 陈凯之看着巴图,冷声笑了:“游戏也是该结束了!” “你想做什么?” 巴图万万想不到,陈凯之竟如此‘大胆!’,嘴角微微哆嗦起来,严肃地提醒陈凯之。 “你要记着自己的身份,两军交战,尚且你们汉人不斩来使!” 此时,他想后退,一旁的小宦官,早已吓呆了。 陈凯之却再没有给巴图任何的机会:“我只知道一件事,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更知道,你们胡人无数次入关,赤地千里、血流漂橹、白骨累累。你们自己甘当禽兽,现在也配和我说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实话告诉你……” 陈凯之目中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因为这个时候,他已一把拎住了巴图,巴图竟发现,陈凯之气力极大,任何如何挣扎,竟是一点都挣不开。 他一脸恐惧的样子,将陈凯之面上的表情看了个清晰,顿时心里发寒。 方才的时候,他只是害怕,而现在,却是恐惧,一股无以伦比的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他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毕竟不是寻常人,是高贵的王子,他想活着,因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个世上,还有太多快意的事没有享受,他忙求道:“饶我,饶了我,陈将军,我们并无仇怨,并没有仇怨。只要你饶了我,我们胡人可以给你很多好处。” “有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陈凯之不屑地笑了笑,手中的剑已经动了。 快如雷霆。 嗤。 剑锋径直破度肚穿肠,随即,这剑锋自他的后背贯穿出来。 快,准,狠! 一气呵成。 顺着血槽,鲜血如水幕淋淋而下。 巴图一把抱住陈凯之,他痛苦的发出了哀嚎声:“你敢杀我,你会后悔的……” 长剑收了,只是很快,当剑锋抽出了巴图的体内,随即,又狠狠的捅入了巴图的腰腹。 嗤…… 巴图痛哭流涕,颤抖的哀求着:“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不想死……”一截肠子,自他的肚中露出来,显得极为恐怖,而在他的身侧,那小宦官看着这一幕,如此近距离的看着这一剑剑刺入对方的腹中,他想要逃,想要叫喊。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除了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那眼眸里,是无尽的恐怖。 第五百九十章:胡汉不两立 巴图的双脚已是无法支撑自己庞大的身躯了,他一肚子的肠子落得满地都是,一下子的,直接跪在了地上,胸腹像是风箱一般,剧烈地起伏。 “饶……饶我……”即便是蝼蚁尚且求生,更何况是巴图。 他一个尊贵的王子,越发希望自己活着。 只是可惜,他每吐出一个字,一口鲜血便吐出来,随即,鲜血自喉头涌出,竟是无法停止。 陈凯之已收了剑,眼眸微微一眯,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巴图,俊秀的面容里露出了狰狞之色,朝身边的人一声厉吼道:“格杀勿论!” 数十个胡人,一下子慌了。 他们纷纷高叫起来,就算他们听不懂陈凯之的话,可看到王子殿下如此,此时也明白了什么,于是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想要起身反抗。 可是一切都已迟了,当那论字落下,挺着刺刀的勇士营将士便毫不迟疑的冲了上前,三四人一组,将人围住,有人一脚将胡人踢翻,接着数根刺刀狠狠扎下去,直接捅了个通透。 有的胡人已是起身,转身想跑,身后的数根刺刀银光一闪,自他的背后狠狠刺入。 一时间,这里又沦为了屠宰场,鲜血四溅,哀嚎震耳。 那小宦官,已是惊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还未死透的巴图,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他心知,一切都已经完了。 许杰已带着几个人冲上前来,有人将他踢翻,一个刺刀,直接扎入了他的心口,他身子只抽搐了一下,口里流出来的血便成了沫子,随即,再无声息。 瓮城上。 没有人发出声音。 这一场屠戮,就在所有人眼前进行,甚至…那些手提屠刀的人,在杀人时,连一声叫喊都没有,他们只是沉默着,将人打翻,刺刀刺入,这……更像是某种高效的屠杀,每一个人都是冰冷而无情,杀人,有时候甚至可以像杀鸡一样。 这时候,陈凯之才微微抬眸,看着四遭,这静寂无声中,似乎也给人一种恐惧,他已收剑,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随即瞥了一眼那小宦官,看这小宦官昏厥在地,他摇了摇头,便径直朝着城楼方向行去,身后,依旧还有痛苦的shenyin和惨呼。 可陈凯之置若罔闻,等他一步步上了城楼,禁卫早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当陈凯之来到,却是一个个敬畏地看着陈凯之,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道路。 陈凯之已登上了城楼,他很沉默,到了太皇太后和慕太后的身前,才拜倒,而后道:“臣,见过太皇太后,见过太后娘娘。” 他的声音,终于还是打破了沉寂。 陈贽敬已经彻底的阴沉下了脸,一双眼眸狠狠地瞪着陈凯之,气极反笑起来。 “陈凯之,你可知道巴图是谁?你可知道他乃是国使,你可知道他是胡汗的嫡亲儿子,你……实在太放肆了,是谁让你自作主张,竟敢做这样的事?” 他厉声质问。 陈贽敬很恼火,在他看来,此番相约灭燕,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甚至想要亲自出征,借此机会提振他的人望。 可哪里想到,这勇士营竟是彪悍至此,陈凯之竟是大胆如此! 他很不客气地冷眼看着陈凯之,现在,胡人的使者死了,此人还是胡人大汗的儿子,胡人与大陈之间,已经不可能再修补任何的关系了,而这一切,都源于陈凯之的自作主张。 他此刻真是恨呀,很想立即就将陈凯之打杀了,这样一切麻烦都解决了,当然,这一切他只能想想而已,毕竟这里还有太皇太后在,最后只好憋着一肚子的气,继续沉着一张脸,瞪着陈凯之。 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似乎都没有做声。 显然,她们也想听一听陈凯之的解释,向来不斩来使,现在把巴图王子杀了,她们也需要个合理的借口。 陈凯之一身的杀气似乎让他收敛了起来,已恢复了臣子该有的样子,一脸郑重地说道:“因为他们是敌人。” “他们哪里是敌人,他们是敌是友,不是你陈凯之说了算,而是朝廷,怎么,在你眼里,已经没有任何王法了吗?”陈贽敬声色俱厉,当陈凯之杀了巴图的那一刻起,陈贽敬便陡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可以捉住的好机会。 大陈五百年,从未有过杀使的事,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而且其他诸国会怎么看待他们大陈朝?因此他像是抓住了陈凯之的小辫子,今日决不轻易放手,就是要整治陈凯之。 于是他毫不留情的,狠狠抨击陈凯之。 “以后其他国家还敢来使臣嘛?” 这话说得严重了,陈凯之却是抬眸,与陈贽敬对视:“下官为何说了不算?难道殿下没有看到他们向下官以及臣的部下举起了屠刀吗?难道殿下听不懂胡语,却连那巴图激励胡人时,那一句‘杀光他们’都不知道含义?这是最简单的话,殿下也听不懂?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胡人先想取我们性命。” “赵王殿下……”陈凯之面带怒色,不甘示弱地反驳赵王:“若是在殿下心里,下官和将士们的安危都不及几个胡人,下官无话可说。殿下若要责怪下官,要治罪也好,想要如何都罢,下官也绝无怨言,可是下官在这里却有一句话想要说明白,勇士营的将士,俱都是下官的部下,爱护自己的部下,本就是下官的职责,胡人要杀光他们,下官便杀胡人,下官也是陛下的臣子,而殿下乃是陛下的父亲,难道不该爱护自己的臣民,反而去为那些想要杀死殿下臣民的人,而指责下官吗?” 陈贽敬心里发寒,觉得陈凯之真是有一张伶牙俐齿,句句强词夺理,因此他面容微微一抽,很是气愤地说道。 “你……狡辩,不管怎样,你都是杀了胡人王子,杀了胡人来使,那么,你如何承担这个后果?你可知道,胡人就近在咫尺,他们已入了雁门关,距离我大陈又有多远?只一日的功夫,快马便可抵达……到了那时,若是我大陈的军民遭受任何损伤,你……承担得起这个干系吗?” 他的话,其实也有道理。 胡人已经入关了,若是这些胡人恼羞成怒,不选择继续攻燕,而是一心为了巴图报仇,直接南下,到时可就真正是生灵涂炭了,大陈和胡人毕竟还隔着一些燕人的城镇,可入关的胡人想要南下,越过几个燕人的城塞,便可直抵大陈的边境。 到时,死了一个人,都是非同小可的。 陈凯之正色道:“若是如此,下官甘愿受罚,可是下官从未听说过,有人因为善待胡人使者,便可使胡人没有虎狼之心的,我只听说,自秦皇乃至先秦周王以降,我大汉想要保卫边疆,历来是靠一次次出击,狠狠敲打胡人,将他们打痛了,打怕了,才可换来边镇的安宁,所以,若是胡人南下,因此而使我大陈生灵涂炭,那么下官甘愿受罚,一切的帐都可以算在下官的身上!” 陈贽敬一时哑然,想不到陈凯之还真敢揽事,他正想反唇相讥…… 就在这个时候,太皇太后却是突然深深地看了陈贽敬一眼,那幽深的目光透着几分警告的意味,随即她便收敛目光,才淡淡道:“好了。” 她的话,其实颇为绵和,没有人能猜透她的心思,却总令人忍不住敬畏起来。 陈贽敬忙道:“母后,他……实是胆大妄为啊,儿臣也是为了……” 太皇太后刚收敛的眼眸又是一抬,冷冷地看着赵王,突然厉声道:“难道你没听明白哀家的话吗?哀家说了,够了!” “是。”陈贽敬颇有不甘心,却还是乖乖的颔首。 此时,他心里突的咯噔了一下,自己的母后,竟是三番两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训斥自己,无论如何,自己也还是陛下的父亲,是她的儿子啊。 陈贽敬的心里除了浮出了怨气,还掠过了一丝杀机,却是温顺地道:“儿臣万死。”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才淡淡说道:“不就是杀死了几个胡人吗?你只记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你似乎也忘了,胡汉不两立,现在勇士营拼了命的活了下来,你苛责他们做什么?” “我……” “你的气度,就仅此于此吗?”太皇太后逼视着陈贽敬,冷冷地质问他。 陈贽敬竟是无言。 反而是身后的郑王,这时道:“母后,其实皇兄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一旦胡人南下,这陈凯之,岂不是万死莫恕?老祖宗万勿动怒。” 太皇太后眯着眼,眼眸里,却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打量着郑王。 郑王并非是太皇太后所出,而是一个太妃的儿子,现在他站出来,态度不言自明,显然……是想为赵王解脱。 他这一开了口。 其他的宗王和百官哪里还站得住?都纷纷拜倒道:“请娘娘息怒!” 这城楼上,在此陪驾的贵人们,竟是跪了一大半。 第五百九十一章:凤颜震怒 这样的场景,也算是浩大。 也由此可见,这赵王的声势有多大,他的党羽又有多少呢? 太皇太后冷着脸,却是笑了,她微眯着双眸凝望了一眼陈贽敬,嘴角轻轻一挑,目光看向那些跪下的大臣人,旋即慢悠悠的道。 “赵王果然不愧有贤王之名,你看看,这么多人为你说好话,这么多人,为你求情,这满朝文武,为你唱赞歌的,只怕超过了半数,更遑论是这京师之外的地方文武了。” 说着,她的目光转到陈贽敬上身,娥眉轻轻一挑,讪笑着。 “哀家真是佩服呀。” 陈贽敬心咯噔一跳,顿时感觉不妙,因此他连忙道。 “儿臣惭愧。” “其实……”太皇太后眼角的余光瞥向陈凯之,随即又慢悠悠的道:“哀家怎么会不明白呢?当年,哀家是怎么铲除你叔王的?你还记得吗?” 她一字一句说出十几年前的旧事,顿时让人心里一凛。 这些话,本不该说的,这是大忌,毕竟这是宫变,是骨肉相残的事,正因为如此,朝廷才对此,忌讳莫深,可如今,太皇太后却是娓娓动听的道出来。 使人心寒的同时,更让人心颤。 许多亲历者被召唤出这个记忆,他们只记得,那一天在天黑之前,一切如常,甚至太皇太后和陛下还召见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宗王,对他们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 可天色一暗,所有的大臣都被连夜召集起来,在洛阳宫外等候,紧接着,禁卫出动。 那一夜,凄厉的喊声冲破云霄,等到黎明曙光的亮起来,大家方才得知了消息,几个宗王,全家上千口,一夜之间,尽是死了个干净,一条狗都没有留下。 这手段很是残忍,这手腕厉害让人佩服。 太皇太后收起目光,娥眉轻轻蹙了蹙,才叹了口气:“可是,你们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啊,当初要剪除那些人,你们知道,为何哀家这样轻易吗?” 城楼上,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俱是默默的垂着头,聆听着。 太皇太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目光微微闭了闭,徐徐睁开的时候,嘴角笑意立即隐去,一双眼眸又扫视了众人一圈,才淡淡道。 “很简单,因为文武大臣们的明日,攥在先帝手里,先帝毕竟已经登基,毕竟是天子,那些自称是皇叔的人无论如何弄权,可谁都明白,今日攀附他们,等到先帝渐渐掌握了大政,就是他们人头落地的时候,所以许多文武大臣,心里还是向着先帝的,他们……是在为了自己明日而谋划啊。”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陈贽敬身上,语气变厉。 “所以哀家一声号令,区区几个宗王党羽,立即摧枯拉朽,只需派一个宦官传达旨意,无论他们从前是什么人,无论他们从前拥有何等的权威,无论他们有多少的党羽,一夜之间,人头落地,彻底输个一塌糊涂。” 说到此处,所有人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仿佛,风更冷了。 太皇太后却又冷笑:“今日的情形,又哪里不是如此呢,自己的儿子,哀家不自知吗?赵王没有这么贤明,可是人人,都将他看做是贤王,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他的儿子,而今已是九五之尊了啊,无数人趋炎附势,心里明白,未来迟早还在赵王手里,所以很多人心里,又有几个,心里又慕氏,更有几个,心里有哀家呢?” 她的声音格外严厉。 原本,这些都是秘而不宣的话,可经她这样一说,所有人都恐惧起来。 众臣纷纷道:“臣等不敢。” 陈贽敬身躯一震,他方才确实露出了杀机,只是这掩在肚子里的阴谋,自是秘而不宣,可现在太皇太后直接将它搬到了台面上,却令陈贽敬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心中不由一慌,他忙是拜倒。 “儿臣万死。” 太皇太后收起目光,嘴角微微一挑,依旧保持着笑意,只是这笑,格外的冷,格外的让人心颤。 “所以,若是有一天,这赵王,也要效仿十几年前的哀家,只怕,哀家和慕氏,十之八九,俱都要一夜之间死绝了吧,是吗,赵王殿下?” 陈凯之听在耳里,也真是服了太皇太后,这样的话,她居然都说了出来,如此的直白,没有丝毫的掩饰。 可随即,陈凯之心里却佩服起来,太皇太后突然说出这个,理由只有一个,她感受到了赵王的某些小心思,毕竟,天家无情,可与此同时,她如此赤裸裸的道出来,反而让赵王和他的党羽们措手不及了。 什么是阴谋。 阴谋是见不得光的,是在台面之下的。 许多人,许多事,只有在见不得光的情况下,他们才敢做,只有在台面之下,他们才敢布置阴谋,这样他们方才会有安全感,方才有此胆子。 可太皇太后,却将一切都曝露在了阳光之下,那么,阴谋就不再是阴谋了。 至少,陈凯之感受到了陈贽敬的颤栗,还有方才为陈贽敬求情的这些大臣们,一个个恐慌的样子。 陈贽敬也是很慌,猜不透这太皇太后的心思,因此他忙道。 “母后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儿臣万死也不敢的,国朝以孝治天下,母后将儿臣当成了什么人,儿臣就这般不忠不孝不义吗……” 太皇太后却是神秘一笑,随即道:“嗯,或许是吧,其实,哀家也知道你不敢,不过是想起一些旧事罢了,其实……哀家即便老糊涂,也不至……会被人轻易撼动,这些话,只是一些感慨。” “是,是。”陈贽敬一时无言,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可陈凯之,却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只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继续保持着沉默。 太皇太后随即道:“今日乃是对阵,既然是对阵,那么,总会有死伤,巴图王子已死,胡人与我大陈,已经彻底决裂,现在谁还想要交好胡人?” 陈贽敬忙道:“母后说的是,眼下,确实……不过,现在陈凯之惹来了麻烦,依儿臣所见,理应对胡人南侵,要有所防备。” 太皇太后颔首:“让兵部拿出一个章程来吧。陈凯之,扶哀家下楼。” 陈凯之点点头,他上前,伸出手,太皇太后将手搭在他的手肘上,便不理会其他人,径直下楼。 慕太后不禁若有所思,心里有所诧异,一双目光追随着陈凯之,太皇太后的身影而去,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莫非……母后也知道了陈凯之的身份? 陈贽敬却是恨恨的瞪了陈凯之一眼,此时,却显得沮丧起来。 而留在他身后的人,那些王公大臣们,固然心思复杂,可寻常的军民,却顿时爆发出了喝彩。 胡人是异族,今日一战,实是让人大开眼界,至此,大家才真正重新认识到了勇士营。 太皇太后徐徐下楼,却将身后的人甩开,双眼看向身旁的陈凯之,突然问道:“你可知道,方才哀家为何要说那些话?”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陈凯之微微一愣。 其实,陈凯之原以为,此时太皇太后会鼓励自己几句,毕竟,勇士营刚刚大获全胜,足以让太皇太后心里产生某些念头。 此时,陈凯之已经渐渐能摸透太皇太后的心思了,现在太皇太后如此问,陈凯之却不敢藏着自己的心思。 “娘娘这是想要震慑赵王。” 太皇太后连忙失笑着摇头:“他是哀家的儿子,哀家为何要震慑他?” 陈凯之反而稍有犹豫,这太皇太后的心思太难猜了,不过很快,他微微顿了顿,随即道:“因为娘娘害怕了。” 太皇太后眸子一冷,直直的注视着陈凯之,似乎在等他说一个所以然。 太皇太后淡淡道:“此话何解。” “以太皇太后的睿智,若是觉得赵王起了什么心思,假若此时,太皇太后有办法能制住他,最好的办法,便是麻痹住他,对他宽厚,和叙这母子之情,等到时机成熟,再一击必杀,使他再无威胁!可一旦太皇太后察觉出了赵王生出了其他的心思,却没有办法制衡他,因为诚如太皇太后方才所说的那样,现在不知多少人,想要做赵王的党羽,他本就非贤人,可无数人,称赞他为贤王,这……是因为文武大臣们都瞎了吗? 陈凯之一面观察着太皇太后的面色,一面娓娓道来。 “不,依臣看来,并不是如此,只是因为,也如太皇太后所言,文武大臣们不过是在未雨绸缪而已;太皇太后真正的实力,无法使他抗衡,方才才说出那一番话,其本意,想来就是威慑住赵王,如此一来,那赵王,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太皇太后越是说这些白话,他心里反而越是忌惮。” “这……叫做空城计,明明城中无兵,却大大方方告诉别人,那本欲攻城的人,反而怕了,认为这背后,定有什么陷阱,娘娘,这是臣的浅见,甚是可笑,娘娘听了,只当笑话就是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倒了血霉 陈凯之话音落下,心里却有些忐忑,他知道对付太皇太后这样的人,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诚相待,可问题又来了,有些大白话说了,实是伤不起啊。 若是太皇太后心里有计较,那自己可是得罪她了。 太皇太后目中游移不定,却突然朝陈凯之淡淡一笑,由衷的夸赞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聪明的孩子……这评价…… 陈凯之心里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服气,因为,自己是挺聪明的,而以太皇太后的年纪,说是孩子,也不为过。 太皇太后目光看了看远处,似乎在想什么心思,不过也就一会的时间,她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看向陈凯之,才继续道:“你倒是猜测出了几分,只不过,你还是错了,你知道哀家为何要和赵王说白话吗?其实,只是怕他做傻事而已,他……毕竟是哀家的骨肉。”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有些难过的皱了皱眉,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哀家实在不愿意,母子之间反目成仇,一旦他真正做了什么,作一个母亲的,怎么忍心亲手去杀死自己的儿子呢?你认为哀家怕的是,哀家手里的力量,不足以抗衡赵王,却殊不知,哀家所惧的,却是有朝一日,母子相残。你确实是极聪明,已经猜测出了七八,唯独却是忘了,哀家虽为太皇太后,也曾做过许多心狠手辣的事,可哀家也还是人,有血有肉,但凡是人,都不足以硬下心肠吧,哀家……不过是给赵王忠告而已。” 陈凯之一时无言以对,这话确实有道理,若是赵王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这太皇太后的性格,估计会大义灭亲,这么说来,她确实应该提醒赵王。 这么想来,陈凯之不禁有些不解,继而忍不住问道:“那么,太皇太后的力量是……” 话刚刚出口,陈凯之便后悔了,这话太直白了,不过和太皇太后交流,他不好卖关子,也从无遮掩,也正因为如此,才习惯了想什么便说什么的习惯。 人和人是不同的,正因为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不同,所以才精彩。 上一世,陈凯之遇到许多人,捧着一本《如何与人相处》之类的书,便顿时觉得自己掌握了和人打交道的能力,事实上,却是大错特错。 因为人之复杂,远远要比之一本书所概括的要强无数倍。 人的心思很复杂,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公式,能够阐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因为如此,所谓的相处,靠的绝不是教条式的书本知识,而是活学活用。 同样的方式,你可以用来对待这个人,但是到了另一个那儿,可能就不管用了。 正如陈凯之在有的人面前,会耍一些小手段,小心机,或是显得谨慎,可到了太皇太后这儿,却深知这太皇太后实是人精,自己的小心思、小手段,乃至于那可笑的谨慎,反而会惹来太皇太后的嫌恶。 正因为如此,那些所谓教你如何说话的所谓书籍,陈凯之历来是弃之如敝屣,原因很简单,写这东西的人,往往不会说话。 太皇太后也不禁失笑,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敢问。 不过,看她的表情,也知道这太皇太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她只顿了顿,一双眼眸满是浅淡的笑意,朝陈凯之慢声说道:“这些,你就不必知道了,哀家,自有哀家的谋划,不过……勇士营,倒是将来可以大用。” 陈凯之忙道:“臣甘愿赴汤蹈火。” 太皇太后却是失笑:“你不是对慕氏赴汤蹈火的吗?” 呃……这就尴尬了,太皇太后,果然耿直啊。 陈凯之汗颜,不过他急中生智,立即笑道:“在臣心里,娘娘和太后,是一体的。” 太皇太后突然板下了脸,一脸严肃的提醒陈凯之:“你不要嬉皮笑脸,今日,你崭露头角,并非是好事,赵王的性子,哀家还不清楚吗?他今日颜面扫地,就绝不会轻饶了你,你好自为之才是,可别想着,到哀家这儿来叫屈。你……”突然,太皇太后脸色又柔和了许多,吁了口气:“你太像一个人了,以至于哀家,竟……罢……你去吧。” 陈凯之将太皇太后送上了凤撵。 而今巴图已除,胡人和大陈的联盟也已经彻底的瓦解,此时,陈凯之心里轻松起来。 终于不用在担忧这胡人会杀来了。 他回头,便见慕太后此时已领着一干禁卫、宦官来,慕太后与他四目相对,二人会心一笑,陈凯之几乎可以肯定,在这欣赏的眼神背后,似乎还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瓮城上的人,已渐渐散去,而陈凯之亦是回到了瓮城。 所有的胡人尸骨,已被人手拣了去,而勇士营,却早已是列好了队,准备回营。 陈凯之不需和他们说一些有劳之类的话,只是扫视他们一眼,随即道:“许杰,你来。” 许杰一听,顿时打起了精神,他觉得将军一定是看上了自己,于是面上有光,忙是上前:“在。” 陈凯之看着许杰,格外认真的说道:“上山之后,好生检讨一番,这是第一次面对面对阵胡人铁骑,定要好好的总结。” “遵命。” 可是许杰却不肯走,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双眼眸直直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自然是察觉到了,不由挑了挑眉,问道:“怎么,还有什么要说的?” 许杰激动的道:“将军,卑下能得将军青睐,实是……实是三生有幸,卑下还有许多地方……” 陈凯之古怪的看着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很是好奇的说道。 “我什么时候青睐你了?” “……”许杰一呆,他原本想说一些感谢的话,最好再自谦一下,现在,他却尴尬了,于是不得不道:“可是将军每次,都叫我……我……” “你的名字不错,好记,也很顺口,这是你爹娘的功劳,你爹娘是了不起的人。”陈凯之真是一点也不给许杰面子呀,竟是说出了实话。 “……” 许杰一时无语了,本以为陈凯之青睐自己,不曾想到,只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好记,心碎了,只好看了陈凯之一眼,灰溜溜的离开了。 …………………… 胡人俱都死绝了。 一股欢欣的气氛,在洛阳城蔓延。 自然,许多人的心里,也多了几分隐忧。 这陈凯之杀了胡人,他们指不定马上就会报复回来了。 胡人凶残,若是他们打败了燕国,那接下遭殃的就是大陈朝了。 陈贽敬震怒,他带着一干宗室,匆匆的回到了赵王府。 今日所发生的事,实是让他不曾想到。 要知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对胡人和勇士营的对阵,乐见其成呢。 还觉得陈凯之必死无疑呢,现在呢? 陈凯之都将胡人杀光,杀绝了。 他冷着脸,坐在厅上,宗室们也显得尴尬,此刻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倒是郑王却率先打破沉默。 “皇兄,这陈凯之……越发不容小看了,连铁勒飞骑尚且不是他的对手,将来,岂不是……” 陈贽敬阴沉着脸,双眸微微一眯,很是冷漠的说道。 “我所虑的,反而是母后的态度,母后今日对本王说出这样的话,让本王有点担心啊,只是,自幼,母后便不待见我,今日,更是将母子之情,彻底的斩断了,说起来,本王对她,倒是真正的有所敬畏,往后,本王确实该小心一些。至于陈凯之……”他猛地想到了什么,目光格外阴沉,嘴角微微一扯,“不,陈凯之……本王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谁?”梁王一头雾水,到了这个时候,皇兄能想起谁? 陈贽敬却是一字一句道:“方……先……生……” 这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这时,陈贽敬一下子唤醒了所有人的记忆。 没错。 方先生。 那方先生的话,实是犹言在耳啊。 或许…… 这一场对阵,根本就是非战之罪呢?而根本的问题却出在那巴图身上。 因为如方先生所预测的那样,这巴图实是克父、克妻、克子,克亲,克友的命啊,只要跟他亲近的人都会死呀。 那些铁勒飞骑,跟他一路南下,而今如何……全部死光光了。 方先生说巴图定有血光之灾。 可此人,也确实是…… 所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其实当时有人听了方先生的话,确实对巴图有所忌讳,觉得这个人晦气。 可其他的,却没有想多。 而如今,巴图今日死的,实是……令人震撼,但凡和他沾点边的人,今日压根就没有一个活着。 这岂不是,一切的论断,竟都成了真。 这方先生,还真是神了啊。 不,这已不是神了,几乎这世上,就没有他不能料中的事。 郑王眼里露出迷茫,心里思量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却是小心翼翼的问:“皇兄的意思是,铁勒飞骑,这是倒了血霉,摊上了巴图王子,所以……” 第五百九十三章:救人 所以…… 一切都明了了。 或许本就是非战之罪,又或者…… 无论如何,那位方先生,还真是神机妙算啊。 只是……此时,许多人的心里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寒意,因为………那巴图和他们这些人,可都没少打交道啊。 那些铁勒飞骑,俱都被克死了。 想来,自己虽不至死,可按方先生所说的,沾了这么大的晦气,天知道会走什么霉运啊! 思此,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非常害怕巴图王子的晦气传染给了自己。 郑王更是等不及了,他脸上略显焦急,一拍脑门,忙朝陈贽敬作揖道:“皇兄,我先回去了。” “你哪里是想回去,分明是想回去请教方先生吧。”有人直接戳破了郑王的话。 郑王便讪讪一笑,似乎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而不好意思,好在他也不是很在乎,却是格外认真的说道。 “说实在话,我这心里有些玄啊,方先生实是了不起的人,总要去求教才踏实。也幸好遇到了方先生,否则,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此时,倒是成国公站了出来。 成国公并非是宗室,叫刘庆如。 不过他的祖上,可是被太祖高皇帝收为了义子,因而世袭罔替至今,被人视作是宗室,恩禄不绝。 他眯着眼,眉宇轻轻皱了皱,敲了敲案几,一脸正色的说道。 “方先生就在郑王府,你也不急于这一时,眼下最紧要的是,陈凯之怎么处置呢?这个人,显然是对慕太后死心塌地了,无论如何,他的勇士营实力可怖,不得不让人忌惮啊,现在他的翅膀倒还未硬,却尚且如此了,将来若是翅膀硬了,只怕就……” 他没有将话说完,却是叹了一口气,轻轻抬眸,眼带深意地看着赵王。 这意思是,赵王殿下要小心了。 这大陈的宗室,有出息的,向来不多,不过成国公世系,尤其是刘庆如,却是赵王的铁杆。 终其原因,是因为他的身份相较于其他的宗室,总是差了那么一些,赵王便是未来,这是所有人都能预见的事,因此他许多时候,更为赵王‘着想’。 陈贽敬本就心情不好,听了这话,不禁脸色发冷,气愤得嘴角都在发抽。 这个陈凯之确实是麻烦,可三番四次的都让他转危为安,甚至一次次的因祸得福,可恨的是,他还是慕太后那边的人! 陈贽敬又怎么不想陈凯之消失,可是现在,陈贽敬完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处置陈凯之,陈贽敬在是心里思虑了一番,终于还是将心思转了回来。 “今日,本王挨了母后的训斥,全是因他而起,本王今日所言,难道不是有益于朝廷吗?哎……”他叹了口气,此时抱着热腾腾的茶盏,神色又变回那淡定如水之态。 在城楼的时候,他是惊怒交加,可现在,他缓过神来,如今站在这里的,多是自己的心腹,十几个人,都是赵王府的核心,所以他也不避谈,轻抿了一口茶水,才继续道。 “真是让人寒心啊。可本王毕竟是做儿子的,又能如何呢,打落了门牙,也得咽下去。” “陈凯之这个人,确实很不识大体,不过眼下,这却不是本王的事,而是礼部的事。杀鸡焉用牛刀,本王何须和他一般见识?” 他这番话,倒是显出了堂堂赵王的高高在上。 那成国公刘庆如却是不解了,一脸困惑地看着陈贽敬,好奇地问道:“礼部?这与礼部有什么关系?” 陈贽敬呵呵一笑,道:“本来是没关系的,可很快就有关系了,到时候叫人上书,请陈凯之参知礼部迎客之事就可以,让他来负责和胡人交涉,现在他将胡人的王子杀了,胡人会客气?” 说着,他眉宇轻轻一挑,露出一丝奸诈的笑意。 “到时,只要胡人南下攻陈,他就必是难辞其咎,现在有太皇太后和太后护着他,本王不便说什么,可若是有朝一日,因为陈凯之,惹来了大祸,又因为这陈凯之,与胡人交涉而给大陈惹来了兵灾,一旦胡人来了,大量的军民遭难,到时天下人知道这陈凯之惹来了何等的大祸,一旦生出了军民的怨气,你们看着吧,谁也保不住他。” 众人大抵明白了。 胡人现在肯定是暴怒,这巴图王子不是别人,若寻常的使节倒也罢了,偏偏这个人是胡人大汗的爱子,爱子死在这里,还搭上了五百铁勒飞骑,胡人素来好勇善战,谁也不能保证胡人会不会南下啊,毕竟拿下了雁门关,胡人距离大陈,其实也不远了。 若是胡人南下了,那这原因就很简单了。 本来胡人是要跟大陈合作的,结果嘛,你陈凯之不知好歹,竟将人家的王子殿下给杀了,人家自然要带兵来袭,报仇雪恨。 引起两国的战争,陈凯之必然是难逃其咎。 黎民百姓这边,要有一个交代,胡人那里也要有一个说法,这陈凯之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责罚了。 刘庆如细细想了一番,觉得这确实是个机会,顿时竟是不急了,朝陈贽敬笑呵呵的道。 “殿下真是神机妙策。” 陈贽敬却是叹了口气:“其实,这一切都怪本王,本王是一步错,步步错啊,起初的时候,要碾死陈凯之,如掐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可那时候,却还是太轻敌了,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等到后来,倒是想教他死无葬身之地,可谁晓得,却是操之过急,无妨的,终究他还远不成气候,慢慢来吧。” 他心里又想起了自己的的母后,觉得憋得慌,却不由道:“前几日,母后倒是见了陛下,似乎对陛下还是很和蔼的,让陛下陪着在万寿宫里玩了几个时辰,才恋恋不舍的放他回去。陛下……长大了啊,而今终于懂事了一些,这让本王很是欣慰,其实本王倒是有意让方先生入宫教授陛下读书,只是可惜,方先生是个淡泊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哎……” 陈贽敬的心思很简单,方先生现在是真名士,这洛阳城不知多少人将他视若神明,当然,陈贽敬心里却很清楚的,方先生虽然厉害,可终究也只是个名士而已,于自己而言,可以利用,但是绝不可能放下所有的架子去学那北海郡王。 可若是这时候,方先生肯入宫教授陛下读书,如此一来,岂不是给了许多人对陛下信心?何况,有此人在,宫里的事,自己也可安心。 可方先生这个人…… 若是有这么容易请动,那就怪了。 此时,郑王笑吟吟地道:“皇兄,这样的事,急不来的,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凡事都不可操之过急,总有一日,那方先生……” 陈贽敬笑了笑,挥了挥手,才道:“这些都是后话,先让几个翰林明日上书吧,陈凯之此次,也算是彰显国威,理应给予赏赐……” 他不轻不重地道,神色显得有些倦了,眼眸轻轻眯了起来,却在想着明日是不是也去拜会方先生。 说起来,他和巴图可也打了不少的交道啊,现在见他这个下场,陈贽敬也觉得渗人。 有了一次次事实的证明,方先生的话,想不信都难,还是明日向方先生请教一二,才…… 他正这样想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的进来道:“殿下,殿下,方先生求见。” 方先生……来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陈贽敬显得诧异,因为这位方先生,平日里架子可是不小,寻常的邀请,他都不肯来,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主动来相见。 其他人俱都面面相觑,陈贽敬立即起身道:“本王亲自去迎接他。” 他话音落下,外头,却传来笑声:“不劳殿下,老夫已来了,方才老夫要入门,门前的门吏倒是不好阻拦,不过这实是冒昧得很,殿下不要见怪。” 正说着,却见方吾才抬腿进来,他穿着一件儒衫,还是原来的老样子,陈贽敬一见到他,忙道:“倒是本王未知先生来,实是怠慢了,先生,请……” 方吾才倒也不客气,他历来就是个不客气的人,无论在什么人面前,俱都有笑傲王侯的姿态,可说来也是奇怪,这人……就是这般下贱,他越是眼高于顶,不将人放在眼里,即便见了赵王,也只是嘴上客气,可脸上,却一丝好脸色都没有,可偏偏,大家就都捧着他,认为他高明。 方吾才落座,只是抿着嘴不做声,一双眼眸却巡逡着众人。 郑王似乎看透了方吾才的心思:“先生怎的来了,快,快去斟茶。” 一盏茶上来,袅袅生烟。 方吾才徐徐的抱起茶盏,轻轻吹着茶沫。 陈贽敬看了方吾才一眼,则笑吟吟地道:“方先生远来,不知有何见教?” “救人!”方吾才毫不迟疑地吐出了两个字。 救……救人…… 这一下子的,满殿的王公们,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这…… 这是什么意思呢? 第五百九十四章:调虎离山 这意思是,他们要跟着巴图王子倒霉了吗? 王公们瞬间像是吃了苍蝇屎一样,俱是抿着唇,一脸担忧地看着方吾才,似乎用目光在询问着。 方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郑王最沉不住气,一脸郁闷的模样,朝方吾才道:“还请先生赐教。” “赐教谈不上。”方吾才抿了口茶,随即将茶盏放下,目光朝众人扫了一眼,神色淡淡地开口说道。 “老夫早说过,这巴图是个灾星,也早已点明了,其实他毕竟是胡人王子,那时,老夫早想提醒诸位殿下,切莫和他走近,哎……只是有些话,不便说得太明白,只好点到即止。” 这意思是…… 郑王心里猛地一惊,脸色顿时蜡黄起来,甚至嘴角不停的抽搐。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啊。 当初的时候,方先生还是留有余地的,为什么留有余地呢,只是因为方先生看在那巴图乃是胡人王子的份上。 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虽说人家是个扫把星,可不管怎么说,礼仪之邦,所以……所以特么的还留了话,可你这么做……你特么的逗我啊。 许多人心里,已经生出了寒意。 莫非是,他们这些接触过巴图的人,更甚至和他把酒言欢过的,都要……似乎后果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啊。 方吾才见诸人的脸上都透出担忧之色,他似乎也不再打哈哈了,而是叹了口气,直接说道。 “幸好,也不是没有解救的方法,诸位殿下,该积德了,这些日子,少出门走动,这数月,也要力所能及的做一些善事,如此,方可化解危厄。” 陈贽敬动容,只是他不便说什么。 方先生预言的,哪次不中?可这次是事关系到自身安危,众人就再也没办法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待了,都非常的担忧。 那成国公有些急,一脸不解地看着方吾才道:“这……这是什么意思,不知如何行善呢?” 方吾才吁了口气,才继续道:“而今夏日炎炎,城中却多有饿殍,不少人受不得酷热,诸位殿下何不设棚施粥,同时设下茶摊,供人饮用呢?当然,这显然还是不够,需得……” 说到这里,方吾才卖了个关子。 郑王等人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似乎还有救啊,自己还没被那巴图王子给完全牵累。 不过,此刻郑王有些为难了,他看着方吾才,支支吾吾地道:“积德是要积德的,只是让本王亲自去施粥……这……只怕……” 方吾才笑了笑,捋着须说道:“其实最重要的是有这心意,倒也可以请人代劳的。” 那成国公顿时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笑呵呵地说道:“这不正好吗?方先生不是开了个善庄吗?我等捐纳了银子去,就请方先生代劳,不是正好?” 其实,行善的事,倒不是银子的事,而是众人觉得麻烦,他们毕竟养尊处优惯了,何况,到底如何行善,自己做的事,算不算行善,这都是心里没谱的事。 这时候,由方先生来代劳,这不是好事吗? 方吾才却是摇摇头道:“若是老夫代劳,只怕效果要打一些折扣。” 此时,众人又不禁思量起来,虽是如此,可这事包在方先生身上,总可保自己无虞的,总比自己瞎折腾的好。 方先生真是实在人啊,还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若是寻常的那些江湖术士,但凡是有油水可揩,早就眉开眼笑了。 “不不不,方先生,此事还非你来办不可,方先生的为人,我等岂有不知?若是方先生不肯,我等食不甘味啊。” 方吾才一脸无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才淡淡说道。 “好吧,此事关系不小,老夫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明明是送银子出去,可郑王却像是吃了甘露一般,他长长的松了口气,随即整个人心花怒放起来,一槌定音道:“事情就这么定了,本王愿……明日取五万八万两银子送去善庄,还请方先生不嫌。” 方吾才却又端起茶盏来,眉宇轻轻皱了皱,略微有些不悦地提醒郑王。 “老夫不爱听银子二字,此等俗物,若不是可以行善积德,老夫听了便坏了一日的心情,诸位殿下,自便就是。” 三言两语的,一干人就有了计较。 说是自便,可不能太随便,这涉及到了运势的问题,而站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非富即贵,对于他们而言,财富反而是其次,若是因此而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贽敬心里也放松起来,想着明日让人送十万两银子去,不过他转念想起了什么事来,忍不住道:“方先生,本王有一事,还想请教。” 方吾才眼眸微抬,淡淡道:“殿下但言无妨。” 陈贽敬眯着眼看着方吾才,一脸认真的问道。 “眼下,巴图已死,他贵为胡人王子,这胡人势必要迁怒大陈,这一切都是陈凯之惹来的,这陈凯之,却是给我大陈惹来了大祸啊,方先生以为呢?” 方吾才心里自然知道这赵王对陈凯之不满,闻言,他眯着眼,有些满是不屑的说道:“此人包藏祸心,老夫怎会不知?不过殿下可知老夫为何三番五次的去那飞鱼峰吗?” 这事是洛阳城里公开的事了,方先生去飞鱼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过陈贽敬却是不便多问,反而方先生大多时候都是光明正大的去,倒也没什么可起疑的。 此时,陈贽敬便道:“还请见教。” “因为那飞鱼峰,乃是天灵地宝之地,这陈凯之,也不知有什么运气,竟有这么大的福份,此人现今是福禄不小,所以殿下还需小心一些。有时,老夫若是染了什么污秽,也愿去那飞鱼峰一遭,洗洗风尘,当然,这是题外话,殿下莫非没有发现,那陈凯之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能逢凶化吉吗?” 陈贽敬听罢,情不自禁的点头。 方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 说实在的,他以往也是觉得奇怪,这陈凯之竟是一次次创造奇迹。 现在经方先生说出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占了风水宝地! 陈贽敬的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了,因此他不由问道:“那么,可以化解吗?” 方吾才摇摇头道:“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可解,只是……殿下凡事要小心,老夫自知此人乃是殿下的眼中钉肉中刺,其实殿下还是太急了,对付这等人,最好的办法,便是调虎离山。” “调虎离山……”陈贽敬眼眸深深的眯了起来,一脸不解地看着方吾才:“如何调虎离山?” 方吾才捋着胡须,笑盈盈地道:“他现在是济北节度使,此时,该去济北,可为何迟迟不去?” “这……” 不等陈贽敬说下去,方吾才叹了口气又接着道:“老夫倒是知道,济北之地,多是燕人,燕人虽是出让了济北府,却是将人口迁徙了一空,那济北,而今成了一个空架子,殿下想想看,这陈凯之如此卑劣,穷于算计,怎么肯动身去呢?” “若是这时候,殿下给予他一些好处,诱惑他去济北,他再不能回洛阳,也再不能轻易回飞鱼峰了,这气数,也就尽了。” 这……倒是让陈贽敬动心了。 他明白方吾才的意思,无非是想方设法,用这济北去引诱陈凯之离开,不过……这可得下本钱的,到底用什么引诱呢? 这不就是给陈凯之莫大的好处吗? 若是这样,陈贽敬的心里不免不甘,他对陈凯之恨之入骨都来不及了,怎么可以还便宜了这陈凯之! 因此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道:“哦,先生,本王会考虑。” 终究,陈贽敬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不过心里,却多少有了一点点动摇。 他随即道:“不过,眼下依本王看,这陈凯之,已是在劫难逃了。” 方吾才也只是笑笑,没有继续劝说下去。 ……………… 一场大捷,令整个洛阳城欢声雷动。 陈凯之则在次日一早便被宦官叫了去,随即,他先是被请去了内阁。 对于内阁,陈凯之是最谨慎的。 因为对他而言,宗室靠的都是血缘,固然也有阴谋诡计,更有一些城府,可这些人,陈凯之多少还能猜透。 只是内阁的大学士,却先是在科举中脱颖而出,本就拥有别人无法比较的天资,再加上都在宦海沉浮,经历数朝,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这些人,任何一个,别看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可城府之深,心思之复杂,都不是陈凯之所能想象的。 若说赵王这样的人,是生下来的。 可无论是姚文治还是陈一寿,还有其他几位大学士,却属于万里挑一。 此时听说内阁有请,陈凯之哪里有半分的怠慢,他乖乖的到了内阁外头候着,等有人通报,方才进去。 有书吏将陈凯之请到了一处小公房,先让陈凯之坐下,说是学士们还在议事,马上便来,陈凯之点点头,便安心在此喝茶,耐心等候。 第五百九十五章:参赞迎宾 过了一会儿,方才有人徐徐进来。 来的,是内阁大学士苏芳。 苏芳长着一张很普通的方正脸,平时沉默寡言,从外貌来说,普通得在人群中,只一眼便可略过,而事实上,在内阁之中,许多人都将他当做是透明人,他过份的谨慎,甚至被人暗地里称之为纸糊学士。 不过他历来不苟言笑,陈凯之跟他的接触并不多,所以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 见这苏芳稳步进来,陈凯之倒没有怠慢,连忙起身朝他行礼。 “见过苏公。” 苏芳看了一眼陈凯之,只微微点头,露出谦和的样子,却略显关心地问道:“吃过了饭吗?” “啊……”陈凯之有些意外,这话题的开头,实在有些无语啊,这个时间点,自然是没吃的,因此他便朝苏芳摇头:“还未吃过。” 苏芳叹了口气,显出几分忧心地道:“年轻时,万万不可因为自己血气方刚而缺了睡眠,空了肚子,等到老时,病来如山倒,那时候便后悔不及了,你是从飞鱼峰来的吧?” 陈凯之颔首:“正是。” 苏芳已经缓缓坐下,端起桌上已经备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水,才慢悠悠的道。 “自飞鱼峰到宫中,有个五马街,那儿有个糕点铺子,别的都是一般,唯独那桂花糕,却是一绝,若是就着他们的茶水吃下去,却还是差了那么一些,需往前行三十步,有个叫刘记的茶水摊,那儿的茶水,也是数十年的老字号,他们泡茶的水,乃是城外龙虎涧里取的,虽是小茶摊,可用的茶,却还算上佳,最重要的是,若是这桂花糕,就着这刘记的茶吃下,虽不算是人间美味,却也算是难得的佳品了,你回去时,去尝一尝鲜吧,包你满意。” 呃…… 陈凯之感觉自己有些摸不透这位苏阁老啊。 打开头就头头是道的说吃的,难道今日召他来此,就是专门谈吃的? 又或是,苏阁老和那卖茶还有卖糕的是亲戚? 陈凯之汗颜。 可苏芳一看陈凯之的神态,似乎看破了陈凯之的心思,便又笑道:“想来这两样东西,你都不知吧?” 陈凯之很干脆的摇头道:“不知。” 陈凯之有些不明白了,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真跟今日找他来此有关系不成? 苏芳看了陈凯之一眼,继续抿了一口茶,才一脸谦和地说道:“不知也情有可原,你毕竟不是洛阳人,来了洛阳,不是在庙堂,便是在学宫,哪里晓得市井百态呢。现在哪,莫说是宗室,便是京里最下等的官,对这市井百态,也所知不多,不接地气啊。” 苏芳感叹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其实,老夫就很看不起这样,当然,老夫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老夫只是怕这朝中百官都成了无根浮萍。好了,这些话,想来你也听厌了,今儿清早,下头上来了几份奏疏,是有意让你来参赞礼部迎宾之事,你是宗室,理当为朝廷分忧……” 他一面说,一面拿手指头磕着案牍,似笑非笑的样子,显然,他很清楚陈凯之了解是什么意思。 眼下参赞礼部,还负责去迎宾,这简直就是坑得不能再坑的事了,这事儿摊到他的头上来,陈凯之知道,这一定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陈凯之抿着唇,良久没有说话,即便心里有些不满,可是苏芳只是交代自己本职工作,自己完全没法反驳啊。 他在心里想了一番,最后还是只得颔首道:“下官明白,眼下迎宾之事艰难,朝廷有很大的顾虑,此事是因我而起,他们想要推诿到我的身上,我自不能回避。” “这样就好。”苏芳倒是觉得意外,没想到陈凯之竟没有半点推诿的意思,便一脸赞赏地朝陈凯之点头道:“难得你如此,老夫也就轻松了,这样吧,老夫写一个条子送去礼部,到时自有人向你通报礼部迎宾司的事,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去吃了早饭,不可饿了肚子,人是铁,饭是钢,可不能少了,下次,老夫可是要问的。” 陈凯之无语,却道:“是。” 这才告辞出去。 他对这位苏公的印象,确实很模糊,难怪大家叫他纸糊阁老,除了几句正事,其他的,竟都是一些废话。 陈凯之摇头苦笑,内阁里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可他不禁的,又有了疑问,这位苏阁老,既然如此滥竽充数,那么为何就能成为阁老呢? 要知道,这阁老,并非只是宫中一道旨意就可以的,而是需要百官的推选。 某种程度来说,每一个内阁大学士的背后,往往都是庙堂诸公们,无数激烈斗争之后妥协出来的产物。 除了资历,你还不能得罪人,而且往往,背后拥有一群为你奔走的基本盘。 苏阁老,每日研究着吃茶,吃糕,也能上位? 自然,陈凯之绝不相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转而又想到了所谓的参赞迎宾的事…… 这等于是,陈凯之就有了直接和各国使节交涉的权利,当然,有了权利,就有了义务,若是各国和睦,这自然是你的功劳,可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就难辞其咎了。 显然,这应该是赵王的意思。 赵王现在党羽甚多,他只要一个暗示下去,不知多少人为他摇旗呐喊呢,即便是内阁,怕也阻拦不住吧。 陈凯之怀着复杂的心情出了宫,在半路上,陡然想起了苏芳所说的那个茶摊还有那糕点房。 既然苏公都已说了,而且,还言明将来要检查,自己还非去不可。 陈凯之这般一想,反正自己肚子饿了,索性就去走一遭吧。 于是骑着马,带着几个在宫外等候的护卫,匆匆到了五马街。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这里又靠着东市,所以人流如织,街上热闹非常,各色的小贩、货郎,还有游人接踵。 像今日这般放下心来闲逛,陈凯之突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己虽能在飞鱼峰上自给自足,可正如那苏阁老所言,有些不接地气了。 陈凯之骑在马上,勒着马儿缓步而走,一双眼眸往四周看去。 人来人往,人流不息,这洛阳城真是热闹呀。 目光投向人群,他们个个闲庭漫步似的走着。 陈凯之不由想,漫步在热闹的街道,感受百姓的生活,这貌似还蛮惬意的。 陈凯之抿嘴一笑,便索性下马而行。 正在此时,正好听到远处传来了吆喝声。 “精盐、精盐,自金陵来的精盐……最后一些存货了。” 远处,更有不少的丝铺,却纷纷打出了招牌,或者是挂着旗蟠,上头多是金陵布的告示,这金陵布价格实惠,开始迅速的占领市场。 陈凯之方才知道,当初自己交代荀家的事,竟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潮。 想想看,盐商们需要进盐,而这精盐,只有从陈凯之和荀家的盐坊里买到,精盐和粗盐的口感,可谓是天差地别,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盐商想要生存,就非要弄到精盐不可。 而荀家采取的配货战略,盐商们虽有些不甘不愿,可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想进十斤盐,就得另购一匹布,这是规矩,盐是进来了,肯定是不愁卖的,有利可图,可布就不一样啊。 江南那儿,有不少的制布的作坊,竞争激烈,可盐商们总不能将布丢在家里,不得已之下,只好利用一切渠道来买布。 金陵那儿竞争激烈,就想办法将布卖到洛阳,或去关中和关东;价格太高,无法竞争,那就降价兜售,别人三两银子卖一匹布,自己就二两,无非就是价格战。 反正他们从精盐那儿早就赚饱了,这些布,只要能收回成本,甚至比成本更低,都可以接受,反正能换多少钱就多少钱。 于是,现在市面上,无数的铺子,都爱进陈凯之和荀家的布,从盐商那儿进货,价格低廉啊,而且质地其实并不差,自己就算价格低一些卖,也有利可图,反观现在松江布和南楚、蜀国的织锦以及金陵的其他布匹,他们不爱进了。 据说,这导致了金陵和松江不少布坊的倒闭潮,根本无法和这倾销的布竞争。 陈凯之看着,不禁莞尔一笑,叫人去打听,才寻到了那糕房。 这里其实也只是一个茶摊,一看就是老店,可这摊子上,却早已是人满为患了,摊子上悬了蟠旗,上书:“迎八方客,邀四海宾”八字。 上头竟还有题字,只是这题字,却令陈凯之诧异,竟是当朝礼部尚书曾成文所提的。 陈凯之好不容易等了个位置落座,让几个护卫一起坐下,又让人去三十步外的茶摊买茶。 点了桂花糕,便欣赏起这里的人流来。 店伙很快上来了糕点,陈凯之正要吃,这时,却听到有人叫骂:“瞎了眼睛吗?明明我先来的……” 这人一骂,那店伙忙拭了手,笑嘻嘻的道:“梁公子,这……这……其实是他们先来的,小人这就给您……” 第五百九十六章:我是王法 那被店伙的话还没说完,那被他称作是梁公子的男子,肆意地冷笑一声,随即从座上起来,直接毫不客气的给了这店伙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店伙的一边脸立即红了起来,明显的多了五个手指痕,却不敢做声,只是捂着自己的火辣辣的脸颊,忙说告罪。 这梁公子一脸倨傲地看着他道:“本公子说,这是本公子先来的,便是本公子先来的,瞎了你的狗眼,本公子也算是熟客了,若不是因为曾部堂爱吃这里的糕点,本公子会来你这破店?赶紧将那糕点拿来,本公子先吃。” 陈凯之听了个真切,心里不禁想,原来那位题字的曾尚书,也爱吃这个,他倒是和苏公的口味相同,这样一家小店,竟得如此大人物的垂青,倒还真是难得…… 陈凯之这时不免更加留心了,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却是发现,来这里买糕点的,竟有不少人是童仆,瞧他们的穿着,显然出自非富即贵的府邸。 陈凯之猛地,恍然大悟了。 想想看,那姓曾的尚书都在这里题了字,不知多少人想要趁机巴结呢,寻常的冰敬炭敬,真能让人对你有什么印象吗? 这可不太容易,眼下的贿赂,已经成了定例,到了一定的时节,这京师内外,不知多少礼往各家大佬府上送去,在大众化之下,想要惹人注意,还真是难。 因此,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投其所好,若是有人喜欢字画,便四处去搜寻字画,可若是有人喜欢这家小店,更不知多少人来这里晃悠了,若是有朝一日,那曾部堂或者是苏公碰巧来此,有缘能见上一面,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前途,不就来了吗? 有同样的爱好,就有话题来说,即便是陌生人,只要有共同的喜好,这就不会冷场了。 因此来这里人的自然是多,甚至估计都是冲着曾尚书而来的。 人性本就是趋利避害,陈凯之对此,自是心里了然的。 而这位叫梁公子的人,显然是奉了父命,每日在此候着,就是在等这么个机会,不过,似他这样的公子哥,显然是极不喜欢到这种简陋的小地方来的,来了,显然也只是敷衍,而现在,正好是借机泻火罢了。 那店伙听梁公子要从陈凯之那儿取糕点,也不禁为难,脸上满带犹豫,这固然是让梁公子满意,却等于是得罪了陈凯之等人。 他一踟蹰,顿时,那梁公子便又暴怒起来,再次动手作势要打人,口里叫骂着:“瞎了眼睛,不知我是谁吗?怎么,作死?信不信这就将你拿去京兆府里……” 他话音落下,已伸手往店伙的身上抓去。 陈凯之却皱了皱眉,那店伙还未开始讨饶,陈凯之已对几个早就怒气冲冲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其实陈凯之心里,并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显得很是恬然,这等事,在哪里都遇得多了,于是他索性将那食盒提了,旋身到了那梁公子的面前,笑吟吟地道:“公子既然想要先吃,那么不妨就先让你吧。” 说着,他将食盒送到了梁公子的桌上。 梁公子相貌倒是普通,不过浑身绸缎,显得很是贵气。 他见陈凯之笑吟吟的样子,又见店伙感激地看着陈凯之。 却突的冷笑起来,眼眸直直的盯着陈凯之,一脸不悦的说道。 “本公子是让他拿来,哪里需要你的施舍,你算什么东西?” 说罢,他将送到前的食盒一推,本是要将这食盒打翻在地。 谁料,陈凯之的反应更快,将食盒稳稳当当的提了回去。 梁公子身后也带了几个扈从,似乎有人看出陈凯之的不凡,便也紧张起来,纷纷想要抢上来,护着自己的小主人。 这种人真是有点像无赖,陈凯之不想生事,因此便吁了口气,淡淡说道。 “这是何必,大家无冤无仇的,公子,此事,我看就算了吧。” “算了?”梁公子眯着眼,脸上还带着几分恼怒,倒是看陈凯之的目光多了点细致。 他见陈凯之气度非凡,便也有了点忌惮,眉宇微微一挑,道:“你是何人?” 陈凯之道:“姓陈,当然,这只是……” “哈哈……” 陈凯之的话还没说完,梁公子却是笑了,原本他还有些忌惮,谁料陈凯之自称自己姓陈,便晓得陈凯之只是寻常人家。 因为似他这样的人,若是有人问他是谁,他少不得要说洛阳柳巷梁府公子,或是说,自己乃是京兆府同知公子之类。 见陈凯之谦虚的只报姓,心里便得意起来。 梁公子略带鄙夷地瞅着陈凯之,旋即冷冷一笑。 “本公子今日不高兴,什么无冤无仇,我不高兴便是仇怨。你倒是好心,怎么,你以为你是名震洛阳的方先生,也想学他行善,为一个店伙出头?你也不想一想,你配吗?” 配字刚出口,竟是直接抬腿,狠狠朝那店伙踹去。 随即响起一声闷响,显然这一脚,踹的极重,正中店伙的下腹,店伙闷哼一声,直接倒地上打滚,痛苦的哀嚎起来。 其实此人一动手,陈凯之便有所警觉,只是他起初以为,这一脚是冲着他来的,却万万料不到,竟是直接对店伙下黑手。 那店伙像是一下子三魂没了六魄,只是一个劲的嚎叫,显是伤得极重,吓得其他的食客纷纷去远,却也有不少人不肯散去,只在外围,指指点点的。 这人群之中,却有人笑吟吟的在人群站着,此人穿着儒衫,面相却是俊美,身后几个仆役见这里是是非之地,所以极小心的护着他,这‘少年’,不,此人倒更像是一个‘少女’,却是饶有兴趣的样子。 不过这兴趣盎然的眼眸里,却似乎又多了几分担心。 显然,陈凯之比这梁公子个头其实矮一些,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虽是稳重,却分明不是这嚣张跋扈的梁公子对手。 只是这时候,陈凯之的眼中,已经有了明显的怒意,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微眯着,冷冷的看着梁公子。 梁公子打了人,反而快意起来,哈哈一笑道:“本来,本公子也只是出口教训教训这个没眼色的家伙,可你姓陈的,偏要插手,想要做好人,这岂不就显得本公子欺人太甚了吗?既然如此,本公子偏让你好人做不得。本公子这一脚,免费送他,只怕他没有三五个月,也别想下榻了,就算能下榻,那命根子,多半也已废了,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在本公子面前做好人,本公子就教你一辈子都愧对这狗奴才。” 粱公子嚣张地看着陈凯之,目光里满是挑衅之意,似乎在说,我打了他,你不是很有本事嘛?那你怎么不替他出头呢? 陈凯之面对梁公子的挑衅,面如冰霜,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道:“怎么,莫非没有王法了?” 梁公子却满是不屑地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大笑起来。 “王法?我就是王法,你瞎了眼吗?竟不知本公子是谁,这五马街,谁不认得本公子,狗一样的东西……本公子打他没有王法,收拾了你,一样……” 他说着,竟想要故技重施,竟是抬腿,竟直接朝陈凯之的下腹踹去。 陈凯之终于动了,这一次有了防备,他一抬腿,陈凯之也抬了腿,二人的腿撞在一起,啪的一声,陈凯之倒是无恙,那梁公子却突的嗷嗷一声,仿佛自己的腿,是踢在了铁板上,痛得不行。 只一下子,他已冷汗直出,捂着自己的腿,口里大骂着:“狗才,你……你……” 可一切已经迟了。 此时,方才还一脸温顺的陈凯之,突是变得面目狰狞起来,陈凯之一把扯住他,另一只手则拖起了食盒,狠狠的朝着梁公子的面上狠狠砸去。 啪…… 这食盒乃是红木打造,本是坚固无比,可这一砸,直中梁公子的面上,竟是生生的粉碎。 这梁公子直接被打蒙了,与此同时,面上已是血肉模糊,整张脸变得极其恐怖起来。 现在他不仅仅是腿疼,浑身都疼了,他瞪着陈凯之。 “你找死……” 梁公子声音有些喘,完全是疼的,因为他不只是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而这一下打断了鼻梁,鼻下鲜血泊泊,那颧骨,更是肿得老高,还有一些碎裂的木屑,更是直接扎在他的面上。 他痛得弓着身子,不但他始料不及,便是周遭的人,无一不是诧异无比。 于是周围的人不免纷纷议论起来。 “这人谁呀,哎呀……他不要命了,竟是敢惹梁公子,好家伙。” “这人完蛋了。” 陈凯之完全不在意众人在说什么,而是冷冷地眯起眼眸,朝梁公子淡淡一笑道:“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你是王法,我……也是王法!” 话音落下,这一次抬腿,直接朝着这梁公子的下腹狠狠踹去。 这一脚,乃是全力而发,何止是千斤之力,梁公子避无可避,身后的扈从虽已警觉,却还是迟了,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 回国了,不过好累,今天依旧两更,休息一下,明天开始,恢复更新,老样子,每天五更。8) 第五百九十七章:神仙打架(1更求月票) 被陈凯之突的踹来一脚后,那梁公子便如断线的风筝,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直接飞了出去。 砰。 轰。 连连撞翻了几个桌椅,他才彻底的摔倒,已如一滩烂泥一样的躺在那里。 那些被他撞碎的桌椅,飞了起来,从半空落下,重重的落在他的身上。 “哎呦……”梁公子嗯嗯唧唧的发出痛呼声。 陈凯之只是踢了他一脚,显然,他整个人已是彻底废了。 这梁公子身上肋骨尽断,下腹更是伤得厉害,甚至直接痛昏了过去。 他的护从一见,个个面如土色,吓得瑟瑟发抖。 慢半拍的,那些护从才反应过来,终于有人冲上前去,口里大呼着:“公子,公子……” 然而这梁公子整个人已晕死过去,完全没一点的反应。 见状,又有人大叫:“快,快回府通报,回府通报。” 整个摊子,已是乱做一团,桌椅东倒西歪的,一片狼藉,空气里还飘荡着木屑。 四周的看客见状,也都吓了一跳,甚至有怕事的,悄悄转身离开。 那本是看戏的俊俏公子,也万万料不到是这个结局,微微皱了皱眉,身畔倒有人压低声音道:“只怕京兆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们还是……” 还不等身边之人把话说完,俊俏公子颔首点头,转身便悄然而去。 陈凯之却不再看那梁公子一眼,却是背着手,直直地站着不动,身边的一个护卫上前道:“将军先回飞鱼峰,这里的事,卑下们来料理。” 陈凯之却是抿嘴,继而淡淡开口道:“被人利用了。” “什么?”那护卫一呆,似乎有些听不懂。 陈凯之却是面若寒霜,眼眸微微一眯,看着远处离去的身影,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借刀杀人。 苏芳再三让自己来这里吃糕点,这个看似清静无为的内阁大学士,转弯拐角的花费了一番功夫,或许……就是在等这一刻。 否则,一个小小的糕点摊子,何须苏芳亲自介绍,再三推荐?他让自己来,其实就是因为知道这个姓梁的,定是每日都奉父命来此,想要攀上那礼部尚书。 姓梁的在京中跋扈得很,而他陈凯之呢,又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只要他在这里撞见了这姓梁的,结局会如何? 十有八九,两人就会闹出矛盾! 陈凯之心里一想,整个人不由一颤,突然意识到,这平时里犹如魅影一般,不惹人注意的苏芳,变得不太简单了。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 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旋即抿了抿嘴,才朝护卫说道:“不用了,我自己处置吧。” 他心里不免生出一个疑问,苏芳为什么要制造这么一场‘意外’呢,他的目标,是梁家? 可是梁家,何德何能的,居然可以让苏芳费心呢? 又或许也只是多心了,他心里已转了许多的念头,却在这时,京兆府的人已到了。 为首的都头二话不说,查验了梁公子的伤势,他脸色显得很难看,梁家的护从,一个劲的在旁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 于是,都头便领着差役径直朝陈凯之走来。 他瞪着陈凯之,厉声喝道:“天子脚下,是什么人,竟敢在此行凶,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梁公子乃是……乃是…………” 他本是想要继续说下去,可随即,却是住嘴了,显得忌讳莫深的样子,于是冷笑道:“来,将他拿下。” “且慢着!”陈凯之淡淡道:“我也有一问。” 京兆府拿人,倒是见过叫冤的,也有人哭喊着说且慢着,我认识什么人的,唯独这一句我也有一问,却让着脸如猪肝的都头心里更怒,于是喝道:“什么,你还敢问,你……” 这都头虽也见陈凯之气度不凡,可陈凯之的这张脸实在太年轻幼嫩了,再加上都头多少知道点梁公子的背景,于是对陈凯之便没有任何的客气。 陈凯之则是板着脸,对都头的怒目而视完全不以为然,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京兆府都头道:“姓梁的在此当街行凶,如此恶行恶迹,想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他猖狂至此,京兆府事先,为何一点察觉都没有?又亦或者是,有人包庇于他?” 这都头竟是倒吸了口凉气,他立即明白,这是恶人先告状啊。 明明你将人打成这个样子,竟还说此人历来横行无忌,转过头,还怪起了京兆府包庇他。 于是都头冷笑着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口气。” 陈凯之显得出奇的冷静,嘴角轻轻一勾,微微上扬着,言简意赅地报上姓名。 “陈凯之。” “陈……陈凯之……”都头不禁一呆,随即面色就变得精彩起来了,一双眼眸微微转了转,认真地打量起陈凯之来。 眼前的这个俊秀少年,就是那个刚刚带着勇士营,打败了胡人铁勒飞骑的陈凯之…… 是那个辅国将军,大陈的宗室,济北的节度使? 只见陈凯之正色道:“想来,你只是一个小都头,我也不为难你,我现在便随你去京兆府,有什么事,那也是我和京兆府的事,与你无干,你收拾一下,走吧。” 这都头一听,此时却是如蒙大赦,暗暗的松了口气。 这显然是神仙打架啊,若是陈凯之不配合,他还真为难,回去无法交代,便死定了。现在陈凯之既然愿意配合,直接去京兆府,这等于是救了自己一命啊。 他立即换上了一张笑脸,态度顿时多了一些恭敬,口里道:“请,请吧。” 说着,他朝人使眼色:“快让人将梁公子送医。” 此时,陈凯之的心里不禁奇怪的想,莫非苏芳的目标,乃是京兆府? 他想要借刀杀人,将自己当做刀,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只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却是一切如常的样子,信步随着这都头并肩而行。 其实方才当陈凯之报了自己家门,边上的不少看客都恍然大悟起来,此时早已叽叽喳喳起来:“竟是陈凯之,是辅国将军陈凯之,难怪他有此胆量。” “那一脚,怕是直接要了梁公子的命了,我亲自见他飞出数丈远。” 众人竟是远远的跟着。 而陈凯之则旁若无人,却是突然道:“都头高姓大名。” 这都头犹豫了一下,才道:“姓吴。” 陈凯之只一笑,心里已有了主意。 这其实就是利用了人的心理,但凡自己想要询问一个陌生人什么,若是直截了当的问,十之八九,会引起人的警觉。 所以本质上,交流之道,在于温水煮青蛙,先从对方高姓大名问起,一般被问的人,往往会想,就算告诉对方,又有什么关系,可他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便不由的会产生思维上的惯性。 只见陈凯之随和地继续道:“我见你也有四旬了,孩子也不小了吧,家里有几个子女?” “这……”吴都头此时已形成惯性了,随口就道:“有一子一女,女儿已经远嫁去了关中,只是这儿子……” 陈凯之一副我理解的样子,接口道:“这倒是实话,儿子要多操心一些,若是不晓事,惹出什么好歹,将来也是麻烦,京师是天子脚下,在地方州府,再大的事,它也是小事;可放到了天子脚下,再小的事,可能也是大事。令子读过书吗?” “略读过一些,可惜不上进,连个童生都不中,识字倒是识字的,就是……” 陈凯之笑了笑道:“其实读书,也未必需要考功名,行行都可出状元。” 三言两语,吴都头心防总算卸下来一些。 家常也拉得差不多了,陈凯之便突然转移话题:“这姓梁的是什么人,为何这样张狂?”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根本没有给吴都头任何反应的时间,又或者说,他在闲聊之中,已生出了某种思维上的惯性,下意识的便道:“他便是京兆府同知的儿子,平时顽劣得很,其实……哎……小人人等,其实也有难处……” “噢。”原来是京兆府同知的儿子,这就难怪了,敢在京师这么嚣张,肯定是有来头的。 京兆府乃是天子脚下,所以这京兆府的府尹,虽管辖面积,和寻常的府一样,却属于封疆大吏的级别,至于同知,也决不可小看。 因为京兆府里,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毕竟无论是宗王,还是大学士,又或者是某些京中有能量的人,都会在京兆府里安插自己人进去,这同知虽是佐官,却是极为重要,他的品级,乃是正四品,看上去官不大,可能量以及实力,却是很惊人的。 吴都头顿时觉得自己失言了,忙噤了声,不敢再多言,生怕自己言多失误。 陈凯之看了一眼一脸谨慎的吴都头,却是笑了笑道:“你告诉我这些,无妨,放心,既是关系到了你的上官,我岂会四处说你对我说了什么?你放心便是了,现在,这既然是我和梁同知的事,就绝不会把这事牵累到你的身上。” 第五百九十八章:杀人偿命(2更求月票) 吴都头松了口气,他虽是把底细泄露给了陈凯之,现在竟不禁感激起陈凯之来,这辅国将军是何等人,想要掐死自己,还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可人家的态度,却无半分的倨傲,竟还晓得设身处地的为他这个小人物着想。 吴都头其实已是老油条了,也见识过不少官面上的人物,像他这等小虾米,说实在的,莫说有人会替他着想,便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他啊。 在心头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压低声音,提醒陈凯之道:“将军要小心了,别看这位同知大人只是佐官,我却听说,他一直和明镜司的人走得近。” 明镜司? 陈凯之心里一顿,却一下子的了然了一些什么。 陈凯之信步,已至京兆府衙门。 吴都头立即离陈凯之远了一些,有点做贼心虚似的,想要显示自己和陈凯之没有瓜葛。 他先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请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入堂,顿时,便见这京兆府尹一脸铁青,而坐在他下首位置,一人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这人,想必就是梁同知了吧。 府尹是新上任的,姓高,名见深。 高见深也觉得事情棘手,不过不待他开口,那梁同知便喝道:“来者可是陈凯之?本官听说,竟有人想要当街杀人,这人,可是你吗?” 这叫杀威棒,乃是公门里最寻常的套路,若是不谙世事的人,无论什么身份,只一进来,脚便软了。 陈凯之毕竟见多识广了,更甚至是上阵杀敌过,不是那种轻易就能给吓着的人,自然不吃这一套。于是他泰然处之,面色平静如水。 说起这套路,其实在金陵时,他就曾见识过了! 他反而笑了笑道:“我虽是陈凯之,却是宗室辅国将军陈凯之,忝为济北节度……” 这倒不是以势压人,只是提醒这府尹和同知,他们的这一套,并不管用,呃……省省吧。 顿了一下,陈凯之很淡定地又道:“怎么,这儿没有一个座位,给我歇歇脚吗?” 高见深动容,他本就不想趟这趟浑水,只是涉及到了人家的儿子,而这人还是自己的同僚,不好开口罢了。 他也知道陈凯之未必好惹,只是对这同知,其实他心里也有所忌惮,虽然他是梁同知的上官,可是被安排来京兆府的,估计就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啊,自己初来乍到,自然要谨慎一些为好。 可这梁同知的心情却不同。 他听到了消息,第一个反应,便是懵了。 自己的儿子,生死未卜,根据差人的禀报,就算是还活着,怕也成了残废,不只成了残废,甚至……还……可能彻底废了人道。 这已不是寻常的仇怨了,若只是寻常的仇怨,自己多少对陈凯之还有忌惮,他也能忍就忍,可现在却是全然不同,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因此他的心里极端痛恨陈凯之,此刻他只巴不得将陈凯之碎尸万段了。 见陈凯之站在堂下,从容淡定,跟个没事的人一样的。 梁同知心里的火气不由越发的旺盛起来,微眯着眼眸看着陈凯之,犹如下一刻就会喷出火焰,他将嘴角微微一挑,露出几缕冷意,高声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当街杀人,这是何等重罪,更何况王子犯法与庶民罪同,你陈凯之还不是王子,事到如今,你若是悔罪,乖乖伏法倒也罢了,可现如今,竟还敢大言不惭,你陈凯之竟还好意思自报自己是宗室,宗室的脸面,俱都被你丢尽了,本官虽不过是区区京兆府同知,可奉旨协理一方,为的便是整肃京兆府,使百姓安居乐业,今日若是纵容了你,这叫什么?这岂不是屈膝折腰事你这权贵?那么,这才是天大的笑话,陈凯之,你莫非没有听说过董宣的事迹吗?” 董宣二字出口,一切就都了然了。 此公在东汉初年,成为洛阳县县令,当时湖阳公主的奴仆白天行凶杀人,因为躲在公主家里官吏不能去抓他。 等到湖阳公主外出时,董宣便在外等候湖阳公主,截住公主的车,用刀划地,大声列举公主的过错,呵斥那个奴仆下车,杀死奴仆。 大汉光武帝得知之后,震怒,董宣便道:“陛下圣德中兴大汉,却放纵奴仆杀害良民,将怎样治理天下呢?我不用棍打,请让我自杀吧。” 于是用头撞柱子血流满面。 至此,这位董宣被人称之为‘强项令’。 梁同知的水平,显然不低的,这一番话,可谓义正言辞,完全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冷冷呵斥道。 “陈凯之,事到如今,你还想心存侥幸,今日无论是何人,有什么身份,在这天子脚下,但凡是违法犯忌,本官便是拼了这命不要,也要治你的罪,来人……” 一声号令,左右两班差役连忙应诺。 梁同知面上带着杀气,接着高声道:“都给本官听好了,在这里没有什么宗室,也没有什么权贵,杀人偿命,此乃天道!” “喏!” 众人轰然应了一句。 梁同知眼眸眯得愈发甚了,冷冷的,直勾勾的盯着陈凯之:“陈凯之,现在你还想自报自己家门吗?” 陈凯之抿抿嘴,他摇摇头。 他很明白,这梁同知是要和自己拼命了。 梁同知见陈凯之缄默不语,随即冷笑起来。 “很好,在这京兆府里,没有什么权贵,只要涉及到了此案,一个都别想逃脱,现在本官来问你,你是否对梁宽动手?” 原来那梁公子,是叫梁宽。 陈凯之还没开口,梁同知已厉声着又道:“你休想要抵赖,那可是闹市,人证多的是,若是抵赖,就是罪加一等了!” 在这正堂之外,已涌来了许多的百姓。 有不明就里的人,见这梁同知杀气腾腾,一身正气,也不禁暗暗叫好。 自然也有晓得其中关系的人,却是暗暗在旁听。 此时,陈凯之道:“不错,我是动手了。” “好,你终于承认你动手了。”梁同知深知陈凯之不是普通人,想要为儿子报仇,就决不能粗枝大叶,这里头,一丁点的细节都不可出现纰漏,于是他又正色道:“你为何打他?” 这个问题问得好,陈凯之还怕这梁同知不问呢,因此他眉宇一挑,神色淡淡地道:“只因此人当街行凶。” “他如何行凶?”梁同知步步紧逼。 陈凯之正色道:“他痛打铺中的店伙。” 梁同知眉宇一皱,嘴角微微抽了抽,旋即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冷冷发问:“他若是当街殴人,自然有京兆府来处置,敢问陈凯之,你是京兆府中的什么人,又或者是否在刑部、大理寺公干?” 言外之意是,你陈凯之可有执法权?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陈凯之若是没有执法权,无论你是什么人,再如何仗义,这也是杀人,杀人者死,这是万颠不破的道理。 梁同知双目死死的盯着陈凯之,目中已呈现着熊熊的火焰。 他早已打算好了,只要罪名坐实,这陈凯之就别想走出京兆府了,管他是什么人,先报了一箭之仇再说,到时自己大不了做一回强项令,拼了这前途不要也罢。 面对要置于自己于死地的梁同知,陈凯之不由冷笑起来,一双清澈的眼眸眯着,现在的自己想脱罪,恐怕很难了。 陈凯之心里很清楚,经梁同知这么一审,事态已经十分严重了。 可越是这时,他越是心如明镜,对方若是秉持着公事公办,这件事,确实棘手无比。 “你说你见了梁宽行凶,为何不知会京兆府,为何不命人通报刑部和大理寺,是谁给了你当街杀人的勇气……” 梁同知继续步步紧逼,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着。 陈凯之依旧态度镇定,似乎一点也不怕,而是淡淡说道。 “并非是当街杀人,不过是殴斗而已。” “殴斗?”梁同知嘴角勾了起来,脸色铁青着,冷笑道:“到了如今,你还想避重就轻吗?若是殴斗,会下这样的死手?” 他话音落下,这时,外头却有差役急匆匆的进来,气喘吁吁道:“大人,大人,梁公子……梁公子死了。” 死……死了…… 这姓梁的公子,竟连陈凯之的一脚都没有承受住,只一脚下去,便重伤不治,直接暴毙了。 梁同知闻言,脑中顿时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的儿子死了,被陈凯之打死了? 这梁同知有些无法接受这事实,他面色惨白,嘴角哆嗦起来,整个人的力气像是突的给抽空了般,一下子跌坐在了位上,双手紧紧的握住扶手,竟是在发颤。 一旁的京兆府尹也是不由皱眉,这位高府尹,此刻也明白,麻烦大了。 “你这个杀人犯!”梁同知拍案而起,怒气冲冲,他狞笑起来,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透着火光。 “你还敢说只是殴斗,而今你杀了人,你还想抵赖什么?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你到现在还不承认吗?而今证据已经确凿,看你还要如何抵赖!来人,来人!” 第五百九十九章:祸水东引(3更求月票) 梁同知大吼一声,面带狰狞之色,目光通红,完全是一副杀人的模样,此刻于他而言,已再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他的儿子已死在了陈凯之的手下,今日……不死不休。 现在只要抓住了陈凯之确凿的罪证,他陈凯之,便非要杀人偿命不可。 在梁同知的心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就是为他的儿子报仇,什么前程,什么后果,他再也没有心思去想了。 因此,他面容微微一抽,赤红着眼瞪着陈凯之,道:“方才是你承认自己动了手,现在人已经死了,无从抵赖,陈凯之,这杀人的大罪,你认还是不认?” 认还是不认? 只要认了。 即便陈凯之你是宗室,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明目张胆的在证据确凿之下,平安无恙吗? 陈凯之却显得极冷静,微眯的双眸,阴沉着脸。 不认,这是罪加一等,因为证据实在太多了。 可是一旦认了。 这梁同知,若是真打着强项令的旗号,不计任何后果,那么…… 一下子,整个京兆府的大堂里,空气骤冷,令人不寒而栗。 便连陈凯之,也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杀气,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像是在深思着什么。 ……………… 在内阁,靠着诸公的公房,便是一处茶坊。 此时,在茶坊里,苏芳正慢悠悠地喝着茶,一个老吏已给他换了三泡水,其实内阁有一个优待,每一个内阁大学士,都准许带一个家人来此照料平时的生活起居,而且这样的人,绝对是信得过的。 苏芳面无表情,双眸微眯着,似在看着茶杯升起的青烟,又似在想着什么,整个人看上去却有着些倦意。 这时,老吏在他的近前道:“老爷,下午户部就有人来了,请老爷过目一下……” “啊……知道,今日是十三,该是清查户部钱粮的日子。” 这老吏略带关心地道:“老爷该去歇一歇,别累着了,否则……” 苏芳眼眸一睁,却是微微一笑道:“平时在午时总要歇一歇,可今日……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多喝几口茶吧,老夫还有些事需要再想想。” 老吏只好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噢,还有一事,那明镜司的吴同知,已亲去了临淄……” “哦。”苏芳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临淄……乃是苏芳的老家,那毕竟只是一个小府城,根本不可能劳动到明镜司的同知亲自去,当然,若是那儿有个内阁大学士的老宅,可就不一样了,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苏芳却只是一笑:“无妨,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到时这京里,可有令他头痛的事处理。” “老爷说的是……” 苏芳抿了口茶,才又道:“这叫祸水东引,有人想要借明镜司来撼动老夫,老夫就借京里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柄刀,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说着,苏芳又是一笑:“下去吧,好戏就在后头,你等着看,若是这时候,一边是刚正不阿的京兆府同知,另一边却是名噪一时的宗室,这若是碰撞起来,那明镜司和这位同知的关系,可是不浅哪,要嘛,就是陈凯之令他们焦头烂额,要嘛,就是他们整死了陈凯之,可这又如何呢?” 他双眸微微一眯,嘴角的笑意越发甚了,道:“陈凯之深得太后的信任,这是人所共知的事,陈凯之若是被整垮了,依着老夫对太后娘娘的了解,这明镜司的指挥、同知、佥事诸人,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老夫……” 他举起了茶盏,又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下一刻便面带微笑,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静静的看戏,看戏罢。” ……………… 在京兆府的大堂,杀气腾腾的梁同知,此刻已是决心放手一搏了。 儿子死了,这笔账,是绝不可能算了。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取了陈凯之的性命,一定要为他的儿子报仇,讨一个公道。 他狞笑看着陈凯之,双目尽赤,随即步步紧逼,口气严厉地道:“到了如今,你便是杀人,杀人重罪,无人可免,本官忝为同知,岂容你放肆,来人啊,照例先打四十棍,押入大牢,待案卷呈入刑部、大理寺,择日……问斩!” 问斩…… 其实对于梁同知而言,他压根就没想给陈凯之问斩的机会,因为一旦问斩,势必要等到秋后,以陈凯之宗室的身份,怎么可能问斩?所以,这关键就在那四十大棍上头了。 重罪都需先打四十棍,这四十棍,既可让人劈开肉绽,甚至可以将人打得脊椎尽断,而一个人若是断了骨锥,便必死无疑了,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任何救治的可能。 这四十大板一定可以要了人的命。 今日……他便是要将陈凯之活活打死,至于之后的后果,则另行再说,反正陈凯之的罪名是确凿的,既然确凿,自己就有转圜的余地。 退一万步,就算因此而使他的前途不保,丢了官职,那又如何,今日,他打定了主意不死不休! 这梁同知可谓已是愤恨交加,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一门心思先打了陈凯之再说。 他的一声令下,差役们倒是稍显犹豫,毕竟怎么说,陈凯之的身份都摆在那里。 陈凯之却依旧很平静,从容优雅地站着,一双眼眸浅浅一眯,看着梁同知,一脸正色道:“梁同知,你敢打我,你可要想清楚了!” 陈凯之素来很少仗势欺人,可现在这一句厉声责问,就颇有几分权贵的样子了。 梁同知反是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反正是豁出去了,他直接大手一挥,格外正气凛然地反驳陈凯之。 “莫说你是宗室,便是皇子来了,而今杀人,本官既是权责所在,在这证据确凿之下,怎么容得下你?老夫刚正不阿,这天子脚下,若是今日放了你,本官如何对得起朝廷的厚碌?本官早说过,本官乃是董宣,今日无论你是谁,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也休想逃之夭夭!” 陈凯之心里叹了口气。 他很明白,这个梁同知由头到尾就是想杀了他。 显然这梁同知很聪明,他假装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某种程度来说,算迎合了这礼教社会所谓‘犯上’的传统。 这样的行为,不但不会遭到指责,甚至可能还会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赞许。 “哎,这是你逼我的。”陈凯之轻轻叹了口气,慢悠悠的道。 “什么?”谁也没料到,陈凯之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梁同知目光一闪,他心里生出奇怪,到了这个时候,这陈凯之还想…… 他铁面无私的模样,冷冷笑道:“拿下,打!” “且慢!”陈凯之神色一沉,冷笑道:“同知大人,似乎还少了一件事。” 梁同知冷道:“什么事?” “动机!你说陈某人杀人,好,那这杀人确实是证据确凿了,我陈凯之行事,光明磊落,可也得杀人的动机吧,这动机呢?”陈凯之双眸一张,眼里掠过精光。 梁同知一呆,似乎没想到陈凯之会这样问,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他冷冷地看着陈凯之,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你自己也说了,是因为梁宽打了一个店伙……” 陈凯之大笑起来,道:“我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店伙而打死一个贵家公子?好歹我陈凯之也是堂堂的宗室,这话,敢问你信吗?又或者是,在场之人,谁会相信,你们也太小看我陈凯之了吧。” 一下子,空气又一次的凝结了。 便连一直默不作声,打定了主意想要隔岸观火的府尹高见深,此刻也有些动容起来。 同知‘刚正不阿’,他不好过问,免得有人说他包庇陈凯之,他和陈凯之毕竟没什么情分,所以出了事,至多也只是梁同知担着,可现在,若是证据不确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 梁同知冷冷地盯着陈凯之,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冷道:“那么依你所言,真实的动机到底是为什么?” 他依旧杀气腾腾,显得极没有耐心。 陈凯之心里却是乐了,随后,他一字一句道:“很简单,因为……这是内阁大学士,苏公的意思。” 这一句话开口,顿时令满堂哗然。 在许多惊叹的目光下,只见陈凯之继续道:“今日清早,我去了内阁,见了苏公,苏公早就听闻了那梁宽的恶名,说此人横行京师,乃京中一害,请我去将人杀了,这一切都是苏公的授意,若是不信,就请京兆府去查一查,今日,我是不是去了内阁,又是不是去见了苏公,苏公还说,这恶少每日都会在那里买糕点,那糕点的铺子,三十步之外,还有一个茶水铺,叫张记,那里的茶水,冠绝京师,这些统统都可以查,没错,人……的确是我杀的,我陈凯之行事,光明磊落,也没什么可以避讳的,不过……若是非要问起事因,这一切就都是依苏公之命行事,还请……明鉴!” 第六百章:惊心动魄 “……” 什么?苏公指使…… 这一次,已经不再只是堂中哗然了,便是堂外听审之人,也都哗然起来。 “怎么可能,堂堂内阁大学士,怎么可能……” 内阁大学士,乃是朝野都敬重的存在,这里头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朝中德行和才能的化身,他们最是德高望重,也最是位高权重。 苏公,怎么可能会指使陈凯之杀人呢? 这像是一个笑话,又不像一个笑话,让众人诧异的同时,也是万分心惊呀。 那一直淡然地坐在那里的高见深,此刻已经绷不住了! 是苏公啊,苏公可是内阁大学士,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决定自己的荣辱,自己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倒是不惧一个宗室,只要证据确凿,倒没什么担心的。 可苏公不同啊。 苏公是内阁大学士,自己的前程如何,都要看苏公的态度呀。 如果说,陈凯之和他京兆府尹是互不统属,根本不在一个系统,陈凯之的死活,他自然是懒得管。 而这苏公,则是和他这京兆府尹真真切切的在同一个系统里。 最重要的是,苏公对高见深而言,乃是高不可攀的存在,高见深只能高山仰止,苏公的一个提携,可以令他平步青云,而苏公翻翻手,也可让他跌入山涧里,永不翻身。 这是内阁大学士啊。 跟他息息相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转念间,高见深再不犹豫,顿然的拍案而起,一双眼眸张大了几分,只盯着陈凯之,冷冷呵斥道:“胡……胡说……” 那梁同知也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若是真的关系到了苏公,那他的儿子岂不是死有余辜? 因此,他不由的慌了,连忙说道:“对,胡说,胡说八道,胡乱攀咬,罪……罪加一等!” 看着堂上坐着的俩人都慌了神,陈凯之却是笑了,他竟是自口里一字一句地道:“莫说你是宗室,便是皇子来了,而今杀人,本官既是权责所在,在这证据确凿之下,怎么容得下你,老夫刚正不阿,这天子脚下,若是今日放了你,本官如何对的起朝廷的厚碌,本官早说过,本官乃是董宣,今日无论你是谁,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也休想逃之夭夭!” 这一番话道出,那梁同知一呆,嘴角微微颤了颤,嗫嚅着:“什……什么……” 陈凯之笑吟吟地看着粱同知,格外认真地提醒梁同知道:“大人,这是你方才说过的话啊,我对梁大人实在钦佩不已,梁大人口口声声的说自己刚正不阿,想来也是两袖清风,既然连皇子犯罪,大人也绝对姑息,大人也决心要做董宣,要做强项令,那么现在既然牵涉到了内阁大学士苏公,大人难道不该立即命人去内阁请人,请苏公来此当堂说个清楚吗?莫非大人是不敢得罪苏公,又或者是,在大人的心里,苏公比皇子更大一些,以至于宁愿得罪皇子,也不敢审问内阁大学士?” “倘若是如此,那么我陈凯之,自然是心服口服的,可现在,我陈凯之不过是受苏公所命,去杀了那恶少,大人若是只审问我陈凯之,对我陈凯之判罪,却对苏公不闻不问,那么……敢问大人当真是大公无私,这一场审判,当真是公正吗?” 陈凯之字字句句的道出,铿锵有力,完全是步步相逼。 显然,陈凯之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陈凯之眸光一闪,随即又道:“既然要审,那就要审个水落石出,还请苏公来,当堂对质,若是如此,我陈凯之但凡有什么罪责,也绝不推脱,自当愿意伏法,可若是大人心里存着包庇的念头,那我陈凯之可就不服了,我是宗室,若是这京兆府公平,便是被打死,那也值了。可若是京兆府自身不干净,却胡乱定我的罪,你们以为我陈凯之是软弱可欺的吗?” 他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早在一炷香之前,便已有一批勇士营的人下山来了,他们倒是没有带任何武器,只是听说陈凯之惹了官司,呼啦啦的将士们便俱都来了这京兆府。 他们不做声也不惹事,只一个个的堵在这京兆府的外头。 也有书吏,蹑手蹑脚的到了府尹和梁同知耳畔,将这些状况低声细语给两位大人知晓。 只一下子,梁同知的脸便彻底的垮了下来,整个人显得非常的不安。 若是关系到苏公,那他…… 他顿时感觉自己像是吃了苍蝇屎一样的难受,话都说不出来了。 公平公正,现在陈凯之是给了他的机会了。 可若是不公,勇士营就在这外头,而且据说,这陈凯之本身就是力大无穷,到时说不准人家疯了,直接将这京兆府拆了都有可能。 若是做到公平,就真的去请内阁将苏公请来审问吗?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倒是高见深先是下了决定,啪的拍案道:“够了,这件事,到此……” “不!”梁同知连忙大声打断了高见深的话,他显然也给逼得临近疯的边缘了。 到此为止,无非就是拖,将这个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怎么能同意,这不等于让他儿子死得无声无息吗? 这……他是一千万个不愿意呀。 若是这般处理,自己的儿子,岂不是枉死,岂不是死有余辜了? 他很清楚,事态到了这个地步,府尹大人是想要退缩了。 可是……他不能退。 梁同知咬牙切齿,他冷冷地看着陈凯之。 现在,他陷入了一个悖论,自己要收拾陈凯之,唯一的机会,就是学董宣,以自己公正不阿的名义,直接快刀斩乱麻,可是……现在这陈凯之,竟是把内阁大学士牵涉了进来,这……这…… 不去召唤内阁大学士来过审,就意味着自己包庇,而包庇,就意味着自己徇私,连自己都徇私,怎么义正言辞的给陈凯之定罪呢? 他一声不,便是不愿意将这件事捂住。 高见深一听梁同知这一声不字,方才还气定神闲的样子,现在……却也怒了。 知道你姓梁的死了儿子,你想要整死陈凯之,为子报仇,那也由着你,我这上官,也算是够讲情分了吧。 可是到了现在,牵涉到了内阁的苏公,你还想做什么?你还想将苏公也牵涉进来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只怕到时候不只是你遭殃,就连他这个上官也得被连累。 高见深眼眸轻轻一眯,直看着粱同知,嘴角轻轻一勾,冷笑起来道:“本官已经做主,此案内情复杂,陈凯之,你暂且回去,到时,若是京兆府按图索骥、顺藤摸瓜……” “不!”梁同知直接打断了高见深,他面如猪肝,此刻,却像是疯了般,竟是激动得喊了起来:“大人,不可,京兆府决不能冤枉了好人,却也不可放纵一个罪人,而今有人当街杀人,怎么可以敷衍?此事……无论牵涉到谁,都改秉公而断,否则,只怕朝廷怪责,下民……不安哪!” 高见深打了个冷颤,这姓梁的是真的疯了。 现在在这外头,这么多人在听审,自己想要压下去,可你姓梁的说什么,你说本官不能秉公而断,还说什么朝廷怪责,下民不安,你这是什么居心,意思是说我包庇吗? 莫说高见深是他的上官,就算是至亲,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忍不住想翻脸了。 高见深冷笑,心里想说,你……这是在找死! 你为了儿子不要前途,那是你的事,可我要呀,我可不会陪你耗下去。 可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能说什么,于是他冷面对梁同知道:“此案,本是由你主审,一切……依你便是……” 梁同知却没有松一口气,虽然一切依着自己,可他也分明看到了,说出这番话时,那高见深杀气腾腾的目光了。 他身子打颤,心里只想着报仇,看了看陈凯之,最后狠狠地拍案道:“来人,传唤苏芳!” “传唤……苏芳!” “传唤苏芳……” 这衙外,一个个声音,在接力传递。 而陈凯之,却是笑了。 呵,苏芳想要利用自己,想要借刀杀人? 他虽然不知道,这苏芳要对付的人是谁,想要针对的人,又是什么人,可是……陈凯之绝不愿意做别人的棋子和傀儡,无论这个人打着什么旗号,用的是什么理由。 所以……苏公,不好意思了,只好拉你下水了。 嗯……他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还好,自己的良心,似乎并没有觉得痛,看来……嗯……这样挺好的。 堂外听审的人,已是越聚越多,一听到牵涉到了内阁大学士,还关系着近来风头正劲的辅国将军陈凯之,大陈无论是府是县的审问,俱都可以容人听审,这是太祖高皇帝在时,就传下来的老规矩,现在,这堂外,早已是人满为患,无数人济济一堂了。 高见深则显得极焦虑,今日……真是惊心动魄啊,他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暂时……也只好坐壁上观。 ……………… 老虎在此说声抱歉,今天只能再请假一次,写不到五更了,回到上海还得坐火车回去,现在就在火车上,边上好吵,心都乱了,最重要的是很累了,只能先休息去了,明天五更。 第六百零一章:聪明反被聪明误(1更求月票) 那梁同知,亦是浑身在颤抖,他心知,自己是在冒险,冒着巨大的风险,可现在……似乎已经……骑虎难下了。 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个死去的儿子。 此仇不报,不共戴天! 而与此同时,早有人领了京兆府的拘牌,那领了拘牌的都头,脸都绿了。 京兆府,从未没有签过任何一张侍郎级别的拘牌啊。 说难听一些,到了侍郎这个级别,就已算是高官了。 这样的人物,京兆府府尹见了,都得乖乖的行礼,叫一声大人,可现在,这拘牌上写着的名字,却比侍郎要高了不知多少,侍郎之上,乃是尚书,尚书之上,才是内阁大学士,这其中的区别,实在太大了。 梁同知很清楚自己将要惹上的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着牙坚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不仅仅是要替自己的儿子报仇,更重要的事,他方才说了,自己刚正不阿,不管是谁,他都要审,说出去的犹如泼出去水,覆水难收呀。 若是这时候因为这个人是内阁大学士就止步,那只会将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审下去。 ……………… 此时,在内阁里,户部司库清吏司的人已是到了,苏芳正好整以暇地打开一本本账簿,大抵的看过。 几个户部来的官员,则大气不敢出,偶尔,苏芳抬眸,问起道:“江南的钱粮,怎么比去岁少了一成?” 一个户部的官员便连忙回话:“近来江南改粮为桑的多,据说是因为出现了许多织坊,桑麻的价格足足高了两成,官府倒是想杀一杀这风气,可改的实在太多了,这股歪风,一时也刹不住。” “原来如此。”苏芳眉宇轻轻挑了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旋即他只点了点头,淡淡道:“此事,记下来。” 顿了一下,他朝着身边的书吏,又道:“修一份交姚公那里,这不是小事,农乃国本,而粮为农本,没了粮,可是要出大事的。” 他总是显得心平气和的模样,若是陈一寿晓得这事,少不得要将案牍拍的啪啪作响,再要痛斥几句,可苏芳却极有耐心,交代完了这事,便又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去看。 几个户部的官员倒是长出了一口气,显然这位苏公的好脾气,让他们自以为本要受的责骂算是躲过了。 却在这时,一个老吏急匆匆的进来,几个户部官员见这老吏脚步匆匆的样子,不禁觉得奇怪。 只见这老吏往苏芳的身侧走去,似乎是想要附着苏芳的耳畔低语。 苏芳却在此时轻轻抬眸,扫视了一脸狐疑的几个官员一眼,随即摆了摆手,对这老吏淡淡开口说道:“有什么话直接说罢,不要这样鬼鬼祟祟的,这里是公房。” 老吏的眉宇微微一蹙,显得为难,犹豫地道:“老爷……这……” 苏芳却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坦然道:“公门里,怎么能藏着私事呢?说罢。” 这老吏见苏芳几番这样吩咐自己,他也没法子帮忙遮掩了,只好道:“京兆府来了人,想请老爷过去一趟。” 这话一出口,几个户部官员就更加一头雾水了,一脸不解地看着老吏,下一刻,他们的面色不由变了,有些难过。 京兆府? 这京兆府有什么资格请内阁大学士苏公跑过去? 简直是奇闻一件。 苏芳显然也没想到,他不由微微皱眉,却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一脸困惑地看着老吏,徐徐问道。 “噢,过去?有什么事吗?为何他们不自己来?” “这……牵涉到了一桩案子,杀人的案子……” 老吏悄悄地打量着苏芳面色,小心翼翼的道。 那几个户部的官员一听,一个个都不禁目瞪口呆起来。 杀人案,竟牵涉到了苏公》虽然这话说的极隐晦,可是……有心人都能听明白。 这是京兆府传唤苏公,苏公涉案了。 京兆府真是好大的胆子啊,是疯了吗? 而且……堂堂内阁大学士,居然牵涉到了…… 几个户部官员心里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地相互看一眼,倒是见苏芳面色虽有些沉重,却还算恬然,他们哪里还敢留,忙起身道:“苏公,下官告辞。” 苏芳也只是微微颔首点了点头,这几个户部官员,便一溜烟的走了。 等人都撤了个干净,苏芳的眼里顿时掠过了杀机,有些生气地看向老吏道:“出了什么事?” 老吏在苏芳的怒目下,迟疑了一下,才道:“是……是这样的,那陈凯之杀了京兆府梁同知的公子,去了京兆府,那姓梁的自然不肯罢休,可……可也不知怎的,后来陈凯之,居然说……是这是苏公指使的,这……这……” “……”苏芳瞬间有些无语,真是千算万算,万万没有算到,自己本是借刀杀人,结果却被陈凯之直接拖下了水去。 这种事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其实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因为谁也不能证明,自己到底有没有指使陈凯之杀人,可只要陈凯之一口咬定,就极有可能引发天下的震动,造成无可挽回的影响。 苏芳略一细思,脸色变得蜡黄起来,眉宇皱了皱,嘴角轻轻一勾,却是冷笑起来道:“陈凯之……这小子……这样的贼?” 是啊,这样的人,怎么不贼呢? 本来还将他当做一柄刀,谁晓得,这家伙直接砍到了自己的身上。 直接将他给拖下水了。 不曾想到借了刀,这把刀却硬生生的砍自己了。 苏芳心里有些无奈,更是有些错愕。 此刻,老吏见苏芳有些无措的样子,不由说道:“要不然,小人这便去将京兆府的人打发走?” 老吏忧心忡忡的,很是为苏芳担心。 苏芳却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此事,肯定要传开,怎么会捂得住?捂不住了,人若是打发走,这无数流言蜚语,照样要闹得满城风雨……” 苏芳虽是无奈,可还算冷静,他轻轻地磕着案牍,双眸微微一沉,格外镇定地笑了笑道:“老夫要去,但是也不能……好吧,去吧,你来,老夫有话要交代。” 内阁里的消息最是灵通,只一会儿功夫,消息便传开了。 谁也料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无数人议论纷纷,紧接着,他们便看到苏芳出了内阁。 而在京兆府之外,更是人满为患,事情已经越来越复杂,闻讯而来的好事者竟是接踵而至,一时人潮将这京兆府围得水泄不通。 陈凯之安静地伫立在正堂,整个人显得从容优雅,一双眼眸微转着,四处巡逡了一圈,此刻他的脸色,反而比高见深和梁同知要好一些。 过不多时,外头便传来消息:“内阁大学士,苏公到了。” 来了…… 梁同知心里咯噔了一下,可随即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就希望苏公因为陈凯之攀咬他,从而震怒,对于此事,苏公自然是抵死也不会认的,只要不认,事情就好办了,这陈凯之攀咬苏公,这算是罪加一等,万死莫恕。 在他的心里,他只认一个理,他的儿子是死在陈凯之的手上的,至于陈凯之再多的辩驳,他毫不在乎,他只要那个杀死自己的儿子的人付出代价就行。 此时,只见外头的人群,自动的分开了一条道路,苏芳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徐徐的踱步进来。 他只一抬眸,便看到了陈凯之。 陈凯之与他对视,能看到他这平静之中,所刻意压制的巨大怒火。 陈凯之心里想,这可怪不得我,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的。 你们想杀人,就杀人吧。 偏偏要利用我,将我当傻瓜一样的耍,那我陈凯之自然是不客气的,敢利用我,也得付出一点代价吧。 因此他反而显然轻松自然。 苏芳进来,高见深便忙起身,不敢坐在正堂之上,快步迎上去道:“苏公。” 他要行礼,苏芳却是摆摆手道:“今日你们是主审,老夫是待罪之人,不必如此。” 高见深哪里敢说什么,忙道:“来人,给苏公看座。” 早有差役搬来了一把胡椅。 苏芳倒也不客气了,直接大喇喇的坐下。 而那高见深,自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完全将这件事情交给梁同知去处理了。 陈凯之忍不住抗议:“为何苏公有座,我没有座?” “够了!”到了这时,梁同知已感受到了苏芳眼眸里对陈凯之喷出来的怒火,他心里了然,这敢情好,今日既然连苏公都惊动了。 正好,将你陈凯之碎尸万段! 他皱着眉宇,朝陈凯之厉声道:“陈凯之,你方才不是说这一切都是苏公指使的吗?那么,现在苏公就在这里,孰是孰非,一问便知!” 他面带狞笑,阴鸷的目光里带着得意,陈凯之虽然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麻烦,可无论如何,现在苏公总算来了,这苏公会承认他指使了陈凯之吗?这是绝不会的,既然不会,这就是诬告了,诬告是罪加一等。 第六百零二章:一击必杀(2更求月票) 此时,梁同知看向苏芳,正色道:“苏公,下官敢问,陈凯之口口声声说今日清早,是苏公授意陈凯之杀人的,此事,可是有的吗?” 所有人都盯着苏芳,恰好这时,已有差役给苏芳斟茶过来。 苏芳接过茶水,不疾不徐地呷了口茶,方才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又看了梁同知一眼,才淡淡道:“清早?” “是,清早。”梁同知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只等苏芳否认,便和这陈凯之来个鱼死网破。 “这个啊……”苏芳放下茶盏,继续淡淡开口道:“倒是有的。” 倒是有的。 这四个字,轻描淡写的自他口里道出。 顿时,满堂接惊…… 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苏公必定否认的,可谁也不曾想到,苏芳居然认了。 梁同知竟是惊得一时失了魂,他怎么也想不到苏公居然会认罪,心口一颤,他几乎是一屁股跌坐下去,牙关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这事真的和苏芳有关系?连苏芳也认罪了……这么说来,自己儿子这案子,还办不办? 办……怎么办下去? 不办,难道杀子之仇就这么算了? 梁同知的心一片慌乱,突的,他面目变得可怖起来,语气多了几分犀利:“苏公……这是什么意思?” 苏芳却在无数人的震惊之中淡定自若,他捋了捋胡须,才徐徐说道:“教唆杀人倒是没有,不过今日清早,老夫倒是授意了陈凯之,这洛阳城中有一恶少,横行不法,让陈凯之教训一顿,自然,老夫也是没有料到陈凯之竟是失手将人打死了。” 失手…… 只是教训…… 可堂堂的内阁大学士,居然教唆陈凯之如此? 这…… 陈凯之这时则是冷冷一笑,清澈的眸子浅浅一眯,直直地看着梁同知,厉声道:“听明白了吗?我早已说过了,方才只是殴斗,我只踹他一脚,当时并没有死,此后他自己死了,怪得了我吗?” 这句话,实在野蛮。 可无论怎么说,谁也没有想到,苏芳居然毫不犹豫的站在了陈凯之的这一边。 梁同知此刻如遭雷击,他面色惨然,整个人都在发颤,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般,哆哆嗦嗦的道:“就……就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 他说着,脸色变得越加灰白起来,面容因为气怒而变得扭曲,竟是再不顾官仪,一下子冲到了陈凯之的身边,一把扯住了陈凯之,双目发红地瞪着陈凯之道:“你们……你们……” 事实上,陈凯之也是压了一肚子气,此刻也不客气了,冷声反驳道:“我可以证明,人并非是我杀的。” “什……什么……”本是在崩溃边缘的梁同知,一时失神。 就在他失神的功夫,这时,陈凯之突然扬起手,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他的脸上。 啪! 这一巴掌,很是清脆,格外刺耳。 梁同知腮帮子顿时高肿,他忙捂着腮帮子,疼得大叫:“大胆,大胆,没有王法了……” 就在几个差役要冲上来的时候,陈凯之突然正色道:“你看,大人,当时我踢了梁宽一脚,而梁宽事后死了,我便算是杀人,倘若今日,我打了你这一巴掌,大人过了几日,运气不济,倘若也死了,那么今日,我是否也算是杀了大人呢?” “……”这分明是狡辩。 只不过是陈凯之,想借机打这龟儿子一巴掌罢了。 “你……”梁同知已彻底的疯了,整个人气呼呼的,一双目光瞪着陈凯之,他顿时想起了什么,厉声道:“可无论如何,既是苏公授意,那么……那么,你们二人俱都难辞其咎。” “难辞其咎?”苏芳此时却是一笑,眉宇微微一挑,很是冷漠的看着梁同知。 一旁的高见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苏芳却是慢悠悠的道:“老夫做事,只求武无愧于心,今日正好……” 他说着,外头竟传来了鸣冤鼓声。 高见深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道:“何人鸣冤?” 有差役火速进来道:“大人,外头来了一个妇人,状告梁宽杀了她的丈夫。还有一酒肆的东家,状告梁宽……” 高见深一怔,下意识地看了苏芳一眼,随即,他全明白了。 紧接着,他义正言辞的走到了堂前,大喝一声:“都叫进来。” 可用不了多久,鸣冤鼓声又起,又有差役急匆匆的进来道:“有人要以民告官,状告梁同知……梁同知……霸占了他家的田产,还有一人状告梁同知,收受了他的贿赂……” 可这话还没说完,却听外头鼓声依旧如雷,竟是络绎不绝。 苏芳能成为内阁大学士,自然就不是一个头脑简单之人,既然他淡定的来了这京兆府受审,显然是做好了一击必杀的准备。 刚刚还气愤不已的梁同知,此刻已经震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整个人像是在发愣。 高见深此时还有什么犹豫的,立即道:“来人,将犯官梁武暂且拿下,本官要一一审问。” 苏芳却已站了起来,朝着众人正色说道。 “梁武此人,贪婪成性,仗着自己在京兆府任同知,纵容儿子梁宽不法,洛阳不知多少百姓深受其害,老夫早就听闻此事,一心想要惩治,可梁武,竟有通天之能,勾结某些不法之徒,包庇梁宽,想到每日都有人受他们父子的戕害,老夫心忧如焚,才让辅国将军,来‘收拾收拾’他,这固然于法不合,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若是因为如此,触犯了什么法纪,老夫与辅国将军陈凯之,自会上书,自陈其罪,好了,时候不早了,老夫可以走了吗?” 一下子的,从一个唆使人犯罪的嫌疑人,这苏芳便成了一个纲纪的维护者,他只一甩手,平静地看向高见深。 那头,梁同知已被人按倒,他万万料不到,今日竟是这样的结局,口里喊冤,可此时没有任何人多看他一眼。 高见深心里很是万幸,幸好自己没插手此事,不然说不定自己也成了阶下囚了。 高见深打了一个冷颤,忙朝苏芳、陈凯之拱手作揖道:“苏公,陈将军,得罪。” 陈凯之则是微微一笑,不可置否的样子,淡淡询问高见深:“这样说来,我也可以走了?若是此案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尽管来问,好了,告辞。” 他转过身,见这外头早已是人山人海,这人群之中,有人痛骂梁家父子,更多人,则是对苏芳的称赞。 陈凯之心里摇摇头,从人群中挤出来,便见着京兆府之外,依旧有许多人滔滔大哭,各种各样的苦主,竟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甚至还有人披麻戴孝,有人痛彻心扉的滔滔大哭。 这个阵仗,实在让人咋舌。 果然,但凡内阁大学士要办什么事,永远都是滴水不漏啊,这叫打蛇打七寸,甚至陈凯之深信,就在此时此刻,已经有无数的官员正在搜肠刮肚的开始搜罗梁家父子的各种罪证,准备在这个时候弹劾这梁家父子各种不法的事了。 到时,这梁家父子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而这个案子,往大里说是杀人,若是,不过是寻常的殴斗罢了,量刑的标准,十之**,都在京兆府一念之间。 若只是殴斗,以陈凯之的身份,至多也不过是罚俸的事,甚至可能,陈凯之除了一害,还能得到无数的赞誉。 陈凯之不愿理会这些看热闹的人,便想着寻了自己的护卫,骑马回去,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身后,却有人叫住了陈凯之:“陈将军,我家老爷请你稍等,他有话和你说。” 陈凯之回眸,这是一个老吏,其实陈凯之不需问,就知道他家老爷是谁了。 这里自然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陈凯之笑了笑,便道:“告诉你家老爷,这里不远便是洛水,那里有一家茶肆,我在那里虚位以待。” 老吏点点头,陈凯之则步行到了那茶肆,上了二楼后,在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等了一会儿,便见有人也上了来。 是苏芳。 苏芳面带着笑容,似乎这时候,在重新审视陈凯之,眼睛打量了陈凯之片刻,才带着微笑道:“陈将军除了京中恶少,用不了多久,这洛阳上下,必定对陈将军赞不绝口,可喜可贺啊。” 陈凯之却是板着脸道:“是吗?苏公,那么我是不是也该恭喜苏公呢?” 陈凯之的话语自然带着几分冷,苏芳似乎并没有生气,又或者说,在外人跟前,他的脸上是永远不会有生气的。 他跪坐在陈凯之的对面,端起了早就备上的茶杯,从容的抿了一口。 陈凯之则凝视着他道:“我最讨厌有人利用我,这是第一次,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可就不是如此了。” 苏芳依旧微微笑着。 陈凯之慢吞吞地继续道:“其实从一开始,我便觉得奇怪,奇怪的倒不是苏公推荐了那个铺子,真正奇怪之处是苏公为何临走时,还要特意叮嘱一下。” 苏芳似笑非笑的道:“然后呢?”8) 第六百零三章:龙争虎斗(3更求月票) “所以……”陈凯之对苏芳勾唇笑了笑道:“其实当初,我可以选择不去,因为苏公虽然叮嘱,可我毕竟不是朝臣,去了,也未必能攀上苏公,可不去,苏公也奈何不了我。” “可我还是决心去看一看,苏公知道为何吗?因为我有好奇心……” 陈凯之将所有的事情直接点破。 “一切都如苏公所希望的那样,我看到了那位梁公子,这就更加奇怪了,梁公子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常客,可是这样态度,显然他非要去那里不可,可同时,他在那儿仗势欺人,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就很奇怪了,苏公对那儿了若指掌,想必也一定知道这位梁公子的凶名吧,既然知道,以苏公的地位,其实根本不必费什么心思,只需要一个条子交给下头,就必定会有人将这一对父子解决掉。可苏公……却没有如此做,而恰好,却让我去尝一尝那里的糕点,那么……我再细细一想,这梁家父子,一定是苏公不想亲自解决,却又想要解决掉的人。” “又或者说,苏公摸透了我陈凯之的性子,我陈凯之这个人,有时候遇到了不平的事,总是性子比较毛躁,苏公所希望的,其实就是我和梁家产生冲突。” 苏芳闻言,只是微笑,旋即却又叹了口气,才道:“是老夫看轻了你,这是老夫最大的错误。可既然你都知道了,却为何还要惹出这事呢?” 陈凯之见苏芳不温不火的态度,清隽的面容依旧保持着笑意。 “因为苏公说对了,我这个人,若是看不过去的事,总是不免不计后果,当然,其实……我也想看一看,苏公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直到我对梁公子动了手,路上打听到他父亲的身份,我才可以确定了,苏公这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借刀杀人,想借我陈凯之这把刀,和京兆府的同知发生争执。” “那梁宽,既然能养出那般嚣张的性子,必是很受父亲梁同知的看重,可现在这儿子死了,梁同知势必气愤难耐,他要为儿子报仇,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所以对苏公而言,若是这个时候,我和他硬碰硬,他一副杀人偿命的姿态,义正言辞,我还真难以招架。” “可是苏公显然忘了,这等公事公办、杀人偿命的姿态,其实却会惹出一个新的问题,正因为他自诩要公正严明,却万万料不到,我会将苏公拉下水。” 苏芳一面认真地听着,一面朝陈凯之点头。 陈凯之嘴角的笑意越发甚了,他抬眸,深深地看着苏芳。 “我现在仔细想了想,苏公贵为内阁大学士,日理万机,不会无缘无故布置下这等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而对苏公制造麻烦的人,其实就是和梁家人关系不浅,梁家人当然不算什么,可最重要的是,苏公希望借着我,与他们背后的人产生冲突,这些人现在可能正全力的在对付苏公,而这些人一旦这时候突然树敌人,就必定会转移注意力,放在我陈凯之的身上了。” “这叫什么呢,祸水东引?”陈凯之目光变得深沉,直直地看着苏芳。 苏芳摇摇头,苦笑道:“可你还是将老夫拉下了水来了!” 这还能怪我不成?不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陈凯之则是面色平静,口气却是带着几分不悦道:“苏公显然忘了,当初是苏公拉我下水。苏公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如此而已。” 苏芳呷了口茶,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的样子:“你如何断定,你将老夫牵扯下来,老夫一定会在京兆府里承认授意你对付那梁公子?” 陈凯之自信满满地道:“因为苏公没有选择,内阁大学士,不只需要资历,需要政绩和能力,更是百官的道德楷模,一个楷模,是绝不容许,被人怀疑教唆杀人的,可一旦我在京兆府里指控苏公,对苏公而言,就算苏公不认,京兆府完全偏向苏公,在天下人眼里,又是如何呢?即便有人相信苏公,可也会有许多关于苏公做了事不敢认,京兆府偏袒苏公的流言蜚语,这对苏公的伤害,只怕不小吧。” “所以,我相信,苏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从幕后走出来,站到前台,彻底将梁家父子钉死,既然这一切都是苏公的安排,那么这梁家父子势必是苏公的眼中钉、肉中刺,苏公对这梁家父子,一定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现在既然关乎到了苏公的名节,苏公唯一会做的,就是将梁家父子的恶迹昭告天下,只有这样,苏公才能从一个唆使杀人嫌疑的人,变成为民除害的人,苏公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权衡不出这些利弊呢?” 苏芳闻言,眉宇微微挑了挑,一脸无奈地笑了起来,道:“所以,老夫现在算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原本是想借你之手去整治那梁家父子,结果老夫终究还是出了面,如此一来,他们背后的人便已知道老夫要对他们动手了,你看,老夫这祸水东引,却变成了彻底和他们摊牌,哎……老夫千算万算,唯独算错了你陈凯之。也罢,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所以苏公要好好努力了,我总觉得,接下来,这一场龙争虎斗,苏公一定会胜利的。” 苏芳一怔,竟是哑然。 一个毛头小子,竟对自己这样说话,这态度,分明是调侃的意味。 此时,苏芳倒是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道:“你当真不想知道,梁家父子背后的人是谁吗?” 陈凯之撇撇嘴道:“不过是明镜司罢了。” 苏芳此时不笑了,反而一脸严肃的说道:“若说明镜司,却不能说罢了二字,因为这语气太轻巧了,明镜司能让老夫都要忌惮,自然是因为他们的恐怖。” 说到这里,苏芳顿了一下,深深的看着陈凯之,继续道:“你想想看,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明镜司的?任何一个人,若是明镜司想要调查,都可以将你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些人,难道不可怕吗?” 陈凯之略一沉吟,颔首道:“确实可怕,不过他们终究只是私奴,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所以苏公所害怕的,其实是明镜司查到的东西摆在御前,或者是公布于世,是吗?” 苏芳又摇摇头,一脸深沉地道:“你还是错了,明镜司奏报上去的奏陈,其实也并不可怕。” “嗯?”陈凯之皱眉,似乎比他所想的更加复杂? 陈凯之一脸不解的看着苏芳。 苏芳便道:“他们所查到的东西,若是公布出来,就没有任何威力可言了,想要这些东西发挥威力,最好的办法是引而不发,他们调查了你的秘密,却帮你藏起来,那么这种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揭发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也正因为如此,朝中的大臣,无论他们是谁的党羽,可但凡只要遇到了明镜司,他们却大多数都不得不为明镜司的人暗中效力,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明镜司的手里,更不知道自己惹怒了明镜司,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陈凯之忍不住问道:“这些秘密,连宫中都不知道?” 苏芳却是勾起了一抹笑,道:“未必知道。” 陈凯之眉宇皱得愈发深了:“那岂不是欺君罔上?” “不对。”苏芳摇头,继而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并没有欺君罔上。” 陈凯之还是有些迷糊,如果这不是欺君罔上,那是什么呢?因此他定定地看着苏芳,希望他能为自己解惑。 “他们藏着秘密,难道不是欺君罔上?” 苏芳叹了口气,接着娓娓道来。 “若是有一天,陛下问明镜司一个问题,而明镜司老实的回答,这就不是欺君罔上。可若是陛下或者太后,没有问,那么又如何是欺君罔上呢?明镜司每日收到的消息,洋洋洒洒,有数十万字,陛下或者是太后,就算每日坐着不动,不理任何事务,也是看不完的,那么,什么事需要陛下和太后知道呢?又有什么事是不需要太后和陛下知道的?这里头,就有很大的猫腻了,于是明镜司里就有了所谓的经历司,他们的作用,就是对所有的消息进行分拣,然后决定向宫中奏报什么。” 陈凯之这下子才算是完全明白了,不错,太后或者皇帝若是不问,那么明镜司如何知道太后和皇帝需要知道什么呢? 既然明镜司不知道太后和陛下需要知道什么,要嘛,他们把所有的事全部奏报上去,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因为这里头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皇帝和太后根本不可能事无巨细都需知道,于是,这消息的奏报权,就掌握在了明镜司的手里,要上报什么,全看明镜司的决定啊。 明镜司的这个奏报权,才是百官们最为害怕的啊!8) 第六百零四章:制衡(4更求月票) 于明镜司来说,显然他们想让皇帝和太后知道什么,就让皇帝和太后知道什么,而许多事,太后和皇帝根本不知道明镜司是否知道,又怎么可能会问呢? 这……才是真正让人恐惧的地方。 真是细思极恐啊,陈凯之朝苏芳点点头道:“苏公所言甚是,看来我还真小看了明镜司,他们握着这么多人的把柄,甚至有人可能做了什么事,却又不知道明镜司是否握了他们的把柄,在这种恐惧之下,只要明镜司想要办什么事,就一定会有无数人想要效劳,是吗?” 苏芳沉声道:“就是此理。” 陈凯之则是冷笑道:“既然苏公如此清楚这里头的厉害,那么苏公得罪了明镜司,这就有些不智了。” 陈凯之现在不禁觉得奇怪了,经过了今日跟这苏芳短暂的接触,他算是明白这苏芳也不是一号简单的人了。 只是以苏芳的心智和小心谨慎,既然知道明镜司的厉害,又是怎样得罪明镜司的呢? 只见苏芳叹了口气,又抿了一口茶,才道:“虽是如此,可不能继续放任明镜司如此下去,所以老夫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陈凯之皱眉,带着几许好奇之色地看着苏芳。 苏芳神色淡淡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陈凯之。 “这份奏疏,便是希望陛下和太后能够建立一个机构,辖制明镜司,在这明镜司之上,再设一个衙署,与明镜司互不统属,在此之上,对所有的消息进行分拣,这个衙署,可以让宦官来充任也好,让内阁委派人也罢,终究是为了制衡住明镜司。” 陈凯之一下子明白了,脱口而出道:“东厂!” “东厂?”苏芳狐疑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忍不住失笑。 显然苏芳不知道东厂这两个字的深义,不过苏芳的提议,还真是和上一世,某一个王朝一样,因为锦衣卫的权利过大,最后设立东厂,目的就是用以制衡锦衣卫。 这就难怪明镜司要和苏芳死磕了。 本来大家都愉快的过着自己的好日子,结果有人居然想要给明镜司的诸位同仁找一个‘爹’,这爹不但得管着他们,还是干爹。 是人都受不了啊,苏芳这等于是捅马蜂窝了。 陈凯之看着苏芳,不禁讽刺地笑了起来:“如此说来,苏公只怕给自己惹来了天大的麻烦了。” 苏芳倒是抿嘴笑了笑,坦然地道:“确实是极大的麻烦,这梁同知,其实就是明镜司中的人,京兆府同知,是他的身份,可另一个身份,却是明镜司的千户,此人是暗探,而且和明镜司的某个佥事结着亲,之前老夫利用陈将军,其实就是希望让明镜司将注意力转移到陈将军的身上,如此一来,老夫至少可以暂时松口气,缓一缓时间,再想方设法进行反制,可惜……终究陈将军将老夫又拉下了水,哎……现在,老夫已不得不先发制人,进行反击了。” 陈凯之也只是笑了笑,他当然清楚,苏芳要做的事,未必是错误的,说起来,自来了京师,陈凯之其实一直忽视了明镜司的存在,这最主意的原因,是因为明镜司时时刻刻都显得极其低调,如果非要用一个定义来形容它,它就如一个影子,每一个人都诉说着影子的恐怖,可无人能窥见这影子的全貌。 可是在那黑暗之下,那见不得光,人看不到的地方,这影子的影响,想来是无以伦比的,和台面上的内阁大学士、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宗室亲王们,这影子既发挥着巨大的影响、无孔不入,却又不显山露水,使人下意识的忽视着他们。 可对陈凯之来说,苏芳做着再如何正确的事,苏芳在妄图利用他,就是妄图利用他。 此时,陈凯之道:“那么,我倒是真希望苏公能够成功。” 苏芳面无表情地颔首点头:“但愿如此。” 倒是陈凯之突然想起了什么来,接着道:“姚公、陈公等人,为何对此视而不见?” 苏芳犹豫了一下,笑了笑道:“你不必知道。” 既然苏芳不想告之,陈凯之倒不强求,便一笑置之,随即站了起来,道:“那么再会罢,这些牵涉到了苏公这样高高在上之人的事,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眼下我奉旨交涉诸国,自该尽忠职守,苏公,再会了。” 苏芳也站了起来,道:“正好老夫也该回去了。噢,有一件事,江南那儿,大规模的改粮为桑,这不是好事,此事,怕和纺织的扩大有所关系,陈凯之,你牟利可以,但是万万不可贪图巨利,而由此坏了国本。” 陈凯之心里了然,荀家的生意是瞒不住的。 自荀家开始牵涉进纺织业,这两年荀家与江南的织造商人斗法,为了得到纺织用的原料,俱都提高了收购桑麻的价格,这也引发了大量改粮为桑的风潮。 苏芳的警告,倒是没让陈凯之引起太大的反感,他颔首点头道:“明白,不过我倒是想问问,济北府那儿,若是种植桑麻,内阁可以给予一些方便吗?” 那济北府,有的是土地啊。 偏偏就是缺人,那儿无数的田地荒芜,陈凯之起心动念,倒不如在那儿,以农场的形式大规模的种植桑麻。 如此一来,便可完全供应纺织工坊,使荀家的纺织业不必受制于那些种植桑麻的地主,不只如此,若是原料稳定,收购的价格也将会大大的降低,那么成本完全可以下降一半以上,到时,自己和荀家的纺织工坊,自然而然可以疯狂的扩充规模,将江南的许多作坊直接击垮了。 当然,击垮并不是目的,陈凯之有自己的盘算,现在济北需要人,大量的人工,可以想象,到时大量的作坊倒闭,许多人将失去生计,若是这个时候,陈凯之将他们招募到济北去,这人口不就有了吗? 这是一举三得的事啊。 苏芳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疲倦,他平静地点点头道:“济北和别处不同,老夫听说那儿几乎没有人口,现有的人口,除了原先的一千多户,便是你那的盐场还有一些作坊迁了去,这才堪堪又多了三千户人,是吗?” 这个话题,还真是令人尴尬,陈凯之汗颜地老实回道:“是。” 只听苏芳接着道:“四千户,便连一个小县,人口也不至如此了,而济北一个府,人烟如此稀少,到底种植什么,自然是你这节度使说了算,内阁又岂会过问?不过那济北知府李东正……” “李东正?”陈凯之皱眉道:“怎么?” “此人,未必可靠,你可知为何他会成为济北知府吗?”苏芳笑吟吟地道。 这个问题,倒提得好,陈凯之不禁留心了起来,一脸正色地说道:“愿闻其详。” 苏芳见陈凯之愿意听,便详细的给他道来。 “最初,他倒是年轻有为,科举的时候,中的是二甲十三名,此后在翰林呆了几年,外放出去,成了关中京县的县令,又因为颇有政绩,官声也是不错,于是平步青云,最后成了颍川知府。” 颍川知府? 陈凯之倒是觉得意外,成为知府不算什么,可成为颍川知府,却不容易。 因为这颍川乃是陈氏的老家,是陈氏的起源地,正因为如此,所以朝廷对其格外照顾,能成为那儿知府的人,前途可谓大有可为。 陈凯之颔首,笑着说道:“若是如此,他现在至少也该入京,前途似锦了。” 重点是他后来并没有入京,反而被派去了济北府,这就等于是发配边疆了。 苏芳见陈凯之一点就通,便朝他笑了笑,认真地继续跟陈凯之分析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当年他在知府任上,竟收受了别人三万两银子,你看看,他的胃口可真不小啊,事发之后,朝廷本是要严惩的,不过他当年师从的乃是一位……咳咳……总之,此人当年颇了不起,因此朝廷终究还是没有下重手,索性将他调任济北府任一个知府,将其闲置下来。” 苏芳看着陈凯之皱起的眉头,接着道:“官嘛,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一个人有没有才干,这不打紧,可若是德行有亏,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老夫给你一个忠告,你陈将军想来是想做一件大事的人,正因为如此,所以用人,还需慎之又慎。” 他朝陈凯之笑了笑,笑容中,竟有一些苦涩:“或许,这是老夫最后给人忠告了,总之,牢记这些话。” 说着,苏芳率先下楼,再不回头的扬长而去。 陈凯之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一些萧索。 可……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苏芳这种人遇到什么事,都能为自己找到出路的,自己不需要为他操什么心。 陈凯之这样想。 不过,他想到了李东正,又想起那苏芳的忠告,倒是变得谨慎起来。 回到飞鱼峰,他立即命人修书一封,寻了个名义,让李东正入京述职,另一面,则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第六百零五章:全新的世界(5更求月票) 眼下飞鱼峰很热闹,不过要忙碌的事不少,比如济北农场的设立。 在飞鱼峰上,有一批人是专门进行养殖的,不过他们养殖和别人养殖不同,寻常人养殖便只是一根筋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罢了。 可这些人,不但要种植,还需看书。 陈凯之早就凭着记忆,寻了一些关于农业入门的书放在了图书馆,有一批对此感兴趣的人渐渐的开始学习这些知识,而这些人,一面种植,一面通过书里的理论知识学习,渐渐的,也大抵地掌握了不少关于农业的知识。 这些人下了山,目的却是去济北研究那里的土质,培育出一批可以大规模种植的桑麻苗。 至于与各国打交道的事,陈凯之反而不急,他在等,等待对方来与自己接触。 倒是过了七八日后,果然李东正来了京师,一听陈凯之的传唤,他便立即放下了手里的事,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李东正上了山,一路目不暇接地浏览这飞鱼峰,方才知道这位节度使大人,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只是他心里,却是隐隐的有些担忧,节度使大人突然传召自己,而且如此紧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现在紧咬关头,还是先见到陈凯之为妙。 等到了书斋,一见到陈凯之,李东正便慌忙地行礼。 “见过陈将军。” 陈凯之正在看书,见李东正来了,便轻轻的盖起书,才朝他点头道:“怎么样,济北如何?” “都是按着将军的交代来办事,前些日子,将各县的土地都丈量了土地,现在正在将土地进行规划,哪儿地方制盐,哪些地方种植,哪些地方预留来修建桥梁道路,还有” 他如数家珍,将事情大抵的进行了汇报。 显然,这家伙倒还算是能干,陈凯之交代的事,还有济北的大小事务,俱都留在他的心里,而且事无巨细的,居然都办好了。 这样的人,和许多庸庸碌碌的地方官相比,已经堪称是能吏了,若是换做其他人,只怕也难以理解陈凯之的意图,就算理解了,也未必能将事情做好。 毕竟,济北要做的事,和寻常地方的治理全然不同,某种程度来说,这是陈凯之的试验田,他需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世界,自然,这个世界的构想,可能只在陈凯之的脑海里,可如何将脑海中的东西化为现实,却需有人能贯彻下去。 正因为如此,所以陈凯之才对济北知府显得忧心,陈凯之并不避讳用一些道德卑劣的人,只要有才干就可以。 可若是让这样的人独当一面,则又是另当别论了,即便他再有才能,也难免会使陈凯之心里不安啊。 无可否认,陈凯之觉得李东正很能干,可陈凯之一想到苏芳的话,他就不禁犹豫了。 他认真地打量着李东正,心里不禁犹豫不决,这个人,到底用还是不用呢? “规划什么时候可以出来?”陈凯之询问道。 李东正连忙回道:“只怕还要一个月,因为许多土地,虽制成了舆图,可还需有人亲自去探勘,就怕出什么纰漏。” 陈凯之颔首点头:“不错,此事关系重大,决定了未来许多年的事,稍有不慎,到时回头要来改,可就难了。作坊和盐场的人,安置的如何?” 李东正道:“都安置好了,大人放心,现在盐场已经开工,唯独是纺织的作坊,还需过一些时候,除此之外,下官在济北设置了一个商贸的市集,暂时,将府治搬去那里,北燕国的商贾,还有大陈预备与北燕人接洽的商贾,也将抵达。” 陈凯之觉得满意,可越觉得满意,心里反而越是不痛快,这么能干的人,却是有污点,自己不敢重要,这心里呀,真是痒痒的,很是难受呀。 到了这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门见山,一双眼眸直视着李东正,似笑非笑的开口:“我听说李知府当年,收了人三万两银子贿赂,可是有的吗?” 李东正一愣,顿时变得脸色难看起来。 他忙擦了擦额上突然冒出来的细汗,才磕磕巴巴地道:“那那是过去的事,将军将军”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怎么,李知府很缺银子?” 李东正犹豫再三,才道:“并不缺银子,朝廷的俸禄,足以养家糊口了。” “那么”陈凯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又是为何呢?是贪婪?又或者是,官场的规矩,历来如此,所以你自觉地理所当然?” 李东正脸色铁青,这显然是直接说到了他的痛处。 陈凯之又叹息了一口气:“济北乃是我的辖地,我这个人,一心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做一件,经天纬地之事,这你应当清楚吧,我等读过书,自然知道,大丈夫在世,该当建功立业我相信,你也存着这心思,我是这样想,你也如此,可是,我可以信任你吗?”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重,似乎在问李东正,其实他也在问自己,自己可以信任这李东正嘛? 现在紧要关头,若是用错人,那可是前功尽弃呀。 因此陈凯之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轻轻的眯着,格外认真看着李东正。 “请将军放心,下官一定恪尽职守。”显然,济北知府这个职责,已是李东正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若是连陈凯之都将他一脚踢开,他这辈子,又要重新闲置起来。 李东正很害怕失去这个机会,因此他迎视着陈凯之审视的目光,一脸真挚的说道。 “请将军给下官一个机会。” 陈凯之却是苦笑:“虽是如此,可是我该如何信任你?你无法取信我,我怎么敢将这么大的事,交在你的手里?哎,或许,你可以走了,我会想办法保举你去其他的地方,这济北” 李东正更是冷汗淋淋,这时他有些急了,保举能保举自己去哪里?此前的那个污点,已让自己没有容身之地了。 现在陈凯之显然不愿意在信任自己,自己本就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原以为多了一个希望,现在 他急道:“将军,当初那银子,我非要收不可。” 陈凯之笑了:“原来收受人钱财,还有非收不可的吗?” “不。”李东生正色道:“当时我在颍川任职,颍川多富户,大人是知道的,恰好有一个富家公子打死了人,按律,杀人者该当斩首,可很快,就有人送来了一千两银子,希望下官能够网开一面。下官立即命人退了回去。可那人不甘心,却又命人送来了五千两银子,希望能够保住杀人者的命,下官照旧没有理会,还是命人退了回去,可第三次,他们又来了,这一次,送的却是三万两,下官便只好收了。” 陈凯之也是醉了:“你抵不住这诱惑?” “不。”李东正这时拜倒在地,一脸凄然道:“对方送来一千两的时候,说明,这杀人者,至多只是县里的寻常富户罢了,下官自信拿捏的住他们,所以断然拒绝等他们送来了五千两,下官认为,他们家里,是颇有能量的人,只怕和府里的不少富贵之人关系匪浅,不过下官毕竟是知府,倒也不畏惧他们,自然也拒绝可当他们送来了三万两,大人,这能轻而易举,立即筹措出三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的人家,他们的关系,就绝不仅在一个小小的颍川府了,下官料定,他们只怕关系通天,和朝中的不少人也有关系,若是下官不收,他们势必拿着这些银子,凭借着他们的关系,在朝中诋毁下官,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最重,让下官被奸人所害,到时,那犯罪的人不但可以释放,苦主肯定不肯罢休,那苦主们多半也要被他们害死。与其这样,不如下官收了他们银子,将人放了,再将收下的银子,用来安慰苦主,使他们得到巨大的补偿。这样做,虽然会失了公义,可至少,却可使下官和苦主,不至枉死啊。将军!下官这样做,实是权衡了利弊之后的无奈之举,若是将军不信,大可以调查,那三万两银子,下官一文钱,也不敢留,除了用了一笔银子安葬了死者,其他的,都用来给了那死者的孤儿寡母,剩余还有一些,就是打通关节,便是防止释放了害人者之后,那些人不甘心,伺机报复之用。” 陈凯之听得目瞪口呆。 卧槽,还有这么个隐情。 这样一想,再看看一脸郁闷的李东正,不禁哭笑不得:“既然如此,又为何会事发呢?” “那人家送了三万两银子,虽保住了杀人者的命,可多半事后不甘心,还是想将下官置之死地,所以又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幸好下官的恩师在朝中还有一些人肯略给一些薄面,这才被人力保下来,只是” 陈凯之接口道:“只是被调去了济北,原以为这辈子都要在那章丘县里,管辖着那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济北府?” 第六百零六章:化敌为友(1更求月票) 此时,李东正汗颜地道:“是,下官贬官到了济北,原以为这辈子再无希望了,直到下官遇到来了将军。” 他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一脸诚挚的说道。 “那一幕,如今在下官的脑海里依旧历历在目。当日燕军兵临城下,所有人都绝望万分,将军却是指挥若定,没有放弃希望,固守要塞,最终竟是奇迹一般的击退了燕军,从那时候起,下官就意识到了一件事,相比于困守孤城,生死一线,下官以前所遭遇的困境又算得了什么呢?将军能如此,能从绝望中杀出一条生路,下官为何不可以?所以……下官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下官愿意追随将军,建功立业,下官绝非蠢人,深知将军在济北要经营的事,下官许多地方,虽是一知半解,却也知道意义非凡。那里就是下官的要塞,下官无路可走,也无处可去了,愿与将军固守那里,挣出一道曙光。” 他说得情真意切,让人动容,语罢便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凯之,目光中带着乞求,完全是非常希望陈凯之能将他留在身边,愿意誓死跟随陈凯之的态度。 陈凯之见状,心里也不禁有了动摇,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认真地审视着李东正。 也许他该给别人一个机会的,毕竟每个人都有可能做错事,重要的是,在受过逆境后,会更懂得珍惜眼前的机会。 思忖了一会,他便叹了口气。 “你也不容易,仕途险恶,我早有体会,当初你那样做,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过去的事,我再不会提了,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你,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自此之后,能尽忠职守,若有不懂的地方,那就问。至于……在济北,若是再有这样的人,你不必怕,不会有什么豪强可以上达天听,买通了人谋害你的性命,所以你大可不必像从前那般,总之,依着你的本心去做,天塌下来,那也是我这节度使顶着。” 李东正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既往不咎…… 其实这对他而言,可谓是意义重大,从前的那个污点,一直都是他的肉中之刺,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贪墨的过往会在什么时候被谁揪出来,随后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而现在,陈凯之却是不再追究,甚至准备重要自己,他的心里终于可以彻底的松一口气了,因此他目光闪动,感激地看了陈凯之一眼,眼眸中含着泪,格外真挚的说道。 “是,下官愿为将军鞍前马后……” 陈凯之笑了笑,朝李东正摆了摆手。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你难得入京,到了京师,也不必和任何人打交道,从现在起,这世上也没什么人是你值得打交道的,你就在这飞鱼峰里走一走,看一看,权当是学一学吧,济北府,将来便是十倍、百倍的飞鱼峰,你不是说你总是不明白我的许多命令吗?在这里都学一学,慢慢的,就会理解了。” “是。”李东正应下,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陈凯之的话,他怎能不明白呢?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值得自己打交道了,人在官场,怎么可能不和人打交道?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陈凯之彻底成了他的靠山,他已经不必再在乎别人的看法和想法了,因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凯之对他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便有人进来道:“燕国使臣张昌求见。” 陈凯之不禁精神一震,果然还是来了。 他的嘴角轻轻的勾起了一抹笑意,看来肯定有大事发生了。 他倒也不急,而是淡淡说道:“请进来说话。” 李东正要起身,准备离开,将军要见客人,他自然是回避为好,即便将军不吩咐,他也要懂分寸。 他正要走,陈凯之却朝李东正摇摇头,勾唇一笑道:“不必,你就留在这儿,听一听也好。” 李东正对陈凯之的感激不禁更浓了几分,既让他留下,何不是证明他已经得了陈凯之的信任? 过不多时,只见张昌徐步进来。 张昌和陈凯之,也算是化敌为友了。毕竟这陈凯之将巴图王子给灭了,也算是给他们燕人出了一口恶气,同时也给他们大燕带去了希望。 此时一见陈凯之,张昌忙上前,汗颜道:“将军大恩,张某代万千燕国军民……” 陈凯之已从座位上起来,亦是上前,迎着他坐下后,才笑容可掬地道:“这些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我帮助你们燕人,也是为了帮助我们自己,胡人猖獗,若是诸国不能团结一心,迟早会被他们个个击破;怎么,雁门关那儿的战事如何了?” “这……”张昌的眉头微微一皱,很是犹豫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如实跟陈凯之交代了。 “我来此,就是为了想要向将军告知这件事,最新来的军情,前几日,胡人本是要东进,或许是因为得到了从洛阳来的消息,突然开始收缩兵力,已经开始有大量的胡人斥候有南下的意图了。” “南下……”陈凯之顿时皱眉,脸色阴沉下来。 果然,这一次,他彻底地将那胡人大汗惹怒了,杀子之仇,再搭上了胡人的五百个铁勒飞骑,这胡汗,怎么肯善罢甘休。 估计那胡汗的心里,巴不得要将他碎尸万段了。 若是这个时候,胡人大举南下,不顾一切的要和大陈决战,这就等于是大陈自己作死,惹来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到时一旦开始出现巨大的伤亡,无数的沃野变成了荒芜,按着秋后算账的老传统,理应他就是罪魁祸首了吧。 届时,赵王那些人,自然是要捉住这个机会,死咬住他不放的。 陈凯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他并不后悔,也并不害怕,自从杀了巴图开始,他的心里就已有了准备。 因此他只是朝张昌笑了笑,道:“此事当真吗?” 张昌犹豫了一下,才道:“是的,不过恳请放心,天子已送来了密信,大陈与大燕休戚与共,若是胡人南下,我大燕也绝不会置之不理。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看着张昌犹犹豫豫的样子,陈凯之挑眉,不禁追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张昌露出苦笑,道:“除此之外,大燕天子请我代为传话,感谢方先生和陈将军,将来定有重谢。” 陈凯之像是吃了苍蝇一般,瞬间无力吐槽了。 卧槽,老子出进了力,和胡人的铁勒飞骑血拼,甚至还惹出了一身麻烦,到头来,首先感谢的,竟是方师叔?他也是醉了,师叔这魅力,真是无人可及呀。 不过他却朝张昌一笑。 “哪里,只要两国通商就可以了,希望将来,燕国的商队能够带着无数大燕的奇货到济北去,噢,这位乃是济北知府李东正,想来这是你们的第一次相见,你们聊聊,我还有一些事,正午就请张兄在此留着吃个便饭吧。” 张昌便笑着道:“多谢。” 而李东正立即就明白了陈凯之的意图了,济北的商贸离不开与燕人的互通有无,此时,确实是最好的时机,自己这个知府,理应和燕人多打交道才是,将军这明显是在给他创造机会啊。 陈凯之预备要走,张昌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住他:“将军。” 陈凯之回眸看着张昌,一脸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张昌却是一脸担忧的看着陈凯之。 “现在各国的使节,其实都是各怀鬼胎,现如今,胡人若是试图南下,难保不会有人想要落井下石,将军还是要小心了。若要联合各国一起抗胡,就离不开衍圣公府的支持,衍圣公府若是此时肯站出来,尤其是衍圣公肯颁发学旨,则对将军有莫大的帮助。” 他是好意提醒,陈凯之的心里顿时了然。 自己负责和各国交涉,可是真要放下利益,而为了大义,关内诸国同气连枝,单凭一个抗胡的旗号,却还是不够的,衍圣公府毕竟在各国有着巨大的信服力,必须得由衍圣公亲自出面,只有如此,才能具有最广泛的号召力。 毕竟各国儒生众多,一旦衍圣公府颁发了学旨,即便内部再有争论,凭借着这个也足以让人放下暂时的成见,一起对付胡人。 陈凯之微微皱眉,有些不敢确信地说道:“一封学旨就够了?” “这……可不太好说。”张昌讪讪一笑:“各国可能会阳奉阴违,胡人之所以敢入关南下,本质上,就是知道各国之间,也是矛盾重重,除非各国团结一心,联合抗胡,才可彻底震慑住胡人。” 陈凯之心里记下,又道了一声:“多谢。” “不必!”张昌依旧保持着笑意:“该是多谢将军才是。” 陈凯之说着,却是出了书斋,对于今天和张昌的对话,很多事情,他已是心里有数了。 而他现在较为关心的,乃是下鱼村的一处作坊。 等到陈凯之抵达作坊的时候,此时,只见荀雅已在此了。 第六百零七章:过河拆桥(2更求月票) 荀雅今日穿着一身粉色罗裙,身姿曼妙,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雅,头上倒是戴着轻纱,令人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了一双明亮如水晶般的眼睛。 她并没有在作坊的工房,而是在这作坊的账房里,此时正俯着身,聚精会神地查着账目。 远远的看上去,此刻的她整个人透着雍容和优雅,完全是一副当家女主的姿态。 在一旁,正有四个面容姣好的贴身女婢环伺着她,这些女婢,俱都读过书,已经成为了她的帮手。 一见男子进来,有女婢一惊,刚想喝问,却在看到陈凯之那张俊秀的脸孔后,便连忙行礼。 陈凯之只是对她们无声地摆了摆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只凝视着荀雅,边上前边笑吟吟地道:“雅儿竟是比我先到了。” 荀雅葱葱玉手合上账目,很有女主人的风范,朝着陈凯之嫣然一笑。 “嗯,这两日,钟表终于开始开售了,现在不过只生产了三百台,先让盐商们搭售,货倒是出了,可洛阳盐商手里的货,到底有没有人买,我心里放不下。” 陈凯之对此,也甚是关心。 钟表不比纺织,眼下每一个钟表,占地都是不小,虽然经过了许多次的改良,这钟却都有一个胡凳大,里头是无数的齿轮和机关,精雕细琢,所以价格也是不菲,一台钟表的价格,眼下定价是一百五十两银子,这完全属于奢侈品的范畴了。 可钟表的推广,其实对陈凯之而言,却是最重要的。 纺织业若占据了规模和人力吸收的优势,而钟表业,因为牵涉到了太多的机械构件,所以某种程度来说,乃是陈凯之重工的起点,只要这些钟表能风靡,获得大量的订单,陈凯之就可以招募更多的能工巧匠,既可以从中挣钱,最重要的是,在挣钱的同时,还能培养人才。 想想看,若是一个人能够精通钟表的结构,这就代表,他已经精通许多的物理学知识了,对于机械的原理和构造,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可若是制造钟表能挣钱,而且还能挣大钱,那么每一个钟表匠就都是人才,陈凯之完全可以支付不菲的薪金。 这钟表匠,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所有人眼里的香饽饽。 那么,将会有多少人立志于成为一个钟表匠呢? 假若种地,一年能得一两银子,而成为一个纺织匠人,则可以获得五两银子,那钟表匠,一年下来,却是轻而易举能有百两银子的薪俸,在这效应之下,只怕根本不需陈凯之推广所谓的物理学和机械制造学,便会有无数优秀的人才对此趋之若鹜,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学习这些知识,希望成为人上人。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年薪百两的事,可不太好找,寻常的小地主,若家里有几百亩地,也未必有这收成呢。 如此一来,陈凯之就算是打通了一条捷径,这条捷径在于,你不需要读一辈子书,从而成为秀才、成为举人,成为老爷;你完全可以花费几年的时间学习另一种知识,成为另一种人才,它的社会地位,可能远不如秀才、举人,可是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只有这样的人多了,那么物理和制造学,才会不断的发展,他们会对钟表进行改良,他们会提高各种制造的工艺,最终,若是这些知识应用在其他机械制造上,亦是相通。 所以……对陈凯之而言,这钟表业,将是自己一切的起点。 荀雅看了陈凯之一眼,不由蹙眉道:“我看过账簿,也派人下山去摸清了一些情况,许多人对这钟表,还是有所顾虑的。其中最大的抱怨,是这钟表移动运输不易,除此之外,也容易损坏,昨天夜里,就有一个盐商的大钟,竟是坏了。” 陈凯之汗颜,虽是成品,钟表作坊的匠人们也大致已经开始熟悉了工序,可毕竟这是这个时代,第一次制出如此精巧之物,这东西成本本来就高,价格也是高昂,若是容易损坏,确实会给人极大的顾虑,毕竟任何人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陈凯之沉吟片刻,便道:“那么不妨保修吧。” “保修?”荀雅一呆,满是不解地看着陈凯之,似乎有些不懂陈凯之的意思。 不过陈凯之却明白,于荀雅来说,不懂也是正常的,因此这个时代还没有保修这个概念。 陈凯之苦笑着摇头,连忙给荀雅解释起来:“就是向人承诺,只要买了我们的钟表,只要出了问题,我们就负责派专人前去维修,维修的人员,就从匠人里抽调。” “不过,单靠这个可不成,我得再想想办法。”陈凯之知道,这个趋近于保守的时代,想要让人接受新鲜的事务,可不容易,那些大富之家,家里可都有专门报时的人,就算没有,不还有日晷,当然,虽然钟表先进,可毕竟那些老办法,人家早已习惯了,想要改变人的固定习惯,让人接受新生事物,这真不是容易的事,得再想想办法才行。 陈凯之皱着眉,沉默了片刻,才徐徐说道:“这样吧,你让人给我制几个大钟,这大钟要气派,最好用金银来打造,不要在乎工本。” 荀雅虽不明白陈凯之为何这样要求,但是她却知道,这一定有陈凯之的原因,她只要相信陈凯之有办法就行了。 于是荀雅很清脆地应道:“好呢。” 这里人多嘴杂,陈凯之也不好多说什么,便不再多说钟表的事,朝她一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了你。” “哪里。”荀雅抚了抚额前的乱发,倒又恢复了那娇柔的女儿家样子,摇头道:“这都是该当的。” 该当的二字,其实比许多情话更真切一些,所谓海誓山盟,浓情蜜意,哪里及得上这平淡中的三个字。 陈凯之笑了笑道:“待会儿,我得去礼部一趟,而今,可是忙碌得很,现在身兼数职,家里的事,你多担待。” 说是去礼部,实际上只是述职罢了。 荀雅素来是懂事得体的,所以也不再耽搁陈凯之的时间,便让陈凯之早些下山。 陈凯之到了礼部后,负责迎接他的,乃是司客司主事。 这位主事大人,脸色很不好看,虽然面上尽力显得客气,可陈凯之看他阴沉的样子,便也可看出端倪。 陈凯之坐下后,端了起茶盏,轻轻呷了口茶,才淡淡开口说道:“关于各国……” “哎。”主事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忙叹了口气:“关于此事,下官还是给陈将军摊牌吧,各国的使节,已经和司客司还有鸿胪寺都交涉过了,北燕国倒还好,至少没有落井下石,现在传来了消息,说是胡人可能南下攻陈,要为那巴图王子报仇雪恨。所以今日清早,南楚的使节便来了,说希望大陈能够奉还江陵府。” 江陵府…… 陈凯之一呆。 说起来,这江陵府说和济北三府一样的概念,不过这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当年大陈南征,原想一统天下,可最终却没有降服南楚,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至少这荆襄之地的江陵府,却总算是落入了大陈的手里,以至于南楚,只占据了后使广东一部、广西、云贵以及越南北部,这些多是峻岭之地。 南楚一直希望能够收复江陵一带,现在他们趁此机会,竟想落井下石。 这意思,难道还不明显吗? 胡人可能南下,若是大陈不交还江陵府,南楚即便不对大陈动兵,只要将兵马驻扎金陵一线,就足以让大陈不能全力在北方抵抗胡人了。 这是摆明着想要过河拆桥啊。 更摆明白了他们的态度,若是不还,恐怕就和胡人一样攻打大陈朝了。 这是很气人的事情。 虽然觉得可气,但陈凯之的面上,反而显得很平静,其实这些,他不是没有预料,本质上,各国的利益盘根错节,各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即便是当初,北燕被袭,大陈内部,不照样多数人希望联合胡人灭燕吗? 现在轮到大陈,诸国自然想着跟着胡人灭大陈了。 可这样的心思,确实让人觉得恶心啊。 主事此刻气急败坏地说道。 “不只是如此,便连南越人,也希望获得我大陈在东境的一些海岛,他们说,愿意花费金银购买,呵……说是购买,可实际上,越人最擅的便是水师,若是占据住了东境的诸多海岛,则我大陈任何船只下海,俱都要穿越越人的海境,平时还好,若是到了战时,那么……” 这样的局面简直是四面楚歌,大陈的各处边界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乱。 陈凯之却显得极为淡定,再一次抿了一口茶水,看着这主事,问道:“还有吗?” 这主事迎视着陈凯之的目光,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忧心忡忡地道:“眼下西凉、蜀人还没有派人来接洽,不过,依着我看,他们也会是差不多,所谓落井下石,便是如此,哎……” 第六百零八章:天赐良机(3更求月票) 显然,这主事方才这话只是开篇罢了,真正想要说的则是后头的话。 此时,只见他接着道:“下官也和陈将军一样,也是满心想着抗胡的,大燕与我们,是唇亡齿寒,这没有错,只是陈将军还是做的太过了,以至于现在……哎……现在各国都在狮子大开口,便连衍圣公府……” 陈凯之眯着眼:“衍圣公府?” 主事说到衍圣公府,反而显得有些忌讳了:“衍圣公府责难我们,说大陈给予的祭物越来越少,大为失礼。” 国家大事,在戎在祭。 当然,这个祭有两种,一种是天子祭祀自己的祖先。 不过另外一种,却是祭祀至圣先师。 因此各国每到了圣人的祭日,便都会不约而同的派出使臣,带着祭物至曲阜,进行祭祀。 这个祭物,其实不只是单纯的祭品,事实上,里头还包括了许多的珍宝以及金银,本质上,曲阜不过是一县之地,既有衍圣公,还有七大公,更别提还有这么多大儒和读书人了,这些人,俱都不事生产,那是靠什么养活的呢? 归根到底,就是各国的供奉罢了,正因如此,所以这祭物,大抵相当于是联合国的会费,你不给我,至圣先师的香火且不说还能不能延续,可围绕着这孔庙的诸公们,可都要饿死了。 其实对于这供奉,各国一般都不会缺斤少两的,可曲阜对大陈也是颇有怨言的,各国之中,大陈的物产最是丰饶,人口也是最多,财力自然更为雄厚,可大陈素来和其他各国,交的都是一样的份子钱,因此曲阜那儿,自然怨言不少。 他们希望靠大陈赋税的多寡来决定祭物的多少,而大陈朝廷,自然不肯的,这等于是让大陈交别人几倍的金银,凭什么? 现如今…… 陈凯之不禁道:“衍圣公府那儿,只指责了这个?” 主事犹豫了一下,才道:“下官和衍圣公府也算是有过一些交涉,其实……相比于各国,这衍圣公府,其实是最贪心的……”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似乎觉得在此抱怨衍圣公府是极不妥的事,低声道:“他们也是最难缠,别看平时总是仁义礼信,可隔三差五,都是打着修葺孔庙还有公府的名义,索要财物,朝廷也是不胜其烦,可一旦满足了这个,后头又会有新的要求接踵而至了,说实在话,我等敬重至圣先师,且都是圣人门下,可这衍圣公府……哎……过了啊。” 陈凯之闻言,不禁面色冰冷:“这么说来,现在所有人都乐见于胡人南下,正好借此机会,好来敲咱们大陈一笔竹杠了?” 主事颔首,旋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力地说道。 “而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其实这么多年来,下官在礼部,这种事见得多了,大陈有难,他们便趁机勒索好处,可若是南楚若是遇到了大灾,我大陈不照例也高价卖粮吗?说来说去,都是各为其主,只是这一次,他们是狮子大开口,过头了。”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大陈,是断然无法接受他们的条件的,可一旦不肯接受,若是胡人到了城下,他们俱都落井下石,只怕……这是要地动山摇,国本动摇啊,若是胡人长驱直入,胜了也是惨胜,到时尸横遍野,还是要血流成河;可一旦输了,哎,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说着,他的口气陡然一变,目光也是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似的样子,他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陈凯之。 “陈将军,你可要小心了,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你便是千秋罪人了。” 陈凯之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不过心里还是很感激这主事,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面,他倒是好心肠。于是他不由颔首道:“多谢提醒。我到时,自然会和他们交涉看看。” 主事却显得绝望,一脸无奈的摇头。 “只怕……难,现在唯一欣慰的,是那北燕人,至少还算讲一些信义,那位张大使,一再要和大陈联合抗胡,其他的嘛,这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天赐良机,哎……” 他的口气很是颓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些,陈凯之都知道,估计诸国现在也在考虑着那方更有利。 那主事显得荼蘼,觉得陈凯之跟各国交涉,不过是多此一举。 陈凯之却是不愿再听这主事叹气下去了,所以缓缓起身。 “总要试一试才好,好了,在此告辞。” 说罢,陈凯之便出了这主事的公房,恰要绕过影壁,正在这时,正好见一个紫红袍子的人在众人拥簇下进来,陈凯之与他在仪门下见了。 对方驻足,微眯着眼打量了陈凯之一番,才淡淡开口问道:“可是辅国将军陈凯之?” 陈凯之上前,依稀对这人有些印象,应当是在廷议时见过的,想了想,便道::“莫不是礼部夏部堂。” 这夏部堂便是礼部的尚书夏炎。 说到这夏炎,也是一号大人物,历经三朝,地位崇高。 此时,只见他脸色铁青,只略对陈凯之点点头,便沉声道:“各国交涉之事,如何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道:“正在交涉。” “只怕交涉不了吧。”夏炎正色道:“老夫可听说了一些风声,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你……真是误国啊,也罢,老夫也懒得和你说什么了,老夫就是一句话,若是因为你而惹来了大祸,老夫定要弹劾你,这千错万错,都错在你的身上。” 陈凯之听罢,也只是点点头:“噢,那我走了。” “你……” 陈凯之开始的时候,客客气气的,而这位夏部堂,毕竟是三朝元老,地位尊崇,他还真没将一个小宗室放在眼里,毕竟就算是亲王、郡王见了他,也是以礼相待的。 礼部负责的,就是和各国交涉之事,眼看着胡人那边要翻脸,而各国的态度耐人寻味,一旦出了大事,他这礼部尚书,也是难辞其咎。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在灾祸来临之前先申明好责任,出了事,也是你陈凯之惹的,和礼部无关! 可谁想到,这陈凯之还真是现实,自己批评他几句,他就翻脸了,一句轻描淡写的噢、我走了,这……是什么态度。 陈凯之果然不做停留,他懒得听他的叽叽歪歪,大喇喇的走了出去。 对现在的陈凯之而言,他可没时间和心思听这些人说废话,眼下似乎是麻烦缠身了。 胡人且不说,既然人家打定了主意南下,眼下多说无益。可各国若是不能和大陈同气连枝,就是天大的麻烦了,想想看,大陈和各国都有接壤,若是当真有人落井下石,大陈就真的四面楚歌了。 陈凯之略深思,眸光一闪,想来,问题的关键就在衍圣公府吧。 他骑着骏马,索性又赶回了飞鱼峰去,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书斋,在桌案跟前,铺开了纸便修书了一封,随即命人火速,将其送去了曲阜。 眼下,还是先需要试探一下衍圣公的态度。 至于各国的使节,暂时还是不要接触为好,就算是接触了,十之八九,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 陈凯之历来就是如此,做任何事,都需要有章法,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必须得比所有人都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更好地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然后再根据实际问题,去解决主要的矛盾和问题,才有破局的希望。 否则,情绪再如何激动,其实都于事无补,没有任何的意义。 与此同时,自己还得托付自己的师兄邓健,从文史馆里取出一沓沓与各国交涉的一些资料,这些资料,弥足的珍贵,陈凯之必须弄清楚,各国和大陈之间的各种恩怨。 邓健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对此忧心忡忡。 下了值,他便带着许多的文史上山来了,也不将自己当外人,见到陈凯之就道:“弟媳怎么不来见礼?也罢,现在是非常之时,你要的实录还有各种文案,我俱都带来了,你要查什么,我来帮你翻,就怕你看了也不懂,你我师兄弟一起来翻找,也方便一些,哎呀……这样一说,我饿了,去温点酒来,噢,再来一点下酒小菜,我还没吃饭。” 自己这师兄,历来就是这样热心的,不过师兄弟二人,因为平时各忙各的,尤其是他成为侍读之后,便更加忙碌了,所以这些日子,也少有交集,可但凡是有什么事,他总是比别人更上心。 邓健一面说,一面压低着声音道:“上次我来见恩师,恩师和我谈琴曲的事,我差点就睡着了,今次上山,你莫去和师父说,我们师兄弟现在是在办正事呢,哎,凯之,师兄很为你担心啊,哎,不说了,不说了,事情都已发生了,说这些做什么呢,还是办正事重要,来,你要衍圣公府的?” 夜幕已经降临,在油灯之下,二人将许多的经史俱都整理起来。 第六百零九章:万世师表(4更求月票) 在这暗淡的油灯下,陈凯之一直看到了子夜时分,而一旁的邓健,更是眼睛都被灯熬红了,他逐字逐句地看,生怕有所遗漏,格外的认真。 突的,邓健竟是站了起来,一脸兴奋地拍了拍自己脑袋。 “我竟忘了。” “忘了什么?”陈凯之一呆,眉宇微微一蹙,很是不解地看着神色怪异的邓健。 “衍圣公府。”邓健见陈凯之一脸呆样,便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你可见过衍圣公府的一个文章吗?是衍圣公亲自撰写的?” 陈凯之更不明就里了,这和文章有什么关系? 邓健挑眉,一脸开心地回答陈凯之:“那文章,是衍圣公纪念他恩师的文章啊。” 恩师…… 在这个时代,师之所以在前头加一个恩字,便是因为,人们认为,学问的传承,是一种以恩情传递的方式进行的。 这和后世不同。 后世所谓的师生,情分已是越来越少了,为人师者,只将其当做是一份职业,而作为学生的人,则认为自己不过是交了钱来此学习而已。 可这个时代,师恩、皇恩和父母恩却是一样的分量。 怀着报答恩情心理来看待师生关系的人,才是这个世上的内核所在。 陈凯之不由追问邓健道:“衍圣公也有恩师?” “难道衍圣公读的书,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邓健心一窒,顿时被气得难受。 这师弟平日很聪明的样子,可现在,也真是太不开窍了! 因此邓健瞪了陈凯之一眼,气咻咻的道。 “天子还有恩师呢,作为衍圣公,自然是自小便请了大儒教授读书了,所以那高高在上的衍圣公照样也有自己的授业恩师,只是想成为衍圣公的恩师,道德文章,俱都要无可挑剔。衍圣公有许多文章传世,其中为数不少,都提及到了他的恩师,此人姓晏,晏先生当年可是名满天下,不过近年来,年纪越来越大,便极少露面了。” 邓健将知道的都告诉陈凯之,说着眼睛放光起来,似乎看到了希望。 “若是这个时候,能够请晏先生帮忙,衍圣公无论如何,看在这师生的恩情上,也不至对我大陈落井下石的。” 陈凯之对这衍圣公,多少有点成见的,不过那衍圣公好几次都派人来自己这里求药,或许这些药可以拿捏住衍圣公,可陈凯之还是觉得把握不大。 衍圣公是什么人,绝不是你轻易能拿捏的住的,甚至若是以药威胁,反而可能彻底的惹怒他。 指不定还会把事态扩大了。 可是……这个叫晏先生的人,可以影响衍圣公吗? 陈凯之有些怀疑,衍圣公这个人性情寡淡,怎么可能会听从自己恩师的?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才神色淡淡地提醒邓健:“那圣公,我从别处知道一些,据说他是个凉薄之人,只怕未必会肯看晏先生的面子。” “你傻了呀。”邓健几乎要跳了起来,很是激动地看着陈凯之道:“平时你挺聪明的,一直都比我这师兄聪明得多了,可今日,却怎么就糊涂了呢?你想想看,衍圣公是什么人,衍圣公代表的乃是至圣先师啊,至圣先师,最重忠孝,也最是提倡尊师重道,衍圣公的存在,便是要倡导这些,所以无论衍圣公的性情如何,他难道会冒着流言蜚语纷纷的危险,而对自己的恩师不顾吗?所以,只要这位晏先生肯为了天下大义而站出来,那么事情就算是成功了一半了,而只要衍圣公府愿意站出来,倡导大义,其他各国,就算心里不满,难道他们还能唱反调吗?且不说别的,就说他们国内的儒生,怕也要指责自己的朝廷了。” “我看,这条路行得通,对,就从晏先生入手,总要试试,宗比找不到办法的好,凯之,师兄还是很有办法的。”他顿时得意洋洋,随即下巴微抬,背着手,举重若轻的模样道:“毕竟是你的兄长嘛。” 陈凯之汗颜,他似乎也觉得师兄的话不无道理,自己有时候,竟是将上一辈子的经验,不小心的带入到了这个时代了,这反而陷入了某种思维上的盲区之中。 于是他忙道:“师兄,这晏先生此时在哪里?” “就在洛阳。”邓健格外激动地看着陈凯之,一双眼眸发亮,整个人很雀跃的样子,旋即便很是认真地追问陈凯之:“听说过天心阁吗?” 天心阁? 陈凯之皱眉摇着头道:“我只听说过天人阁。” “……”邓健叹了口气,才道:“好像所知的人确实不多,这天心阁,其实许多年前,只是一个寺庙,不过后来,有位得道高僧到了那里,他学问极高,便吸引了许多儒生去求学,因此在那儿,儒僧道杂居,等那高僧死了,他的弟子便将他的学问整理起来,建立了书库,同时依旧在那儿讲学,在那里的人,无一不是大儒,而且这些人……也和僧人一样,厌倦了尘世……” “且慢。”陈凯之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是打断了邓健,深深皱着眉宇,格外认真地问道:“他们厌倦了尘世?” “是啊。”邓健点了点头,旋即佩服地道:“所以他们放下了功名利禄,进入了天心阁,自此不问世事,只专心治学。” 如是这样,这就麻烦了。 陈凯之摇头苦笑起来:“既然都已和尚们一样,四大皆空了,只怕想求他帮忙,怕也不易吧。” “不是说了吗?总要试一试的,试了指不定还有机会,不试就定会什么都做不成。” 邓健皱眉想了想,其实觉得陈凯之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他不甘心,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这样错过了? 因此他叹了口气,格外郑重的凝视陈凯之。 “凯之,师兄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你现在的处境,可谓到了绝地,你想想看,衍圣公肯定是以曲阜的利益为重的,其他各国,除了北燕,俱都如此,你若是无法从中找到一个突破点,这一切的后果,就都要你来承担了,而且,一旦胡人南下,而各国心怀鬼胎,大陈北境,势必尸横遍野,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这些苍生百姓想一想才是。” 说着,邓健便担忧地看着陈凯之。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试试,总比束手无术的好吧。” 陈凯之闻言,认真地想了想,倒也觉得邓健说的有理,似乎现在也只找到这么个办法了。 “意思就是,要请这位先生出山?” “对,请晏先生出山!”邓健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虽然几乎不可能,可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这言下之意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错过。 这个是邓健的想法,虽然陈凯之觉得不大行得通,还是一脸认真地询问道:“天心阁在哪里?” 邓健道:“后日,我告假,带你去。” 师兄弟商量定了,陈凯之倒是认真地开始寻找天心阁的资料起来。 这天心阁,其实有不少的大儒,不过这些大儒和其他大儒不同,他们更像是儒生中一个较为隐秘的小学派,说穿了,就是一群躲在圈子里自娱自乐的家伙罢了。 他们厌倦了尘世,对于这个世界也没有多少留恋,虽然不排斥圣人入世的思想,可自己却不肯入世,以至于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都将他们遗忘。 而这位晏先生,却绝非是表面上这样简单,他不只在当年曾去曲阜,被请为衍圣公的授业恩师,还是大陈人,甚至据说还和先帝有过一段往事,先帝对他敬重有加,朝中不少人都推崇他的文章。 只是这十几年来,他一直隐在天心阁不出,以至于渐渐的被人淡忘了。 可有的人,虽只是被淡忘了,可他的名声和巨大的声望,却是无法让人遗忘的。 看来…… 陈凯之皱着眉,自己还真需去那天心阁,去拜会一下这位先生了。 可是……当真能成吗? 这一点,陈凯之心里是没底的,他对很多人都有底,跟任何人打交道都很自信,这是因为他善解人意,也熟谙人心,自知这个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望,也都有自己的弱点,只要有弱点,有,那么陈凯之就可以对症下药,无论再难打交道的人,也总是能拉上关系。 可若是遇到这等隐匿起来,十几年不出山,放着大好的荣华富贵,却真正的视若浮云,而绝不是师叔那样的装神弄鬼之徒。 这样的人,却是最难打交道的人,因为对方无欲无求,无牵无挂,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啊,想说服这样的一个人帮自己,帮大陈…… 这是何其难的事。 这种人一般有自己的原则,甚至有自己的一套大道理。 这样的人要请动他,那简直是比移山还难嘛。 虽然觉得希望渺茫,只是,无论如何,陈凯之也需去一趟,就如邓健所说的,为了自己,也为了更多无辜的人。 不管前路多艰辛,自己也必须去做。 第六百一十章:尊王攘夷(5更求月票) 衍圣公府。 此时已到了中秋时节。 杏林中落叶纷纷,秋风一吹,片片叶儿竟是在空中优雅地飞舞起来,像只只好看的蝴蝶,扬扬舞动,顿时整个杏林美不胜收,犹如世外桃源。 衍圣公的身子勉强好了一些,这令曲阜上下,又恢复了一些生气。 可即便这些生气,依旧还是有限。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如木偶一般的生活,早上起来晨读,虽永远是《子曰学而篇》,几乎对这篇文章,每一个人都能倒背如流,可人们总是认为,这篇圣人的论述,隐含着大道。 因此,读书,用过简单的饭食,接着,便是去各处听学,四书五经,这些洋洋洒洒的文字,千年不变,可在这里,每一代人,都在反复的诵读,每一个人都寄望于,从圣人身上,求到真正的大道。 而衍圣公府家庙的钟声,也总是隔三差五敲响,这是礼,连响三下,意味着祭祀开始,只敲一下,说明衍圣公开始读书了,若是急促的连敲两下,则代表用餐开始。 总之,这里的生活,总是有迹可循,每一个人,似乎都恪守着这里最繁复的礼节,他们自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了文明的核心,走出这里,外面的世界,俱都是粗鄙的世界,唯有这里,才是他们的栖息之处。 儒生们如此,衍圣公亦是如此。 在祭祀了家庙,向祖先们报了家宅安宁之后,衍圣公便如常一般抵达了杏林,在这萧索的杏林深处,落叶纷飞,衍圣公则显得兴致勃勃。 前几日,就有消息传来,这显然是一个美妙的时机。 他跪坐下,其他诸公亦纷纷跪坐,每一个人都规规矩矩的,等到衍圣公抬起眸来,轻描淡写的扫视了诸公一眼,这时,文正公道:“洛阳来了消息……” “噢?”衍圣公挑眉,显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文正公道:“他们坚持认为,各国贡物相同,这是先祖们就传承下来的规矩,不可因此而破坏。” “噢。”这一句噢,和方才的噢不同,带着一些失落。 随即,衍圣公铁青着脸,他显然有些不悦。 陈国物产丰饶,赋税是其他各国的数倍,可是他们的贡物,却和最贫瘠的南楚一样。 衍圣公淡淡道:“吾不与祭,如不祭也。” 诸公的心里一凛,这句话,出自论语,本意思是说‘在祭祀的时候,应该像祖先、神真实存在一样,讲究的是礼仪的严肃性和权威性,若是显得怠慢和差池,那么不如不去祭祀。’ 这句话的核心在于心诚,若是心不诚,那和没有祭祀没有分别。 当然,若是换在现在圣公的语境之下,却分明是说,陈国的再三推诿,分明是心不诚,对于至圣先师,心存怠慢。 这看似虚无缥缈的话,而且圣公开口时,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样子,可熟谙圣公性子的人,谁会不知,圣公已经动怒了,只是君子哀而不怨,怒而不争罢了。 只见文正公又道:“不过,陈国朝廷,屡屡希望圣公能够颁发学旨,倡议各国抗胡攘夷。” 衍圣公脸色淡然,目光微微一眯,环视了众人一圈,便轻飘飘地道:“抗胡攘夷?莫非是他们想要效法齐桓公,尊王攘夷吗?可谁是王呢?莫非他还想学齐桓公,行驶霸道吗?” 说着,他垂着眼眸思虑了一会,才抬眸看向众人,淡淡地道:“胡人没有这样可怕,此事,且再看看吧,不急。” 虽然这话说得不够确切,可态度已经不言自明了,结合方才圣公对大陈朝廷的不满,衍圣公暂时没有多少兴致,就拖着吧。 衍圣公倒是又道:“不过,既是胡人侵入,曲阜不可不过问,可派出学候前去打探,辨明真伪,分清虚实,再来报吾吧。” 诸公点头,似乎领会到了圣公的意思。 衍圣公府,也不可能真正的坐视不理,可既然是胡人侵入,衍圣公府总要先调查清楚,看看胡人入侵,到底是什么目的,做了什么事,总之,慢慢调查,还是那句话,不急。 衍圣公的脸色微微有些泛青,叹了一口气道:“近来,吾身子愈发差了,齐鲁之地,到了秋日,便凉了下来,公府之内,虽原有暖房,可总觉得闷气,太小,吾欲营造一处新的暖殿,尽量开阔一下,诸公以为如何?” “这……暖殿若是营造,只怕靡费巨大,库中的钱粮……” 文成公负责这里的钱粮,显得很犹豫,似乎有自己的担忧,却又不敢明说,只是委婉的提醒众人。 所谓的暖殿,可不只是建一处房子这样简单,这可是衍圣公的暖殿,有了暖殿,就得有独门的大院落,前后都要有苑林,还需各种假石,以及无数数不清的奇珍。 所谓的暖殿,只是一个简单的说法而已,事实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绝对马虎不得的。 衍圣公闻言,面色平静,只是点头:“噢,既如此,那也就作罢。”他又淡淡道:“曲阜毕竟太小了,而今儒生日多,若是能多一些使儒生们下脚的地方,倒不失为美事。” 诸公一一记下,显然,这些都是一些隐晦的条件。 衍圣公需要钱粮营造暖殿,还需要扩大衍圣公府的辖地,曲阜需要土地,总之,得有人满足圣公的条件。 当然,对于大陈的祭物,圣公早已很不满了,此事也需好好商榷。 衍圣公丢下这些话,已是站了起来,露出了点倦意,朝着众人神色淡淡地道:“吾乏了,诸公……” 诸公纷纷长身而起,朝衍圣公深深作揖:“吾等告退。” 衍圣公也还之以礼,众人这才退去。 这衍圣公依旧还跪坐在此,面上却是显得有些焦虑的样子。 陈国的态度,实在过于坚决。 这种坚决的态度,其实早就料想到,可是万万料不到,这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们竟还坐得住。 就在思虑之间,那学候张忠却是蹑手蹑脚的到了衍圣公身侧。 张忠乃是衍圣公府家候,自上次差点因为散不出热,差点死在洛阳之后,他身子更加羸弱了,他小心翼翼地到了衍圣公身边,道:“圣公……” “说。”衍圣公闭着眼睛,嘴唇轻动。 张忠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陈凯之来了一封书信。” “噢。”衍圣公这才微微抬眸,道:“是吗?他可是送药来了?” “不,不是。”张忠显得更加犹豫,他迟疑地道:“陈凯之希望圣公能够下达学旨抗胡。” 衍圣公的眼里,顿时各种惊疑不定之色,他目中带着各种疑虑,带着几许冷意道:“呵,一个小小的学候,也有资格指使吾?他,莫非是以药物相威胁吗?” 说到这里,他本是苍白的面上,更加苍白,目中竟是带着一丝狞然,道:“他怎么敢如此,他以为凭着一些药物,就可以将吾当做他的木偶吗?他……这是找死!” “不,不。”张忠素知圣公的性情已经越来越难测了,连忙摇头道:“不,并非是这个意思,他并没有提药物的事,圣公息怒,他还不至于这样胆大包天,此人聪明绝顶,绝不至如此昏了头。” 衍圣公听罢,这才情绪渐渐的平复下来。 可他眯着眼,依旧还有些怒气,冷声道:“这些事,绝不是他可以过问的,你回信告诉他,让他安心读书。” “是。”安心读书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少多管闲事。 可这张忠却还不肯走,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他手里捏着药物,学下总是心里不安。” “没什么不安。”衍圣公摇摇头:“不要太看重这些事,大不了,以后服药时谨慎着一些便是了,不要过量,你记住,衍圣公是决不可接受要挟的,无论这个人是谁,无论这个人,拿什么要挟!” 他斩钉截铁地道:“否则,你退让了一步,则步步都要受制于人,自此,终为他的傀儡,吾是何人,乃是天下人敬仰之所在,流淌着的乃是圣人血脉,传承大道,岂可受制于人?” “好啦,修书去,语气也不必过于刚硬,他既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 “至于这一份学旨……”衍圣公面无表情,眼中却是闪动着眸光,道:“让陈国来交换吧,这是天赐良机,平时,陈国对曲阜,本就有所怠慢,这一次,是该借此机会好好的敲打敲打了,还有,衍圣公府的陈国卫队,这几日都撤下,换上南楚和西凉的卫士。” “圣公莫非认为,他们不可靠?”张忠惊讶的道。 衍圣公却是一笑:“不,他们很可靠,只是,吾不过是借此来展示态度而已,他们……会明白吾的意思。” 衍圣公说罢,很有深意的看了张忠一眼:“等他们真的急了、怕了,到了绝地了,到了那时,便什么都肯答应了。” 张忠点了点头,恭顺地道:“圣公圣明。” 衍圣公却露出意懒之色,随即打了个哈欠,精神又渐渐萎靡起来。 第六百一十一章:考校(1更求月票) 在飞鱼峰下,此时,晨光才刚刚透了出来,经过了一夜的歇息后,大地上的万物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入秋后,天气已经见凉了,可在这大清早的,邓健便已精神抖擞的来了这飞鱼峰山下汇合陈凯之,而陈凯之也已备了几辆车,里头自是搜罗的一些礼物。 虽然陈凯之知道这些礼物,那宴先生未必会收,可初次见面,还是要备着的,就是样子也该装装嘛。 收不收就是宴先生的意思了。 天心阁距离洛阳并不远,也不过半日的功夫。 邓健看着几辆大车的礼物,不禁咂舌:“这样舍得?” 陈凯之朝邓健苦笑起来。 “哪里是舍得舍不得,不过是礼多人不怪罢了,我查过一些消息,这位晏先生,性子最是淡泊,可虽是如此,该准备的还要准备,别人收不收是一回事,可心意还是要尽到。不能没了礼数,这一见面应该给他一个好印象才对。” 邓健颔首点头,觉得陈凯之说的有道理。 陈凯之翻身上马,倒是邓健上了轿子,一路出城。 那天心阁的位置,是在肴山山脉。 肴山乃是秦岭的支脉,而在这肴山山脉之中,又有冠云山。 这冠云山在这关东,犹如一片净土,高耸入云。 山脉上云蒸雾绕,缥缥缈缈的,犹如世外桃源。 陈凯之和邓健到了肴山之下,却诧异的发现这里没有山门。 邓健又不禁汗颜:“看来只能走山路上山了。” 说着,他的目光看向陈凯之身后的那几辆载着东西的马车,有些无奈地摇头道,“只是你的这些礼物,只怕就……” 陈凯之的心态倒是比邓健好,他没沮丧,反而显得精神奕奕的,一双清澈的眼眸微微抬起,看向那云雾中的山脉,旋即,他看向邓健,笑着说道。 “师兄,我们上山,其他人留在下头便是。” 邓健反而有些怕,不禁担忧的问道。 “这里毕竟是深山野地,会不会有虎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陈凯之面容里依旧保持着笑意,淡淡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访高士,成仁取义亦不算什么,师兄,莫非你读的是假的四书五经?” 邓健讪讪一笑,索性也胆大起来。 于是二人再不耽误时间,沿着蜿蜒山路上山,还好这并不是阴雨天,走起来倒还不算太崎岖。 好不容易到了山腰,陈凯之还算精神,邓健却已是气喘吁吁了。 不过一旦上了山,在这海拔之下,空气清新,山中多有别样的精致,却是让人流连忘返。 终于,穿过了不知多少小径,前方豁然开朗,仔细的往远处看去,竟有几个庐舍。 看着那几间简陋的庐舍,陈凯之忍不住的想,这里倒是真正隐居的好去处,心里想着,已疾步往庐舍走去,突的听到有人道:“你是何人,要寻谁?” 陈凯之便驻足,循着声音,只见远处正站着一个穿着麻衣的男子。 于是陈凯之对这男子作揖行礼道:“末学后进陈凯之,特来拜见晏先生。” 此时,他不敢自称自己的官职,在一群隐居的人面前,妄称官职,反而是一件大俗的事。 对面那人的语气并不客气:“先生并不认得陈凯之,也不见生客,还请回吧。” 陈凯之自然是不肯走的,好不容易上山来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那太不给力了。 而且哥当年是跑业务的,脸皮厚。 陈凯之笑了笑,朝那人委婉开口道:“那我来天心阁求学。” 天心阁里,可不是一个晏先生,据说有不少隐世的读书人。 那人自是觉得陈凯之别有所图,因此态度依旧冷淡,不悦的问道:“若是求学,敢问可有功名吗?” “有的。”陈凯之道:“进士出身。” 他没有将自己的状元身份摆出来,来了这里,自当低调。 一旁的邓健也连忙道:“学生也是进士。” 那人方才走近了,是一个看上去显得憨厚的中年,不过对陈凯之,似乎有所戒备,一双目光微眯着,直直地看着陈凯之,眼中显露着打量之色。 顿了一下子,这中年男子便道:“若想在天心阁求学,却不容易,你若以为求学,便可见到晏先生,那就是妄想了。再说,真想进天心阁,却需通过天心阁诸老的考校。” “考校什么?”陈凯之笑着道。 这中年男子见陈凯之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口气反而稍微缓和了几分,神色淡淡地道:“心性!” “心性?” 这算哪门子的考校,不过陈凯之自然是没反问,而是又朝他作揖。 “还请赐告。” 这中年男子反而冷笑起来:“若无心之人,怎么能进天心阁求学呢?天心阁讲究的是无欲亦是讲究无求,若是你怀着世俗之心,还请下山。” 正说着,身后却有人走来,陈凯之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此人鹤发童颜,一身儒衫,手中拄着杖子行来,身后几个童仆正挑着担子,带着他随身所需之物,只听他道:“不知晏先生何在?旧友王庆书来访。” 那中年便舍了陈凯之,对这个自称是王庆书的人道:“就在天心阁,原来是王先生,王先生许多日子不曾来了。” 这王庆书哈哈笑道:“吾非闲云野鹤,俗物缠身,哪里有晏先生那般清闲,他就在书斋里?那好,你不必相送了,老夫自己去便是。” 说着,他便领着童仆,自行去了。 陈凯之看着那人去远,邓健却是低声道:“方才这人自称是王庆书,我听说过,这人也是大儒,不过……据说是赵王府里的门客……” 陈凯之心里了然了,便笑了笑,不可置否的样子,朝那中年男子道:“那人是别人的门客,心性看来也并不淡泊,何以可以去见晏先生?” 这中年男子露出了倨傲的样子,道:“那是晏先生的朋友,却是不同的。总之,你若想进天心阁,就需得先考验你的心性,你肯不肯?” 你妹,明显是欺负人好吧。 陈凯之即便知道对方是故意欺负自己,却也是无力反驳,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如何考?” “这是诸老的事,我不过是禀报一声罢了。” 陈凯之便颔首点头:“那么你只管去吧。” 那中年男子便命陈凯之二人在庐舍这里等候,自行去了。 邓健显得有几分担忧,朝着陈凯之小心翼翼的说道。 “那赵王的门客去寻晏先生,是不是奔着我们来的?” 陈凯之摇摇头道:“不必急,师兄,碰到事,要泰然处之,无妨。” 过不多时,那穿着麻衣的中年男子回来了,朝陈凯之一礼道:“原来陈贤弟乃是衍圣公府的学候,失敬。” 他既然知道陈凯之乃是学候,那么就一定知道,陈凯之还有一个宗室的身份。 不过对方没有提,可见在这里,宗室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用,反而是学候令他起敬。 陈凯之笑吟吟地道:“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可以。”中年男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随着这中年男子又往前行,远处,终于在无数的林莽之间,隐隐看到一个建筑群。 这建筑群隐在深山,显得格外的幽静。 等到了山门,一路进去,前头显然是一处殿宇,从前这里理应供奉着佛像,不过现在,佛像却已是搬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乃是至圣先师的画像。 从前那位老和尚,知道他的徒子徒孙们如此‘大装修’,怕是上了西天也不安生吧。 陈凯之这样一想,心里忍俊不禁。 信步进了殿宇,只见这殿中里,倒是坐着许多人,有老有少。 为首一个,须发皆白,此时正直直地看着陈凯之,道:“我叫陈如峰,你便是陈凯之?” 陈凯之朝他作揖道:“见过陈先生。” 这人捋须,一双眼眸轻轻眯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凯之:“不错,不错,老夫早闻你的大名,据说满腹经纶,你的文章,我也看过,不过……你来求学?你的功利心太重了,只怕……” 边上许多穿着麻衣的人,也俱都打量着陈凯之,窃窃私语。 陈凯之却是含笑问道:“只怕什么?” “我们这里是清修之地,陈学候,想来你是明白的吧。”陈如峰道。 功利太重的人,是无法忍受深山里的孤寂的。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若是你陈凯之忍受不了,那就请回吧。 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陈凯之面对陈如峰的直言相告,并不恼怒,而是浅浅的扬了扬唇角,真挚的说道, “我也是清修之人。” 这些人听了,俱都莞尔。 陈凯之的事迹,其实大家都是略知一二的,他现在是平步青云,可在这天心阁的人眼里,却是…… 总之,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陈凯之自称自己也是清修之人,这就好笑了。 明明就是求功名利禄的人,还能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清修之人。 这简直可以说是厚颜无耻呀。 然而众人素质还是很高的,没当面嘲讽陈凯之。 第六百一十二章:缓兵之计(2更求月票) 那陈如峰看了陈凯之一眼,浅笑起来。 “噢,这倒看不出。”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道:“就如佛家一样,修行有许多种,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修行的本意,在于领悟,清静无为可以领悟,诚如到了山下,阅尽人间百态,又何尝不可以领悟?只是修行的方式不同罢了,所以我也是修行之人,你们在这深山之中,读万卷书,而我呢,也曾在山下,行万里路。” 他一番话出口,那些绷着笑的人,此时倒是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某种程度而言,这陈凯之的口舌倒是很厉害的,至少这套路是一套一套的。 陈如峰沉吟片刻后,便道:“你说的也有理,只是你到底带着什么目的来呢?” 陈凯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其实这也未必是目的,本质上,学生来此,也是一种修行罢了,若是能得晏先生的指教,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如峰则朝陈凯之摇头道:“可惜晏先生不见外客。” 哎呀。 还是相同的话,宴先生不见客。 当然,陈凯之并没有失望,也没一走了之,而是朝众人笑道:“我在此住几日,就不算外客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呃,这句话,似乎忒不要脸的。 陈如峰呆了一下,觉得这家伙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起来。 却在这时,有人信步进来,哈哈笑道:“其实别人不知你来此的目的,老夫却知道。” 说话之间,众人朝声源看去。 来人正是方才上山访友的赵王门客王庆书。 陈如峰见了王庆书,显得颇为尊敬:“原来是王先生,王先生不是去会晏先生吗?” 王庆书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朝陈如峰笑吟吟地道:“晏先生正在午睡,怕要过一会儿再和他讨教,老夫是特来看看这位,他乃是陈凯之,你们想来是认得的,这位陈凯之,近来名动洛阳,想来你们也是略知一二。此番他上山来,便是有所求,他听闻晏先生,乃是衍圣公的授业恩师,便是希望晏先生能够出面请衍圣公颁发一道学旨,陈凯之,你说,老夫说的对不对?” 这翻话出来,顿时破坏了原先友好的气氛,这等于是直截了当的告诉所有人,陈凯之就是奔着利用晏先生的目的而来的。 谁会待见这样的人,陈凯之觉得这王庆书是故意的。 果然,王庆书的话一说完,那上一刻还面带微笑的陈如峰,此时脸色略显冷淡下来,显得很不悦的样子。 其余之人,也都面上带着不愉快的样子。 陈如峰的眉宇轻轻挑了挑,一双犀利的眸子看向陈凯之,语气比方才多了些冷意,道:“晏先生来此,便是为了不问世事,倘若有人别有目的而来,我劝陈学候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请下山去吧。” 一旁的邓健急了,不禁道:“我们来求见晏先生,为的乃是苍生大计……” “是为了你陈凯之的功劳吧。”王庆书在旁冷冷地反驳邓健。 “你……” 邓健是急性子,顿时就想骂人,你这个王庆书,赵王的走狗,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我们是有目的的,可是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可是邓健的话还没说出口,陈凯之却已轻轻的扯了扯邓健,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这里的人都是清心寡欲,来此避世的,在这里说什么苍生,什么大计,什么家国,这一套多半是不管用的。 显然这个王庆书很了解天心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着重的道出了陈凯之的目的,自然是清楚这些话只会惹得这天心阁的人对陈凯之的不喜,显然就是想要从中作梗。 所以,邓健的这番话,反而只起到了反作用,这等于是承认了陈凯之师兄弟目的不纯。 陈如峰似乎很生气,他看了陈凯之一眼,便正色道:“我原以为陈学候也是高士,万万料不到,也和俗世之人并没什么分别,陈学候,这里并不是适合你呆的地方,你还是请回吧。” 陈凯之却是不恼,而是道:“现在天色已经晚了,现在下山,多有便,何况我们师兄弟饿了,疲惫交加,能否在这里讨一口饭,歇一歇,明日再下山?” 他不疾不徐,虽一时间没办法改变他们对他的看法,不过先赖着再说,只要能继续留在这里,就还有机会。 陈如峰倒是犹豫了一下,在思考着要不要留陈凯之俩人。 那王庆书却是道:“这多半是缓兵之计吧,我历来知道陈学候有一张巧嘴,他想要办的事,就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 这家伙,隔三差五说这么一句话,实在是令人讨厌。 可陈凯之却是一笑,这时候绝对不能争,辩论的目的,从来不是说服对方,比如这王庆书,你怎么可能通过口舌之争来改变他的立场呢?他是绝不会改变自己立场的,辩论的本身,其实是博取其他人的认同。 陈如峰这些人,呆在山中,想要避世,若是陈凯之和王庆书争锋相对,即便如簧巧舌,赢了又如何?只会让他们这些人反感而已。 陈凯之却是抿嘴一笑,淡淡然的样子,只看着陈如峰。 陈如峰稍稍犹豫,最后道:“留下也好,不过只能住在外院,来人,给两位远来的朋友一些吃食。” 说着,他便起身,又道:“陈学候,我亦敬重你,只是大家道不相同而已,请你下山,可能冒昧,只是这是山中的规矩,我们这里,只愿心性淡泊之人来,就请二位朋友暂在此住一夜,明日我便命人送你们下山,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识趣,就只有等着人家赶人了。 陈凯之也不急,他耐得的性子,朝他一礼道:“如此盛情,已是令学生汗颜,哪里的话。” 说罢,长长作揖。 王庆书在旁,眼眸略带冷意,冷冷地注视着陈凯之道:“那么你们何不快去外院?” 陈凯之却依旧还站着,嘴角勾着笑意,却是道:“得等一等。” 王庆书的心里却在想,此人必定是还想赖在这里,寻觅机会,他目光一闪,便淡淡一笑道:“陈学候,还等什么?” 陈如峰等人,也露出了不悦之色,这就都挥手告别了,你还站着,这就有点不太‘识相’了。 陈凯之在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他朝王庆书笑了笑道:“至圣先师在此,难道不该行了弟子礼再走吗?” 此话一出,却是一下子让所有人的恶感消了个七七八八。 在这殿中,不正挂着至圣先师的画像吗? 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无论儒家任何学派,讲究的都是尊师贵道,陈凯之这求取功名利禄的人是如此,山上的这些儒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能大家有巨大的分歧,可尊师却是相同的。 只见陈如峰的脸色立即缓和了下来,态度也显得随和了一些,道:“那么,请吧。” 王庆书顿时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方才他的话,显得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却见陈凯之郑重其事地走到了画像之下,随即深深作揖,行了弟子礼之后,也不作停留,自行和师兄邓健出了殿。 这殿中诸人,因为陈凯之师兄弟的来访,却是引起了些许的波澜。 陈如峰一双眼眸微眯着,整个人若有所思起来。 那王庆书似乎很了解陈如峰的心思,不由笑着提醒道:“陈兄,这陈凯之,你却要小心一些,他是带着目的而来的,所图不小,万万不可轻信此人。” 话里话外都是编排陈凯之的话。 “哎。”陈如峰抬眸看了王庆书一眼,旋即叹了口气,才道:“我见他,举止却不轻佻,倒颇有君子之风,只是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天心阁,自有天心阁的规矩。” 王庆书一笑,也就不继续再编排了:“想来晏先生已是醒了,我该去见一见了,陈兄,夜里煮茶一起读书如何?” 陈如峰应道:“好。” 而在另一头的陈凯之,和邓健出了正殿后,便被人引去了庐舍那里,不过途径到了一半,陈凯之的目光却是久久的落在不远处的一个碑亭上。 他略显好奇之色,对引路的童子道:“那是什么?” 童子道:“那是天心阁的诵文碑,凡是有什么好文章张贴上去,供人观赏。” 陈凯之笑了:“都是什么文章?” 童子道:“这倒是不限。” 陈凯之记在心里,旋即道:“你们这里,不问世事,也不见俗客,可是那王先生,为何在这山中受了厚遇?” 童子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想说,邓健忙取了清早上山准备的糕点,用油纸包了的,递给这童子,一面道:“来,吃,你这孩子,真是可爱。” 童子闻到了糕点的香味,竟一下子的被收买了,很不客气的接过,轻咬一口,露出了一脸滋味的样子,口里道:“这王庆书先生,乃是晏先生从前的同窗,是数十年的交情。” 第六百一十三章:出人意料(3更求月票) 听了童子的话,陈凯之点点头,叹了口气,略有感慨地道:“关系,这世上看来哪里都逃不过啊,即便在这里也是如此。” 说着,那童子继续领着他到了庐舍,庐舍里,就跟它的外形一样,很是简陋,勉强不过是有一张简朴的书案和床榻罢了。 等童子走了,邓健深深地拧着双眉,丧气的说道:“哎,今天全给那个王庆书坏事了,我刚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就感觉有麻烦了。可现在怎么办,明日我们就要被赶下山去了,看来此路是不通了。” “这也未必,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陈凯之倒依旧显得很平静,他缓步走出了庐舍,到了屋檐之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林莽。 这里一切,似乎都与自然相谐,一草一木,都带着原始,空气里还弥漫着草木的气味。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对跟着他一起走出来的邓健道:“师兄,你可知道狼进羊圈,该怎么进去吗?” 邓健呆了一下,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陈凯之却朝陈凯之微微一笑。 “狼要进羊圈,得披着羊皮,首先要学会的,是如何做一只羊,我们来此,吃了闭门羹,究其原因,只是因为我们是狼,他们是羊,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同类罢了。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学会做羊。” 邓健舔了舔嘴,竟是一脸口馋的样子:“说真的,凯之,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吃羊肉了,可惜这个地方,怕也只有野菜吃。” “……”陈凯之无言以对,刚刚不是还很沮丧的吗?怎么这一下子就记着吃了。 师兄这个好吃的性子,还真是一百年不变啊。 不过陈凯之也早已习惯邓健的这个样子了,倒也不吐糟了,只是闭着眼思考着。 等到傍晚的时候,那中年男子又来了,同时给他们取了饭食来,果然是些野菜,还有小米粥。 陈凯之对他一笑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中年男子又恢复了刚见到陈凯之他们那时候的那副冷冷的态度,显得很不乐意的样子,冷然道:“不必相问,反正明日清早,你们就要下山了,陈先生已经交代过,你们远来,虽是客,只是天心阁的人,俱都无欲无求,所以……” 陈凯之依旧笑着:“那么,就不多问了。” 邓健却显得不满,等那人走了,正想发牢骚。 陈凯之却匆匆吃过了粥,朝邓健淡淡一笑道:“师兄,快取笔墨来。” “取笔墨做什么?” 邓健很不解,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写文章,你这是想干嘛呀。 见邓健一副思索装,陈凯之却索性自己取来笔墨,随即沾墨,沉吟片刻,便开始下笔作书。 陈凯之写着东西,而起很是专心的样子,等一篇文章一气呵成,看外头夜色如墨,朝一旁的邓健说道:“我去去就回。” 说着,不等邓健反应,人已隐入了黑暗之中。 ……………… 次日拂晓,这山上起了大雾。 陈如峰起得早,正预备晨读,可是却不见儒生们到殿中来,一时觉得奇怪,倒是那王庆书来了,道:“陈兄还未晨读?” 陈如峰皱了皱眉头,一脸失望的样子道:“看来弟子们都懒惰了,王兄也来晨读吗?” “不不不。”王庆书摇头道:“我在想,天色已是不早了,却不知那陈凯之二人是否已经下了山。” 这王庆书什么都不关心,就关心陈凯之走没走。 只要陈凯之走了,他的心才踏实。 陈如峰闻言,便颔首:“老夫命人去问一问。” 可左右却不见人,心里不免有些懊恼,便抬头道:“王兄似乎对这陈凯之二人很有看法?” 王庆书已是坐下,笑吟吟地道:“另一人,我倒是所知不多,只是这陈凯之,却是利益熏心之人,陈兄,你看这山中的美景,真是令人神往,这里只有风声雨声读书声,老夫来此,每一次都觉得心旷神怡,真想忘了这山下的俗事。可那陈凯之却不同,他心里所想的,永远都是他的功业,据说他还经商呢,你想想看,这样的人,到了山上,这万物的美好,他定是都看不见的,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要达到他的目的罢了,这样的人,俗不可耐,所谓一叶障目,便是此理,当人利益熏心了,这利……便遮住了他的眼睛,心里有有求了,再多的美好,他也难以发掘,我不过是觉得,一个这样的人住在山上,实是玷污了天心阁罢了,并无他意。” 陈如峰听罢,似乎觉得也有一些道理,竟是若有所思起来:“或许是如此吧。儒生们都去哪儿了呢,怎么今日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这时,却有一个弟子急匆匆的来,边叫着:“先生,先生……” 陈如峰皱眉,很是不悦地质问来人:“怎么,都不用晨读了?人都去哪里了?” 这人连忙道:“都去了诵文亭,看文章去了。” “文章?” 陈如峰冷着脸道:“平时不会看吗?真是岂有此理,非要等晨读时才看,是什么文章,噢,还有,你去外院看看,看看陈凯之他们走了没有。” 那人便取了一篇抄录下来的文章,同时道:“就是上山的那个陈凯之的文章。” 陈如峰心里的不高兴更浓烈了几分,这个陈凯之,分明是搞事啊。 一旁的王庆书便趁机笑道:“我看,多半是想赖着不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的文章倒是不错,不过功利心重了,陈兄,若是让弟子们都看了去,难免会动摇心志啊。” 陈如峰沉着脸,似乎也觉得王庆书的话有道理:“文章拿来。” 弟子便忙将拓印下来的文章交在陈如峰的案头。 陈如峰又交代道:“都去将人叫回来,让二人下山。” 说着,才取了文章,他是心里带着怒气的,正因如此,所以面带愠怒,他在山中多年,一直不喜山下各种为了科举而科举的文章,所以对这碑文中的文章,也觉得索然,不愿去看,只摆到一边。 等过了一会儿,便有儒生们入殿了,大家三三两两,却是一个个如痴如醉之状,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如峰咳嗽一声:“读书了。” 其中一个儒生却是道:“先生,按照以往的规矩,若是诵文亭里出现了好的文章,晨读时,便读此文,今日是否读诵文亭中的文章?” “什么?”陈如峰有些恼火。 一旁的王庆书帮腔道:“这等利益熏心的文章,读了有害。” “哪里利益熏心。”一个儒生大着胆子道:“我等读了,都觉得……觉得……” 陈如峰恼了,不由沉着一张脸,却还是道:“既如此,读来听一听。” 这些儒生,纷纷掩饰不住喜色,有人早取出拓印或者抄写下来的文章来,一个个摇头晃脑道:“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 陈如峰一听,脸上的怒色,却是渐渐消散了。 这文章,似乎有点……出人意料。 文章里不见功名,也不见其他,似乎,说的是琴。 讲的是文章的主人,自小爱好音乐,所以想以此赋文一首。 既是声乐的文章,倒是很想听一听,陈如峰不做声。 可是儒生们却显得兴致盎然,接着开始诵入正题:“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 其实只是第一句,顿时便吸引了陈如峰的注意。 虽是赋琴,可开头,却无琴。 此赋开篇文辞之优美,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尤其是第一段,所讲述的似乎就是山中的场景,此山之中群峰高而多,远望高大雄伟,仰视则巍然秀出,府视则云气四布,神渊吐其流水,有狂涛奔腾咆哮,也有寂静无声;此地像是盛产宝玉一般,清露滋润,惠风吹拂,静谧清闲,呈现了自然神丽的幽静,令人羡慕喜乐。 陈如峰身在此山多年,自然对这里的幽静与山中的秀丽有所了解,顿时觉得此文心旷神怡起来。 一旁的王庆书骤然略显尴尬,他显然是没想到陈凯之还有这样的水平,自己刚才还说陈凯之粗俗,可是现在…… 再尴尬,王庆书也没办法逃避,只能耐着性子继续旁听。 “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飞,邪睨昆仑,俯阚海湄。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 听到这里,陈如峰竟是激动得拍案而起,迭声说道:“好文,好文啊。此文,令人心旷神怡,实是佳作。” 这一段,说的正是隐士啊。 隐士们羡慕这山中的美景,于是来此,眺望四周之景,看这山之峻伟,皆足以洗涤浴虑,遂生长许由,有了长隐山林的志向。 第六百一十四章:神了(4更求月票) 此文,无一不对了陈如峰的胃口,可谓是共鸣。 最重要的是,此文文辞之优美,对景色的描写,带着几分仙气。 于是他眉梢带着期待之色,继续听着儒生们读下去。 之后,才开始谈琴了,不过却是以琴而拟人,虽是说琴,本质上,却是伤感知音难得,通过这琴,却是道出了隐士的心怀。 这仿佛…… 就好像是在诉说陈如峰一般。 陈如峰已经是如痴如醉的,一面听,一面下意识的觉得渴了,便随手想要端起茶盏想要喝茶,只是‘茶’入了口,顿时一股苦涩传来,他猛地一惊,儒生们也都惊呆了,纷纷看向陈如峰,有人不禁哄堂大笑起来。 陈如峰顿时汗颜,忙尴尬地想擦拭自己的衣襟,谁料这衣襟越擦越是黑漆漆的,不曾想到被这文给迷住了,居然一下子将墨汁当成了茶水。 儒生们便都笑得俯仰起来。 陈如峰这时却也不恼,徐徐询问儒生们:“这文章,谁作的?实是佳作!” 他问出这话,显然是有点痴了。 方才明明有人告诉他,这是陈凯之所作。 便有一儒生道:“乃是陈凯之所作。” 陈如峰一呆,一张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不过也是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回过神来,淡淡评价起来。 “观文,便也能略知心性,此文……与老夫之所想,不谋而合,文辞优美,实是让人意外,他走了吗?” 人就是如此,一篇文章,犹如一首歌一般,若是文章好,而且正应了人的心思,那就不免连陈如峰这样的人,也都不免生出了敬仰之心。 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文啊。 一旁的王庆书见状,顿时脸色发青,自然是很不甘心。 陈凯之这么容易的就博得了陈如峰的好感? 他自然是无法忍受的,因此他不由又编排起陈凯之。 “这陈凯之,最擅长投其所好,想来他故意写下此文章,便是……” “不。”陈如峰这一次并没认同,而是朝王庆书摇头道:“好的文章,必定是心有所感,否则如何能生搬硬套?” 早有儒生,火速的出了殿,匆匆去寻陈凯之师兄弟二人了。 可过了一会儿,那儒生回来,却又苦笑不得:“人没见,可是……那诵文亭里,又多了一篇文章。” 还有…… 这一下子,陈如峰和儒生们顿时都哗然起来。 疯了啊。 王庆书道:“我看,此人……此人……” 他此时,竟发现自己词穷了,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实在很尴尬啊。 “文章呢。”憋了半天,陈如峰终于急切地道。 “学生拓来了。” 陈如峰接过了文章,忍不住开始念:“富贵尊荣。忧患谅独多。富贵尊荣。忧患谅独多。古人所惧。丰屋蔀家。人害其上。兽恶网罗。惟有贫贱。可以无他。歌以言之。富贵忧患多。” 这是一首诗。 此诗比那文章,文辞上差了许多,却朗朗上口,最重要的,一句富贵忧患多,却是直接道出了陈如峰的心声。 陈如峰一呆,不禁道:“此人实是深不可测,想来他还没有下山吧,老夫去看看。” 这诗实在很有意思,至少陈如峰读起来,就不由自主的起了共鸣。 他急切地走出殿,儒生们一看先生出殿,也纷纷的追了出去。 王庆书不禁呆了一下,他脸色很不好看,想起什么,却没有追上前去,而是径直朝着晏先生的书斋方向去了。 这一行人,心急火燎的途径到了诵文亭,有人眼尖,道:“快看,那儿……又多了一篇文章,那陈凯之,方才一定来过。” 陈如峰身躯一震。 这个陈凯之……神了啊。 只一夜功夫,哪里来了这么多诗词文章? 他顾不得去庐舍了,而是匆匆的赶到了亭子,却见亭子里果然贴着一行短诗,他喃喃念道:“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呼…… 此诗中的淡泊和悠闲,真是跃然于纸上,若是静下心来感受,这种从容不迫的悠闲。 实在是…… 实在是…… 他长吐了一口气,便道:“人就在附近,去庐舍。” 儒生们一个个如痴如醉的看了这诗,竟都被这诗中的美好意境所感染。 他们身在山中,厌烦了尘世,现在看这诗,不正是自己现在想要追求的境界吗? 这诗,仿佛能通神一般,有魔力,能让人一看便喜欢上了。 众人浩浩荡荡,到了庐舍,有儒生先进去,却是匆匆出来:“里头无人,想来,已经走了,不过……不过……这里的案头上,还有一篇文章。” 还有…… 陈如峰捂着心口,突然有一种眼前一黑,差点要昏厥之感。 他冲进去,果然见案头上,是一篇文章。 有人急不可耐的念起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轰…… 陈如峰竟是直接跌坐。 此诗……神了! 他脸色涨红,粗重呼吸,这诗只扣他的心悬,尤其是那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等意境。 似乎……似乎…… 他隐居已久,却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 似乎是为了隐世而隐世。 可这一句悠然见南山,却仿佛一下子,道出了此中的真谛。 自己真是惭愧,隐在深山,许多无法参透的东西,竟被一个小子,用这如此有穿透力的文字,直接点醒了。 他不由着急的朝身后的儒生道:“快,分头去找,去找……” 陈如峰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无论如何,也和这陈凯之见一面,想和这个参悟了大道的人请教一些事。 如果今日不请教,只怕他会遗憾终身。 因此他很是着急,催促着儒生们。 “一定要给老夫找到他。” 儒生们也个个激动不已,这辈子见过的好诗词,怕也没有今日见的多。 便着急的寻陈凯之。 众人散开了。 陈如峰的耐心的等着,过不许久,终于有人急匆匆来道。 “见到了,见到了……在东坪,东坪……” 陈如峰忙是道:“怎么去了那里?快,随老夫来。”他脚步加急,却见那报信的人面色很是怪异,只是也顾不得多问什么,生怕陈凯之当真跑了。 等他气喘吁吁带着众儒生到了东坪,却见在这儿,竟是生出了一团篝火。 此时陈凯之和邓健二人,蹲在地面上。 陈凯之从篝火里用两根树枝刮出一团泥来,这泥已是烧的干硬了,邓健急不可耐的用树枝一敲,那泥块便剥落,顿时,一只叶子包裹的烧鸡便展露眼前,一股浓香亦是传来。 邓健伸手要去取鸡,却被烧了手,忙将手放在口里吹,陈凯之怒道:“师兄,不许抢,鸡是我抓的,这烧也是我烧出来的。” 邓健气咻咻道:“话不能这么说,开膛破肚的刀,是我偷来的。我甘冒着被人抓住打死的危险,这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陈如峰目瞪口呆,口里叫道:“陈学候,陈学候……” 陈凯之其实早就从脚步声判断出有人来了,方才却装作不知道,现在方才回过头去,见陈如峰带着数十个儒生一道过来,陈如峰一脸惭愧的样子:“陈学候,得罪了。” 陈凯之起身,手指着鸡道:“师兄,做人讲良心,不许偷吃。”方才迎上去,朝陈如峰作揖:“陈先生,我们师兄弟二人……呃……饿了,所以……” “无妨,无妨,方才,老夫见了你的诗词,以诗观人,方才知道,陈学候竟也有此淡泊之心,昨日,实是得罪,还望海涵。”他急迫的道:“这些诗词,个个脱俗,为何却没有题?” 就如寻常人听到了一首好歌,便忍不住想知道这是什么曲名一样。 陈如峰其实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只是不好太冒昧罢了,所以先从这个入手。 陈凯之知道陈如峰是喜欢上这些诗文了,却是没急着说,而是淡淡笑冷笑笑:“这些文章,都没有题。” “啊……无题,这就怪了。”陈如峰显得失望。 陈凯之心里却想笑,你们这些隐士,和上一世魏晋时期,那群躲在山里装逼吹牛喝酒吃五石散的家伙比起来,还差的远了,人家已经把隐居发展成了风俗和时尚,将这装逼发展到了极致。 反观在这个世界,自汉之后,装逼归隐这个风尚,显然是踟蹰不前,没有什么大的发展。 而现在,陈凯之完全可以不客气的说,我来晚了,对不起诸位文化界的朋友,没有早一些将这些装逼的风潮带给大家,让大家久等了。 事实上,论起这等田园诗还有各种归隐的文章,上一世的魏晋时期,可谓将其发展到了极致,除了竹林七贤,还有无数魏晋时期的文学家,创作了一首首田园牧歌。 那种放荡不羁,渴望自由无虑的意境,随便拿出哪一首,都足以震惊这个时代的文化届,尤其是天心阁这些人,他们本就是隐世派,这些田园文章,对他们几乎有直击人心的功效。 第六百一十五章:大功告成 陈如峰不禁道:“敢问陈学候,何以……无题……” 他这个问题,水平就显得次了。 陈凯之心里想,就准你们淡泊名利?就准你们躲在山里装逼? 上一辈子,自己可是魏晋逼王们的子孙,承袭下来的装逼思想,吊打你们好吗? 陈凯之只淡淡一笑:“为何要有题?” 这一反问,却令陈如峰呆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要有题? 自古以来,诗词文章都要有题,每一篇文章,都好像是回答问题一把,要切中题意,譬如有人说牡丹,于是有人以牡丹为题,而写下诗篇文章。 可是……问题又回到了本质,为什么就一定要有题? 我特么的无题难道不可以? 谁规定了,一定非要这个题目不可。 所以啊! 你们太了,躲在山里,已经逃避了尘世的清规戒律,却自己弄出了一个条条框框,限制了自己的思维。 陈如峰很是吃惊的看着陈凯之,根本想不到陈凯之会这样回答自己,嘴巴微微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在多的言语都粉饰不了自己低下的水平。 陈凯之看了陈如峰一眼,旋即慢悠悠的道:“于我看来,任何文章,在于有感而发,而绝不是有题而作文,什么是感?不过是性情所至而已,若是以题来作文,岂不成了科举吗?因此,人生在世,首要在于:遁性而动、应事而作、值心而言、触情而行,以无心守之;何谓性动?就是不假思索,率性而行而已。” 陈如峰一呆,猛地有所醒悟,整个人竟是颤抖起来,泪眼模糊的看着陈凯之,好似陈凯之点醒了他,让他得到了升华。 陈凯之并没露出骄傲之色,而是神色淡淡的继续说道。 “所以,既是作文,率性而为就可以了,我看到这里的景色好,因此作文;我进了这山里,离了尘世,便生出了”富贵忧患多的感慨。一切的文章,俱都可以有感而发,见物生意,触景生情,所以,根本就不必有题,有了题,反而多了框架,多了累赘,否则,何须上这山来,那山下,到处都是题,到处都是律法、世情,进山的本意,便是避世,避世的本意,其实不过是摆脱约束,任性自在罢了,若是不能任性,没有自在,无法悠然,那么,便是在山中又和在山下有什么不同?离了尘世,又和身在庙堂,有什么分别?” “自然……”陈凯之一笑,朝他作揖:“这只是学生的浅见,学生终究是无法超脱的,虽偶尔能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可礼节却还是不敢忘,这虽是虚礼,可学生敬重先生,在此打扰了一日,令先生费心,学生这就预备下山,不过……能不能吃了这鸡在走?” 陈如峰又是一呆,咀嚼着陈凯之的话。 他哪里知道,陈凯之的背后,乃是魏晋时期足足几代人无数精英和名士所凝聚起来的装逼经验,现在脱口而出,实是振聋发聩。 他不禁哭笑不得的,看着陈凯之,问道:“吃鸡有什么深意?” 陈凯之想了想,只好如实回答:“因为饿了。” 这个回答…… 陈如峰突然眼睛一亮:“妙啊,妙不可言,因为饿了,所以吃鸡,这正合了所谓有感而发,触景生情,率性而为之理,陈学候身体力行,一下子将事物的本质道了出来。” 陈凯之沉默了。 这样也可以解释吗? 好吧,似乎,这样解释,其实也是说得通的,他呵呵一笑:“陈先生吃不吃?” 陈如峰想了想:“清早已经用过了餐,何况老夫老了,这烧鸡太油腻,陈学候请。” 这么好的东西,居然不吃,真是可惜了,不过人家不吃,陈凯之也强求,只好淡淡一笑。 “那我吃完就下山。” 陈如峰却是犹豫了片刻,才沉吟道:“在老夫心里,陈学候也非是俗人,既然来了,何不去天心阁坐一坐,老夫倒有一些事,想要赐告。” 陈凯之叹口气:“晏先生不知可在?” 陈如峰毫不犹豫道:“老夫自去请晏先生与陈学候一见。” “这便好。”陈凯之颔首点头,心里松了口气,没有白费自己的苦心,只是竹林七贤还有五柳先生,多谢你们装逼的文章了。 要是没你们这么装逼的文章,我陈凯之今日是非下山不可,更是见不到那个宴先生。 想来,装逼有时候还能给人带来利益呢。 陈凯之和邓健吃过了鸡,这才饱了肚子。 那些儒生一个个争先想见一见陈凯之的风采,既不敢靠近,却一个个翘首远眺,陈如峰稍等片刻,命人先去请晏先生,与此同时,领着陈凯之回到天心阁。 ……………… 天心阁的至正书斋。 王庆书坐在书斋里,眼里看着一个个子矮小,身穿素缟的老者,老者饱经风霜,须发皆白,他道:“那个陈凯之,当真是有所图谋?” “正是。”王庆书笑吟吟的道:“罢,不说这些,免得扰了兄长的雅兴,愚弟也不过发几句牢骚而已。” 此人便是晏先生,这王庆书在宴先生这里诽谤陈凯之。 晏先生闻言,却是呷了口茶,旋即将茶盏放下。 “难得,这个世上,竟还有人惦记着老夫,哎,其实,那些姓陈的人,老夫是一个都不愿意打交道了,想当初,吾与先帝,也算是有一些交情,那时候先帝也算是励精图治,有些作为,只是可惜,他自丧了子,便一蹶不振起来,虽也还算是勤勉,可是屡出昏聩之策,被宗王和奸佞所蒙蔽,尤其是那姚……” 说到了陈字,他却又住了口,似乎不愿再被过往的事而引发羁绊。 “现在此人也姓陈,老夫断不见他,他想利用老夫,去要挟圣公,呵……”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只是,他说到先帝的时候,依然不免觉得可惜。 那似乎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个时候,自己在山中隐居,他记得,那是寒冬,那位初登大宝的天子只带着几个仆从,径直上山,想要向自己求教,这少年的天子,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使人见之愉悦,一次次的上山,王庆书也早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只是三两年之后,那天子又来,眉宇之间,却全无英气,有的只是惆怅,他凄厉的模样,匆匆和自己见过了一面,下山之后,便再无踪影。 晏先生虽在山中,却也知道,自此之后,朝廷的军政开始紊乱起来,许多尸位素餐,或是某些人被提拔起来,这天下虽看上去还算祥和,可实际上,却是隐患重重。 晏先生淡淡一笑,没想到自己,竟会追忆起这十数年前的旧事:“姓陈的这些宗室,除了先帝,以吾观之,俱都不过尔尔,庆书,你何必受那赵王的驱策呢,依吾之见,不若入山,也学我这般,寄情于山水吧,这没什么不好。” 王庆书笑了笑:“我虽有此志,可惜……可惜……” 见王庆书一脸恋恋不舍的样子,晏先生却是笑了:“也罢,以后不会提了。” 这时,有童子来,道:“先生,陈先生请先生去堂中。” 晏先生淡淡道:“去堂中做什么?” “学候陈凯之来访。” 晏先生却是面无表情:“不必见,让他去吧。” 那童子应命而去。 可过了一会儿,那童子又来:“陈先生说,这位陈学候是个妙人,所以……” 王庆书这时道:“都说了不见,为何要三番五次来问,我正与兄长说话,你去回禀,就说不见。” 那童子咋舌,忙是去了。 王庆书笑着道:“你看,我就知道,这个陈凯之是极难缠的人。” 晏先生只是莞尔:“他有他的目的和使命,心有所图,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能以此来论人的长短;只是老夫实是不愿见外客罢了。” 他话音落下不久,这时,却是那陈如峰亲自来了。 陈如峰显得很为难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吃了陈凯之什么迷药,竟变得执着起来,他先向晏先生行礼:“先生。” 晏先生忙道:“怎么?” 陈如峰汗颜道:“那学候陈凯之……先生不妨见一见,我受他教诲,受益匪浅,此人的文章,极有意思,我将这文章都带……” 王庆书这时便笑道:“你上了你的当了,此人最擅的便是巧言令色,他的文章,本就是诱饵,理它作甚?” 陈如峰却不甘心,却是盯着晏先生。 晏先生叹了口气:“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老夫还能说什么,既然如此,见一见也无妨,庆书贤弟,有你在,他就算有什么图谋,说烂了舌头,怕也是无法得逞的。老夫啊,这后半生,只上过一个人的当,便是你们大陈的先帝,当初在他身上,寄以了太大的期望,而今,早已是心灰意冷了,无妨,无妨,那么,就请他进来吧,去,温一壶酒,远来者,终究是客,既是相见,终是不免待客的俗套。” 第六百一十六章:突出奇招(1更求月票) 陈如峰闻言,这才喜上眉梢,笑呵呵的朝宴先生说道。 “是,我的意思也正是如此,远来是客,客从远方来,岂有逐客的道理。” 那王庆书却是阴沉着脸,微垂的眼眸黯然无光,几乎是暗淡了。 陈凯之这么快就收服了陈如锋的心,这手段实在是厉害,是他不及的,因此王庆书心里不禁忌惮起来。 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担心,可这陈凯之竟是凭本事能见到晏先生,这小子就愈发的让他担心了。 事已至此,他知道此事已无法阻止,便笑吟吟的捋须干笑,附和着。 “其实见见也无妨。” 他笑着,一双眼眸看向宴先生,似乎在提醒着,见个面而已,只要不上当就行了。 晏先生轻轻点头。 这时,那陈凯之和邓健二人联袂进来。 晏先生抬眸,打量着陈凯之。 这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精神奕奕,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儒气,面容里更是带着书卷气。 只是……眉宇之间…… 晏先生有些恍惚,他突然感觉看到了一个相似的影子。 这倒并非是眼前这个少年和从前某个人生得有多相像,而是他能感受到这少年的身上有股子锥入囊中的英气,竟让他为之目光一滞,瞬间有些看呆了。 陈凯之并不知道这晏先生此时心里所想,不卑不亢地来到宴先生的跟前,朝他长长作揖。 “学生陈凯之,久闻晏先生大名,今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陈凯之的声音倒是令晏先生回过了神来,他微眯着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你是陈凯之?是大陈的宗室?” “正是。”陈凯之带着淡淡的笑容回答道。 倒是一旁的陈如峰觉得奇怪,晏先生历来对于官职、爵位不甚看重,只看重人的品行,可今日,却特意提起陈凯之的宗室身份,却不知是何意? 今日晏先生有些奇怪呀,让人琢磨不透。 晏先生双目微微闪了闪,似乎洞悉了什么,却只是莞尔一笑:“大陈的宗室……此前不曾听说过你。” 一旁的王庆书漠然道:“他本非宗室,原只是宗姓罢了,机缘巧合,才成了宗室。” “噢。”晏先生颔首,却对此表现出了浓重的兴趣:“这又是何故呢?” 王庆书笑了笑,竟是冷幽幽的介绍起来。 “因为立了功劳,救了太皇太后的凤驾。” 话里话外都是嘲讽之意,完全是在鄙视陈凯之,这言外之意似是在说,陈凯之是靠女人上位的。 晏先生闻言笑了,双眸微微闪过一丝光芒,满是赞许的说道。 “太皇太后是个直爽的人,她可不是一般的妇人啊,俯仰古今,这也是一位奇女子了。陈凯之,你可知道陈先生为何非要来老夫这里为你说情,定要老夫见你一面吗?” 陈凯之看了一眼陈如峰,旋即谦虚地回答晏先生。 “学生写了一些文章,蒙陈先生垂爱,实在是汗颜。” 晏先生朝陈如峰看了一眼,目光里透着审视之意,似乎在询问他,是什么样的文章,会让他失去了分寸。 陈如峰笑了笑,便取了文章给晏先生看。 晏先生大抵的看过之后,目中也不禁露出几许惊诧万分,抬眸看着陈凯之,格外认真的问道。 “这是你的感触?” 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陈凯之轻轻颔首。 “正是,有感而发,见笑。” 态度谦虚。 王庆书虽没看过文章,却也知道,陈凯之这文章里是什么,便冷笑起来。 “我看不然,倒更像是投其所好。” 这家伙总是阴阳怪气。 陈凯之一直忍着,懒得和他争论,可是现在却不同了,自己已经见到晏先生,也得到了陈如锋的认可。 因此他很不客气的反问王庆书。 “在先生的眼里,什么不是投其所好?” 这话的攻击性,谁都听得明白。 可谁也没料到,陈凯之突然对王庆书火力全开。 这让人觉得非常意外,包括王庆书也是没想到陈凯之会顶撞自己,一时间他仿佛受到了侮辱,面色发青,声音随即尖锐起来。 “你上山来,本来就带着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现在却假装自己是闲云野鹤,其实不过是想套近乎罢了。你的小伎俩,我早看透了。” 面对王庆书的咄咄逼人,陈凯之的嘴角勾起,笑了。 “不错,我是负有使命而来,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有两种,一种是公,一种是私,我陈凯之上山,为的乃是边镇的军民百姓,为的是苍生,这是我的目的,反观先生,一直说三道四,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先生不是汉人,先生就不是大陈的子民?” 王庆书闻言,整个人变得格外激动起来,指着陈凯之,冷笑不迭。 “你看,你承认了吧,你…你可知道,这是天心阁,天心阁根本就不理俗事的。凡尘俗世,晏先生早已经厌透了,你死了这条心吧,晏先生是不会插手的。” 陈凯之却是摇了摇头,才叹了口气,这才朝晏先生失望地道:“晏先生,此人当真是先生的同窗?” “是。”晏先生继续暗暗打量着陈凯之,也没有阻止陈凯之与王庆书的口舌之辨。 甚至……有些纵容。 王庆书不给他面子,三番五次的阻扰,那他也不必客气了,因此他朝晏先生正色道。 “此人虽为先生旧时的同窗,也是晏先生的友人,可是……学生斗胆在此说句真心话,此人竟对晏先生一无所知,实在可叹。人生在世,果然是知音难觅啊,学生也为晏先生可惜。” “……” 这番话,口气就大了。 晏先生动容了,觉得陈凯之无礼,却又默不作声,只是捋须浅笑,一双眼眸浅浅眯着,暗暗观察着陈凯之。 一旁的陈如峰却是连忙咳嗽起来,提醒陈凯之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这是要得罪人的。 不管怎么说,这王庆书是晏先生的同窗,好歹给个面子嘛! 这边陈凯之还没说话,王庆书却已是怒了,失笑道:“这样说来,我竟还不如你了解晏先生吗?” 王庆书冷冷看着陈凯之,一双眼眸里满是得意之色,你喜欢瞎比比,那我就问问你,你了解宴先生什么。 陈凯之面对得意的王庆书,只是淡淡一笑,道:“何止是不了解,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无知。” “你……”王庆书眯着眼,心里却是窃喜,这家伙太狂妄了,现在说这等话,也不怕被人打出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因此他挑了挑眉,一脸嘲讽看着陈凯之问道:“那么倒要请教,晏先生是何等样的人?” “和我一样的人。”陈凯之正色道。 “噗……”倒是一旁的邓健没憋住,笑了。 他是实在没忍住,因为陈凯之说晏先生和自己一样,这岂不是说,晏先生也和师弟这般,跟个小孩子一样的,喜欢跟他抢鸡吃? 一想到这个场景,他便忍俊不禁。 而王庆书闻言,则是大笑道:“和你一样,倒是愿闻其详。” 陈如峰一脸汗颜的样子,不禁为陈凯之担心起来。 便连幻想力丰富的邓健,也不禁为陈凯之的大胆堪忧。 那晏先生的脸色已是微微板着,褶皱的面容里似乎带着愠怒之色。 陈凯之面对王庆书的质问,他没慌,也没恼,而是从容自若的开口道。 “至圣先师讲究的是入世,我等尽是至圣先师的子弟,晏先生所学,想来也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大道理,可是先生为何隐居此山呢?别人所见的,便是先生淡泊名利,已看破了尘世,可于我而言,先生并非是看破,不过是失望罢了,就如老庄一般,老庄修的是自己,所以尘世的事,可以不关心,不在乎,真正做到清静无为。可晏先生不同,晏先生乃是儒门,至今也未见他读过什么道书,可为何要出世呢?就如我方才所说的一样,不过是觉得,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天下不安。所谓的太平盛世,却又有多少流民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晏先生有经世之才,可各国权贵,不过是想要借他的声名来给自己贴金,又有几人,肯让他施展呢?” 王庆书皱眉,瞪着陈凯之厉声呵斥道:“陈凯之,你言过其实了,当今天下太平,什么朽木为官、禽兽食禄,你果真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却是不理会他,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只看着晏先生,铿锵有力的说道。 “诚如孔圣人一样,他奔走各国,各国对他俱都有礼遇,却没有人真正肯任用他,不过是想借用至圣先师的虚名,借此来贪慕虚荣而已。食肉者鄙,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礼贤下士,放眼看去,却多是朱门酒肉臭,却又路有冻死骨,晏先生看的多,见得广,深知无能为力,既无能为力,不如求去,隐于山中,忘却山外的事。这样就不会心痛,不会失望了。” 8) 第六百一十七章:图穷匕见(2更求月票) 显然,陈凯之的话还没有说完的,只见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其实晏先生并不是厌世,只是失望到了极致,却又无力改变现状,便只好隐居山中,如此遗忘那些不快。” “方才学生在此作文。”陈凯之微微一笑,看向晏先生,接着道:“这文中多是赞誉这山中的美好,在此山中隐居,实是人间的乐事,此乐何极,如此悠闲自在,心旷神怡,说句实在话,学生在这里呆了一日,也愿意自此隐在这山中了。” 山中的美好,早已在陈凯之方才的文中写得淋漓尽致,置身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致,那种悠闲自在的心境,实是令人神往。 众人俱是吃惊地看着陈凯之,似乎很意外。 晏先生微眯着眼眸凝视着陈凯之,倒是静静地聆听着,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陈凯之正气凛然地一字一句道。 “可是我却知道,先生身无忧,可心却有忧,先生虽在山中,依然是有所忧虑的。我听说,什么才是古之圣贤?此人必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们进亦忧,退亦忧。何也?不过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已。” “晏先生人在山中,可心里,依旧还是忧心着江山社稷,心忧着君王百姓,寄情山水,不过是表象罢了。学生读书时,也曾立下志向,要使天下真正太平,以微薄之力,而开万世太平,固然,这有些不自量力,诚如螳螂挡车、蜉蝣撼树,可学生一直在想,我读四书,入庙堂,既为宗室,亦是士大夫,在这世上得到的,已是寻常黎民百姓的千倍百倍,我受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的供奉,若是清静无为,岂不是无耻之徒吗?” “我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士大夫无耻,即为国耻;养尊处优之人,安于享乐;食肉者,不问家国兴亡,这是何等令人羞耻的事。学生不愿做这样的人,也相信,晏先生虽在山中,寄情山水,表面上,是不问世事,不过是心怀惆怅,忧国忧民,而借这山水聊以**而已,学生和先生,都是一样的人,都心怀着天下人,只是先生垂垂老矣,经世济民,终究是有心而无力。而学生还年轻,还不至于心灰意冷,所以只好试一试,慢慢摸索和寻出一个可以经世济民的方法,即便到时被撞得头破血流,那也无妨,至不济,也不过是粉身碎骨而已,若是有幸,能留下老残之躯,到了那时候也只好和晏先生一样,怀着这忧国忧民之心,寻觅一处幽静之地,隐匿不出了,以山水自娱,可…我也相信,真到了那一日,学生在这美好的山中,享受着悠闲自在,可心里……当真放得下吗?” 这是一句反问。 放得下吗? 放不下的! 陈凯之已经给了答案。 圣人的道理,固然有被许多歪曲之处,可本质而言,齐家治国平天下,追寻古之贤达、经世济民的精神,其实早已铭刻在了骨子里。 儒生们可能迂腐,甚至可能愚蠢,更有人卑鄙,可那四书五经里,无数的圣贤教诲,在夜深人静、微风徐来时,无论这儒生是高居庙堂,还在远在江湖,是夜夜笙歌,又或者是家徒四壁,这经世之心,怎么可能舍得下。 这就如上一世,那一句‘卖着白菜的钱,操着zhong南海的心’一样,看似是在讽刺人的不自量力,可任何一个能够连绵不绝的文明,恰恰是因为有无数这样的人才能延续啊,若是人人自扫门前雪,哪里还有所谓的文明存续。 晏先生的表情,已是越来越古怪了。 他望着陈凯之,眉头微锁,似乎陈凯之的话,勾起了他许多的心事,尤其是那一句,陈凯之自称自己还想试一试,即便撞个头破血流,至多也不过粉身碎骨,他竟是默然了。 晏先生的面容里,看不到任何的表情,可若是细细观察,却能发现晏先生的精神,却略显萎靡。 倒是一旁的陈如峰,眼角竟隐隐有着泪光,这番话,是陈凯之自己的陈述,又或者是在猜测晏先生的心思,可是,却正说中了他最心底的触动。 为什么上山,为什么不问世事,只是因为灰心了,因为心怀大志,却是撞了个头破血流,因为明知无力去改变,所以才会选择上山,才会选择追寻自己的悠闲自在。 可是……虽每日都很悠闲,可有时,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午夜时辗转难眠,不经意间惆怅叹息呢? 这也是在说他啊。 王庆书的心里不禁叫了一声,这小子好厉害,他忍不住道:“胡言乱语,你不知晏先生,就不要胡乱猜测。” 陈凯之则是朝他一笑:“嗯?你的意思,莫非是晏先生并非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人?” “……” 嗡嗡…… 王庆书的脑子有点发懵,却在下一刻,猛地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这时总算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陈凯之的这番剖白,最厉害之处根本就不在于这等煽动人心的感染之力,事实上,却是在无形中给晏先生戴高帽。 这就意味着,王庆书越是反驳陈凯之的话,拆的却是晏先生的台。 就如陈凯之说晏先生向往的也是古之贤达一样,心怀着苍生,怎么,你反对,你认为不是?那你这是什么居心,你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认为晏先生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也就是说,王庆书越是和陈凯之争论,本质上,却必须都得证明晏先生不是那种圣贤之人,晏先生压根就不顾别人死活,晏先生只顾自己的开心就好。 来,继续说呀…… 陈凯之带着鄙夷的目光看着王庆书,似笑非笑,似乎是在说,来……证明一个来给我看看呀? 王庆书却是哑口无言,却是憋着一脸的气,他强忍着,不能陷入这个逻辑的陷阱,否则,就是被这小子坑大了。 可是…… 他默然无言,不就代表陈凯之是个谦谦君子? 事实上,陈凯之是人前君子,人后的liumang,这时候还不痛打落水狗,还等什么时候? 玛德,你这贱人,可没少背后放暗箭,我陈凯之忍你很久了。 陈凯之冷冷地注视着王庆书,厉声道:“倒是王先生,王先生与晏先生数十年的交情,却只看到了晏先生的表面,实是可笑,晏先生有你这样的朋友,实是可悲。我还听说,先生在赵王府为客?你既也有入世之心,妄图通过赵王得一个前程,可身为门客,不思经世济民,却在此,只知做口舌之辩,实是可耻。” 可耻二字,几乎就形同于直接骂人乌龟wangba蛋了。 陈凯之可以对人很有礼,可是对一些极品,却能毫不吝啬的骂回去,还可以比机关枪还要快准狠。 “你,你放肆!”王庆书再也忍不住的暴怒了,顿时拍案而起,一张脸气得涨红起来,嘴角微微哆嗦着,目光死死的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却是一点都不惧他,清澈的眼眸轻轻一眯,依旧冷冷看着王庆书,义正言辞反驳道。 “你在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我陈凯之的不是,可你知道不知道,胡人即将南下了,知道不知道,若是如此,将会有多少生灵即将涂炭,实话告诉你,我陈凯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希望晏先生能够出面,倡议抗胡,唯有如此,才可将各怀鬼胎的人心凝聚起来;这是为了什么?这是为了苍生百姓,而你呢,身为门客,可有想过,为抗胡做任何一丝的努力吗?这个时候,你竟还有心思访友,真是可笑!我虽年轻,却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你这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王庆书脸色铁青起来,张着嘴,想要反唇相讥,可实在气得太厉害了,身子发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骂人就是如此,骂完了就跑,决不可给对方反驳的机会。 陈凯之自然深谙此道。 此时,再不理王庆书,却是突然看向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晏先生,他深吸一口气,随即拜倒在地。 他是宗室,是学候,即便对晏先生敬重,却不该行此大礼的。 可陈凯之依旧还是屈膝拜倒,郑重无比地说道:“先生,而今胡人南下,大敌当前,若不能同心协力,则迟早要被胡人各个击破,学生恳请先生念在黎民百姓的份上,站出来为之奔走,若如此,学生感激不尽。” 终于……图穷匕见。 晏先生则是久久地看着陈凯之,他的目中,越发的古怪,却是轻轻抿了抿唇角,随即叹了口气,才道:“当初,也曾有人对老夫说过差不多的话,可是……” 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回想那个人的模样,过了片刻,他终于又缓缓的打开眼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才重重的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道:“你回去吧,老夫已上过了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说打就打(3更求月票) 一直都只安静地倾听着陈凯之说话的晏先生,突的说出这番话来,令陈凯之一头雾水,他不禁产生了怀疑,莫非是自己猜错了? 他原以为这番话,必定能打动晏先生。 因为他太了解这些名士了,诚如那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一般,他虽是悠然见南山,可实际上,依旧还是心忧着庙堂;又如那登岳阳楼的范仲淹,又何尝不是如此? 莫非……真的是他看错了? 晏先生看着陈凯之脸上的惊疑之色,继而又叹了口气,轻轻的朝陈凯之摆了摆手道:“你且回去吧,老夫累了,如峰,代老夫送送客吧。” 陈如峰心里也不禁失望,其实陈凯之的话,却是打动了他,只是晏先生态度如此决绝,他却只能不得不道:“陈学候,请。” 陈凯之的心里自然也很失望,他此时连这位受世人尊崇的晏先生也不禁开始鄙视起来,此人……看来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于是,他很干脆的站了起来,朝晏先生道:“既如此,看来是学生看错了先生了,学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既如此,那么……再会!” 他很不客气,索性转身,抬腿便走。 邓健幽幽的叹了口气,忙追了出去。 王庆书见状,眼眉间顿时掠过喜色,他就知道陈凯之请不动宴先生的,可是心里想到陈凯之的话,他又有几分不安,于是从鼻孔里出气,冷哼着道。 “此人就是如此,口舌如簧,我还真怕晏兄看不穿他的伎俩。” 晏先生却是看了王庆书一眼,慵懒的道:“庆书,你也且回吧,老夫想静一静。” 王庆书此时心里的一块大石已经落地,倒也不纠结于继续留在这里,于是颔首点头道:“那么,告辞。” 说着,行了个礼,便告辞而出。 陈如峰亲自将陈凯之送下了山,方才失望地回到了书斋,他见晏先生正徐徐的喝着茶,终是忍不住的道:“晏先生,实不相瞒,这胡人……” 晏先生却是突的开口道:“太像了。” “像……像什么……” 陈如锋错愕的看着晏先生,对晏先生这没头没尾的话感到很不解。 晏先生则是苦笑着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像一个故人罢了,哎……” 说着,他眼角竟有些湿润:“老夫曾经对一个故人寄以了极大的期望,就如一场梦一般,可最终梦醒了,方才知道自己身在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一场虚幻,那时,真是绝望啊;可是今日,老夫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此子比那故人,更加情真意切,他那一句要撞破头,要粉身碎骨如此而已,真是动了老夫的心。” “先帝?”陈如峰惊讶的道,似想到了什么。 晏先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才淡淡说道。 “先帝也没他这样的精神,哎,他若是不丧子,想来……不至此后那般消沉吧。也可惜,此子只是个宗室,又能改变什么呢?” “所以先生才不愿帮他这个忙?”陈如峰惋惜的样子道。 晏先生却是正色道:“为什么不帮?” “啊……”陈如峰呆了一下,显然不明白了。 方才晏先生那意思不是拒绝了吗? 只听晏先生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个小子,尚且可以说这样的话,难道,老夫还没这个小子明白?这是大义,他方才朝老夫拜下,便是为了这个大义,他费了这么多口舌,也是为了如此大义,大义当前,老夫哪里敢悠闲自得?” “可是方才……” 晏先生目中幽深,道:“王庆书许多日子不曾上山来了,可是为何陈凯之前脚来了,他便上山了?他是赵王的门客啊,此时哪里有这样的清闲。” 陈如峰不禁道:“可赵王,乃是摄政,难道他……” “肉食者鄙而已!项羽和刘邦杀到了眼前,在那咸阳,赵高不也照样要弑君内乱吗?”晏先生透着几分轻蔑地道:“老夫若是当时答应,只怕,天心阁的灾祸就在眼前了,赵王只需百来个死士,便可将这天心阁夷为平地。” 陈如峰顿时觉得背脊发凉,不禁低声问道:“那么先生何时去洛阳?” “不急。”晏先生淡淡道:“还欠了火候。” “火候?” “你去取笔墨来,老夫需修书,有许多老友,老夫已许多年不曾联系了,老夫一人之力,终究绵薄,既要出山奔走,就要众人拾柴才可,曲阜的圣公、天人阁的杨彪、正心堂的李善长、崇文岛的梁萧,还有……” 他念出一个个名字,似在权衡…… 陈如峰一听,顿时明白了,晏先生所念的每一个名字,无一不是各国响当当的大儒,就如那天人阁的杨彪,乃是天人阁的首辅大学士,不过他上了天人阁,按理来说,是不允许过问白云峰峰下之事,难道晏先生也能说动他破例? 还有那正心堂,乃是蜀国最大的学堂,此学堂是他一手创建,经营了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来,已是声名鹊起,号称曾入学的学子七千人,无数学子身居高位,或是成为一代名儒,而正心堂的李善长,堪称蜀国的‘孔圣’,弟子三千,为无数人敬仰。 他迅速地取了笔墨,晏先生已是提笔,垂头疾书起来…… ……………… 陈凯之和邓健下了山,邓健显得很是懊恼,忍不住道:“哎,早知多抓这山上几只鸡,多吃一些再下山,实在太便宜那狗娘养的晏先生了,这晏先生,真不是东西,我看他一脸奸诈,就晓得不是什么好人。凯之,咱们不理他,总还有其他的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陈凯之摇摇头道:“纵观洛阳,再没有一个有如此号召力,可以使衍圣公都不得不在乎的人,看来要预备战事了。” “其实……”邓健只得笑了笑,给陈凯之鼓气:“其实我觉得,勇士营也未必就怕胡人。” 陈凯之在此摇头,道:“数十万的胡人铁骑,勇士营可以驻守一个据点,可若是胡人不来攻,又如何?而且这么多路大军南下,所过之处,俱都是一片焦土,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到时,不知多少人要遭难,此战最可怕之处,并不在于胜败,因为即便胜了,损失也将惨重无比,这是数十万军伤亡的事。” 邓健自然陈凯之这话里的忧患,颔首点头,接着道:“遭难的确实是那许多的黎民百姓和上阵的军士啊,倒是那王庆书……他何以这个时候上山?我看……肯定和赵王有关系,凯之,我越来越觉得赵王气量狭小,竟拿此等军国大事开玩笑。” 陈凯之倒是笑了笑道:“你知道吗?若是胡人南下,伤亡巨大,军民愤慨,最终谁是替罪羊呢?” 邓健一呆,整个人像是吃了苍蝇屎一样的,说话支支吾吾的。 “你的意思是,到时……” 恐怕这就是赵王想要的结果吧。 陈凯之冷笑。 “到时,只需有人四处传出消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阴阳失调而惹来的祸端,那时候,怕是许多人都会将怒火发泄向而今的摄政者吧。” “对赵王而言,边镇死了多少人,其实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必须尽快掌握军政大权,无论是以任何理由都可以。关内,毕竟不是胡人的长久之地,他们烧杀劫掠一番,迟早还会退出去,可赵王的心腹大患,其实并非是胡人,而是太后啊。” 邓健闻言,激动得双手握紧成拳头,气呼呼地道:“这赵王,竟如此无耻,我虽不能拿赵王如何,可若是见了那王庆书,非要揍他不可。” 他话音落下,后头却有车马在后头而来,正是那王庆书的车马。 王庆书显然颇为得意,他是后脚下山的,想到陈凯之枉费了苦心,结果却还是吃了闭门羹,便忍不住卷帘起来,满脸堆笑地道:“原来是陈将军还有这位……这位不知高姓大名的家伙,哈哈……” 他笑得格外得意,略带嘲讽之意。 陈凯之则是朝邓健努努嘴:“师兄,你的机会来了。” 机会? 王庆书愣了一下,他不明就里。 邓健其实有点退缩,可被陈凯之一挤兑,顿时又火冒三丈起来,怒瞪着王庆书道:“姓王的,你来得正好,正要去寻你。” “寻我做什么?”王庆书不屑地看着邓健,打了个哈哈,面容里洋溢着笑意,嚣张地道:“老夫可没兴致结交你们,你们莫非还不自知吗?你们的大祸临头了。胡人南下,大陈危如累卵,这一切都是你陈凯之的过失,你们就等着被弹劾吧。” 他探出头,欣赏着陈凯之面上的冷意,却哪里想到,那邓健已是嗷嗷一声,一鼓作气的冲到了车前,直接扯了他的发髻,使他脑袋不得不露出头,接着,一拳直接砸来。 啪…… 王庆书被打懵了,顿时双眼冒金星,却依旧不忘威胁人。 “你们……你们敢打人……你们好大的胆,陈凯之,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我乃赵王……” 第六百一十九章:打破先例(4更求月票) 陈凯之本是满心在旁看戏,可一听这王庆书竟然说自己大胆,忍不住怒道。 “打人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我师兄邓健,你竟诬赖我?我本和你无冤无仇,你这般诬赖我,我岂不是冤死了?既然如此,我若是不揍你,都说不过去,反正都要蒙冤的,不打不值了。” 说时慢,动手快,陈凯之已身形快速的加入其中,与邓健二人顿时联手,好不客气的揍王庆书。 那王庆书的护卫想要动手,却早被陈凯之的护卫们拦住。 陈凯之既然已决定大干一场,自然不打算客气了,直接将这王庆书自车中拖了出来,跟邓健一左一右的揍起王庆书。 王庆书已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大叫大吼着道:“杀人了啊,杀人了,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赵王一定知道是你们……” 陈凯之倒是气不喘腰不累的,时不时的狠狠踹他几脚,邓健学的却是女人的本事,又撕又咬,掐脖子、抓耳朵,足足打的筋疲力尽。 没一会,那王庆书已是遍体鳞伤,衣衫凌乱,竟是不顾形象的痛哭流涕起来:“饶命。” 陈凯之却是朝他一笑:“走吧。” 邓健这时出了一股恶气,却还有些意犹未尽,忍不住追上陈凯之:“凯之,为何不杀人灭口?” 呃,这师兄……也够狠的。 陈凯之便笑道:“杀了也灭不了口,太容易败露了,这样的人,杀了也没意思。” 邓健忧心忡忡地看着陈凯之:“凯之,我觉得不对劲。” “嗯?” 邓健叹了口气,方才的兴奋之色早已消失殆尽,皱着眉头道:“你不杀他,是因为你有更大的麻烦,所以已经不在乎灭口了,因为你知道,无论杀不杀他,赵王也有能将你置之死地的手段。”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道:“未必,我倒是觉得,那晏先生并非表面的那样简单,师兄,你不必自寻烦恼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城里再说吧。” ……………… 陈凯之等人在山下的功夫,在这天心阁鸽房里,十几次信鸽的脚下已绑了用拇指大小竹筒包裹好的书信,随即,这鸽子放飞,朝着各个方向飞去。 在洛阳的天人阁…… 一封书信,最先送到了杨彪的手里。 杨彪取出这卷成小团的书信,慢慢的展开,看过了书信,他一声叹息,似乎陷入了深思。 “这个老晏,十几年不曾有音讯,今日……竟来求人了……陈凯之……竟有这样的脸面吗?哎,这是要让老夫彻底破了天人阁的先例啊。” 杨彪沉默着,久久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可是想到陈凯之,他嘴角微微一抿,不知觉的露出了浅笑。 他将书信搁在了案头,这案头上,还堆叠着无数还未完成的书稿,他垂头看了这书稿一眼,喃喃道:“老夫和这陈凯之,还真有一些缘分。” ……………… 在衍圣公府。 张忠气喘吁吁的快步到了衍圣公府的家庙。 此时祭祀已经开始,张忠却不敢进去,只好驻足在外,大气不敢出。 一直等到祭礼结束,衍圣公一脸疲倦的走出家庙,张忠忙是上前,着急的唤道:“圣公……” 衍圣公眼皮子只微微一抬,露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何事?” 他永远是如此的惜字如金,这个时候,衍圣公到了吃仙药的时辰,否则,难免要全身萎靡,浑身难受。 所以此时衍圣公是最讨厌别人打扰的。 张忠既是家臣,自然该明白这一点,可现在这个时候,跑来拜见,实是有点不知所谓。 衍圣公的口气里,带着不耐烦的气息。 张忠忙是垂下头,露出一副知错的样子,可随即,却道:“圣公,是飞鸽传书,乃是……”他压低了声音:“天心阁传来的。” 衍圣公一听,顿时不敢大意了,他眯着眼,有些不解的呢喃起来。 “恩师为何这个时候修书来?这倒是奇了怪了。” 对于这位恩师,衍圣公既有敬畏,又不愿靠的过近,此时他情绪复杂,想不明白恩师的用意,因此他忙道:“取来,吾看看。” 张忠忙是将这一小团皱巴巴的书信交给衍圣公。 入目眼帘的,乃是一行行蝇头小字,衍圣公身子虚的厉害,竟觉得眼花,看不甚清,好不容易依稀辨别了这些文字,只看到了一半,突然大怒,猛地将这信笺揉成了一团,颤声的吼了起来。 “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他不是已经不理世事了吗?不是在山上清修吗?这等事,根本不必他来品头论足!” 这衍圣公气得不行,整个人都激动的颤抖起来。 张忠吓了一跳,忙是问道:“发……发生什么事了。” 衍圣公面色带着妖异般的殷红,他双目布满血丝,显得尤其可怕,衍圣公眉宇微微一皱,竟是冷笑起来。 “他竟要站出来,倡导抗胡……” 张忠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明白,皱着眉头问道:“这……圣公……他若是抗胡,与圣公何干?” “你还不明白?”衍圣公厉声道:“他若是抗胡,吾身为门生弟子,他若是站了出来,难道可以坐视不理吗?衍圣公府,到了那时,必须要有所动作,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吾?难道堂堂衍圣公,要做不孝不义之人?” 张忠一下子明白了。 晏先生若是站出来,只要开了口。 衍圣公府就算想要以拖待变也绝不可能,因为一旦以拖待变,势必给人一种衍圣公怠慢了晏先生的印象。 衍圣公府,乃是儒学的倡导者,而儒学的本质在于尊师贵道,若是连衍圣公尚且都无法作为表率,那么这尊师贵道,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衍圣公嘴角微微抽了抽,竟是冷笑起来:“原本,吾还想借此机会,自那大陈朝中,得一些东西,可现在看来……”他身子晃了晃,有些头重脚轻。 张忠吓得忙是搀住他:“圣公,实在不成,大不了……” “不。”衍圣公脸色难看的可怕,可是语气却是斩钉截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了,眼下,吾只能做一件事,预备学旨,告诉天下人,胡人南下,吾心有如焚,胡人,禽兽也,衍圣公府以仁义而诚待四方,今胡人南侵,生灵涂炭就在眼前,吾欲动身,前往洛阳,与洛阳军民,共存亡!” 张忠吓了一跳:“圣公要去洛阳?” 衍圣公一双眼眸微眯着,露出冷光,格外阴沉的道:“恩师便是要去洛阳城,说要与洛阳共存,号召天下儒生至洛阳与胡人决胜,他在洛阳,难道吾还可以留在曲阜吗?寻常的儒生,都可能受他感召,吾若不动身,岂不是禽兽不如?” 语罢,他面色微沉着,朝张忠摆摆手:“速去准备吧。” 张忠忙是应下,心里却是哭笑不得,而今,衍圣公府一切的谋划,显然已经落空了。 ……………… 那王庆书鼻青脸肿的回到了赵王府。 一到了王府,立即心急火燎的去寻赵王。 只可惜,赵王并不在,据说乃是入宫去了。 他只好在赵王的偏殿焦灼的等候,此时他遍体鳞伤,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可现在他也来不及看大夫,心里只想着还有更重要的事。 直到傍晚,陈贽敬自宫中回来,早有宦官汇报了此事,听说王庆书终于回来。 陈贽敬打起了精神,快步到了偏殿,只是到了这偏殿,见这王庆书鼻青脸肿的样子,陈贽敬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他却还是风淡云轻的样子,淡淡开口:“怎么,出了什么事?” 王庆书一见到赵王殿下,顿时像是见到了主心骨似的,滔滔大哭起来,拜倒在地,控诉起来。 “殿下,殿下啊,学生被那陈凯之打了,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殿下定要为学生做主,此人……就该千刀万剐,他……他……” 陈贽敬心里大吃一惊,这陈凯之还敢打他的人,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不过他便没有立即询问为什么,此刻的他皱着眉头,有些慌张的追问道:“怎么,莫非是天心阁那里有什么变故?” “不,这倒没有。”王庆书泪水涟涟,想到了天心阁的事,不得不强忍悲痛,如实交代:“晏先生虽见了他,此人口舌也极是厉害,可最终,晏先生还是让他回去了,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陈贽敬总算长长的松了口气,整个人轻松了许多,神情也是变得愉悦起来。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本王还真有些担心,担心这晏先生若是肯为陈凯之站出来奔走,陈凯之现在这与各国交涉的事就算是成了一半了,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本王虚惊一场。” 王庆书看着赵王变得愉快的表情,便借此机会夸大自己的功劳。 “其实也是学生去的及时,否则,以此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还真有可能说动了晏先生。” 陈贽敬坐下,命人斟茶,端起茶,轻抿了一口,他是多疑的性子,不由微眯着眼眸看着王庆书,似在度量着什么。 第六百二十章:扭转乾坤(5更求月票) 陈贽敬突的道:“那晏先生怎么说?” “听他说了一大堆道理,不过晏先生,似乎是不为所动,最后只轻描淡写的让他下山,再无其他了。” 陈贽敬听了王庆书的话,眼眸里闪烁着什么,他懒懒的靠在椅上,一张面容里掠过丝丝惊疑,思索了一番,才淡淡开口:“会不会,这是掩人耳目,表面上,晏先生故意逐客,可实际上,他和陈凯之暗中,已有了默契?” “啊……”王庆书一听,也变得谨慎起来,这种事情,她也不敢打包票,因此不由慢吞吞的道:“这陈凯之诡计多端,还有那晏先生,学生不妨坦言,晏先生也非表面上这样简单的人,这……这……学生还真说不准。” 陈贽敬也变得警觉起来,满是疑虑,不过等他再抬眸,方才又看到了王庆书面上的伤,此刻他好像失忆了一般,困惑的询问道:“谁打得你?” 王庆书顿时像是吃了黄连一样,方才自己还哭告了呢,殿下竟是转眼就想不起来了,不过在说一遍,他也无妨的,因此他忙道:“是陈凯之,还有一个翰林,叫邓……对……邓健……” 陈贽敬呆了一下,一双眼眸里满是震惊之色:“他们下山时打的?” 王庆书哭丧着脸,连连点头:“正是,这两个恶贼,殿下,您可要为学生做主……” 陈贽敬却是眼中忽明忽暗,竟又陷入了深思。随即,他突的想到了什么,猛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庆书顿时连死了的心都有,自己被打成了这个样子,殿下竟还笑的出来,这……实是无地自容啊。 陈贽敬却依旧笑,一双眼眸里满是得意之色:“大事可定了。” “什么?”王庆书不由一呆,不解的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陈贽敬恶狠狠的看着王庆书:“陈凯之二人,下山打你,为何要打你?若是陈凯之当真和晏先生有什么默契,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他何须对你动手?” 王庆书回过了味来:“殿下的意思是,只怕陈凯之是真正绝望了,满腔怒火,所以下了山,这才……这才不顾一切……” “正是如此,所以说,他不打还好,一打,便形同于给本王吃了一颗定心丸啊。”陈贽敬精神奕奕的,整个人心情愉悦,眉宇轻轻挑了起来,高兴的说道:“现在,本王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好,好的很。” 他随即道:“你放心,这一次,记你一功,本王正想保举你,正好趁此机会……” 王庆书哭笑不得,却忙道:“是,是,多谢殿下提携,学生一定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陈贽敬眯着眼,正待要起身,回寝殿去休息。 这时,却有宦官急匆匆的来:“殿下……殿下……边镇来了急报。” “哦?”陈贽敬豁然而起:“是哪里?” “北边。” 陈贽敬忙是取了急报拿在手里,只一目十行的看去,呼的长长松了口气。 王庆书忍不住道:“殿下,不知是什么消息?” 陈贽敬抬眸看了他一眼:“北边来了急报,已有胡人的前锋抵达,看来,战事已经一触即发,他们的主力,可能随时就到,而燕军还龟缩在城塞中,不敢截击,你看看,还有谁靠得住?若不是陈凯之杀了巴图,这祸水,本是奔着燕人去的,可现在……呵呵……” 陈贽敬冷笑:“现在,这陈凯之可是闯了弥天大祸了。” 王庆书眯着眼,小心翼翼的提醒着:“殿下,既如此,那么明日……” 陈贽敬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嘲讽的笑意,这个陈凯之是死定了,下一刻他眉宇微微一挑,慢悠悠的道。 “本王不便出面,先让礼部来吧,这毕竟是礼部的事,现在陈凯之负责与各国交涉,可现在,我大陈的援军在哪里,这一切的祸端都是他引来的,现在负责联络各国的使节,可是你看这些日子,他有和各国接触吗?一个都没有,这是什么,他不但惹了弥天大祸,竟对各国使节爱理不理,这是什么?这是渎职,也是祸国殃民。好了,你下去,明日,本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王庆书这才放心了,笑吟吟道:“多谢殿下。” ……………… 次日一早,天上下了霏霏细雨,到处都是湿哒哒的,连空气里都飘散着湿气。 在这秋日,雨水竟如春雨绵绵,倒也稀罕。 陈凯之清早,已是换上了朝服,昨天夜里,据说有紧急的军情传来,因此昨夜,通政司就已经传达了消息,今日紧急加开廷议,商讨关于胡人南侵之事。 陈凯之下了山,看着这雨幕,这心,竟也有些如这阴霾天一般,多了几分惆怅。 不过幸好,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打起了精神。 骑着白麒麟至洛阳宫门,现在天色还早,晨鼓未响,宫门也未开,许多的大臣,早已在此等候了。 陈凯之在此,显得有点不起眼,毕竟只是一个小宗室,和那些穿着紫袍,系着玉带的真正朝中大佬比起来,自己还差的有些远,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平时那些和陈凯之打招呼的人,今日却显得有些冷漠,许多人背地里,似乎在窃窃私语着什么,有人忍不住偷偷瞥向陈凯之。 陈凯之也只是对他们点头微笑。 倒是站在前头的陈一寿,竟在此刻,朝陈凯之招了招手:“凯之……你来。” 于是众人顿时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他们隐隐已经得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今日胡人南侵,而各国的交涉也毫无进展,以至大陈可能陷入巨大的麻烦,正因如此,今日这黑锅,除了陈凯之之外,怕也没人背的了。 庙堂之上,本就是一个小社会,这里的人更加趋炎附势,也更加让人容易体会世态炎凉。 锦上添花的事常有,可雪中送炭,却是稀罕事。 谁都知道,陈凯之这次麻烦了,可万万想不到,陈一寿陈公,这时竟毫无忌讳,直接亲昵的和陈凯之打招呼,令人心情复杂之余,也有点嫉妒,自己落难了,怕未必有人肯如此吧,何况,这人还是陈公。 陈凯之踱步上前,陈一寿和姚文治几人原本在一起,现在则快步靠近陈凯之,不等陈凯之到了咫尺之外行礼,他压压手:“不要多礼,宫门怕还要一炷香功夫才开,昨夜的事,你知道了吗?” 陈凯之顿时惭愧道:“学生真是惭愧的很。” 因为是宗室,所以不能自称下官了,不过在陈凯之眼里,陈一寿乃是尊长,因此自称学生最是合适。 陈一寿便笑了笑:“哎,今日于你而言,一定很难熬吧,朝廷就是如此的,出了什么事,便需要有人来担负起这干系来,你啊,行事还是不够缜密,我知道你这几日,心思都花费在天心阁那里,可是你这几日,你为何不与各国交涉。” “这……”陈凯之吁了口气,却忍不住道:“各国各怀鬼胎,学生只好剑走偏锋。” “不。”陈一寿摇摇头:“你很聪明,可惜,却有一件事,没有想明白,你交涉了,若是交涉不成,那也不过是能力不济,这至多就是无能,无能虽没有好处,可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害处;可你自作聪明,认为既然交涉不成,所以就寻其他的方法,殊不知,这在朝廷眼里,就是你的态度问题了,这是玩忽职守,所以啊,无论是为官还是为人,最重要的是学会做样子,事成不成是两说,可样子若是不做,出了事,万千的罪责,可就都在你的身上了。” 他朝远处一个空地点了点,陈凯之会意,帮陈一寿撑着油伞遮雨,与他踱步到僻静处去,陈一寿又道:“老夫听说了一件事……” “还请陈公赐告。”陈凯之道。 陈一寿忧心忡忡的看着陈凯之:“有人暗中联络了各国使节。” 陈凯之皱眉:“什么意思?” 陈一寿哂然一笑:“还能是什么意思呢?总之,接下来,一切的错都在你的身上,不但朝廷要怪你无能,便是各国的使节,也要痛斥你倨傲,不与他们交涉,所以,他们对大陈落井下石,就有了理由,现在,你已成了所有人替罪羊了。” 陈凯之恍然大悟。 各国落井下石,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可即便他们想趁此机会要挟大陈,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会大张旗鼓的说出来,那么他们落井下石的理由呢?当然要冠冕堂皇,比如……陈凯之这个负责交涉的宗室,对他们傲慢无礼。 还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陈凯之苦笑。 陈一寿板着脸:“你还有心思笑,现在想着怎么自保吧,否则,到时候可有你苦头吃的,这么多的罪责压在你的身上,这可绝不可笑。” 陈凯之眼眸里,却是猛地掠过了一丝精芒:“若是……”他左右看了看,随即目光落在陈一寿身上,对于这位陈公,他却是敬仰和信任的,所以忍不住道:“若是学生有办法扭转乾坤呢?” “什么意思?”陈一寿微微一愣。 陈凯之正色道:“学生有一定把握,可以让这乾坤扭转!请陈公勿忧!” 第六百二十一章:墙倒众人推(1更求月票) 就在这个时候,钟鼓已起,随即那宫门缓缓而开。 陈一寿则是认真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可笑。 扭转乾坤? 眼下,事情已经是走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还有可能扭转乾坤吗? 他不信。 于是他叹了口气,反而为陈凯之担忧起来,无奈地朝陈凯之摇了摇头,感喟着。 “年轻人好啊,火烧了眉毛,也可以放出大话。哎,不说了,走吧,入宫。” 陈凯之看着陈一寿已先一步往前走的后背,不禁一阵无语。 这是转着弯儿骂人呢! 此时,已见无数的人流,都朝着宫中涌去,陈凯之自然是得紧跟其后。 到了大殿之中,个人分班站好,而陛下已经升座了。 对于这小皇帝,甚至可以说,是陈凯之看着长大的。 他已近六岁了,似乎经过了调教之后,已经有了一点天子的模样,至少再不会随意地无理取闹,再不会开口便只有那句子曰学而时习之。 坐在御座上,还算安分,双目在百官中逡巡,或许是自幼被人灌输,晓得自己乃是九五之尊,所以能在这稚嫩的面上,看到几分傲气。 此时,他撇着嘴,眼高于顶的样子,接受了百官的朝拜。 而慕太后,则依旧还坐在垂帘之后,凤眸微转着,似乎在打量着众人。 气氛如往常一般,众臣行过了礼,小皇帝便挑了挑眉,一脸正色地道:“诸卿都平身吧。” 他嗓子稚嫩,却似乎想故意要伪装出威严。 尽管他年龄小,他也知道自己是天子,怎么样都要有点天子的样子。 此时,有人率先出班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众人看去,正是礼部尚书夏炎。 这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几乎是落针可闻起来。 每一个人都脸色有了些变动,却皆是不约而同地屏着呼吸,似乎都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即将开始了。 今儿,这位礼部尚书还有什么可奏的,自然是陈凯之的事了,于是有人欢喜,便有人愁了,每个人却都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紧张的气息。 欢喜之人是期待着陈凯之倒霉,至于愁的人,自然是担心陈凯之的前途。 夏炎一出列,气氛便凝重起来,这小皇帝似乎司空见惯了,也不紧张,一张粉嫩的小嘴微微扬了起来,一副傲气的道。 “有事早奏。” 其实在这下头的百官都很清楚,接下来要奏的是什么。 许多人的目光没有看向夏炎,而是看向了陈凯之。 倒是陈贽敬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陈凯之的身上,只是若仔细地近看他的脸,却还能从他的唇边寻觅到一丝笑意。 此时,他已是成竹在胸,陈凯之这个家伙,已经没有不必再看了,今日之后,这个人就将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从此,再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对于陈贽敬而言,无所谓! 那内阁首辅大学士姚文治似乎也只是面带着微笑,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珠帘后的慕太后,神色肃穆,秀眉微拧着,只是心里略有担心。 坐在垂帘后的她,双手不自在的交握在一起,冷汗已经湿透了她的手心,凤眸微眯着,直直地看着陈凯之。 此时,只听夏炎朗声道:“陛下,昨夜传来的消息,胡人已经南下了!” 他口气非常强烈,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 “而今胡人南下,可是到现在为止,各国至今,除了北燕,依旧没有一个,肯与我大陈同心抗胡,而今,大祸临头,无数的壮丁,都需征召起来,到时,不知多少人,要战死在郊野;可胡人之患,虽在眼前,各国所带来的忧患,却也临头了。老臣,不想追究胡人南下的责任,而今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 “可现在,老臣却听说,南楚已经陈兵在江陵一线,而西凉亦是蠢蠢欲动。老臣想要问,难道我大陈,要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吗?而这一切,礼部这些日子,早和各国有过交涉,可各国使节,却多是敬谢不敏,何也?” 夏炎一脸痛惜地接着道道:“因为各国使节,俱都认为我大陈怠慢了他们,老臣特意问明了缘由,从各国使节的口中才得知,原来朝廷任用陈凯之负责与各国交涉,可这半月以来,陈凯之从未与各国使节相见,既不曾登门拜访,便是各国使节试图上门洽谈,他也避而不见。” 夏炎越说越激动,竟是捶胸跌足起来。 “而今,胡人南侵,这是何等严重的事,可是陈凯之,竟是如此怠慢,如今我大陈已经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既是因陈凯之而起,也是因为陈凯之的疏忽怠慢,而导致事情更加恶化。陛下,接下来,兵灾一起,本就要血流成河,而今若是各国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臣……臣恐怕……哎……” 说到这里,他立即拜倒,才继续言辞诚恳地道:“臣请陛下,严惩陈凯之,以儆效尤,唯有如此,既可给胡人一个交代,也可给被怠慢的各国使节,一个交代,也唯有如此,才能化解灾祸……” 这一项指控,确实严重,在这个节骨眼上,玩忽职守,现在闹到了这个后果,陈凯之担不起这个责任。 小皇帝有点发懵,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这件事情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因此他双眸微转着,往身边的人看了看,见身边的微微摇头,他又看了看珠帘后的慕太后。 珠帘之后,慕太后咳嗽了一声,慵懒开口:“事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陈凯之……” 陈凯之早已有心里准备了,因此他倒是不慌不忙的,缓缓出班。 “娘娘,臣一直都在斡旋。” “你斡旋什么?”夏炎怒瞪着陈凯之,厉声谴责:“你若是斡旋,为何不与各国使节会面?这个时候了,你还狡辩,你简直枉为人臣。” 陈凯之眉宇微微一皱,一张俊脸的面容里掠过丝丝不悦,不过很快他便回复了常色,嘴角挑了起来,冷冷反问道:“楚国借此要挟,想要夺我江陵府,敢问夏部堂,我该如何斡旋?还有其他诸国,俱都希望借此机会对我大陈进行勒索,我又该如何斡旋?我不与他们见面,便是免得见面之后伤了和气。” “好啊。”夏炎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理由?斡旋之道,本就是讨价还价,何来的伤了和气?陈凯之,现在已是火烧眉毛了,你还不明白?事到如今,你竟还在为自己的过错辩解?” 夏炎反唇相讥之后,便立即正色地朝向慕太后,一字一句的顿道:“老臣恳请娘娘,严惩陈凯之,如若不然,将如何对得起即将出征的将士,还有无数因为他而颠沛流离的百姓。” 他话音落下,这时,一个声音适时的道:“陈凯之行为不检,这是早已有之的事,臣有事要奏。” 说话的,乃是右都御史黄材,黄材一脸肃然地接着道:“臣在都察院,听过诸多的传闻,陈凯之不但玩忽职守,而且德行亦是有亏,他四处收买奴人,穷奢极欲,不只如此,他还与金陵荀家,勾搭成奸,暗中经商,堂堂宗室,竟是与商贾为伍,沆瀣一气,早已惹来许多的非议,我从未听说过,君子有爱财如命的,今日这陈凯之,竟是不顾自己的身份,满口铜臭,德行败坏至此,难道朝廷不该过问吗?” 果然是…… 墙倒众人推。 只要有人想要整你,什么事都可以拿出来放大检视。 就连芝麻大的事可以拿出来大做文章,陈凯之就不信了,在这朝中就没有其他人经商了。 不过此刻,陈凯之并没有立即出来反驳,而是静静的听着。 谁料,那黄材话音落下,殿中就有此起彼伏的声音。 “臣也有事要奏。” “臣有事要奏……陈凯之无耻!我听说,他已有未婚妻子,竟又勾搭自己恩师之女……” 嗯?这个…… 陈凯之一呆。 其实他早想到这个结局。 平时这些道貌岸然的人,一见到有机会,少不得要趋炎附势,何况在他们的心里,陈凯之这一次必定是罪责难逃。 可是…… 恩师…… 恩师有女儿吗? 陈凯之嘴角一挑,目光一沉,忍不住冷笑起来道:“我恩师哪里来的女儿?” “你还想狡辩!”这人显然也是一个御史,看着颇为年轻,他大义凛然,手指陈凯之,一脸不屑地看着陈凯之道:“你莫非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的恩师,前些日子,带着自家的女儿上了你们飞鱼峰,那女子的名字,叫方琴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陈凯之,你是有家室之人,你的恩师便如你的父亲一般,若是你没有未婚妻子,与你师妹结了连理,倒还算是一段佳话,可你真是无耻之尤,明明有妻室,却还和师妹勾搭成奸,怎么,你要将自己恩师的女儿纳为侍妾吗?你真是荒唐,无耻,哪里有半分尊师重道的样子,那方琴儿,大家闺秀,竟被你玷污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第六百二十二章:一击必杀(2更求月票) “……” 方琴儿? 卧槽…… 陈凯之突然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有些激动了。 不过细细想想,方琴是和自己的恩师一起入京的,自己在山中一直称呼她为师妹,而方师叔一直隐藏了身份,那么大家都将方琴当做自己恩师的女儿,倒也说的过去…… 只是…… 特么的,我什么时候勾搭了自己师妹了? 这些御史,才是无耻之尤啊,完全是捕风捉影,现在为了落井下石,果然是什么事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这完全是没有顾忌了。 还真他妈的,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可以乱咬的。 陈凯之自己倒没什么,如今债多不愁,被人骂了也就骂了。 可在这庙堂上,自己的师妹,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这声誉不是被玷污了吗? 这等桃新闻,放在了朝堂上,一经传播,最为致命,只怕用不了几天,就要传遍大江南北。 估计吾才师叔听到了,非要气得不浅,说不定还会来痛打他啊。 什么都可以说,但是诬陷他的清白,陈凯之是不能忍的,于是他眉宇一挑,满是震怒地道:“你……胡说八道!” “够了!”这时慕太后凛然正色打断了喧哗。 她总算是及时制止了这等墙倒众人推的窘境。 若是再这么说下去,恐怕还有更多难以想象的事情。 慕太后冷着脸,越发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娥眉微挑,正色道。 “陈凯之平时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怎么这时,却被你们说的如此不堪了,现在就该就事论事!今日议的乃是胡人南侵,哀家倒想问问,夏卿家,你说陈凯之玩忽职守,一切的责任都在陈凯之身上,莫非是想要推诿掉礼部的责任吗?” 慕太后自然是偏袒着陈凯之的,可却是一语击中了夏炎的要害。 你夏炎将所有的罪责都一古脑的扣在了陈凯之的身上,是什么居心,是害怕朝廷追究礼部交涉不善的责任? 既然太后怀疑起了你礼部尚书的居心,这可就严重了。 夏炎却是淡定,正色道:“娘娘,臣绝无此意,老臣可以自证清白!” 慕太后微眯着眼眸,直视着夏炎,冷冷道:“如何自证清白?” 夏炎自然明白这慕太后是在维护陈凯之的,他也是不怕,竟是正气凛然的道。 “娘娘可以召问各国的使臣,且看看他们是怎么说,交涉不善,怠慢了使臣,到底是谁的责任,只需一问便知!” 一击必杀! 这夏炎既然今日敢在这朝堂上告状,显然是早有了准备的,像他这种在官场上混成了人精的人,又怎么会贸然行事。 好啊,那就来问个清楚吧。 把使臣都招来,问一问,一切就都清楚了。 到时,只要使臣们发发牢骚,将一切的责任都扣在陈凯之的头上,倒要看看,娘娘是不是还偏袒着陈凯之。 慕太后顿时沉默了,她猛地意识到,对方这是势在必得。 她甚至已经想象得道,那些使臣,极可能早就被人暗中收买了。 只是今日廷议,当着众臣的面,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这夏炎又请自己召问使臣,自己难道……可以拒绝吗? 慕太后整个人隐隐发颤,正在为难之际。 陈贽敬终于在沉默了许久后,徐徐出班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一面倒的完胜了,只要使臣出来作证,那么……太后若是还一意孤行的继续包庇陈凯之,大陈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只怕天下的臣民都要寒心。 所以,要嘛今日陈凯之得到严惩。 要嘛,太后因为包庇陈凯之而声名狼藉,引发无数的非议。 无论太后做任何的选择,对于陈贽敬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他站到了殿中,一脸雍容华贵,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臣弟也恭请娘娘,召问使臣,询问是非曲直,若礼部玩忽职守,则撤下礼部尚书夏炎之职;若一切都是因陈凯之而起,也请娘娘能够秉公而断,严惩陈凯之,此人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言辞如刀,刀刀见骨。 现如今,布置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这大好机会,陈贽敬自然是要将陈凯之除之而后快! 慕太后紧抿着朱唇,脸色极是阴沉,似在决断着什么。 她清楚,答案显然早就有了,那些使臣们,正好趁此机会添油加醋。 这时,殿中有人拜倒道:“恳请娘娘召问使臣,明辨是非!” 于是一个又一个的人拜倒在地:“请娘娘明辨是非……” 殿中顿时哗然起来,越来越多人开始拜下,除了赵王的党羽,也有不少见风使舵之人,也顺势拜下。 这满朝的文武,竟拜下了七八成。 一片黑压压的,全都是要惩治陈凯之的。 慕太后娥眉微皱着,现在她也没办法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狠狠地咬了咬牙,冷着脸道:“既如此,就请使臣们入殿!” “宣……各国使臣入见……” 外头,宦官扯开了喉咙,高声的唱喏。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传递下去。 殿中,却突然安静下来,安静的可怕,静得几乎都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每一个人都清楚,接下来才是今日的重头戏,该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了。 当然,准确而言,是陈凯之的死期到了。 在这里,谁不知道,这胡人是谁惹来的?是你陈凯之惹来的。 胡人南侵这么严重的事,你陈凯之在做什么? 然而你什么都没有做。 若是各国使节,以你陈凯之怠慢他们为理由,对大陈落井下石,你陈凯之就是千古罪人。 因为这个时候,大陈的社稷都可能无法保全,不知多少人想要将你千刀万剐,吃你的肉,扒你的皮呢! 因此,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或许对陈凯之生出同情,可同情又有什么用,这么一口大锅,有人愿意和陈凯之一起背吗。 更多的人,不过是看笑话的心态罢了,见你起高楼,就乐于见你楼塌了,见你风光得意,就乐于你失意。 这些日子以来,你陈凯之实是蹿得太快,站得越来越高,怎么就没有人羡慕嫉妒恨了? 慕太后此时满脸寒霜,整个人紧张得绷了起来,若不是一直隐于珠帘后面,只怕早就百官跟前泄露了她的心绪。 她什么都没有说,此时心里却不得不开始谋划着后路。若是这些罪名都成立,她将要怎么为陈凯之脱罪。 她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凤眸里微微泛起了泪光,这孩子,从小就吃亏,现在好不容易…… 却又遭到众人的嫉妒。 慕太后的心里真是难受极了,隐隐的,那眼眶里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然而她只能拼命忍着,努力地假装着没事的样子。 陈凯之却还算镇定,他显得很沉着,似乎没有被外界所干扰。 唯一令他郁闷的是…… 自己怎么就跟师妹有一腿了,哪个孙子造的谣,又或者是,这臭不要脸的御史为了落井下石,无风起浪。 终于,使节们来了。 以衍圣公府的学候朱茂为首,其次是南越、南楚、西凉、蜀国以及北燕。 众人到了殿中,朝太后行了大礼。 “见过大陈皇帝陛下,见过娘娘。” 接着,便是沉默。 显然,慕太后依旧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来为陈凯之接下来的麻烦而解套。 可陈贽敬心里却是笑开了,他明白,陈凯之已经彻底完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他心里此刻真是轻松而又自在。 各国的使节,他已暗中有过接触,他们早就心怀鬼胎,而赵王与他们暗地里也有过约定,所以今日,只要他们开了口,他不相信,陈凯之还有什么本事能够起死回生。 他此时反而有些感慨,这陈凯之,越发的尾大难掉,还好今日可以一击必杀,否则将来还真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啊。 陈贽敬这时一脸正色地道:“陛下和娘娘,听说各国对抗胡之事多有疑虑,敢问诸使,我大陈与诸国,历来友善,何以今日,胡人南侵,我等兄弟之邦,竟不能同心协力,莫非……有什么理由吗?” 他这一问,那礼部尚书夏炎此时心里也得意起来,捋须淡淡道:“你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今日就是想听一听你们的心里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有人同情地看了陈凯之一眼,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个圈套。 可偏偏这又是一柄足以将人碎尸万段的利刃。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只需这些使臣们说一些话,即便再有人如何包庇陈凯之,也是无用了。 于是……沉默。 沉默之后,这衍圣公府的学候朱茂终于徐徐道:“臣来此,就是想说心里话。” 陈贽敬已是喜上眉梢,他眸光闪过期待,随即眼角余光,不禁瞥向陈凯之,却见陈凯之脸色冷静。 陈贽敬反而有些失望,他现在很想欣赏一下,陈凯之恐惧的样子,不过……无妨,很快,他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惧了。 “不错,请朱学候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词吧。” 第六百二十三章:终于圆满(3更求月票) 陈贽敬目露期待之色,直直地看着朱茂。 他只等着使臣将对陈凯之的不满说完,接下来就是看陈凯之的万劫不复了。 只见朱茂正色道:“衍圣公府,与大陈历来是休戚与共,此番胡人南侵,衍圣公府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吾虽是不才,却认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现在正是阋墙御侮之时,衍圣公府,将与大陈……休戚与共!” 休戚与共! 一下子,众人色惊,满堂哗然。 陈贽敬不禁一呆,脑子顿然的有点转不过弯,一双目光满是震惊之色。 这怎么可能。 前两日,分明…… 怎么现在,突然话锋就转了? 陈贽敬像吃了苍蝇一般,正想开口说什么。 这时,却听那南楚使臣道:“不错,大陈与我大楚,乃兄弟之邦,胡人侵陈,便和入侵我大楚没有任何分别,臣虽还没有得到天子的诏书,可想来,我大楚天子自然知晓轻重,定与大陈休戚与共,若是胡人南侵,大楚愿予以救援!” 救援…… 竟是救援? 一时间,两班臣子,个个都目瞪口呆起来。 他们显然怎么都料不到,这些使臣,竟像是疯了,突然一下子的都抛弃了前嫌,竟是对大陈雪中送炭起来了。 居然不再落井下石不说,竟还愿意一起抵抗胡人? 这简直是像是在做梦一般,让人不敢相信啊。 然而不敢相信是一回事,可是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却都是真的,他们没听错。 正在众人错愕万分的时候,那西凉使节也徐徐道:“西凉愿资助钱粮,并出兵胡人西侧,与大陈、北燕形同掎角之势,缓解胡人攻势。” 西凉国地处西北,也与东胡人接壤,何况西凉铁骑,亦是为人称道,此时若是出兵,袭扰胡人的大后方,肯定使胡人感受到压力。 南越国使臣道:“越国水师,亦可待命,随时救援,至不济,也可趁势北上,为燕陈二国军马,转运粮草、军械,以为资助。” 陈贽敬面上明显的出现了一些慌乱,心里更是慌得不成样子,怎么突然间的,这些人都愿意帮助大陈了,明明是落井下石的一群恶魔,眨眼功夫便成了雪中送炭的天使了。 他真的有些不敢相信了,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夏炎看去,似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夏炎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一时间也是有些愣住了,一双眼眸惊恐地睁大着,嘴角微微上扬,他竟是忍不住的道:“你们……是在说笑……” 学候朱茂微眯着眼眸看了夏炎一眼,便笑了笑,下一刻竟是正色的反问道:“说笑?大人这话是何以,我们为何要说笑?兄弟同心,同舟共济,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何来的说笑!” 所有人震撼了。 这事情转变得实在太快了,快得让人难以接受呀。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似乎完全不敢接受的样子。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战战兢兢地进来。 “禀陛下,娘娘……外头……宫外,有人请见。” 慕太后也在这巨大的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其实连她都不曾想到,各国竟可以抛弃前嫌,帮助大陈国。 可这宫外有人请见,却令她微微一呆。 这是宫中,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以请见的,如今满朝文武不都在朝中吗?各国的使节,不也在这殿上?还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突然请见呢? 她心里很困惑,不过她也没想多久,立即问道:“是何人?” 这宦官道:“乃是天心阁晏先生,还有天人阁首辅大学士杨彪,大儒王文心、大儒常威以及其他大儒数十人……” 呼…… 这里头每一个人,都是非同小可啊。 这些人都是闻名天下的人。 慕太后先是吓了一惊,随即情不自禁的显得很激动起来,立即吩咐道。 “请,请进来。” 任何人,都不敢将这些闲云野鹤们不放在眼里。 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代表着巨大的声望,而这些声望,足以影响任何一个人。 晏先生,乃是衍圣公的恩师,更是名扬四海的大儒;杨彪自不必说,当年可是大陈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地位崇高;王文心乃是关东经史世家之首的大儒,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代表关东世家的态度。 还有那常威,有弟子七百人,他的弟子,遍布朝野,影响力巨大。 至于其他的名儒,虽然没有点出,可想来,都不是无名之辈。 平时这些人大多隐居,许多公卿想请他们都请不来,可是如今,竟都来了。 片刻功夫,晏先生等人便徐徐入殿。 垂帘之后的慕太后已是不好继续坐下去了,礼贤下士,任何君王虽然只停留在口头上,可是对有些大儒,却非要礼敬不可的,因为这些人的影响力实在不小。 慕太后走出了帘幕,踱步下了台阶,道:“诸位先生,哀家早闻诸位先生大名,今日竟是前来,哀家实是汗颜得很,敢问诸位先生来此,所为何事?” “抗胡!”晏先生斩钉截铁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整个人显得犹如的激动。 在他的身后,数十个纶巾儒衫,须发皆白之人,也都纷纷颔首。 只这两个字,却是杀气十足。 一切都明白了。 难怪各国的使节,俱都争先恐后的,要和大陈休戚与共。 慕太后顿时狂喜,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整个人都在颤抖了。 这些人出了面,号召抗胡,譬如这位晏先生,他振臂一呼,衍圣公府还能坐视不理吗? 这是明摆着的,到时衍圣公府的抗胡学旨必定发出,有了衍圣公的倡导,还有这么多的大儒呼应,到了那时,各国的天子,还能朝三暮四? 到时,只怕不等各国的朝廷做出反应,这各国的儒生就已开始沸腾了,谁还敢冒着天下之大不讳,无动于衷? 谁敢跟胡人联手对抗大陈呢? 所以今日各国使节,突的变了话锋,想必就在入宫之前,就已经收到了风声,他们岂会没意识到,此时在这背景之下,还站出来唱反调,势必会给自己的君主带来无数的非议,他们更加可以预料到,消息传到各国,各国一定会采取抗胡的方略,既然如此,那么自然今日在这朝班结好大陈,与大陈休戚与共。 晏先生四顾左右,随即义正言辞地道:“老朽老迈之人,行将就木之躯,听闻胡人南侵,又得学候陈凯之说项,岂可不知大义?今日这无用之身,愿受朝廷征召,或为一卒,或为一吏,愿在这洛阳,与大陈共存亡,还请娘娘不嫌。这里……”晏先生顿了顿:“乃是诸生愿赴洛阳,为大陈一同抗胡的诸生名册,也请娘娘……过目……” 共存亡……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这些大儒们,愿和寻常的士卒一样,与陈军一起固守洛阳。 这等于是拿自己的血肉和胡人拼命啊。 在这样的感召之下,谁还会在这个时候依旧勾心斗角呢? 慕太后深吸一口气,心头依旧激动万分,可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这回不仅仅凯之有救了,大陈朝也有救了。 已有宦官接过了名册。 慕太后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开口:“念!” 宦官打开名册,随即……他的表情古怪起来,接着,他念出了第一个名字:“孔齐任……” “……” 嗡嗡…… 满殿又哗然起来。 这第一个名字,竟是……竟是…… 衍圣公! 便连衍圣公,竟都要来洛阳? 他来洛阳,就形同于要与洛阳共存亡了,若是胡人破城,圣公便决心以死抗胡了。 这…… “王文列……吴友勋、江隐、晏成宁、王文心……” 一个又一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人物。 也就是说,接下来,天下各国的大儒都将齐聚在洛阳,想来,还会有无数各国的儒生以及大儒们的弟子。 想想看,这个时候,谁还敢放任洛阳有失? 只怕就算是崇佛的西凉国,面对国内巨大的压力,也不得不调兵遣将,前来助战吧。 否则,少不得在天下人眼里,就成了无道昏君,又或者是人人可诛的乱臣贼子。 慕太后面上的欢喜之情,已是溢于言表:“晏先生,哀家……实在是感激不尽。” 晏先生却是深看了慕太后一眼,道:“这本是应有之义,何况,若非是陈学候感召,老夫人等,怕也未必肯来,要谢,便谢陈学候即可。” 陈学候…… 这世上,能有几个陈学候? 这时,大家方才醒悟过来。 一切……都是陈凯之。 于是无数双炙热的眼睛,俱都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陈凯之沉着眉,心里一块大石落定。 其实,那日虽看似不受晏先生待见,可他却早就隐隐的感觉到,晏先生会来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那日他才在下山后狠揍了一顿王庆书,理由很简单,不揍这家伙,晏先生的安危只怕难以保证。 事实证明,他所做的是对的。 现在,终于是圆满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敕封 陈凯之这时是决不可显得高调的。 世俗的规矩,他比任何人都懂。 不过……陈凯之还是有些意外,意外的是这位晏先生,竟将一切的功劳,都堆在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晏先生主动挺身而出,号召抗胡;和被陈凯之说动这才决心站出来。 这……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证明了晏先生的高风亮节,可以使他的声望推到顶峰。 可后者,却显得这位晏先生差了那么点儿,反而是让陈凯之揽尽了功劳。 这样的人让陈凯之佩服,愿意成全旁人,这种人可以说是真的无欲无求吧。 因此他看到现实的残酷,却无力改变,只好隐居深山了。 陈凯之由衷的佩服他,忙是朝晏先生行礼,恭谦的说道。 “惭愧,学生并没有做什么,若非晏先生以苍生为念,学生三言两语,如何能够说动呢?晏先生太客气了。” 晏先生却是眼皮子一抬,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 很显然,他非常的欣赏陈凯之了。 其实一直在他眼里,这满朝的公卿,没一个能入他的法眼。 事实上,对他而言,他也不必看这些权贵公卿们的脸色,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这殿中,显得泰然,他微微一笑,捋着白花花的胡须。 “你那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实是触动了老夫的心,老夫一生坎坷,早已尝尽了人生百态,既被人所尊崇,也曾见识过世态炎凉,说句实在话,功名利禄,过眼云烟罢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其实……这心,早已冷了,可是陈学候那一番肺腑之词,令老夫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也是那般的踌躇满志,也曾有过豪情,有过壮志,人啊,总要有撞的头破血流的勇气,就算最终输了,最终发觉过往之事,没有意义,甚至觉得可笑,犹如是蜉蝣撼树,又如螳螂挡车,可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学候……” 晏先生竟是朝陈凯之一礼,这个举动,吓了陈凯之一跳,满朝文武,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个个俱是睁大眼眸,惊恐的看着,觉得匪夷所思。 陈凯之忙是侧身避让。 他何德何能,可以让这位衍圣公的恩师给自己行礼,晏先生一揖之后,正色道:“老夫要多谢陈学候,是陈学候,给了老夫勇气,令老夫……也来头破血流一回。” 一切……都明白了。 陈凯之没有和各国接触,而是去寻了这位晏先生,想来费尽了口舌,总算是令晏先生愿意出面,这才有了今日这般大好的局面。 如此一来,不但壮大了抗胡的声势,使各国不得不选择竭力支持抗胡,否则就可能会声名狼藉,成为人人唾弃的对象。最重要的是,避开了各国的勒索。 国家之间的利益纷争,本就是刀刀见骨,毫无情谊可言,此番各国落井下石,正是因为如此。 可陈凯之此举,这对大陈争取了多少好处,只怕根本无从计算。 这是什么…… 大功啊。 这妥妥的是大功一件。 那夏炎一时无语,现在看来,反而是礼部失职了,整个礼部,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反而一个陈凯之,竟是扭转了乾坤。 他老脸一红,不过这位礼部尚书大人,倒也实在,他毫不犹豫上前,朝陈凯之作揖行礼:“陈将军,老夫昏聩,惭愧的很。” 他说罢,拜倒,朝慕太后行礼:“老臣年迈,竟是不明事由,无端指责陈将军,此乃大过,老臣老迈之躯,已不堪娘娘驱策了,恳请娘娘,准老臣还乡,臣……死罪!” 夏炎的态度,却是使这殿中的人俱都震惊了。 方才跑来攻讦指责陈凯之的人不在少数,虽是夏炎领头,这件事,若是没有人提,糊弄过去,也就过去了。 只是万万想不到。 这夏炎倒是很实在,他居然……请罪……辞官了。 这下……尴尬了。 当初是夏部堂开的第一炮,现在呢,却又是夏部堂,率先请罪,而且还愿意辞官,你愿意辞,别人都不愿意啊。 许多人心里恨不得将这夏炎一刀捅死,坑爹呢这是。 祸水是你惹来的,现在到好了,你一句辞官,我们这些更风的人怎么办? 此刻更多人,小心翼翼的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已是脸拉了下来。 事到如今,他已是下不来台了。 显然,许多人想希望自己能够保住他们的官位,免得如这夏炎一般。 可这个时候,自己还能说什么? 说多错多啊。 慕太后却是心花怒放,不过她柳眉一挑,并没追究他的责任,而是淡淡颔首:“哀家,再三思一二。” 她摆出冷面如霜的样子,显然,这意思是说,等着秋后算账便是,随即,她朝晏先生颔首:“来,给晏先生等人,赐坐。” 晏先生却叹了一口气,忙是朝慕太后摇头:“老夫下山,就已是违了当年的誓言,今日在此,也就不多留了,娘娘,老朽告退。” 他是个固执的人,作揖行了个礼,依旧还带着隐士的孤傲,他临走时,却是打量了陈凯之一眼,含笑着发出邀请:“陈凯之,老夫会在城中的天人阁,等你,有些话,倒是想要讨教。” 陈凯之汗颜,他看了一眼晏先生,又看了一眼晏先生身后的杨彪,朝他作揖:“是。” 晏先生随即,便与大儒们告辞而出。 而殿中,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冷静,众人都不敢说话,屏住呼吸等待着。 过了一会,终于,有人正色道:“娘娘,大事定矣。” 说话的人,乃是陈一寿。 陈一寿喜气洋洋的,一张褶皱的面容上满是笑意:“而今,乾坤扭转啊,可喜可贺,如今,各国纷纷愿意我大陈,想来,那胡人也自当知道,合五国之力,他们势必讨不到好处,迟早要知难而退,一场灾祸,势必消弭于无形,娘娘圣明。” 说是娘娘圣明,可谁都清楚,这其实是夸奖陈凯之大功一件。 慕太后方才恍然。 此时,她不禁微微有些痴了,陈凯之确实给了自己许多的意外,这些意外,令自己百感交集。 她长长吐了口气,微微有些感动,眼眶红红的,却是抿了抿唇,徐徐开口:“若当真如此,可活人无数,朝廷功过赏罚,俱是分明,此等大功,如何能不赏?” 她的话,斩钉截铁。 她已隐隐感觉到,这赵王,已开始越来越无法容忍陈凯之了,越是明白这一点,她越是要令陈凯之拥有足以自保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慕太后,没有任何犹豫:“若是宗室子弟,人人都如陈凯之这般,我大陈,中兴可望,哀家定要重赏,来,传哀家的旨意,赐陈凯之护国公,设公府,哀家想问问,可有谁,有异议吗?” 谁有异议? 这个时候,那些赵王的党羽,自保都来不及,谁还敢有什么异议? 即便是陈贽敬亲自出马,只怕也是孤掌难鸣,所以众人只能闭嘴,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能多说。 陈一寿毫不犹豫的开口:“娘娘圣明。” 有他先开了口,其他人谁还犹豫,此时众臣之中,三三两两道:“娘娘圣明。” “嗯?”慕太后眉宇微微一挑,一双漂亮的凤眸四顾着。 才有更多的声音齐声道:“娘娘圣明。” “既如此。”慕太后毫不犹豫道:“那么就明发圣旨,令陈凯之,开府建牙!” 陈凯之一愣,随即大喜。 国公几乎是陈凯之这样宗室远亲的最顶峰了。 一般情况,能成为亲王、郡王的,无一不是宗室近亲,而一般的宗室,大多是封为将军,不过……却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赐封国公。 天下的国公,除了太祖高皇帝在时,延续下来的四大国公之外,朝中也陆续封过一些国公,不过有的,因为获罪,而废除了爵位,有的则是子嗣断绝,而断了公位,而朝廷对于国公的恩赐,却是凤毛麟角,以至于大陈的国公,可谓是寥寥无几。 之所以朝廷吝啬,只因为国公有一项职能开府建衙。 开府建衙乃是特权,而且是特权中的特权,这使得国公和其他的文官官职或是宗室将军不同,所谓开府,其实就是开府仪同三司的简称。 而这所谓的开府仪同三司,本质上指的是高级官员接受皇帝的命令自行开设府署,树立旗帜,来处理自己所理军政事务。 这一项特权,对于朝廷而言,珍贵至极,一般的宠臣,若没有足够的功劳,根本想都不要想。而即便有人立下无数大功,也极难有这样的恩荣。 理由只有一个,多一个开府建牙的国公,就意味着这大陈,多了一个世袭罔替地实权人物,陈凯之可以任性的自建衙署,可以任命自己想要任命的人官职,可以过问许多的事务,甚至,他将建立一支自己的卫队。 这等于是在朝廷之外,建立了一个小朝廷。 正因如此,这才显得难得,赐封国公,也算是百年难一遇。 …………………… 好累,今天先去睡了,求点支持吧,来点月票什么的。8) 第六百二十五章:你死定了(1更求月票) 建牙开府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开府。 真正的含金量是建牙。 所谓建牙,便是一个人地位到了某种程度时,就需要建立自己警卫部队,其中部队的首领被称之为牙将,所用的旗帜为牙旗。 不过在这里,建牙并非是建立武装的意思,而是给予了陈凯之这个护国公建立自己班底的能力。 这个世上,有许多人都有自己的班底,即便是个商贾,也都有自己的主事、管家、掌柜负责为他办事。 不过,想要真正的招揽人才,靠金银的收买是不够的。 真正的人才,固然也要金银,却未必将金银看得太重,因为这是一个身份比之金银更重要的时代。 许多人读书,耗费无数的精力,为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做官,可是做官很难很难,想要步入仕途,需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其中付出的不只是艰辛,最重要的是……运气。 这个世上,有才华的人如过江之鲫,可是有运气的人,怕是不多。 而这些人运气不济,却从此泯然于众人,他们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就是建牙的真正可怕之处,他准许陈凯之自行建立公府,并且可以授予官职。 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陈凯之喜欢,就可以授官。 那么,将会有多少人愿意投奔到陈凯之的麾下,希望从陈凯之这里获得应有的社会地位呢? 人才,永远都是弥足珍贵的,不过天下的英才,十之八九被朝廷所垄断,其余的,要嘛成为宗王们的门客,要嘛就隐匿在深山。 陈凯之这个护国公,或许还不算什么,可若是再加上他这个济北节度使,就全然不同了。 他有了地,有了粮,若是再有了人,这等于是在济北,他完全可以建立起一个小王国了。 这样他完全不用靠朝廷,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那么赵王等人想对付他,就更困难了,这其实也是慕太后保护陈凯之的一种方式。 陈凯之没有犹豫,他深知慕太后的好意,连忙拜倒道:“臣……谢恩。” 谢了恩,就算是坐实了。 陈凯之面上依旧努力地保持着平静之色,可事实上,他早已心潮澎湃起来,有了这护国公的爵位,何止是地位的水涨船高,自己一展抱负的时候,到了!原先谋划的许多事,接下来都可以进行。 慕太后自是看重陈凯之的,既是一心要给陈凯之更多的护身符,此时又怎么容人有反对的机会了,旋即大袖一摆,气势夺人地道:“此事这就这么定了,退朝。” 众臣自然心思各异,也许很多人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纷纷行礼,告退。 那陈贽敬,心里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了,此时却是作声不得,可那疾步而走的姿势,像是带着一团火气。 倒是那礼部尚书夏炎,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自己实是不够明智,竟是万万不曾想到事情竟被陈凯之翻转了,而今自己反而显得像个笑话,自己以退为进,请求告老还乡,也是为了自保。 若是宫中恩准,至少自己可以选择全身而退,大不了回乡,颐养天年。 若是宫中不准,说明朝廷还是愿意将自己留下来,这并不是坏事,自己照例还是礼部尚书。 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他的方式看似果断,可若不是他壮士断腕,极有可能就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他徐步出殿,不理会其他人。 刚刚出殿不久,身后突然有人道;“夏公。” 夏炎回眸,乃是陈凯之。 只见陈凯之正从容优雅地站在不远处,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含着笑意,神色淡淡的看着他。 夏炎的面容微微一抽,心里非常的不悦,一双老眼浅浅一眯,迎视着陈凯之。 四目相对间,两人神色都显得冷淡。 这也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夏炎心里自然怨气良多。 今日若不是陈凯之,自己怎么会陷入这个境地呢? 当然,他是老臣,自诩自己的资历极高,官职显赫,也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态度看人,他早忘了,若不是他借此机会刁难陈凯之,又何至于让自己沦落到尴尬的境地。 所以他眉宇一挑,目光变得阴沉,依旧一副高高在上之态,冷冷地直视着陈凯之。 陈凯之显然没表现出多大的不悦,而是却是徐步上前,嘴角微微上扬着,淡淡开口。 “夏公此时一定在想,事情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你是什么意思?”夏炎轻皱眉头,淡淡的问道,不过他依旧还保持着那份骄傲。 他并没有将陈凯之放在眼里,倒不是因为陈凯之地位不如他,而是在夏炎心里,此人终究只是个厉害的毛头小子罢了,毛头小子就是毛头小子。 这个世上,姜还是老的辣,他已经在朝堂上沉浮了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既然你不过是一时失策而已,总有一天他能完胜陈凯之,因此他完全是一副不屑于顾的姿态。 陈凯之却没理会太多,而是朝夏炎微微一笑道:“所以我要恭喜夏公,平安落地了。” 夏炎眯着眼,直直的瞪着陈凯之,面容里不屑是那么的明显。 “不,该是老夫恭喜你才是,恭喜陈将军高升护国公。” 二人并肩而行,倒像是忘年之交一般,徐徐踱步。 陈凯之眼眸看向远方,似乎在看别处的风景,整个人从容,优雅,从嘴里淡淡的吐出话来。 “其实……若只是因为夏公对我陈凯之有意见,所以即便指摘陈某,陈某倒也无妨,可是夏公乃是礼部尚书,竟是大敌当前,心思却放在争斗之上,敢问夏公,这样做,对夏公有什么好处?” 夏炎面无表情,却是不可置否的样子。 陈凯之收回目光,直视着一脸平静的夏炎。 见夏炎不以为然的样子,陈凯之不由正色道。 “那么,若我猜的不错,夏公的好处是有的,陛下迟早要长大,谁能讨得赵王的欢心,谁的前途就不可限量,夏公虽为礼部部堂,可一颗心依旧火热,仍旧是想步入内阁,成为宰辅,是吗?” “这一次,若是能替赵王解决掉一个麻烦,夏公的分量就全然不同了。夏公……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夏炎却是笑着,那笑意里带着嘲讽,旋即眉宇微微一挑,毫不迟疑地对陈凯之说道:“这是为官之道。” 他似乎是想为自己解释。 大敌当前,他布下了陷阱,甚至不惜纵容各国使臣,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陈凯之,堂堂礼部尚书,却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护。 陈凯之很是失望的摇摇头,道:“这不是为官之道,这是无耻。” “什么?”夏炎怒气冲冲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话,似乎是一下子说中了夏炎的痛处,他整个人突的显得格外激动,声音也是尖锐起来:“你太放肆了!无论如何,老夫还是礼部尚书,你固然是护国公,却也不该跟老夫说这样的话。” “你不但无耻,你还下流。”陈凯之突然驻足,似笑非笑地看着夏炎。 明明是骂着人,可表情却像是在说着今天的天气。 夏炎却是更怒了,怒得脸色涨红。 其实越是他这样的人,无论行事如何卑鄙,可越是缺什么,便越是忌讳什么,现在被陈凯之突然一语拆穿,他自然恼羞成怒,顿时感觉胸口个堵得慌,气得一张脸全红了,指着陈凯之,咬牙切齿的反驳道。 “陈凯之,你没有资格……” “你的下流之事,你以为我不知道?”陈凯之叹了口气,一双清澈的眸子越发冷漠地看着夏炎,“你以为这些日子,我只是去寻了晏先生?你错了,你在布局谋划,我何尝不是在布局谋划?你在摸我陈凯之的底细,我又何尝不是在摸你的底细?” 夏炎一呆,有些不解的看着陈凯之,嘴角微微哆嗦了下,心里有些不好的感悟一闪而过。 “什么意思?” 见夏炎满是不解,陈凯之只觉得好笑,这夏炎千算万算,算尽别人,却没算到自己的事,这样的人不输才怪,因此陈凯之嘴角微微一挑,满是嘲讽的说道。 “我不怕你摸我的底细,因为我陈凯之,行事光明,可似你这般,全无公心,心里却永远都只想着为自己的前途谋划的人,必定有许多可笑的地方。” 看着夏炎越加难看的脸色,陈凯之的唇边勾起了笑意,这张俊秀的脸笑起来很好看,可显然这笑里的嘲讽越发的浓厚,看在夏炎的眼中,越加的刺眼。 “你的儿子叫夏本吉,夏本吉纳了一个妾,你还记得吧?这个妾,似乎和夏公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胡说!”夏炎气得火冒三丈,大怒起来:“你不要凭空诬人清白。” 陈凯之朝他笑着道:“你看,夏公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才指责我,这是心虚吗?别急,且听我慢慢说完,这个侍妾,叫芸娘,是不是?夏部堂可知道,为何我知道这些事吗?” 夏炎一呆,随即连忙矢口否认:“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六百二十六章:中计了(2更求月票) 陈凯之的心头不禁有着深深的失望,看着这位身在高位的礼部尚书,心里不禁叹息,礼部尚书没有礼,这只怕也是庙堂上最大的悲哀吧。 只见陈凯之缓缓道:“是你的儿子,夏本吉告诉我的。你知道为什么夏本吉要告诉我这些事吗?” 夏炎猛地打了个冷战,整个人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 陈凯之却是眼带哀色地看着他,摇摇头道:“因为……他恨你!你给他的羞辱,他身为人子,一直隐忍不发,现在你明白了吧,噢,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快午时了,嗯,快了,快了,一切的真相,就要大白了。” 夏炎看着陈凯之古怪的目光,却是心头一颤,有些不解的追问陈凯之:“什么快了,你什么意思?” “今日就是你们父子反目的日子,我已和他做过约定了……今日,他将去京兆府揭发你,以子告父。夏公,国朝最忌的,便是以子告父,而且揭发的还是与自己的儿子的侍妾私通,此事一旦揭发,可就有乐子瞧了,到了那时候,夏公还想告老还乡吗?堂堂礼部尚书,做出这样的事,足以震动天下,夏公不但名誉扫地,朝廷也绝不会姑息,夏公……你完了。” 陈凯之又换上一脸的淡然之色,笑着朝他行了个礼道:“好了,言尽于此,陈某人告辞了,噢,对了,我而今蒙太后娘娘不弃,忝为护国公,到时少不得要摆几桌宴席,庆祝一番,到时,夏公可要来啊。” 陈凯之说着,眼眸微眯着,直看着目瞪口呆的夏炎,却又道:“对了,夏公,和赵王走得太近,对你而言,未必有好下场,其实……不到最后,谁也不会清楚,这陛下到底能否亲政,世上实在有太多太多无法预测的事了,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掌握了未来,掌握了明天,可我陈凯之,却不敢苟同,因为明日就是明日,明日的事,谁也无法预测。” 说到这里,陈凯之突的冷冷地朝夏炎一笑,道:“从前我所求的,不过是改变自己的命运,能在这世上有个栖身之地,自己能够吃饱穿暖,能有一些家财,福泽自己的子孙后世,当初的愿望,也不过如此而已,而如今,倒要谢谢赵王殿下,谢谢夏公,让我陈凯之明白,原来我陈凯之走到了今日,若是想要好好的活下去,还有明日,有未来,便要和你们去争,去抢,你们这些人,为了排除异己,甚至可以不顾家国的安危,可以不顾万千军民的性命,对你们而言,人人都是你们的棋子,是你们脚下的蚂蚁,任何人都可以抛弃,可以牺牲,为的,就是达到你们的目的,那么……我陈凯之便告诉你,今日,死的是你夏炎,终有一日,这庙堂之上,要天翻地覆!” 陈凯之吟吟一笑,朝他长长作揖:“可惜了,那一日,夏公是见不到了。再会!” 再会的意思,就是永别。 夏炎像是着了魔似的,感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一直遍布全身,他已没心思听陈凯之的话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自己的儿子夏本吉。 这个逆子…… 难道真的会…… 他很激动,心里却是一片的慌乱,耳边嗡嗡的响着。 如果夏本吉真的去告他。 那他的前途不就无望了? 他吓得面色发白,立即加急了脚步,匆匆的出宫,竟也不回部堂里去了,而是匆匆坐了轿子,赶回自己的府邸。 刚刚停了轿子,夏炎还没来得及下轿,门吏一见到老爷回来,忙走到轿子跟前,笑嘻嘻的道:“老爷,怎么今日这么早下值。” 夏炎眼眸微微一眯,着急地问道:“夏本吉在哪里?” 门吏一呆,他这才注意倒老爷的面上布满了阴云,那目光,像是想要杀人。 门吏吓了一惊,在夏炎冷冷的目光下,战战兢兢的道:“方才还命人回来说,说……说……在京兆府,正午就不回了……” 夏炎如遭雷击。 一切,竟是真的。 他万万想不到,这个逆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如此的乖巧,可…… 严重了,事态严重了。 完了…… 他几乎是瘫坐在了轿子里,整个人吓得直直发抖,嘴角都哆嗦起来。 全完了啊。 倘若…… 倘若这逆子当真去揭发,堂堂礼部尚书,做了那般的事,这是什么?这是有伤天理啊,他一辈子的名誉,就彻底毁于一旦了,朝廷怎么容得下一个扒灰的礼部尚书呢? 不,甚至他连告老还乡,都是痴心妄想了,到时,只怕是死罪! 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诺大家业,就要毁于一旦了啊。 突的,他像是惊醒过来似的,慌忙地朝轿夫大吼道:“去京兆府,立即去京兆府。” 轿夫吓了一跳,不明就里,却在夏炎气急败坏的大喝声中,连忙又起轿,匆匆的往京兆府赶去。 等到了京兆府,夏炎急匆匆的落轿,门前有门吏想要阻拦,夏炎直接一个耳光甩过去,怒气腾腾地道:“瞎了你的眼睛?” 夏炎的心情是焦急的,自然下手不轻,啪的一声,那吏部直接被打翻在地,身后则有人高声道:“这是夏炎夏部堂。” 可夏炎,却已懒得说什么了,继续疾步进入了京兆府。 听到这京兆府的正堂有什么动静,他脚步越发的急,直接快步进去,果然看到自己的儿子,此时正坐在这里,而京兆府的府尹高见深与几个判官,正在此高坐。 夏炎心里暴怒,来不及了,想来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这是要将老夫置之死地啊。 一见到夏炎进来,这夏本吉呆了一下,忙是畏惧地叫了一声:“爹……” 高见深等人也是动容,纷纷要站起来和这位礼部尚书见礼。 夏炎却是置若罔闻,他心里已是暴怒,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抬起手,便是恶狠狠的给了夏本吉一巴掌:“狗东西!” 夏本吉直接被打蒙了,说起来,这夏炎,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儿子,下如此重的手。 夏本吉捂着火辣辣的面颊,一脸委屈地看着夏炎。 “爹,你这是……” “孽子,畜生,畜生啊!”夏炎想到自己一切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自己经营的一切,俱都毁于一旦,他顿觉得心口疼得厉害,看着这个逆子,他疯了一般,冲上去便是狠狠的踹了一脚,随手举起了灯架,狠狠的朝他的头砸下去,口里叫骂着:“逆子,你……你……我何曾亏待了你,那个芸娘,不过是个贱妾而已,值得你这般,这般的……” “芸……芸娘……”夏本吉捂着头,痛得龇牙咧嘴。 “哈哈……畜生,畜生啊。”夏炎大笑,面目狰狞地道:“因为一个贱妾,你就要害死为父,是不是?就因为一个贱人,一个贱人……她还不是从青楼里出来的?老夫也只是一时起心动念,你何至要做这样的事,你还说了什么,还说了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一脸的目瞪口呆。 那高见深却是目光幽幽,死死地盯着夏炎。 “儿子……儿子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儿子……” “没有说?你勾结外人,想要害死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就因为一个芸娘,为了一个青楼出来的贱人,哈哈……我打死你这畜生。” 说着,这灯架已是劈头盖脸的,又朝夏本吉头上砸去。 “他确实什么都没有说!”一个声音正色道。 夏炎正在盛怒之中,回眸,却看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徐徐的从耳室里走了出来,竟……竟是陈凯之…… 陈凯之出了宫,竟是来了这里。 夏炎猛地一下,有点清醒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儿子。 看着一个个张大了嘴的判官,还有那面无表情的府尹高见深。 自然,还有从容淡定地看着他的陈凯之。 陈凯之抿嘴微笑道:“他什么都没有说,今日是府尹大人请令公子来这里坐一坐,令公子其实是个老实人,倒是很希望为你这个做父亲的,四处走一走,结交一些朋友,所以方才,府尹大人与令公子,可谓是谈笑风生。可是……夏公,芸娘是怎么回事呢?” “芸……芸娘……”夏炎打了个冷战,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只见陈凯之笑了笑,接着道:“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听到了这芸娘,似乎这芸娘和你们父子二人都有关系,对不对?夏公,噢,我想起来了,从前,在洛阳,倒是有一个女是叫芸娘的,据说乃是洛阳的头牌呢,后来令公子对她颇为喜欢,所以纳为了侍妾,怎么,令公子的侍妾也和夏公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府关系吗,以至于夏公,竟是做贼心虚,跑来这里对令公子下此重手,就怕令公子说出不该说的话?” 中计了……是中计了。 这一切……原来是个圈套。 夏炎此时,竟是打了个冷颤,他有点不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圈套,自己怎么就中了陈凯之的计。 第六百二十七章:必死无疑(3更求月票) 此时,夏炎才真正的回味过来,心绪也渐渐开始清明了起来。 事后回想,他唯一开始紧张的时候,就是因为那个芸娘,当陈凯之说出芸娘名字的时候,他的心就开始慌了。 是啊,和这个女人的事,他一直都隐秘,也比较避讳,可当陈凯之随口说出的时候,他就不可避免的开始紧张了。 可是单凭这个,就能让他失去理智了吗? 不对,不对,他宦海沉浮多年,什么场面不曾见过?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这些,就彻底的失去理智了? 噢,对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孽子。 他已经有点慌了,可还能克制,可当听到这个孽子去了京兆府,所以才彻底的动怒,当时以为事情已经完全败露,以为大势已去,这才………完全慌了手脚。 对,理应是如此。 只是……他心里依旧还有一些疑惑。 这个疑惑就是,平时的他,什么样的伎俩不曾见过,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识?单凭这两点,就足以让他失去方寸吗? 不对,还是不对。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见惯了勾心斗角,没少见识阴谋算计的他,今日到底怎么了,怎么就中了一个这么简单的圈套? 陈凯之却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般,此时平静地道:“想必夏公定是在想,夏公怎么就对此深信不疑了呢,不,不,我的意思是,夏公怎么就突然会如此失态了呢?夏公一定很不明白,可是……夏公还记得在宫中的时候,我对夏公说的最后一番话吗?” 夏炎一愣,目光变得悠远,猛地,他想到了什么。 对,陈凯之最后说的那番话。 陈凯之告诉自己,今日他不但要整死自己,将来还要整死赵王,甚至……还有当今的小天子。 对,就是这一句。 而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机啊。 似夏炎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上人的当呢?即便这陈凯之道出了芸娘,其实也无妨,因为他是礼部尚书,你陈凯之就算知道一些内情又如何,在外头传扬又如何,也只是捕风捉影罢了,只要自己的儿子抵死不认,大不了,让那个芸娘彻底在这个世界消失,只要他们父子二人谁都不认,谁能奈何得了他? 退一万步,就算陈凯之怂恿芸娘告发,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礼部尚书,身份崇高,没有人会选择相信一个贱妾的话,而去质疑堂堂的礼部尚书,就算告发,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那芸娘被打断腿而已,而后告知夏家,让夏家准备将这个逃奴收个尸罢了。 真正致命的,乃是儿子告发,可自己当时,为何深信不疑的相信这个孽子告发了自己? 其实,除了因为自己得知了儿子来了京兆府,觉得这不是巧合之外,便是因为陈凯之最后的一番话。 因为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甚至可以说,陈凯之所说的这番话,足以给陈凯之带来抄家灭族的危险。 一个人,只要他还没有丧失理智,是绝对不会对礼部尚书说自己有弑君之心的,除非这个人疯了。陈凯之没有疯,那么在潜意识里,夏炎便相信了一个可能,那就是陈凯之已经深信,自己完蛋了。 这其实就是为何,自己对陈凯之的话深信不疑的原因,一个人连这样的话都说了,那么势必是知道自己即将被置之死地。 而如何会被置之死地呢?那就是儿子告发了自己,一个扒灰了的人,一个即将所有的声誉毁于一旦,甚至要被治大罪的人,陈凯之不担心自己会将这些话传出去,就算传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人。 正因为这个潜意识,所以才导致了夏炎在接下来,一连串的反应,满盘皆输。 夏炎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 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道:“方才你的话,大家可都听了,噢,你看,这里还有书吏,都如实的记录下来了,夏公,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夏炎一双眼眸,猛地张得大大的,手指着陈凯之,道:“你想谋反!” 陈凯之撇撇嘴,笑了。 连府尹高见深也不见莞尔。 这应该算是狗急跳墙吧。 堂堂礼部尚书,跑来京兆府,自投罗网,承认自己扒灰,这……真是想让人包庇,都难了。 至于他指责陈凯之谋反的话,听听也就算了。 陈凯之一派泰然之态地朝他一笑道:“夏公,这些话,到时你可以和有司去解释,方才你所说的芸娘,想来就是最关键的人物了,请京兆府立即去夏家将她请来,暂时安顿住,至于夏公父子,这么大的事,京兆府肯定不敢处理的,此事理应赶紧报知都察院和大理寺,想来,定会有人很有兴趣的,噢,对了,陈一寿陈公,我会亲自请人去给他报信的,总而言之,恰好我在此,而在座诸位,想必也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是小事,若是谁想包庇,只怕到时,于自己的官声有碍,甚至可能受他的株连,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堂堂的礼部尚书,居然是一个这样的人,还真是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陈凯之随即感激地看了高见深一眼,朝高见深行了个礼:“有劳大人了。” 高见深和陈凯之没什么交情,可这边听说陈凯之被封为了护国公,另一边有陈凯之的人找了自己,希望能够请夏家的公子来京兆府,闲聊几句,这是顺水人情,也不算帮什么大忙,他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呢? 谁曾想到,这聊着聊着,竟是聊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这么多人听的真切,纸是包不住火的。 包庇?国朝可是以礼法治天下啊。 什么是礼法,礼法就是纲常伦理,它要求每一个读书人,尤其是官员,都需要有极高的道德标准,虽然这道德标准只是表面上的标准,你暗地里男盗女娼,做什么都没有人去深究,可你把这等丑事浮到了台前,这还了得,这样的人,无论是什么人,身居何职,但凡是触碰到了这个禁忌,就谁也救不了了。 事已至此,高见深也只好起来,朝夏炎行了个礼道:“事情非同小可,夏公,只怕要在这里暂留一些时候,下官不敢为难夏公,只请夏公能够配合。” 夏公,您就别走了吧,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了,京兆府这儿,虽不敢拘押你,可留在这里等候裁处,却是肯定要的,否则你夏炎跑了怎么办?这个责任,他担待不起啊。 夏炎自然是依旧不甘的,怒气冲冲地道:“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这陈凯之,乃是反贼,他是乱臣贼子!” “是,是……”几个判官目瞪口呆,而高见深却忙是点头,此时他也不好太得罪夏炎,毕竟这不是自己能够处理的事,至于夏炎指控陈凯之什么,都和他无关,他连连点头道:“这些事,夏公不必在这里说,到时会审,或是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和宫中,和都察院,和大理寺去说。下官就算听了,又有什么用?是不是?” 夏炎怒不可赦地看着陈凯之:“这样的乱臣贼子,他是想要构陷忠臣,我……我要上奏,要上奏。” “好,上奏,上奏。”高见深苦笑,他想不到,这位礼部尚书大人,平时高高在上,现在竟如此的失态,却也只好道:“来,给夏公取笔墨,取笔墨来。” 陈凯之则站在一旁,露出微笑,道:“来,我给夏公磨墨吧。” 陈凯之显得心平气和,竟真的取了笔墨,随即朝一个判官努努嘴,这判官忙是离了自己的座位,陈凯之将笔墨摊开,朝夏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夏公,上奏,要赶紧,否则一旦大理寺和内阁将此事报上去,夏公就算是想要上奏,也不可能了。” 夏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当然明白陈凯之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肯定是立即虢夺官职,立即审问,那时,他想说什么,也不可能送进宫了,随便一个小吏都可以整死他。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之后,似乎一下子的将自己这份即将要上奏的奏疏,当做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了。 他恶狠狠的看着陈凯之,心想现在怕是难以脱罪了,可是……这陈凯之……这陈凯之……一定要揭发他,就算他死也要拉上陈凯之,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于是他火速地抓了笔,手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以至墨水泼在了白纸上。 他抓着笔杆,终是落笔,而陈凯之则站在身后,欣赏着夏炎的字迹,连那高见深也好奇,看看夏公想要写什么。可看过之后,不禁莞尔笑了,果然是弹劾陈凯之陷害他,同时,还想指责陈凯之谋反。 陈凯之也不过是莞尔,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一个声名狼藉,违背了最基本礼教伦理之人,一个很快就要人人喊打的角色,他说的任何话,会有人信吗? 这位夏公,还真是……乐观主义者啊,这个时候,竟还能制造出娱乐的效果。 第六百二十八章:皇太子 夏炎奋笔疾书,他要告状,他要检举,他要揭发。 这陈凯之,实是乱臣贼子,现在他的反状已露,他……竟还想除掉赵王,这是何其大的罪,除掉赵王,那不是连皇帝陛下,也要除去吗? 呵……现在自己是完了…… 完了…… 可陈凯之…… 他也要陈凯之完蛋,反正鱼死网破,没什么不可说的,因此他下笔,唰唰的写了起来。 可是写到了一半,夏炎的身子却是顿住,露出绝望的神色。 其实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安慰着自己,是啊,一直都在安慰自己。 他脸色煞白,痛苦的咬着牙。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所谓检举揭发,都是笑话,包括了自己所写的奏疏,不都是笑话吗?只怕这些东西送入了宫中,很快就会被人丢入废纸堆里。 自己是个道德沦丧的人,而陈凯之新近却立下了赫赫功劳,为大陈立下了一桩大功,这满朝文武,会相信谁? 答案很明显了。 墙倒众人推,他现在名声已经败坏了,有谁会站在自己这边,估计没人会相信自己。 赵王,早就看陈凯之不顺眼了,可因为自己的片面之词,又能做什么呢? 即便赵王有心铲除陈凯之,也不可能因为自己这样人一席话,而责罚陈凯之。 呵……呵呵…… 一股深深的绝望在他心头蔓延开来,猛地,他手中的笔没有抓稳,直接落在了纸上,墨迹随即渲开。 陈凯之微眯着眼眸看了夏炎一眼,嘴角微微挑了挑,不禁冷笑着问道。 “怎么,夏公不写了?” 夏炎一屁股跌坐在地,整个人略微颓废,他深深闭了闭眼眸,无助感悠然而生,难过至极,轻轻睁开眼眸,看了陈凯之一眼,便神色吸了口气,苦笑起来。 “老夫为官数十载,能忝为礼部尚书,也算是位极人臣,万万想不到,竟会栽到一个黄毛小儿手里……” 陈凯之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他,嘴角扬了扬,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因为你根本不懂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 夏炎打了个激灵。 陈凯之看着他的目光透出几缕鄙夷,很是不屑的嘲讽夏炎。 “这世上,有的是投机取巧、四处钻营的人,你和他们的为官之道,可以牟得一时的好处,可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对这天下,有任何的益处都没有,一个只想着勾心斗角的人,再会钻营又如何,废物就是废物,朝廷可以让任何人来取代你,这个世上,也不是非你不可,所以一旦你遭难,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说罢,已不愿再和这个人有什么瓜葛了,他朝夏炎突的诡异一笑:“噢,还有一事,我想告诉夏公,其实,今日我告诉你的那件事,是真的。” 陈凯之说的很认真。 那件事……别人可能不知道,可夏炎却是知道。 陈凯之诚挚的面庞别过去,已朝府尹高见深作揖行了个礼:“有劳。”说罢,扬长而去。 从这京兆府出来,陈凯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对夏炎说了十句假话,却有一句真话,这句真话就是,他必须使用一切办法,使自己强大起来,自己也要使用一切办法,让赵王付出代价,什么天潢贵胄,什么龙子龙孙,什么狗屁摄政亲王,你想整死我,那我陈凯之,就整死你! 人一旦有了危机,就会紧迫起来,或许有的人会在这紧迫中崩溃,可陈凯之不是这样的人,陈凯之越是如此,就越比任何人都要心里坚强。 他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自己……真是那个皇太子吗? 天人阁的那个胎记,当真…… 这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因为那古籍中所记录的胎记,和自己身上的位置、形状,一般无二。 此时……陈凯之目中突然露出几分贪婪之色,假若,自己当真是那个皇太子,该有多好啊,若是如此,自己就有了和赵王分庭抗礼的资本。 那么…… 他猛地想起,那位晏先生,还在天人阁候着自己。 天人阁…… 晏先生…… 陈凯之说罢,已是加急了脚步。 他骑上了白麒麟,飞马而至学宫,到了白云峰脚下,接着,他徐徐上山,当天人阁的大门开启,有接引的童子朝陈凯之行了个礼,陈凯之道:“晏先生何在?” “正与诸学生说话。” “请带我去。”陈凯之现在是迫不急的想见见这宴先生了,因此竟是催促童子。 “请。” 一路至八楼。 在这厅里,学生们各自跪坐,迎接着这位晏先生。 晏先生手里捧着一部古籍,目不转睛的看着古籍,面带微笑:“若是不进天人阁,竟还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杨彪等人跪坐着,捋须笑了:“可惜,但凡是进入了天人阁的书籍,不得外泄,所以,晏先生请遵守天人阁的规矩。” 晏先生点点头,他脸上露出了遗憾的样子。 他手里所拿着的一部书,正是关于十几年前,大陈宫中的记录。 当然,这些记录,在外朝,早已销毁,甚至连许多当事人,竟都不知真实的情况,可在这无所不有的天人阁,竟是可以寻觅到。 “晏先生,为何要寻找关于十几年前的史料呢?”杨彪心里不免生出奇怪,忍不住问起来。 晏先生深深叹了口气,才徐徐开口说道。 “因为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他使老夫心灰意冷,也使先帝不复从前的精神,更使大陈的太皇太后远走,若是没有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或许,今日的洛阳,就不是这个模样,今日的大陈,也非现在这般,今日的天下格局,也未必如此;甚至今日之你,今日之我,今日之所有人,命运都有所不同。这一点……想必靖王殿下,最是感同身受吧。” 晏先生笑吟吟的看向角落里的靖王陈义兴。 陈义兴微微一愣,似乎思绪也开始飘起,眉宇之间,不禁多了几分感伤,他下意识的颔首:“不错,若非十几年前,本王,或许也不会在此,说来,也是好笑,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事,老夫听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而我大陈,已传承数十代,享受了无数的荣华富贵,得此巨变,想来,也是上天,也厌了吧。” 晏先生摇头:“靖王殿下何必有此感慨,世间的事,本就是分分合合,其实,也不必感伤。”晏先生接着道;“谁曾想到,其实当年,丢失的是两个皇子,而其中一个,竟和诸子百家有关。” 他说到诸子的时候,没有用余孽,而是用百家。 蒋学士不由皱眉:“这是余孽。” 晏先生颔首:“叫什么并不要紧,老夫想说的是,这十几年前,实在太过蹊跷了,比如,大陈宫中,却一直咬定了只丢失了一个皇子,这又是为何呢?” 陈义兴忍不住道:“自然是因为,另一个皇子母亲的身份,最后被查实,竟是牵涉到了诸子余孽,这诸子余孽竟入了大陈的宫廷,并为天子生下了一个龙种,此事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天下哗然,是以,这件事极为隐秘,决不能示之于人。” 晏先生点点头:“正是因为如此啊,想想看,这诸子余孽竟可以混入宫廷,那么再想想看,单靠远在极北的诸子余孽,真有这样的能量吗?老夫真正所滤的,并非是诸子余孽,而是……到底什么样的人,在背后安排和布置这一切,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要针对的是谁,他既因为自己的谋划,而缔造了如今的格局,又能谋取什么好处,哎,我等真是凡夫俗子,这个疑团,想来是永远无法参透了。” 晏先生说到这里,神色又黯然起来:“这个下棋的人,他的一举一动,竟是改变了无数人的一生,也包括了老夫,老夫这十数年来,都一直被这谜团所干扰,今日……看了这些秘密记录下来的文册,竟是不由想起了无数的往事,老夫在想,皇太子,到底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你们看,上头描写了皇太子的特征,这个胎记,是否可以寻访到。” “可惜……”晏先生眼角竟有些湿润:“可惜的是,老夫垂垂老矣,早已不复当年,不过是老残之躯,即便想要为十几年前的旧人,出一出力,至少,寻到他的后人,使他后继有人,怕也是无能为力。人生短促,一晃眼就过去,等到了老夫这个年纪时,留下的,只是无数的遗憾,而这些遗憾,却是永远无法修补,这是何其无奈的事。” 他打起了精神:“倒是……老夫遇到了一人,此人,倒是颇有意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说这句话的人,竟让老夫,又想到了旧人,那位旧人,虽没有说出这句话,可当初,却也和老夫说过差不多的话,这……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话音落下,却听一个声音道:“并不是造化弄人,说来,学生也是惭愧,竟能蒙晏先生不嫌,如此褒奖,反是让学生,无所适从了。” 众人朝声源处看去,来人不是陈凯之又是谁。 ……………… 这几天要把剧情都梳理一遍,所以不敢写太快,不过每天最少会四更,很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同时也感激在这段低潮期打赏了盟主的‘宁晓佳’同学,以及各位投月票、打赏支持的朋友,其实写书,尤其是这种高强度写书,人的情绪起伏会比较大一些,灵感来了,固然码字如飞,可若是灵感枯竭的时候,也会出现各种煎熬,老虎慢慢调适一下,总之,感谢大家。 第六百二十九章:曙光 陈凯之进来时,听到了晏先生的话,心里也不禁感慨。 这个世上,有利益熏心的人,也有可敬之人。 对陈凯之来说,晏先生就属于后者,在陈凯之上天心阁之前,他跟晏先生还素未谋面,可他对陈凯之,却是帮助极大。 陈凯之想到当日,自己只是说了一些肺腑之言,可这晏先生最后除了出山,为陈凯之解了围。 最重要的是,他竟高风亮节至此,将一切的功劳都推到了陈凯之的身上,对自己的名利,却是半分都不看重。 所以陈凯之的心里很明白一件事,自己这个护国公,有一半,都是晏先生的功劳。 陈凯之说着,已是走到了厅中,慎重地朝诸位学士和晏先生一礼,才道:“学生来的有些冒昧,还望恕罪。” 所有的目光,一瞬间便全都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杨彪捋须,先是笑了,道:“原来晏先生所说的人,就是凯之,哈哈,看来吾与晏先生,也算是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了。” 晏先生也不禁莞尔一笑,朝陈凯之招手。 “凯之,来坐吧。” 陈凯之依言坐下,分别和陈义兴、蒋学士颔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随即他环视了众人一圈,淡淡询问道。 “不知诸公方才在说什么,以至有如此多的感触?” 今日庙堂上的事,是不能提的,自己成为了护国公,那就更加不能提了。 总而言之,来到了天人阁,那些俗事,还是抛之脑后的好。 晏先生抬眸,一双已经苍老的脸孔显得很是坦然,倒不隐瞒,如实的跟陈凯之说道。 “有一桩十几年前的旧事。” 又是那一件事…… 陈凯之一下子就明白晏先生所说的是什么事了,同时,他的心里微微的咯噔了一下。 他不禁苦笑,还真是冥冥中的命运安排一般,似乎自己今日遇到的所有事,都和那十几年前有着巨大的关系。 陈凯之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说道。 “此事,学生也略知一二,当初看了那些史料,学生也是大惑不解,那是十数年前的旧事,可现在,学生却是听了许多人提起,不知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晏先生抬眸看了一眼杨彪,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 杨彪捋须,莞尔道:“这里是天人阁,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是无妨的。” 这意思便是说,在此可以畅所欲言,无需忌讳,在座的学士,俱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人。 绝对不会将所说之事,泄露出去,非常的安全。 晏先生满意地笑了笑,才道:“这个谜题,其实老夫一直都在探索,想必……” 说到这里,晏先生眼眸微微一抬,却是看向了陈义兴,神色淡淡地继续说道:“靖王殿下也是如此吧,老夫若是没有猜挫,当初靖王殿下进入这天人阁,为的……其实就是想一探究竟吧。” 而陈义兴,居然默不作声,像是默认了。 陈凯之的心里却是惊诧,竟觉得匪夷所思。 在很早的时候,陈凯之就跟陈义兴认识了,也相处了一些时日,当时的他,确实能从陈义兴的身上感受到对逍遥的向往,对朝堂的厌倦的。 陈义兴来了洛阳后,便进入了天人阁,陈凯之一直都以为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做他的闲云野鹤,不愿去理会朝中的倾轧。 可万万想不到,陈义兴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探寻这十几年前的秘密。 那么,为何堂堂靖王殿下,对这个秘密,会如此的执着呢? 是啊,在这天人阁里,实是藏着太多太多的书籍,而这些书籍里,不知多少秘而不宣的事啊。 想要找到秘密,乃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似乎也只有天人阁是最有机会的。 晏先生见陈义兴默认了,眉宇微微一皱,接着又道。 “十几年前,真是惊心动魄啊,那件事情,可是牵连甚大。据老夫所知,这牵涉到了大陈朝中不少最显赫的人物,包括了内阁首辅大学士,也包括了宗王,除此之外,还有先帝,还有当今的太后,便是太皇太后也牵涉其中,可直到事后,才知道,原来这里头竟还有诸子余孽,甚至……老夫怀疑,便连衍圣公府都牵涉其中。” 陈凯之听着这一个个被点到的名字,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牵涉到了大陈宫中的人,陈凯之可以理解,牵涉到了诸子余孽,他也早是略略知道的,可是……连衍圣公府…… 晏先生抬眼巡逡了众人一眼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 “可是老夫深知,这一些人,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始作俑者,既不是宗王,似乎也不是诸子余孽,便是衍圣公府,似乎在其中,也未必是最重要的角色,在这背后,似乎有人在这其中鼓弄风云,这个人,才是今日这一切的缔造者,可此人到底是谁,老夫苦苦追索,却是一无所获,可是有一点,老夫是可以确定的!” “先帝的两位皇子,应该都还活着!”晏先生斩钉截铁地又道了句:“他们一定还活着!” 杨彪闻言,不由皱眉,一脸诧异的看着宴先生,很是直接地问道:“为何先生如此肯定?莫不是先生从什么地方发现了什么可以确定两位皇子都还活着证据?” 晏先生知道,一面之词,似乎说服不了众人,因此他捋着须,带着一脸慎重之色道。 “就说太皇太后,自从皇太子失踪,便突然负气离开了洛阳宫,而去了长安的甘泉宫,这位老太后,老夫倒是略知一二,她绝不是一个肯撒手不管的人,可她突然离开,理由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知道了什么内情,她去甘泉宫,极可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想来她是希望在甘泉宫谋划一切,从而找回皇太子。” “其二……”晏先生细细地继续分析给众人听。 “幕后之人,费了这么大的心机,绝不只是想让先帝痛失爱子这样简单,若是如此,他不必费这么大的气力,他竟留下了如此巨大的谜团,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那么,十几年前所发生的旧事,某种意义而言,不过是他的开胃菜罢了,若是两个皇子俱都死了,那他的下一步计划,还如何实施呢?” 所谓细思极恐,众人听完晏先生的一番见解后,似乎也想明白了许多事,都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有陈凯之,心思却是更加的复杂了。 只见晏先生随即很是肯定地道:“因此,这两个皇子,或者是其中一个,一定是他的棋子,他的一枚很重要的棋子,他要做的事,绝不止于此。” 说到这里,晏先生叹了口气,才又道:“其中一位皇子叫无极,至今没有踪影,此人乃是诸子余孽的子嗣;而另一位是皇太子殿下,则是太后所出,若他还在,本该是今日的大陈天子,可惜,只是太可惜了,至今也没有任何下落,他的腿上有一块胎记,金碟之中倒有记载,可是要找到这个人,不啻是大海捞针。” 陈凯之心思一动,大海捞针吗?其实错了,这根本不是大海捞针,事实却是,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是……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呢? 陈凯之的心里有些困惑,他明明就是后世穿越过来的,自己肯定不是太后的儿子。 可是他身上的胎记又怎么解释呢?这世界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哎呀…… 越想越乱,越觉得不可思议,这难道真的是天意? “凯之,凯之……”晏先生突然唤道。 陈凯之这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失态了,他不由苦笑,故作掩饰的样子道:“那么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新的天子已经登基,就算这个人找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凯之笑了笑,摇着头继续道:“找到了人,他也不再是皇太子了,因为当今天子,早已不是他了,新皇帝已经登基,难道满朝的文武还会迎他登基不成?若是他做不成天子,那么和寻常地宗室又有什么分别呢?不只如此,反而因为如此,他则会成了天子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在学生看来,这个皇太子,找到与找不到,都没有任何分别。甚至……找到了,反而可能酿造的,却是一场悲剧。” 陈凯之的话,不无道理。 找到了又怎么样? 从眼下时局角度而言,对于皇太子最好的结果,就是永远的隐姓埋名,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赵王等党羽,一定会拼死护住小皇帝的。 “你错了!”晏先生竟是说话很不客气。 他虽反驳陈凯之,却还是朝陈凯之微微一笑道:“找到了,就有大用!” 陈凯之有些不解,一脸震惊地看着宴先生,嘴角轻轻一勾,带着几许浅笑道:“大用?” “希望!”晏先生目光之中似是燃起了炽烈的火焰,就像看到了光明,他看着陈凯之,突的道:“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吗?而今天下,最缺的,就是希望!” 第六百三十章:天衣无缝 似乎心底,有一股情绪被压抑着,此时的晏先生,不禁身躯微微颤抖着。 他抖了抖唇,随即道:“当今的天下,或许称得上是太平,可对有一些人而言,纲纪已经日渐败坏,朝中太后与赵王纷争不休,而当今陛下,老夫倒不敢断言他是否昏聩,可即便他真圣明,那也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何况至今,那主导这一切的那个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少党羽?更没有人知道。浑浑噩噩之人,此时是能过且过,朝中的百官已经越发的不敢畅所欲言,更多的人开始投机取巧;或许别人无心去探究而今天下的变化,可老夫,想来还有一群曾经心灰意冷之人,却在这黑暗之中,努力的寻觅着一丝希望,这一道希望何等的渺茫,以至许许多多的人,早就生出了绝望之心。” “因为现实令他们明白,当今天下,在这安宁之下,实则却是危如累卵,他们更明白,地方上的吏部,因为无休止的党争,已经败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们更知道,朱门穷奢极欲,而大灾却是连年发生,无数的流民流离失所,土地的兼并,更是到了已令人不敢直视的地步,天下到处都是盗贼,他们隐匿在山中,伺机而动。这一切的一切,真是让人绝望啊。” 说到这里,晏先生眼角,竟有着泪痕,整个人显然是很激动。 他哪里是什么隐士,不过是一个绝望到已快窒息的可怜人罢了,他一直都想着,有朝一日,大陈朝有所改变,可是这些许年过去了,他只看到了绝望。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 “若是再没有希望,哪怕只是一丝的亮光,那么会有多少人如老夫这般,除了一声叹息,便躲入了山中,不问世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何时才可以乐,可是忧惧的事,却从未停止间断,所以……老夫深信,有许多人都在耐心的等待,他们在等待这一丁点的希望,或许他们并不多见,却多是有识之士,他们的心已经不能再寒下去了,他们在天下各个角落,屏息默然,并不是因为他们乐得自在,而是正因为这么一丁点的希望,令他们坚守到了今日啊……” “老夫一直都在想,那位失踪的太子殿下,现在到底在哪里,他如今又成了什么样的人,是否和这庙堂上的衮衮诸公们一般,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的庸人,又甚或者是,这个人,是上天本是赐予大陈的重礼。” “老夫等啊等,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切的一切,便是在迎候着这道曙光,所以凯之,许多时候,世上的事,你并不可以以利害来计较的,若是每日计算着这些得失,那么又和这满朝趋炎附势的人有什么分别呢?” 他一番话说毕了,厅中,所有的学士,神色俱都黯然起来。 晏先生的话,又怎么没有刺痛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呢? 他们都曾是处在高位的人物啊,若非是情非得已,他们又何至于会进入这避世之所般的天人阁,不再过问外间的事呢。 陈凯之也不禁动容。 他不由道:“那么敢问……先生更相信此人是什么人呢?” 晏先生捋须,却是摇头苦笑道:“若能有先帝的一半,也就令人知足了。” 陈凯之不禁哭笑不得,这位晏先生,还真是……要求不太高啊。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大家看来,皇太子此时还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甚至这个人是否识字,大家都不清楚,一个自幼没有接受过皇家教育的人,又能抱有什么太大的希望呢? 陈凯之的心里却是情不自禁的挣扎起来,他有些动容了。 自己……真是那位皇太子吗?可是明明自己…… 他无法理解,只是腿上的胎记,却是一般无二的。 若是自己承认,会是什么下场呢? 可随即,他笑了,竟是开怀大笑。 他这一笑,令人侧目,以至于陈义兴不禁觉得这个家伙有点不太靠谱,这可是在晏先生的跟前,怎么可以如此的无礼呢? 陈凯之却是一字一句地道:“这个皇太子,其实一直都是有些担心的,事实上,当他得知了一些真相,他也曾胆怯过,他定是害怕的,毕竟他就算是站了出来,也不再是皇太子,而是许多人眼里的眼中钉。”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潜藏在人群之中,生怕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可是……诚如先生所言,他也有自己的希望,这个人也但愿不会令先生大失所望。”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就算是走漏了消息又如何。 那陈贽敬,已是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了,就算永远得不到真相,难道那陈贽敬就不会对他一次次的陷害吗? 这赵王的虚伪,陈凯之早已受够了,今日在这天人阁,见了晏先生,更使陈凯之勇气倍增。 晏先生却随即黯然了起来,幽幽地道:“是啊,但愿……不会令人失望,可现在更加绝望的是,人海茫茫,又该从何处去寻访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陈凯之突然道。 这个突兀的声音,令这厅中诸公,一时愕然地朝向陈凯之看去。 陈凯之豁然而起,心头竟隐隐有一丝激动,乃至于连手都在颤抖,这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一般。 此时,只见陈凯之小心翼翼地卷开了自己的襦裙。 这是一个很猥琐的动作。 当着这么多大叔大爷辈分的面,陈凯之竟当真将自己的大腿露了出来。 只见在这条肌肉结实的大腿上……一个不规则的胎记徐徐展露了出来。 晏先生先是觉得这陈凯之有点无礼,甚至杨彪和陈义兴,想要呵斥陈凯之。 蒋学士的脾气是最火爆的,此时已经面带几分怒容了。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是天人阁,你以为是在自己的家吗? 可当那个胎记徐徐展露的时候,一下子的,空气安静了下来。 陈凯之继续撩开自己的襦裙,胎记已经愈发的明显,十几只眼睛看着自己,可陈凯之却无腼腆,直到这胎记,原原本本的展露在了眼前。 所有人都已目瞪口呆。 每一个人眼里,都显露着不可置信之色。 可当这熟悉的胎记,彻底的暴露之后。 晏先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垂头翻书。 这个胎记,有点儿熟悉,他脑海,瞬间像是炸开了似的,于是下意识的,想要无论如何都确认一下。 等到他翻到了其中一页的时候,他……震惊了。 一般无二,一般无二啊。 学士们多多少少的都读过这些史料,对这胎记有一丁点的印象,此时他们一个个失态,陈义兴更是一下子扑上前,站到了晏先生的身后,垂头看着这幅胎记的图卷。 猛地…… 陈义兴一呆:“你……你是……” 晏先生更是动容:“是皇太子,不……这……这怎么可能……”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些不信。 世上,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这个在自己面前晃悠的家伙,竟也有这样的胎记。 似这样的胎记,说是万中无一,都算是夸大其词了,他甚至敢相信,这全天下,再找不到如此一般无二的胎记了。 晏先生顿感头重脚轻,就差一点,两眼一黑了。 好在,他死死地扣着案牍,强硬地令自己的神识清醒一些,随即露出了满脸的狂喜,激动地道:“你……你……” 杨彪豁然而起,亦是激动莫名的表情。 便是蒋学士,也不由疾步上前,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陈凯之随即放下了襦裙的裙角,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学生不才,关乎于学生的出身,学生自己也已淡忘了,可是这胎记……想来……” “太子,太子殿下……”蒋学士激动得一通大吼。 这就是太子…… 怎么可能? 可说是不可能,真相却是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 谁都可以造假,任何事也都可以造假,唯独这胎记,却是绝对骗不了人的。 “殿下……”晏先生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惊喜万分地呼着陈凯之。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太子啊…… 难怪,难怪了,难怪自己见他,总觉得,仿佛依稀的看到了先皇的一丁点影子,也难怪…… “你……你……”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道:“你是哪里人?” “不知道!”陈凯之很是老实的回答。 “你就一丁点都不知道,一丁点印象都没有吗?”晏先生皱眉。 陈凯之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是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学生是自山上下来的,其他的,一概不知,还望恕罪!” 下山…… 此时,陈义兴倒是想起来了,他依稀记得,他曾问过陈凯之的身世,那时候,他还颇为陈凯之感到惋惜,毕竟……这少年在如此的逆境,实是不太容易。 而如今,他面带恐惧之色…… 因为他突然发现,陈凯之的身份,可谓是天衣无缝! ………… 抱歉,今天老虎只能更两章了,今天家里有点事要办,所以忙了一天,好不容易码出了两章,老虎现在实在太累了,今日就请个假,请大家谅解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真命天子 此时…… 在这厅中已是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震住了,不敢相信的注视着陈凯之。 空气里几乎可以听到针落的声音。 这一切实在过于意外,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是的。 他们很激动,很兴奋,几乎可以说是狂喜,虽然陈凯之没法说清楚过去的事情。 可是……陈凯之的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凭这个胎记,似乎就已有了答案。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胎记,陈凯之身上的胎记是独一无二的。 陈义兴终于没有再问了,他突的,有了一些哽咽,眼泪模糊的看着陈凯之,格外激动的说道。 “先皇……先皇与我,乃是异母同胞,可一直……一直对我极好,我们,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一般,真真想不到,想不到啊,想不到……先帝竟是有后了,竟是有后了,原来是你……是你……” 说罢,他老泪已是扑簌而下。 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令他感慨万千,他已是忍不住心头的激动,颤声说着。 “你可知道,可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在找寻你,找寻了你许多年,你又知道不知道,当初,为何我会和你在自金陵北上的船上相遇,为何,我一直住在南方……” 陈凯之先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此时心里却是震撼,原来,陈义兴一直在南方,所谓的远离朝廷,或许也有在暗访皇太子的缘故。 一众人都围着陈凯之看,仔细的端详着。 “像!”这时,杨彪突然激动的开口:“太像了。” “什么?”陈凯之一呆,目不暇接的看向杨彪,一脸疑惑的皱眉。 杨彪捋须,喜滋滋的道:“真是太像先帝了。” 像吗…… 陈凯之觉得杨彪在逗自己,先帝的画像,自己是看过的,哪里像了,五官上,一丁点都不像好吗。 不过……人就是如此,想来是对方对自己的身份已没有任何的质疑,自然而然,产生了心理暗示,因此便觉得自己像了。 即便是不像,他们不会起任何的怀疑了,身上的胎记已经证明了他的身份。 陈凯之的身份已经毋庸置疑了,他竟是成了先帝的遗子。 这他妈太戏剧了。 陈凯之不禁苦笑:“学生觉得,不是很像。” “你不懂,老夫说的是神韵,你和先帝的神韵,简直是一模一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杨彪捋着须,格外认真的说道。 陈凯之汗颜,既然人家说像,那就像吧。 一旁的晏先生却是呆呆的看着陈凯之,从惊喜到陷入了深思,随即,他正色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陈凯之朝宴先生摇了摇头。 “理应没有人知道了,学生是谨慎之人,在天人阁看书时,才发现了此事,不过,而今新皇登基,赵王执政,何况这赵王的党羽,又是遍布天下,再者说了,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至今也不曾有任何影子,这幕后之人潜藏在哪里,有多大的能量,学生……一概不知,这种情况之下,任何揭露自己身份的事,对学生而言,都是找死。” “这个秘密。”陈凯之深吸一口气,很是无奈的开口:“学生原本是希望,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将这秘密一直带入棺材,因为学生知晓轻重,知道这身份,可能带来的是杀身之祸,所以,谁也不曾透露;今日,若非是听了晏先生的高论,一时意动,否则,学生是绝不敢承认的。” 这倒是大实话。 晏先生激动的眼泪婆娑的,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当年,先帝在时,能寻访到你的行踪,这……哎,过去的事,不必提了,现在该高兴才是。” 他显得无比认真,环顾左右:“首先,今日在座之人,无不受先帝恩泽,杨公,是不是?” 杨彪颔首点头。 陈义兴亦是明白了晏先生的意思,也是郑重其事的颔首。 蒋学士笑了笑:“我虽未受先帝厚爱,不过……好吧,我倒是从凯之这里,受益良多。” 陈凯之莞尔。 晏先生便郑重其事的道:“那么,今日之事,首先,若是有谁私传出去,老夫先在此立誓,任何消息,必须先商议之后,再行决断,任何人私下放出消息,包括了老夫之内,势必……天厌之!” 众人俱都凛然。 晏先生没有说保守秘密,却说不得私下行事。 这意思就是,从此之后,因为这位皇太子,大家必须随时暗中通消息,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选择。 杨彪正色道:“老夫一切以晏先生、皇子殿下,和诸位先生商议之后为准,如若不然,必遭天谴。” 众人竟都正儿八经的宣过了誓言。 晏先生方才道:“那么,凯之,有何打算?” 陈凯之,此刻已是感慨万千,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想到自己一步步才到今日,想到自己的危机四伏,他不禁苦笑:“我自下山之后,所见所闻,见到的,诚如先生所言,俱都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到处都是流民,我见庙堂之上,无一不是勾心斗角,却也看到,贫贱之人,犹如蝼蚁;而天下更是分崩离析,胡人时时入寇,便连小小倭人,亦是屠戮无辜,当今的世上,脏透了,也烂透了,学生并不是什么俊才,也不敢去比拟圣王,却一直在想,若是可以为这天下人,哪怕做一丁点的事,可以惠及到他们一丁点,让他们少遭一顿饿,少流一点血,便是肝脑涂地,也没有什么遗憾。” “我身上流着什么血并不重要,我是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其实也不重要。当初下山时,学生很自私,一切为的,都是谋自己的荣辱和一时的富贵,可如今,学生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小读书人,学生所信奉的事是:若是当一个人连自己的衣食都无法解决,却奢谈惠及天下,这是可笑的事;可一旦,一个人,身居高位,甚至有幸能够兼济天下时,若是自私自利,还念着谋身,而不敢、不想也不愿去谋天下,这样的人,和庙堂上的某些人,又有什么分别?所以……” 陈凯之扫视四周,他见陈义兴等人听的很认真,并且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陈凯之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道理,也没有什么令人激动的话语。 这都是很朴实的话。 而这些话,也是发自陈凯之的肺腑,在这个世界的许多岁月,早已让他开始渐渐有了自己的价值观,有了一个重新去看待这个世界,看待自己的角度。 自进入了庙堂,这无休止的勾心斗角,早令他厌倦了,那宗室们的倨傲,某些趋炎附势者的嘴脸,陈凯之也早已厌倦了。 他目光一亮,深吸一口气:“倘若学生的身份,可以给这天下一丁点的改变,学生……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话,有点绕弯子,不过……大家却是听明白了。 陈凯之……有大志…… 他已明确了目标,接下来,他的人生道路,将朝着一个不可测的方向迈进,成……则是翱翔九天之上,九五之尊,贵不可言!若是败,便是跌入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晏先生竟是笑了:“如此甚好。” 他四顾左右:“别人不敢说,可老夫这老不死的东西,倒是可以为皇子殿下筹谋一二。” 他看向其他人,似乎在询问众人是什么意思。 杨彪叹了口气:“老夫曾执宰二十年,早已见惯了荣辱,上这天人阁,便是对这天下失望透顶,今日听了皇子的一席话,何况,老夫早和皇子打过交道,早被皇子所折服,晏先生敢,老夫,有何不敢?” 陈义兴更是没有任何意义,而是斩钉截铁道:“先帝若知我退缩,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面目见他?凯之是我侄儿,这江山,本就该是他的,本王倒是很想知道,十几年前,是谁鼓弄风云,本王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人奸计得逞!” 蒋学士左看看右看看:“老夫似乎没什么用处,好吧,你们都肯,老夫只好……勉为其难,凯之,下次作一首诗老夫,要夸赞一下老夫高风亮节的。” 陈凯之朝他一礼:“即便先生不愿,学生也可以作诗……” 蒋学士哈哈一笑:“玩笑而已,说正事。” 众人都看向晏先生。 晏先生眼眸里,似乎闪露着精光,他抖擞精神:“首先,暂时这身份,要先隐藏起来,不过,皇子想要觊觎九鼎,那么,就必须小心为好,只有到了皇子有了自己足够强大的资本,方才可昭告自己的身份。因此,老夫的建议是,暂时积蓄实力,以图大变,一旦实力足够时,再布告天下,招揽人心,一决生死!” 陈凯之当然非常赞同宴先生的想法,因此重重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格外认真的问道:“只是如今,赵王一直视我为威胁,该当如何?” ……………… 突然发现月票被人甩开了,好惨。8) 第六百三十二章:反击 “那就敲打他,立威!”晏先生毫不客气的开口说道;“你的事,老夫略有耳闻,他之所以打压你,是因为他认为你不受他的控制,不受控,便是罪责。可他的敲打,是有限度的,必须得做到于自己没有损失的情况之下,而今,你已是国公,他若是想要和你鱼死网破,势必要损害自己的利益,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你并非是软弱可欺。” “敲打?”陈凯之略略明白了晏先生的意思。 这位晏先生,居然还是名儒,怎么看着,行事这么果决呢。 自己一个国公,去敲打赵王? 不过……理论上而言,晏先生确实是对的,赵王肆无忌惮的对自己打压,实在是不胜其扰,现在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皇子的身份,所以,自然不会跟自己鱼死网破,弄到为了弄死自己,而损害自己自身利益的情况。 想通了这一节,一切也就明白了,敲他一下,让他知道痛,知道继续和自己撕逼下去的后果,这会使他下一次想要打压自己时,有所忌惮。 这个人,每日都在计算自己利益的得失,而这些时日,不知害了自己多少次,现在,是该主动回击了。 如果一直在容忍下去,这赵王估计不会罢手的。 必须得让赵王也尝尝痛得滋味。 而今日在场之人,有晏先生、蒋学士这样的名儒,有陈义兴这样的亲王,还有杨彪这样曾经的宰辅,有他们的支持,倒是给了陈凯之足够的信心,他咬了咬牙,格外坚定的说道:“好,那就敲打一下。” 晏先生面目红润,仿佛一下子,从一个闲云野鹤,突然变成了一个精神奕奕的谋事,整个人显得很是愉快,他捋着须说道:“再过几日,天子就该去上林苑游猎,此人毕竟是亲王,不可和他正面冲突,既如此,那么……”晏先生眯着眼,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可以趁赵王陪驾去上林苑时动手。” 陈凯之眼眸一张一合:“学生知道了。” 晏先生的话很有道理,要敲打,但是要有分寸,不能把人逼急了,逼到自己和你同归于尽,可一定要让他疼,疼的直咧咧。 “只是……”晏先生却仿佛是考校陈凯之的模样,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直直的看着陈凯之,格外郑重的问道:“你真的敢吗?” 陈凯之左右四顾,却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露出一副不可意会之色。 这些人,统统都曾是辉煌无比的人物,他们的见识,自然不凡,某种意义而言,陈凯之固然靠着所谓的血统和身份,令他们生出了希望。 可并不代表,他们因为这身份,便一个个死乞白赖的抱住自己大腿,非要说什么鞍前马后之类的话。 所以……当晏先生说出敲打的时候,某种程度,就是一次对陈凯之的测试,摆在陈凯之面前的,是一幅等待陈凯之答题的答卷,若是回答圆满,则是皆大欢喜,若是陈凯之连这个答卷都无法令人满意,那还逐什么鹿,觊觎什么九鼎,回家玩泥巴去吧。 他们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想让他们跟着自己,就必须拿出自己的本事,魄力来。 陈凯之心里了然,面对这些人精所设下的考卷,所要考验的,只怕包括了魄力、勇气,还有陈凯之的应变能力。 历来的圣王雄主,无一不是智计过人,杀伐果断,且具有无以伦比的勇气,以及不可动摇的决心。 那么…… 陈凯之凝视着诸位先生,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心里,依旧还有巨大的希望,这些希望,俱都在自己身上,他们在等待着,自己的答案。 陈凯之朝众人淡淡一笑,旋即正色道:“我办事,请放心!” 陈凯之没有继续去追问,计算如何实施,自己该如何做,或者其他的事。 他知道,自己若是问,可能他们会给自己一个不错的建议,只是……陈凯之只希望这个答卷答的最好。 因此,一切自己来。 最重要的是,陈贽敬你这个,老子已经忍你很久了。 陈凯之抿嘴一笑,看向宴先生,格外认真的问道:“晏先生,会在天人阁待几日?” 晏先生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目中满带着希望,道:“老夫希望,越久越好。” 陈凯之哈哈一笑,他明白,这句话的本意是,他希望再不必回天心阁去隐居,希望自己能够令他大开眼界。 陈凯之朝他作揖,又纷纷朝诸位先生行礼:“那么,今日就叨扰了,学生该下山了,几位先生,且在此高坐,静候消息吧。等学生解决了一些麻烦,再行上山,与诸位先生,商议大事。” “好。”杨彪捋须,朝陈凯之笑道:“老夫也希望,早日与你商议大事。” 陈凯之没有停留,毫不犹豫下山。 显然,这一次得干一票大的。 得让几位先生知道,自己陈凯之,靠的不是血统,也不是什么身份,而是靠着自己的胆量、魄力还有智慧,教他们知道,自己是一个值得拿出身家性命来支持的人。 下了山,隔壁便是飞鱼峰。 现在,似乎还有一个问题,那便是,自己该怎么做。 这……似乎是一个问题啊。 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权衡,分析一切利弊,要将事做到最好。 猛地,陈凯之眯起眼,他想起了在天人阁里,自己曾看过的一些记录,这些记录,自然是较为秘密的,年代不算久远,是三四年的事。 赵王殿下……我来了! 陈凯之没有上飞鱼峰,而是带着护卫,径直到了宫外,请人通报,要拜见太后娘娘。 过不多时,便有宦官过来,笑吟吟的道:“护国公,娘娘正在和太皇太后说话,听说你来求见,太皇太后,也想见一见你,这不是正好吗?所以,请随咱来,到万寿宫里去觐见吧。” 陈凯之朝他一礼:“有劳。” 随即,他随着宦官一路穿越无数的琼楼,待到了万寿宫之外,宦官进去通报之后,陈凯之方才进去,便见长公主和太后以及几个太妃,正环绕着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显得格外高兴,等陈凯之行过了礼,陈凯之抬眸看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心里想,恐怕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可能要昭告自己的身份,到了那时,这太皇太后和太后,当真会认自己吗? 太皇太后笑了:“阿弥陀佛,凯之竟是请动了晏先生,还有这么多的大儒,难得,难得啊,这一次,胡人只怕见此,势必要退兵了,你这不知挽救了多少性命,哀家听了慕氏说起方才庙堂上的事,也真是为你捏了一把汗。” 陈凯之谦虚的道:“哪里,其实这也是晏先生不忍生灵涂炭罢了,臣哪里敢居功。” “不骄不躁,好,好的很。”太皇太后欣赏的颔首:“怎么,你倒是想着见慕氏,却念不起哀家,还需哀家来请你,你才肯来吧。” 陈凯之道:“臣怕扰了太皇太后娘娘的清净,若是如此,便是臣下的罪过了。” 太皇太后道:“你倒是会说话,好罢,你直接说了罢,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有什么事?” 陈凯之正色道:“眼下,危机已经解除,臣下其实对交涉各国之事,一窍不通,继续留着这个差事,也是无益,所以希望太后娘娘,能恩准臣下,交卸了差事。” 太皇太后便微微一笑,不做声。 似乎并不愿干涉太后的决断。 那长公主笑了笑:“护国公莫非是想去济北了?” 去你妹…… 陈凯之心里骂了一句,他分明感受到,长公主并没有什么善意,显然,人家是希望自己赶紧去济北,眼不见为净。 济北当然迟早要去的,不过现在却不是当务之急。 倒是慕太后微微一笑:“若是令他现在去济北,倒是可惜,不过朝廷历来并不散养宗室,这人哪,若是什么事都不做,富贵享惯了,就不免会意志消沉,既然你不愿协理礼部,那么,可想做什么事?” 陈凯之沉吟了一会儿:“臣听说近来,礼部尚书私德败坏,竟与……咳咳……” 此事,慕太后早就听到了奏报了,她目光一冷:“真是耻辱,哀家想不到,这人竟厚颜无耻到了这般的地步,哀家已命有司擒拿,绝不轻饶放纵。” 陈凯之道:“是啊,臣下也想不到,堂堂的朝廷命官,竟是如此,其实,臣并没有什么才干,若是娘娘让臣下负责一下洛阳城里的治安,臣也算是讨一个清闲,不知太后可否恩准。” 慕太后顿时诧异。 这家伙,竟只想得一个节制治安的小差使。 要知道,这可是最没前途的事,一般天子脚下的治安,都是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来负责,而且,还只是人家职责的一部分。 说穿了,这就是兵马司校尉还有京兆府都头管的事,但凡是清贵一丁点的人,都对这样的事,没有半分的兴趣。 第六百三十三章:秦失其鹿 你堂堂护国公,不找点正经事,却偏偏折腾这个……这…… 慕太后不禁失笑,心里想,莫非是这些日子折腾得累了,似乎也不愿再管什么大事,所以这才想寻一个小事,借机来偷偷懒? 慕太后似乎觉得自己一眼看穿了自己皇儿的心事,心里便也体恤起来,咳嗽一声,便看向太皇太后道:“母后,儿臣倒是觉得陈爱卿既想讨个清闲,倒也无可厚非,不若恩准了。” 太皇太后笑了,道:“既如此,你倒是问哀家做什么,哀家啊……早就说了,来这洛阳,是颐养天年的,外头乱七八糟的事,一概不理,你是太后,而今摄政,自是你拿主意。” 慕太后便抿嘴一笑,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陈卿家,你可听见了,哀家准了。” 陈凯之其实一直都在体会着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之间微妙的关系,慕太后显得很谨慎,事事都要问一声,显然是对太皇太后有所忌惮的,似乎她心知肚明,太皇太后所谓的颐养天年,只怕未必作数。 可太皇太后呢,对此等小事,似乎绝不干涉,显然也体现出了她的智慧。 他们的相处之道,大抵可以一窥一二,似乎双方都显得有些小心,绝不是表面那般的‘友善’。 自然,这是天家,又怎么跟寻常百姓生活一般的简单呢?陈凯之又岂会不明白? 他听到慕太后准许,心里便松了口气:“多谢娘娘。” 慕太后多看了陈凯之几眼,见陈凯之面上掠过的喜色时,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温柔。 倒是那长公主道:“凯之的嘴儿甜,真是教人羡慕,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便是遭人喜欢。” 这话,听着却是有一点刺耳。 陈凯之便不咸不淡地回答道:“殿下,臣下哪里敢和驸马相比。” “……” 长公主竟是噎住了。 本来她的意思,是说陈凯之生的俊俏,又是少年郎,这慕太后格外的垂青他。 她是长公主,是太后的姑子,说这样的话,本就是已有所知。 可陈凯之呢,却直接回击,在陈凯之的语境之下,反而是长公主喜欢得陈凯之不得了,不过啊,陈凯之当然没有接受了,所以很快谦虚的说一句,哪里,哪里,臣下怎么比得过驸马呢。 这意思,反而像是长公主要向陈凯之求爱,陈凯之拒绝,要保留自己的操,绝不和驸马争风吃醋一样。 自然,这长公主尴尬起来,忙咳嗽了两声,想要掩饰。 太皇太后笑了,嗔怒的看向长公主:“你啊,是越来越失了管教了,堂堂长公主,怎的这样口无遮拦。” 长公主憋红了脸,忙告罪道:“儿臣知错,儿臣以后定当谨言慎行。” “这才是。”太皇太后颔首。 其实她怎么听不出二人之间的小小争锋,心里也不禁佩服陈凯之的急智,不过她训斥长公主,而不训斥陈凯之,自然也有嫌长公主惹起事端的意思,便道:“陈卿家,而今你已是护国公,过几日,陛下按着规矩,该要去上林苑游猎,你也去侍驾吧。” 说到这游猎,乃是太祖高皇帝的规矩,本来一年分为春猎和秋猎,天子要带着重臣和近亲的宗室一起参加,算是让子孙们磨砺一二,不至孱弱。 不过后来,这一年二猎,变成了一年一猎,到了如今,却又成了三年一猎,所谓的狩猎,最终也变成了踏青,成了花架子,不过是去走一走、看一看罢了,几日功夫便回,禁卫们呢,负责将各种猎物抓了,圈起来,再让王公大臣们在这栅栏里,朝着里头惊恐的猎物射几箭,接着宦官们便扯开嗓子,口里叫几声:“神箭”之类的话,便带着无数的‘战利品’回来。 陈凯之对这种打猎,可谓是一丁点的兴趣都没有,尼玛,这哪里是打猎,倒像是拿着去猪圈里扫射一样,你也好意思称自己是神枪手? 陈凯之兴趣缺缺,便道:“臣这些日子实在有些乏,想要修养一二。” “噢。”太皇太后显得遗憾:“哀家和慕氏倒也想去呢,本是想让你这护国公来伴驾,罢了,也不缺你,回来之后,哀家命人送一些猎物你,也算是恩赏了。你是宗室,又是护国公,自此之后,便算一家人了……” 她说到一家人,慕太后的身躯微颤,突的觉得别有意味。 反是长公主脸上绷着,偏偏不敢做声。 “是一家人,就要常走动。哀家这个人,历来是恩怨分明的,若真是实在的人,即便是远亲,那也当是自家的子侄,可若是不踏实的,即便至亲,那也该是仇人的便是仇敌。” 陈凯之对这些话的理解很深刻,这倒是真的,当初太皇太后不就是毫不手软的铲除了那些近亲,先帝才得以稳固了权势吗? 自然,陈凯之是不敢将这些旧事说出来的,此时一脸谦和地回道:“臣明白了。” 接着又陪着太皇太后闲聊了几句,陈凯之方才告辞而出。 ………… 那天人阁里,陈凯之走后,几位学士和晏先生,还处在震撼之中。 此时,众人在厅中吃着茶,却都各怀心事的样子。 突的,蒋学士道:“陈凯之不会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吧?” 他这样一说,终是让大家各自回神过来。 杨彪摇头道:“不,老夫担心的,反而是他不敢去惹麻烦。” 晏先生竟是点头,意有所指地道:“是啊,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艰辛的路要走,现在若是连这一丁点的勇气都没有,行事不够果断,反而只会一味的瞻前顾后,这不敢,那不敢的,那么莫说夺位,便是自保也难了。” 陈义兴却是稳妥的人,他皱着眉道:“也不可如此论断,我那赵王弟,毕竟乃是摄政亲王,党羽遍布朝野,若是真惹来麻烦,将来该如何收场?” “所以……”晏先生的眼眸中露出了几分坚定之色,正色道:“这就需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也要有足够的智慧,而这些,对于一个圣君而言,是缺一不可的。老夫并非是有意要刁难他,而是老夫可以不惜身,可以为了与先帝的一份机缘,索性便将这条老命尽数交在皇子的身上,可是……一旦要夺位,单凭老夫是不成的,老夫为他奔走,就必须将许多的至亲好友一起拉在皇子的羽翼之下,可若是陈凯之的能力不足,这岂不是要害死许多无辜之人?” “因此,若是陈凯之当真有圣君的潜质,那么就赌一遭,可若没有,老夫反而希望他能够一辈子安享眼前的富贵,切莫滋生其他的妄想,否则,哪怕有一日他当真夺位成功了,若只是平庸,好谋而不断,这……与眼下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呢?我等本是心灰意冷,要寻的乃是明主,而决不能是庸才,正因如此,此人非要是人中龙凤不可。” 众人纷纷颔首点头。 只是……等待毕竟是难受的事,好在他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这短短的几日,倒也等得来。 …… 陈凯之自宫中告辞出宫,刚刚到了午门不远,却见前方有车驾徐徐而来。 陈凯之的耳目比常人要好,远远就看到,那是赵王的车驾。 今日……还真是巧啊。 却不知这赵王若是知道自己已经暗暗举起了刀子,会如何呢? 陈凯之而今已经坚定了信心,反而在此时变得心情平和起来,他与车驾错身而过,走到自己那批一直等在宫外的骏马跟前,正预备上马,身后却有人叫住了他:“护国公。” 陈凯之回眸,却见赵王已下了车驾,此时天气虽还未到寒风刺骨的时候,可他早已披上了狐裘,整个人显得有几分臃肿。 赵王眯着眼,叫住陈凯之,便背手望天,露出几分别有意味的神情。 陈凯之本不愿理他,可细细一想,却还是驻足,他笑吟吟地看向这位赵王殿下,今日看他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了,从前……或许是将他当做是敌人一个经常招惹自己的‘坏人’,可现在…… 陈凯之竟发现,在他的眼中,这个人,更像是自己的猎物。 陈凯之慢慢的踱步上前,道:“殿下好。” 心平气和,没有半分的焦躁和不满之色。 赵王上下打量着陈凯之,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隐忍的怒色,口里道:“你眼里是不是没有本王?” “殿下什么意思?”陈凯之明显看出,赵王尽力在掩饰自己的心底的羞怒。 陈贽敬冷着脸道:“礼部尚书之事,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心里知道,陈贽敬此刻,一定是愤怒的,礼部尚书,想来是他的党羽,这一次,可谓完蛋得莫名其妙,这一跟头栽的,莫说是陈贽敬,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拉不起来,触犯了如此大忌,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将来就算想要起复都难。 可对赵王来说,少了一个尚书的辅助,这个损失可真是不小啊! ………… 今日三更,剧情已经开始慢慢梳理出来了,因为未来这些章节,是承前启后的重要剧情,所以不敢写快,每天都在斟酌,最近又长了不少白头发,那啥,接下来的故事,会很精彩,嗯嗯,今天只能到这里,三章九千字,明天尽力突破万字,接着会慢慢恢复一天一万五。 第六百三十四章:不吃嗟来之食 面对陈贽敬的目光,陈凯之也只是淡漠以对。 当初二人的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可是而今,一个亲王,一个国公,固然还是差了许多,却也不至于全无对抗的实力。 更不用处处受赵王的打压了。 陈凯之眉宇微微一扬,清澈的眸子迎视着赵王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淡淡开口。 “殿下竟来问我?莫非是要责难我吗?” 陈贽敬眯着眼眸,看着陈凯之的目光带着几分冷意,声音也是略带几分不屑。 “还说不是你捣的鬼?” 见他的情绪有些激动,陈凯之不由正色问道:“这么说来,那位部堂大人,竟和儿子的侍妾私通,也是我搞的鬼吗?” 陈贽敬一愣,却是不好反驳,整个人像是吃了苍蝇屎一样的,一时哑口无言。 他嘴角抽搐着,冷冷地注视着陈凯之,目光带着几分渗人的寒意。 面对陈贽敬的质问,陈凯之自然是没什么好态度,毫不客气地冷声道。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自己持身不正,殿下不去责怪他无耻,反而怪起我来,这是什么道理?莫非殿下的眼里,是没有是非,没有黑白的?此等有伤天理之事,在殿下心里,也一点都不在乎?” “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也禽兽之心?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以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殿下,也是读过书的,孟圣人的话,莫非也不曾听说过?而这夏炎,名为礼部尚书,实则做的却是禽兽之事,殿下听闻此事,却是责难于我,难道殿下对这父子聚麀之事,竟能体谅?” 陈贽敬一时语塞,因为他意识到,若是自己再跟陈凯之在此纠缠下去,这陈凯之就敢堂而皇之的骂他也是禽兽了。 他虽也读书,可毕竟不是陈凯之这种专业的读书人,引经据典起来,十个陈贽敬也不是他的对手。 虽是略感心塞,可陈贽敬此时也只好冷冷一笑,脸色略略缓和一些地道:“你入宫见母后,所为何事?” 管得还真宽,什么事情都想管一管。 以前只是觉得这位王爷虚伪,心里反感,所以对他是能避则避,可现在,陈凯之对陈贽敬颇感到厌恶。 于是陈凯之挑唇一笑道:“不过是想换个差事而已。” 陈贽敬一下子的警惕起来,眉头一皱。 “换什么差事?” 面对略微紧张的陈贽敬,陈凯之觉得非常的好笑,下一刻他微眯着眼眸,看着陈贽敬。 “怎么,赵王殿下似乎对下官的事很关心哪。” 陈贽敬被陈凯之这么嘲讽着,心里顿时非常恼火,可是呢,此刻他又不能发火,只能忍着,气鼓鼓地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不禁冷笑起来。 “不过是协理地方治安,缉拿盗贼,殿下何必紧张。” 陈贽敬一听,呆了一下,倒是心里松口气,还以为这家伙会有什么图谋,谁晓得竟是想要找个清闲的事,怕是成了护国公,要开府建牙了,是以不愿把心思放在朝中。 陈贽敬便板着脸,突然道:“陈凯之,你是护国公,这护国公世袭罔替,将来你的前途远大,不只如此,便是你的儿孙,也要受你的荫庇,倒是要恭喜了。” 这一次,总算是说了一句好话。 既然你愿意说人话了,那陈凯之觉得也没必要纠缠,争执了。 陈凯之便道:“多谢殿下。” 陈贽敬随即背手望天,又恢复了倨傲的样子。 他这个人就是如此现实,没有翻脸的时候,倒还会给你假装几分客气,而今,二人再无修补关系的可能了,这赵王殿下的架子,便摆的足足的。 此时,他道:“本王有一句忠告。人呢,不能看一时,要看一世,你这护国公,固然是世袭罔替,可你也要明白,你这一辈子还很长很长,所以啊,聪明人都会想十年、二十年后的事,这叫未雨绸缪,若一个人,目光短浅到只看眼下,现在倒是自在,可将来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凯之,略微嘲讽的挑着眉宇,缓缓的继续说道。 “你是宗室,自然晓得自己该站在哪里,倘若是知晓厉害,或许这护国公,还能保你一世,可若是不识趣,到了那时,便是追悔莫及了。” 陈凯之又怎么不明白陈贽敬这话里的深意,他倒没打算装糊涂,甚至很干脆直接地道:“殿下的意思是,等将来陛下亲政之后,便要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陈贽敬还真是想不到陈凯之竟会如此直白的说出来,倒是显得有些意外,可细细一想,这里左右无人,说了也就说了,反而再懒得收敛脸色了,带着倨傲和狠戾之色,冷笑道:“不,是满门死绝,一个不留!” 此时在陈凯之眼中,陈贽敬浑身已涌现出了杀机,一双看着自己的眸子透着狠决。 显然,这位赵王殿下,已是对自己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现在……”陈贽敬暗黑色的瞳孔之中掠起凌厉之色,他扬起左唇,一字一句地顿道:“本王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这是最后一句忠告!” “明白了。”陈凯之深吸一口气,颔首点头。 其实一直以来,面对陈贽敬,陈凯之一直都不觉得轻松,甚至心里一直都清楚是一回事,明白陈贽敬对他的成见和恨意,可亲耳听着陈贽敬直接开口说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陈凯之能从这威胁中感受到一股无形的血腥! 这陈贽敬应该是狗急跳墙了,现在就想着怎么处决他了。 陈凯之心里冷笑起来,面上却依旧显得淡定从容,朝陈贽敬点了一下头,下一刻他叹了口气。 “先秦之时,齐国发生了严重的饥荒。于是有人在路边准备好饭食,以供路过饥饿的人来吃。有个饥饿的人用衣袖蒙着脸,脚步拖拉,两眼昏昏无神地走来。有人便左手端着食物,右手端着汤,说道:‘喂!来吃吧!’那个饥民抬起眼看着这人说:‘我正因为不吃被轻蔑所给予得来的食物,才落得这个地步!’这是不吃嗟来之食的典故,想来,殿下有所闻吗?” 陈贽敬冷冷地看着陈凯之,眸光锐利如刀。 陈凯之随即一笑,他笑得竟是很轻松,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想来这样的乞丐,在殿下心里,一定是愚不可及之人。可是殿下,于我而言,这乞丐虽是固执,但是并不蠢。因为人沦落到何等的境地,终究都有他的底线,这底线可以是忠诚,可以是不愿受到侮辱,可以有很多种,可只要一个人,无论是顺境或者是逆境,乃至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尚且还懂得恪守底线,此人……便是可敬的。而我陈凯之,也有底线,我的底线已很低了,不过,却绝不肯破了这底线,殿下的话,我已铭记在心,时候不早了,再会。” 陈贽敬眯着眼,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陈凯之与自己擦肩而过。 只是,此时陈贽敬的眼眸张得更大了些,目中杀机毕露,他微微的紧了紧握着的拳头,看着陈凯之的背影,他面上的表情既是凝重,又是冰冷,随即,他与陈凯之错开,抬起脚亦往前走去,脸上似乎在这瞬间里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陈贽敬没有回头,继续径直入宫,待到了万寿宫,正恰好见长公主从里头缓步而出,兄妹二人不期而遇的对视。 顿了一下,长公主莲步悄悄地移近陈贽敬,朝身后的宫娥使了个眼色,那宫娥忙是垂头退步,长公主才低声道:“方才陈凯之入宫了。” “我知道。”陈贽敬板着脸低声道。 长公主深深地看了陈贽敬一眼,不禁叹了一口气,有些担忧地提醒道:“我瞧着母后对他倒是欣赏得很,真是令人妒忌呢,也不知母后是什么心思,自己的儿女视而不见,却总是偏帮着外人,老三,你好歹也是陛下的生父,而今却受这般冷落,本宫,哎,我这做长姐的,也瞧不下去啊,我总觉得母后……” 后头的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任谁都听得出这长公主的玄外之意。 陈贽敬自然是明白的,因此他冷冷地道:“而今大位在我儿这里,天家本无情,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谁若是绊脚石,就一脚踢开便是。” 长公主的脸色顿时微变,一双明亮的眸子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陈贽敬的意思:“老三,你的意思是……” “不急。”陈贽敬面容微微一抽,淡淡地从嘴角吐出话来:“还没有到这个地步,现在火候还未到,各地的将军,现在还有所疑虑,要他们痛下决心,怕也不易……” 长公主的脸色舒缓起来:“母后还有那慕氏,可都不是等闲之辈,本宫心里倒是不安得很,总觉得她们各自在幕后也在谋划着些什么。” 第六百三十五章:拳头,更为重要 此时,陈贽敬微微抬头,看着阴霾的天色,仿佛乌云压顶,神色若有所思,微微地眯了眯眼睛,才道:“母后除了我和陛下,再没有血脉了,她纵使背后有所图谋,却也未必是痛下杀手,除非慕氏那贱人的儿子还活着,呵……” 长公主面色古怪地道:“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万寿宫的随侍女官冬儿,前日夜里,听母后熟睡时低唤了几句爱孙,像是在梦中梦见了什么。” 爱孙…… 陈贽敬脸色一变,身子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自己的母后是从来不以爱孙相称的,当着外人,便称为皇帝,或是陛下,即便是关起门来,也至多是叫皇帝的乳名,这个爱孙……是谁…… 陈贽敬的心里清楚得很,这个自然不是自己的儿子。 “哼,到了现在,她还念着十几年那个该死的孩子……”陈贽敬狞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之色,咬着牙,从嘴角艰难地迸出话来:“时至今日,她竟还分不清轻重!” 长公主的脸上露出后怕之色,压低着嗓子问道:“那孩子,死了吗?” 陈贽敬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一切都是……叔王的谋划,我……实不知道……” 长公主不禁皱眉,小心翼翼地提醒陈贽敬。 “若是还活着……到了那时,只怕……” 长公主的话没有说全,陈贽敬自是明白这没说完的是什么,他颔首点头道:“我自然知道,决不能让其活着,这些年来,我一直命人四处在寻找,到现在,也不曾有任何的踪迹,想来……” 他虽是如此说,可面上还是显得犹豫:“我会小心的。过几日便要去上林苑游猎,到时,我自然要随驾,母后和太后也需动身,你得跟着去,盯住了母后,便可盯住慕氏,现在这慕氏和母后走得越发近了,还有,城中守备的,文有姚文治,此人是个老狐狸,不过他还算四平八稳,倒也不敢放肆,武呢,则是羽林卫的定国公,这定国公是慕氏的人,除此之外,便是天宁军的都督张保,此人与我相交莫逆,倒是可以放心的,至于各个衙署,犬牙交错,都不需有所担心,不会出什么大事,没什么可虑的,倒是唯一值得担心的,是上林苑那儿,去那儿游猎,可都是羽林卫随扈,怕就怕那慕氏会来个鱼死网破。” 长公主却是嫣然一笑,道:“这倒不值得担心的,她要鱼死网破,早就鱼死网破了,固然她能对陛下和老三不利,可京师之外,这么多的诸侯和将军,终究是心里向着陛下的,她若真敢做什么,到时天下皆反,她守着洛阳又有什么用?大陈历经五百年了,外姓休想染指天下,她毕竟姓慕,不姓陈!” 陈贽敬颔首,倒也认同长公主的话,便道:“嗯,我进去了,去给母后问安。” ……………… 三日之后。 浩浩荡荡的天子行驾便启程了。 现在的天子,不过区区六岁,六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游猎,不过就是凑个热闹,做个样子罢了。 即便这样,无数的大臣和贵族,还有那数千人的禁卫,以及宦官、宫娥,随着启程。 陈凯之一大早便站在了城门不远,背着手,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无数的车驾,已成了一条长龙,此时此刻,贵人们坐在车驾之中,一个个旗甲鲜明的将军骑着马,禁卫们个个负弓,雄赳赳气昂昂,可惜他们只能在车驾左右亦步亦趋,队伍并不快。 这蜿蜒的队伍,花费了足足三个时辰,方才出了城,陈凯之在不远处的茶楼里喝过了茶,随即站了起来,他显得很平静,可是只有他才知道,那日陈贽敬的话一直犹然在耳:“满门死绝,一个不留!” 这八个字,实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甚至现在还记得,陈贽敬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那面上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 陈凯之的眼眸微眯着,看着茶盏,勾唇一笑,低声喃喃道:“其实,我也一样。” 一样的意思就是,当有人想让自己满门死绝,一个不留的时候,陈凯之也不介意,杀人全家。 这个世上,总会有王法顾及不到的地方,甚至有些时候,某一些人就是王法,正因为如此,一群代表了王法的人,他们行事和争斗的方式,就变得比普通人更加野蛮和专横,寻常人不敢灭人满门,他们敢,寻常人不敢触犯的事,他们亦敢。 正因为他们敢,他们无所畏惧,所以愈是到了代表王法的这个层面,一旦开始搏杀,便再无一丁点温柔可言,你想杀我全家,我就必须得诛你满门,在这里,没有公平的判官,也不会有青天老爷为你做主,所以某种程度来说,拳头,更为重要! “客官慢走。”店伙殷勤地朝陈凯之点头哈腰。 陈凯之侧目看了一眼这个不起眼的小店伙,却是微微一笑,随手给他打赏了一个碎银,店伙接过,笑得更是灿烂。 陈凯之不禁道:“真羡慕你啊。” “什么……”店伙一呆,看着这随行都有数个护卫保护的贵公子,他无法想象这样的贵公子竟对自己发出这样的感慨,而这位贵公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的虚假之色。 陈凯之抿嘴一笑,已是快步走了。 行至京兆府,在事先,已有人来通报,护国公将来此查阅近年来的积案,因此早有人等候,一见到陈凯之,便有人迎着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问道:“不知府尹大人可在?” 这人便道:“天子出行,府尹大人随驾去了,只有刘判官在。” 一路进去,陈凯之已到了清吏房落座,此时道:“请来。” 刘判官其实觉得自己挺倒霉的。 京兆府都知道这位护国公要来,不过护国公这人凶名在外啊,不是一个容易打交道的人,正因为如此,不少人都躲着这位护国公,府尹自不必说,同知大人则借口去沐休,还有上头诸多官员,有的去下头的县里巡视,有的则借口溜了不知哪里去了。 没错,就自己了,谁让自己资历最浅呢。 他不安地到了清吏房,远远看到一个少年已跪坐在案牍后,正很认真地垂头看着书吏们送来的各种案宗。 刘判官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国公。” 陈凯之却全无动静,依旧很认真地查看着手上的资料。 刘判官便觉得不自在起来,却不得不站在那,乖乖地在一旁静候。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陈凯之突然抬眸,看着刘判官,才认真地追问起来。 “三年前,在江陵府,有个叫郑源实的人,此人奸杀了一个妇人,此后被事主发现,便灭了人满门,此后金陵府将他拿住,押解至了京师,据说他竟是逃狱了,可有此事?” “这……”刘判官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这……下官不知,有许多陈年旧案,因为年代久远了,所以……所以……” 陈凯之冷笑道:“这才三年,就算是久远了?” 刘判官有点心慌,这位护国公,还真是不太好打交道的人啊,果然,开头就来了个下马威。他吓得有些不敢看陈凯之,支支吾吾的,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陈凯之便冷冷地又道:“而且据说,就在今年年初,这个叫郑源实的人还出现了,与人发生了争执,就在洛阳,竟是将人打死了,这事可是有的吗?” 刘判官踟蹰道:“这……下官,不知。” 陈凯之眼眸微眯着,冷冷的瞪着刘判官,厉声道:“那么谁知道?” “这……这……府中的吴都头,管着刑案。”刘判官汗颜,显得更为不安。 陈凯之嘴角微微一勾,笑着,冷冷说道:“难道判官已经不管刑狱之事了吗?” 陈凯之步步紧逼,可谓是咄咄逼人,刘判官只恨爹妈给他少生了两条腿,此时辩解已来不及了,只好惶恐的道:“是下官玩忽职守,万死。” 陈凯之这才淡淡道:“将吴都头叫来。” 过不多时,那吴都头便来了,陈凯之抬眸,这人还是个老熟人,陈凯之前些日子便是被他押着来的,吴都头也想不到,前几日还只是辅国将军的陈凯之,而今已成了护国公,从前陈凯之是杀了人的人犯,而今却已开始督制刑狱事了。 他倒没有因此失神,连忙向陈凯之拜倒道:“小人见过护国公。” 陈凯之将案宗直接丢在他的面前:“这个郑源实,认得不认得,有什么印象?” 吴都头一听郑源实,心里明白了什么,却还是装着样子捡起了散落的案宗,仔细的看了看:“知道,此案本是江陵府的案子,不过因为此人是在洛阳逃狱,所以最终成了京兆府的案子了,这案子当时牵累了一个判官,所以小人记忆犹新。不过……” “不过什么……” 吴都头摇摇头:“倒也没什么,现在京兆府已按图索骥,正在锁拿此人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有备而来 陈凯之眯着眼,冷冷的看着吴都头,嘴角却扬起了笑意,有点漫不经心的味道,可浑身上下却散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吴都头被陈凯之的气场给怔住了,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愿说实话。 “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陈凯之却沉默不言,仍旧冷冷盯着吴都头。 自己是有备而来,而京兆府呢,显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判官自不必说了,简直就是睁眼瞎。 而这吴都头,也是油滑的很,也不愿实话实说的样子。 不过不要紧,陈凯之准备充分,他沉着一张脸,正色道:“吴明治,你可知罪!” 这一声厉喝,令吴都头一呆,明显的有些害怕了,怔怔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他所恐惧的,不是知罪,而是陈凯之直接喊出了他的全名。 他是什么人,不过是京兆府里一个不起眼的都头,说难听一些,一个京兆府,若是从上到下来排序,到了一百名,也未必轮得到他这一号人物。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护国公却是直接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说明什么? 说明陈凯之早将这京兆府上上下下摸透了啊。 人家压根不是冒冒失失的跑来做个样子,而是早就做好了功课,对这里头的事,甚至比京兆府尹大人,做的工作都要详细。 毕竟,即便是府尹大人,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天天在京兆府做事,跟府尹大人经常照面,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可想而知,这陈凯之对京兆府了解的多详细。 吴都头顿时惶恐起来,打了个颤,他在洛阳走动,最是油滑,一感觉到不对劲,立即道:“小人知罪,小人万死。万死……万死………” 他尽力使自己显得更惶恐一些,对付这些上官,他太了解了,这等人是最喜欢摆官威的,你越是显得畏惧,越是战战兢兢,对方才容易满意,也就不会再那般冷漠了。 只是他这一套,在陈凯之这儿一丁点用都没有,陈凯之只是冷笑着看他,仿佛立即洞悉了一切,完全没像吴都头想的那般态度好转,而是没丝毫转变,而是越发的冷峻。 “你若是觉得万死,那么,来人,拿下去,打三十板子!” 几个陈凯之带来的护卫便要上前拿人。 吴都头一呆,这是不按常理出牌啊,一般说万死,不是该令这位护国公脸色缓和一些嘛,你还真打? 这时,吴都头这才心慌起来,三十板子,可轻可重,轻则几个月下不了地,重则就算将你打死又怎样,毕竟虽是都头,可毕竟是吏,人家是护国公,想怎么整死你,就怎么整死你。 更可怕的还不是这个,可怕的是,吴都头原以为自己可以用来应付上官的手段,现在竟全然无用了,这位护国公,喜怒难测,压根不可以用常理去猜测,挨打不算什么,最可怕的却是喜怒难以琢磨的人了。 吴都头顿时开始以头抢地,滔滔大哭,忙是请罪:“小人知错了,小人……小人……噢……”他猛地想到了什么,方才护国公问的是**实,这才是护国公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他忙是说道:“**实这个人,根本拿不住,拿不住……” 陈凯之面无表情,朝护卫们挥挥手:“你继续说。” 吴都头已感觉自己冷汗淋淋,让衣襟都打湿了,他战战兢兢,磕磕巴巴道:“**实这个人,自押解来了京师,很快就逃了狱,他并不是洛阳人,对洛阳的情况一点都不清楚,何况,他杀了十三口人,可谓是恶贯满盈,此等大罪,属于重犯,又怎么逃得脱,可他还是逃了,差役们去拿,最后……最后……他消失在了赵王府……” 陈凯之这才点头。 没有错,这个震动了洛阳的大案子,当时也引起了不少议论,可最终,凶徒却是消失了,结果,官府当做没事一样,很快,人们就将此案忘记,根本原因在于,有人包庇了**实。 显然这个人很明显是谁。 陈凯之嘴角微微一扬,眯着眼注视吴都头,继续追问道:“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人见过**实,这**实,还犯了一桩案子,是吗?” 吴都头慌忙的点头:“是,是犯了一桩案子。又杀了一个人,不过……” “不过你们不敢拿?”陈凯之冷笑。 吴都头汗颜:“还是追到了……” “追到了赵王府?”陈凯之挑眉问道。 “是,是……”吴都头点头如捣蒜。 “你的意思是,赵王包庇了**实?”陈凯之步步紧逼,要从吴都头这里套出话来。 然而这个吴都头很谨慎,一听到陈凯之的话,他连忙摇头。 “不,不,赵王殿下,乃是贤王,怎么可能包庇这样的恶贼呢,可能这**实,消失匿迹,所以大家寻不到,赵王府里也已问过了,说是不曾见人进去。” “赵王府里说什么你们就信了什么?”陈凯之厉声喝问。 “小人……小人们不敢不信啊……”吴都头哭笑不得。 这倒真怪不得他,吴都头还委屈呢,洛阳城不比其他地方,这里高门林立,豪族遍地,若是没有眼色,他这个都头,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陈凯之却是无法在容忍了,目露冷光,格外冷若冰霜的反驳道:“到了现在,你还想隐瞒?这个**实,乃是江陵都督郑武之孙,这一点,你莫非不知?” “知,知道……” 陈凯之笑了:“你既然知道,自然也就清楚,是不是有人包庇了这个**实,可你呢,现在在做什么,还说什么京兆府一直都在按图索骥,在捉拿他,这案子,已三年了,三年里,京兆府若是真想捉拿,只怕一只蚂蚁,也已拿出来了,这么大一个活人,你们会不知道?” “这……” 陈凯之其实早就摸透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江陵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因为江陵历来是大陈和南楚的争议之地,所以朝廷为了守住江陵,特色了江陵军,并且设立都督在那里负责防守。 这个**实的人,就是在江陵发犯事,而他的背景也大的吓人,他犯事之后,因为杀得人太多,捂不住,当时的江陵知府,还算是一个廉洁奉公之人,所以还是将他拿住,锁拿京师治罪。 可这人是江陵都督的孙儿啊,江陵都督手握两万水陆军马,坐镇荆南,虽不算什么大权在握的人物,可在眼下朝中这种情况,也是各方希望拉拢的对象。 所以,这个**实到了京师,很快莫名其妙的越狱,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在也没人寻得到他的踪迹。 其实说穿了,此人一直都潜藏在赵王府里,十有**,被人用上宾的礼遇款待,如此一来,赵王殿下便算是示恩给了那位江陵都督,使这江陵都督不得不对这位贤明的殿下死心塌地了。 可这个**实,并非是甘于寂寞的人,事实上,似他这样暴戾的人,怎么耐得住一直呆在赵王府,所以也经常出现在街面上,这一点寻常人不知道,可是京兆府,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京兆府里如吴都头这样的人,心如明镜,明知这人乃是钦犯,却哪里敢拿人,以至于他一再犯案,京兆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陈凯之冷冷看着吴都头,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这样的钦犯,你们当真要不闻不问?” “这……”吴都头一声苦笑,忙是应道:“这……小人这就带人去捉拿。” “去哪里捉拿?”陈凯之显得很较真,一双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吴都头。 吴都头期期艾艾:“去……去……四处缉拿。” “是去赵王府!”陈凯之厉声道:“明明这个人就在赵王府里,你竟还不管不问,我要问你,是谁给你这样的胆子?你的职责,在于保一地的平安,可在你心里,你何曾有半分的尽忠职守。人就在赵王府,你还想去哪里缉拿?” “这……这……小人觉得……” 陈凯之眼眸眯得越发甚了:“吴都头,你可知道,包庇这样的钦犯,是什么罪吗?你又是否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敢不敢相信,今日我若是一个念头,便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吴都头明白了。 他现在算是有一点摸透了陈凯之的心思,只是他的脸,却是红的像是充了血,身如筛糠。 造孽啊这是……怎么看着,左是死,右也是死呢? 现在不听陈凯之的话,自己死定了,可若是真去赵王府,那不是找死吗? 陈凯之随即垂下了眼帘,随手将案头的一根签令丢下去:“限你三个时辰之内,带人去赵王府捉拿钦犯,若是三个时辰之内,不曾将人拿住,我陈凯之乃是节制兵马的人,一向喜欢用兵法来治下,你自己掂量着吧。” 吴都头感觉自己要瘫了,现在若是不接,怕是立即就得死,只好颤抖的接了签令:“是,是……小人遵命。”8) 第六百三十七章:立威 吴都头生无可恋的带着一干差役,犹豫再三,方才拿着签令去向赵王府。 这左右都是死。 如果他不去赵王府抓人,那陈凯之岂不是会治他的罪,所以眼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也只好选择抓人了。 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赵王府邸。 这赵王府占地极大,不只有赵王殿下的诸多殿宇,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苑林,这赵王殿下有门客上千,俱都住在苑林之中,受赵王的供奉。 赵王能有此贤明,也和他大肆招揽这些门客有关系,这些门客,十之八九,都是地方上有些影响的人物,交友广泛,或是在苑林中修养,或是出门为赵王奔走。 不管哪一个人身份都不一般哪,不是他这个小人物可以得罪起的。 吴都头站在赵王府邸口,双眸四周看去。 深深的看着这巍峨的高墙,越过高墙,便是重重的殿宇,心里却是苦笑,不得已之下,命人先去拍门。 随即,一个门子趾高气昂的出来,宰相门前七品官,而这赵王,可比宰相要吃香多了,便是寻常的官员来拜访,见了门房也都是低声下气,此时竟见是七八个皂衣差役来,更是斜着眼看人了,一副冷傲的扬起下巴,神情淡然的问道。 “做什么?” “小……小人……”吴都头战战兢兢道:“小人奉命,拿着拘牌和签令来捉拿钦犯郑源实……” 话一出口,吴都头就后悔了。 早知如此,自己还不如索性回家收拾了行礼,逃之夭夭,无论是去北燕也好,去西凉也罢,也不该来此,这是作死。 门房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他万万想不到,有人如此大胆,而附近巡守的护卫已是觉得异常,走了过来,门房便朝护卫低声说了什么,便匆匆进了府。 过不多时,便有一穿着绸子的中年人出来,这是赵王府的主事杨昌。 别看杨昌只是个主事,可在这洛阳城,却有杨千岁之名。 这可是赵王府啊,赵王的儿子,乃是万岁,而赵王,在大家心目中,至少也该是九千岁,在这里做主事的人,接洽不知多少官员,那些赵王门客的给养,也是由他负责,可以说,此人乃是赵王心腹中的心腹,便是寻常的尚书、侍郎,和他也是平起平坐,若是再低下一些的官员,不给他行礼,杨昌多半还要黑下脸来。 他可是朝廷很多人巴结的对象,现在这吴都头竟是带着人来抓罪犯,碰到杨昌,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这吴都头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估计得被杨昌羞辱一顿了。 杨昌听到了消息,心里已是大怒。 这是耻辱,是耻辱啊。 京兆府算什么东西,就算是府尹来,自己教他跪下,他就不敢站着。 这倒是好,一个区区的都头,居然敢带着人来赵王府了。 他疾步出来,一看到了吴都头,便阴沉着一张脸,厉声道:“拘牌拿来。” 吴都头躬着身,小心翼翼的递上,整个人站都站不稳,双腿有些发软。 “要拘郑源实?” 吴都头不敢抬头,点头哈腰道:“是,是……小人也是……” “有这个人。”杨昌死死的盯着他,目光里透着冷意。 他必须承认有这个人,或者说,他压根就不屑于去否认。 这就是赵王府,赵王府根本不容有差役登门,否则,就是丢人现眼了。 什么是权势,这就是权势,这个人是杀人犯,没有错,这个人是钦犯,又如何? 有这个人…… 他眼眸微眯的瞪着吴都头,厉声冷笑:“你们进去拿吧。” 吴都头一听到有这个人,就知道糟了。 他倒是巴不得主事矢口否认,矢口否认了,自己好回去交差啊。 可一听让自己进去拿人,他打了个冷颤,进又不敢进,退又不敢退。 犹豫再三,便赔笑着对主事杨昌道:“那么,小人……就进去了?” 杨昌点头。 吴都头朝身后的差役们看一眼,方才小心翼翼的想要进去。 谁晓得刚要和杨昌擦身而过,杨昌抬腿,一脚将他踹翻。 这一脚,正中吴都头的下腰。 吴都头直接被踹翻在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头的差役一看,纷纷后退。 杨昌冷笑着盯着吴都头:“狗一样的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踩上王府的告槛,你不嫌你的狗腿脏了赵王府?” 吴都头摔了个嘴啃泥,哎哟哟的求饶:“小人……小人是奉……” “你奉什么令,哪个狗东西下的令?老夫一个条子,就是你们府尹,明日也让他滚出洛阳城!”杨昌笑的更冷:“还是那句话,人,就在王府里,想来拿,且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命,来人,将这些个狗东西,狠狠的给我打,真是瞎了眼,一群狗一样的东西,拿着鸡毛也敢当令箭。” 一旁的王府护卫,见吴都头的狼狈样子,早就捧腹大笑,此时杨昌一声令下,自然不再犹豫,冲上去便是一阵痛打。 吴都头几个差役,哪里敢还手,这些护卫们下手又是极重,吴都头被打的吃不消,便大叫:“这是护国公的意思,我等俱是奉命行事……哎哟……别……别打……” “护国公……”杨昌站在一旁,背着手,笑了。 护国公,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近来可是热门的很,赵王府里,不晓得多少门客,都在说起这个护国公的事,当然,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话。 杨昌噗嗤一笑,很是不屑的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条狗,他也太不眼色了,以为仗着有人撑腰,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他自己不敢来,却是令你们这些人来,回去告诉他,在这里,没有什么人认得什么护国公,赵王府掐死他,便如掐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说着,他一挥手,已匆匆的进了府。 他背着手,府里早有人在门内探头探脑的看了,一见到杨昌要进府,许多人吓得鸟兽作散,倒是一个门客驻足没走,与杨昌打了个照面,这门客不由道:“怎么,京兆府竟过问起了郑公子的事,是不是让郑公子找个地方避一避,免得……” “大可不必。”杨昌摇摇头,面容微微一抽,嘲讽的说道:“只要人在赵王府,就不必有什么担心,那陈凯之,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朝廷的一条狗,赵王不愿理他而已,否则,十个陈凯之,也不过是笑话。” 门客听了似乎也觉得有理,笑了:“今日也算是一件稀罕事,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方才承认了郑公子就在府上,只怕……” 杨昌眯着眼,满是不屑的笑着:“老夫是故意的。”说着,他顿了顿,随即又淡淡的道:“就是要告诉这些没眼色的人,赵王府是什么,给他们一点下马威,否则,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下一道命令,便让差役登门,这像什么样子?此事,不会有任何麻烦,就算说了也无妨,那狗东西难道还胆敢四处张扬吗?不过这件事,老夫要命人报知赵王殿下,让殿下知道,这些人如何胆大包天。” …………………… 吴都头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回到了京兆府。 这吴都头虽是被人搀着,浑身都是伤痛,心里竟隐隐还有几分窃喜,无论如何,至少……这条命是保住了,他一到了司吏房,便拜倒在地。 陈凯之依旧坐着,研究着手里的各种案宗。 这不看还好,一看,真是吓了一跳。 所谓的陈年旧案,就没有一件,是京兆府查不出来的,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啊,京兆府的差役,足足是寻常府的十倍,人力充沛,又有五城兵马司协助,甚至还可能得到明镜司的支持。 可结果呢,许多的案子,根本就没办法查,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其中的缘由陈凯之心里清楚的很。 京中权贵多如狗,可随便哪一个,都不是京兆府惹得起,正因为惹不起,所以就假装看不到,案子直接束之高阁,假装拿不到人犯,就这样搪塞敷衍过去。 以至于无数的钦案、大案,最终成了无头案,就好似从未发生过。 那郑源实,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陈凯之绷着脸,不露声色。 “护国公,小人……小人……见过……” 陈凯之轻轻抬眸,看了下头已跪下的吴都头一眼,吴都头鼻青脸肿,衣衫破烂,整个人显得极其狼狈,更重要的是伤的不轻。 “人……拿回来了?”陈凯之淡淡道。 “没……没有……” 吴都头连忙摇头,面容里透着慌意。 陈凯之皱眉:“莫非是因为,赵王府里没有搜到郑源实?” 吴都头大气不敢出,但是依旧是老实交代:“是……是因为……不,不是没有搜到,人……人在赵王府。” 他不敢糊弄,这显然是赵王府主事放出来的话。 “只是……只是小人想要进去搜查,谁料……被赵王府的人打了,那赵王府的人还放了话出来……这话……是给护国公听的。” 第六百三十八章:绝不姑息(1更求月票) 陈凯之笑了笑,一脸意味未明地四顾左右。 其实在这里,京兆府已有不少的都头都到了,包括了那判官。 众人看着吴都头的模样,一个个心里发寒,那赵王府,下手可够重的。 不过这些都头,平时虽是地头蛇,甚至在一般百姓的跟前耀武扬威的,却也清楚,莫说是赵王府,便是赵王府里的一条狗,也不是他们能够惹得起的,此时虽是有兔死狐悲之心,却还是心里忍不住的发寒。 这时,陈凯之眯起了眼,面容微微一抽,格外冷漠地质问道:“你是官差,他敢打你?打你的是谁,官居何职?” “这……”吴都头脑子发懵,心里直叫倒霉。 您这不是开玩笑吗?赵王府的人,是他们这种人能开罪的吗?他们怎么敢动呢? 这吴都头,自然不敢说是哪个,只是连忙的摇摇头,道:“不知,只是放了话,说是他们没听说过什么护国公,若是……若是……” “好了。”陈凯之压压手,其实不必吴都头说,陈凯之也能想象出这赵王府的人会说出什么话来。 赵王府的人向来目中无人,他自然是清楚的,他们说的话,他就算不用听,也能知道没什么好话。 因此陈凯之将案卷轻轻放下,淡淡道:“其实……若是有人辱骂于我,倒不是什么事,毕竟,即便是天子,也需广开言路,要让人畅所欲言嘛,何况我只是一个国公呢,我若是行为有不检的地方,被人骂了,便骂了。” 陈凯之抬眸看了众人一眼,眼眸闪过一抹光芒,就在这个时候,突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只不过……倘若是连京兆府的差役都被人肆意侮辱和殴打,何况吴都头还是拿着拘牌,办的乃是公务,如此阻挠官差,对抗官府,这……是要谋反吗?” 谋反二字一出,顿时在场的所有人心里猛的一惊。 十几个都头面面相觑,却已经一个个的有着不妙的感觉。 要知道,谋反二字是决不能轻易出口的,这是抄家的重罪,任何人指责一个人谋反,都绝不可能是说说而已,这是要命的事,比骂人全家死绝都要严重。 “这……这……公爷言重了,其实……其实也没有……没有这样严重。”吴都头已是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个是非之中,一个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惹得不起的是非。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吴都头自然是不想事情闹大,于是开始缓解气氛,省得自己遭殃了。 陈凯之举起案头上的惊堂木,啪的一声,干脆利落,随即阴沉着一张脸,格外郑重地说道:“哪里不严重,何其严重的事,如何就变得这般轻巧?京兆府代表的乃是朝廷,是王法,我给了你签令、拘牌,便是将王法转在了你的手里,你拿着签令的那一刻,代表的便是朝廷,对抗王法,对抗朝廷,这是什么罪?传令……” 说话间,陈凯之自签筒里取出了签令,狠狠地握在手里,口里道:“召集所有的差役,围赵王府,勒令其交出凶徒,若是如此,我尚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网开一面,如若不然,绝不姑息。再令五城兵马司,调兵协助!” 陈凯之冷冷地环顾都头们一眼,眼眸闪着如剑锋般锐利的光芒,一字一句地顿道:“这是天子脚下,尔等身负朝廷重托,不必有后顾之忧,可若是有人玩忽职守,杀无赦!” 这……事情还真是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都头们不禁胆寒,徒然发现这个少年,十足就是个疯子。 他们虽是心里叫苦,可陈凯之也不是他们有分量开罪得了的,哪里敢抗拒,只能纷纷道:“遵命。” 于是各自召集差役,京兆府内,钟声响起,各处的差役闻讯,纷纷在京兆府集结,随即又有快马至五城兵马司,签令一至,五城兵马司的都督已是随驾去了,留下的诸佥事、千户,一个个面如土色,只是签令一到,陈凯之毕竟是钦命负责京师安防,却又不敢违抗,于是立即有人往赵王府通风报信,另一面召集人马,不得不硬着头皮,各营出动。 京师里的气氛,骤然的紧张起来。 街面瞬间被净空,百姓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却见一个个明火执仗的差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迅速涌至赵王府方向,不少人也给这阵势吓了一跳。 陈凯之已是出了京兆府,翻身上马,那判官追了出来,战战兢兢地道:“公爷,公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我等俱都担不起干系,这……这……下官以为……此事,该立即奏报赵王殿下,请赵王殿下……” 显然的,都是怕了赵王,恐怕这人也是赵王的走狗吧。 陈凯之冷冷地看着他,他已骑在马上,俊俏的脸上似乎还带着稚气,可一双眸子,却是锐不可当的寒意,眸中的一束精光落在这判官身上,看着这判官惶恐的模样,陈凯之扬了扬唇角,笑了笑,竟是嘲讽地说道:“我行事,还需要你教?” 他的声音很平常,却是透着彻骨的寒意。 判官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软,立即拜倒在了马下:“公爷,这绝不是玩笑的事啊,这……这……公爷三思。” 陈凯之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略一沉默,他自嘴里蹦出一个字:“滚!” 随即再不迟疑,立即策马,带着扈从,飞奔而走。 判官的身躯直打着冷颤,已是面如土色,他犹如遭了晴天霹雳,虽然知道这位护国公,不过是想借着机会吓唬吓唬赵王府,迫使赵王府就范,可他却清楚,单单带着这么多人,围了赵王府,便是死罪了。 赵王殿下是何等人,他是当今圣上的生父,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啊,现在却围了他的府邸,这不是得罪似了他吗?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这判官越想,心里越是惊恐,惨白着脸色,匆匆的回到了京兆府,一个书吏迎来,他红着眼睛,抓住这书吏的衣襟,朝这书吏大吼:“瞎了眼,快请同知大人,请同知大人,还有……修书,给我修书,修书去上林苑,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他的声音,却被远处,四处出没的马蹄和凌乱的脚步所淹没。 赵王府占地虽大,可上千人却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赵王府早就收到了消息,事实上,无论是京兆府还是五城兵马司,得知消息的人,前来报信的如过江之鲫,那五城兵马司虽不敢违抗陈凯之的命令,可那兵马司的佥事,却早已是马不停蹄的赶来报信了,一再道歉,自然,所有的责任都推诿到了陈凯之的身上。 这可和京兆府、五城兵马司无关,都是陈凯之惹的事。 赵王府内,顿时紧张起来,上千的王府护卫已是就位,杨昌已令人妥善保护好赵王府的女眷,与此同时,门客们也已齐聚一堂,众人少不得痛骂,过不时,便有接连来的通报:“杨主事,京兆府的人已经到了,封了前门和后门。” “五城兵马司的人已是到了。” “那陈凯之到了。” 杨昌脸色发黑,整个人显然是气得不行,这个陈凯之真是胆大包天了,敢带这么多人围堵赵王府。 简直过分。 其实杨昌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担心。 唯一担心的是,这一次事件,使赵王府大失颜面。 那陈凯之,要做的,无非就是借此来打击赵王府的脸面吧。 赵王府是什么地方,是一群贱吏说围就围的吗? 这若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赵王府当真犯了什么天条,又或者是,赵王殿下,竟是轻贱至此,连区区的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是主事,现在赵王殿下在上林苑,所以眼下,这里发生的事,都和他有关系,赵王殿下丢了面子,自己身为赵王的心腹,也必然是罪责难逃。 他冷笑着,朝着这七嘴八舌的门客,还有前来静候命令的护卫武官咆哮道:“好嘛,让他们来,来,到时,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护卫都给老夫谨守门禁,这陈凯之,这陈凯之……哈……他以为这样吓唬得了赵王府?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狗一样的东西,沐猴而冠,他以为他是谁?赵王殿下回来,第一个便是取他的狗命。” 有人不由道:“郑公子那儿……” 那位郑公子呆在王府,其实已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此时,杨昌铁青着脸:“这还需要问?” 他平时的八面玲珑和恭谦温良早已不见了踪影,怒气冲冲地道:“郑公子难道还要躲吗?若是躲了,人家就更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郑公子就要留在王府,不但要留,还得请来正堂,要让这些贱奴们知道,人就在,他们能奈何?真有本事,倒看看哪一个没眼色的东西敢冲进来试试看。” 他龇牙,眼睛发红,怒气腾腾地从嘴里迸出话来。 “老夫倒要看看,那陈凯之有几分胆量。” 第六百三十九章:妙计(2更求月票) 杨昌自是气恼不已,这时,有护卫匆匆的带刀进来,禀报道:“主事,那陈凯之下了帖子,要见主事。” 杨昌皱起眉头,不禁想这陈凯之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他冷着脸接过了帖子,微眯着眼眸翻看帖子,却见上头所书:‘护国公陈凯之’的谒贴。 杨昌眯着眼眼眸越发甚了,目光泛着幽幽的冷然,嘴角微微一挑,露出嘲讽的笑意,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走,去看看。” 他快步赶到了前堂,命人将大门打开,便见这外头,人影幢幢,那陈凯之正好下马,身躯修长,面容俊秀,透着一股读书人所有的儒雅,整个人显然优雅,从容。 杨昌发自内心的冷笑,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洞,一双眼眸冷幽幽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上前,态度微冷,声音透着清冷:“敢问高姓?” 这赵王府以门墙为线,内里是重重的带刀护卫,外头俱是差役和官军,倒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不过,王府的护卫,个个杀气腾腾,而外头的差役和官军,却显得没有底气了,一些武官和都头,甚至是低垂着头,一个个生怕被杨昌认出面目的样子。 杨昌背着手,一副趾高气昂的打量着陈凯之。 显然,他并不将陈凯之放在眼里,国公……确实来头不小。 可这是哪里,这是赵王府。 赵王是什么? 赵王是当今皇帝的亲爹,自己这主事,乃是赵王的心腹,负责的乃是赵王府的内务,一个国公,他还真未必放在眼里。 “嗯……”他背手望天,很是倨傲的样子,只从鼻中哼出鼻音。 陈凯之似乎还算镇定,他徐徐道:“听说有钦犯在赵王府,主事大人可知道此事吗?” “知道!”杨昌朝陈凯之勾唇冷笑,眉宇微微一挑,很是不屑地反驳道:“可……这又如何?” 话里话外都是轻蔑之意,完全没将陈凯之放在眼里。 陈凯之也不恼,而是含笑着看了杨昌一眼,旋即正色道。 “我奉旨维护天子脚下不法事,节制治安,今有杀人的钦犯既藏匿于赵王府,自当捉拿归案,还被害之人一个公道,赵王殿下,我素来敬仰,想来他并不知此事,先生既为王府主事,理应交出钦犯,若是先生肯协助,到时,我自当登门谢罪!” 杨昌心里想笑,这陈凯之,终究还是没有昏头啊,瞧他的姿态,还算是恭顺。 可是…… 且不说那位郑公子,关系到了赵王殿下笼络江陵都督的大计,就算不为了这个,眼下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陈凯之带人围住了赵王府,赵王府能够示弱吗? 不能! 示了弱,从此之后,便要被人所笑了。 这王府的颜面都丢尽了,那自己这个做主事的不是很无能?往后他还有何面目呆在赵王府? 因此他阴阳怪气地道:“若是不呢?” “什么?”陈凯之微微皱眉,一副自己听错了似的,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杨昌。 “若是我不交人呢?”杨昌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完全是倨傲的态度:“不交人,你能将我,将这赵王府如何?我早听说,护国公是了不起的人,倒是很想看看,护国公到底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他脸色骤冷,眼眸里杀气腾腾:“你以为带着人来,就可以吓唬到老夫?可以让赵王府就范?护国公,你啊,还是太年轻了,这天底下,很多地方,它是不讲理的,也不是你这护国公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你这一套把戏,我是奉劝你还是收起来,乖乖的撤了人马,再来负荆请罪吧,好了,言尽于此。” 这话里话外都是警告之意,很明显的,他的意思就是,赵王府不是你陈凯之能够得罪得起的,你陈凯之乖乖的请罪,或许赵王回来能饶你一命,不然呢,你就等着死吧。 不管是警告,还是威胁之意,陈凯之都听得清楚,他眯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么说来,先生是要抗拒王法?” 杨昌觉得好笑,挑眉注视着陈凯之:“你也配代表王法?” 陈凯之方才一直保持着平和的态度,此时,脸色终于拉了下来,冷声道:“一个时辰,我限你一个时辰,交出人犯!” 杨昌自是对陈凯之不以为然,打了个哈哈道:“那就等着吧。” 他已没有耐心和陈凯之继续敷衍下去,直接转过身,也不命令门吏关门,而是回头扫了一眼重重的王府护卫:“给老夫守好了。” 说罢,便穿过护卫,消失在中门。 陈凯之后退一步,却是一笑,他显得极有耐心,吩咐左右道:“不要轻举妄动,命人燃香,一个时辰之后报我!” ……………… 此时,在上林苑。 这里距离洛阳,已有七十余里,这个时候,无数的帐篷已搭起,贵人们固然远在这皇家的猎场,可所下榻的地方,与宫中也是无异。 小皇帝带着扈从,赵王和几个大臣随驾,呼啦啦的护卫们已抓了许多獐子和野兔将它们围起。 早有宦官小心翼翼的取了一柄小弓交给小皇帝,身边有个宦官小心翼翼地抓着小皇帝的手,拉弓,飕的一声,小箭便飞射进了围栏,这里遍布着獐子和野兔,箭矢的劲头不是很大,可还是直接的射中了一只野兔。 顿时,小皇帝边上有宦官露出狂喜之色,堆笑道:“吾皇文治武功,又猎一兔,吾皇万岁!” 外头早有如云的宦官和禁卫,以及随驾的大臣呼啦啦的道:“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浩大,直破云霄。 小皇帝的面上带着激动之色,笑嘻嘻地道:“朕自己来。” 说罢,他作势要取箭,却是将一旁的小宦官给吓坏了,连忙跪倒道:“陛下,危险得很,还是奴婢……” 小皇帝脸容一拉,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直接将弓箭一丢,格外倨傲地看了小宦官一眼,才道:“抓一只豹子来给朕射。” “陛下,这……” 倒是身后的赵王笑吟吟地道:“抓就抓一只,这倒无妨。” 陈贽敬一面说着,一面远远地凝望远处的山丘上那搭起来的金色大帐,在那里,太皇太后和慕氏带着女眷居住,他不便去那里,却不知现在母后在做什么? 身后的几个随驾的大臣交口称赞:“陛下神勇非常,竟要猎豹,此等胆魄,臣等拜服。” “陛下受命于天,乃是龙种,何惧虎豹?” “陛下方才射出的一箭,英姿非凡,令人钦慕啊。” 陈贽敬听了,心里颇为得意。 他莞尔一笑,朝着众人说道:“诸公也可试一试箭。” “我等岂敢。”难得出来游猎,不必顾着京里的烦心事,许多人倒是显得很轻松,倒是有人道:“倒不如殿下来试试。” 陈贽敬淡淡道:“罢了,本王并不善射。” “殿下客气。” 却在这时,远处有匆匆脚步声,一个宦官快步行来:“殿下,殿下,有王府的加急书信。” 陈贽敬笑了笑,命那宦官取了便笺,取信一看,顿时,他面上的笑容僵硬了,只一瞬间,整个人显得极其的震怒。 旋即他眯着眼,露出了可怕的神色,将信收了,唇边勾起了讽刺的笑容。 接着,他背着手,继续随扈左右,一副无事人的模样。 倒是几个随扈的大臣,看出了陈贽敬掠过去的一丝不善,心里不禁嘀咕。 这封书信,是杨昌传来的,说的是陈凯之命了个都头跑来想要捉拿什么钦犯。 当然,陈贽敬虽是面带不善,可毕竟……此时并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 这陈凯之,是想要借机恶心本王吗? 这家伙,还真是不安分啊。 可这又如何呢? 这点小动作,能对本王有什么妨碍呢? 就凭你陈凯之就想动我吗? 真是异想天开呀。 赵王不由冷笑起来。 呵……不急。 回京之后,再来收拾你吧。 他笑吟吟的,眼睛落在那围栏里的獐子和野兔上,突然道:“取弓来。” 宦官精神一震,恭敬地取了长弓给他,他弯弓搭箭,瞄准了里头的一头獐子,随即松弦…… 随即,围栏里,便传来了獐子的哀鸣,那獐子,被箭矢直接钉在地里,身子扔在挣扎,却是鲜血淋漓。 陈贽敬拉下脸,眼眸微眯,看着那还在做着最后挣扎的困兽,口里不禁的冷笑,低声道:“不自量力。” 这话……显是对着獐子说的。 身后的大臣纷纷道:“殿下好箭法。” 陈贽敬却将弓抛了,笑着道:“哪里,及不上陛下,不过是运气罢了。” 说着,他眼睛又看向那已经死透了的獐子,却是冷冷道:“将那獐子剥了皮,本王要取它的皮作靴子。” “是。” 随即,他转过了身,眼睛不自禁看向洛阳的方向,若有所思起来。 陈凯之……这一手,倒是巧妙得很,只派人去拿钦犯,肯定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这显然是既不得罪自己,却又可使自己的名誉受损,这……理应是慕氏背后的教唆和怂恿的吧…… 第六百四十章:开炮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其实此时,京师各个衙门,俱都得到了消息。 可是…… 整个洛阳城,出奇的平静。 赵王府里发生的事,仿佛没有发生,也没有人看见。 更多的人,看的是笑话。 当然,看的不是赵王府的笑话,而是陈凯之的笑话。 他们已感觉到,陈凯之有些骑虎难下了。 这陈凯之,分明是想要做强项令啊,可是这强项令,哪里是这么好做的。 想要整肃洛阳的治安,想要打击暴徒,别的地方还好。 可这京师…… 京师可不是他陈凯之的飞鱼峰,想做什么就什么,想整治就整治的地方。 只是呢。 这陈凯之好像并没认清楚事实,竟是想在赵王府抓人。 很明显,这是让觉得非常可笑的事。 而今,这强项令做到了一半,遭遇到了赵王府,便算是踢到了铁板上。 因为任谁都明白,陈凯之先派了人去拿人,结果自是挨了奏,怕是气不过,结果弄出了个大动静。 只是……这大动静又有什么用呢? 赵王府会怕吗? 这个天下都是赵王儿子的,你陈凯之却自不量力了。 你陈凯之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这么僵持着,越是僵持,越是给人笑话。 陈凯之自是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洛阳城里,已是风声四起,流言纷飞了。 不过即便知道,他也是不在乎的。 时间已经一丁点一丁点的过去。 而在这王府之内,高墙里的王府护卫已经架起了梯子,自这高墙上露出头来,同时,他们还拉起了弓箭,一支支箭簇的锋芒闪闪,让外头的兵马司官兵和京兆府差役个个心中胆寒,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时候……快到了……” 一个时辰过去,已有人上前禀告陈凯之:“公爷。” 陈凯之眼眸瞥了眼四周,朝着众人压压手,正色道:“去叫门。” 有人战战兢兢的上前,拉了金色的门环,啪啪的敲了敲。 没有动静,没有人理会。 此时,便连王府门前的石狮子,仿佛都在嘲弄外头的陈凯之一般。 不见动静,陈凯之是有备而来的,现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客气起来,他看了身边一群胆怯的人,心里知道这些人都怕赵王府的人,只怕出了事,什么都要自己扛着,即便如此,可他却没打算放弃,依旧命令道。 “敲梆子,警告,告诉他们,最后一炷香的时间。” 又是一炷香。 都头和武官们挤眉弄眼,看来,这位国公爷,是真的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了,一个时辰之后一炷香,一炷香之后,怕又不知要等几个时辰。 不过差役们却不敢造次,只得得了陈凯之的令,敲起梆子:“护国公有令,最后限令一炷香时间!” 与此同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勇士营出现了。 他们接到了命令之后,随即下山,列队而来,三百人,个个精神奕奕,背着火铳,还运着一门火炮。 勇士营的出现,让这王府外的长街引起了一阵骚动。 陈凯之左右看了那些都头和武官们一眼:“带人避开。” “是,是。”都头和武官们如蒙大赦,他们还不想在这儿呆着呢。 三百人,分为三列,列成长蛇。 陈凯之厉声道:“预备!” 一声预备。 火铳随即一齐抬起。 那门火炮,则是直接开始架设起来,在这王府门前的位置,几个炮兵,开始忙碌。 陈凯之铁青着脸,焦躁的在门前踱步。 此时的气氛,已是更加紧张了。 早有人匆匆进了王府的内院。 杨昌正坐在偏殿,与门客们不紧不慢的喝茶,梆子声他已听到了,不过他不在乎,甚至,在一个时辰之后,那陈凯之接着又发出一次警告,让他噗嗤一笑,他四顾左右:“今日,且看看他要示警多少次。” 语气里满是不屑,甚至带着嘲讽。 众人闻言顿时忍俊不禁。 杨昌眉宇轻轻一挑,看了看众人一眼,旋即淡淡道:“我已修书,急报了殿下,想来殿下很快就会有所反应,不过我等在此,却让陈凯之等人围了赵王府,使这陈凯之惊扰了王府中的家眷,自是万死之罪,哎……” 他全然没有将外头的人放在心上,对他而言,真正值得关注的,反而是赵王府的脸面问题。 这时有人匆匆而来:“先生,勇士营来了。” “层层加码。”杨昌笑着摇头:“若是真胆敢来赵王府拿人,早就冲杀进来了,何须一次次示警,一次次将筹码摆上来,他没有这个胆子,这个世上,也没有人有这个胆子,不必理会,护国公这个名头,吓唬寻常人可以,到了这里,他就是虫。一条小虫而已,他敢到老虎面前发威?他现在是活腻了。” 他不屑于顾的样子,倒不是因为,他这个主事身居什么高位,只是他很清楚,现在的他,代表的就是赵王。 不管发生什么事。 他的身份就得端着,不能让王府有任何的颜面损失。 他语罢,便轻轻呷了口茶:“他方才说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可一炷香了吗?” “快了!” 杨昌面容露出不屑的神色,似乎对陈凯之的所做作为嗤之以鼻,旋即他淡淡的笑笑:“这倒是很值得期待。” 门客们又俱都笑起来,纷纷附和着。 “我们就等着,估计很快他便自己灰溜溜的走呢。” “是呢,他没那个胆进来拿人。” ……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当胆战心惊的一个都头上前,陈凯之压压手,已是知道,时间到了。 看来这个杨昌并没将自己放眼里,不过没问题。 他勾唇笑了笑,旋即皱起眉,厉声吩咐道:“再敲梆子,告诉他们,若是再包庇钦犯,杀无赦!” 那都头心里苦笑,这样警告是没有用的,只是他不敢说,却还是乖乖的应命而去。 王府四处,又传来了警告。 可王府之中,却一丁点的动静都无,完全是置若罔闻,甚至将陈凯之这个人都当成了空气。 陈凯之笑了。 若说方才的他,他还是脸色紧绷,面上却还是没有露出什么怒气,可现在,却是怒气冲冲,他按住了腰间剑柄,眼眸眯起来:“预备!” 随即,手一抽拉,腰间的剑柄,便自剑鞘里滑出了一半。 剑身如虹,锋芒闪烁。 “炮手,准备!” 带领炮手的,乃是许杰。 许杰已经带着几个炮手,将这一门火炮进行了固定和校准,不过却没有装填火药。 现在听到了动静,却立即熟稔的开始装填弹药和炮弹。 炮弹乃是开花弹,此时他打开了火炮后舱,将这炮弹死死的固定进火炮的膛中,火炮与里头的膛线完美的契合。 “完毕!” 陈凯之面露冷色,抬眸看着那高墙上露出头的王府护卫,嘴角不禁轻轻勾了起来,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真好。 居然这么有本事,那今日我陈凯之就让你们王府的人知道,无视王法的下场。 有护卫察觉到了什么,立即进去禀告去了。 陈凯之徐徐道:“最后一次,发出警告!!” 勇士营的官兵,个个如钉子一般,屹立不动。 而那嗓子已经冒烟的差役,却不得不继续歇斯底里的预警。 只是…… 王府依旧没有动静。 王府中的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于外界发生的事,压根就不在乎。 陈凯之的手指,轻轻扣着剑柄,指尖搭了一下,又弹起,接着继续扣下去,他仿佛也在耐心的等待。 终于…… 陈凯之双眸猛张,眼眸直直的盯着那紧闭的大门。 他最后一丁点的耐心,已经彻底的失去了。 “开炮!”陈凯之发出了怒吼:“火铳队,预备!” 点火。 嗤嗤…… 一股明火沿着火绳燃烧起来,迸发出微弱的火光。 一边的差役,还在发懵。 他们远远的在长街的尽头,低声说笑,似乎觉得今日的闹剧,有点过了头。 而高墙里的护卫们,似乎也是浑然不觉,虽有人探出头来,可大多数,却还是轻松的样子。 毕竟,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今日发生的事,更像是闹剧。 既然是闹剧开始,那么……就该是闹剧收场。 只是,那黑黝黝的火炮炮口,却像是野兽张开了獠牙,露出了狰狞。 这幽深的炮口,深不见底,直直对着王府的正门,显然,采取的乃是平射的方式。 突的…… 轰隆一声……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一般的巨响,最终,打破了一切的沉寂! 那炮口,立即闪烁过一道电光。 随即,硝烟自炮管升腾而起。 那些一个个轻松自在,又或者笑呵呵的窃窃私语之人,瞬间觉得有一股冲击迅速的刺入自己的耳膜。 一下子,世界竟变得无声起来。 他们骇然的张大眼睛,有人下意识的卧倒,有人以为发生了地崩,竟是直接吓尿了,双腿都在打颤,呼吸也是紧张的止住了。 瞬间他们仿若换了一个人似的,非常慌乱的朝着方才声源看去。 却见那狰狞的钢铁怪兽,喷吐出了火舌,而这火舌,径直朝着那王府的青铜大门呼啸而去。 第六百四十一章:立杀无赦 那呼啸的炮弹,径直平射,瞬间穿破了朱漆大门,一个巨大的窟窿露出眼前。 王府之内,那梯子上的护卫早已被惊的摔落下来,即便没有摔落下去的人也是目瞪口呆了,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陈凯之一声令下:“射。” 火铳齐鸣。 啪啪啪啪啪…… 这高墙上,瞬间碎石乱飞,硝烟升腾。 而更可怕的却是那炮弹,因为乃是平射,破门而入之后,带着尾焰一路越过重重仪门,终于,里头的引线燃尽,轰隆一声,火光四起,飞沙走石,一栋楼宇,瞬间便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王府大乱。 王府外的五城兵马司、京兆府官兵也是混乱起来,所有人一个个惊骇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王府里,已是传出了惨叫,一个个原本弯弓搭箭自高墙里探出头的王府护卫被射落,一时间,仿佛天地变色,犹如地动山摇! 个个俱是惊恐的大叫起来,落地的更是准备逃窜。 陈凯之长剑抽出,面无表情:“王府之中,藏匿了钦犯,今日拿贼,谁若是敢不从,想要违抗,立杀无赦,随我入府搜检,敢玩忽职守,敷衍了事者,亦是立杀无赦!凡有私通钦犯的,立杀无赦;若再有迟疑不前,不听我号令者,立杀无赦。勇士营为前锋,余者随后!” 连续数个立杀无赦,每一个杀字,固然没有加强语气,也不露出什么狰狞表情,可这声音,却是声声入耳,那些趴在地上,心惊胆颤的都头、千户、百户,一个个面如死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这陈凯之真的是疯了,真的敢冲进去抓人,震惊之余他们只能从地上爬起来。 而在此时,勇士营已经开始大吼起来:“上刺刀!” 一柄柄刺刀直接上上了火铳,雪亮的刺刀挺起,在这夕阳之下,闪闪生辉。 “前进!” 哗啦啦…… 哗啦啦…… 人流开始朝王府内涌动,杀气弥漫在队列的上空,那已被人踹翻的洞开朱漆大门,此时此刻,显得尤为破败不堪,完全没了王府往日的巍峨。 这王府门前的石狮,一下子变得黯然起来,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色彩,再无栩栩如生的狰狞。 硝烟之中,步入王府的勇士营一往无前。 在这里,是宽阔的前院,可在这里,那些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王府侍卫们,多数人已是抱头,竟是不敢起身,一见这气势汹汹的勇士营杀入,哪里还有半分的勇气,竟是纷纷退后。 勇士营行进的并不快,队伍之中,有人大吼:“护国公令,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这大吼声,令这些惊魂未定的护卫们,此刻竟勇气顿失,看着这群挺着刺刀前进一致,面无表情的队伍,竟没有一个人敢要上前。 王府之外,都头和武官们面面相觑,他们是彻底惊呆了,那陈凯之的命令,还犹言在耳,终于,那吴都头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接着喊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随护国公捉拿钦犯!” 所有人才回过神来。 这时不得不佩服吴都头反应的快。 不进去,就是杀无赦,杀无赦是什么意思? 或许很多时候,所谓的杀无赦,听上去有气势,可在现实之中,更多的却只是一句带有杀气的话而已,因为说杀无赦的人,还真未必会杀你。 可护国公喊出这句话,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但凡是一头猪都明白,人家是说杀你就杀你的,绝不给你打折扣,赵王府都敢弄你,你有几个脑子,敢违抗护国公的命令! 指不定收拾完了赵王府,回过头就是收拾他们这些不听命令的人。 “对,对……”一个千户惊魂未定道:“还……还愣着做什么,随本官进去,捉贼!” 呼啦啦的,这些官兵和差役竟好似是争先恐后一般,便如潮水一般,朝赵王府里冲进去。 而王府的前院,早已是一片狼藉。 现在得罪了赵王,毕竟是以后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别被当做典型,以儆效尤了。 所以这些差役和官兵们,尾随着勇士营身后,也显得气势汹汹,卖力的喊杀吼叫。 吴都头尽力表现的威风凛凛的样子,生怕自己若是不够给力,被那凶神恶煞的护国公用火炮处决了,于是口里吆喝:“你你你,你们几个,搜查那里,钦犯的图形你们看过没有?凡是可疑的人,俱都先拿下再说。” “你们,往那边,守住那儿,别让人逃了。” 一时之间,赵王府已是人满为患,无数的差役散开,大肆搜索。 方才那一声巨大的爆炸,令正在偏殿里喝茶的杨昌和门客们以为地崩了,为数不少的人,狼狈的趴在地上,随即,这扑簌而下的瓦砾和灰尘便乱飞。 杨昌吓了一跳,刚想喊出了什么事,便有个宦官哭丧着脸进来:“不好,不好了,主事……主事……出大事了,勇士营还有京兆府差役、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冲……冲进来了……” 这宦官跪倒地上,倒不像是向杨昌行礼,更像是两腿发软,瘫下去的。 杨昌顿时脑子开始发懵,一张面容阴沉着,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怎……怎么回事…… 那……那陈凯之怎么敢…… 他难道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疯了! 杨昌感觉有些眩晕,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认知的世界,突然被颠覆了,他突的打了个冷颤,随即大怒:“他……他敢!” 于是心急火燎,带着门客们冲出去,顿时,便见前头一处歌楼硝烟弥漫,雪亮的刺刀明晃晃的,到处都是逃窜的护卫,还有各种受了惊吓,慌乱的宦官、仆从。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差点要昏死过去,他紧紧咬牙,勉强撑住,这时,却见一队人已朝这里来,有人大叫:“在这里。” 身后的门客顿时大乱,恐慌不已。 杨昌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迸出话来:“肃静,不要怕!” 他心乱如麻,可长久以来,在这王府里的余威还在,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是陈凯之。 陈凯之带着数十个人疾步而来,门客们吓得又躲回偏殿中去。 陈凯之大步流星,口里道:“钦犯在哪里?” 杨昌像疯了一样,冲上前去,怒目而视,气腾腾的大吼着:“陈凯之,你可知道后果?你瞎了眼吗?等赵王殿下回来……” 他终究还是存着对赵王无以伦比的自信心,此时更是歇斯底里的发出威胁。 面对杨昌的威胁,陈凯之完全不怕,而是轻轻挑眉,一脸冷静的问道。 “我在问你钦犯!” 杨昌则是大笑起来:“哈哈,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他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 因为一个拳头,已经直接朝他面门砸来。 啪嗒…… 一拳到肉,瞬间他感觉自己的五官已经不属于自己,整个人也径直飞了出去,面上,满是血污,几个门牙随这鼻血、牙血喷出口来。 他挣扎着要起,此刻的杨昌,已是火冒三丈,他既痛又是有些后悔,可是很快,一股巨大的自信心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这…… 这是赵王府啊…… 自己……乃是赵王府的主事。 自己何惧之有。 该害怕的不是自己,是这个狗贼。 他大笑,虽然说话时漏风,面上疼的厉害,眼睛都睁不开,却是大笑:“陈凯之,你想谋反吗?你……你死定了。” 陈凯之扫了一旁的众门客一眼。 这些门客,似乎也恢复了一些勇气。 他们在惊魂未定之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赵王的上宾,这陈凯之,又算什么东西。 陈凯之笑了,面对这些人,他自己是不怕的。 下一刻他竟是不徐不慢的,拉过了一把椅子,端端正正的坐下,然后眼睛如刀锋一般,他不紧不慢,从口里轻描淡写的蹦出一个字:“砸!” 一声令下,尾随而来数十人毫不犹豫,顿时将这里的桌椅踢翻,将瓷瓶举起,啪的摔落。 一阵阵乒乓和哐当的声音,只片刻功夫,这里便被砸了个稀巴烂。 唯一还完好无损的地方,怕也只有陈凯之所坐的椅子了,四周一片狼藉,格外的凌乱,像是被打劫一样的。 陈凯之翘着脚,面上纹丝不动,犹如一尊雕像。 “赵王是谁,我不知道!”陈凯之沉着一张脸,环视着众人一眼,便一字一句道:“我陈凯之只知道,我奉旨,维护的乃是洛阳的纲纪,谁若是跟王法过不去,我就教他永不超生!” 杨昌打了个冷战,他心底生出,没来由的,突然有了几分恐惧。 因为他突然感觉,眼前这个人,是一丁点都不像是开玩笑的。 这个少年,在说出永不超生的时候,尤为的平静,既无嚣张,也不似平时那跋扈之人刻意的夸张,永不超生四字,只是极平静的自他口里说出来,毫无违和,可是……越是这样的平静,竟越是令人惊秫! 第六百四十二章:逆我者亡 杨昌捂着自己已是面目全非的脸。 他虽心有恐惧,可想到这是赵王府,而眼前这人,如此大胆,面上却还是倔强的冷笑。 只是这一笑,牵动了面上的伤口,令他疼的身子打颤,因此他怒瞪着陈凯之,艰难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你可要想清楚后果。”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也有胆大的门客站出来,厉声怒指陈凯之。 “这形同于谋反,赵王乃是陛下的生父……” 这殿中,又变得躁动起来,就好似,已有人给予了他们勇气,令他们开始变得有些不安分了。 陈凯之坐着,面容平静的好似一波深潭,没起一丝波澜,只是眼眸轻轻眯了眯,看了众人一眼,突然道:“叫吴都头来。” 吴都头…… 过不多时…… 吴都头悻然而来,他一路指使着人捉贼,大汗淋漓,人就是如此,一开始见到了赵王府,便想做只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可等他被裹挟着杀进了王府,起先是胆战心惊,慢慢的,或许是因为群体效应的缘故,竟也变得胆大起来。 他便是一头羊,而陈凯之是牧羊犬,天塌下来,有牧羊犬顶着,自己乖乖办事便是。 于是气喘吁吁进来,此时再不畏这王府里的人了,反而见了陈凯之,大气不敢出:“小人见过……” 陈凯之挑了挑眉,看了吴都头一眼,旋即面无表情的开口问道:“打你的人是杨昌?哪个是杨昌?” 吴都头一呆,期期艾艾的抬眸,便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杨昌,此刻正冷冷的看着自己,他终究有点害怕,猛地后脊发凉,可在陈凯之杀气腾腾的注视之下,终究还是有了勇气,手指着杨昌道:“公爷,就是他!” “原来是你!”陈凯之笑了笑。 杨昌瞪了吴都头一眼,旋即便冷冷迎视着陈凯之的目光,怒道:“是我又如何?陈凯之你这是在找死,你居然敢闯王府,等王爷回来,你就知道肉痛了。” 他还是颇有骨气的,完全是一副我打了他,又怎么样,你陈凯之奈我何? 因此他完全是一副傲然姿态,冷冷的威胁陈凯之。 或者说。 这杨昌在王府里见了太多的世面,这个世上,没几个人被他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陈凯之这是找死! 陈凯之脸色一变,厉声道:“殴打公人,形同谋反,将他拿下,这是谋反大罪,立即锁拿他的家眷!” 杨昌惊住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也是怔了片刻而已,他立即回过神来,厉声冷笑起来。 “你敢……你敢……” 杨昌的家眷,很快便被捉了来,两个儿子,一个兄弟,都在王府中做事,现在却如死狗一般,拖进了殿中。 陈凯之依旧坐着,整个人从容而又淡定。 听到那杨家亲眷的求饶,杨昌也已脸色变了,这些门客,一个个变得大气不敢出。 一下子,仿佛空气凝滞。 陈凯之睥睨着众人一眼,便淡淡开口说道。 “我这人,最喜欢的便是规矩,所谓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洛阳城里有规矩,大陈,也有王法,可是这王法和规矩,却总是被一些不自量力的人,破坏了。为何,因为他们不识相,因为攀附了谁,便自以为自己了不起,可以目无法纪,就如你……”陈凯之笑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微微一眯,瞅着杨昌。 “你杨昌一个白丁,算什么东西,殴打公人,便是不将京兆府放在眼里,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论起罪责来,这便是谋反,谋反……是要抄家灭族的!” 陈凯之狞笑:“今日,就让你们知道,这个世上,什么是规矩,传令……” 陈凯之盯着杨昌,看着杨昌面上的表情变化,一字一句道:“拿下杨昌,诛杀他的家人,立即派人,查抄他在外的宅邸,将他的所有眷属,统统拿下,男儿斩杀、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杀!” 杀字落下。 杨昌的一个儿子正待要大呼,他本是跪着,却被人自后踹倒,整个人扑的一下前倾,身后,雪亮的刺刀直接扎入他的后胸。 唔唔唔…… 他已不能言,鲜血溅出来,发出怪叫。 接着,刺刀拔出,狠狠又刺一刀,他方才气绝,倒在血泊。 一下子,方才还安静的偏殿,顿时哗然起来,那些门客一个个似见了鬼似得,朝着角落里蜷缩而去,完全不敢在放肆了。 杨昌面上露出悲痛欲绝之色,一下子,他最后一点的傲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心底深处冒出的寒气,他忙是拜倒:“饶……饶……” 陈凯之不为所动:“杀!” 另一个儿子想要挣扎,已是直接刺刀自后刺入,贯穿至前胸,血槽里鲜血淋漓,犹如雨水一般的血水,自刀尖滴淌而下。 这杨昌的兄弟想要逃,被人用火铳的木托直接砸倒,随即自他的咽喉,刺刀直接刺入,血箭飚射,便连半空中,都漫着血雾。 杀人者,俱都面无表情,宛如杀猪的屠户。 门客们,俱都闭着眼,不敢去看,他们一个个身如筛糠,竟再没有人发出声息。 杨昌瘫跪着,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惨死,看着自己的兄弟气绝,如遭雷击,想要挣扎,却早被几个人制住。 那吴都头已是吓得两腿发软了,虽然杀的人不是他,甚至……可以说这是为他报仇,可是……他浑身发寒,竟已不敢抬头再去看陈凯之。 陈凯之抿嘴一笑,尸山血海,他已见的多了,杀这么几个人,于他而言,实是不值一提,所以他面上几乎没有丝毫的表情,连眼睛都不曾眨一眨,目光往四周望了望,便轻慢的开口。 “杨昌,你包庇钦犯,抗拒官兵,十恶不赦,形同谋反,你放心,我陈凯之说的话,一定说到做到,说杀你全家,就定不会留什么活口,本来,我还想审一审你,不过见你可怜,索性,给你一个痛快吧。” 陈凯之已是淡淡然的站起身,扫视着这满殿的门客,这些门客,一个个面上或带恐惧,或是垂头战战兢兢的样子,完全别吓得不敢出声了。 陈凯之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这时,有人匆匆而来,低声道:“钦犯已经拿住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拿住了就好,走。” 他刚是抬腿几步,身后,数柄刺刀直没杨昌的心口,杨昌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发出了一声闷哼,直接倒地了,这倒是真的给了他一个痛快。 陈凯之脚步声传的清晰入耳,因为在他身后,鸦雀无声,仿佛他的身后,空荡荡的。 突然,他驻足,回过头。 那些屏住呼吸的门客们,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此刻,却又都吓得脸色发绿。 陈凯之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走出偏殿时,夕阳西下,彩霞已经散去,天色略略黯淡,却又仿佛,不舍得将这夜幕降下,于是一道余晖落在他的面上,陈凯之的面上,略带几分疲惫,却已是快步而行,突的想起什么:“吴都头。” 吴都头现在已经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更不敢耍滑头了,连忙上前。 “在,在。” 陈凯之道:“后日,召集京兆府所有的都头,以及五城兵马司的所有千户、百户,到京兆府来听令,五城兵马司还有京兆府,一切的人员,花名录,还有官职,以及缺额的人员,明日俱都要报到我这里来。除此之外,钦犯立即押回去,让判官连夜审问,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他的供状,告诉审问的判官,若是他办事不利,放心,我可以让人取代他。” 吴都头心里一凛,整个人都有些怔住了。 前头的话,他听的很明白。 千户、百户、都头。 这等于是将所有中低级的治安官员、吏首们俱都一网打尽了,说是去开会,这里头,却是有名堂的。 若是所有人都去见了陈凯之,若是大家手里还有其他的公务怎么办?又或者是,五城的都督或者是京兆府的同知有什么事要办,那又该怎么办? 你是听陈凯之的,还是听上官的? 陈凯之的奉钦命辖制他们,而大家的上官,却是职责所在。 也就是说,接下来要解决的是,这洛阳城里,这些个千户、百户、都头们谁说了算的问题。 吴都头倒是没什么犹豫了。 对于他而言,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护国公说了算,毕竟,不听判官、同知,甚至是府尹的命令,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可不听护国公的命令…… 他心底发寒。 照着这位护国公杀伐果断,连赵王府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他若是说杀你全家,还真就杀你全家,这一点,吴都头一点都不敢怀疑。 至于后一句,整理花名册,还有缺额人员,这就自不必说了,无论是京兆府还是五城兵马司,都有空额,为什么会有空额呢,无非就是养着闲人,或者养着不存在的人,上头的人趁机贪墨。 这……是要整肃吏治的节奏啊。 第六百四十三章:顺我者昌 其实天下承平日久,这吴都头久在京师,自然知道,无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京兆府,早就烂透了。 无论是缺额,还是吃兵血,这只是内部的问题,而外部的问题更多,屈打成招,敲诈勒索商户,乃至于是对权贵包庇的人犯,不敢去管,总而言之,这里头的问题,可谓是多如牛毛。 现在护国公,显然是想要直接斩断五城兵马司、京兆府上层对下层的控制,先是命人来听调,随即要花名册,这便是要掌握人事,直到最后,对于判官,他的态度就更不客气了。 不把事好好办了,自然有人取代你,取代你的意思就是,管你是谁,你可以滚了,而且……依着这位护国公的性子,可不是让你轻易的滚蛋。 吴都头俱都记下,忙是应声:“是,是,小人一定……” 见陈凯之凝视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吴都头心里更寒,陡然有些害怕起来,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的:“公爷请放心。” 即便心里很怕,这吴都头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陈凯之背着手,也学着赵王那倨傲的样子望天。 不得不说,赵王那倨傲的之态,学着是挺爽的 因此陈凯之一面倨傲的望着天,一面淡淡说道。 “好了,就这样吧,对了,所有的积案,都要整理一通,该拿的人,一个都不能少,若是有如赵王府这般,包庇钦犯的,先上拘牌上门,若是不肯交出人的,直接报给我,还是那句话,这洛阳城,从今日起,规矩还是规矩,却再不允许有王法不能照耀的死角了,我今日,与洛阳城军民百姓,约法三章,只要是在这洛阳城,凡有遵守法纪者,绝无人加害。凡有戕害百姓,仗势欺人,违法乱纪者,无论他们得到谁的包庇,无论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绝不姑息。” “是,是,公爷英明。”吴都头连忙点头,奉承陈凯之。 陈凯之神色淡淡,语气却格外凛冽。 “张贴文榜,这些文榜,要传遍洛阳每一处角落!” 陈凯之说罢,迎着夕阳,已踱步而去了。 吴都头心里满是震撼,他突然意识到,这位护国公,似乎要做的,绝不只是一个捉拿赵王府的钦犯这样简单。 捉拿赵王府的钦犯,这位江陵都督的孙儿,这位赵王府的上宾,本质上……更像是立木为信。 在这位护国公的心里,他似乎要做的事,远比一个捉拿钦犯,要重要的多。 勇士营已经开始收队,所有人悉数撤出了王府。 而随即,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的人却是不敢怠慢,显然……这只是一个开始,百户、千户、都头们,一个个熬得眼睛发红。 现在固然热血已经冷下来,可谁都清楚,接下来,却不知赵王会如何了。 他们俱是回头望着破败的王府大门,心里不由发颤,若是赵王回来,估计肯定会找他们算账。 虽然是陈凯之带的头,他们都听从陈凯之的命令,可是当初自己,也闯入过赵王府,所以想来,也罪责难逃。 因此所有人第一个反应,便是寄望于这位护国公能够护住自己。 与此同时,五城兵马司此前躲起来的都督还有京兆府的同知,顿时显出了震怒。 这对他们而言,人,是自己的人,闯入了赵王府,赵王殿下要算账,自然要算在自己的头上。 这不是好兆头啊。 当时他们倒不敢顶撞陈凯之,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可以约束下头这些该死的官兵和差役。 于是一个个公文,传出来,三令五申,下令各部官兵和三班的差役回来交代,同时痛斥这些人胡闹。 “吴都头,吴都头……”一个差役匆匆赶来。 吴都头一脸疲惫,现在天已有些黑了,见了这差役,按着腰间的刀上前,略微倦怠的问道:“怎么,有什么事?” “同知大人震怒,令你们立即回去,他……他……” 吴都头眯着眼,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他很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同知大人无论如何,也是这京兆府的上官,现在府尹不在,京兆府是他做主,他多半是害怕承担干系,现在……是借此机会,将人都叫回去,狠狠责罚,向赵王殿下表忠心了。 “呵……”吴都头冷笑,这是要被当做弃子的节奏。 差役又道:“张判官也叫人带了消息,让你立即带人回去,这事儿……不小……想要……” “好了。”吴都头点点头,不耐心听下去。 自己在京兆府,是张判官的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同知大人地位高,这自不必说,而张判官,在京兆府里,虽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可平时,自己都仰仗他,才能在京兆府里立足的。 吴都头这是第一次,很不耐烦的听张判官传来的吩咐,他正色道:“现在刚刚拿了钦犯,护国公已交代了许多事还要处置,我吴明治是个粗人,有些事,也不太懂,可别的不知道,却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护国公有令,我现在需公干,弟兄们,都准备好,给我四处传消息,还有,预备张贴文榜。” 那传令的差役倒是急了,连忙催促着他:“吴都头,若是不回去,只怕……只怕同知大人还有张判官那儿无法交代啊,现在他们已经震怒,这……这……” 吴都头冷着脸,心说,你们还真当老子是傻的? 平时你们这些人,受老子孝敬不说,平时还吆三喝四,这倒也罢了,他娘的,现在出事了,吓着了,便想摆出一副和自己全无关系的样子,靠你们?赵王若是震怒,你们首先就将我推出来,反不如护国公,至少大家还在一条船上。 现在这样的情况,护国公肯定会保自己的,才不会像他们一样,拿自己当挡箭牌。 他可不傻,才不想理会同知那一伙人,他现在可是跟定了护国公,其他人都不想顾了。 何况,人家是狠角色,得罪你们老子不怕,最多就是见面训斥几句,可是得罪了护国公,今夜我还敢睡觉吗? 因此吴都头做出了自己认为最明智的选择,他朝来人冷笑出声:“管我鸟事!” 说着,呼喝着人,走了。 …… 五城都督府,当值的东城都督以及几个佥事,一个个脸色铁青,他们已经开始召集人立即回来了。 眼看着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是要命啊。 他们甚至可以想象,等到赵王殿下回来之后,陈凯之暂且不说,人家是护国公,这是人家龙争虎斗,可五城兵马司,脱得了干系吗? 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责任推卸掉,要惩治几个千户或者是百户,总而言之,就是告诉赵王殿下,这事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和陈凯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压根就不知情,至于某些跟着陈凯之起哄的人,你看,都惩治了,赵王殿下息怒。 可是……他们四处召人,一道道命令下去。 这东城都督府里,竟是门可罗雀,好不容易传令的人回来,几乎下头那些千户、百户都是一个态度。 他们……很忙…… 能不忙吗?护国公有令,要打击近来不法的狂徒,不只如此,还需安抚人心,更需防止宵小作乱。 这是从所未有地事,在这五城兵马司,莫说是百户,就算是千户,也不曾见过对上官这般漠然的。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官大了几级,人家压根不理你啊,当你不存在的一样。 “要出事,要出大事。”这东城的都督一屁股坐在了椅上,双手牢牢的抓住椅子扶手,深深的皱起了眉头:“这陈凯之,够狠的,他也是一丁点都不怕啊。” 他这句话,虽是抱怨,可语气之中,却还是有几分佩服。 说实话,能把事做的如此之绝的,还真就是陈凯之。 “据说,杨昌……一家全部被杀了,他在东市的宅子,被人直接抄了,死了不少人,连妇孺,俱都给押走,赵王府那儿,炸死了一个宦官,六个护卫,那儿,已经稀巴烂了,有许多门客,连夜背着包袱就逃,想来……是受了惊吓。王妃和女眷,幸好躲在后院,倒没有受什么惊扰,不过……听说连王府的牙将,也跑了。” 所谓牙将,便是护卫长,是王府护卫的最高武官。 之所以跑路,其实也可以理解。 他担负护卫职责,结果轻轻松松,让人破门,据说是王府的护卫,一见到勇士营冲进去,竟是没一个人敢反抗,一个个装了孙子,上千护卫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啊。 这牙将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这时候不逃,难道还等怒气冲冲的赵王殿下回来将他剐了吗? 没人那么傻。 陈凯之固然勇猛,闯了王府,可是你这牙将吃干饭的呀,竟是不敢抵抗,一个个的束手就擒,护不住赵王府,这赵王能轻易饶了他,估计一定将他碎尸万段的。 “报,护国公宣告全城了,已命人四处张榜……” 第六百四十四章:王法在我 “张榜,张什么榜……”这都督一脸茫然,有些不解的问道。 “安民榜……” 这都督闻言,不禁皱眉笑了笑。 “大半夜的,张这榜有什么用?” “不只是张榜,这张榜的内容,咱们五城兵马司,还有京兆府的那些差役,各自提着铜锣梆子,四处走街串户在那喊呢,说是约法三章、秋毫无犯之类……” 这都督眯着眼,在这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他的面容冷漠,目光透着几分寒意。 “呵……姓陈的冲进了赵王府,还不知是什么结局呢,他倒是好,现在竟有闲心做这个。不过……哎……”说着,他便叹了一口气:“老夫倒是愈发的觉得,这陈凯之行事,还真是不同,说实话,老夫若是寻常小民,怕也……等着看吧。” 足足折腾了一夜,消息早已传开了。 次日清早,便有洛阳城里,被那郑公子所杀害的被害人亲属一家老少痛哭流涕的赶到了京兆府,据说那姓郑的案情已经明白了,除了金陵杀了十几口,在洛阳杀了一人,这些都是早就核实,无法抵赖的,可自行交代的,却还有几桩命案,吴都头一宿未睡,可此时,却押着姓郑的去认尸,他与差役们押着姓郑的出来,外头早已是人山人海。 昨天夜里,这洛阳的百姓,可是遭受了无数的‘轰炸’,外头不但听到了炮声,接着四处都是铜锣梆子,高吼着护国公的安民令,无一不是要保境安民的警句。 大家一听护国公竟带着人昨夜去赵王府拿了一个凶徒,一个个倒吸一口凉气,因为起初,大家是不信这陈凯之的,可现在……想不信都难啊。 外头人群涌动,所有人都翘首,看着这位江陵都督的孙儿衣衫褴褛,满身是血污,被差役如小鸡一般提着,吴都头大吼:“让路,让路,让出一条路,都让让,要认尸了。” 他们走到哪里,后头便是蜂拥的百姓,终于,是在一处较为偏僻的城隍庙,几个差役取了镐头,在这姓郑的指认之下,自这里挖出了几具尸骨,这一切,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原来去岁永春坊里失踪的那一户人家,也是姓郑的杀的。” 人们低声议论,大家既带着猎奇,也带着愤怒,个个俱是巴不得可以将凶手绳之以法。 其实庙堂上的那些高官或是皇亲如何鱼肉百姓,寻常的小民,也是看不见,他们贪墨了修河的银子,对于寻常的小民,那也过于遥远。 还有那冰敬炭敬,甚至是庙堂上诸公的争锋,这都太远了。 可姓郑的这等人,却不同,京师里头,多少像他这样的公子哥,横行不法,甚至光天化日,强掳民女,或是直接带着仆从,当街打杀人的,却是不少。 这等人,是最容易让寻常百姓,引发兔死狐悲之心,有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的。 “狗娘养的东西。” “据衙里的差役说,还不止杀人的事,昨夜连夜审问,姓郑的在洛阳,更不知污了多少民女,只是碍于被污之人不敢声张,而衙门也不好叫去指认……这狗东西……” “这狗东西真应该被打杀了,幸好我们遇到了护国公这等青天大老爷,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遭其戕害呢。” 吴都头此时红光满面,虽然他心底深处,有些隐忧,可此时此刻,却突觉得风光起来。 因为他能感受到,这些旁观的百姓,看他的眼神,竟有几分敬意。 这等敬意,不是从前的害怕,而是……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享受这种目光,确实是极惬意的事。 百姓议论纷纷的,不过人群中也有人担忧的道:“这样的人,不知最后会不会惩处,只怕到时候,却放了出去。” “谁说的,谁说的!”吴都头生气了,怒气冲冲的看向人群,要搜寻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瞎咧咧:“放?有护国公在,还想放人?为了拿他,他娘的,昨夜护国公将赵王府都用炮轰了,杀了几个王府的护卫,才冲进去将人拿住,他还想活?” 众人这才意识到昨夜发生的事,不禁感慨起来。 这护国公不仅仅捉拿了钦犯,还闯了赵王府,将包庇罪犯的杨昌给杀了。 好家伙。 这陈凯之真是牛逼的存在呀,连赵王府的人都敢动呢。 因此百姓对陈凯之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更是越发相信昨夜那些保境安民的话,一定都是真的。 吴都头见众人一脸吃惊的样子,不由正色开口说道。 “都听好了,昨夜安民书也都颁了,想必你们该听的都听了,护国公早有明令了,从今日起,要将这洛阳城,变成太平世界,但凡有冤屈,或是有什么冤案和积案的,可到京兆府来,现在五城兵马司到处都在拿人,你们放心,护国公给大家做主了。护国公早说了,咱们大陈,王法是有的,规矩也是有的,可是有人无视王法,对规矩置之不理,可现在他钦命维护洛阳一方平安,从今儿起,大家都不必担心,这街面上,再有横行不法的,都是这姓郑的下场。” 洛阳里权贵多如狗,仗势欺人,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之事,便是谁家的仆役,走出去都是嚣张跋扈的,小民们早就深受其害,此时听了,俱都叫好。 这可是最切身的利益。 若是寻常的人这样嚷嚷,大家要嘛将信将疑,要嘛,连听都懒得听。 可去赵王府抓人,这显著的效果就出来了。 所有人心底都生出希望来,有人大叫:“泼皮管不管,这些可都是差人纵容的。” 吴都头脸一红,其实除了似姓郑的这等权贵,破皮无赖也是一害,可这些泼皮,敢在街上横行,或多或少,都和京兆府有关系。 可他随即吼道:“管,都管,护国公说要有规矩,谁触了规矩,就剐了谁。” 一下子,欢呼声传出。 涉及到了切身的事,而且如此辣手,有了冲入赵王府拿人这一桩事,谁还会将陈凯之的话不当一回事。 …………… 相比于洛阳城的喧闹。 陈凯之此刻,却已至学宫,登白云峰。 其实天人阁早已得到了消息。 这些学士,还有晏先生,俱都已经惊呆了,简直是惊得吓住了。 他们这是对陈凯之的考验,这没有错。 可是…… 卧槽。 你去招惹赵王,这没什么问题,本来就是希望,你给赵王一个下马威,让赵王对你心有忌惮,这是告诉陈贽敬,陈凯之已不是当年的陈凯之了。 可你跑去人家王府放炮做什么? 还将王府主事的给杀了。 这不是要跟赵王彻底的翻脸嘛? 他们现在不得不服了,真的服了。 至少晏先生昨夜听到了消息,老半天回不过神,惊得不要不要的,觉得陈凯之做的有些过了。 次日清早,大家聚在一起吃茶,一个个默不作声。 嗯…… 胆魄有的。 不,这何止是有胆魄。 这简直就是二愣子啊。 你倒是杀伐果断了,可你陈凯之,难道不会觉得这太过了吗?这不摆明着授人以柄,等着赵王跟你鱼死网破嘛。 晏先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的选择。 此人有勇,有胆,谋略也是有的,就是……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当童子进来,通报陈凯之已经来了。 晏先生方才回神,他呷了口茶,露出极古怪的表情,最终咳嗽一声:“咳咳……嗯……来了啊,请来说话吧。” 他目光与杨彪交错,杨彪也不禁苦笑。 陈凯之步入厅中,他只短暂的睡了两个时辰,在确定了姓郑的所有罪行之后,方才打了个盹,现在又马不停蹄的上山。 “学生见过诸位先生。”陈凯之朝他们一礼。 “呃……”晏先生哭笑不得,一双眼眸直直的看着陈凯之,嘴角微微动了动,嗫嚅着开口:“昨夜,你……” 陈凯之忙是正色道:“昨夜忙碌了一夜,带人去了王府,杀了几个人,顺道,拿住了一个钦犯。” 那蒋学士正在喝茶,差点被茶水噎了,拼命咳嗽,随即道:“凯之,你难道不觉得,事情有些过头了吗?你敲打赵王,这我们完全支持,可是你杀了人家主事,还炮轰的赵王府,你这样惹怒他,那赵王,岂不会全力报复?” 这些问题,陈凯之自然都想过了,不过面对蒋学士的质问,他倒是不慌不忙的,却是笑了起来:“不,学生是在做一件大事。” “大事……”晏先生深深看着陈凯之,轻轻的捋着胡:“愿闻其详。” 陈凯之徐徐道:“赵王现在做的,是什么?” 陈凯之突然向所有人抛出一个问题。 他倒是好,先考教起这些名满天下的大儒了。 杨彪毕竟有在朝中的经验,他正色道:“收买人心。” “对,也不对!”陈凯之摇头。 杨彪微微皱眉。 对,他当然是什么意思。 可是为何,却又说不对呢。 难道赵王不正在收买人心吗? 第六百四十五章:圣王 一群人俱是诧异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面带微笑,徐徐开口。 “赵王收买人心,这是对的。可我也认为这并不对。” 说着,他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格外认真的分析起来。 “先生们读书久了,却总容易陷入一个误区,这个世上,人和人是不同的,所谓人以群聚。就比如赵王,他收买了江陵都督,这确实是收买了人心,可他得了江陵都督的心,却也失了人心。” “想想看,赵王四处招揽这样的人,固然使他看上去强大,这朝野内外,毕竟是趋炎附势者多,毕竟是希望得到赵王保护的人多。可不也有如晏先生以及诸位学士们以清高自诩之人吗?” “所以,赵王得到了江陵都督,就失去了许多正直之人的人心。” “学生努力的想过,学生的地位,远不及赵王,学生即便公布了自己皇子的身份,可赵王的儿子,依旧还是天子,对于趋炎附势者而言,学生远不如赵王更有吸引力。” “既然如此,学生要做的,绝不是和赵王一起,争取这些人。”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一字一句的说给众人听。 “既然学生要和赵王争,迟早要和赵王决一雌雄,一决高下,那么,学生就必须得到一部分的人心,这才是资本,是学生的本钱!那么,谁才是学生可以争取的人呢?学生想过,学生要争取的,既是晏先生以及诸位学士这般的高士,也有一些庙堂之上,不肯攀附权贵的正直有识之士。学生要争取的,不是郑家这般一地的豪强,也不是郑家公子那般,仗势欺人之人,而是真正的百姓,这个世上,总有人忽视了寻常的小民百姓,没错,小民固然不过是蝼蚁,他们的力量,可谓是微不足道,他们的心,其实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连争取都没有必要,一万个民心,也及不上一个金陵都督,因为金陵都督手握兵马,牧守一方。” 陈凯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颇有感染力。 “可他们既不重要,实则却又重要,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便是此理。” 众人俱是诧异的看着他,陈凯之便继续正色道:“正因如此,学生要做的,便是与赵王相反的事,学生此举,不是为了打击赵王而打击赵王,也不是为了立威而立威,而是诚如晏先生所言,学生要给人看到希望,要给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正直之人,给那些在最底层,饱受欺凌的万千百姓一道曙光,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并非只是有权有势就可以,告诉他们,他们也可以安居乐业,告诉他们,只要陈凯之还在,便可保护他们,使他们安定。” 陈凯之说着,面容里洋溢出骄傲的笑意。 “所以昨日冲入赵王府,只是一个起点,既打击赵王,同时是立木为信,让天下人所有人都知道,大陈,有一个护国公。今日开始,学生会整肃京兆府、五城兵马司,会打击豪强,会捉拿所有漏网的钦犯,会将街面上的泼皮一扫而空,学生要令洛阳城,成为最清平的世界,学生不靠金银和财富笼络人心,靠的,是学生的一言一行!” 他这一番话,令这厅中诸人俱都安静下来。 每一个人,都在咀嚼着陈凯之的话。 不得不说。 这是一个美好的预期,是完美的未来。 至少无论是晏先生还是杨彪,又或者是陈义兴,甚至是蒋学士,也都不由怦然心动了。 书本里,有太多关于圣君在世时的事,譬如路不拾遗,譬如夜不闭户。 这形容的,是安定。 安定,乃是一切圣贤所追求的目标。 而陈凯之所设想的预期里,便是如此,他所缔造的,在众人看来,便是一个盛世。 “你能做到吗?”晏先生很是激动,满意的点头赞许的同时,也不忘追问道。 陈凯之一双清澈的眸子微微一挑,迎视着宴先生炙热的目光,掷地有声的道:“有志者,事竟成!” 晏先生叹了口气:“你所思所想,倒是令人心动,果然……不愧是先帝之子,知道,要做到如此,很难很难。” 陈凯之信心满满道:“行路虽难,可只要还踏足前行,朝准了一个方向,等一路行去,回头来看,也就不难了。怕就怕知难而退。” 晏先生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其实……他突然意识到,就算陈凯之魄力不足,勇气不够,没有足够的智慧,可但凭着他这份追求圣王之心,便足以令自己愿意尾随他了。 只是…… 晏先生皱眉,格外担忧的看着陈凯之:“可是,赵王府之事,如何解决?”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啊。 你陈凯之提出了方向,你陈凯之做出了表率,你陈凯之给了在座每一个人,一个美丽的梦想。 可是……现实呢…… 现实就是,你冲进了赵王府,无论这是任何理由,这赵王也是皇帝的亲爹,而赵王殿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你就算说的再漂亮,又有什么意义呢? 接下来,是生存的问题,若是连生存都无法保障,一切都是空谈。 若是无法活下来,这些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所以众人都非常担心赵王报复陈凯之,俱是看着,等待他的解决之法。 陈凯之目中坚定,正色道:“我会解决。” 斩钉截铁的四个字。 在陈凯之心里,这就是一场考试,自己已经做完了一半的答卷,而想要这份答卷完美,那么,后半卷,必须做的更好。 “如何解决?”杨彪皱眉,他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这件事情,陈凯之想要全身而退,显然很难的,因此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提醒陈凯之:“你要明白,即便你抓住了钦犯,可炮击赵王府,杀了杨昌,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凯之知道自己现在说在多,也无法让人信服,因此他笑了笑:“就请诸公,拭目以待吧。” 晏先生不由担心:“你需要什么帮助?” 陈凯之摇摇头:“不需要,学生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后行,既然敢在王府外设炮,敢杀人,就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陈凯之说的很有信心,一张清逸的面容里满是胜券在握的笑意。 可无论是晏先生,还是杨彪等人,却一点信心都没有。 众人相视苦笑。 陈凯之已经起身了:“诸位先生可能不相信学生的话,其实,这个世上,无论做什么事,总会有风险,而学生已经有了觊觎大位之心,若是连这点风险都不敢承受,还奢谈图谋什么大位,学生深信,诸位先生想好生考验一下学生,那么,就请诸位先生再多等几日,再看结果吧。今日上山,只是忙里偷闲而已,山下还有许多事要料理,请诸位先生在此高坐,且看学生手段。” 他深深作揖,告辞而去。 厅中在稍稍沉默之后,晏先生突然叹了口气,不由感叹道:“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杨彪却是摇摇头:“他的话,很有道理,老夫很期待,他到底靠着什么,来保住自己。” 晏先生突然皱眉:“其实……他的考验,已经通过了。” 其他人下意识的点头。 是啊,其实就算陈凯之显得冒失,有些毛躁,甚至……有点像是二愣子。 可这么一个人,明明是个鲁莽的少年,却给大家一种值得期待,也值得为他去奔走的感觉。 似乎,若是能将这个人,推上大位,是一件值得去做,值得大家去冒险的事。 一个人不能完美,可这个人,一定要给人憧憬而期待。 只要他能给众人期待,其他的都可以先缓缓。 陈义兴朝众人笑了笑,不由的提醒众人:“好啦,且看他如何收场吧。” “嗯。”晏先生颔首点头。 ………… 陈凯之下了山,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围猎需要一些时间,可现在闹出这些事,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场围猎会很快结束。 三五天内,浩浩荡荡的队伍就会回到京师。 而在这三五天内,陈凯之还有许多事要做,要给赵王一个措不及防的反击。 陈凯之已回到了京兆府。 京兆府里,秩序井然,早有都头们只要闲下来,便立即到了陈凯之专属的清吏房里候命。 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了。 那同知厅,没人去理,还有那些判官,以及京兆府里的大小官署,俱都没有人去理睬。 都头们很明白,眼下这里,只有一个护国公。 他们现在的生死,都寄托在了护国公身上。 至于那些同知,那些判官,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的,这些人,为了自证清白,为了不得罪赵王,不将自己推出去做替罪羊,就已是高抬贵手了。 何况,陈凯之的杀伐果断,也早已让他们明白得罪陈凯之的下场,他们现在自然是一条心的跟着陈凯之了,不敢有其他的想法。 因此这里已有四五个都头在廊下,一见到陈凯之回来,立即候令,等待召见。 ……………… 求月票,求订阅,码完字,骨头痛,都到十二点了,月底了,急需月票,不然要吃土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天翻地转 陈凯之坐下,过不多时,便有都头进来汇报。 陈凯之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然后轻轻将茶盏放下,眼眸都没抬,端坐着,整个人完全是一副优雅从容姿态。 这都头见陈凯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不由咽了咽口水,如实禀告。 “方才,卑下奉命,去了严尚书的府邸,捉拿了犯事的一个马夫,已经归案了。” 严尚书乃是当朝工部尚书。 这也是一个积压的案子,这位严府的马夫撞死了人,潜逃去了严府,京兆府竟然不敢过问,放纵犯人逍遥法外,简直让人觉得可恨。 此刻陈凯之听说归案,双眸微微一转看了都头一眼,便颔首点头,徐徐问道。 “严府那里,没有为难吧?” “他们……不敢………”都头红光满面,似乎也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令他自觉得面上有光,因此格外得意的说道:“接待的是一个主事,待小人很客气,直接将那马夫给绑了,让小人带了回来。” 陈凯之心里想笑,可不是吗? 很显然这些人不敢在为难都头了。 金陵都督的孙子,陈凯之都敢带兵朝赵王府开炮,直接进去拿人,严家怎么样,也远远比不上赵王,他敢包庇一个马夫? 以前的时候,他们是装聋作哑,毕竟是自己的私奴,犯了事自己假装没看见,而京兆府也不敢登门,最后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可现在不一样了,严家一看情况不对,怎么还敢包庇,自然乖乖将人交了出来。 从前是京兆府的都头们怕麻烦,不敢招惹严家这样的人。 可如今,却是严家这样的人,怕麻烦,不敢招惹护国公,自然不敢在包庇,乖乖将犯人交出来。 严家很清楚,为一个私奴,得罪陈凯之是不值得事。 人家陈凯之连赵王府都敢轰,严家心里自然有分寸,现在哪里敢招惹陈凯之半分,不过是一个犯事的私奴而已,没必要为了这样的小事跟陈凯之对着干。 一夜之间,京里已是天翻地转。 “让判官审问,笔录和口供,都要落到实处。”陈凯之再次轻轻呷了口茶,慢悠悠的吩咐道。 “是,是。”这都头佩服的看陈凯之一眼:“不过……公爷,小人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人就是如此,自炮打了赵王府,陈凯之就算再如何对人和颜悦色,摆出人畜无害的样子,在别人看来,也都是敬畏有加,看着,像是不怒自威,所以这都头小心翼翼的道:“现在公爷四处拿人,敲山震虎也就够了,可若是四处拿人,只怕……只怕会惹来许多的……” 后头的话,他不敢说下去,陈凯之却是替他说了:“会惹来许多人的记恨,对不对?就比如这个严尚书的府邸,虽然拿的只是一个马夫,可若是这位严尚书有心胸倒也罢了,若是心眼小一些,免不了觉得我命人去他府上拿人,教他面上无光?这只是一个严尚书,而京里包庇罪犯的人,从历年的积压案件来看,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了,这一下子,却是惹了这么多人,免不得,会带来诸多的怨恨,偏偏这些人,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他们现在乖乖就范,并不代表,他们心里甘愿,对不对?” 都头觉得陈凯之这人好交流,只要轻轻一点即可明白了意思,因此他呵呵一笑:“小人就是这个意思,凡事,都不能太过,过犹不及,呃……矫枉过正了,未必是好事。” 陈凯之倒是没有生气,其实他很理解,绝大多数人,都是抱着中庸的念头,为什么,因为走了极端,就得打击一大片,这不是好事。也可称之为,这是老祖宗的智慧。 这有错吗?没错! 可陈凯之道:“那么现在我四处在处理积案,为民伸冤,坊间的百姓,是怎么说的?” 都头一愣:“他们……他们都说大人为民做主。” 陈凯之抿嘴一笑:“这就对了,我并非是矫枉过正,只是为民做主而已,我惹来了一百个严尚书的怨恨,可我能得到十万百姓的支持,这就没有错。我也不是一个凡事都要做绝的人,眼下我大陈也不是乱世,可京师这么多年来,豪族遍地,权贵多如狗,于许多百姓而言,和乱世也没什么分别,乱世用重典,拿一个两个,这叫杀鸡儆猴,杀鸡儆猴有没有效?有效,可这是一时的,想要长治久安,就要有所坚持,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认为是对的事,为何不去坚持?若是因此,惹来了灾祸,就可以不坚持自己吗?倘若如此,那么我陈凯之,和赵王府那诛杀的主事杨昌,和包庇罪犯的严尚书,又有什么分别?” “人,要自重!”陈凯之垂下头,继续拿起手中的一份积案,似乎这个谈话已到了尾声:“只有自重,才能有所坚持,有所坚持,固然能得罪人,却也能使更多人得到好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一家笑何如一路笑,一个这样的严府,只是一家一姓而已,他包庇了一个马夫,京兆府不敢去拿,那么严家的人就会更加肆无忌惮,这样他的左右街坊,俱都要遭殃了,我怎么忍心,因为一个严家,而让一路的百姓战战兢兢,以泪洗面呢。若是真要如此,那就不妨让姓严的去哭好了,人得有取舍,只是从前,你们取的是一个严家,而我舍弃的,却是严家,如此而已。所以你们也不要有后顾之忧,就算是怨愤,那也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尽心做事便是。” “是,是。”这些都头,既是老油条,其实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高官不同,他们是最接近底层的,更知民间疾苦,从前他们是为虎作伥,这是上官的态度使然,可如今,他们又化身成了打击不法的马前卒,说真的,这都头心里,倒是隐隐对陈凯之有了佩服。 若说炮打赵王府,使人畏惧,那么现在,佩服的心思,反而多了一些。 第一日,三十多个积案便被撤销了,所有的人犯俱都拿获,随即便是联系苦主,进行审问。效率之高,让人不禁为之咂舌。 其实这些积案,人证物证俱都详尽的,苦主也有,只是抓不到人罢了,所以要办起来,尤其的快。 到了次日清早,五城兵马司依然门可罗雀,平时在这里,千户和百户们都要按时来点卯,所以最是热闹,可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十四个千户,一百三十七个百户,再加上京兆府二十五个都头俱都汇聚一堂,一个个如温顺的羔羊一般,悉数在京兆府外头等候。 这里密密麻麻的人,以至于那些来当值的同知、判官、堂官想要从正门进去,竟都被堵住了,这同知大人的轿子进不来,轿夫上前喝道:“让开,同知大人要进去……” 吴都头有些犹豫,他显然不太像得罪同知大人,可认真的想了想,还是禁不住反驳道:“让不开,请同知大人恕罪,护国公马上就要到了,我等在此迎接。” 那轿夫差点没被噎死,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为了防止护国公来此,失了礼数,这近两百的基层骨干们,竟是直接让同知大人走人。 可轿夫却不甘心,平常这些都头,都跟一条哈巴狗一样的点头哈腰,现在却有这样的气势,不禁朝众人冷笑道:“这是同知大人。” 吴都头有点招架不住,显得有些犹豫,倒是身后,一个千户却是冷冷一笑。 “我等不认得什么同知,只晓得护国公,先在这等着,否则若是护国公来了,这里闹哄哄的,我等担待不起。” 轿里的同知大人,大抵是气得差点没心肌梗塞,比如吴都头这样的人,说实话,在他眼里,从前屁都不是,蝼蚁一般的东西,可能有些面熟,可吴都头姓什么,他都不知道。 为何,因为地位相差实在过于悬殊了,可哪里想到,这吴都头,竟这般顶撞,简直不见他放在眼里,他心里气得难受至极。 好在他也不傻,知道此时不能对着干,陈凯之正在整顿,指不定会拿自己开刀,因此他将心里的怒火敛去,朝轿夫淡淡说道:“自侧门进去。” 轿夫尚还有些不甘心,可此时却只得乖乖转弯绕路,走了。 吴都头远远眺望那离去的轿子,心里也不禁觉得可笑起来,这才几天,他发现自己的心态,乃至于整个洛阳城许多人的心态,俱都变了。 像是……转眼之间,天翻地转。 此时他无暇去多想,乖乖又回到了队伍里,这在大门前,近两百人分为四列,各自站好,一个个屏息等待。 直到远处,街尾一人骑马徐徐而来。 众人精神一震,便见陈凯之打马,他穿着护国公的蟒袍,系着玉带,骑在这白麒麟上,显得格外的精神。 马到了门前,早有人上前拉住陈凯之的马。 陈凯之翻身下来,左右四顾,才挑了挑眉,淡淡问道:“人……都齐了吧?” 第六百四十七章:立规矩 陈凯之话音一落,吴都头忙是上前禀报:“都来齐了。” 陈凯之点点头,完全是很满意众人的表现,至少没人偷懒了,因此他在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径直进入了京兆府,众人纷纷尾随而入。 清吏房有点挤,不过现在也只能将就,陈凯之在案牍后落座,大家只好密密麻麻的站着。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怨言。 自从跟着陈凯之冲进了赵王府,又到处去各家府邸搜拿钦犯之后,此时大家非得跟陈凯之一条心不可了,自然没任何抱怨的,只要陈凯之能保住他们的命,他们便没什么可说的。 这些人都是老油条,老油条的意思就是,他们都是心如明镜一般的人,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或许会有昏头膨胀,甚至是不知自己斤两的时候,因为这些人,高高在上,平时都被人捧着,有时候,少不得糊涂。 可这些人……却是全然不同,他们对下,要防范有人背后捅他们刀子,时刻要有所提防,有时候,还得显得蛮横,方才能使人敬畏你;对上,他们是虎得趴着,是龙也得蜷着,得小心应付好自己的上官,否则天知道什么时候阴沟里翻船。 陈凯之甚至敢说,这里的每一个人,生存的智慧远高于寻常的百姓,甚至高于绝大多数庙堂诸公,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在夹缝中生存。 陈凯之端坐下,一双清澈眼眸便细细观察了下众人的神色,才微微一笑:“花名册呢?” 一个书吏,立即乖乖的捧着一大堆名录来。 陈凯之点点头,将这花名册摆在案台,他低头,开始认真看起来。 而大家都屏息不言,耐心的等候着陈凯之吩咐。 陈凯之看的极认真,既然他决心管了,就得知己知彼,要知己,首先就得知道自己,自己能有多少人手,这些人都有什么特长,家境环境如何,这些都要了解清楚。 京兆府,若是排除掉京兆府下设的县里差役,本身的都头是二十五个,人手呢,在册差役是五百三十六人,当然,这只是在册,所有空额或者是缺额,又或者是一年之内都没有来点卯的差役就占去了一百五十多个。 也就是说,实际上,真正的人手,不到四百人。 五城兵马司的情况更严重一些,十四个千户所,在册的官兵,是八千五百四十三人,可实际上的人数……陈凯之看的触目惊心,总计竟不过三千人。 也就是说,在五城兵马司,有五千多人,都是传说中根本不存在的人,这些人只在花名册里有名有姓,每日,都会有人给他们点卯,当然,也有朝廷给他们颁发的钱粮,而这些钱粮到了谁的手里……这……自然是上头的都督、佥事们拿去了大头,下头的中低级武官,分了一点汤。 这叫吃空饷,古已有之的东西。 真正的实额,京兆府加上五城兵马司,一共三千五百人,说多不多,说少,其实也不少了。 洛阳城眼下有近三十万户,百万人口,当然,百万人口中,军户就占了两成,实际的人口是八十万上下。 陈凯之手指头敲了敲案牍,随即抬眸看了众人一眼,便淡淡开口:“从今以后,所有的空额,全部删去。” 这是第一个命令。 意思是说,从今日起,不再吃空饷了。 一个千户显出犹豫的样子,却依旧还是站出来说道:“这空额,多是上头安插的。” 意思很明显,这是都督、同知、佥事们做的假,若是删去,他们的好处就没了。 陈凯之目光微微一沉,俊逸的面容里透出渗人的寒意,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来。 “他们若是不服气,让他们来找我。” 有这句话,就够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 这就是陈凯之和那些guan hang老油条的区别,老油条们一心只想有功无过,于是乎,若是有了功劳,他们便贴在自己身上,弟兄们辛苦啦,这功劳,却是我头一份。 最过分的事,有过,他们却是绝不担当的,似陈凯之这般,他将有事我担着,有什么问题,让他们来找我这样的口头禅,对于这些都头、千户、百户们而言,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啊,毕竟谁都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才是。 陈凯之见众人一副松轻的样子,便抬逡巡了四周一眼,格外正色的说道。 “自今日起,设下规矩,你们知道,我这人,但凡设了规矩,就少不得要照章来办的人,按着我的规矩来做,天大的事,我陈凯之顶着,我吃肉,大家喝汤,谁都有一口,你们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这一点,我自然知道,所以这规矩,既要让大家有吃有喝,也要分配好各自的职责,好差事办妥。” 陈凯之徐徐道:“从今日起,再不允许任何人,在街面上le suo商户,收受钱财,但凡是发现的,便行家法,哪怕是收了人一文钱,也拔舌、刺眼、断腿,直接开革出去!” 这第一条,便令人触目惊心。 le suo钱财,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的差役,可都没少干,若是如此,就只能靠俸禄过日子了,可朝廷给的钱粮,也只是勉强够糊口而已。 一时间,所有人都露出了难色,日子没法过了啊,估计家里要断粮了。 虽然都明白le suo不对,可是朝廷给的钱粮,他们不够花呀,若是不用特殊手段,他们怎么养家呀。 这一条,众人似乎有些抵触,心里更是觉得陈凯之这是要他们的命呢。 陈凯之却很懂这些人的心思,面容里露出几分笑意,清澈如水的眸子环视众人一圈,才徐徐开口说道。 “可是银子,该收还要收,只是要统一来收,由京兆府的吴都头负责,所有的商户,俱都要交钱,寻常的铺子,一月三两,赌坊每月百两,酒肆十两一月,若是青楼,则是三十两一月,牙行,每月十两,所有的商户,交了钱,由京兆府的吴都头,做了记号,这钱交了,是保平安的钱,但凡有人敢去他店里滋事的,都由咱们来摆平,我大致算过,在这京师,有七十多个赌坊,有一百六十多个青楼,有三百多家酒肆,各种店铺,四千多个,这样一月下来,大致,也有近五万两银子了,若是银子收齐了,咱们三千多个弟兄,除了留下一万两,留作差补,或是抚恤死伤的弟兄,又或者是作为奖励,其余的,俱都按官职大小,分发出去,千户每月三百两,都头和百户每月三十两,寻常的弟兄,每月大抵,也有七八两银子,除此之外,你们还要朝廷的钱粮,我来问问,够养家糊口了吗?” 众人一呆,有些欣喜的看着陈凯之。 收平安钱。 也就是说,陈凯之现在开始,杜绝一切的敲诈le suo,以及所有的灰色收入。 不过嘛,他却是将这灰色收入,直接摆在了台面,所谓的平安钱,其实算是少了,比如赌坊,收益是极大的,每月百两对他们而言,不多不少,可若是能换来官府对他的平安保证,这可就赚大发了啊。 要知道,任何一个赌坊想要立足,没有足够的关系是不成的,对他们而言,不但要给各个衙门的官员,送上冰敬碳敬,还要找个好靠山,这一年下来,便是万两银子打点,都算是少的。 而现在呢,陈凯之等于是告诉他们,你们就别给那些都督、京兆府的官员们打点了,统统给我,我保你绝对平安,绝不会有人来滋事,也绝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只要你将钱交给我陈凯之,你们便可以安心做生意了,其他的都不用多操心了。 这叫什么呢? 这叫明码实价,童叟无欺,这叫规范市场! 意思很明了,就是你们交保护费,只要你交了钱,就可以平安无事,还有多余的收入,这样的事何乐不为。 洛阳城便是寻常的铺子,那就更不必说了,几乎是层层剥扣的,今日五城兵马司的人找shang 门来,明日是京兆府的人登门,后日呢,说不准就是刑部,何况,京里还有宦官,下头养着一些家奴,也专门做这等敲诈le suo之事的,更不必说,还有各种无赖和泼皮了。 也就是说,想要安安心心的做买卖,每月三两银子你想打发?想都别想,运气好的时候,十几两丢出去,勉强可保平安,运气不好,人家不满意了,直接砸了你的铺子,教你血本无归。 陈凯之呢,一律收三两,一文不多,却给你一个保证,自此之后,出了任何事,五城兵马司的千户、京兆府的都头们会来解决,若是他们解决不了,不要紧,还有我护国公。 所有的费用,统一收取,价格标明,每月按时把钱交了,京兆府的人给你做个标记,差役或者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按时会专门去巡逻,并且随时给你排忧解难。 交了保平安,使你后顾无忧! (https:) 第六百四十八章:打断骨头 吴都头等人是老油条,立即开始计算起来。 这样的做法,对于商户绝对属于利好。 不过眼下,却有一个麻烦,那就是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收了钱,到底能不能保平安的问题。 不过他看陈凯之的态度,倒是略略放了心,这是炮打赵王府的护国公啊,他说的话,根据自己的观察,似乎……都是敢做到的。 吴都头笑吟吟的道:“那么,上头的都督以及京兆府里的上官,还有……各部的部堂他们……” “不必理他们。”陈凯之环视了众人一圈,旋即淡淡开口道:“谁出力,谁得银子,这就是规矩,若是要打点,打点了这个,那个要不要,打点了那个,这京师里,官多如狗,难道个个都要抽成?这银子,只是大家的福利,按月发放,利益均沾,若是还有余钱,便攒下来,做好账,这账,自家兄弟都可以查,到了年底,再如数放出去,给大家做赏金,总之,从今日起,我虽不可让你们吃香喝辣,却足以让你们衣食无忧。” 众人面露喜色。 衣食无忧,这倒是真的。 不说岁末的奖金,还有那每月一万两的抚恤、赏金之类,单说即便是最低下的一个差役,一月下来,除了可以养家糊口的钱粮之外,大致也有七八两银子,七八两银子啊,还不需你冒着风险出去勒索财物,或是四处走动,收人家的茶水钱,乖乖做好自己本分的事,便可得到这份月银。 而对于许多寻常的百姓而言,七八两银子,足以当做一年的用度了。 至于上头,比如都头和百户,那是三十两,这个数目也不低了,吴都头从前各种收入,大致也就二三十两,可就这……还不知费多少心呢,毕竟,大的铺子,人家有银子,也不送你这都头啊,自然会攀附京兆府里的上官,你敢惹吗? 可若是小铺子,小本经营,你除非将人逼死,人家也就给你十几文钱喝茶水,何况,还有风险,甚至还会惹来麻烦。 现在好了,不必再操心这样的事,按月领银子便是。 至于千户,那就自不必说,一月三百,一年便是三千,这足以让他们置办大宅,在京里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了。 这美的差事,众人都抢着做了,谁不乐意做呢。 因此众人俱是朝陈凯之点头,表示愿意听从这些约定。 众人一表态,陈凯之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便道:“京兆府这里,还缺一个总都头,还要再设三个副总都头,人选呢,就在现任的都头里选,吴都头,你暂时就任负责钱粮的副总都头,其余的,我自会斟酌,这总都头和副总都头的月银,和千户相当。” “多谢护国公。”一下子,成了副总都头,让吴都头狂喜,也就是说,从今日起,自己月银三百两了? 想到自己即日起,便可以丰衣足食了,吴都头心里是喜滋滋的,连忙朝陈凯之点头哈腰。 话已经点明了,那陈凯之也毫不客气的提醒众人。 “不过,可都得说好了,还是前头那句话,我让你们衣食无忧,可有一条,谁若是私自收钱,或是勒索财货,便是砸了大家的饭碗,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众人各自计算着自己的所得,许多人倒是心满意足了。 只是……眼下却是有一个疑问,有人不由道:“若是商户不给平安钱呢?” 是啊,小商户倒也罢了,他们敢不给?可似赌坊、青楼以及一些大商户,却不是这个样子的。许多的大商户背后,哪一个背后没人? 说句难听话,有些商户的背景大的吓人,便是京兆府府尹亲自去收这个银子,人家或许也不会搭理。 陈凯之目光幽幽,斩钉截铁:“那就让他们无法在京中立足。” 这句话,杀气腾腾,众人心里有数了,一切都听陈凯之的吩咐,其他的就不用多管了。 陈凯之随即又道:“收了人平安钱,就得做事,据我所知,文庙、洛河两岸一带,是泼皮聚集的地方,放出消息去,自此之后,我不希望在这洛阳城里,有人偷窃,有人行骗,有人滋事,无论这个人是谁,敢在洛阳城里不规矩的,五城兵马司,负责拿人,拿住了,就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京师这些年,乱象频频。自开始处理积案开始,百姓们渐渐有了期待,既然有所期望,就该保一方平安。” “现在开始分配职责,五城兵马司各个千户所以及百户所,每日要轮班上街巡逻,凡有偷懒的,俱都开革出去,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要确保一炷香之内,必须得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出没一次,每一个街坊,发生了任何事,一人可以调解的,便一人调解,若是人手不足,分发竹哨,呼唤附近的官兵协助,若是还不够,就上报百户所,百户所不够,就上千户所;至于京兆府的差役,由各都头带领,分文武班,文班设经历司,负责整理案宗,签发拘牌,再设钱粮所,负责收取平安钱,设立账目,分发月银,以及各种开销。经历司和钱粮所,都各由一个副总都头负责,再设武班,武班下设各都头,监察的、打击窃贼的,打击会门的,打击无赖泼皮的,专司刑案的,俱都要职责分明,差役若有公干,当地的百户所、千户所,俱都要随时协助,三个月……”陈凯之敲了敲案牍,凝视着这些都头和千户、百户:“三个月之后,整个洛阳,我要让整个洛阳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都……”陈凯之豁然而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环视众人一眼,便郑重的问道:“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声应诺。 大家俱都明白,陈凯之设立的这套规矩,本质上就是将所有人都调动起来,想收平安钱,就得把事做好,做不好,人家凭什么花钱请你保护?这平安钱,相当于虎口夺食。 因为对商户而言,他们每月,必不可少的都需花钱消灾,只是从前,他们花的钱,流入的是上官、泼皮无赖,以及种种所谓的大人物手里,可从今日开始,不同了,收钱的只能是一个,也只有一个! 陈凯之确实免去了大家的后顾之忧,有事,他担着。有了银子,陈凯之也不孝敬那些京兆府府尹,或是五城兵马司的都督,那些人,现在已经统统被陈凯之一脚踹开了,至于那些各部的部堂,那些高不可攀的庙堂大佬,或是那些豪门权贵,陈凯之统统不理,这钱,大家自己兄弟分着花,只要是自己人,一文钱都不少你,让你的收益,比从前更多,教你婆娘孩子,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唯一的一条,就是要守规矩,不能私自收钱,还得把街面上那些欺负商户的人,统统都一扫而空,守了规矩,责任是陈凯之的,出了事,护国公顶着! 这样干活,才带劲啊。 见众人都规规矩矩的点头,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陈凯之不由重重拍案,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都明白了,还做什么,该处理积案的处理积案,各家商户,派人去通知,把街面上那些游手好闲的道门、泼皮无赖底细都给我摸清楚,摸清楚底细,是第一步,接着是警告,若是警告不中用,就一个个,敲碎他们的骨头,干活!” “遵命!” 规矩很简单,所有人都听得懂,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应尽的职责,有自己要做的事,待遇也是清楚明白,还有什么说的,用命的时候到了,只要好好做事就行了。 众人轰然行了礼,告辞而去。 只有吴都头留下来。 因为他暂时还没有事,或者说,他这个负责钱粮的副总都头,一些细节,还需听陈凯之指示。 吴都头敬畏的看着陈凯之,说实话,陈凯之几乎是完美的上司,似乎能明白众人心里想要什么,更能看出人的弱点,不仅仅这样,他还能满足众人的需求。 这样的上司,堪称完美,却也让人尊重,因此他格外小心翼翼道:“公爷,小人还有一些事不明白。” 陈凯之抬眸看了吴都头一眼,旋即笑了笑:“我知道,你也不必担心,你要收钱,除了让五城兵马司的千户所和百户所各家的通知商户,除此之外,就是要做好统计,这是经历司的事,让他们派人,把每一条街的商户都统计清楚,而你现在要做的,是准备好平安牌子,各家商户,拿钱来领平安牌,交了钱,你发放牌子,让他们将牌子挂在门脸上,这样,各地千户所、百户所的官兵巡逻时就一目了然了,哪家商户交了钱,哪家商户不交钱,心里就有了底。” “没交钱的,也别急,宽限他们时日,逾期还不交,把名单报去总都头那里,到了那时候,就不是你的事了,到时,我自会和总都头处理。” 第六百四十九章:御驾 吴都头一听,心里就了然了。 在这个规矩里,吴都头便是一个螺丝钉,他负责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简单明了,似乎职责也分明,没什么复杂的事。 他便朝陈凯之笑了笑:“多谢公爷提携。” “还有一件事。”陈凯之淡淡的看了吴都头一眼,手指头在案牍上打着节拍,眉宇微微轻挑起来。 吴都头见陈凯之有事吩咐,忙是道:“请公爷示下。” 陈凯之见吴都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淡淡说道。 “现在弟兄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你能猜出来吗?” 吴都头犹豫了一下,脑海里飞快的闪过各种念想,不过仅是一会,他便正色说道:“弟兄们跟着公爷,有奔头,干劲十足,自当是愿意效命。不过……小人不知当说不当说,咳咳……这……其实,大家还有一个担心,眼看着,这游猎的御驾就要回来,那赵王殿下……”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现在每一个人,都在担心赵王的事。 他们跟着陈凯之炮轰了赵王府,这赵王回来,肯定不会干休,若是将你陈凯之办了,这规矩,立了又有什么用啊? 何况,大家伙儿,当初可是跟着公爷一起冲进去的,人人有份,若是赵王殿下报复起来,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不担心才怪了。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似透着狡黠:“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赵王回来,就是一道鬼门关,闯了过去,这京师里,谁还敢不将我陈凯之,不将你们,当一回事?到时,我们定下的规矩,上至公卿,下至黎民,谁都得遵守。可是……若是闯不过去,大家就都完了,是吗?所以说,这世上,想要过好日子,想要比别人活的痛快,就得胆大,胆大之余,还有用脑……” 陈凯之指了指自己的脑壳。 “是,是,不过……公爷动脑就可以了,小人们,按公爷的意思办。”吴都头打着几分谄笑。 陈凯之竟是莞尔:“好吧,言归正传,赵王确实很快就要回来了,这鬼门关,怎么都要闯一闯,所以,有一件事,我要交代你,这么多兄弟能不能吃香喝辣,就靠着接下来我要交代的事,你要办好了。” 吴都头顿时紧张起来,一点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来。 “不知公爷要吩咐什么,小人赴汤蹈火,也要办的妥妥当当。” 吴都头这个人,其实虽然油滑了一些,可办事……其实还是很牢靠的。 陈凯之直接自袖里丢出一个簿子出来,摆在案牍上:“照着这个去做,能搜集多少,就搜集多少。好了,你下去吧。” 吴都头忙是取了簿子,也不敢当面看,而是小心翼翼的收好了,行了礼,告辞而去。 呼…… 陈凯之长长的出了口气,活动了胳膊,今日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了,而接下来,便是等那赵王回来。 他起身,漫步出去。 京兆府里的上下书吏、差役,一个个见了陈凯之,毕恭毕敬,其实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可惜京兆府的书吏,却少有容纳入这个体系的,想到那些差役跟着陈凯之吃香喝辣,府里的上官,这些差役一个都不放眼里,这些个书吏,眼睛也有些发红。 恰好,一个判官与陈凯之打了个照面,这判官想避开,可没来得及,他不得不乖乖上前,跟陈凯之行礼:“见过护国公。” 陈凯之只板着脸,朝他略略点头:“好。” 随即,便已错身过去了。 其实陈凯之也不希望,做一个让人敬畏而又难以猜测的人,他自认为,人活着,该简单一些的好。 只是可惜,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实是让人感慨,自己在天人阁里,立下了决心,要走一条前人不敢走的路时,就已不得不去改变了。 他必须要学会拉拢人心,学会丰满自己的羽翼,要变得稳重,变得使人敬畏,还需要……比其他人更狠。 那判官见陈凯之走了,身子还微微的弓着,直到陈凯之的身影不见了踪影,方才擦了一把汗,直起腰来,匆匆进入了同直厅。 见同知大人端坐在上,忙是上前:“大人要的公文,下官带来了……” 同知大人漠然的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由挑了挑眉,淡淡问道:“怎么你身上都是汗?” 这判官不敢隐瞒,如实相告:“是……是遇到了护国公,所以……” 同知脸板了起来,偏偏,却又发现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这京兆府里的小吏,俱都被陈凯之一网打尽,而今,自己竟发现自己说的话,不太管用,可又能如何呢?他发现自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时候呢,他肯定是不能跟陈凯之对着干?吃饱了撑着,憋着吧,还能如何? 虽然知道要忍,可是这同知还是有一点儿不爽,忍不住道:“等赵王殿下回来,看他张狂到几时。” …………………… 大队的人马,已经陆续开始回京。 在官道上,犹如长蛇的禁卫,蜿蜒数里,浩浩荡荡的,气势如虹。 在凤辇上,慕太后蹙眉深思,整个人慵懒的靠在车璧上,神色沉重。 明日清早,就可抵达京师了。 整个游猎的队伍,早已被京里发生的事惊动了。 赵王府,居然被陈凯之用火炮轰了,还冲入了赵王府,杀了主事的,直接缉拿人犯。 嗯…… 听着是挺痛快的。 似乎很就没这么痛快过。 她亲眼看到赵王面目狰狞的样子,还有随驾大臣们一个个同仇敌忾的模样。 这赵王想来,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吧,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完全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不过……痛快是痛快了,可是接下来的后果,可想而知,这么大的事,谁也护不住啊。 这赵王恐怕得剥了陈凯之的皮不可。 因此慕太后心里真的是陈凯之担忧着,希望一切都可以平安度过。 现在呢,主要太皇太后也没表态,她的态度似乎很是微妙,她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话:“没规矩!” 这句话,固然是斥责陈凯之的,确实令人忧心,可另一方面,炮打了赵王府,换来的却只是没规矩三个字,又让慕太后隐隐觉得,太皇太后,似乎并没有动真怒。 不过,这毕竟只是猜测而已,太皇太后心机难测,态度如何,还真不好说。 京里,已有了不少的密奏,说什么的都有,态度……却是比较一致。 即便是自己的党羽,还有较为亲近自己的人,也大多认为,陈凯之这次坏了规矩,赵王府是你想轰就轰的?还有王法,还有天理吗? 现在那陈贽敬,已是气势汹汹,一心要护驾回京,为的,就是跟陈凯之算账了。 这一次,肯定没完,何况,护驾的大臣,为数不少,都是骂声一片的,而今,算是同仇敌忾,一致怒斥陈凯之行为过分,坏了规矩。 这令慕太后尤为担心。 这个儿子,不省心啊。 不过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念着他的功劳,或者是年少轻狂的份上,把陈凯之贬谪出京去,这个护国公,怕也不能保了。 可至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无论如何,皇儿的性命,是一定要周全的。 至于那些跟着起哄的勇士营,还有那些官兵和差役,可就顾不得了这么多人,拿他们来背锅吧。 哎……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看着凤辇步步朝向洛阳,竟有几分闯鬼门关的感觉。 这边,有宦官急匆匆的来,禀报道:“娘娘,太皇太后,请娘娘过去。” 慕太后颔首:“怎么,太皇太后停了吗?” “是,前头有一处驿站,太皇太后已暂歇了。” 慕太后点头:“那就快一些。” 凤辇到了驿站,这儿已有宦官早先赶来收拾过,所有的闲杂人等,也都打发了走,慕太后由人搀着,步进去,便见这驿站的正厅,太皇太后被长公主和一些随驾来的妇人们拥簇着,太皇太后显得精神不佳的样子,微眯着眼眸,慢悠悠的开口。 “这些日子,真是鞍马劳顿啊,老了,身子骨不济事了,竟是有些累了。” 长公主便笑:“江山代有才人出,儿臣,就看陛下射箭,精神奕奕的样子,精力充沛,真是教人羡慕啊。” 太皇太后垂头喝茶,等饮了茶,方才冷不丁的道:“陛下哪里会射箭,不过是你们这些人,在那儿捧着他呢,真正的箭,是围着猎物在几丈之外,让宦官抓着手射的吗?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偏生你们还一个个痛哭流涕的样子,高呼什么万岁啊,什么文治武功,没羞没臊的,哀家听着,脸红!” 长公主差点没噎死,不过她历来知道母后的嘴巴毒,也得觉得不妥,只是朝太皇太后讪讪一笑:“是呢,儿臣惭愧,母后恕罪。” 太皇太后抬眸,见慕太后徐徐走进来,笑了:“你来的好,来坐下,说说话,喝喝茶。” 第六百五十章:皇孙 慕太后朝太皇太后轻轻行礼,目光却看向长公主,朝她含笑着点头,长公主也朝她点了点头。 照了面,打了招呼,长公主便给太皇太后斟茶。 慕太后这个时候倒是不在乎长公主怎么想的,她现在比较想知道太皇太后的意思,因此她也没多观察长公主。 因为她知道,太皇太后若是能支持,或许罪责可能要轻一些,而今庙堂之上,是势均力敌,此次陈凯之确实有些过分了,想要包庇都难。 她起身,便款款坐下,笑吟吟的看着慕太后:“母后方才的话,就言重了,陛下毕竟还小,不必苛责。” 太皇太后闻言,却是淡淡开口:“哀家哪里是在责怪皇帝,他是九五之尊嘛。哀家怪的,是周遭这些人。” 她笑了笑,等那长公主给她换来了茶水,她便得体的敛袖举起茶盏又抿了一口:“只是有些看不惯罢了,哀家一个老妇人,就算抱怨,又有谁肯听呢,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教人操心,哀家这是劳碌的命,年纪越大了,却瞧什么都瞧不惯。听说……”她眼皮子微微一搭,凝眸看着慕太后:“京里出事了?” 慕太后正不知怎么开口呢,谁料到太皇太后竟是主动提起。 这倒是给了她机会,本来还在想,怎么开口呢,现在太皇太后先提起来,慕太后便叹了一口气,才轻轻点头。 “是啊,现在很不安生,据说京里京外,都是沸沸扬扬。” 太皇太后瞥了一眼一旁的长公主:“月娥,你怎么看?” 她竟突然问起长公主。 这长公主名叫陈月娥,此时反而有些面上不自然了,慕太后也是紧张的看着陈月娥,可是她嘴里能有什么好话,只见她皱着眉头,一字一句的顿道。 “儿臣觉得,这已是大逆不道了,今日敢冲进赵王府,哪一天翅膀硬了,还不要带兵冲进宫里来?这是大忌啊,母后,儿臣倒不是对这陈凯之有成见,只是……” 意思很明白了。 太皇太后笑了笑,又看向慕太后:“那么慕氏,你又怎么看呢?” 慕太后呆了一下,旋即便正色道:“儿臣倒是觉得,这事儿有果就有因,都说陈凯之荒唐胡闹,可既要秉公而断,就得查了起因,这才是关键,自然,陈凯之有胡闹之处,可是……儿臣以为,还不至长公主说的这样严重。” 太皇太后不禁笑起来:“哀家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月娥呢,历来是瞧不上陈凯之的,可是慕氏呢,却对他多有回护,慕氏,你是因为他,而念起你的孩子吗?” 慕太后心里一惊,眸中掠过了一丝不安,太皇太后心思太难测了,以至于她根本不知,太皇太后对于这个皇儿的态度,虽然表面上,太皇太后似乎颇为怀念当年的皇太子,可……慕太后不敢冒这个风险,她忙道:“儿臣……” 太皇太后压了压手,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啊,若是当初,那孩子还在,现在,只怕也和陈凯之这般大了,人都有舔犊之情,哀家知道你,你从前,是没什么心思的,当的起温婉庄娴四个字,只是后来,却不得不挑起这天大的担子,你不是一个杀伐果断之人,可是的你,却是有情的,你心心念念的,是你的皇儿,这没有错,哀家……其实当初见了陈凯之,也有一个错觉,差一点,便将他当做了皇孙了,不是说他生的像先帝,而是那骨子里的那份韧劲儿,这样的人,再糟糕,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哀家就稀这样的性子。你看着他,念及到了自己的孩子,想要护着他,这更是情理,都是清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是。”慕太后觉得太皇太后话里有话,真是猜不透呢,因此她不禁微微敛眉,轻轻点头,“母后说的在理。” 慕太后很是淡然的挑了挑眉,看了看四周,才又道:“所以哀家以为,月娥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慕氏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么……”陈月娥不由道:“母后的意思是……” “没有任何意思……”太皇太后靠在软垫上:“还能有什么意思呢?哀家只是个妇人,行将就木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入土,身后的事,哪里在乎的了这么多。更何况,你们哪,总是想不明白,陈凯之敢冲进赵王府,他会不怕死?” 慕太后下意识的维护陈凯之。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太皇太后凝视着慕太后:“你若是将他当做是孩子,认为他鲁莽不懂事,那你就错了,他的心思,可不比在座的每一个人浅。他能成护国公,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也靠的是自己是城府,你们若是看轻了他,那就大错特错了。所以……你们若是问哀家怎么看,哀家也看不懂,只知道,但凡是到了庙堂上的人,没有人会蠢到无的放矢,也不会有人,稀里糊涂的就犯下天条,人哪,都不傻,哀家倒是见过老糊涂、小糊涂,唯独,就没见过陈凯之犯过糊涂的,这一路来,哀家也在琢磨这个事,心里想着,这陈凯之到底仗着什么呢,又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说实话,哀家想不出,后来便索性不去想了,还想什么,看嘛,回到了京里,哀家就想看一看,看看到底又会发生什么事,那陈凯之,噢,还有赵王,赵王一定气坏了,就看他们怎么收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太皇太后的情绪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淡淡的。 “所以啊,哀家的态度你们明白了吧,且当它是一幕戏,你们也一样,少去从中搅和,跟着哀家,好生看看,说不准,能学点东西。” 慕太后心里黯然,看戏…… 这等于是说,自己还不能插手,不插手,这不是偏帮了赵王吗? 即便心里很不好受,慕太后面不改色,却是强笑道:“母后圣明。” 太皇太后眯着眼,突然道:“你说……倘若陈凯之便是你的孩子该有多好。” 慕太后心里一凉,抿嘴不语。 “哈……”太皇太后笑起来:“喝茶,喝茶……” 那长公主陈月娥,听了这话,竟不由的留了心,母后已是第二次,提到了那位皇太子了。 而慕氏呢,却是不露声色,显得尴尬。 她笑吟吟道:“我看哪,是太后娘娘思念皇太子太过,以至乱了心了。” 过了一会儿,御驾又要启程,陈月娥至自己的车辇,那陈贽敬铁青着脸,打马而来,朝车辇旁的卫士使了个眼色,随即他骑着马,陈月娥卷开车辇的帘子,陈贽敬显得很是焦躁,只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回京师去。 这一耳光,打的太响了,真是奇耻大辱,这才离开京师几天啊,想着自己的主事被宰了,王府也被人打了进去,女眷受了惊吓,最重要的是,现在满京师,都将自己这个赵王当做笑话看,江陵都督那儿,还不知该如何交代呢。 因此他迫不急的想要知道太皇太后的心思,见到陈月娥,不禁冷冷问道:“母后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说不清。倒是有一事,愈发令人不安了。” 陈月娥压低声音,姐弟二人,齐头并进,陈贽敬听罢,愈发的皱眉:“还能有什么事?” 陈月娥道:“你说,陈凯之,会不会是皇太子?” 陈贽敬眯着眼,先是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冷笑:“这绝无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他的身世,我是命人打探过,确实有一些可疑之处,可他是科举出来的,这是实打实的,理应不是他。” 陈月娥却是露出后怕的样子,深深的皱着眉,提醒陈贽敬:“可倘若,真的是他呢?” “什么意思?”陈贽敬脸色惨绿,目光一沉,略微思索了一会,便细细的分析起来:“若真是他,那么,为何没有昭告天下?就算他不敢,慕氏……对,慕氏或许,也不敢,可若真是他,那么慕氏一定知道……” 陈贽敬越想,越是觉得有些乱。 “得再查一查。”陈月娥道:“所有的底细,都要打探清楚。就怕这个万一。” 陈贽敬冷冷一笑:“你不必杞人忧天,就算退一万步,真的好巧不巧,当真是这个家伙,又如何?吾儿已是天子,难道还有天子退位的道理吗?还有……这么多宗室和文武大臣,都将赌注压在了本王和陛下身上,难道让他们改换门庭?连慕氏,尚且都不敢和我们硬碰硬,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前皇太子。再者说了,这一次,本王回去,便是要收拾掉此人,他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本王定要教他碎尸万段,你且放心,一切都已布置好了。” 陈月娥渐渐放宽了心:“其实,我最担心,乃是母后,那慕氏倒也没什么担心,若当真出来一个皇太子,母后的态度,就显得可惧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大丈夫当如是也 陈贽敬现在是怒火攻心,只冷笑一声,并不作声。 对于这陈凯之的身世,眼下似乎也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而今,无论如何,回到了京师,定要狠狠的出了这一口恶气。 不然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的,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若是不好好教训陈凯之,他觉得自己不用活在这个世上了。 因此他便没接陈月娥的话,眉宇轻轻一皱,嘴角轻轻一扬,格外冷漠的说道:“你尽管放心便是,一切都已布置好了,呵……除非,那慕氏想要天下大乱,否则,她就别想保住陈凯之。这个陈凯之,本王一定不会放过。” 陈贽敬说话的时候,分明是在压抑住自己体内的熊熊怒火,声音里满是冷意。 次日清晨拂晓。 御驾终于抵达了京师,而整个洛阳城,仿佛刚刚苏醒,在这清晨的薄雾之中,禁卫分明森严了许多,无数的禁军,开始占据住了主要的街道,而在城外,留守在诸官,早已穿着朝服,来此迎候了。 陈凯之便在其中,他穿着蟒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的显眼,因为是护国公,所以他站在内阁大学士姚文治的身后,姚文治似乎很奇怪,京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他似乎都当做没有看见,好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的,显得很是平静。 不过……大家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俱都知道,这位姚公,是个不太爱惹事的性子,他见了陈凯之,也只是很平常的和陈凯之相互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便再无二话。 等到御驾远远而来,先有宦官来传旨:“陛下口谕,诸卿辛苦。” 众人自然知道,这绝不是陛下的口谕,陛下……眼下只是一个招牌罢了,这都是旧例,到了什么时候,自然会有宦官,按照旧俗,颁发出各种口谕,以显示天子对百官的体恤。 陈凯之与众人行了礼,却感受到,身后有无数别有意味的目光。 自打陈凯之开始处理积案,得罪的人可是不少,以往京兆府不敢登门的事,如今都直接登门,以往不敢拿的人,陈凯之就敢拿。 就在昨日,鸿胪寺典客署的署丞之子,就被拿了,据说是牵涉到了一个钦案,一个贵公子jian杀了一个妇人,后来此人被捉拿归案之后,结果一审问,方才知道,连这位署丞之子也牵涉其中。 当天晚上,京兆府的都头就带着人冲进了人家府里拿人,连夜审问,罪名已经坐实,还牵涉到了几个京里的人物,折腾的鸡飞狗跳,今儿清早的时候,据说几个蒙冤的苦主就被请去指认。 这只是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堂堂的朝廷命官,就这般的被羞辱,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以往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如今,陈凯之这是明火执仗啊。 这等人,是最遭人嫉恨的,一些做了坏事的人,自然巴不得陈凯之能理解得到惩罚。 因此他们这些人,谁家府上,没有几个不孝子侄,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家大人家里都是数十上百口人,在这京师,与人发生纠纷,甚至闹出一点‘荒唐事’,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清白? 现在好了,本来这算什么事,偏生,有人较了真,这还了得,现在许多人心里都不安呢,生怕不知什么时候,京兆府的差役就登门来。 现在好了,赵王殿下回来了。 这陈凯之胆大包天,竟是炮轰了赵王府,还四处抓人,现在赵王肯定会收拾他的。 因此不少人开始幸灾乐祸起来,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就等着陈凯之遭殃。 自然,也有一些人,这些人虽不多,却多少忍不住对陈凯之捏了一把汗。 这个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诚如有一群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官,也自然会有一群刚正不阿的大臣,他们或多或少,背地里是因为陈凯之的行为而叫好的。 这便是陈凯之所说得,有一群人,他们阿谀奉承,他们没有操守,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的利弊,这样的人,根本不必陈凯之去争取,他们自然而然,会去攀附赵王,而陈凯之,凭什么收买他们呢? 既然收买不了他们,那么就打击这种人,打击这种人,收买的是一群正直之人的人心,这些人平时虽不显山露水,平时奉公守法,早对朝廷的许多事看不惯了,他们没有去攀附赵王,无论是看不惯也好,也是拉不下这个底线也罢,可陈凯之的行为,却给了他们巨大的希望。 让他们觉得大陈朝还有救,至少不是所有人都如赵王那么恶心的。 过不多时,御驾先至,众臣纷纷行了大礼,宦官高声道:“诸卿免礼。” 众人方才起来,陈凯之看着那天子的车驾,这用了无数珍宝所装饰的车辇,真正的价值,却不是用以装饰的珠玉,以及那拉车的八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真正的价值,在于车中之人,这……便是天子的威仪吧,一言而能断人生死,再高贵和聪明,并且拥有巨大才智之人,都以能够得到车驾主人的垂青的深感荣幸,再勇敢的人,都可能因为天子的喜怒而胆颤,他的哭,他的笑,他的喜,他的怒,俱都牵动无数人的人心。 这……便是九五之尊,决定无数人生死,决定一切荣辱。 从前的陈凯之,尚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日,他不曾见到小皇帝,只看到这将他裹的严严实实的车驾,却不禁心里怦然。 他猛地能体会到刘邦和项羽的感受了。 当初秦皇的车驾在刘邦面前,刘邦发出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而项羽的感慨却是,彼可取而代也。 陈凯之眼眸似有亮光,他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样子,却很快,将目光自车驾撇开,正因为心底深处的野心渐渐的发了萌芽,才愈发该谨慎,因为这一条彼可取而代也以及大丈夫当如是也的道路,将会有无数的崎岖,犹如行走于薄冰之中,两侧俱都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可能跌入万丈深渊,永无翻身之地。 与此同时,陈凯之感受到,一束冷冷的目光如刀锋一般落在自己身上,陈凯之眼角的余光微微一扫,便见车驾之后,赵王骑马,正朝此看来。 赵王看着他的目光透着狠毒,似乎下一刻便要将他给杀了。 陈凯之便不害怕,而是直直的迎视赵王的目光,面色沉静如水,好似没事的人一样,可他心里却在想着,这一场考试的最后一题,要开始了。 他需要全身而退,在狠狠打了这大陈最有权势之人一巴掌之后,还能做到安然无恙。 唯有如此……他才有资格,培育自己的班底,才能震慑自己的敌人,让那些依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对自己生出信心。 御驾继续前行,而迎接的百官,与随驾的诸官一道,亦步亦趋入城。 一路至洛阳宫,这沿途,不见任何一个百姓,有的只是如临大敌的禁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排排的禁卫,一直延伸至洛阳宫。 ……………… 京兆府。 一个差役急匆匆的冲进去,和府里正要公干的主薄撞了个满怀。 京兆府中的主簿,主管的乃是钱粮,相当于……上一世的粮食局局长。 虽然在京兆府中,地位不高,不过对于寻常的小吏,地位却是天囊之别。 在这里,官就是官,吏就是吏,一个是贵,一个是贱,曲径分明。 这主簿瞪着他,冷冷开口道:“瞎了眼吗?” 差役急匆匆的喘着气:“万死。” “万死。”主簿脸色铁青着,眉宇轻轻挑了挑,很是不悦的反驳道:“如此毛毛躁躁,一句万死就够了?” “大人,小人有急事,只恐……只恐……” “什么意思。”这话,主簿大人不爱听,你撞了本官,冲撞了本官,一句有急事,就想走,你休想,若是放你去了,他的面子往哪里搁,因此这主簿从鼻孔里出气:“哼,来人,将他拿下,狠狠……” 这差役竟是直接了当道:“护国公交代下来的差事,耽误不得……”说着,人竟直接溜了… 跑了…… 这主簿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般,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和王法了,他本不想就此善罢甘休,可耳边还听到护国公的差事,却令他泄了气,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在这京兆府,到处都是护国公,这个是护国公交代办的,那个是护国公如何如何。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没了官架子,许多人不听使唤了,可他难道还能说护国公是个屁吗? 不敢! 于是他很是惆怅,只得走了。 那差役却是匆匆的赶到了吴副总都头的公房,这公房是临时的,吴都头找了几十个书吏,拉进了一起吃香喝辣的队伍之后,这个钱粮房,就算是正式挂牌成立了,差役一进去,口里就大叫:“总都头,总都头……陛下……进京,进京了……” 第六百五十二章:一决生死 吴都头就在这里,一听到陛下进京,顿时紧张起来,整个人精神都绷紧了。 他豁然而起,厉声道:“什么时候进的京,护国公已去了吧,入宫了吗?” “就在三炷香前,想来,再过小半时辰,就可入宫了。”这差役见吴都头很是进展,便立即将情形如实相告:“赵六还在那儿盯着,他是作为京兆府差役去护驾的名义去的,一直都在龟寿坊,只要圣驾到了龟寿坊,便差不多要入宫了。那边有了消息,会打旗报信,不过小人想着,理应很快了,先来通报一声,免得总都头这儿措手不及。” 吴都头颔首点头:“嗯,你说的不错,按理来说,误不了事,可就怕万一啊,这是护国公交代下来的事,出了差错,可就糟了,给我好好的盯着。” 这可事关到他们的生死,荣辱,这吴都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准备着,生怕自己一个慎,就坏了大事,因此他口气格外郑重。 “不管如何,一定要第一时间将消息送来,不可有任何差错。” “是,是。”这差役笑嘻嘻的道:“小人这便去。” “还有。”吴都头板着脸,一字一句的纠正道:“以后别叫吴总都头,是副总都头。” ……………… 陛下入宫,按理在这个时候,理应是去休息的。 而百官将御驾送到了宫门,就该各回衙署。 只是到了宫门,一个宦官扯着嗓子:“请百官入宫。” 这意思,便再明显不过了,接着,将会有一场朝议。 而议的内容,想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这也是赵王回来第一件该做的事情,想来这陈凯之要遭大殃了。 许多人相互对视,心里俱都了然,于是众人一道鱼贯入宫。 陈凯之在这浩荡人群之中,尾随着百官至正德殿,在这里,百官分班站好,各自站定,小天子似乎显得很疲惫,懒洋洋的坐在御榻上,已传来了鼾声,显然这小皇帝已经是累坏了,居然不顾场合的睡起大觉来。 赵王为首,自进了殿,目光就落在陈凯之身上,那目光里带着吃人的狠意。 这一次,陈凯之是真正成了赵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陈凯之完全没被赵王的目光给怔住,他整个人显得很平静,他如今毕竟已是护国公了,再不是从前那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在朝拜之后,有人已徐徐站了出来,此人乃是辅国将军,也即是宗令府的宗正陈武。 陈武也是随驾的人员,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时间,便被赵王寻了去,面授机宜。 大陈朝历来的规矩都是用爵位较低的宗室来主掌宗令府,为的,就是因为亲王、郡王们本身就拥有较大的实力,若是再主持宗令府,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宗令府虽是平时不起眼,可毕竟主管的是数千宗室,权力不小,陈武出班,正色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这算是开门第一炮了。 他随即道:“护国公陈凯之,身为宗室,带兵杀入赵王府,赵王与护国公,俱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骨肉相残,此为何意?此外,陈凯之贸然带兵闯入,这与谋反无异,宗室谋反,罪加一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臣……恳请陛下圣裁。” 陈武的作用,显然不是真正的抨击,论起引经据典的抨击,其实陈武这个宗室,比之那些专业的御史要差得远了。 显然,此次赵王是有备而来,先让宗令府出头,先削弱陈凯之宗室的身份,之后,才可以让人畅所欲言。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先让人将事情进行定性,这件事的性质是什么呢,是谋反! 谋反是大罪,需抄家灭族,无论你是谁,都别想脱身。 就算陈凯之有三头六臂,也逃不了制裁的,这可是谋反的大罪。 因此,陈武一经发言,许多赵王的党羽,以及那些对陈凯之不满的人便有些按耐不住了。 “陛下,臣这里,有一些奏疏,恳请陛下过目。”此次,站出来的竟是内阁大学士成岳。 内阁四位大学士,这位成学士,历来管的乃是马政,所以平时都不显山露水,尤其是前些日子,他至边镇视察,也就在一月前才回来。 这一次,万万料不到,先是宗令府的宗正,接下来,竟连内阁大学士,也出马了。 成岳板着脸:“这些奏疏,俱都是各地的都督、将军上奏的,都是听闻了此事,心中骇然,他们驻兵在外,为朝廷镇守一方,知悉此事,竟以为朝中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有人想要谋反作乱,于是上奏询问,若是朝廷不给音讯,则起兵勤王。” 一下子……满朝哗然,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都督和将军们打的是擦边球,他们以为京中有人造反了,上奏询问,本是应当的事,可言外之意,却是咬死了有人作乱,现在各地的军心浮动,因此都在观望。 连他们都如此不约而同,这……可不是小事啊。 甚至…… 陈贽敬一脸淡然的样子,仿佛是置身事外的人一般,可满朝文武看了,心里却是发凉,这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赵王殿下,这是用各地的都督和将军,作了底牌,除此之外,还有宗室这边的巨大压力,何况,率先出来的,竟还有一个内阁大学士,现在站出来的人,还只是冰山一角呢,接下来,百官之中,不知多少人要叫苦。 如此声势浩大,何况这陈凯之,本就是自己找死,只要这谋反罪坐实了,这大陈,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庇护的了陈凯之,说难听一些,莫说陈凯之就算是一个护国公,就算是皇子,也是必死无疑的。 “洛阳,乃是天子脚下,天子脚下驻守的军马,朝廷尤为看重,稍有不安分,便是万死之罪。”成岳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的继续道:“可陈凯之竟擅调兵马,闯入赵王府,莫说闯入的是赵王府,就算是寻常的百姓之家,那也是死罪,因此,才引发了各镇都督、将军们的疑心,引发了天下的恐惧,若是朝廷不能有所交代,以儆效尤,若是人人效仿,我大陈则万劫不复了啊,肯定太后,也恳请陛下明察。” 成岳算是充当了先锋,打响了第一炮。 他的话,比之那辅国将军陈武要有条理的多了,当然,陈贽敬依旧还是面无表情的伫立着,显然……这对他而言,只是开胃菜。 今日到了这个地步,显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他眯着眼,脸色却是冷的可怕。 真正的压轴好戏,才是开始呢,他不急,而是淡定的站着,目光却时不时往陈凯之方向瞟去。 只是……当那成岳话音落下,一个声音却是突然道:“成学士,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地方的都督和将军,可以过问朝廷的事了?” 成岳侧眸,却见陈一寿忍不住站了出来,陈一寿正色道:“各地都督、将军,理应安守自己的本分,过问朝中事,乃是大忌,现在各地送来这些奏疏,是何意?” 原本跃跃欲试的百官,一下子有点懵。 没有人能料到,另一位大学士,竟会站出来。 其实任何人都明白,今日的事,本质上所有一切都是围绕着炮打赵王府而来的,成岳以各地都督、将军的奏疏来旁敲侧击,可谁想到,另一个内阁大学士,会以犯忌的名义,来当场驳回呢。 内阁大学士是什么,内阁大学士乃是宰辅,宰辅的一言一行,都是一种讯号,正因为如此,所以宰辅们在朝堂上,言行都是尤为谨慎的,若是有争执,在内阁的公房里,关起门来可以拍桌子,可到了这里,这般露骨的反驳,却是鲜见。 陈凯之也是微微有些惊讶,因为他本来是想要亲自登场,可想不到,陈一寿竟是挺身而出。 这位陈公,一向对自己有所关照,可陈凯之一直以为,今日这事,是不可能有人站在自己一边的,即便有人同情,也不愿被牵连。 毕竟这赵王一伙,给他顶的可是谋反大罪,若是站出来为自己辩解,岂不是同犯,这可是要抄家的大罪,这个时候陈一寿,却能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陈凯之不禁感激的看了陈一寿一眼。 成岳也显得意外,却见陈一寿只是似笑非笑,他正色道:“难道朝中发生了变故,将军和都督们都不可以过问吗?” “问可以。”陈一寿淡淡道:“可朝廷有朝廷的法度,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不能说,若是朝廷需要都督和将军们勤王,自有圣谕,何劳他们多问?” 成岳有点恼了,他其实不希望和陈一寿争执,因为这很不像样子。 可陈一寿却很坚持,一副就等你开口,继续和你辩驳的意思。 陈贽敬……倒是有些尴尬了。 他本是要制造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可也没想到陈一寿挺身而出啊,此时若是他还装傻充愣,却是不成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杀气 只稍稍的犹豫片刻之后。 陈贽敬徐徐站出来,目光直瞪着陈凯之,嘴角微微一挑,格外冷漠的开口:“好吧,那就开门见山,陈凯之!” 他一声厉喝,算是打断了成岳和陈一寿之间的争执。 既然如此,那就快刀斩乱麻吧。 他目光微转着,看了眼大殿之中众人的神色,面容越发冰冷。 这一件,不管如何他都要报仇,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陈凯之。 陈贽敬目光如冷锋一般在陈凯之的面上扫过,陈一寿的出现,令他不得不改变策略了,原本还指着百官呼应呢,既然如此,那么不如索性刺刀见红。 陈凯之似乎早就等着陈贽敬,他徐徐步出班来,朝陈贽敬一礼:“赵王殿下,有何见教?” 陈贽敬冷笑起来,轻轻挑眉:“你闯入本王府邸,可是要造反吗?” 陈凯之摇头,你以为我傻?这种罪名,他自然是不会认的,因此他朝陈贽敬笑吟吟的道:“不,是拿贼。” “你可知道,闯入王府,乃是万死之罪?”陈贽敬眯着眼,却是不骄不躁,将谋反之罪扣在陈凯之头上,“你不仅仅闯,还杀了本王的主事,陈凯之你这等同谋反。” 陈凯之又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乃奉旨拿贼,包庇钦犯之人当诛。” “哈……”陈贽敬终于怒了,一张脸涨红着,脸色格外难看,不过他依旧估计形象,竟是忍住了怒火,正色道:“这不是你说了算,你的意思,你是知错不改了?” 陈凯之摇头:“我没有错。” 没有错! 一下子,殿中终于哗然了。 到现在还死鸭子嘴硬,这件事情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了,你陈凯之还能睁眼说瞎话,说自己没错。 这简直可笑了。 那些早就有备而来的文武大臣,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 现在赵王已经出马了,宗令府也出马了,便是内阁大学士也已出马了,虽是出了陈一寿这个小插曲,可内阁首辅大学士不是没表态吗?姚公显然是不好表态,在装糊涂。 于是立即有人义正言辞道:“陈凯之,你竟如此目无纲纪,闯入赵王府,还敢自称是奉旨,你大胆。” 接下来,却是工部的严尚书出来,凛然正气:“擅自调兵,就是谋反,无论是任何理由,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这是要作乱吗?你莫非以为,朝廷乃是虚设,可以任你肆意胡为。” “陛下……”一个年轻的御史已是拜倒在地,哽咽道:“陛下,若是放纵此事,明日,这陈凯之岂不是要带兵兵变,此事,关系重大啊,若是朝廷不杀陈凯之,以儆效尤,臣便跪在此,永不起来。不是陈凯之死,便是臣亡。” 此话一出口,顿时使气氛热烈起来。 那些攀附着赵王的大臣,此刻哪里还肯落后,一个个拜倒:“不是陈凯之死,便是臣亡。” 一个又一个人跪倒,俱都是大义凛然之状。 这几乎是形同死谏了。 只要是能入庙堂的大臣,无一不是地位崇高,他们既然开口,你死我活,那么说出来的话,便是板上钉钉,若是朝廷不诛陈凯之,便是打定了主意,索性今日就跪死在这殿堂的。 这是极严重的事,一个两个大臣倒也罢了,可很快,越来越多人跪倒,有人心存着讨好之心,有人近来被陈凯之折腾的够呛,更有人,不过是落井下石。 片刻功夫,这满朝大臣,竟跪了一地,占了六七成。 这倒也罢了,六部尚书,跪了三个,都察院的都御史,竟也拜下,几个亲王,亦是拜倒,便是那内阁大学士成岳,亦是拜了下去。 这里头的每一个人,地位都是崇高无比,朝廷是绝不可能让他们跪死在此的,若是如此,那就真的是国本动摇了。 站着的,姚文治一副漠然的样子,仿佛是在看戏一般。 陈一寿和苏芳二人,也都面带铁青,伫立着。其余站着的大臣,要嘛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三人,要嘛,就如邓健这般,和陈凯之关系匪浅,又或者是,对陈凯之有同情和敬佩的。 “请陛下严惩陈凯之。” “不杀陈凯之,不足以平民愤,请陛下杀之以谢列祖列宗。” 许多人厉声大吼。 倒是将御榻上的小皇帝惊醒了,小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目光微微转动着,整个人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而在帘后的慕太后,却是心里发寒,整个人气得不轻,一双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青筋微微暴起,显然是用尽了浑身力量,才忍住心头的怒火。 她早知赵王会进行绝地报复,可万万不曾想,居然是这个手段。 这么多亲王、郡王、宗室,这么多公侯,还有这么多文武大臣,一个个抱着和陈凯之势不两立的态度,不答应,就跪到死,朝廷能怎么办? 每一个人,都变得安静了下来,似乎都在等待。 等太后拿出一个准话,若是不满意,今日肯定是没完的,似乎每一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而陈贽敬,则是面色冷然,他明白,大事可定了。 现在,他是直接和慕太后摊牌。 你是要保陈凯之,还是放弃掉大半个大陈朝廷,没了他们,大陈的社稷,也就没了。 太后你就看着办吧。 这里头但凡有一个人,出了什么好歹,你这个太后,难道还想稳稳当当的坐下去? 这一次,陈贽敬是势在必得,他很清楚,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再不趁机除掉陈凯之,自己就再无威信可言了。 所以他眯着眼,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相信,自己已经离胜利不远了,陈凯之就算是太后的亲儿子,也不敢拿这江山社稷开玩笑,更不敢将这么多亲王公侯和大臣们开玩笑,且不说,方才还拿出了各地都督和将军的奏疏,今日若是不给一个结果,到时,便是天下大乱,看你慕氏怎么收场。 陈凯之似乎也没有料到,陈贽敬这一次直接放出了杀招,他自然清楚,这一招很厉害,他四顾左右,看着还站着的大臣,这些人,有的垂着头,有的,假装很轻松的样子,可陈凯之很明白,他们并不轻松。 这倒令陈凯之心里存着感激了,他原以为,拜倒的人,至少该有八成,这只怕和陈一寿的坚持,不无关系,以至不少陈一寿提拔起的许多门生故吏,此时也跟着顶住了压力。 现在,轮到陈凯之作答了。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清澈的眼眸看向赵王,嘴角却是挑了起来,一副神色淡淡的说道:“赵王殿下……” 陈贽敬眼睛都不朝陈凯之这边落过来,已对他置之不理,在他心里,这今日便是陈凯之的死期,他想怎么碾压都行。 陈凯之见陈贽敬一脸漠然样,不由缓缓道:“赵王殿下,可否听我一言?” 陈贽敬冷笑,眼睛依旧落在小皇帝身上:“本王不和即将被处决的反贼说话。将你那一套蛊惑人心的话,留着到九泉之下说吧。” 陈凯之笑了…… 至始至终,其实他一直绷着脸,就是害怕自己笑出来。 只是他这一笑,却令陈贽敬一呆,对陈凯之,他已有了一些戒心,再不是从前那般,完全不放在眼里了,他冷冷看着满脸带笑的陈凯之,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家伙……是疯了还是…… 陈凯之此时终于与陈贽敬的目光交错,陈凯之用一种笃定的口吻道:“我之所以有话对赵王殿下说,是因为……我想告诉赵王殿下,我陈凯之,做事光明磊落,并没有错,若是因为满朝文武,要和我陈凯之不死不休,我陈凯之便成了万死莫恕的罪人,那么朝廷无论是否迫于压力,将我陈凯之杀了剐了,我陈凯之,也绝无怨言,可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它叫‘公道’,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只要这世上还有晴天,晴天里依旧是万里无云,我便深信,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迟早有一日,会有人洗刷我的冤屈。” 陈凯之不屑的扫视着跪地的这些人一眼:“所以,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孰是孰非,自在人心!” 这番话,冠冕堂皇,可听着,却令陈贽敬心里想笑,就一个公道自在人心? 就凭这个……你陈凯之还想翻身? 陈凯之却是凝视着陈贽敬:“殿下知道人心吗?” 陈贽敬冷哼。 陈凯之笑了:“殿下显然不知道,殿下所以为的人心,不过是操纵权势罢了。” “你……大胆。”陈贽敬厉声喝道。 陈凯之却是凛然不惧:“我陈凯之,既然都要被朝中衮衮诸公不死不休,即将要被杀头了,还有什么大胆,还有什么,是我陈凯之不可以说的?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殿下现在胜券在握,操纵人生死,难道连一句话,都不敢听了吗?” “住口!”陈贽敬觉得这陈凯之已是疯了,面色铁青,厉声大喝。 “住口的是你!”陈凯之突然上前,与陈贽敬对峙。 他虽个头并不如肥硕的赵王,可身上杀气腾腾,却是令陈贽敬一惊,陈贽敬竟面露惧色,显是被陈凯之震慑住了。 …………………… 官人……我……我要……要月票…… 第六百五十四章:杀手锏 陈凯之和陈贽敬,此刻相距不过咫尺。 原本,堂堂亲王,理应是在气势上压迫陈凯之,可只在这咫尺的距离,看着陈凯之凛然的面孔,他竟有点心寒,没来由的,心底深处,生出一丝焦虑,甚至有点点怯场了。 可陈贽敬不得不面对陈凯之,今日无论如何都他要收拾陈凯之,不然他岂不是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话,以后他还怎么掌控天下,因此他打起精神,眉宇微微一挑,冷漠的看着陈凯之,厉声道:“放肆,陈凯之,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只是徒有其表的所谓强大吧。 陈凯之仿佛一眼看穿了他,嘴角轻轻一勾,冷声笑了:“想说什么,想说的乃是肺腑之词,这么多年来,朝中只见相互倾轧,局上位者,任用私人,而下位者,不顾黎民疾苦,只知钻营,殿下是宗室,我陈凯之,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为何不可以说?” “你现在是作乱的贼子!”陈贽敬厉声喝道:“一个谋反之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太祖之后?” 陈凯之笑了。 他越是笑,越是令陈贽敬心里不是滋味。 “我是不是乱子,什么时候轮到殿下来评价了。” “你……” 陈贽敬一时被噎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陈凯之微眯着眼眸凝视陈贽敬,笑吟吟的说道:“又岂是跪在此的衮衮诸公们,可以评价的。” 这等于是一下子打击了一大片,将这些跪地的人,从郑王、梁王,再到大学士成岳等人,俱都得罪了个遍。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凯之……本来就不在乎他们,他们跪下的那一刻,其实早就注定了这些人,不会被自己所争取,也早就注定了,他们会毫不犹豫的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一群不可争取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才深深叹了一气,秀雅的眉宇微微一挑,格外认真的问道:“殿下可去过坊间吗?” “什么意思?” “想来,殿下不敢去。”陈凯之依旧是冷静,同时带着微笑,他徐徐道:“殿下怎么敢去呢,庶民疾苦,殿下更不会知道,我甚至敢言,今日跪在此的诸公,怕也所知的不多,那么,殿下可知道,而今天下,流民日多,豪强四处兼并土地,殿下是否又知道,许多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纷纷以能够卖身栖身为荣。殿下是否知道,官吏欺压百姓,已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殿下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是贤王,可这个贤,却是用来拉拢士人之心,礼贤下士,而非是礼贤下民,殿下说我陈凯之乃是乱臣,敢问,我捉拿钦犯,乱在哪里?” 这一番话,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陈凯之这些话,极少用来为自己辩白,而是直指当今天下的弊病。 他的用意十分明显,争取不到跪下的这些大臣,可在这大陈,依旧还有一群有识之士,既然和这些逢迎讨好的人决裂,却恰恰,可以抓住另外一群人的心。 打击赵王,又何尝不是在争取人心。 陈贽敬见陈凯之言之凿凿的,气得不轻,因此他也不顾什么形象了,竟是冷冷反驳道。 “到了如今,你已是万死之罪。难道还想混淆是非吗?陈凯之,你说再多,可带兵作乱,也是死路一条。” “真的吗?”陈凯之朝陈贽敬一笑,反诘道。 就在一炷香之前,一辆大车已抵宫门之外,紧接着,一个宦官在此张望,像是终于盼到了一般,这宦官乃是张敬,宫门的禁卫正要阻拦宫外京兆府拉车的差役。 张敬便急匆匆的赶出来:“放肆,不得无礼,快,搭手,将车中的东西,统统卸下来。都随咱来。” 他是半个时辰之前,得知的消息,传消息的人,乃是翰林侍读邓健,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张敬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帮手。 于是,很快,数十个禁卫,不得不卸下一口口的大箱子,由张敬领着,抵达了正德殿。 而正德殿中,陈凯之的那一句反诘,却是令陈贽敬火冒三丈,到了这个份上,你陈凯之还想死中求活,这家伙显然疯了,根本是看不出情势,满朝文武,六七成和你陈凯之死磕,而且你这作乱之罪,是板上钉钉,你陈凯之还想靠什么翻盘。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他话说到了诛字。 突得,张敬已匆匆入殿,高声道:“奴才见过娘娘,见过陛下!” 陈贽敬的话,生生被打断。 陈贽敬震怒,一双眼眸眯了起来,冷冷的注视着张敬,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估计张敬已经被他给杀了几万到了。 而张敬却是心平气和,他看着满朝的大臣,一个个跪倒在地,却是平静如水。 陈贽敬嘴角抽了抽,厉声道:“这是朝议,没有宦官阉人在此的道理。” 张敬的面上,古井无波:“奴才此来,是因为,宫外送来了陈情……” 陈贽敬已看到,陈凯之的面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容,令他心里一凉,陈贽敬笑的更冷:“什么阿猫阿狗的陈情,难道只是几份陈情,就可以乱了朝廷的纲纪吗?” 他算是定了调子。 何谓陈情,官员上奏,这叫奏疏;而百姓上奏,这才叫陈情。 百姓是什么,百姓是庶民。 虽然平时都说爱民如子,可几个庶民,又算得了什么。就因为区区几个庶民的陈情,就可以打算朝廷的议事? 此时许多大臣,被陈凯之讽刺了一通,尤其是那成岳,心里更是火冒三丈,他忍不住接话:“不错,这坏了庙堂上的规矩。” 于是那些跪地的人,俱都七嘴八舌起来:“想要靠几份陈情,混淆视听,实是可笑,娘娘,陛下,请治陈凯之作乱之罪,作乱谋反,决不可轻纵。” “请娘娘、陛下……” 帘后的慕太后眯着眼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她端坐着,不露声色,却也并不发言。 倒是那小皇帝已开始不安,有些不耐烦的要起身了,一旁,早有宦官低声想要教导着陛下什么。 陈贽敬眯着眼,知道此时理应快刀斩乱麻了,他厉声道:“娘娘,若是还偏袒陈凯之,只怕要天下……” “不!”这时,张敬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竟是硬生生的将分贝提高,打断了陈贽敬的话,他一字一句道:“这不是区区几份陈情,而是二十一万三千五百四十七份陈情!” “……” 一下子,整个正德殿竟是安静了。 区区几个庶民,当然是无所谓。 可二十一万三千五百四十七个庶民,就绝没有人敢说无所谓了。 御史不敢说,工部尚书严部堂不敢说,内阁大学士成岳敢说吗? 而你赵王陈贽敬,高高在上,很了不起,可你敢说,二十一万三千五百四十七个庶民陈情,是区区几份陈情,敢不理会? 大殿一下子鸦雀无声起来。 没有人敢说话,即便是方才还义正言辞的人,此刻,竟也不敢说话。 此刻大殿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针落的声息。 他们一脸不解的,面面相觑着,有人心里突然觉得有一丁点的不妙。 可是……即便他们知道不妙,又能如何呢? 难道你还敢站出来说,不必管这些,这些算什么东西。 好,你敢,有种你站出来试试看。 而事实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一下子,大家哑了火,所有人的表情,竟开始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 陈凯之还是那一副微微笑着的样子,因为他知道,他的答题,即将要开始做最后的评比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将是考官,这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陈贽敬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却是暴躁起来,冷冷环视了众人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咬着牙厉声道:“这些陈情……这些陈情说的是什么,莫不是,陈凯之你自知罪责难逃,因此煽动欺骗无知百姓,来为你这谋反而辩解吗?呵……若是如此,这就更教人深思了,陈凯之,你不但谋反作乱,还想蛊惑煽动人心,这是什么罪?” 不得不说,陈贽敬终究还算是有一点智商。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率先,就已经打好了预防针。 你能煽动这么多人又如何,这俱是因为你蛊惑人心造成的,而你一人,竟可以蛊惑这么多无知百姓,那么,这就更该是罪加一等了。 他甚至冷笑起来,自牙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话来:“那些作乱的会门、乱党,无一不是煽动人心的好手,十三年前,红莲教作乱,煽动的百姓,何止是二十万,而是巨百万之多,陈凯之,你还敢说,你不是想要作乱?” 他的一席话,总算是引发了许多人的共鸣,不错,红莲教,得往这上头引,不就是煽动无知百姓吗,你陈凯之煽动的越多,反而死得越快。 陈凯之听罢,竟是笑了,因为他发现,这位赵王殿下,实在是太瞧不起自己了。 ……………… 眼泪流干了,也没有求到几张月票。呜呼哀哉! 第六百五十五章:绝地反击 妖言惑众,历来是朝廷防范的对象。 毕竟许多百姓,大多大字不识,正因为如此,就给了许多奸人有隙可乘的机会,因此,在大陈,许多的谋反案中,都有这四个字的影子。 现在,陈凯之竟弄出了二十多万份的陈情,只要陈贽敬咬死了这是妖言惑众,陈凯之这谋反罪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是坐实了他的罪名。 这个叫什么呢? 叫挑拨民众反抗朝廷,这也是大罪呢。 因此陈贽敬面上带着微笑,很是得意的看着陈凯之,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陈凯之百密一疏,于是不由道:“二十多万份陈情,声势实在很不小啊,就请张公公将这些陈情取出,倒要看看,这陈情之中写了什么。” 大殿之中,又变得无声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紧张的跳到了嗓子眼里。 而接下来,几个侍卫已吃力的抬着大箱子,将箱子抬了进来,张敬则是无声的取了打开了箱子。 这一口箱子里,其实并没有这么多陈情,里头大多都是按了的手印或者是签字罢了,真正的陈情只有一份,张敬心里颇为紧张,他觉得陈凯之失策了,让这么多百姓,为陈凯之去辩解,看上去,似乎是眼下陈凯之解决问题的妙方,可细细去思量,你陈凯之竟可以动员这么多百姓,为你说好话,这是什么,这是动摇皇权啊。 煽动百姓反抗朝廷,这不仅仅不能脱罪,应该会坐实陈凯之的罪名吧。 可他面上却装作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取出那陈情,咳嗽一声,徐徐道:“草民人等,陈书御前,吾皇万岁。” 大殿中,落针可闻,谁也没有说话,俱是静静的竖起耳朵来听。 张敬扯着嗓子,随即道:“自陛下下旨,严惩钦犯,为民做主,捉拿巨寇无数,使无数蒙冤百姓冤情得以伸张,我等小民,无不拍手称快,陛下体察民情,圣明无比,令小民人等能够安居乐业……” 一下子,满殿哗然起来。 这是很平白的话语。 甚至可以说朴实,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 至少……这像这么一回事。 而他们以为,接下来,理应是这些‘百姓’为陈凯之叫屈鸣冤,可谁料,这里头,没有一句陈凯之。 有的……只有天子。 “陛下打击贼党,大义灭亲,小民人等俯仰圣恩,洛阳内外,无不拍手称快,宇内无不称颂陛下圣德……” 卧槽…… 陈贽敬的脸色唰的一下,黑了,本以为这陈凯之让民请命,为他洗白,谁知居然都是夸天子的,只字未提陈凯之。 他身躯微震,越听越是触目惊心。 这是圣明意思,大义灭亲?自己是皇帝的父亲,这大义灭亲,说的……不就是自个儿吗? 问题在于,还是没有陈凯之,仿佛陈凯之俱都不存在一般,这里,只有二十多万百姓,用最朴实的话语,称颂着他们的天子,根本就不存在陈凯之三字。 他们夸赞自己的天子英明,大义灭亲。 大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此时也有点发懵,有人先反应了过来,突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待这陈情念完,张敬的话音刚刚落下,突然,一个声音道:“赵王殿下,敢问,这是妖言惑众吗?” 反击了! 绝地大反击! 此前的一切,俱都是铺垫,这份陈情,才是至关重要的利刃。 现在,陈凯之持刃在手,他怒气冲冲的看向陈贽敬。 陈贽敬蠕动了嘴唇,一张面容里满是震惊之色,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最终,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不能否认啊。 因为陈情里,只有吾皇万岁,难道你陈贽敬,敢说这个是骗人的,这个是你陈凯之安排的,这个是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吾皇万岁,百姓们无不沐浴皇恩,我大陈天子圣明,你来说说看,这是陈凯之造的假吗? 这玩意,就如祥瑞一样,每一个人都知道所谓的祥瑞是假的,都知道这一套东西,是忽悠,是骗人,是欺上瞒下,是有人厚颜无耻,追究起来,说是欺君罔上都不为过。 可是……这是皇帝的新衣,没有人有胆量去戳穿这些祥瑞,任何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借着祥瑞,来称颂国泰民安。 这份陈情,也是如此,小皇帝是他的儿子,现在二十多万百姓,俱都称颂天子圣明,天子行了德政,百姓们无不沐浴这浩荡皇恩,个个热泪盈眶,哭天喊娘,高呼万岁,你陈贽敬敢说一个假字? 他不敢,陈贽敬只能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感觉心口堵得慌,整个人都透不过气来了。 既然不是作假,你凭什么污蔑陈凯之妖言惑众。 陈贽敬无法回答,整个人苍白的站着,恶狠狠的瞪着陈凯之。 而陈凯之却笑的更冷,轻蔑的看着陈贽敬,眉宇轻轻挑了起来:“这都是万千百姓的肺腑之言,可赵王殿下,却视之为假,我不知道,赵王殿下,是何居心。” “……”陈贽敬感觉要疯了,真是打落牙齿将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咽了。 陈凯之微眯着眼眸,冷冷看着赵王,厉声道:“莫非,赵王殿下看不得百姓们称颂陛下圣明,心有所图,居心叵测,赵王殿下,你这是想要造反吗?” 噗…… 不少人竟是噗的一下,有点憋不住了。 陈一寿觉得这个场面太滑稽,差点没有笑出来。 便连珠帘后的慕太后,也看着这滑稽的一幕,竟是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陈凯之,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激动的眼眶都红了。 现在,竟是陈凯之质疑陈贽敬谋反,这天子,可是陈贽敬的亲儿子,哪有父亲谋亲儿子反的,这话若是说出去,怕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信。 可是偏偏,陈凯之的质疑,竟是很有道理。 陈贽敬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要反驳,想要暴怒,想要咆哮,可他张口,还是不知该怎么答,这一次,坑的有点大,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太够用,竟……竟是彻底的无法招架了。 这陈凯之简直是做足了功夫,并且不按套路出牌呀,此刻的赵王就好像吃了苍蝇屎一样的,嘴角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凯之冷笑连连,步步紧逼,走向陈贽敬,他的目光愈发的凌厉:“噢,我想起了,赵王殿下,包庇钦犯,而我皇圣明,大义灭亲,命我陈凯之前去捉拿,以至赵王殿下,竟是混沌不分,所以对陛下,有所抱怨,是不是?” “胡……胡说!” 陈凯之笑了,他自自己袖中,取出了一份黄帛,随即将这黄帛举高,扬了扬:“敢问赵王殿下,这是什么?这是圣旨,这份圣旨,乃是陛下颁赐,钦命我陈凯之巡查缉捕、维护法纪,那么,我要敢问,赵王殿下包庇钦犯,而我陈凯之深深体察了陛下爱民之心,入府捉贼,这是谋反?” “你……你炮……” 陈凯之凛然道:“这是陛下的心意,陛下心念百姓,不忍百姓被贼人所侵害,无法忍受你赵王殿下包庇钦犯,入府捉拿,何错之有?” “……” 陈贽敬此时彻底乱了手脚,根本找不到言语来反驳。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谁都知道,陈凯之拿着这份圣旨当令箭,他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皇帝命令,炮打赵王府,若是当真尊奉皇命,炮打你赵王府怎么了,打了就打了,你不服? 可谁都知道,天子不过是个小孩子,而且还是赵王的儿子,怎么可能让陈凯之去炮打赵王府呢。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圣旨,确实是皇帝所颁发的啊,朝廷所有官员的委任,名义上,都是圣旨颁发,虽然谁都清楚,陛下年幼,不过是个橡皮图章罢了,一切的委任,并非是陛下的心意。 致命之处就在于,你赵王可以否认吗? 现在万千人称颂陛下,认为陛下大义灭亲,是圣君仁君,在这里,有二十多万人拍手称快,你赵王难道说,这并非是陛下的意思,这都是有人代陛下的名义下的旨意,不过是最平常的任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若是如此,这岂不就推翻了陛下的圣明,那么,你赵王到底什么意思? 陈贽敬嚅嗫着嘴,咬牙切齿,又是无言以对,整个人气得心肺都要爆炸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狠狠的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正气凛然的说道:“赵王殿下包庇钦犯,竟是不知反省,竟还以此为借口,想要搬弄是非,指责我陈凯之谋反,敢问赵王殿下,你还有没有将陛下放在眼里,若非陛下心怀仁德,心心念念的,将万民放在心里,为了令百姓免受奸人戕害,委我捉拿钦犯,赵王殿下,怕是更是有恃无恐了吧。那钦犯,已经伏诛,而赵王,不站在陛下一边,不和陛下一般,以百姓苍生为念,竟为了区区一个钦犯,站在陛下、万民还有我陈凯之的对立面,这……又是什么居心?” ………… 无月票、毋宁死! 第六百五十六章:尽都可杀 居心叵测啊。 现在该轮到赵王陈贽敬图谋不轨了。 你若不是图谋不轨,那么,为什么站在陛下的对立面? 陛下圣明,下旨捉拿钦犯,百姓不无感念陛下恩德,二十多万份百姓的陈情,就是铁证。 这么多百姓都觉得陛下做的对,甚至感恩陛下。 而你赵王呢,你居然觉得陈凯之谋反,他陈凯之可是奉命办事的,你居然说他谋反,你赵王这是什么意思呢? 去你的府里抓人,你就说谋反,难道你赵王比皇帝还尊贵不成? 那你赵王这是想干什么? 陈贽敬竟发现,自己脑子更加懵了。他发现现在说什么都是错。 陛下是个幼儿,而且说实话,陈凯之甚至怀疑,这小皇帝智力有点问题。 可这并非是关键,关键是陛下就是陛下,天子是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就是一个招牌,这个招牌,是任何人不可亵渎的。 那么,一切的功劳,当然归于陛下。 诚如现在陈凯之捉拿钦犯,百姓们俱都感念陛下的恩德一样。 可你赵王敢跳出来说,不对,不对,陈凯之根本没有接受皇帝的命令,这是他自作主张,他自己做主,带着人,冲进了赵王府,这是谋反。 你陈贽敬疯了吧? 居然敢说,百姓对陛下的称颂是错的,你怀着什么心思? 这是一个根本就无法解释的问题。 而此时,陈凯之手指着下头跪着的大臣,这一个个方才慷慨激昂,个个对陈凯之大加挞伐的人,现在却一个个脸色发青,大气不敢出。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一个个指着他们:“还有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的心里,还有没有陛下,陛下爱民如子,而你们呢,你们是何居心?” 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个感觉,挺爽的,尤其是在那坐在龙榻上的那个小傻子,还一副懵懂又仿佛受了点惊吓的样子,就更让陈凯之痛快了。 赵王你不是想整我吗? 那你现在来整整看。 陈贽敬铁青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哑口无言了,陈凯之眉宇微微挑了挑,厉声道:“依我看来,朝中果然是有乱党,这些乱党,早就对陛下不满,他们就巴不得天下人对陛下怀恨在心,这些人,尽皆可杀!” “……” 一个个方才义正言辞之人,殿下个个垂下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卧槽……这太坑了。 尤其是这陈凯之左一口陛下,右一口陛下的样子,现在仿佛成了陛下的代表,可细细一想,人家可不就是陛下的代表吗?偏生你根本没法反击。 陈贽敬顿时感觉事态严重了,这个时候哪敢在找陈凯之的茬,连忙道:“不,本王没有包庇钦犯,对于此事,关于那姓张的,本王一概不知,一概都不知情,本王根本就不认得此人,王府有数千的门客、亲眷、护卫、仆役,人多嘴杂,本王平日疏于管教,这……这也是情有可原,本王并不知内情,所以……所以……” 他面如死灰。 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要波及到自己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闹着玩的,陈凯之每一句话,都如刀一般,字字诛心啊。 现在在这滔天民意面前,自然是陛下圣明,是吾皇万岁。 他这一改口。 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俱都心下一沉,不禁叹息。 白忙碌了一场。 既然赵王不知情,都是下头人包庇了钦犯,这就意味着,赵王殿下,不得不承认,王府里犯了错。而陈凯之带兵进去捉人,既是陛下的旨意,何来谋反一说? 陈凯之奉命去拿钦犯,赵王府主事杨昌包庇犯人,甚至口出狂言,该的。 在说了,你赵王陈贽敬直接承认自己的用人不明,有失察之责,也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糊涂,那杨昌岂不是死有余辜的。 现在,最尴尬的反而是这些方才还喊打喊杀的大臣了,这不是逗我吗?方才你赵王殿下喊打喊杀,大家陪着你一起义愤填膺,现在好了,你赵王殿下立即抽身事外,咱们怎么办? 他们只能继续跪着,一个个跟傻子似得,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陈凯之却是冷笑:“我听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赵王殿下,连自家都管理失当,藏污纳垢,那么敢问,殿下又如何摄政,管理国家大事呢?” 这是生生的打脸啊,啪啪啪啪……陈贽敬已是怒火中烧,整个人的面色格外难看,可是心里在火,他却发现,自己一点都奈何不了陈凯之。 陈凯之随即正色道:“陛下,臣有一言,臣要弹劾赵王陈贽敬,陈贽敬昏聩无能,不能明辨是非,身为亲王,有辱宗室之名,府中藏污纳垢,更是令人齿冷,恳请陛下,重惩赵王,以儆效尤!” 这是彻底反目的节奏。 以往的时候,双方可能还会维持一点表面上的客气。 可今日,陈凯之像是打了鸡血。 其实这不难理解,双方都已经势同水火,虽然陈凯之力量远远不及陈贽敬,可陈凯之忍气吞声人家不会放过自己,反戈一击,人家也不会放过自己,那么……就索性亮出自己的招牌,站出来,开始纠集反赵王的力量,成为一面反赵王的旗帜,彻底和陈贽敬分庭抗礼,刺刀见红! 藏污纳垢,你陈贽敬承认了。 有眼无珠,识人不明,也是你陈贽敬承认了。 你的昏聩无能,而今,大家也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你赵王还有什么资格摄政,用你这样的人,岂不是在害百姓吗? 所以这一次的反击,可谓是堂堂正正! 陈凯之拜倒,朝向那弱智的天子。 这天子只怕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爹,被人给坑了,只是被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错的样子,一双小眼睛微微转动着,茫然的看着众人。 这是第一次,在这庙堂上,有人堂而皇之,指名道姓的指责和弹劾赵王陈贽敬,可谓是自小皇帝登基以来的头一遭。 所有人俱都觉得这个过程实在是惊心动魄,而陈凯之,一脸凝重,显然是认真的。 殿中,又陷入了沉默。 陈贽敬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有人砸了自己的王府,自己非但不能拿对方怎么样,而且还无法反驳,无法反驳倒也罢了,这个家伙,竟还弹劾自己。 笑话,这是笑话啊。 陈贽敬几乎可以想象,这一次弹劾,固然是不可能动摇他的根本,可一旦传出去,这天下,多少人要笑话自己呢。 这简直就是他人生的奇耻大辱,永远无法抹去的。 人的权势,既来自于自己的官职,可也来自于威信,谁都不敢招惹陈贽敬,所有人人对赵王敬畏有加,因为每一个人都清楚,得罪赵王,得死! 可一旦有人,一次又一次,践踏这个威信,让堂堂赵王成了笑话,那么,大家一想到赵王,就忍俊不禁,想起他被人当猴子耍一般,又或者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那个人居然还能吃香喝辣,那么,有多少人,会对赵王有信心呢? 陈贽敬感觉自己已经憋住了内伤,他恶狠狠的环顾左右,倒想看看,谁敢跟着陈凯之起哄。 而这时,那姚文治却是抿嘴笑了笑,徐徐站出来,他面上带笑,依旧还是那淡漠的样子,随即,却也是拜倒:“老臣……附议。”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惊起了无数惊涛骇浪。 臣附议……便是这位姚公,在大致看清了胜负之后,然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落井下石。 他乃内阁首辅大学士,他的意见,本就牵动人心。 此时,许多人开始悄悄张望起来。 陈一寿站出来:“臣附议。” 苏芳徐徐出班:“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圣裁。” 那些没有跪下的大臣,有的,本就对赵王有所不满,也有的,本就是姚文治或是陈一寿等人党羽,眼看着三位内阁大学士表态,此时哪里还有犹豫。 “臣等附议。” 满殿的大臣,这一次也算是齐齐整整了,所有人俱都拜倒,大殿中,只剩下了粗重的呼吸。 小皇帝已经彻底懵了,完全不知道怎么了,茫然的看着众人,最后竟是哇的一下,滔滔大哭起来。 一下子,这殿中又开始变得不像话起来,早有宦官,忙是抱着小皇帝,低声哄着。 而此时,显然,大局已定。 一场曲径分明、分庭抗礼的大势已成,赵王的党羽,已经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而反赵王的力量,竟也在今日,竟是不知觉间,开始形成。 慕太后终于从帘后徐徐踱步而出,她举着莲步,面带微笑,方才的反击,真可谓是教科书式的典范,毫无任何瑕疵,反手之间,便已死中求生。 现在,该是自己出场了。 今日,当张敬告诉自己,陈凯之让张敬去办一件事的时候,慕太后便知,陈凯之预备反击。 只是万万料不到,竟是如此反击罢了。 而现在,她深深凝望了陈凯之一眼,目中既有慈爱,自也是喜出望外,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 还是没多少人投月票,我……哭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趁你病要你命 此时,陈贽敬已感觉不对味了。 事情,已经愈发的不可收拾。 先是被翻转,陈凯之脱罪,谁料,陈凯之竟还敢直接弹劾自己,而这……倒也罢了,陈凯之的弹劾,竟引发了连锁效应,惹来了许多人落井下石。 他哪里想到,在这朝中,早有人看自己不惯了。 只是平时不敢得罪,而今,出了陈凯之这么一个先锋,于是乎,这些人掩在人潮中,便开始一起弹劾他,还是墙倒众人推呀,他心里冷冷的,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抬头,顿时看到慕太后,只见她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他心里忍不住想,呵,这又如何,谁敢真正治自己的罪,就算是你慕氏,难道敢吗?只要天子还是自己儿子,你慕氏就不敢。 谁料,一声厉喝:“陈贽敬,你可知罪?” 宛如晴天霹雳,陈贽敬不得不拜倒在地,他满心的不甘,可自己这堂堂摄政王,皇帝的亲老子,何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过如此的屈辱,他咬牙切齿,偏偏这个时候,却又不得不低头。 毕竟,就在方才,是自己当场承认了自己的疏失,难道这个时候,又反口不承认了? 自然是不能的,现在闹到这个地步,真不知如何收场了。 于是乎他不得不道:“臣弟……臣弟……”这些话,很难启齿。 他已感觉,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天大笑话了,可又能如何呢,不承认,更是笑话中的笑话,若是在狡辩,估计自己应该更会招惹笑话吧,他心里怒火烧着,很是难受,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因此他跪在地上,头深深的埋着,生怕别人看到他苍白的面容,狼狈的神情。 他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格外艰难的道:“臣弟知罪。” “你知什么罪!”慕太后冷笑着,目光犹如利刀一般,剜向陈贽敬。 “臣弟……”陈贽敬不敢抬头,整个人已经没了平日的傲慢,重重的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瞬间,竟是深吸一口气:“臣弟有失察之罪。” “只是失察?”慕太后盈亮的眼眸轻轻眯着眼,嘴角轻轻勾了起来,荡出一抹苦笑,旋即嘲讽的反问道:“若只是失察,倒也罢了,可一家不治,何以治天下呢?你乃是亲王,又在朝中辅政,若因为你的疏忽,将会产生何等后果,难道你不知吗?” 这等于是指着鼻子被人骂傻了,可偏偏,这个,陈贽敬还不得不认。 陈贽敬默然无言,只能依旧直挺着背粱,直直的跪着,聆听慕太后的训斥。 慕太后冷笑起来,眉宇挑的高高的,直逼问赵王:“你既已知罪,那么哀家想问问,哀家如何惩处才好?”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若是陈贽敬说,这不过是区区小事,哪里需要惩处,或者说罚酒三杯,多半这些传出去,他陈贽敬,就当真要成为天下人眼里的无耻之人了。 陈贽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壮士断腕,因此他竟是格外郑重的说道:“臣弟万死,愿罚俸三年。” 他如今承认自己错了。 慕太后哪里会轻易放过他,这赵王次次都想整死陈凯之,而且还想着掌权,这慕太后心里的怒火一直压着没处发泄呢。 因此,她冷冷一笑,眉宇高高的扬起,面若冰霜的,一字一句的顿道。 “哀家看,若只是如此,还不够,你在府中,闭门思过吧,将你王府里藏污纳垢的事,好生清理清理。” 陈贽敬心里一寒,整个人身子都僵硬了,似乎有些在发抖。 这是什么意思,闭门思过,自己乃是辅政,若是在家思过,你慕氏,莫非还想大权独揽不成,你慕氏难道就不怕我陈贽敬鱼死网破? 他正待要反驳,却听慕太后徐徐道:“至于你的差事,暂时,让梁王兼顾着,等你什么时候悔了过,再为朝廷分忧不迟。” 这一招,却是狠极了。 本来陈贽敬这一次就遭受了重创,声誉受到了极大的影响,现在慕太后又让陈贽敬滚回家去玩泥巴,陈贽敬这个时候,若是反对,那么就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了,可牵涉到了根本利益,他是非反对不可的。 可他没想到,慕太后,竟是直接让梁王暂代了陈贽敬。 这一下子,陈贽敬就算想不在家面壁思过都不成了,梁王可是他陈贽敬的兄弟,是赵王党的骨干,这么一个亲密的战友加兄弟,现在你赵王该放心了吧,你若是反对,莫不是认为梁王能力不足,又或者是,你不放心梁王不成? 这就有点对不住自己的兄弟了,这梁王的心里,十之八九会不是滋味。 这是挑拨离间。 可若是乖乖答应了呢? 陈贽敬只怕未必放心,让自己远离庙堂,而让梁王在这个位置呆着,时间久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赵王党之所以是赵王党,这是因为赵王党只有一个主轴,就是他赵王,可一旦梁王大权在握,这可说不准,就成了梁王党了,一山不容二虎啊。 谁知道他若是不管朝廷的事,会发生什么变化。 谁知道将来谁会反自己? 谁又知道将来这梁王会不会成为慕太后的党羽。 可是,他现在不能反对,这陈贽敬心里憋屈的可以,既想鱼死网破,又踟蹰和犹豫起来。 可慕太后却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直接下达命令:“梁王。” 那人群之中的梁王不得不道:“臣弟在。” 慕太后道:“哀家早听说,你是贤王,身子骨好,人也还算晓得分寸,而今,暂时,就由你来摄政吧,赵王此次铸了大错,总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是,让他反思一些日子,你要尽忠职守,万万不可懈怠了。” 梁王一时也是心情复杂,一方面,倒也觉得,自己堂堂梁王,太祖高皇帝之后,若是摄政,肯定能有所作为,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不妥当。 可太后直接丢了这句话,不容他思虑,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却仍旧领命:“臣……遵旨。” 慕太后朝陈凯之看了一眼,陈凯之与她目光交错,这一次,二人倒是各自心照不宣了,这个引入宗王分掉赵王权柄的策略,当初还是陈凯之提的,当初,慕太后便让那北海郡王观政,现在倒好,这一次更加玩大发了,直接就让梁王来代为摄政。 呼…… 陈贽敬终于还是没有彻底翻脸,这个时候他只能忍着,若是在反对,恐怕他的罪名就大了。 这就如温水煮青蛙,若是直接让赵王远离权力核心,他必定会直接决裂,可引入了梁王,却又令他不得不妥协了。 慕太后随即一笑:“看看,看看,护国公陈凯之,尽心王命,若不是他,奉旨之后,尽心竭力,如何会有数十万百姓,齐心称颂陛下,陛下有爱民之心,可也要有肱骨之臣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哀家看哪,这满朝文武,也没有陈凯之的魄力和胆识,这份忠心,哀家看得见,你们……也看得见,公道自在人心,不就是如此吗?” 许多人,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方才还被人骂做是谋反的人,如今,已经成了大大的忠臣了,可谁敢说个不字呢。 慕太后笑了笑:“有功就要赏,那么,梁王、姚卿家,你们看看,如何赏赐为宜呢?” 梁王突然被天上的馅饼砸中,现在还没回过神呢,他一时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辅政,赵王这位皇兄这儿,到时又该如何交代,而今是晕头转向,此时更是拿不定主意。 赏赐陈凯之,陈凯之可是和赵王党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打死你这龟儿就不错了,还想赏? 他不得不道:“一切,全凭娘娘和陛下做主。” 陈贽敬脸色灰白,现在方寸已乱,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正想着如何站稳脚跟,现在太后直接问梁王和姚文治如何赏赐,心里更是一口气憋着,想要吐血。 慕太后微微一笑,眼眸落在姚文治身上。 姚文治面无表情,却是淡淡道:“老臣以为,陈凯之自捉拿钦犯起,百姓不无振奋,颂扬陛下恩德,由此可见,护国公办事稳妥,实是比之从前的京兆府、五城兵马司高明十倍,因此,既然护国公打击盗贼,见了奇效,那么何不如,索性将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巡查缉捕之事,合二为一,设立新署,命护国公辖制呢,如此一来,既可令护国公专心缉捕,不受京兆府、五城兵马司的羁绊,又可使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专司其他职责,若是为此,而令京师能够太平,使百姓能够从中获利,这便再好不过了。” 姚文治这一番话,令陈凯之不由抬眸看了姚文治一眼。 这位姚公,还真是个老狐狸啊。 也就是说,现在开始,陈凯之将带着京兆府的那些差役,还有五城兵马司专门负责缉捕的人成立一个新的衙门,而京兆府呢,则不再负责捕盗了,五城兵马司,本来有两个职责,一个是救火,另一个是维护治安,而现在,专门负责救火,至于陈凯之,则彻底成为‘警察总长’。 第六百五十八章:亲军 姚文治和陈一寿不同。 这一点陈凯之比谁都清楚。 陈凯之这一次对自己的帮助,绝无私心,而姚文治的心思,则复杂的多,他心里肯定还有别的心思。 在这朝中,与其说有太后和赵王的势力,不如说,还有一个内阁,姚文治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 赵王的势力越大,内阁的权力就越小,这也是此次跳出来支持陈凯之的原因。 这无疑是他利用陈凯之,打击赵王党的绝佳机会。 而现在,他的提议,就显得心思更深了,无论是京兆府还是五成兵马司,理论上,都属于内阁下辖的机构。 陈凯之若是继续节制缉拿捕盗之事,依着陈凯之的玩法,十之八九,是要将这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给架空了。 正因为如此,索性再建一个衙署,让陈凯之自娱自乐,既算是一种奖励,同时,又算是免得下头的京兆府府尹还有五城兵马司的都督们成了木偶。 陈凯之心里,倒是大喜,而今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陈凯之已算是彻底和赵王这些人站在了对立面,也就是说,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他和赵王之间真的就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不可能在和睦相处了。 以前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恭敬,但是现在恐怕表面那套都免了。 所以,陈凯之很明白,这个时候,朝廷之中,无论是谁都必须得有自己的党羽。 而想要培植党羽,靠的无非就是银子和乌纱帽,威信虽然很重要,可毕竟不是长久,银子……陈凯之可以通过平安钱来解决,使大家能够后顾无忧,可人单靠银子可不成,得有一个前程。 若还是以往这般,那些差役,终究是挂职在京兆府之下,又有什么前途可言,陈凯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都头,升为总都头罢了。 可现在不同了,全新的衙署,这里头猫腻可就不少了,若是自己全部掌握,所有的人事任免,就完全落在自己手里,这岂不是美滋滋? 太后闻言,娥眉轻轻一扬,便笑了起来。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还叫什么衙署为好?” 姚文治呆了一下,一时也想不起,这到底叫什么名字为好,只是抿着唇,怔怔发愣,似乎在思考着。 这是倒是陈凯之不禁脱口而出道:“不妨叫锦衣卫。” “锦……衣……卫……”太后喃喃念着,她对这个名字自然是陌生的,哪里知道,在陈凯之的那个世界,这曾是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机构。 “好吧,就叫锦衣卫……”太后笑了笑,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满是愉悦之色:“这锦衣卫,就下设在护国公府之下,陈凯之,你拟定一个章程,奏报上来,缉拿捕盗之事,哀家交代给你,放心。” 而今,刚刚重创了赵王党,赵王党俱都偃旗息鼓,个个默然无声,太后自是说什么是什么,若非是被人束缚制衡着,她恨不得将一切权力都交陈凯之,而今,陈凯之既然对缉拿捕盗之事有兴致,那么,不妨就交给他便是。 陈凯之也不客气,这本就是他应得的:“臣,谢恩!” 锦衣卫……嘿嘿……此锦衣卫,虽然非彼锦衣卫,不过庙小不打紧,只要里头当真有真仙,保准能搅的天翻地覆。 慕太后收敛起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随即大手一扬,衣袂垂落似流云,含笑着说道:“今日,百姓进来奏言,实是普天同庆,好了,诸卿家,好好学着陈卿家吧,都告退吧,陈凯之,你留下。” 众人个个心思复杂,纷纷告退,那陈贽敬现在反应过来了,想到自己面壁思过,辅政竟是落在梁王手上,他眼眸朝梁王看了一眼,梁王似乎觉得心里有愧,忙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 虽然梁王表现的还算恭顺,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是陈贽敬,依旧不放心啊。他忍不住抬眸,看了坐在御榻上的天子一眼,这才微微放心,无论如何,天子是自己的儿子。 只要他的儿子还是皇帝,他就有翻身的一天,因此他冷冷看了陈凯之一眼,便扬长而去。 满朝文武,俱都心思复杂,纷纷告辞而去。 陈凯之却是留了下来。 慕太后挥挥手,命宦官和宫娥们也都退下,自有人抱起了小皇帝,匆匆告退。 陈凯之朝慕太后行了个礼:“娘娘……” “二十多万份陈情,真是吓人啊。”慕太后吟吟笑着,慈爱的看着陈凯之,连连感喟道:“这才几日功夫,你……就可以搜集这么多陈情,哀家……有时候真的看不透你。”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陈凯之拿出了这陈情,之后绝地反击,这可以说是情理之中,而这其中真正令人可怖的却是,几天的时间里,陈凯之如何能弄到二十多万份陈情? 这让慕太后心里很好奇,她非常想知道,陈凯之是用了什么法子,拿到的陈情。 现在,在陈凯之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说真话,一个是说假话。 陈凯之深吸一口紫,他选择了前者。 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对慕太后有多信任,或者说,有多忠心。 因为陈凯之很清楚,得到如此多的陈情,本身就是大忌,陈奏里,虽然夸得都是天子,可谁都知道,天子不过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因此,陈情里都是对陛下的颂扬,可明眼人都清楚,本质上,这还是陈凯之得了民心。 若是不说实话,那么赵王本就是陈凯之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便连太后,也可能对自己有所顾忌了。 陈凯之慢悠悠的道:“很简单,其实,这并非是臣下了不起。” “嗯?”慕太后侧目看着陈凯之,完全是一脸好奇的神色,她无法理解,这事,如何能用简单来形容? 陈凯之朝慕太后徐徐开口道:“娘娘,有的事,让姚文治姚公来做,可能很容易,可有的事,让他来做,却是很难。甚至……可能还不如一群小小的差役。” “臣趁着会猎的日子,掌握了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的上下人等,这些人,可能俱都不起眼,想来,在娘娘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不值一提。可是娘娘有没有想过,朝廷高高在上,而距离小民最近的人,是什么人?” “就是他们,就是这些即便是小小一个九品末流小官都可以随意呼喝的小吏,这些小吏,地位低贱,如何能入得了庙堂诸公们的法眼,可恰恰是他们,却上头,连着朝廷命官,下头,又和百姓打成一片,臣想得到陈情,其实,只需要让他们去办,几日功夫就好了。京兆府有四百多个差役,五城兵马司,有近三千人,他们平时要四处巡查,每日都在街面上,只需让他们每人,各寻数十个百姓签字画押,二十万份陈情,也不过是几日的功夫,其实,若是娘娘再宽限几日,莫说二十多万份,便是一百万份,也不在话下。” “这些陈情,未必是百姓实实在在的心声,可臣做的这些,却是揭露了一个道理。” 慕太后听着连连点头,凤眸微微眯着,很是认真的看着陈凯之,若只是陈凯之让那些差役们去办来的陈情,自然真实性也就大打折扣了,可是……陈凯之想说什么道理呢? “你说,哀家听着。” 陈凯之抬眸看了慕太后一眼,只见慕太后一脸认真的模样,完全是非常想知道其中的奥秘。 陈凯之也不敢隐瞒,而是娓娓道来。 “臣所揭露的是,即便只是升斗小民,若是朝廷忽视他们,不将他们当一回事,自以为自己在庙堂之中,九天之上,不肯屈尊朝下去俯瞰民间疾苦,迟早有一日,便如赵王殿下这般,看似恐怖,强大无比,实则,却是泥足巨人,不堪一击。而若是真正深入民间,组织他们,聆听他们的喜怒,这些看似不堪一击之人,也可积少成多,汇聚成强大的力量。” “臣建立锦衣卫的深意,就是如此,臣以为,太后久在深宫,许多事,被人蒙蔽,理应……可以寻找一个体察下情的渠道,因此,臣恳请娘娘,肯收纳锦衣卫,也好使锦衣卫,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 慕太后听的目瞪口呆,心里非常的震撼,眨了眨眼眸,心里才踏实了几分,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儿子,这没有错。 正因为她心如明镜,才越发的哭笑不得,陈凯之这个家伙,实在是太鸡贼了,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是他的母亲,于是,他‘花言巧语’,说了这么多,竟还打着小算盘。 这不明摆着嘛。 锦衣卫若只是寻常的治安机构,那自然平平无奇,可若是太后亲自站出来,支持锦衣卫,这意义就不同了,或者说,倘若宫中为锦衣卫背书,那么,这锦衣卫,岂不是成了亲军? 这家伙,表面上是老老实实,而且对自己,绝无隐瞒,可这心思,也太深了。 慕太后此时,又好气又好笑。 第六百五十九章:一呼百应 慕太后朝陈凯之嫣然一笑:“既如此,那么,哀家准了,你等消息吧。” 陈凯之心里也松口气,幸好太后没在追问其他的,不过此刻见时候不早了,他便淡淡开口道:“那么,臣告退。” “这样急着走?”慕太后诧异的挑眉,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她还想在问问陈凯之其他的,见陈凯之着急要走,不由浅声问道。 “你还有其他的事?” 太后这么一问,这下陈凯之诧异了,额,太后这是什么意思,这感觉怎么乖乖的。 …… 慕太后见陈凯之一脸诧异的样子,旋即又笑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朝陈凯之挥了挥手:“那么,你去吧。” 陈凯之便行过了礼,告辞出去,一路出宫,回到了京兆府,其实此时,在这宫外,许多人都在等待。 那些吃了陈凯之亏的人,等待着陈凯之什么时候完蛋。 而那些跟着陈凯之近来叱咤风云的差役和五城兵马司官兵,却都忐忑不安。 若是今日,护国公若是被定了罪,这可就糟了,只怕时候波及起来,谁也没有好下场。 吴都头这儿,早已聚了不少的千户、百户和都头,每一个人都在焦灼的等候着消息,外头有人道:“护国公回来了,回来了…” 一听这声音,吴都头等人个个身躯一震,接着疯了一般冲出去,便见陈凯之徐徐踱步要进来的样子,陈凯之见他们咋咋呼呼的样子,便斥道:“做什么,一个个手忙脚乱的,天塌下来了吗?成何体统!” 众人心里大喜过望,此时却不得不一个个正色,恭恭敬敬的行礼:“见过公爷。” “你们在此,正好!”陈凯之眯着眼,信步走入清吏房:“我有事交代。” 等陈凯之当先进去,众人才尾随而入,陈凯之跪坐在案后,双目四顾,看了众人一眼,随即便道:“娘娘听闻我等尽忠职守,已下了旨意,要设锦衣卫,命我与你们专司京师缉拿盗贼之事,天恩浩荡,这是娘娘的大恩大德,从今以后,在这洛阳城里,治安、缉捕、巡查之事,便都落在我们身上了。” 众人更是大喜。 若是如此,这就再好不过了,锦衣卫虽不知未来的具体职责还有级别,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专司其职这四个字,这四个字的分量可不轻,大家摆脱了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做起事来,反而更顺心一些。 当然,这还不是最令人惊喜的,真正让让惊喜的却是,护国公安然无恙的回来,还给予了嘉奖。 自陛下登基以来,这天底下,倒是未必没有人跟赵王作对,可谁有本事能够带兵杀入赵王府,还得到朝廷褒奖的啊,护国公这是洛阳里的头一份,连赵王都敢惹,这世上,还有哪个牛鬼蛇神,敢招惹护国公? 这些他们跟对人了,只要好好的做事,就能被护国公赏识,前途自然是无可限量的了。 吴都头闻言,忙道:“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的是你们?”陈凯之笑了笑,旋即一脸认真的说道:“娘娘命我准备好章程,奏上去,到时,这锦衣卫里的官职,你们俱都有一份。” 那些千户、百户倒也罢了,真正惊喜的却是吴都头这些都头,这位护国公够仗义,才跟着他几天,就准备要犒劳了,这些日子以来,可谓是惊心动魄,激动的时候多,后怕的时候也不少,若是当初知道,护国公能给大家一个前程,弟兄们哪里还需要被裹挟,早就摩拳擦掌的操刀子了。 陈凯之突的脸色一变,沉着声,郑重交代:“可无论你们是京兆府的差役,还是锦衣卫,食君之禄,就该尽忠职守,现在你们的身份,还要等一些时日才有诏书下来,可该做的事,却是一件都不能少,从今日起……” 陈凯之眼眸如刀,扫视众人一眼,一字一字的从嘴角迸出来:“今日开始,谁若是敢在洛阳城,坏了法纪,无论他是什么人,俱都要拿办,无论此人是谁,是什么身份,犯得是什么事,都先拿下再说。那些积案,也要快速的处理妥当,该杀的要杀,报请大理寺,大理寺若是不批,就继续呈报,直到大理寺核准为止。”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这些事,陈凯之早就交代过了,接下来,他淡淡道:“商户那边怎么样,所有商户都已经造册了吗?平安牌子的事,都已经通知过了吗?” “这……”一个千户小心翼翼的样子,上前:“公爷,有不少人有抵触,尤其是那些赌场,还有那些青楼……咳咳……卑下实说了吧,寻常的小商户,对我们虽有疑虑,可若是我们肯保他们平安,这点儿银子,他们显然是肯给的,不只是肯,许多人,心里还求之不得呢,说实在话,弟兄们从前,多少有点不规矩,隔三差五去讨茶钱,这……嘿嘿……这也是有的。这些商户,早就是不胜其扰了,公爷现在立了规矩,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 “可这赌坊还有青楼却不同啊。在这天子脚下,哪一个赌坊和青楼,不是每月数千巨万的流水,一般人,哪里敢触碰这个,在这京里,若是没有几个后台,上头没有几个人,或者是……咳咳……就比如德胜赌坊,这赌坊也不算大,据说一月下来便是上万两银子进账呢,别看门脸只有一栋楼,可他们却和明镜司有关系,还有如玉坊,京里不少贵公子,都是常去光顾的,听人说,如玉赌坊的东家,和陈留候关系匪浅,这钱收到了他们头上,他们自然是不乐意的,对此极为抵触,前日,下头的百户所去这些青楼、赌坊里下了通牒,结果却被直接赶了出来,说他们是堂堂正正做买卖,不需要和官府……咳咳……” 陈凯之当然明白这千户的意思。 在这世上,但凡是牵涉到了银子,都不是打了哈哈就能把银子收来,普通商户倒是罢了,可像是青楼、赌坊这种油水丰厚的产业,那些东家们,可是黑道白道俱都打通了关节的,说穿了,人家有人罩着,安全的很。 现在你们也想来分一杯羹,还想每月索取这么多,人家若是搭理你,这就怪了。毕竟他们都是有关系的人,自然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那么,你们怎么看?”陈凯之不露声色,淡淡问道。 “这……其实,主要的问题是……”吴都头犹豫了一下,看着陈凯之,支支吾吾的提意见:“主要的问题是,寻常商户所收的不多,可青楼和赌坊,价钱太高,要不,咱们把价钱减一减,或许……” 陈凯之闻言,目光一沉,瞅了吴都头一眼,不由冷笑道:“那减到一两银子好不好?” “呃……”吴都头不知该怎么答了,咽了咽口水,将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陈凯之冷哼着,从鼻孔里出气。 “再减,就是打发叫花子,我来问问你们,你们是叫花子吗?你们是锦衣卫,所有人记着这一条,锦衣卫不是叫花子,锦衣卫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个字都减不得,一两银子,也减不得!” “请公爷示下。” 房里鸦雀无声,一个个小心的看着陈凯之,乖乖将陈凯之的话记下。 陈凯之一拍案,神色冷峻,一字一句的吩咐道:“从就从今日开始,上上下下都给我动员起来,我要每一个百户所,每一个千户所,每一个差役,随时候命,我要所有人,拿出当日冲入赵王府的架子来,告诉大家,我这儿,只留吃肉的人,若是有人想吃粥,就请另谋高就,而想要吃肉,简单,明日清早,所有人来此点卯,刘千户。” “在。”众人身躯一震,那刘千户忙是上前。 陈凯之沉沉的眯了眯眼,目光闪过光芒,旋即便郑重说道:“所有赌坊和青楼的背景,都打探的都打探清楚。” “遵命。” 陈凯之侧目看向吴都头:“吴都头。” 吴都头忙道:“在。” 陈凯之气势汹汹道:“传达我的命令,今日起,所有的青楼赌坊的平安钱,再涨五成。” 吴都头一呆,嘴角微微一抽,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陈凯之。 “还涨啊。” 这是自然的,若是不给他们颜色瞧瞧,怎么会遵守他的规矩,因此陈凯之冷笑一声:“怕什么,他们付的起!” “遵命。”吴都头点头:“今日便去重新造册,重新核算。” 陈凯之脸色突然平静了下来:“其余人,准备候命,这京师里藏污纳垢了这么久,是该来一次大扫除了,洛阳城,就不能有逾越规矩的人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不成!” “遵命!” 陈凯之一句话,一呼百应。 众人个个摩拳擦掌起来,完全是非常期待的。 方才,他们还有点心虚,可细细一想,护国公说一不二,尚且不怕,自己这些人,想跟着护国公吃肉,还怕什么?8) 第六百六十章:恭迎皇太子 一声号令之后,这些武官和都头,立即开始将一个个命令传递出去。 整个洛阳的差役和武城兵马,这些未来的锦衣卫们,现在俱都开始动员起来,各司其职,纷纷开始筹措准备。 其实根本不必陈凯之去鼓舞,银子收来,也都是人者有份,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受益者,因此即便是平时里最懒散的小卒,现在也变得勤快了。 这几日,搜集到的消息早就一箩筐,当然,其实说是搜集的消息,实则却都是这些年来的各种消息汇总。 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底层差役、官兵,本就对洛阳城街面里的大大小小传闻一清二楚,哪家赌坊背后有什么人,哪个青楼实际上是谁家的产业,这其实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可以说是,他们将洛阳城这些人的背景打听的清清楚楚。 就在陈凯之看着各种消息的时候,万寿宫里,太皇太后却显得老神在在,一旁的长公主陈月娥给她捏着肩,一面低声道:“母后可算是回宫了,这几日会猎,怕是辛苦。” “不辛苦,辛苦什么呢。”太皇太后娥眉微微一挑,看着陈月娥,淡淡的笑了笑:“哀家倒是可怜那些随驾的将士,他们才辛苦,慕氏怎么没来,去哪儿了?” “据说是在朝议。”陈月娥觑着太皇太后,观察她的颜色,徐徐开口说道。 太皇太后笑了,她似是想起什么,微眯着眼眸淡淡说道:“是啊,这时候,是该朝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朝野都关注的很,怎么可能不给一个交代呢。” 陈月娥见太皇太后并不恼怒,心里瞬间很没底,因此她不禁目光幽幽,试探的说道:“我看,那护国公,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母后,儿臣在想,无论怎么说,赵王也是母后的嫡亲儿子,贵不可言,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世上,哪有比儿子更亲的人啊,他现在吃了亏,心里委屈,母后虽是淡雅的性子,若是这样不闻不问,就怕外头的人,说闲话呢。” “赵王这么大的岁数,还需要哀家管?”太皇太后的眸光有些冷,朝陈月娥冷笑起来,口气也是非常不悦:“他可是摄政王,哀家算什么?一个老妇人罢了,这事,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本事,就把自己的脸挣回来,没本事……还要责怪为娘的不济事?而且他又不是小孩,什么事情都需要我这个做娘的维护,这成何体统?” 太皇太后这口气,明显是不想帮赵王的。 陈月娥愈发有些失望,心里有些甘心,却不敢表露出来,却依旧不忘挑拨离间。 “母后,不是儿臣多嘴,只是觉得,太后对陈凯之,真是关切的过份了,您是没瞧见得知了陈凯之得罪了赵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脸都黄了,哪里有母仪天下的样子,我总觉得蹊跷。” 她添油加醋的往,便一脸小心翼翼的觑着太皇太后的脸色。 这太皇太后闻言,竟是默不作声,目光变的深沉。 陈月娥其实也知道,提起这个,自己这天威难测的母后说不准又要斥责,不过她尽力想用女儿撒娇的模样将自己的意图掩过去,便笑吟吟道:“自然,儿臣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是胡说罢了,母后若是听着心里不乐意,也就别往心里去。” 太皇太后突然格外认真的看着陈月娥,问道:“你说,陈凯之会如何脱罪?” “什么?”陈月娥呆了一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哀家啊,还是没有想明白,他怎么解开这个结呢,这明明是必死的局面啊,真是奇怪。” 陈月娥不禁笑道:“他解不开。” 太皇太后又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有理:“或许是如此吧。” 正说着,外间却有宦官跌跌撞撞进来:“娘娘,娘娘,不妙了,赵王殿下……赵王殿下……面壁了。” “面壁……”太皇太后骇然,惊得皱起了娥眉,一脸不解的问道:“怎么?” 陈月娥也是被惊到了,不禁说道:“这怎么可能,太后,太后这也太荒唐了,为了一个陈凯之,竟……竟……她就不怕朝野震动,不怕非议四起,不怕……” 太皇太后很着急,不由看着宦官,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懂。”这宦官哭丧着脸,支支吾吾的解释起来:“不过,好似和一份陈情有关,奴才……晓得老祖宗要看,所以……所以带来了。” 太皇太后忙是取了陈情折子,只一看,顿时明白了。 她面色不禁骇然:“这还真是大动静啊,妙,妙不可言,也难怪赵王要触霉头,真是妙啊。” 太皇太后眼里放光,不由失笑起来:“陈家人里,没几个有出息的,这个陈凯之,却最是出息。” 陈月娥却满是委屈,非常难过的说道:“母后,您若是再不出来说一句话,赵王可真蒙受天大委屈了,他是您的儿子啊,母后,太后和陈凯之,越发的荒唐,往后,谁还制的住他们……” 她此时忍不住有点兔死狐悲,虽然只是让赵王面壁思过,可给这位长公主的震撼却是极大,辅政王啊,这是皇帝亲爹,说面壁思过就面壁思过,这可不是破天荒吗?这赵王一党,可谓遭受了重创,这可不是小事。 太皇太后则是漫不经心的看着这位长公主,突得道:“好了,别哭了。” “母后。”陈月娥依旧是哭哭啼啼的样子。 太皇太后却是突然厉声道:“住口,你这是什么样子,丢人啊,真是丢人啊,看看你们丑态,想让哀家做主?你想让哀家站出来,和二十多万百姓为敌,想让哀家站出来,和你们站一起,和陛下为敌?你什么都不懂,这政事是你能干预的吗?混账,混账东西!” 陈月娥吓住了,面露恐惧之色,只是……她还是不明白,怎么帮一下赵王,就成了和天下的百姓为敌,和陛下为敌,陛下是赵王的儿子呢。 她和太皇太后目光交错,见太皇太后目中可怕,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哪里还敢继续问下去,只是恐惧的道:“儿臣,万死。” 太皇太后却是眯着眼,已没工夫理她了,只是自哀自怨的说道:“这个人,若是皇太子,该有多好,哎,若是哀家的嫡亲孙儿……” 她竟一下子,神色又黯然下来,变得郁郁寡欢的样子,仿佛世上的事,都再提不起她的兴趣,方才凌厉的目光,转而变得灰暗。 …………………… 当天夜里,陈凯之已登上了白云峰。 这是他这几日,第三次登上飞鱼峰。 而在这里,聚贤厅上下,每一个人却都捧着一份抄录而来的陈情看的目瞪口呆。 其实,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臣凯之行事这样的狠,直接就用火炮炸开了赵王府,直接就敢带着人冲进去到处捉人,甚至在死了几个人之后,扬长而去。 这几乎已经是形同是死罪了。 可是偏偏…… 这份陈情,看的所有人哑口无言。 下手的时候够狠,下手之后,趁机整合了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并且迅速借此机会,得到巨大的声望,转过头,一份民情上奏上去,非但没有获罪,反而让赵王直接栽了一个跟头。 果断、智慧、没有拖泥带水,漂亮! 当陈凯之徐徐走进来,所有还沉醉在这陈情上的人依旧还如痴如醉。 其实这可以理解,这朴实的陈情,没有一丁点的华丽辞藻,可是里头的每一个字,竟都隐藏着杀机,看上去是在吹捧天子,实际上,却是一柄柄的利剑,陈情上去,足以教赵王万箭穿心。 晏先生一脸的感慨,他服了。 比起十几年前,上山的那个人,谋划这份陈情的人,实是令他不得不服气。 “咳咳……”陈凯之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下,轻轻咳嗽。 众人方才醒悟,抬眸,看到了陈凯之。 晏先生此刻,毫不犹豫的起身,走到了陈凯之面前,于是,他竟直接拜倒,拜倒在了陈凯之的脚下:“山野樵夫晏长生见过殿下。” 陈凯之骇然,整个人都有些被惊住了,错愕的看着宴先生。 他没想到晏先生居然给自己玩这一手。 晏先生可是衍圣公的恩师啊,虽不至于说是笑傲王侯,可即便是让他现在去见天子,也不至于让他行如此的大礼,可现在,晏先生长跪下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给陈凯之任何转圜的空间。 而晏先生做了表率,天人阁几个学士已是面面相觑,随后,杨彪起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走到了晏先生之后:“杨彪恭迎皇子殿下。” 陈凯之很快从无措之中,醒悟了过来。 他明白了晏先生的心思。 于是,他站着,面上也是肃然,绝没有流露出半分倨傲。 陈义兴也已缓缓起身,他深深看着陈凯之,眼前这个人,若是没有错的话,便是自己的侄子,他走到了杨彪身侧,长拜下去:“见过殿下。” ……………… 又要开始拿着小账本构思剧情了,那啥,今天没有了,老虎得熬夜布置一下剧情,话说,有月票不 第六百六十一章:清君侧 跪下的人,非但没有觉得屈辱,反而一个个面色肃穆,甚至他们的眼眶,有些发红,都显得格外激动。 他们和别人不同,他们本身,本可享受常人所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任何人走下了这座山,都可得到锦衣玉食,可受许多人的膜拜。 他们,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就曾走上人生的巅峰,站在高处。 而如今,俱都在山上,宁愿与经书为伴,原因,无非只有一个,心已倦了。 越是到了巅峰,越是无奈,纵使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可是这天下的许多事,俱都是无法改变的,他们曾经热切过,凭着热诚,以为可以改变天下大事。 事后方才知道,原来,他们依旧无能为力,面对这个千仓百孔的天下,他们力不从心,因此不由心生厌恶。 于是,挫败感和巨大的失望滋生,突然有了万事成空之念,于是便与书为伴,避世起来,反正什么事情他们都管不了,也改不了,索性做个鸵鸟,将头埋起来,与世隔绝。 这样他们就不会悲伤了,他们选择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可现在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看到了美好的盛世。 陈凯之便是他们新的希望。 他年轻,他乃先帝之子,先帝初登大宝时,所做的诸多改革,本就曾让人有过希望,因此,在众人看来,这位皇太子,理应可以继承先帝的遗志。 众人俱是感动万千。 那蒋学士,倒是真正的大儒,眼见如此,不禁苦笑,他心里知道,这一拜,自此之后,便不得安生了,再无法安心在天人阁里治学,只是…… 只略略一想,他起身,亦是郑重其事的拜下,一字一句的说道:“草民蒋芳志,见过殿下。” 陈凯之只等他们完全行过了大礼,才出了口气,这种情况,陈凯之是决不能半途终止的,这是礼,而尤其是这样的拜礼,一帮情况,是下臣寻觅到了明主之后,方才行的礼,若是中途阻止,就是表示陈凯之不愿接受,所以陈凯之心安理得的接受了他们的大礼之后,一直等到礼成。 陈凯之方才目光幽幽的环视了众人一圈,旋即便上前将宴先生等人搀起来。 “诸位先生请起,惭愧的很。” 诸人起身,此时再面面相见时,就全然不同了,这些泥古不化的老家伙们,一旦认定了你是他的主公,便再不可能将你当做学生、孩子看待。 晏先生朝陈凯之做了一个手势。 “请主公上座。” 陈凯之颔首,坐在上首,其余诸人,重新择座而坐。 晏先生脸色显得很凝重,随即便格外郑重的说道:“主公乃皇太子,那么,眼下所图的,就是夺门,主公以为呢?” 夺门…… 就是篡权。 将本该属于陈凯之的东西,夺过来,这个门,便是宫门的意思,想要政变,首先要做的就是拿下宫门,只有如此,部属们才可以长驱直入,定鼎天下。 陈凯之手搭在案牍,看着一张张认真的脸,心里不禁感慨,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自己还能后退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赵王已经彻底反目,将来,迟早有一日,他要与赵王党决一生死,而更为紧迫的是,小皇帝迟早会一日日的长大,天下之大,将不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地,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自然就是夺门,铲除赵王党,诛杀小皇帝,定鼎天下。 因为他是没得选择,这都是赵王的,比他上梁山哪。 陈凯之心里感喟了一番,便态度坚决的点头:“不错,为苍生社稷,必诛赵王余孽人等。” 换了位置,就换了脑袋啊。 连陈凯之都想不到,这厚黑的话,竟自己口里如此顺溜的道出来。 晏先生等人,暗暗点头,对这位主公,也不禁欣赏起来。 陈凯之要夺门,本质上是为了自己,可是他张口,便是社稷苍生,这才是君王的样子,这固然是伪善,可某种程度,也意味着成熟,这说明陈凯之早将这个世界的本质看透了,无论心里如何想,社稷苍生,是必定要挂在嘴边的。 而真正可怕的,是后一句,前者是牌坊,后者却故意略去了小皇帝,没有赤裸裸的说要诛杀小皇帝,因为此人,毕竟是陈凯之的堂弟,而且年纪幼小,所以陈凯之斩钉截铁的喊出了必诛赵王余孽人等。 杀了赵王人等,天下就已得了七七八八了,小皇帝暂时不提,铲除余孽,这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不至于被贼子所趁,因此,这句话,极为重要,直接点明了未来的方向,再直白一点说,便是为了百姓,为了列祖列宗,陈凯之将代表人民和祖宗,清除君侧,铲除赵王等奸党。 目标明确,简单有效,且一下子,具有了合法性。 晏先生不禁感慨,主公……还真是人精啊,他随即问道:“那么主公有何打算?”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见众人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便笑了笑:“不知诸位先生,怎么看呢?” 这一次,轮到陈凯之考教大家了。 晏先生捋须笑了笑:“我等早已有过讨论,无非,就是上中下三策罢了,上策为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陈凯之点头,这确实是上策,说穿了,这就是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不过……他摇摇头:“而今我与赵王,已是势不两立,此虽为上策,却再难实行了。” 晏先生颔首:“中策依旧是积蓄力量,以护国公的名义,扬善惩奸,收买人心,招揽反赵王的大臣、军民,与赵王分庭抗礼,若是觅得良机,便一鼓而定。” 陈凯之点头:“不必说下策了,如今,先生所说的,便是中策,在如今就是上策。如今朝廷准我开府建牙,节制锦衣卫,保境安民,这正是一个机会。” 晏先生笑吟吟的看陈凯之,眉宇轻轻扬了起来,格外认真的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保境安民?” 陈凯之手搭在案牍上,轻轻的摩挲着,目光一沉,毫不犹豫的,朗声道:“定下规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晏先生眼眸一亮:“莫非是要学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 陈凯之汗颜:“倒是不想刻意学习,可是眼下,安民为第一要务,天子脚下,说是什么王法之地,可实际上,越是天子脚下,便越是不堪,这里权贵诸多,百姓仰其呼吸,官府纵是有心安民,奈何这庙堂之上,总会有一些不肖子弟,践踏法纪,无视律令,要治京师难,可正是因为难,方才最是得人心,这里商贾无数,消息流通极快,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数月之内,都可传遍天下,我早已打算豁出去了,要给这天子脚下,一个清平世界。”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杨彪颔首:“不错,而今,京中权贵,大多依附赵王,既然不能争取,那就打击,打击了他们,成就主公之名,这是上上策。” 当然,没有一个人说出这其中的困难,洛阳城里的利益,可谓是错综复杂,一个不慎,都可能被遭致反扑。 可这再难,难得过将来的夺门吗,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后头的图谋,就成了笑话了。 杨彪想了想,便看着陈凯之,浅声问道。 “主公今日可要下山吗?若是下山,且稍等一些日子,我等且先收拾一二,将这天人阁的事务交代之后,自当下山,为主公效力。” 陈凯之呆了一下,怎么,他们也要下山? 杨彪可是当年的内阁宰辅,几朝的元老,而晏先生自不必说,还有陈义兴,这是靖王殿下,陈凯之还以为,他们只在山上,为自己谋划,可万万想不到,他们态度如此坚决,下了山去,愿意屈尊在护国公府。 晏先生似乎看穿了陈凯之的诧异,随即便一笑,徐徐开口:“主公有大志,而如今,又打算大刀阔斧,何况,赵王吃了亏,势必急于报复,我们这些老骨头,若是此刻下山,虽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却也能为主公整理一些文牍,更可使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所忌惮。”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这些人都是真心的要辅佐自己,他心下很是感动。 轻轻的抿了抿唇,掩饰自己的情绪,旋即他便哈哈一笑。 “只是,若如此,这天人阁怎么办?” 陈义兴笑了:“天人阁自有童子打理藏书,我等阅览群书,再不是读书,也非是著书,而是要将这史书,改写一番,这也是天人阁的责任。” 陈凯之哑口无言,竟扑哧一笑。 蒋学士忍不住道:“主公笑什么?” “呃……”陈凯之不禁苦笑:“想起一个笑话,读书人偷书,不算偷。” 众人都觉得诧异:“这又是什么典故?” 陈凯之道:“意思是说,无论是什么事,读书人都可以有大义凛然的解释,咳咳……自然,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不过是即兴想起罢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大杀四方 陈凯之在次日清早便下山了。 得到了晏先生和天人阁的诸位学士鼎力支持,使他心里平静了许多,信心也增加了不少。 下山之后。 他便回眸看了那高耸入云的天人阁一眼,这里,依旧如初,和数年前,自己入学宫时并无二致,可此时,心态却发生了剧变。 他抿嘴一笑,此时天上下了细雨,绵绵的细雨,飘飘洒洒的,犹如春日里的柳絮,没完没了的在人头顶飘着,这样纷杂,而又凌乱的细雨颇令人厌烦,因为此刻,陈凯之再无那欣赏霏霏细雨看那雾中人的心情了。 他踏步而行,至学宫之外,几个护卫竟等了一晚,浑身被一夜的雾气和细雨打湿,雨珠在他们脸上滚落,此刻他们个个露出疲态。 陈凯之微微一愣,看着这忠诚的护卫,心里不禁动容,因此竟是不禁开口说道。 “实在抱歉,万万没有想到要在山上呆一夜,诸位辛苦。” 陈凯之朝他们作揖,行了个礼。 陈凯之的护卫,都是勇士营中择选出来的,一月一换,几个护卫忙是不敢接受陈凯之的揖礼,摆手:“护国公言重。” 陈凯之道:“走,去京兆府。” 他翻身上马,此时,这里没有初升的太阳,天空晦暗,黎明的曙光,被乌云笼罩,细雨纷纷而落,让人的心情也是一片阴霾。 而陈凯之立即跨在马上,再无犹豫,迎着雨,飞马至京兆府。 现在京兆府里热闹非凡,闲杂人等,俱都赶了出去。 没错……是赶了出去。 京兆府府尹高见深觉得自己r了狗了,堂堂府尹,一府之长,前些日子随驾去狩猎,今日来当值,结果直接被警告,不得到前衙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护国公有机密大事,闲杂人等,不得在外闲逛,以防万一。 本官才是京兆府府尹啊,你们这些家伙,占着的乃是本官的地啊,高见深气的眼睛冒火,心口堵得慌,偏偏呢,他又察觉自己无可奈何,昨日的朝议他也参加了,惊心动魄,眼看着锦衣卫就要成立,从此之后,这些人便麻溜的滚出京兆府了,自己何必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他只得和其他诸官一道,乖乖的在后衙廨舍里等着,一群京兆府的官员以及文吏,此时不得不在这廨舍里团团转,上百个人,很尴尬的待在这儿,偶尔,有人进来:“月洞来了几个五成兵马司的官兵,把月洞堵死了。” 月洞是连接前衙和后头廨舍的通道,如今,想不到也派了人站岗,估计是怕他们这些人去偷听吧。 高见深露出了苦笑:“还真是机密大事啊,防范如此森严。” 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讽刺。 可也只好讽刺罢了。 现在连赵王都败在陈凯之的手里,他们这些人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口头上占占便宜,其他的几乎是不可能做了。 此刻在前衙,却是数百人候命,千户、百户、都头,俱都在正堂,再低级一些的武官,如伍长之类,则都聚在外头候命,其他的寻常差役和兵丁,则都在京兆府外头,三五成群,随时等候消息。 陈凯之人一到,一路过去,众人纷纷让开道路,抱拳行礼,每个人的面容上俱露着恭敬之色。陈凯之昂首,目不斜视,面上透着冷酷,等到了正堂,他便从容优雅的落座,目光轻轻扫视了众人一眼,便淡淡开口:“吴都头。” “在。”吴都头久侯多时,听见陈凯之唤自己,连忙应道。 “怎么说?”陈凯之眯着眼,看了吴都头一眼。 “青楼和赌坊那儿,俱都没有什么动静。”吴都头正色道:“昨夜又通知了一遍,反响平平,似乎……” 说到一半,这吴都头竟是不敢开口在说下去,只是一脸灰头土脸的朝陈凯之摇头。 陈凯之闻言眼睛眯得越发甚了,下一刻他竟是挑了挑,笑了起来。 “似乎并不在乎对不对。”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陈凯子和便拿出了案头一个簿子,一面翻阅,一面道:“就比如这个四季坊,这是京里有名的青楼,和长公主有关系,他这青楼里,有号称春夏秋冬四大花魁,一时无俩,日进金斗哪,不止如此,在这京里,还有不少的闲汉,聚了一个四季门,专门给他们看家护院,还不止呢,平时,可没少耀武扬威吧,其实……本国公,倒也可以理解,四季坊这样大的招牌,背后又有这么大的背景,也在京师里头享誉这么多年,自然不是白来的,他们不需要在乎京兆府,也不必看得起五城兵马司,只要打开门,就可以做买卖,从来都是他们欺别人,怎么敢有人,向他们要平安钱呢。” “还有这个赌坊,背景也是吓人,据说,工部的严尚书,他的儿子,是真正的大东家,人家会瞧得上你们,都说花钱保平安,可他们,本身就是平安,何须花钱?” “他们不将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放在这里,这是情有可原,何况,每一个人,都在观察风向,别人不挂平安牌子,他们凭什么挂,银子事小,面子事大。” “说一千道一万,这京师里头,但凡是敢做这买卖的,就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的灯,哪一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人。” 陈凯之抬眸,看着一个个默不作声的人,似乎,这些千户和都头们,俱都已经摸透了陈凯之的性子,现在都在耐心等候陈凯之的命令。 “可是……”陈凯之笑着看了众人一眼,轻轻咳嗽一声,便厉声道:“咱们现在是锦衣卫了,在这洛阳城里,在这洛阳的街面上,无论是内城还是外城,无论做的是什么买卖,就决不允许有人坏锦衣卫的规矩,从现在开始……传令,在我改主意之前,洛阳城一切的赌坊,一切的青楼,俱都不得开业,开业一家,查封一家,一人抵抗,所有人捉拿在此查办!” “这……”吴都头呆住了,这……太狠了。 全部让人关门? 吴都头不禁打了一个冷颤,震惊的看着陈凯之。 原以为,护国公是要杀鸡吓猴,可现在更狠,全部查封? 洛阳城里每一个但凡有规模的青楼和赌坊,无一不是日进金斗,这关门一日,损失就是巨大啊,而且这么多家。这护国做事就是不一样呀,干净利落的,完全不拖泥带水,也不给人面子。 “现在!”陈凯之看着吴都头,郑重的下达命令:“京兆府的差役,全部放出去,街面上的泼皮无赖,尤其是四季门这等的会党人员,俱都去拿,有一个拿一个,拿一个审一个,该打就打,顽抗的,格杀勿论!” “五城兵马司诸官兵,全部要出现在街上,查封一切青楼和赌坊,谁闹事,就砸烂他的狗头!” “遵命!” 众人轰然应诺。 此时没有人再有什么疑问了,千户出去,高吼一声:“内东城的人随我来。” “外西城来。” “检查好腰刀、戒尺,取城中舆图。” “外南城的……” 京兆府的差役俱都开始检查自己的戒尺、锁链、武器,亦是在都头们的布置下开始部署。 “刘都头,去夫子庙,夫子庙闲杂人等最多,要围捕而非追捕,多配一些人手,要防止宵小自河中遁逃,所以,要在河中预备一队人马。” “郑都头,惜春坊有一处宅院,便是陈香堂的巢穴,他们的骨干,平时大多聚在那里,自那里杀进去,这些人聚众数百,多是浪荡子弟,动了刀子,他们必不敢抵抗。” “我亲自带队,去外城的陵口城隍庙,那儿靠着码头,会党最多……” 京兆府的差役,显然更专业一些,他们大多都在街面上维持了十几年的秩序,甚至可以说,他们对于洛阳城任何一处阴暗的角落,心里都门清。 再难听一点,那些地痞无赖,乃至于会党门徒,俱都心里再清楚不过,很多差役,从前都没少和这些人勾肩搭背。 可今日不一样了,从前是官匪合作,现在官就是官,匪就是匪,且不说谁也不敢在护国公这儿玩心眼,否则依着护国公的性子,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何况,现在关系到的,本就是自身的福利。 想吃肉,就得狠! 顷刻之间,数百上千人便各自布置之后,一哄而散,长街上,气氛骤然的紧张起来,随着一道道的手令,城内各处的角落,到处都是跨刀的五城兵马司官兵,虽是细雨绵绵,可是带头的人,却是脚步匆匆,精神抖索的样子。 千户的命令传达到百户,百户的命令传达到了伍长,伍长们直接带队,开始在各个街坊冒头。 寻常的百姓见了,似乎觉得今日有些蹊跷,可到底蹊跷在哪,却又说不上来。 只见时不时,有三五成群,数十人一队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和京兆府差役匆匆而过,有人,竟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杀意。8) 第六百六十三章:格杀勿论 霏霏细雨,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使得整座洛阳城都湿哒哒的,这阴霾的本是令人犯愁,至少对于许多讨生活的人而言,因为下雨,却不能去上工了。 不过正因为这个关系,在内城的开胜赌坊,现在却是人满为患。 这里的地段好,最重要的是,名字取得也好,开胜开胜,旗开得胜。 不少手痒的人,都不免要来此,先是几文钱几文钱的掷骰子,可慢慢的,无论是赢了还是输了,赌局就不免开始变得越来越大了。 人嘛,只要赌兴上来,赢了的愿赌更大挣得更多,可输了的,却希望一把能够连本带利挣回来。 开胜赌坊经营了二十多年,享誉京师,是老字号,此时赌坊里的荷官,敢来玩耍的赌客,自然还有专门负责放贷的掮客,以及护院混杂在一起,各种吆喝,显得极是嘈杂。 “开了,开了,要开了。” “大、大、大……大啊……” “恭喜九爷连胜三场,九爷今儿手气好,定要大杀四方。” “无妨,无妨,程公子,输了不打紧,咱们这里有的是银子,只要程公子开了口,画了押,怕个什么?” “老子不信了,为何总输,来,再来。” 吵杂的声音起此彼伏,格外的刺耳。 这只是外厅,寻常赌客的地方,才是上午,已来了上百人。 在这赌坊里,最是容易看出众生相的,赢了的,自是欣喜若狂,说话都免不得粗上几分,若是输了,顿时面无血色,双目无神,蜷在赌桌上,目光游离,额上冷汗淋淋,完全是一副狼狈神色。 一群专靠赌坊吃饭的人,则穿梭其间,宛如猎豹,寻觅着‘猎物’。 偶尔,总会有人滔滔大哭,大叫什么,可还没等影响到其他赌客,早已被护院提了,拎到后巷里去了。 若是在二楼,就显得没有这般嘈杂了,严加新此刻架着脚,摇着扇子,和几个‘朋友’在此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马牌,他倒不在乎输赢,玩的很随意,边上有女婢专门斟茶递水,其他几位公子一面下牌,一面看着他,笑着说道:“严公子,听说了吗?现在风声可紧着呢,京兆府不是要收平安钱,不交钱,便不得平安,真真是口气大的吓人啊,现在自那护国公声名鹊起,连赵王殿下都触了眉头,京兆府还有五城兵马司,都抖了起来,严公子小心才是。” “小心?”严加新微微眯起来眼眸,嘴角轻轻一挑,很不屑的冷笑起来:“没什么可小心的,若是小心,早二十年,这赌坊也开不起来。能开赌坊的,有惹得起的人吗?嘿……京兆府的差役,从前压根到了我这门前,都得趴着走,为什么,怕被我瞧见,本公子不顺心,给他几个耳刮子,他能如何?” 说着,他竟是肆无忌惮起来,面容里满是轻蔑的笑意。 “放心,其实只是吓唬罢了,即便是那护国公,至多也就杀鸡吓猴,到时候你看着,十之**,是找个软柿子捏一捏,其实他这样,我反而放心了,开胜赌坊是常青树,没什么妨碍,可一些不够硬的赌坊,肯定要倒霉的,这倒好,省了本公子的心,说不准,还能多招徕一些客人呢。” 严加新完全不将陈凯之放眼里了,因此他说完,很是轻松的摇着手中的扇子,显得极其的惬意。 “哈哈,这倒是,谁不知道,严家一门三进士,令尊更是部堂大人。” 几个公子连忙奉承起来。 这使得严加新越发得意了。 正说着,身侧一个小厮快步过来,低声道:“公子,来了个生客。” 严加新顿时停止了摇扇子,一下子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所谓生客,就是外乡人,来到了京师,被人引来这里凑热闹,这等人,是赌坊最大的财源之一,因为京里本身的赌客,要嘛比较节制,要嘛,早就倾家荡产了的,而外乡人不一样,没什么背景,也有钱财,赌坊里最喜欢这种人了。 严加新闻言,立即来了兴趣,挑起了眉宇,一脸兴奋的问道:“哪里人?” “说是关中来的,来头不小,似乎家里是做丝绸买卖,此番来京,本是来查一下洛阳的帐,是癞六引来的,这家伙在客栈里住,癞六见有机可趁,于是……” “这倒很有意思。”严加新嬉皮笑脸起来,这等外乡人,往往是抓住了,就往死里宰,一般要做局,起初让他挣一点,边上再有人一副为他好的模样,给他出主意,等到后来,便是收获的时候了,往往逼他签下赌债,这放贷的利息也是高的吓人,足以教人倾家荡产,至于收账,严加新这样的人,自然有办法,靠着家族的关系,下一个条子,还怕你不倾家荡产的还钱? “先别急。”严加新眯着眼,淡淡道:“先让癞六跟着他,让他多赢几把,边上得让人哄着他……” 伙计忙是点头:“规矩癞六和小人都懂,只是癞六想邀功,非让小人知会公子一声。” 严加新冷笑:“不就是想都讨一点喜钱吗?告诉他,做好了,本公子多分他一些,可别出了差错,否则打断他的狗腿。” 伙计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却不肯走,又道:“前日白莲楼来问,咱们这里有没有年轻貌美一些的姑娘……” 严加新不耐烦的挥挥手:“我还想寻呢,现在也不知怎的,输了银子卖妻卖女的人竟是少了,滚,滚!” 刚谁一个滚字,嘈杂的楼下,竟是一下子没有了声息。 严加新觉得奇怪,不禁道:“出了什么事。”忙是探头朝着梯口往下看,竟见几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出现在了门口。 严加新皱眉,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以前这些人可是不敢当他的主意,他微微眯着眼眸,一脸不屑的勾出笑了起来,等下给他们颜色瞧瞧。 此刻楼下的赌客、护院也有点懵。 却见一人站出来,厉声道:“奉护国公命,今日起,所有赌坊、青楼停业,护国公要捉拿钦犯!” 这一喊,赢了钱和输了钱的赌客们还是不甘心走,依旧呆呆的看着。 严加新怒了,眉宇竟是冷冷挑了起来,一张脸阴沉起来,妹的,岂有此理,这还了得。 他火速收了扇子,匆匆的下楼,高呼道:“是谁,是谁说的,你们是什么东西,让领头的人来说话!” 他疾步走到了门厅前,关门停业?笑话吗?知道不知道,关了门,是多少银子流出去,何况,今日还有一个生客呢,这么大的肥鱼,你们说关就关。 他是怕赌客们吓跑,所以显得极不耐烦,必须得镇住场面。 先前说话的人上前:“我便是领头的,内东城千户所百户,姓王,奉命……” 他话说一半,严加新冷笑的打断道:“知道我是谁吗?知道这是谁的买卖吗?你瞎了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叫你们护国公来,我要看看,是谁借你们的胆……” 口气很大。 赌客们听了,一下子松了口气,还以为会惹来什么麻烦,现在听了有人出来撑腰,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纷纷又活跃起来,有人忍不住调侃:“这是开胜赌坊,别走错门了。” “这里哪里有什么钦犯,你们还是去别处找吧。” 话音一落,众人便是嘻哈哈起来,完全是不将官兵放在眼里。 “来!”王百户此时,已经杀气重重,沉声道。 陈凯之给千户下达的是死命令,开了一家,就要千户的脑袋,自然而然,千户给百户也是死命令,一样还是开了一家,就要百户的脑袋。 护国公既然说要掉脑袋,能不掉? 不听命令就是死,那还有什么情面可讲的。 这王百户冷笑起来,目光幽幽的环视了众人一眼,嘴角便轻轻一扬,厉声道:“都听好了,将这赌坊给我砸了,砸个稀巴烂,谁敢阻止,便是对抗官差,格杀勿论,将这里带头的人,也一并拿下!” “谁若是不从,我要了谁的脑袋!” 这杀气腾腾的一句话之后,身后数十个兵丁眼睛也都红了,娘的,当初可是闯过赵王府的,你们的靠山大,我们的靠山就小了?反正出了什么事,都是护国公摆平,他们才不用怕呢,赵王都在护国公手里败下阵了,你们这些人又算什么东西,于是一个个人眼睛发红,嗷嗷叫道:“砸。” 数十人冲上去,见了赌桌便踹翻,那严加新气得要吐血了,因此他竟是高声大叫,却早被两个兵丁扑倒了。 严加新大怒,奋力挣扎着,厉声喝道:“瞎了你们眼睛,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谁?” 啪,早有人直接给他一个耳光。 一个忠心的护院想要上前救援。 百户眼睛发红,于是直接挺刀,狠狠朝护院肩头劈去。 嗤…… 金铁入肉的声音传出,鲜血四溅,一时空气里都弥漫着血腥味,随即,赌坊里,已传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 求月票8) 第六百六十四章:大搜捕 护院的胳膊,生生截断,露出森森白骨,鲜血沾满他的衣裳,看着格外吓人,他拼命的嚎叫,痛苦的求饶。 “官爷饶命。” 百户冷笑,狠狠将护院推开,那手中长刀还淋淋带血,眼眸微微环视了四周,只见一片凌乱,眉宇不屑的挑了挑,下一刻他厉声道:“听好了,顽抗者,格杀勿论,现在我怀疑这里藏着钦犯,弟兄们,给我搜!” 一声令下,数十个官兵顿时精神抖擞,那些赌客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们毕竟只是来寻乐子,不是来自找麻烦,于是乎,一个个仓皇而逃,不敢逗留。 赌坊里的护院个个被人押着,靠墙蹲下,那严加新直接被押住,他心在淌血,一张脸都抽搐起来,这下完了。 今日闹出这样的事,以后谁还敢来自家的赌坊? 他口里想叫什么,百户却是走上来,朝他森然一笑,二话不说,先给他两个耳刮子,严加新面上,顿时多了一道猩红的掌印,他疼得眼泪直流,可是他依旧不甘,有些愤然的吼道:“我姓严,叫严……” “你姓什么都没有用,今日嘛,现在本官怀疑你私通钦犯,来,带走。” “还有……”王百户目中杀气腾腾,所谓有什么将,便有什么兵,跟着护国公,当初冲进过赵王府,此后又四处捉拿钦犯的人,自然面貌焕然一新,王百户厉声道:“将这里统统砸了,今日开始,不再有开胜赌坊!” “遵命!” 随即,这里便传来乒乓的声音,只小片刻功夫,整个开胜赌坊,便已是面目全非。 “我……我要见我爹,我……”严加新不甘大吼,可他的声音,早已被这哐当的声音所淹没,其实呢,即便是听到了,也没人敢理会他,只会当他这个人是空气。 看着自己经营的赌坊,被砸了,严加新很绝望,蜷缩着身子在角落瑟瑟发抖。 ………… 内西城如意坊。 一座幽静的大院,小巷里阴森可怕,可此时,已有数十个差役蹑手蹑脚而来,带头的都头手一招,立即有差役猫着身子上前。 “人还在里头,同心门的掌舵刘岩,还有其他几个匪首一直没有出去过。” 都头眯着眼,这刘岩他是认得的,乃是附近码头的一伙会众,这些浪荡子组成的会众,大多靠讹诈店铺为生,或是欺负外乡人,就如这刘岩,就聚众数十人,在这一带很是张狂,此人平时和官府的关系还不错,据说和京兆府里的某个主簿是远亲,所以平时都头们巡查见了他,大多时候,都会嘻嘻哈哈的打声招呼,此人倒也识趣,总会送上一点茶钱。 可今日…… 都头眯着眼,突然手握成拳头,沉声下达命令:“动手。” 一声令下,早有一个健壮的差役助跑,狠狠一脚,将这门生生撞开,口里大叫:“拿贼,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宅中之人,统统拿下!” 方才的寂静,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四处的街巷,立即传来了急促的脚步,粗重的呼吸传来,明晃晃的长刀亮起,宅里传出狗吠声,随即有人大喝:“什么人。” 而接下来,便是惊惧的声音:“官……官爷,我等是良民,是张都头,张都头,好久不见,今日怎的……张都头,咱们平时……可是朋友,吴主簿……吴主簿他老人家好……好吗……” 啪…… 一巴掌生生打下去,接着人被踹翻:“狗一样的东西,今日,再没有什么吴主簿了,还有,谁和你这等钦犯是什么朋友!” ……………… 夫子庙。 这里人流如织。 大量的五城兵马司官兵提着长矛列队快步冒雨而来。 他们的靴子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踩着砖缝的苔藓,踩在水洼里,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这夫子庙显得有些混乱起来,许多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盘踞于此的斧头帮帮众穿着褐衫,在这码头来回巡走。 这里的货郎多,而且靠着码头,脚夫要搬运货物,商贾要装卸货物,因此油水最是丰厚,此时这些徒众,或是纠集脚夫包揽脚力,进行垄断,又或者,是勒索货郎,而此时,官兵一到,这些人还没反应,更多的人却是不在乎,毕竟有时候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会来,不过多是朋友,想来这一次,肯定是五城兵马司上头有什么交代,下头的官兵来做做样子,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徐徐自一旁的茶楼里下来,他显得很是懊恼,这些该死的丘八,十之八九,又要借故来讨要一些茶水钱了,可等他冒雨下了楼,迎着那些丘八们徐步行过去,面上便换了一个笑容,远远的,他作揖行礼。 “原来是刘百户,刘百户今日来有什么公干?” 他笑的有些假,其实真假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要准备孝敬了,斧头帮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混着,固然背后也有靠山,不过偶尔,还是得打发一下这些来往的官兵和差役,他正预备从褡裢里取出银钱来,冷不防,那百户已一下揪住了他的头发,冷漠的瞪着他。 “来做什么?来拿你,杨晨志,你东窗事发了,你在此组织会党,聚众滋事,平时里逼良为娼的勾当,真以为本官不知道吗?来,带走,给我狠狠搜,将他的余党统统都搜出来。” “刘百户,这是什么意思,平时小人可没少……” 百户冷笑:“今时不同往日了,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我……我……刑部的……” “看来还有同党,刑部的谁,竟和你有勾结,来,带回去,好好的审问。” ………………………… 一个个青楼和赌坊,突的遭受了突袭,随即官兵们开始赶人,抓人,招牌直接取下,直接摔个稀巴烂。 各处人口密集之处,大量的差役亦是开始拿捕,与此同时,一张张新的安民告示开始张贴。 护国公奉旨缉拿宵小,维持洛阳平安,今日起,抓捕奸邪宵小之辈! 这消息,一个时辰之后,立即震惊了京师。 长街上,到处都是押着人犯的官差,偶尔,会传来打斗的声音,一具具的尸首,从某个院子里抬出来,与此同时,京兆府大牢,突然人满为患。 阴森幽暗的牢房里,到处都是人流穿梭,负责录入人犯信息的书吏,此时手脖子已经酸了,笔下,是密密麻麻的各种信息。 在这地牢的深处,时不时的,传来各种的惊叫惨呼。 因为人手不够,吴副总都头亲自带着人,此时已在一个牢房里,将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犯吊起,他拿着戒尺,轻轻的拍打着自己的手,眼睛眯着,一旁的差役,低声汇报:“叫严加新,是严部堂的庶子,没什么出息,所以就任他在外胡闹了,赌坊就是他开的,对五城兵马司的人大呼小叫的也是他,平日里……” 吴都头坐下,点点头,示意不必再说下去。 此时心里不由在感慨,若是在几日之前,自己见了这等公子哥,不乖乖赔笑就不错了,今日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场景见面。 有人给他斟了一副茶来,吴都头结果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茶,便幽幽的抬眸,冷冷的瞅着严加新。 “严公子平时没少发财吧,开胜赌坊的账上,可是搜出了七八千两现银,这还只是现银而已,严公子倒是生财有道,不过……有人倒是招供了,说是严公子逼良为,除此之外,还打死过两个赌客,这事,是有的吗?” “我……我……胡说,是谁招的。”严加新奋力反驳。 吴都头皱眉,越发冷漠的看着严加新,嘴角轻轻一勾,淡淡笑了起来。 “是吗?” 一旁的差役会意,提着鞭子,在严加新的身上狠狠抽挞。 啪啪…… 连续两声响鞭,严加新顿时疼得哀嚎起来,口里忙道:“是,是,是有。” 吴都头低头喝茶,随即抬眸凝视着严加新,慢条斯理的吐出话来:“还犯了什么事,一并说了吧。” “没……没……”严加新连忙摇头。 吴都头似乎并不恼,只是再次抿了一口茶,完全是一副不愿多问的样子。 那差役见状,再次卷起袖子,又要动手。 “别打,别打……”严公子此时眼泪鼻涕俱出,整个人吊在半空,绸衣也早就被打的稀烂,露出的肌肤有条条狰狞的伤痕,此时他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哆嗦着开口:“我爹……我爹……” “噢?你爹还犯了事?”吴都头冷笑起来,目光一抬,幽幽的看着严加新。 “我……我……我叫严加新,我爹是严正,是严正,当朝工部尚书,我……我……我……” 吴都头冷笑,他陡然站了起来:“我们既然抓了你来,当然知道你是谁,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爹是谁,便是你爹的爹,你爹的爹的爹,我们都清楚,我们敢拿人,会很在乎你爹吗?” 第六百六十五章:洗冤 吴都头嘲讽的看着这严加新。 还是太年轻啊,难怪严家让他放任自流,堂堂部堂的儿子,竟背后做这等营生。 可见这严大人没想这严加新能什么气候。 他手中的戒尺拍了拍,一双眼眸浅浅的眯着,冷冷看着严加新:“既然拿了你来,就绝对敢保证,你是出不去的,想出去?你爹没用。” “好了。”吴都头发现自己竟都已经不认得自己了。 这种全新的改变,或者是说现在的角色,让他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不打紧,慢慢的,似乎就可以习惯了。 他对这严加新已是索然无味,轻轻看了眼旁边的差役,交代道:“狠狠的审问,将他交代的东西,统统记录下来,还有,若是还交代了什么人,立即去拿。” “是。” 说着,吴都头便动身出去,在这潮湿幽暗的地牢甬道,一股霉味和的味道扑面而来,即便是吴都头,也觉得很是不习惯。 何况是这些每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呢,应该很快就有结果的。 他匆匆到了京兆府,求见陈凯之,等有人请他进去,便见陈凯之手头已得到了无数的供状。 每一个人供状都触目惊心,陈凯之听到脚步声,便抬眸,看到了吴都头,便淡淡一笑,问道:“噢,怎么样?” “地牢已经人满为患了,小人已让人准备将一些犯了小事的,直接带枷在京兆府外头跪几日,便行释放,其余的,则继续在审问,今日的收获颇丰,抓住的一些重犯,足有一百三十多人,从犯有九百之多,还有,赌坊和青楼,有十几个是抗命的,直接砸了,人也带回来审讯,其他的青楼和赌坊,似乎是听到了风声,所有忙是关张,现在都已经停业。” “还有,许多商户,都跑来想要买平安牌子,很是踊跃。” 陈凯之闻言,秀雅的眉宇微微扬了扬,便轻轻笑了笑:“有些人就是如此,不见棺材不落泪,敲打一下,他们才晓得厉害,平安钱乃是锦衣卫未来的基础,没有钱粮,怎么让弟兄们安心做事?单靠朝廷的那点俸禄是不成的。所以,平安牌子,要尽快的挂出去,洛阳城没有挂牌子的商铺,不允许他们开门。” “是,是,小人知道怎么做了。”吴都头心里想,若是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么自己就当真是猪了。 现在他已摸透了这位护国公的脾气,说穿了,就是少**,操家伙就干,没啥好说的,若是警告没有用,那就勒令关张,这样若是还没有用,那就拿人,拿人还没有用,那就砸铺子,负隅顽抗,也没什么好说的,杀! 反正现在必须都给这些商户颜色瞧瞧,不然就不会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因此他心里还是很佩服陈凯之的。 陈凯之看了吴都头一眼,随即又道:“拿到的人犯,俱都要审,不但要审,而且要审个水落石出,许多事,一个人犯不了,肯定会有党羽,那怎么办呢?审出来,继续抓,宵小之徒就是如此,肯定是聚众的,一个萝卜能带出一层泥,既然已经昭告四方,咱们锦衣卫,要打击洛阳城里的恶棍、罪犯,要使这洛阳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就得用重典,不用担心得罪人,该得罪的人,我们早就得罪了,反正都已经得罪了,还怕什么,得罪一次,和得罪十次一百次,有分别吗?” “是,是,护国公说的对。” 陈凯之这才搁笔,笑吟吟的手肘搁置在案牍上,身子微微前倾,清澈如水的眸子轻轻眯了起来,徐徐开口:“还有一条,各个百户所,千户所,甚至是人口密集之处,譬如夫子庙,都要张贴告示,无论叫逞凶文告也好,叫什么诛贼告示也罢,所有拿了的重犯,都要明示他的罪行,张贴出去,让百姓们都看看,免得有人,说咱们锦衣卫屈打成招,里头要写的详尽一些,无论别人看不看,都要挂着,这要透明捉贼,除了他的性命、年龄、籍贯,所犯之事,以及案由的经过,甚至是苦主是谁,这些都要详尽,这事,得专门让一些书吏来办,去外头招募十几个,单凭告示还不成,还得印成书册,这既是以儆效尤,也是为了让人知道,咱们锦衣卫,做了什么,为何闹出这么大动静,这既可让人生出猎奇的心理,也是为了锦衣卫的形象,咱们锦衣卫,固然要让宵小之徒胆颤,可也得让百姓们为咱们叫好,这书……叫什么呢……不,不该叫书,叫期刊,每月一刊,叫《洗冤录》吧。” 陈凯之随即道:“这些事,你负责去联络,人你来招募,先编写一期,送我案头上。” 吴都头忙道:“小人知道了。不过,可能会有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陈凯之笑吟吟的道。 “而今抓到的不少人,都不是寻常人,有一个是尚书的儿子,还有一个,是长公主府,就是驸马爷的一个外甥,还有一些……” 这些人都是有背景的,显然这吴都头有些担忧,陈凯之闻言却是笑了。 “不必理会,锦衣卫很快要成立了,你安心做你的事,对了,再过一些日子,我会命人发放制服和武器,现在你们穿的皂衣等等之物,实在不像样子。” 吴都头笑了:“其实小人们本就是干脏活呢,需要什么样子?” 陈凯之摇摇头:“这就错了,人是决不可自轻自贱的,人若是自轻自贱,就没有了底线,失去了尊严的人,便什么事都做得出了。我弄平安钱,不只是让大家跟着吃肉,是让大家衣食无忧,衣食无忧,便可以安心尽忠职守,也可抵受诱惑,同样的道理,我要你们做的,是有尊严的人,走在大街上,得让人肃然起敬,所以,锦衣卫不但要有优渥的薪俸,还得干净、整洁。” 吴都头若有所思,他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还是差役,本质上,都属于贱业,差役叫贱吏,而兵丁叫丘八,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可现在……他似乎感受到,这位公爷,并非只是想要利用大家打击什么,不,应当说,不只是利用的成分,他将自己这等人,当人! 不会轻视他们,这和平常那些官,可不同,寻常的衙门,官吏有别,官长就是天,小吏就是蝼蚁,人家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在那些当官的眼里,他们这类人应该就犹如垃圾一般的存在,完全是不屑于顾的,可是现在这护国公,不仅仅将他们当人,还要给他们抬高身价,让他们衣食无忧。 这吴都头竟是非常的感动,不由心里越发的敬佩陈凯之了。 ……………… 严府。 现在这严府,已是乱做了一团。 三少爷被拿住了。 虽说这三少爷乃是庶出,是二姨娘生的,而且老爷对此,也不甚看重,可毕竟还是严家的三少爷,赌坊那儿已经有人来报信了,严部堂听到了消息,忙是从工部回来。 那个逆子,是死是活他不在乎,本质上来说,他有许多儿子,看重的有几个,可不是这个老三。 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的儿子,就算是一条狗,这打狗,不是还要看主人吗? 那陈凯之,就这样嚣张跋扈,疯了啊。 长子严宇已是急匆匆的到了堂中候着自己的父亲,他是举人,准备来年考进士,若是不出意外,通过父亲的关系,得了官身之后,很快就可飞黄腾达,他本在家中读书,可现在也急了,严宇口里抱怨:“这老三,竟是会惹事,早些的时候,我便和他说,赌坊太招摇了,可他偏要去招惹,严家缺他这点银子?” 严部堂冷冷的捋须:“这一次不怪他。呵……老夫看,这是陈凯之借着这个由头,想要整老夫,他让赵王殿下吃了亏,现在气焰正旺……” “父亲,要不要下个条子,将人给捞回来。” 严部堂摇摇头:“捞不回的,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一件事。” “父亲是说……” 严部堂脸色铁青:“就怕那逆子,到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为父可是工部尚书。” 这严宇心里了然了。 工部尚书,和其他各部的尚书不同,工部负责的乃是工程,油水最是丰厚,一根柱子几千两银子,一个花岗石,最少也是几百上千两,这是什么意思呢? 父亲随便批一个公文,那就是几千几万两银子的利益,正因为如此,所以,工部和户部,号称朝廷的两个钱袋子,只不过,户部是在钱粮入账时做手脚,而工部,则是在出账的时候做手脚罢了。 当年,有了将父亲安插到这个要害的位置上,自然是因为,父亲能够帮某些人得到更多的好处,可现在…… 严宇犹豫了一下:“应当不至于,何况,许多事,父亲并没有和老三说,他哪里知道?” 第六百六十六章:威震京师 严部堂却没有这严宇的自信,他这个儿子最不争气的,老是给他惹事,因此他心里有些担忧,却是捻着须,眯着眼,看着窗棂外霏霏的细雨,竟是低沉的开口。 “这可不尽然,他平时都在府中走动,哪里可能一点儿也不知道,这逆子最是混账,所以,你得想办法,托人去打听打听,另一方面……” 他说着,眉宇不由皱了起来,冷冷的继续道:“这陈凯之,抓的可不只是一个老三,公主府那儿,也拿了人呢,还有不少公侯,这事,咱们不要出头,且先看看,现在这陈凯之,正是张狂的时候,连赵王都暂时面壁了,梁王殿下现在虽是辅政,可他刚刚接手,想来,却还不敢大动干戈,所以,得忍耐。”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的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心里对陈凯之是非常的痛恨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只能忍着。 严宇听罢,精神一震:“长公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那陈凯之,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得罪,他也不怕……” “呵……”严部堂瞪了严宇一眼,愠怒的开口:“到了现在,你还没回过味来吗?陈凯之这是故意为之,人家不怕得罪人,是生怕自己得罪的人还少了。他得罪的人越多,反而越安全。” 严宇有些不解,瞬间一呆,困惑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严部堂冷笑道:“当今天下,做主的人可不少,唯独不能做主的,就是陛下。好吧,不说陛下,就说慕太后吧,慕太后想来,是想利用陈凯之,来打击赵王,陈凯之做的越狠,越是讨了慕太后的喜欢,是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可是精的不能再精的人,她呀,别人不知道,为父却知道,她虽说是不干涉国政,可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大陈的江山社稷。陈凯之现在是护国公,权柄已是不小了,若是满朝文武都对他赞不绝口,这陈凯之的好日子,怕也是到头了。可若是将他视为过街老鼠,他而今,反而是固若金汤。” “再者说了,朝中的事,变幻不定,赵王虽是权倾朝野,可不照样,也有人不满他吗?老夫执掌工部十一年,难道就没有政敌?呵……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啊,有人骂,就总会有人夸,陈凯之这一招,是险棋,也是好棋,下的好,他这护国公,就算是固若金汤了。” 严宇瞬间明白了,却又是一呆,嘴角微微抽搐起来:“这么说,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咱们严家,就成了他的鱼肉?” 严部堂摇摇头,显得很淡定的样子:“不怕,长公主肯定要闹的,她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女儿,她若是要闹将起来,事儿肯定不小,只要太皇太后肯出面,放了话,陈凯之听不听呢?他若是不听,这是找死,你可别小看了太皇太后,这位老太太虽是躲在后宫和甘泉宫十几年,心,却是狠着呢。” 说着,这严部堂竟是冷冷的笑了起来。 “若是陈凯之听了,他乖乖给长公主赔礼,威信也就没了,到时,他敢不放老三?” 严宇颔首,觉得颇有道理。 严部堂叹了口气:“只是这一次,这陈凯之如此不客气,实在是……真是令人不甘心啊,忍着吧!” ……………… 次日清早,连夜的审问,许多的口供录出来,随后,这些口供,又交出去,因为牵涉到了其他人等,于是差役们继续出动。 整个京师,从先前的不安,再到渐渐的定下来,大家终于清楚,原来要抓的,并非是无辜,而多是查有实据的人犯以及平时耀武扬威的无赖。 各个百户所,足足忙了一夜,不只是要抓人,最重要的是,本地的商户,俱都来买平安牌子,没有平安牌子不平安啊,现在再不买,天知道以后会不会出幺蛾子,所以许多人是连夜带着被褥排队,大家送钱的积极性高昂,以至于兵丁们不得不连夜维护秩序,因为夜里虽是雨停了,却是颇为寒冷,为了防止商户们受冻,陈凯之当机立断,立即从飞鱼峰里调了上千床被褥下山,这都是行军的被褥,飞鱼峰里囤积了极多,如今有了用武之地,兵丁们将被褥一个个送上,商户们一个个忙是称谢。 在队伍里,一个叫吴笔的文吏在人群中穿梭,他被吴都头叫去,奉命负责洗冤录的撰写。 京兆府里,就数他对文墨精通,大家都叫他吴秀才,这洗冤录的班子才刚刚草创,眼下就他一人,他得搜集材料,明日得贴出几张告示出去。 护国公有吩咐,所有的告示,要有所本,正因为如此,他才来此,自是凑到商户那儿,笑吟吟的问:“外间都说,锦衣卫le suo财物,这是有的吗?” “没,没有的,我等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这是平安钱,花钱买平安,此乃……此乃天公地义也。”那商户战战兢兢的,现在整个洛阳城,见到了穿皂衣穿褐衫的人就害怕。 大家虽知道,新成立的这些锦衣卫,倒没有伤天害理,也知道,虽到处拿贼,也没有伤及无辜,可因为这几日杀孽太多,凶名在外,据说已经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了。 吴笔忙是记下这口述,又道:“敢问老先生,有什么话,想对我家护国公说的?” “我……我说。”这老掌柜眼神飘忽,身子也些颤,老半天方才道:“护国公英明神武,老夫感恩戴德……” 吴笔听的身躯一震,本来,他还是预备要润色一下采来的话,现在倒好,连文笔润色都不必了,说的真好啊。 在这凄冷的长街,依旧还有啪啪啪的靴子声,以至引来连夜的狗吠,眼睛几乎熬红了的差役依旧没有停歇,继续拿人,便连吴都头,都加入了拿人的行列,譬如那严加新严公子,便新近供出了一个采花大盗,此人和严公子一样,都是浪荡公子,和他沆瀣一气,那严公子一旦动了刑,什么都肯招,从他口里招出的恶少,就已有七八个了。 那朱漆的大门前,夜里猛地传出急促的敲门声,门吱呀一开,顿时七八个差役窜进去,口里大叫:“捉拿钦犯李虎……” 这注定了,是不眠之夜。 而次日清早,陈凯之和衣在京兆府睡,看了一夜的口供,陈凯之也算是服了,这京师里,还真是什么鸡鸣狗盗之徒都有,这一次,算是一次大清洗,将无数黑暗中不可告人的事发掘出来,那些黑暗中的人,也一一揪出。 现在陈凯之急需要人手,需要一批能够识字的人,这些人负责对所有的供状进行分档,进行储存,甚至,需要有人进行甄别出重点,不只如此,未来的锦衣卫经历司,以及洗冤录的文房都需要大批的读书人。 这……恰恰让飞鱼峰上的一批读了书的青年有了用武之地,陈凯之直接从山上暂时先调了一百人,负责这些事,他夜里,只和衣睡了片刻,这时,宫中却来人了。 来的宦官,看着有些面熟,陈凯之上前见了礼,这宦官笑吟吟的道:“护国公,太皇太后娘娘,请护国公去见一见。” 陈凯之似乎早已料到了,这迟早要来的,可是此刻他却故作不知的样子,一脸不解的看着宦官:“不知何事?” 老宦官弓着身,面上带笑,不过陈凯之分不出他是善意还是恶意,宦官就是这般,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可心里在想什么,却永远不为人所知。 老宦官道:“护国公去了便知。” 陈凯之一见他这态度,心里就了然了,这老宦官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故意不提醒,分明……对陈凯之并没有太多的善意,想来,是万寿宫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可能太皇太后对陈凯之的态度有了变化,这老宦官乃是墙头草,自然而然,也就改了态度。 虽然心里觉得颇为不爽,可是陈凯之也没为难这宦官,毕竟这种人多的事,若是只是因为态度变了,自己就要发脾气,那不知道一天要收拾多少人呢。 因此他也没多言,只是淡淡的点头,可是他心里很明白怎么回事。 “理应……是那长公主去叫屈了吧。”陈凯之心里想着。 去的正好,陈凯之面无表情,镇定自若的样子:“既如此,就请带路。” 一路进宫,至万寿宫,陈凯之远远便听到,几个妇人的哭哭啼啼的声音:“母后,儿臣不活了,一个小小的差役,都可以欺到头上,儿臣这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再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再这样下去,可还怎么得了。上次,折腾了赵王,这一次,难道要逼死儿臣吗?” 显然是有人告状到太皇太后这里来了,不过陈凯之却是不怕的,没一点退缩,反而加快了脚步往万寿宫殿内走去,他到要看看这些人,有什么本事扳倒自己。 (https:) 第六百六十七章:见血封喉 陈凯之疾步走着,却听得那长公主的哭声一起,又有几个妇人也纷纷发出了哭声,个个俱是伤心至极,委屈至极呢。 这些人还真是戏子呢,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闹。 哎…… 不过此刻陈凯之心里想笑,果然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女人啊,转眼之间,就跑来告状了,他妈的,还声泪俱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宦官进去通报,过不多时,请陈凯之进去。 陈凯之入殿,便见太皇太后端坐着,一双眼眸微眯着,神色有些难看。 而长公主陈月娥此刻眼泪婆娑,非常委屈的样子,她身边还有几个不知名的贵妇,多半是京师公侯的夫人们,也在旁跟着擦拭眼泪。 瞧这架势,倒还真像陈凯之如何欺负了她们。 得罪了长公主的原因,陈凯之是知道的,至于其他人如何得罪的,陈凯之却是真不知道,毕竟昨日实在抓了太多人,天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一见到陈凯之进来,陈月娥和众贵妇便俱都怒目相视,有种立即要杀了陈凯之的冲动,幸好眼神不可以杀人,不然陈凯之觉得自己要死好多次了。 面对众人的怒目相对,陈凯之则是定定神,朝太皇太后行了一礼:“臣陈凯之,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相比于她们的各种哀嚎,陈凯之必须表现的冷静和理智,单凭这份形象,就可显出她们的胡搅蛮缠,陈凯之深信,太皇太后是个明事理的人,明白事理的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是不够的。 太皇太后朝陈凯之轻轻颔首,却依旧板着脸:“听说,昨儿京里闹出了大事,锦衣卫到处在拿人,弄得人心惶惶,外头的事,哀家不管,可现在连月娥,还有你看看,这么多人,都受到了牵累,陈凯之,你是宗室,关起门来,就是自己人了,自家人打了自己人,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现在许多地方,都有传言,说是你想要立威,你立威,哀家支持你,可不能踩着自家人的头立你的威,这很不妥,你说呢?” 这话里有话。 长公主眼睛微肿,恨恨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无法想象,这长公主在自己背后,到底说了多少的坏话,竟是让太皇太后说出教育自己的一番话来。 太皇太后能如此耐着性子,只是旁敲侧击的提醒自己,就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现在对陈凯之而言,真正致命的,绝不是这番看似平常的话,而是陈凯之永远不知道,长公主到底状告了什么,单单是陈凯之拿了几个公主府的人?这不可能,因为这个跑来状告,长公主又不是傻子,陈凯之料定了,长公主既然敢跑来哭,肯定说了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而这些未知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若是这个时候,陈凯之实事求是来辩解,太皇太后已经听了许多的‘闲言碎语’,会当真相信自己吗? 现在她们是众口铄金,平时这些贵妇,也没少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讨好,老太太就算再明智,也难免不会将信将疑。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辩解,而是打击陈月娥等人的‘公信力’。 陈凯之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道:“竟有这样的事?” 这是先撇清关系。 随即陈凯之汗颜的样子:“臣当时只让下头的人捉拿宵小,想不到,下头的人竟这样的不懂事,竟是冲撞到了长公主。” 继续撇清。 陈凯之定了定神,见太皇太后脸色果然缓和一些。 嗯,这是常有的事嘛,拿人这种事,难道陈凯之亲自去拿的,陈凯之是护国公,他只能交代下头去办,被人蒙蔽了,也是情有可原。 陈凯之见太皇太后面色缓和了不少,便有继续说道:“臣若是知道,竟是牵涉到了长公主,臣是绝不敢这样做的,娘娘,这对臣并无好处。”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觉得有道理,这陈凯之又不是吃饱了撑着,非要给自己树敌。 陈凯之眼眸一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接着道:“臣回去之后,一定要查清楚,到时,自然给娘娘和长公主殿下,一个交代,这是臣的过失,实是万死,还请娘娘,请长公主恕罪。” 姿态算是做足了。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见陈凯之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大抵已经料定,这件事,绝不是陈凯之的主意,和陈凯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人家自己都吓着了,自己都后怕呢。 太皇太后郁闷的心情貌似缓和了许多,她竟是朝陈凯之含笑道:“你也不必自责,你操劳这么多事,总不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误会,澄清了也就是了。” 陈月娥万万料不到,陈凯之竟是直接装了孙子,她原本还以为,陈凯之势必要据理力争,或者是尽力为自己解释,谁料这家伙,竟是缩了。 居然你装,那她就不必客气了,于是便沉声开口:“那么那叫张怀初的人,你立即放了,不但要放了,还要赔礼,否则,本宫的脸,往哪儿搁?” 陈凯之只稍一犹豫,却是满口答应下来:“好,臣今日就办,还要亲自去府上,负荆请罪,长公主殿下,臣实是罪该万死,真真想不到,竟是冒犯了殿下,锦衣卫初创,下头的人,也都不懂什么规矩,难免没有眼色,请殿下定要担待。” 负荆请罪。 这态度已算是再实在不过了。 外头谁不知道,他陈凯之要立威,一旦负荆请罪了,跑去了长公主府,就有乐子瞧了,这还立个什么威? 陈凯之认错态度很好,很诚恳。 太皇太后只在旁看着,心里默默的点头。 长公主竟也是无词了,本来在母后面前,和几个贵妇,说了陈凯之不少坏话,其中最大的一条罪状,便是陈凯之张狂无比,在外头,仗着有人撑腰,四处捉人,百官俱不敢言,人人都畏他如虎。 可陈凯之这个样子,哪里有什么嚣张,既然如此痛快的愿意认错,那么此前说的嚣张跋扈四个字,也就有点儿‘假’了。 太皇太后不禁白了长公主一眼,嚣张跋扈,虽然只是罪状中的其中一条,可长公主和人一起大肆渲染,既然这一条值得商榷,那么其他的罪状,多半也值得玩味。 太皇太后的意思,自是怪长公主因为陈凯之得罪了她,便说陈凯之的坏话,而陈月娥,也只好有些发窘。 其他几个贵妇,俱都干笑着,一个贵妇道:“还是娘娘说的话顶用,只一句话,事情便妥当解决了。” 这是自圆其说,意思是,陈凯之在外头,可不是这样。 他可猖獗了呢,太皇太后可别被陈凯之给骗了。 太皇太后自然领悟贵妇的意思,不过她并没多言,而是冷冷瞥了那贵妇一眼,示意贵妇别在瞎挑拨,虽然她已经老了,可是并不糊涂呢,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陈凯之抿嘴含笑:“真是折煞臣了,臣其实只是为宫中办事而已,京中这些年,法纪废弛,所以借此机会,狠狠整肃一番,这样,也是为了朝廷能够长治久安。” 而今,‘误会澄清’,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 负荆请罪?你特么的逗我,我陈凯之若是真正去负荆请罪,那么这一次的大搜捕,也就彻底失败了,当自己不能法办长公主的家人,又凭什么资格,去捉拿其他的凶徒呢? 现在……是反击的时候了。 陈凯之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清澈的眼眸微微一眯,不由淡淡一笑,随即便朝陈月娥说道:“譬如方才长公主殿下说的那个张怀初的,此人,臣倒是略有一些印象,他是个开青楼的是不是,臣昨夜恰好看了此人的供状,他其实也没什么大罪,只是有碍观瞻,逢人便说,他这青楼,和别处不同,那儿的人,个个赛宫人,有皇家一样的气派。” 这句话,是陈凯之慢条斯理的说出来的。 此话一出,顿时,太皇太后脸色已从温和瞬间变得没有了血色。 赛宫人,皇家…… 一个青楼,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最下九流的地方,所谓的宫人,也就是宫女,可宫女却绝不是一般的宫女这样简单,能挑选入宫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且大多是宦官人家的女子,她们入宫,既是侍奉贵人,可同时,也难保不会被皇帝所幸,可能一个不好,就成了嫔妃,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选秀出来的预备嫔妃,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宫中的女子,都是? 而太皇太后,更是万万想不到,竟有人胆敢,将一个青楼,形容成皇家。 皇家是什么,皇家就是太皇太后自己啊,想到下头那些青楼,竟以此来比喻,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些狎的恩客们,是如此来调侃,一下子,太皇太后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她眸子猛地一张,那眼底深处,变得深邃不可见底起来。 第六百六十八章:打金枝 挑拨是非有很多种。 长公主这些人是一种。 她们借助于自己女人所擅长的方式,哭哭啼啼,我见犹怜,眼泪啪嗒落下来,能将人哭化了。 这一种人是借助亲情平日之间的感情,是触动人的心底同情。 而陈凯之若是直接挑拨,这是下策,因为长公主这些人已经捷足先登了,倘若是他主动挑拨,不但会使本就在气头上的太皇太后生出反感,反而认为陈凯之是为了自保,而借此机会胡言乱语。 可他先是姿态放低,完全一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架势,又是道歉,又是认错,便先给了太皇太后一个老实的形象,让太皇太后觉得这里头很多误会,导致了长公主的不满,因此才会有这么多人说自己的不是。 原来是误会一场,这样一来呢,让太皇太后火气少了几分,不只如此,太皇太后对于长公主这些人方才说的那些‘是非’,也就失去了几分信任。 而此时,陈凯之不经意的一句皇家、宫人…… 这句话,犹如一柄利剑,直接插在了太皇太后的心口。 这么说……这宫中,莫非被某些宵小胡言乱语之下,在世人眼里,也成了男盗女的地方了? 太皇太后在宫中,已是大半辈子,这里就是她的家,宫中的声誉,就是她的声誉,她自觉地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皇家的声誉与她息息相关,与她是血脉相连的。 此刻她气得身躯微微在颤抖,面无血色,一张脸苍白如雪,轻轻的抿着唇,冷冷环视了陈月娥等人一圈。 她信了陈凯之的话。 因为相信,所以气血上涌,她还是突的笑了,依旧还是端庄大方的笑容,敛起了那眼眸里掠过的杀意,漫不经心的道:“噢?是谁这样的胆大?那个什么什么,他怎知宫中什么样子,宫外的这些人啊,也不怕烂了舌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陈凯之知道,此时决不可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样子,太皇太后是何等精明之人,但凡有一丁点的蛛丝马迹,都会遭到她的疑心,陈凯之定了定神,一脸无奈的说道:“其实,这也是常理,这个人,其实是见过世面的,他的青楼,在京里本就有名,百姓们纷纷传言,这是宫中的产业,所以他虽这样说,从前也没有人敢去管他,甚至不少王孙,也爱去那儿,可能是下头的锦衣卫实在觉得不像话,因而才想整治一下。这事,想来明镜司也知道吧。” 前头这句话,真是诛心到了极点。 宫中的产业…… 宫中有办青楼的吗?难道陛下,难道太皇太后,难道慕太后,还靠那些卖身的女子挣银子? 这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笑柄? 太皇太后顿时明白了,所谓宫中的产业,不过是因为长公主而已。 长公主如此关心这个人,这还用说吗?十之八九,就是这个女儿借机敛财。 尤其是最后一句,想必明镜司也知道吧。 若当真是这样,明镜司肯定是知道,明镜司历来受宫中的节制,这样中伤皇家的事,明镜司知道,为何不报?报了上去,为何自己没有听到风声。 因为什么? 因为明镜司不敢报! 因为明镜司害怕这位长公主。 这可是事关到宫中的名誉,事关到她的名声。 长公主居然还放纵那些人敛财。 太皇太后终于忍不住了,一股怒火已自内心深处喷薄而出。 明镜司不敢报这件事,那么还隐瞒了多少事,自己这女儿,打着宫中的旗号,又做了多少……可笑可耻的事? 这些……她不清楚。 只是越想,她越是觉得寒冷,外头的臣民,都会如何去想象皇家啊,皇家到底还剩下多少声誉?自己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一旁的陈月娥,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她眼眸掠过一丝慌乱,便呵斥道:“护国公,你……” 陈月娥的话,已是戛然而止,太皇太后已举起了蟠凤杖,朝她的肩窝直接戳去。 这一戳,力气不小,陈月娥吃痛,意识到什么,来不及呵斥陈凯之,忙是泪眼婆娑的:“母后……” “畜生,畜生!哀家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些畜生!”太皇太后面目狰狞,微颤颤的站起,她双目如刀锋一般锐利,直勾勾的瞪着陈月娥,厉声呵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们还嫌不够吗?皇家,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你们锦衣玉食,你们受了多少常人无法企及的供奉啊,你……跪下!” 陈月娥大惊失色,吓得忙是拜倒,不敢抬头,此时她忙又要开始大哭了,她毕竟是女儿,晓得自己若是照例一哭,母后总会心软的。 可眼泪还没啪嗒啪嗒的落下,太皇太后便已举高了杖子,狠狠敲在她的头上。 啪…… 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陈月娥后脑疼的厉害,顿时,她惶恐起来,母后从没下过这样的狠手,她忙是凄厉的大叫:“母后……听儿臣解……” “畜生!”太皇太后怒目戟指陈月娥,咬牙切齿的从嘴里一字一句的迸出话来:“你这畜生,到了现在,还想说什么?你不要脸,哀家还要脸,你要做,难道还要整个宫中,都做下流胚子,你做了多少孽,做了多少孽!死了罢,留你在世上,有什么用!” 这杖子乱打下去,堂堂长公主,已被打的额头后脑淤青了不知多少。 长公主疼的眼花缭乱,她想解释,却始终被太皇太后截住,而且太皇太后始相信了陈凯之的话,此刻的她竟是无可奈何了,便只好嚎哭,心知这时候再解释就成了狡辩,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本是来告状的,结果……她眼角的余光,恨恨的瞪了一眼陈凯之。 而那几个贵妇,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个个拜倒在地,战战兢兢。 陈凯之抿着嘴,像看戏似得看着这长公主,见太皇太后似是打累了,忙是上前,劝慰道:“娘娘,公主殿下,想来也是被人蒙蔽了吧,就算有错,那也是下人们的错,娘娘何必动怒呢,何况,不过是下头人一些闲言碎语,娘娘息怒,一家人,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若是外头的臣民知道,长公主殿下这般斯文扫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宫中不仁,即便列祖列宗泉下有知……” 本来,太皇太后是打累了,她毕竟年纪大,现在大口的喘气,再加上边上的宦官箭步上前搀住她,使她放不开手脚。 可陈凯之这道貌岸然的不劝慰还好,这一劝,太皇太后一听到那外头的臣民,还有那列祖列宗,一股无名之火,又是熊熊的燃烧起来。 外头的臣民还能看什么,看宫中不仁?外头的臣民,已将皇家当了笑话看,还在乎什么仁与不仁。 列祖列宗……还有列祖列宗,列祖列宗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女儿,竟是这个样子,他们……还能安生吗?他们死得瞑目吗? “畜生!”太皇太后抛下了杖子,举起了案头上的青铜缕空兽炉当下毫不客气,直接朝长公主额上飞砸过去。 啪……兽炉里的灰烬溅出。 陈月娥的额上已是鲜血淋漓,空气里立即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陈月娥一声哀嚎,面上已破了相,捂着额,差点昏厥过去。 “滚,滚出去,不要污了哀家这里,滚!” 一个宦官,便架着陈月娥,忙是麻溜的退出去,那陈月娥口里凄厉大叫:“母后……母……” 几个贵妇,依旧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仰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余怒未消,心口直泛疼,颤抖的站了一会,她便坐下,她目中依旧泛着凶光,扫了那几个贵妇一眼,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往后,你们不必来此了,滚!” 这几个贵妇个个心悸,她们多是公侯的夫人,偶尔要入宫走动,既可以陪着宫中的贵人说说话,拉近关系,可为家族争得一些宠爱,又可探知宫中风向,好教家族未雨绸缪,如今不许她们入宫,已是极苛刻的惩罚,可她们现在,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总比现在被打死了强,于是忙是谢恩告辞,匆匆而去。 众人离去之后。 身边的宦官和女官们都大气不敢出,太皇太后左右四顾,不禁怒道:“你们,也滚出去!” 太皇太后像是消了一些气,目光才落在陈凯之身上:“锦衣卫要查,锦衣卫不能吃干饭,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样子了,再像从前那般,什么事都不理不睬,那么,哀家还要他们做什么?陈凯之,你做的很好,涉及此事的,你给哀家听明白了,都给哀家查清楚,狠狠的惩办,要拿出一点尽忠职守的样子出来。” 陈凯之忙是作揖:“娘娘有命,臣绝不敢怠慢。” “公主府那儿,你就不必去负荆请罪了,这个孽子!”太皇太后恶狠狠的道:“看看他们一个个的样子,有一个省心的吗?” ………… 含泪求月票。 第六百六十九章:怒不可遏 陈凯之看着怒气冲冲的太皇太后,心里却想,这算什么,我那案头上,还不知道有多少恶心的事呢。 估计您知道岂不是要气得七窍流血。 但是呢,陈凯之是分寸的人,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一个丑恶的事揭出来,足以让太皇太后怒不可遏,可这种事多了,反而就没有意义了。 这是一个惯性的道理。 如果一个不曾见过黑暗的人,突然见不到光了,那是非常痛苦的,简直生不如死,但是一个在黑暗里呆久了的人,便觉得黑暗没什么可怕,情绪很稳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表现。 同理,太皇太后若是听了那些恶心的事,习以为常了,就不会动怒了。 所以呢陈凯之并不打算说太多,而是含笑着为陈月娥开脱。 “娘娘,长公主为人,其实并不坏,臣下终是以为,她定是被人给蒙蔽了。” 太皇太后本还怒气冲冲,见陈凯之很认真的为公主辩护,不禁愠怒道:“怎么,你还为她说话?” 陈凯之认真了,他一脸正气,郑重其事的拜下,振振有词道:“娘娘,这本是娘娘家事,臣本不愿说,只是臣还是有些话,不吐不快。长公主殿下,天性纯善,若说她有什么歹心,即便是臣下这样说,娘娘会相信吗?” 太皇太后亦是想不到,陈凯之竟在此时真为长公主辩护,不禁不由一怔。 要知道,就在方才,长公主还在说陈凯之的坏话,而自己余怒未消,自己被长公主气成这样,这宫里头,谁敢为她说话啊,可偏偏,陈凯之竟来触了逆鳞,这是要冒风险的。 陈凯之继续道:“长公主在外,这公主府里,总有一些投机取巧之徒,想要讨长公主的欢喜,她毕竟只是足不出户,至多也就是来宫中走一走的妇人,世间的险恶,她哪里知道?今日出现的这件事,臣敢拿人头作保,十之八九,定是下头的人不知好歹,打着长公主和宫中的名号,胡作非为,长公主只是带人受过而已,当然,长公主确实也有管教不当的责任,可臣只听说过,天家的子女犯了错,往往是臣子代过,哪里有皇子和公主,为下人代过的?” 陈凯之看太皇太后脸色越来越温和,便继续徐徐说道:“自然,娘娘也没有错,娘娘毕竟家风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也是无可厚非。可臣有些话,不吐不快,非说不可,长公主并没有娘娘想的这样糟糕啊,就算去岁,荆州遭了水灾,饿殍遍地,朝廷赈济,长公主得知了,也从公主府里拿出了几千两银子的内帑来救济,她的心和娘娘一样,都是为了宫中,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好啊。是以,臣以为,娘娘责罚的太重了,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般不给长公主脸面,外头的人不晓得,还以为天家失和,这是大忌。” 太皇太后这时动容。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此时又听陈凯之说了种种的好话,开始,太皇太后还以为是陈凯之违心之言,可听到陈凯之说长公主也花了银子赈灾,终是吁了口气,却又不便承认自己方才过激,便举起茶盏来,抿了口茶,轻轻放下了茶盏,才自哀自怨的说道:“哎,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今,下头的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多少缺德的事,不都是下头这些该死的奴才教的,她是长公主,平时在宫中养尊处优,下嫁了出去,没有人管教,身边又都是一群小人,能不犯糊涂吧。” 太皇太后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心里倒是忍不住想:“他……倒是个真正实实在在的人,办事得利,忠心耿耿,很难得的是,没有坏心思。” 于是对陈凯之亲昵了更多,含笑着开口:“所以啊,宗室有宗室的难处,这么多宗室,唯有你是最识大体的,和别人不同,太祖高皇帝,有你这样的子孙,倒是幸事。” 陈凯之忙道:“不敢。” 太皇太后闻言便笑了,朝陈凯之摆了摆手:“不必拘谨,好啦,本来今日,是教你来此,兴师问罪的,谁料到,反而是在你这里受益良多,你告辞吧。” 陈凯之知道时候差不多了,方才一旦动人肺腑的‘话’,是陈凯之为自己留的后路。 长公主虽然挨了揍,可血缘却是割不断的,迟早有一天,太皇太后娘娘的气会消,那长公主迟早也会有再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机会,而单凭自己这一番感人至深的话,他就可以保证,长公主……她蹦跶不起来。 居然跟我陈凯之玩心眼,特么的,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用脚趾头,都可以弄死你。 陈凯之告辞出了万寿宫,却见在这宫外,那长公主陈月娥竟拜在这里,她虽是满脸血污,早已不成了样子,可此时,却还长跪,显然是感受到了恐惧,害怕得不到母后的原谅,所以忍着剧痛,在此装可怜了。 果然……还是颇有一套啊,任何一个儿女,玩出这么一手,即便心肠再硬的人,怕也迟早要软了。 陈凯之不理她,正待要和她擦身过去。 陈月娥却是觑见了陈凯之,她心里又悲又愤,咬牙切齿。 陈凯之驻足,便朝她一笑,淡淡开口:“是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有礼。” 他不卑不亢,笑吟吟的道。 陈月娥瞪着那乌青的眼睛看向陈凯之,早没公主该有的端庄,倒向市井泼妇一般的朝陈凯之大吼起来:“你给本宫记着,本宫定要你不得好死。” 愚蠢的女人啊。 陈凯之心里感叹,到了现在,竟还威胁起自己来了。 不过细细一想,这等娇蛮的公主,比比皆是,自幼在蜜罐里长大,受不得气,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若是不威胁自己一二,只怕也咽不下这口气。 不仅仅咽不下这口气,这长公主估计是觉得面子都扫地了,无法见人,所以她应该会给自己一个教训的。 陈凯之倒是认真起来,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陈月娥,含笑道:“只怕,殿下没有这个幸运了。” “什么?”陈月娥一脸错愕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很认真的看着她:“长公主殿下太不了解我陈凯之了,我陈凯之但凡是得罪了一个人,就不害怕,将这个人得罪到死,而且如有必要,我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所以,其实不必长公主殿下的提醒,我陈凯之,不会给殿下任何教我不得好死的机会。请长公主殿下,顾好自己吧。” 同样是威胁,陈月娥的威胁带着杀气,是那种咬牙切齿的狰狞感。 而陈凯之的话,却是风淡云轻,宛如和知心好友一般恳谈的口气,而这种平静又带着微笑的力量,却给人一种心悸的感觉。 陈凯之说罢,抬腿便走,走前还丢下最后一句话:“后会有期,很快,我们就可以再相见的。” “你……敢这样说话……”陈月娥气得吐血,一张脸都狰狞起来,死死的瞪着陈凯之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的迸出话来。 “陈凯之你给我等着。” 陈凯之前脚刚走,后脚,太皇太后寝宫里,一个老宦官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站到了长公主面前,他咳嗽一声:“长公主殿下,娘娘问长公主,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月娥一听,便立即明白了母后的心思,知道母后这又是有些心软了,本来她想认个错了事,可陈凯之方才的话,却又激起了她的滔天怒意,陈月娥道:“恳请转告母后,儿臣实为奸人造谣中伤,儿臣是什么人,母后是知道的,陈凯之包藏祸心,他屡屡中伤儿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母后若还垂怜儿臣,就请明辨是非,为儿臣做主。” 宦官颔首点头,转身走了,蹑手蹑脚回到了寝宫,便见太皇太后抚额,一副为难的模样,她见这宦官来,不由低声问道:“怎么说?” 宦官便将陈月娥的话转述了一遍:“长公主殿下,请娘娘做主,说是陈凯之中伤了她,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太皇太后一愣,她本是心有些软了,毕竟是女儿,尤其是听了陈凯之那番话,令她动容,可现在,听了陈月娥的话,顿时,又气得身子瑟瑟作抖,她的眼里,顿时露出了绝望,不由轻轻摇头。 若不是陈凯之苦劝,自己今日,是绝不会心软的,可万万想不到,这个孽子…… 太皇太后突的笑了,嘴角微微挑了起来,冷冷的嘲讽起来:“呵……真是哀家的好女儿啊,是哀家……哀家的好女儿啊,你……去传个话,去给她传个话,告诉她,哀家还没老糊涂,哀家还有脑子呢,怎么,到了现在,她就将哀家当做了聋子瞎子,好的很,告诉她,滚回她的公主府去,再有,去和慕氏传话,长公主的例俸,一概减半,她的儿子,快要封爵了吧,不必再加封了。” 第六百七十章:罄竹难书 陈凯之已出了宫中,径直回到京兆府,刚刚到达,便有敕命来,锦衣卫算是正式成立了。 昨日陈凯之已经递了章程上去,宫中无不准允。 这锦衣卫,格局在陈凯之的设想中,和上一世相同,下设经历司、南镇抚司、北镇抚司,其下,再设各千户、百户所,百户所下设总旗、小旗官,寻常的人员,统统称之为力士。 其实陈凯之很想将力士改为校尉的,只是可惜,这时代的校尉算是中层武官,锦衣卫并非是正式的亲军,哪里有这样的‘福利’。 不过,因为得到了慕太后的支持,所以锦衣卫有密折专奏之权,这权力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够和宫中单方面的沟通。 眼下这京兆府里的许多差役,都已喜气洋洋,因为从敕命中来看,锦衣卫属于正三品的衙门,譬如陈凯之,便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正三品,下设同知、佥事、镇抚使、千户、百户等等。 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三品的衙署,作为属官的指挥使同知,一般是四品,再下,佥事便是五品,到了千户,往往是六品,以此类推。 这突然多出来的许多官职,就是一个个乌纱帽啊,好吧,这时代好像没有乌纱帽的概念,可这官位,却是实打实的。 京兆府的许多都头,按理,本也属于贱吏,根本就不属于朝廷的编制之内,朝廷是只认官,不认吏的,而现在,他们便算是正式的武官了。 譬如那吴都头,身为副总都头,至少也能混个从五品的镇抚使,这是祖宗积德啊。 不过眼下,陈凯之并不急于将官职都丢出去,而是准备拟定出一个章程,再对这些原有的人摸摸底。 谁为人稳重,谁更急躁,谁适合文职,谁踏实肯干,至少这要做到心里有数。 眼下不封,就意味着许多人心里有了盼头。 除此之外,便是锦衣卫的官署也已准备好了,是在内城的一处年久失修的建筑,因为锦衣卫要求有自己的牢狱,还需有足够的官舍,只怕还要将那建筑修葺一下。 暂时……只好继续在京兆府里当值了。 陈凯之此时已至地牢,这幽暗潮湿的地牢,给人一种窒息感,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腐败的味道,若有若无的,似有一些血腥气。 陈凯之身后,是吴都头几个作陪,他们不知道陈凯之来此的目的,不过陈凯之询问张怀初的人关押在哪里,忙有牢头领路,到了一处阴暗低矮的水牢。 这水牢里俱都是乌黑的泥浆,里头不知掺杂了多少污秽之物,连个下脚的地都没有。 陈凯之却是踏步进去,便见在这里,一人已是吊起,整个人奄奄一息,呼吸都几乎闻不见了。 陈凯之瞥了他一眼,便镇定自若的开口:“这就是张怀初?” “是,就是他……” 吴都头迭声的应答道。 陈凯之不由轻轻眯起了眼眸,打量着面前的张怀初,嘴角轻轻勾了勾扬起一抹冷笑,旋即便淡淡说道。 “取案卷来。” 吴都头忙是吩咐人取了案卷,有人特意掌灯,使这里亮堂了一些,可阴暗些还好,一旦火光照耀,牢房里的污秽便一览无遗,陈凯之即便是过惯了苦日子,可见此情此景,也有一些不舒服。 不过他很快,便将心思放在了卷宗上,格外认真的看了起来。 陈凯之看过之后,将卷宗收了,眉宇轻轻挑了挑,徐徐开口问道:“张怀初,四季坊的东家?有几个人指认他逼良为,噢,对了,还有,还在四季坊里,打死过几个不肯从的女子,是吗?” 吴都头忙是颔首点头:“应当无误,有很多人可以佐证,人证之中,是四季坊的老鸨,还有一个京里的浪荡子,那家伙也被拿了,是牵涉到了会门,为了减轻罪责,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张怀初在铁证之下,也已经承认,杀的是三个女子,其他的丑事也是不少。” 陈凯之目光幽幽,见这张怀初吊着,他似乎有了一点感觉,蓬头垢面的自乱糟糟的长发中露出的惊恐眼眸,他的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身子想要挣扎,于是扭曲在半空,显得可笑。 张怀初嘴角微微张开,发出哼哼唧唧的响声,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可是此刻他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下一刻他便昏迷了过去。 陈凯之凝视着张怀初,眉宇不由一沉,竟是一字一句的问道:“据说,他和广安驸马有关系?” 吴都头忙道:“是,他自己承认,是广安驸马的外甥,其实,这四季坊,本身就是公主府的买卖,长公主殿下虽有俸禄,可依旧嫌少,放了一些亲信,在外头做买卖,这其实公侯里,都是常有的事。” 看来这一次自己是抓对人了,只是想给这类人一些颜色瞧瞧,却不曾想到,误打误撞呀。 因此陈凯之抿嘴笑了笑。 “是啊,他们有这天大的靠山,寻常的买卖,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毕竟利润太微薄了,所以这样的人做买卖,不是赌,就是,几乎离不开这些。而这等人,一旦做这样的买卖,有恃无恐,胆子又大,借着有人撑腰,自然,也就不将人放在眼里,京师违法乱纪的事,这等人足足占了一半,都和他们有关系。” 陈凯之眼眸深深的眯了起来,嘴角轻轻蠕动着,似在喃喃自语:“让他清醒一些。” 吴都头点头,吩咐人提了冰凉的井水,泼在这张怀初身上。 “哗……” 水声一响,这张怀初立即在半空打了个激灵,人一清醒,顿时身上的伤口便疼的他咬牙切齿,他大叫起来:“饶命,饶命,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认罪,我伏法,我什么都说了……饶命……” 他没有一点硬气,很快,便痛哭流涕,满口求饶,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可怜。 面对张怀初,陈凯之没有半点的恻隐之心,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心软,估计以后死的就是自己,因此他的眼眸眯得越发甚,嘴角轻轻挑了起来,淡淡问道:“你和广安驸马是亲戚?” “是,是,他……他是我的二舅,是……”张怀初一听到广安驸马,整个人,便打起了精神,这似乎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虽然被抓来的时候,他一再提起自己二舅的身份,可人家压根不理会,现在,终究有了一个认得自己二舅的人了。 陈凯之笑吟吟的道:“你办的青楼,平时都是广安驸马交代的吧。” “这……”张怀初竟是犹豫了,支支吾吾的。 陈凯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冷冷警告道:“我没有多少时间,问你话,你就据实回答,我若是走了,你这辈子,便要在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陈凯之一面说,一面吩咐一旁的文吏:“准备笔录。” 吴都头看陈凯之辛苦,已亲自去搬了一个半旧的椅子来,陈凯之坐下,看着这吊在半空的张怀初,似在耐心的等待,又有人给陈凯之斟茶来。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将茶推开,这地牢里的茶,他可不敢喝,何况,在这种环境,喝茶……你特么的逗我? “我只给你两柱香的时间。” “是,是我二舅吩咐的。” “他为何让你去做此事。” “我……我从前,只是胡混,后来家里受不了,便将我送到京师来,在京师呆了两年,二舅便命我去做买卖了,本钱,是公主府的,每月按时,给公主府交一笔银子去。” “生意很兴隆?”陈凯之闻言,便笑了笑,继续追问道。 “还……还好……主要是……二舅也会推荐不少人去,都是京里的大人物,物色的娼妇,都……都……” 陈凯之眼眸突的掠过一丝精光:“物色的女子之中,除了你们自己买的,还有教坊司里的犯官之女?” 张怀初又沉默了。 不过很快,他点了点头:“是。教坊司里,若是有了新的人选,会让我去挑一挑。” 一旁的吴都头听的战战兢兢,护国公,怎么有闲心关心教坊司了。 这教坊司隶属于礼部,同时,宫中也会派驻宦官来管理的,而教坊司的职责在于舞蹈和乐曲,所有的人员,都是犯官的子女,她们进入了教坊司,会经由宦官和礼部的官员调教和管理,属于官奴,主要用于庆典以及宫廷中的一些演奏活动。 而一家寻常的青楼,居然可以随时去教坊司遴选官奴,并且转入青楼之中,也难怪这四季坊生意兴隆了,这几乎是无本的生意啊。 陈凯之瞥了一旁记录的文吏一眼,嘴角的笑意越发甚了:“为何你们可以去教坊司挑人,又如何从官奴,转出去?” “这……是……是二舅的关系,教坊司的邓公公,一向想要巴结二舅,还有……公主,自然不敢反对,要转出来,也容易,只需上报一下,该官奴染病去世就可以,也没人会问,更没人敢问。” 第六百七十一章:拿人 陈凯之听了,只是一笑,随即道:“那么,四季坊里,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官奴?” 张怀初含糊不清道:“这……记得并不太清,大抵,有三四十人。” 陈凯之闻言,便朝一个差役招招手:“去,再去四季坊,将里头的人盘问一遍,将所有原是教坊司官奴的人,都暂时拘押起来,当然,不要为难她们。” “是。”那差人应命,便匆匆去了。 陈凯之这才抬起头,目光沉沉的看着张怀初,一字一句的追问道:“还有呢?你那二舅,还做了什么?” 张怀初此时已是生不如死,他根本无从知道陈凯之的底细,只是一心想要从这地牢中逃出去。 这些年来,他在京里养尊处优,好日子过惯了,哪里熬的了苦,如此恶劣的环境,他早已经受不了了,因此他竟是哀求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再……再没有了,官爷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求你醒醒好,放我一马。” “没有了吗?”陈凯之不屑冷笑。 张怀初见陈凯之一副柴米不进,阴沉着脸,竟是战战兢兢起来,只好道:“有,还有一事,二舅在外头,本有一个儿子,在从前的兵部右侍郎家里养着,不过……却被一个叫陈凯之的给害了。” 果然…… 他的猜测没错,难怪王养信一死,这驸马便找自己的麻烦,好像跟自己有天大仇恨一样的。 陈凯之不禁笑了:“那么,广安驸马就没想过为儿子报仇?” “想,想过的。”张怀初恐惧的道:“只是太皇太后恰好回了京师,现在长公主巴结着太后要紧,二舅也怕闹出事来,缓一缓再说。” 陈凯之道:“那广安驸马,不过是个驸马而已,他如何能让一个兵部右侍郎,甘心让他养儿子。” 张怀初稍一犹豫:“兵部右侍郎,本不是兵部右侍郎,此前豫章的一个知府,是二舅提拔了他。” 陈凯之冷笑:“一个驸马,也有本事能将人提拔成兵部右侍郎,你可知道,兵部右侍郎是什么官,到了现在,你还不老实,来人!” “在!” 张怀初要哭了,一想到要动刑,便拼命在半空中挣扎,大声喊着:“不敢,不敢欺瞒,这是因为……因为赵王殿下的关系,赵王殿下神通广大,二舅平时没少巴结赵王,赵王一句话,什么事办不成?” 陈凯之眯着眼,似乎觉得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不由朝对身边的吴都头道:“你负责继续讯问,再顺着这个,讯问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出来,这些口供,及早签字画押。” 吴都头忙是点头:“是,请护国公放心,公爷自管去歇一歇。” “歇?”陈凯之冷笑:“现在外间,都在看着呢,都想看看,锦衣卫有没有胆子,敢办大案要案,歇什么?这里,不就是有人犯了事吗?有人东窗事发了,还歇个什么,来,调集内东城的所有人员,再自这里抽五十干吏,随我去拿人,我陈凯之说过,谁犯事,拿谁!说到就要做到!” 吴都头吓得脸都惨绿了。 这……是要去拿广安驸马吗? 广安驸马的罪责确实不小,单凭这个四季坊,就不知有多少劣迹,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细枝末节…… 只是……这也太冒险了,此人毕竟是皇亲国戚,这和炮打赵王府不同,炮打赵王府的时候,赵王并不在王府,而直接去拿一个皇亲国戚,实是有点…… 因此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犹豫了一会,才说道:“要不要上奏?” 陈凯之绷着脸,目光微微一沉,从牙齿缝迸出话来:“罪行还未坐实,上奏什么,先拿人,拿人回来,也是要问他的罪,等一切水落石出了,自报请朝廷处置。” 说着,陈凯之已匆匆出去。 顿时,传令的差役已迅速开始集结人手,内东城的原来兵马司官兵也开始集结。 他们各自跨刀,也不知接下来要去拿谁,不过这几日,他们早已习惯了,千户杨涛亲自指挥,呼啦啦的两百多人与五十多个京兆府干吏集结在了一处。 陈凯之亲自翻身上马,此时,任何京兆府里发生的事,都已成了稀罕事。 这几日闹的实在太厉害了,以至整个洛阳,都在看着这新出来的锦衣卫。 其实……这可以理解。 起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锦衣卫敢如何,十之**,不过是找些小鱼小虾关起来,雷声大雨点小一番,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吧。 可谁晓得,这些锦衣卫,真是疯了,除了那那些会门,还专门寻那些背景深厚的人,一抓,就是一大串,而且到处拿人,于是乎,不少人就冷眼旁观了,心说这陈凯之得罪了这样多的人,铁定是要完啊,于是更多人都在偷偷的观察。 现在,锦衣卫又出动了,一下子集结这么多人,显然是有大举动。 陈凯之一马当先,领着人匆匆招摇过市,百姓见状纷纷退到一旁,虽然是退到一旁,可百姓心里是高兴的,这护国公又抓坏人去了。 一炷香之后,陈凯之人马抵达了长公主府。 这长公主便是广安公主,长公主直接被太皇太后呵斥着赶出了宫,心里不忿到了极点,刚刚回府,便给了一个宦官一巴掌,她这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此时赵王又闭关思过,梁王那儿,暂时也指望不上,细细一想,越发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那广安驸马江小白听得公主回来,忙是来迎,一见公主一脸是伤,吓了一跳,得知竟是太皇太后打的,心里不禁恐惧起来。 夫妇二人到了厅中,屏退左右,江小白不由道:“殿下,这陈凯之,欺人太甚了,前两日,张怀初被拿了,今日……哎,又是如此,我看……他这是故意拿殿下来立威,此人,好深的心思。” 江小白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便是自己的亲儿子被陈凯之生生弄死,他想报仇,偏偏又怕长公主知道此事,不得已之下,只好忍气吞声,而如今,终是有了机会,咬牙切齿道:“此仇不报非君子,殿下若是忍气吞声,从今往后,谁还看得起殿下?殿下乃是长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姑姑,太皇太后这样偏袒着此人,公主还能坐视不理吗?” 陈月娥本就怒火滔天,听江小白这么一说,心中的怒火越发旺盛了,面目不由狰狞起来,不过她依旧稳稳坐着:“主要是陈凯之狡猾的很,趁着这一次,赵王受了重创,想借此机会搅弄风云,这正遂了慕氏的心思,太皇太后那儿呢,却对这陈凯之还念着救命之恩,指望有人做主,是不成了,本宫怎么会让他有好日子过,只是……此事要从长计议。” 江小白急了:“这时候,还如何从长计议,不知道的人,还当我们怕他。现在张怀初还在他的手里。” 陈月娥却是冷笑:“怕什么呢,眼下,朝野上下,恨不得将这陈凯之抽筋剥皮的人多了去了,可为何,他们没有动静?” 江小白耐心听着,似乎在等待着da an。 陈月娥看了江小白一眼,便冷笑着说道:“朝中那些人,可都精明着呢,都希望别人动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何况,现在赵王又待罪,而今是群龙无首,谁也不愿挺身而出,其实,大家都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而已。不过……” 陈月娥目光愈冷,面目越发狰狞可怖:“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江小白呆了一下,有些不解的看着陈月娥,着急的问道:“什么意思?” “得找一个人来主持公道了,这陈凯之搅的京师怨声载道,大家都在装聋作哑,因为什么,因为没有主心骨,可若是这时候,有一个德高望重之人,肯出面来斥责陈凯之,到了那时,才是真正有热闹瞧呢,你也不想想,陈凯之这些日子,积攒了多大的怨气。” “德高望重……”江小白呆了一下,他皱着眉:“什么样的人,才是德高望重呢?” 陈月娥淡淡道:“你忘了一件事吗?当初,衍圣公下了学旨,要来洛阳,共御胡人,不过衍圣公身子不好,不宜长途跋涉,所以衍圣公之子,怀义公子代父来京,这一路,有千里之遥,怀义公子,走的也慢,现在胡人虽然退了,他走在半途,不可能就此折返回去,这位怀义公子,乃是衍圣公府世子,是未来的衍圣公接班人,倘若他看不惯此事,出面说了什么,你想想看,会是什么结果?” “现在,京师里就是干柴,不只是京师,外头的督抚们,无不心怀恐惧,宗室还有公侯的怨声也是最大的,现在,只需点一把火,事情也就顺利了。” 说着,这陈月娥竟是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意。 “这怀义公子,据闻最爱江南的女子,那张怀初不是还藏着几个不可方物的江南女子在城外的庄子调教吗?若是怀义公子喜欢,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https:) 第六百七十二章:斩草除根 江小白听了,觉得可行,这几日他打探过,现在抱怨那锦衣卫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以至于各个衙门,没有不骂的。 现在大家都积攒着一股怒火,倘若有人跳出来指责,那么铺天盖地的反扑,少不得就要气势汹汹而来。 只要这火点着了,陈凯之自然就没活路了,看来杀子之仇是可以报了。 江小白听罢便笑了,心里很是愉悦,因此他一脸赞许的点头,朝陈月娥含笑道。 “还是殿下有主意,若是如此,怀义公子在天下的儒生心里,非同一般,他但凡只要肯说出只言片语,就足以使无数的儒生义愤填膺,朝中那些早就积攒了怨气的人正好可以借这这股怨气,教那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别看现在这陈凯之嚣张跋扈无比,可我跟着殿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任何一人,张狂如此,还能好活的,有朝一日,总要抽这陈凯之的筋,扒了他的皮,方能消我,不,还有殿下之恨,殿下,你的伤势无碍吧……” 他说到了一半,一个宦官匆匆而来,着急的喊道:“殿下、驸马,外头……外头……来人了……是锦衣卫……” 江小白一听,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随即便是滔天的怒火升了起来,厉声问道:“锦衣卫来此做什么,瞎了他们的眼睛吗?殿下,你在此安坐,我去看看。” 长公主现在是面目全非,不能出去见人,她听说锦衣卫登门,其实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那锦衣卫十之八九,不过是来耀武扬威罢了,这件事,江小白可以很好的处理。 只是她目中掠过杀机,只是现在也不便发作,轻轻朝江小白看了一眼。 江小白便立即去处理,他匆匆的到了中门,命人将中门打开,便见外头乌压压的人一个个面带不善。 为首的除了陈凯之还有谁? 见到陈凯之,这江小白脸色发青,直直的瞪着他。 面对江小白的冷意,陈凯之不以为然,而是从容优雅的站着,一副冷傲的与他对视。 江小白见陈凯之镇定,泰然,心下不由冷笑,却打了个哈哈:“原来是护国公,护国公……来此,可是有什么见教吗?” 他一副慵懒的样子,眼睛却不肯正眼看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面带微笑:“查到了一些事,需要请人去询问。” “噢?”江小白不屑于顾的样子,嘴角挑挑,淡淡笑了起来:“那么,想来护国公是走错门了吧!” “没有走错门,就在这里!”想当年,陈凯之就见过江小白,只是那时候,江小白高高在上,而自己……实是不值一提。 只是今日,陈凯之再见此人,心态平和了许多,他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江小白,可是眼眸,却是锐利无比,看的江小白很是不舒服。 江小白直直的瞪着陈凯之,冷笑的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那么敢问,你要拿谁?” 陈凯之自牙缝里吐出一个字:“你!” “什么?”江小白的脸色变了,气鼓鼓的瞪着陈凯之。 身后,数十个公主府的护卫一听,也俱都色变,一个个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剑拔弩张。 “陈凯之,你放肆,我是皇亲国戚,你也配拿我?”江小白彻底的怒了,朝着陈凯之嘶吼起来。 杀子之仇,再加上自己的外甥还落在此人手里,现在,这家伙竟敢跑来这里,声称要拿自己,他面如冠玉的脸,顿时变得狰狞起来:“你难道不懂规矩吗?” 陈凯之看着身后要动手的公主府护卫,似乎,已有人去报信,想来很快,公主府更多的人便要来了。 陈凯之不咸不淡的道:“我拿钦犯,现在广安驸马涉案,自要请去问个清楚,锦衣卫办案,谁敢阻扰,立杀无赦!” 立杀无赦四字一出,身后的锦衣卫力士一听,一个个拔刀,杀气腾腾。 陈凯之的眸子如坠入囊中,轻蔑的扫视了一眼江小白身后的护卫,最后却是落在江小白身上:“驸马,请吧!” 江小白气得面色发青,可是此刻他自然不会和陈凯之硬碰硬,而是要后退,口里大叫:“你这是要造反作乱!” 陈凯之却已是不客气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拿下!” 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个干吏已是自陈凯之疾冲出来,直接将江小白按倒。 江小白一面挣扎着,一面大叫起来:“放肆,放肆,陈凯之,你要清楚后果。” 陈凯之面无表情,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这些公主府的护卫,防范他们行凶。 这些护卫也面露犹豫,眼看着来了这么多锦衣卫,这陈凯之又杀气腾腾,他们竟是有些胆怯,等到驸马被拿住,想要抢人也来不及了,数个干吏直接拖拽着广安驸马,直接拖走。 陈凯之背着手,笑吟吟的继续伫立,口里道:“诸位,得罪了,不过是例行的询问,想来,不会给你们惹什么麻烦。”陈凯之竟朝这些面面相觑的护卫作揖行了个礼:“后会有期。” 脑后,江小白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不由大喊:“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快……快入宫……公主殿下……救我……” 人已被拖拽着去远。 陈凯之大手一挥,差役们旋即撤走,陈凯之也出了中门,这一次抓捕,比之前几次要轻松。 当然,想来是因为炮打赵王府的缘故,以至于大家识趣了许多,否则,这些护卫只怕非要拼命不可。 陈凯之上了马,预备勒马打道回府,这时,突的有人道:“陈凯之,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凯之回眸,便见那长公主已是疾步带着数十个宦官和女婢出来,虽是前呼后拥,不过她面上伤痕累累,非但不觉得端庄,反而显得滑稽。 再配上她那狰狞的样子,显是已怒火攻心,就更加显得狼狈了。 陈凯之此时竟犹豫了一下,随即下了马,他笑吟吟的走向长公主,陈月娥见驸马已被人扯远,不见了踪影,只听到江小白隐约的嚎叫声,她心里一颤,万万料不到,陈凯之竟胆大到这个份上。 “殿下。”陈凯之笑吟吟的朝长公主作揖行了个礼。 陈月娥已是气得娇躯发颤,连吐字都不清了。 “你……” “只是一次例行的讯问而已,毕竟,有人供出了广安驸马一些不法之事,锦衣卫这里,也为难的很,若是不办,岂不是有负圣恩,所以,免不得要登门叨唠,若是殿下因此而受惊,改日,我自来负荆请罪。” “你……你……”陈月娥胸口起伏,恶狠狠的瞪着陈凯之,咬着细牙,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陈凯之,你这是想死吗?” 赤裸裸的威胁。 不过,堂堂长公主,她的威胁,是任何人都不敢忽视的。 陈凯之脸色也渐渐的凛然起来,陈凯之深深看了陈月娥一眼,随即便淡淡笑道:“敢问殿下,倘若是今日不抓驸马,殿下不也希望我死吗?” “……”陈月娥竟是无言。 她突然发现,陈凯之确实是对的,因为即便不抓人,陈月娥也恨不得让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朝陈月娥挑了挑唇,微微一笑:“其实,从万寿宫里出来,殿下对我说,一定不会放过我时,不知殿下,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陈月娥气得心疼,一面捂着胸口,一面杀气腾腾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自言自语道:“当时我对长公主殿下的原话是:长公主殿下太不了解我陈凯之了,我陈凯之但凡是得罪了一个人,就不害怕将这个人得罪到死,而且如有必要,我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所以,其实不必长公主殿下的提醒,我陈凯之更不会给殿下任何教我不得好死的机会。请长公主殿下,顾好自己吧。” 陈凯之一字一句,将原话奉送,随即,他叹了口气:“殿下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以为只是恫吓,还是玩笑?殿下错了,我陈凯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所以,请殿下稍安勿躁,殿下想要我陈凯之死,而我陈凯之也会斩草除根,鹿死谁手,且看天命吧。” 陈凯之随即,一笑,又朝陈月娥作揖行了个礼:“好了,言尽于此,不劳殿下相送。” 陈凯之已至马前,上马,他的面上,同样带着寒霜和浓浓的杀意。 在宫里的时候,就警告过你长公主的,现在出了宫,自是斩草除根的时候了。 陈月娥气得发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边的宦官忙是搀住她,好半天,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直到现在,她才突然发现,这不是一场她这位长公主耍横使蛮的儿戏,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将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 她将朱唇几乎咬出血,随即森然道:“好,本宫要看看,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宗室,如何和本宫斗。” 她目光随陈凯之离去的身影望去,陡然露出恨意。 陈凯之我们就走着瞧。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第六百七十三章:胆大妄为 京兆府的地牢里,已是油灯冉冉。 刑堂里左右的锦衣卫力士跨刀而立,陈凯之高坐案后,在这扑簌的灯火之下,他神色冷峻肃穆,一双眼眸浅浅眯了起来,直直的看着江小白。 此刻江小白生生被人拖了进来,整个人看上去极其的狼狈,在冉冉的灯火下,苍白的脸色是那么的明显。 众人将他推至陈凯之跟前,江小白自是不甘心的,口里叫着什么,不肯跪下,身后一个力士熟稔的自后猛踹他的腿肚,他整个人朝前一倾斜,不自觉的跪在了地上。 只是这样的方式,很不友好,江小白吃痛,嗷嗷叫了一声。 陈凯之盯着江小白,眼角瞥了一眼一旁垂头执笔预备做笔录的差役。 随即,他手轻轻搭在了案牍上,慢条斯理的道:“江小白,你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吗?” 开门见山,没有什么啰嗦的事可以问了。 江小白闻言抬眸,冷冷的注视着陈凯之,嘴角轻轻一勾,冷笑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凯之却是比他笑的更冷,嘴唇轻轻的一扬,露出嘲讽的之意,下一刻便很是不客气的开口提醒道:“你身为驸马,在外生了一子,此事,你不知道吗?” 这一句话,直接击中了要害。 他是驸马,荣华富贵,俱都来源于长公主,长公主本就醋意大,若是知道此事,只怕…… 他是很怕的,因此他竟是铁青着脸,很是藐视的反驳陈凯之:“这是污蔑,这是污蔑,我在外从没有儿子,你说有,那就将他请来,陈凯之,你这是污蔑皇亲国戚,胆大妄为至此……” 这江小白是不见棺材不掉落呀。 陈凯之并不急,而是朝江小白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开口:“污蔑吗?你认为,我陈凯之会愚蠢到,平白污蔑你,你也知道你是皇亲国戚,我既然敢拿你,若没有如山铁证,锦衣卫何至愚蠢至此?” 江小白打了个冷战,额上冷汗淋淋,这话是没有错的,人家敢登门来拿人,肯定……有一手。 他一下子收了气焰,支吾着问道:“你……你要如何?” 陈凯之笑吟吟的道:“其实,想来你也很清楚,若是此事传了出去,你会是什么下场了吧,其实,即便是长公主愿意饶你,可是宗令府,愿意饶你吗?其实,认证物证要齐全,很容易,且不说你的外甥已经供认不讳,其实,你寄养在王家的儿子虽是死了,可只要我命人去豫章细查,要证明此事,其实一点都不难。驸马爷是贵人,可一旦被人知道此事,可就一钱不值了,这算起来……也是天大的丑闻了吧。” 江小白眼眸轻轻一垂,整个人竟是颤抖起来,那身子抖如筛糠,他很明白,陈凯之的意思,若是昭告天下,就算朝廷想要遮羞,长公主愿意原谅,可为了皇家的颜面,也定不会轻饶了自己的。 思考了片刻,他便抬眸看着陈凯之:“你想怎样?” 陈凯之笑了笑,继续道:“还有,你勾结教坊司,此事,可是有的吗?” “我……” 陈凯之逼视着江小白,一副冷若冰霜的态度让江小白不敢直视,不由垂着头思考着。陈凯之却是没耐心等下去,冷冷开口。 “看来,你连这也不愿意认?其实我也不需你的口供,你的口供,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毕竟,不需你的证词,这罪证便可落在实处了,我将你拿来,其实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想死,还是想活。” 江小白错愕的抬眸,他看着陈凯之,发现这陈凯之,愈发的深不可测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你要做什么?” 陈凯之淡淡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还不等江小白考虑,此时,外头,已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让开。”有人厉声道。 接着,几个官员闯进来,为首一人,乃是宗令府的宗令陈武,身后,其中有两个陈凯之是面善的,一个来自于大理寺,一个来自于刑部。 另一个,却是穿着武服,看他的装饰,竟来自于明镜司。 这个队伍,分量可不小。 陈武上前,不由冷冷质问道:“陈凯之,广安驸马犯了什么罪?” 陈凯之起身,道:“勾结教坊司之类,为数不少。” 陈武正色道:“无论如何,他犯了什么罪,都不是锦衣卫可以管的,要管,还有大理寺,有刑部,有明镜司,有都察院,驸马我要带走,到时自会三司会审,可现在,我们必须把人带走。” 长公主的能量不小,这边陈凯之刚刚拿人,另一边,就这么多部堂的人到了。 陈凯之起身,朝陈武一揖:“只是……现在案子只审了一半,岂有说带走就带走的道理?” 陈武闻言竟是恼了,朝着陈凯之厉声道:“这是宫中的意思,就在方才,梁王殿下已经入宫觐见了太后,宫中传出了意思,此事非同小可,责令三司会审,不过这三司,却是大理寺、明镜司和都察院,和你们锦衣卫无关,你们锦衣卫奉旨,治的是小民,广安驸马乃是皇亲国戚,岂是你们可以过问。” 他一副不容商榷的态度,跟着他来的许多人都是怒容满面,显然,这一次锦衣卫是引发了众怒了。 官不聊生啊,你说拿就拿,你是什么东西,广安驸马这等皇亲国戚,若是都可以随意拿了去审问,若是真的落了什么罪,以后这朝中,多少人要朝不保夕,这是酷吏的行径,你以为你陈凯之仗着有太后的包庇,就可以胡作非为? 陈武气血上涌,他是宗令府的宗令,现在宗室里,已是怨声载道了,他这个宗令若是再不出面,谁能保证,明日锦衣卫就拿到自己头上。 陈武深吸一口气,随即道:“所有涉及到广安驸马的卷宗,以及一切的人证物证,我们都要带走,陈凯之,你不要自误,当今天下,没有汉武帝,而你,也不是张汤。大陈不需酷吏,你是护国公,是宗室!” 这显然是一番警告。 汉武帝在这个时代,并不为人推崇,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任用了酷吏,譬如张汤、宁成这些人,而陈武将陈凯之比喻为张汤,也是告诉陈凯之,想一想张汤、宁成这些人的下场。 陈凯之抿着嘴,见陈武和随来的众官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笑了笑:“是,多谢陈宗令告诫,受教。” “好了,来人,将驸马带走,还有其他人以及所有的供词,俱都交割。”陈武正色道。 “且慢!”陈凯之正色道:“关于此案,我会上达天听,也希望三司能够秉公而断。” 陈武从来没见人这样违抗过自己,此刻见陈凯之态度坚定,冷冽,他不禁笑了笑,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话来:“护国公要上奏,就请自便;京师里,也不只是你们锦衣卫嫉恶如仇,我们自会秉公而断。”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早有人上前,搀起江小白,又有人呼喝道:“所有的人证物证在哪里,都交出来。” 锦衣卫的力士们看着陈凯之,陈凯之背着手,面带笑容,朝他们点点头。 于是力士们也不敢怠慢,自是领着人去交割了。 陈武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他以为陈凯之会和自己对着干,不过还好,这一次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甚至连明镜司都掺和了进来,再加上宗令府,这几乎是整个大陈刑狱的所有力量了,这陈凯之区区一个锦衣卫,管的本就是本地的治安,而且还只是天子脚下的治安而已,能神气什么?总算陈凯之还算识趣。 他朝陈凯之道:“好了,告辞。” 陈凯之道:“陈宗令。” 陈武回眸:“还有什么见教吗?”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广安驸马一案,何时会有结果?” 陈武冷声道:“很快!” 陈凯之便不再问了,等这些人匆匆带着广安驸马而去,陈凯之依旧坐在刑堂,命人斟茶,一旁的吴都头在旁候命,尴尬道:“这一次,倒是来势汹汹,居然将朝廷各有司都牵涉进来,真是罕见。” 陈凯之笑了:“是啊,我也不曾想到,这刑部、大理寺尚且就不说了,宗令府牵涉进来,也是情有可原,都察院是台谏清流,想不到也来了,最令人意外的是明镜司,长公主殿下的能量,还真是不小。” 吴都头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道:“长公主有这样的能量吗?” 陈凯之又笑了:“好了,这不是你管的事,要操心,也是我操心,这才只是刚开始呢,对了,你将笔墨拿来,我要上书一封,这个案子,我们既然已经审过了,总要报上结果去,要让宫中知道为好。被人审,这是别人的事。” 吴都头颔首点头:“是,小人明白。” 吴都头取了笔墨,陈凯之只略一沉吟,随即落笔作书,只消片刻功夫,一封奏疏便算是完成:“立即发去通政司!” ……………… 本来今天想多码点求月票的,结果起来发现头痛,惨,同学们,这个月最后一天,再不投票,就作废了,俺要求票。 第六百七十四章:民心所向 一封奏疏,火速的送至了内阁。 内阁里,对于这份弹劾奏疏,却是不敢小看。 以至于内阁首辅大学士姚文治亲自召集了陈一寿、苏芳、成岳三人前来相商。 奏疏,已经传阅了下去。 姚文治看完,朝着陈一寿几个人含笑说道:“广安驸马,乃是长公主的夫婿,牵涉到的,却是勾结教坊司,私下里经商牟利,诸公对此,怎么看呢?老夫少不得要说,这罪责,可是不轻啊。” 话里带着几分无奈,这驸马遇到陈凯之,也算是倒霉,这么隐秘的事被挖掘出来。 不过有罪就必须治。 因此姚文治目光微微眯着,环视着众人一眼,神情淡淡的,似乎等其他人的意见。 陈一寿闻言,便毫不客气的说道:“若是果真如此,治罪也是理所当然。” 苏芳却是沉默不言,众人自然知道,近来已经有人开始弹劾苏芳在老家圈占土地了,明镜司和苏芳水火不容,所以他近来更加的谨言慎行。 成岳听言,完全是不一样的态度,他笑了笑:“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而在于,谁给了锦衣卫的权力,锦衣卫,又凭什么来查这个案子。今日清早,宗令府、大理寺、刑部等部,为此大怒,现在许多人,对锦衣卫都颇有微词,为什么?因为它们仗着一个缉捕之权,竟是四处拿人,这是要做什么?如此下去,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啊,所以这封奏疏,不必理会,广安驸马之事,自然是三司署理,若是果有其罪,按律明断就是,可若是无罪,自也不可学锦衣卫这般,栽赃陷害。” 姚文治点点头。 他是知道现在许多人怨气的,即便是自己的一些门生,也是怨言颇多。 姚文治微眯着眼眸思虑一会,才徐徐道:“既然如此,那就三司来审吧,这封奏疏,还是需要上奏给太后得知。” “三司恐怕不够。”成岳笑了笑,捋须道:“陈凯之既然上了这道奏疏,那么若是三司审理的结果与陈凯之的奏疏背道而驰呢?陈凯之这个人,老夫素有所知,他现在仗着太后的宠幸,已是尾巴翘上天了,何况,据说有不少百姓,竟都被此人所蒙蔽,竟对他深信不疑。” 诸公们纷纷颔首。 这是实情,陈凯之能调动二十多万人署名为他辩护,虽然这和京兆府的差役以及五城兵马司的中下层官兵鼎力支持不无关系,可至少,还是说明此人的民望不错。 这陈凯之有这么多百姓支持,很明显,他的号召力有多强。 想想看,百姓们对于朝廷百官,各自都有疑虑,说穿了,大多都是觉得,官官相护,觉得这当官的不是好东西。 而这陈凯之,自炮打赵王府,杜绝了街面上的无赖,并且按照他的安民告示中所言的那样,竟是捉拿了许多拿不住的钦犯,且不说别的地方,单说在这洛阳,这洛阳的百姓,有不少对陈凯之是深信不疑的。 因为他们能感受到,街面上仗势欺人的事明显的减少了,那些从前前呼后拥,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也都夹着尾巴做人,锦衣卫的力士也很勤快的上街,不再像从前那般四处索要茶水费,虽然人家收了平安钱,却是明码标价,而且寻常的商户,其实平安钱上交的并不多,比之从前,随便哪一路的神仙都敢登门,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种看得见、摸的着的改变,令这陈凯之近来的民望如日中天,现在若是三司来审,一旦和陈凯之的奏疏有出入,到时少不得又引起非议了。 成岳心里有些烦闷,这个陈凯之可是众人的麻烦,他微眯着眼,皱起眉:“陈凯之上奏,分明是想借由这份奏疏来诛心,此人城府,真是深不可测啊,所以三司来审,怕是无法服众。” 姚文治等人似乎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姚文治道:“那么依汝而言,该当如何?” 成岳捋着须,淡淡开口道:“文皇帝在的时候,曾出了一桩大案,为了服众,所以牵了头,令六司审问,此案,不如就六司会审,如何?” 六司会审,这可是大动静啊。 所谓六司,是除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之外,再加上了明镜司、京兆府以及礼部,这几乎将所有的重要衙门,俱都包括了进去,按理来说,审问的人越多,作弊的可能就越小,也就最容易得出真相。 姚文治看向陈一寿和苏芳,徐徐问道:“二公有何高见呢?” 陈一寿略微犹豫了一会,便轻轻颔首点头:“我没有什么意见。” 苏芳好像没更好的意见了,这关系到驸马,皇亲国戚,他自然也是没什么可多说的,也是颔首点头,赞同的说道:“成公所言,也有道理。” “既如此。”姚文治见众人都没其他意见,几乎是达成了统一战线,便徐徐开口:“那么老夫,亲自来票拟吧。” 所谓票拟,就是在奏疏里,添加内阁大学士对这份奏疏的看法,毕竟内阁大学士是没有资格做决定的,他们有建议权,在奏疏下,票拟出自己的意见,再呈送入宫,而皇帝或者是眼下当权的太后,则根据内阁大学士的建议,选择批准和不批准罢了。 如此一来,就大大的减轻了天子的负担,除非天子有其他的想法,则会在下头另作批准,而一般情况,都是照准执行的。 姚文治笑了笑:“一份奏疏,一个驸马,想不到,竟要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若是以往,真是无法想象。” 成岳显得很是不悦:“锦衣卫现在是越发的跋扈了,若是不制衡一下,只恐将来,这陈凯之要做张汤啊。” 姚文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好了,时候不早,今日还有许多奏疏要票拟呢。” 一场对话,便算是简短的结束。 果然到了次日清早,六司会审的圣旨下来,陈凯之是在次日,邸报中看到的消息,朝廷似乎对此,态度坚决,而这百年一遇的六司会审,一下子让京师热闹起来。 陈凯之也不过是一笑而过罢了,他的心思,全都铺在了锦衣卫内部结构的改变上,譬如经过了紧急的修葺,锦衣卫的衙门已经可以办公了。 陈凯之自京兆府搬了出来,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以及经历司的人员,也大抵开始就位。 除此之外,平安钱大抵已经开始收上来,原先勒令停业的青楼和赌坊,如今在服软和乖乖买了平安牌子之后,也开始开业。 只短短十几日时间,一个刚刚筹建的衙门,很快便开始大放异彩,除此之外,锦衣卫的武器、军服,也都发放出去。 衣甲是陈凯之仿制上一世锦衣卫的,飞鱼服的样式,当然,却没有用黄色的料子,而是采取了藏青色,佩刀一律采取了锋利的直刀,因为是精钢打制,所以这佩刀并不厚重,笔直轻便,锦衣卫上下,尽数换装,藏青色的飞鱼服,加上腰间跨的绣春刀,面貌一新,以至于力士们在街上巡逻,一个个精神无比,在街上也极好的辨认,一般的宵小之徒,若是见了力士出现,个个畏之如虎,而这等鲜明的衣甲,再加上锦衣卫划定了片区,几乎确保了一个时辰之内,任何一条街巷,都能有人巡守一次,反而令百姓们觉得心安起来。 许多人突然意识到,这洛阳城里的买卖,竟变得好做起来。 从前的时候,没有任何统一的规矩,一个铺面开出来,隔三差五便有各种的官差和泼皮登门,今日是五城兵马司,明日是京兆府,后日又自称是某某衙门,某某部堂,简直是烦不胜烦,不只如此,若是不打点街面上那些泼皮,天知道又会闹出什么。 而如今,要开铺子,简单方便,盘下门脸,进了货,随后去当地的百户所,买下平安牌子,按时交了月钱,在门前一挂,就可以开始做买卖,甚至……已经不需再寻什么靠山,因为至少在这街面上,锦衣卫就成了最大的靠山。 他们这些商户在也不用讨好巴结谁了,只要买了平安牌,便可以安心做生意了,在也没有像从前一样的,隔三差五的就有麻烦上门。 何况,每个百户所,都有各种的告示,今日捉了哪个人犯,哪里出现过火情,或者哪一个街坊出现了什么隐患,俱都会张挂出来告知,经历司里,已有专门的文吏,负责广而告之的事,除此之外,学馆里也开始印刷了关乎《洗冤录》。 这《洗冤录》不如说是话本的故事合集,都是某某钦犯,做了什么事,如何被捕的故事,也会有一些增色的描述,可在这娱乐贫乏的时代,《洗冤录》的出现,竟是成了许多人眼里,打发消遣时光的好东西。 洗冤录的价格并不贵,甚至锦衣卫里,还贴补了一点银子进去,所以一下子,洗冤录竟是开始风靡起来,第一期,就卖了九千多册。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呜呜呜,最后一天了,俺错了,明天开始,我要好好努力,奋发向上,大家给点月票吧。 第六百七十五章:公道 九千多册的销量,绝对不小,毕竟这个时代,识字的人不多。 若是加上有人相互之间传阅,读此书的人,便可达到两三万人,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当这两三万人读了这些故事,就极有可能将此当做趣闻流传出去,最终,可以达到广泛的传播。 甚至一些说书人,说不准,也会大量的从《洗冤录》来截取故事,而陈凯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个时代,尚且还没有人知道宣传的重要,洗冤录的宣传方式,在上一世,看上去属于粗制滥造级别,可在这个时代,绝对属于最领先的宣传品。 这些日子,陈凯之都呆在山下办公,山上倒是有人来,说是师叔已经寻了自己许多次,第一次第二次的时候,据说是气势汹汹,陈凯之听了,不禁觉得后襟发凉,他依稀记得,似乎有御史弹劾过自己,说自己和吾才师叔的女儿私通。 这种弹劾,难辨真假,完全属于捕风捉影,不能尽信,可现在却是传的风言风语,现在无论是真是假,都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事师妹的名誉被破坏了。 这个时代女子是很注重名誉的,有些人看得比命还重。 因此陈凯之很能体谅师叔的心情,师叔现在定是想要杀人的心都有,即便是捕风捉影的事,他也无法跟师叔解释清楚。 其实呢。 就算自己能解释的清楚,这师叔也会收拾自己一番。 哎…… 真是有苦难言。 好吧,他惹不起,还是捏着鼻子,躲远一些。 今日一早,陈凯之照例在这北镇抚司里转了一圈,随即回到自己公房,现在这锦衣卫,他还不能做甩手掌柜,因为是初创,所以许多事,还需自己做主,他低着头,开始拿出一篇篇公文来看,其实锦衣卫的问题,他早已意识到了。 锦衣卫的职责是缉拿和打击不法之徒,看上去,这个职责似乎很明确,可问题在于,这里是京师,这就意味着,许多不法之徒,都和官员以及权贵有关,那么,陈凯之该不该管呢?不管,那么还打击什么不法之徒?若是管了,大理寺和明镜司,就要和你说道说道了。 明镜司的职责,是监视甚至是缉捕满朝文武,所以权力极大,它可以直接拿着拍票拿人,而锦衣卫,事实上,却是不具备这个权力的,就比如那位驸马爷,锦衣卫这边一拿人,人家就登门索要了。 终究,只是治安机构啊。 所以眼下,所谓的捉拿钦犯,锦衣卫敢于去某些官员的府邸直接搜捕,可并不代表,他们有权力去捉拿官员本身,这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许多案子,锦衣卫竟是无能为力。 陈凯之批阅了几份公文,这时,吴都头便急匆匆的进来,不,如今吴都头已成了吴佥事,而今,他已成了正式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如今他也开始注重起形象了,不再是垢面的样子,装束一新,尤其是穿着佥事才能穿的淡黄色飞鱼峰,腰间威风凛凛的插着一柄飞鱼峰出品的绣春刀,显得格外的精神。 他朝陈凯之抱拳行礼,便淡淡问道:“护国公,最新的消息。” “哦?”陈凯之搁笔,抬眸,慢条斯理的道:“什么事。” “广安驸马已经被释放了,刚从大理寺里出来。”吴佥事道。 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意外。 他早就料想到了,那江小白肯定会放出来的,毕竟他的背后可是公主,指不定赵王等人也在从中作梗呢。 虽然不意外,但是陈凯之不由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惑的问道:“六司会审,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是啊,审了几日,最后的结果是,俱都是栽赃陷害,还有那个张怀初,也交割给了他们,他们的判决是,这是张怀初被屈打成招,甚至是那些官妓,也已被他们控制住,俱都反口,咬死了她们并非是教坊司里出来的,不只如此,她们都有自己的黄册户籍为证,所有人的出身,各有不同,可就没一个,和教坊司有关。至于其他的罪责,也都是查无实据,所以清早的时候,广安驸马便被释放了,回了公主府,现在,长公主殿下,似乎是有意想要状告护国公还有锦衣卫屈打成招、栽赃陷害,是诬告。” 陈凯之似乎早就料想到这个结果,不过他便不着急,而是勾唇笑了笑,旋即便漫不经心的道:“是长公主出面吗?” 锦衣卫的耳目,还算是灵通,吴佥事摇头:“自然不是公主殿下亲自出面,不过,有御史做了准备。” 一个案子,交割给了宗令府,随即便是六司会审,转眼之间,所有的口供和一切的人证物证全部洗了个干净,广安驸马平安落地,而现在,锦衣卫反而成为了故意找茬,或者是别有居心了。 陈凯之不由叹道:“真是令人感慨啊,六司会审,竟是这个结果,六个如此至关重要的衙门,得出的结果竟是一致,更可怕的是,竟是无一人提出任何的质疑,其实,我倒是不怕有人要弹劾我,让他们弹劾吧,真正忧虑的,却是朝中竟到了这个地步,每一个人将藏污纳垢,当做理所当然,他们可以不约而同的,对这等事视而不见。我蒙太后的垂青,从陈姓宗族,抬入了宗室,侥幸,也得了一个国公。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还算是一身富贵了,大陈如此,迟早有一日,要有社稷倾覆的一天,到了那时,倒是很想看看,这些受了国恩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陈凯之吁了口气,显得很是不悦:“一个广安驸马如此,可这大陈朝,却有一百一千个广安驸马,其他人,又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呢?现在他们以为天下太平,便自觉地没什么要紧,就算出了事,也会有人给他们捂盖子,会有人帮他们洗清,就如今日这般,最终,六司会审,结果这会审,不过是脱罪的程序,而并非是要追求公正严明,罢……我上奏吧。” 陈凯之一番感慨,是真正的有了忧患,这个忧患,反而不是对自己个人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陈凯之认同这个理念,如今身居高位,享受恩俸,若是也和那些人一般同流合污,那么……自己又成了什么样的人? 这时候,必须表达自己坚定的立场,上奏,不服! 明明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一切,对于这广安驸马的事却没人在质疑,真让人寒心,可见这大陈朝的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公主的同党,做着奸佞之事,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陈凯之不由觉得好笑,看来自己得反驳了,因此他快速的开始提笔书写,写下一份奏疏,随即命人送出去。 这奏疏只送去了半个时辰,此时,通政司却有人来:“护国公,内阁诸公有请。” 想来,奏疏已经到达了内阁,而内阁诸公们看过了奏疏之后,选择了请陈凯之去内阁说话。 对于这份奏疏,内阁是极重视的。 陈凯之颔首点头:“请。” 陈凯之一身蟒袍,系着玉带,转眼之间,便入宫,至内阁。 当初进内阁的时候,自己还曾是一个小翰林,而如今,却已是国公,再不必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来看待这里了,可即便如此,陈凯之深知,内阁和那些所谓的王侯是不同的,王侯是靠血脉来流传,无论你是何人,即便是个傻子,可该你的爵位,依旧还是你的,正因为如此,许多的宗室,乃至于公侯,陈凯之心里大多不以为然。 而这内阁,却汇聚了天下精英中的最精华部分,每一个人,都不可小看。 有书吏领着陈凯之至内阁的茶房,陈凯之进去,便见四个内阁大学士,已在此高坐了。 姚文治漫不经心的喝着茶,见了陈凯之来,便笑容可掬道:“凯之啊,老夫可候你多时了,许久不见,你气色倒是不错,不必行礼,不必行礼,老夫虽是年长,敢厚颜无耻的自称是你的尊长,可这俗礼,也就免了吧。坐下,看茶。” 可陈凯之还是行了个礼,随即坐在下首,看着内阁诸公俱都笑容可掬的看向自己,只是他们的眼中,却都各有千秋,意味深长。 陈凯之接过了递来的茶盏,便不急着喝,而是朝诸公微微一笑,欠身道:“不知诸公请小子来,所为何事。” 姚文治和其他几个学士对视,随即含笑道:“这份奏疏,可是你上的吧。”他拿起了奏疏,给陈凯之看了看。 陈凯之当然认得,颔首点头:“正是。” 姚文治又笑了:“你奏疏中,自称广安驸马的罪行,是板上钉钉,绝不会有错,而且人证物证,俱都翔实,没错吧?” 陈凯之又点头:“不错,我敢以人头作保。” 姚文治不禁笑了:“好了,好了,休要说什么人头作保的话,老夫,还有列公,就是为了你这份奏疏请你来的。” ……………… 月底了,转眼又是一个月,这个月,因为俗务缠身,所以老虎算了一下,只更新了三十多万字,说实话,对于老虎而言,是少了,明天就是下月的开始,老虎在这里写一个保证书,保证下月更新超过四十万字,每天最少四更五更,做不到,就切小。 以此作保。 同学们,最后一个小时,还有月票的快投吧,请支持一下,万分感谢。 第五百七十六章:较真挺好 陈凯之自然清楚,这些内阁大学士,是为了奏疏来的。 估计他们现在非常想知道其中的真相,才这么着急的召他来。 于是陈凯之点点头,朝众人笑了笑:“不知诸公,有何见教。” 姚文治看了陈凯之一眼,不由笑了笑:“你奏疏中所奏之事,实是骇人听闻,广安驸马竟是如此放肆吗?那么,你在奏疏中言之凿凿的事,可有实据?” 这姚文治的性格还真是稳,这么大的事,他不仅仅维护广安驸马的颜面,也不得罪自己,这做什么事情,都得证据,既然如此,陈凯之你拿出证据来。 陈凯之面对姚文治的态度,他并没有恼,而是正色说道:“人证有不少,那四季坊,本就有不少的女子,身份可疑,锦衣卫做过调查,也有口供。” “口供在哪里?”姚文治正色道。 陈凯之道:“已移交宗令府和大理寺。” 一旁的成岳噗嗤一笑:“这就怪了,宗令府和大理寺还有刑部、明镜司、都察院诸部司,都不曾收到过你移交的口供。” “没有吗?”陈凯之面色平静:“那么就是他们销毁了。” “放肆!”成岳皱着眉头,冷冷瞪着陈凯之,沉着一张脸,正色道:“若你说宗令府销毁了倒也罢了,明镜司销毁了,也值得商榷,即便是大理寺或者其他什么部堂销毁了,亦可称之为可疑,可是这么多部堂,俱都没有收到所谓的口供,你的意思是,所有人都是错的,唯有你们锦衣卫,是对的?” “……” 陈凯之服了。 他抿抿嘴,索性不言,多说无益啊,因为其实就算是陈凯之自己,若是有人告诉他,有人犯了罪,而且掌握了证据,已将证据移交给了谁谁谁,可收到的人个个摊手,每一个人都摇头,说压根就没有收到,自己会相信那个人吗? 好吧,陈凯之自己都不会,因为没有人相信,这么多衙门,会众口一词。 姚文治又微微笑道:“护国公,此事看来有蹊跷,不过无妨,你还在奏疏中说,还有人证?” 陈凯之点头:“不错,广安驸马的外甥张怀初,便是人证。” “人在哪里?” “移交了。” “移交给了谁?” 陈凯之突然发现这个对话,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这是一个无限的循环,在心里冷笑了一番,陈凯之便淡淡道:“想必已经不知所踪了吧。不过,下官倒是想起一个事来,凡事,都会有痕迹,比如教坊司的公公,既然他和广安驸马勾结,只需立即拿下他,不怕他不招供,到时,一切就可水落石出了。” 陈凯之的话很有道理。 这个世上,做了的事,不可能没有痕迹,而这个教坊司的公公,便是关键中的关键,只要拿下他,他肯招认,那么,一切就都无从抵赖了。 成岳闻言,却是拍案而起:“你还好意思说,你可知道,昨夜,教坊司的黄公公,已经自缢而亡了,他在临死之前,曾对身边的小宦官说,就是因为你陈凯之污蔑他,他当年,也曾侍奉过先帝,怎么受得了你这样的侮辱,教坊司已有多个宦官指认,说他整整一日都是恍恍惚惚,口里说着冤枉,说忠心耿耿,说一向尽忠职守,说不如死了干净,当天夜里,人便死了。陈凯之,黄公公是宫里的人,若不是因为你的污蔑,何至如此,到了你现在,你还要拿他?你去哪里拿,去阴曹地府拿吗?” 陈凯之听了,竟不觉得震惊。 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乎也已断去了线索。 其实……这都情有可原,既然对方已经抹去了一切,又怎么还会留着这个黄公公呢,也就是说,黄公公必须得死。 这样的手段,如此的同心协力。 看来,是有人出手了。 想必是要整死自己吧,若是自己诬陷驸马,那一定会掀起惊涛骇浪。 那自己的名声岂不是毁于一旦了,以后还有谁会相信自己。 这种真是狠呐。 不过他不并恼,而是神色淡淡的看着姚文治。 姚文治含笑道:“不要动怒,不要动怒,都不要动怒,这事,要怪,也怪不到护国公头上,黄公公有什么委屈,等待彻查就是,是他自己要自缢的,宫中尚且没有为此事,而将一切罪责推诿给护国公,吾等说这些做什么。陈凯之,现在你这份奏疏,几乎没有任何的真凭实据,这也是老夫和诸公,请你来坐一坐的原因,老夫啊,也是为了你好,正因为如此,请你来说说话,奏疏,老夫驳回了吧,就不必呈送进宫里看了,关于广安驸马之事,你以后不要再问,也不要再管,这是为了你好,你意下如何?” 息事宁人。 陈凯之明白了姚文治的心思,他不愿惹麻烦了,不管是陈凯之,还是广安驸马,他谁都不想得罪。这倒不是不敢,而是完全出自于这位姚公的性子,姚文治历经三朝而不倒,甚至在太后和赵王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地位依旧稳如磐石,无人撼动,这绝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他上一次,帮了陈凯之,大大的削弱了赵王一党的势力,可这等老狐狸,在没有真正把握前,绝不会又贸然去得罪一个长公主。 陈凯之摇头:“请姚公不要驳回,我愿坚持己见。” 驳回了,就等于是私下里和解,而陈凯之坚持,就是要让内阁继续送入宫中去,这就叫上达天听。 姚文治微微皱眉:“可若是不封驳,当真送到了御前,就难免有人要痛斥你栽赃陷害,诬告他人了,老夫这是为了你好。” 陈凯之想了想,起身,朝姚文治郑重其事的作揖:“我自知姚公与诸公的爱护之心,是不愿我受人攻讦,只是若我此时放弃,岂不让锦衣卫,成了栽赃陷害的一群恶徒?不但使锦衣卫声名狼藉,于我而言,只怕也无法承受诬告他人的污名,此事,既已经开始,就该有个结束,无论是非曲直,宫中自有明断,学生最怕的,恰恰是无疾而终,这是最糟糕的结果。” 姚文治奇怪的看着陈凯之,到了这个份上,你陈凯之手里一点证据都没有,而各部各司早已有了明断,这等于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去指责广安驸马,还要推翻掉大陈几乎所有司法机构的论断,这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事。 “好吧,既然你坚持,那么,老夫只好票拟之后,呈报入宫了。” 姚文治显然,是想借此机会卖陈凯之一个好,既不惹麻烦,又将陈凯之找来,告诉陈凯之,老夫还是很偏袒你的,这奏疏若是送上去,你可能要四面楚歌了,不过谁料陈凯之没有领情,便苦笑道:“很好,对了,再过一些日子,衍圣公府的公子就要入京了,你是学候,到时少不得要去款待迎接,这几日,就不要为了此案操心了吧,这个案子,既然已经有了明断,而且六司会审的口供都很翔实,慕太后看过了口供和结论,也点了头,总之,不要做无谓的事。” 姚文治接着挥挥手:“都去办公吧,这茶,喝的也是索然无味。” 成岳懒得和陈凯之啰嗦,接着起身,踏步而去,苏芳现在是泥菩萨过河,也起身离去。 唯有陈一寿一直默不作声,却是留着,姚公很有深意的看了陈一寿一眼,徐徐开口:“你们……不妨可以好好聊聊。” 陈一寿和陈凯之之间的关系,可谓是世人皆知,姚文治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旋即起身而去,完全不愿多做逗留。 陈凯之却是留着,呷了口茶,随即看向陈一寿,淡淡问道:“陈公对此,有何看法?” 陈一寿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才朝陈凯之缓缓说道:“若是你的话是假的,老夫能说什么?可若是你的话是真的,老夫细细思来,真是恐惧啊,凯之,你是不知吧,刑部的侍郎杨铭,便是老夫的门生,老夫昨天夜里,问过他,他也是矢口否认,你们锦衣卫移交了什么人证物证给了刑部。” 陈凯之不由笑了,看来这些人的手段还真高明,因此他不由皱眉,一字一字的认真问道:“那么,敢问陈公,陈公是相信那门生,还是相信学生呢?” 陈一寿看了陈凯之一眼,便捋须笑了:“谁都不信,老夫在等结果,其实,老夫对于方才姚公的话,很不以为然,明哲保身?嗯,朝中有太多明哲保身的人了,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真正去较真的,人啊……其实较真一些,挺好!所以,老夫希望能够有朝一日,看到你的证据,也希望,有一日,你能洗清你身上诬告的质疑,你若是一口咬定了确有其事,那就较真吧,老夫……等着。” 陈凯之颔首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和陈一寿有了共鸣,这满朝文武,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说穿了,不就是因为,每一个人都不较真吗? (https:) 第六百七十七章:夺权 陈凯之颔首点头,他心知这是陈一寿愿意支持的信号。 其实这都在陈凯之的意料之中,陈凯之起身,朝陈一寿行了礼:“学生受教。” 方才告辞而出。 等他回到北镇抚司,守门的力士道:“公爷,有人来访。” “什么人?”陈凯之皱眉。 这力士道:“自称方吾才。” 陈凯之心里发毛,整个人不由怔了下,旋即忙是问道:“人在哪里?” “本来卑下是请他回的,谁料他说可以等,所以安置在了后衙廨舍。” 陈凯之摇摇头,又点头:“知道了。” 他现在反而有点不愿见师叔,可既然找上门,实在没有躲得道理,总之,从种种迹象看,师叔似乎是想来兴师问罪,这个时候自己躲也躲不掉了,兴师问罪就兴师问罪吧,反正,自己也是无辜的。 陈凯之信步到了后衙,进入廨舍,便见一人坐在那儿喝茶,一见到陈凯之,他豁然而起。 陈凯之立即戒备的驻足,精神紧绷。 “凯之,等你许久了,快,快,辛苦了吧,来坐,老夫猜着你这会儿差不多就要来,就厚颜让你这里的差役,先斟茶来,你看,这茶水,不凉不热,正好,快,快喝了,解乏。” 方吾才笑眯眯的样子,一脸的和善,完全不似自己想象的那般凶。 陈凯之看着态度温和的方吾才,不禁看到自己所在的空空案头上,果然有一副茶,他犹豫着不肯拿起,含笑着问道:“师叔,会不会有毒?” 方吾才闻言,不由板起脸,痛心疾首:“说什么话,这是说什么话,师叔这辈子,没什么至亲,至关重要的,也就三个人,一个是家兄,也就是你恩师,还有一个便是琴儿,这最后,便是你这亲亲至爱的师侄啊,师叔下毒,师叔毒死了自己,毒尽了天下人,也绝不毒你,凯之,许多日子不见,你怎么和师叔生分了?” 陈凯之听的毛骨悚然,尤其是那一句至亲亲至爱的师侄,这令陈凯之有一种恐惧到极点的感觉。 师叔不是要麻痹自己吧,这样他就可以拿捏着自己了。 陈凯之心里虽然极其的不乐意,可是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端起茶盏,轻饮一口,随即问道:“师叔来此,有何吩咐?” 方吾才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 “来看你,来,来,来,快坐下说话,在师叔面前不要这样的拘谨,咱们,是自家人。” 双手按着陈凯之的肩,令陈凯之坐下,方吾才自己才落座,面带和蔼笑容:“前些日子,燕国天子修了书信来,非要让师叔去燕国,老夫婉拒了。” 这傻缺。 陈凯之心里想,不过知道师叔还有后话,耐心的听。 “此后,赵王又请了师叔几次,想让师叔去他那儿住着,师叔还是拒绝了。不只如此,吴国的国相亦是修书而来,还有衍圣公的公子,那叫什么来着……他预备来洛阳,希望,等他回曲阜的时候,老夫和他一起回去。” “老夫将这些都拒绝了,你道是为何?” 陈凯之摇头,一脸好奇的看着方吾才,你拒绝,肯定是因为你想装逼呀,不过他也只是心里想想,旋即便垂着眼眸,竖起耳朵聆听起来。 方吾见陈凯之一脸迷茫的样子,不由痛心疾首地道:“因为放不下你啊。我只一个女儿,在师叔眼里,凯之便是师叔的半个儿子,你在哪里,师叔就在哪里,唯有如此,方能求得心安,就比如这一次,听说有人说你诬告他人,气死师叔了,为了此事,师叔已经四处为你打听,据说,这是梁王背后捣鬼,他如今辅政,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以借此机会,暗中布局,现在,你可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了?” 陈凯之还是觉得心里怕的不行,卧槽,师叔转性子了啊,热情的过了份,不过说到了正事,陈凯之便道:“其实,早有预料。” “早有预料?”方吾才微微一笑:“你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陈凯之颔首点头。 方吾才便抿着嘴:“师叔就知道,可是……你为何非要如此呢,师叔这一点,有一些想不明白。” 陈凯之抬眸,深深看了方吾才一眼:“师叔,你可知道我的处境?” 方吾才微微皱眉:“你继续说。” 陈凯之此刻才放松了一些,没那么警惕着,而是轻轻叹了口气:“从我得罪赵王的那一日起,对学生而言,一切的荣华富贵,其实都不过是云烟之事罢了,天子迟早要亲政,势必有一日,会大权独揽,到了那时,我即便得到了再多,又经营了天大的财富,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现在天子,已接近七岁,再过五六年,便要长成,到了那时,慕太后也迟早要老去,而我该怎么办?” 方吾才闻言不禁眯着眼,直直的看着陈凯之,格外认真的问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陈凯之抿抿嘴,失笑道:“保护自己,在这数年之内,要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不想做什么乱臣,可我至少,也该是位极人臣,即便是天子也无法撼动。师叔一定奇怪,为何到了如今,我非要与这些人斗到底,其本质是因为……权力。” “权力……”方吾才呆了一下:“你坚持己见,咬着广安驸马不松口,就是为了权力?” 陈凯之笑了,眼眸里扑簌,带着狡黠:“现在应当保密,到时,师叔自然知道,师叔就请不要代学生打听了,师叔自己过好自己,没什么不好。” 方吾才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话,你我叔侄二人,是一家人,本就是一体,我将你当儿子看的,你当我积攒这么多钱财是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子女们过的好?凯之,没有你,师叔活着没有意义啊。” 陈凯之顿时……又一股恐惧的感觉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方吾才眉毛一挑:“虽然你不敢和师叔说的太深,可师叔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要的,是做王莽是吗?你是王莽,师叔还是王莽还是王莽的师叔,此事,要从长计议。” 陈凯之深看吾才师叔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将自己在天人阁的秘密告诉他,不过细细想了想,现在还是不要操之过急。 可吾才师叔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这些事,师叔不会过问了,你既犹豫着不肯深谈,这都无妨,你有你的苦衷,你只需明白,师叔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和你一起的。待会儿,师叔要去施粥,也该告辞了。” 陈凯之忙道:“师叔的善堂,如何了?” “好的很。”吾才师叔捋着须,一脸笑呵呵的说道:“有这么多人捧场,钱粮有的是,师叔拿出区区两三成,就足以活人无数了。” 他朝陈凯之笑了笑:“走啦,别送。” 陈凯之还是将他送出去,看着师叔上了马车,方吾才不肯将车帘放下,却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一般:“有一事,师叔和你打一声招呼,邓师侄那儿,我暗暗让人打了招呼,可能要外放了。” “外放?”陈凯之一呆,完全有些出乎意料了,将师兄外放,这个好像有些……。 吾才师叔见陈凯之有点没想明白,便朝陈凯之笑吟吟的道:“一辈子在文史馆迟早还是个书呆子,不如趁着有翰林院的身份,外放出去历练一番,恰好济州府有一个知府的空缺,让他去济州府历练吧。” 一个翰林侍读去做知府,这师叔有点缺德。 不过一听济州府,陈凯之顿时明白了。 济州府虽只是寻常的府,在行政上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可基本上,济州知府未来的前途,却是一片坦途的,因为济州府境内,围着一个曲阜县,这曲阜县虽不受管辖,可因为济州靠近曲阜,所以有许多的文士和大儒在济州置产,据说在那里,经史传家的豪族便地,那儿相当于是天下的文都,在那里任知府,只要不出差错,往往前途极好,并不会比京兆府府尹要坏。 陈凯之道:“那到时,我倒是该送一送师兄。” 方吾才方才命车马动身。 陈凯之目送方吾才远去,心里不由苦笑。 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不过师叔这个人,还真是……够狠。 原以为他会掐着自己脖子学马景涛一般冲自己咆哮,可谁料,他竟一下子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对自己体贴入微,如此肉麻的话,张口就出来。 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方师妹的‘名节’已经没了,师叔左思右想,似乎也只好将自己女儿,吊死在陈凯之这棵树上,于是他并没有动怒,找陈凯之兴师问罪,因为那样没有意义,而今日,更没有提及这件事,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却是对自己体贴入微,仿佛一下子将自己当做了陈凯之的亲爹。 这是什么?这是婉转的告诉陈凯之他的心思,为将来的目的而进行铺垫。 第六百七十八章:御审 陈凯之的奏疏,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六司会审已经结束,结果也已经宣判,可谁知,陈凯之依旧上书,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这不啻是捅了马蜂窝。 分明是说,你锦衣卫是对的,其他各部各司,俱都是勾结一起。 于是乎,雪片般的弹劾漫山遍野,各种抨击锦衣卫的声浪滔滔不绝。便是坊间,也有人开始起了质疑。 锦衣卫近来固然是得人心,可对于许多百姓而言,他们可能不相信大理寺,不信刑部,不信明镜司,所有都不信,可这很多部堂加在一起,难道都不信吗? 慕太后觉得有些头痛,她已两三日不曾看过奏疏了,因为这奏疏里,十之八九,都是关于锦衣卫的,关于锦衣卫滥权,关于屈打成招,关于各种颠倒是非黑白,总而言之,这锦衣卫一下子成了酷吏。 现在锦衣卫成了大陈朝最残酷的部门,甚至有人恳请废除这个组织,可想而知,这招了大多的仇恨呢。才能让这朝廷上下如此多的人都反对锦衣卫。 慕太后现在也是心慌不已,都不知道怎么保陈凯之才是,只能一拖在拖了。 这一大清早,她照例,是要入万寿宫去给太皇太后问安的,进入了万寿宫,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梳头,不只如此,梁王竟也跪在这儿,完全一副恭敬的样子。 慕太后笑了笑,瞥了陈入进一眼,却莲步上前,替太皇太后梳妆。 “母后的白发,比从前少了,真是可喜可贺。” 太皇太后挥退了身后梳头的宫娥,眼眉浅浅一眯,朝慕太后淡淡一笑:“难得,你们都来问安了,哀家倒是真想好好的将养着,多活几年,可是你看,一大清早,麻烦就来了。梁王,这等小事,你也来报知哀家,哀家早就不问外事了,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的话,意有所指。 这梁王乃是太妃所生,并非是太皇太后亲生的,却还是乖乖自称儿臣,忙道:“现在朝野内外都哗然了,几个大臣,都上书要请辞,儿臣也是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这么大的乱子,非要母后出来说说话不可。儿臣的能力,远不及赵王兄,虽是辅政,却是如芒在背,只好请母后做主。” 慕太后嫣然带笑,却听出了梁王的意思,他有事不来找自己商量,却事事来询问太皇太后,一副恭顺和拘谨的样子,什么事表面上都不敢拿主意,这不是摆明着既想架空自己,又到太皇太后讨乖卖好吗? 只是这梁王陈入进虽是包藏祸心,可既把事捅到了母后这里,慕太后心里很厌烦,可是此刻她并不能表露出来,只好道:“是啊,儿臣,也想请母后拿主意呢。” 太皇太后瞥了二人一眼,却是漫不经心的道:“一边是六司,另一边是锦衣卫,双方各执一词,争论的却是广安驸马,广安驸马,还是哀家的女婿,这既是家事,又是国事,确实挺为难的。陈凯之坚持着广安驸马有罪,既然他坚持了,肯定有他的心思,而六司这边,像炸了锅一样,显然,也是认为自己既已有了判决,陈凯之的奏疏,就等于是质疑了他们的公正,是吗?” “是。”陈入进狠狠点了点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现在各部各司,都闹的厉害,其实是气不过,这陈凯之,完全是一副,好似只有他锦衣卫最清白,其他的部堂,俱都是官官相护、相互勾结一般,何况,这又牵涉到了广安驸马的声誉,广安驸马乃长公主之夫,长公主又牵涉了太皇太后,这陈凯之,既是不将朝廷各部放在眼里,等同于是指责各部不公正,甚至是包庇驸马,而且,这还是指责太皇太后和长公主殿下啊,母后,您想想看,换做是谁,也不肯答应,非要闹出个是非曲直不可啊,陈凯之若是查有实据倒也罢了,偏偏,这家伙,竟是没有丝毫的证据,这……欺人太甚了。” 这陈入进一口气说一大串的话,说炮语连珠也不过为了,因此,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太皇太后的神色,见太皇太后凝神听着,不禁顿了顿,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道。 “所以,现在许多大臣,俱都弹劾陈凯之诬告,诬告者反坐,不过念在陈凯之有功于朝,就暂且轻饶了他,可锦衣卫,非要裁撤不可。” 这陈入进大抵将事情细细叙述了一遍。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含笑道:“你看,听你说的,这双方,还真是吵得厉害,你们也别总说,广安驸马就代表了长公主,也别说,指责长公主有错,就是哀家如何如何,没这么玄乎,就是一个案子,这宗案子,似乎谁都不肯服气,那么百姓们,如何看呢?” “问题就在这里。”梁王陈入进痛心疾首的道:“百姓们大多愚昧无知,而陈凯之最擅长的便是蛊惑人心,以至这坊间,虽有许多有识之士对陈凯之提出了质疑,可绝大多数百姓,竟还认为陈凯之是什么陈青天,娘娘,这对驸马的声誉,动摇的不轻啊,他清清白白,现在却无端被人泼了脏水,还有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明镜司、宗令府、礼部这些部堂,也都被人质疑,说是官官相护,这各部的诸公,都是朝廷的栋梁,就因为秉公而断,从而饱受百姓的非议,换做是谁,都不肯干,自然是要反弹的,还有教坊司的黄公公,更是冤枉,被陈凯之泼了污水,竟是自缢身亡,娘娘,您想想看,黄公公当年,可是在先帝面前当差过的,后来先帝驾崩,念他劳苦功高,这才让他掌管着教坊司,这些年来,也算是兢兢业业,别的不敢说,可论这份对先帝,对母后还有陛下、太后娘娘的忠心,谁及的上,他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就这么死了,可陈凯之呢……” “好了,好了……你说的,终究也只是一面之词。说来说去,这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生生的庙堂,结果被你们弄成了菜市口,像什么话。” 太皇太后一面说着,一面摇摇头,最后,她看了慕太后一眼,才问道:“此事,其实不归哀家管,你也别什么事,都寻到哀家身上,现在做主的是慕氏,有什么事,你不和她商量着,此事,慕氏你如何看?” 慕太后一直站在一旁,听着梁王说着陈凯之的种种事迹,心里不禁冷笑起来,她对梁王很是不以为然,此时既捅到了太皇太后这里,她稍一犹豫,便格外认真的说道。 “陈凯之想要证实自己不是诬告,会审的六司也想证明自己是秉公而断,至于长公主府呢,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现在闹的这样大,若是不能使臣民们信服,料来,肯定又不知满城风雨的传出多少事来了,既然此事牵涉如此之大,那么不妨,就请母后亲自出面,御审,问个清楚,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这似乎是最公允的办法了。 大家都不服气,那就让太皇太后来裁决。 太皇太后闻言,轻轻皱眉:“哀家来裁决?” 这梁王不是觉得众人有理,觉得陈凯之过分了吗,那现在这件事情慕太后她不想在争执下去了,干脆来个破釜沉舟,于此,慕太后,不由格外正色的说道:“母后出面最是合适,也只有您老人家,才能明断是非。” 太皇太后笑了:“你可不要哄我这老太太高兴,好罢,既涉及到了广安驸马,那哀家就出面,择日不如撞日,明日,将人都请来宫中,且看看,孰是孰非。”她深深看了慕太后一眼:“你说呢。” 慕太后其实对这场御审也没什么把握,不过眼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她点点头。 梁王陈入进忙道:“母后肯出面,这就好极了。” 太皇太后眼里忽明忽暗:“其实哀家也有一个疑问,你们说,到底该信谁呢,哀家是信陈凯之的,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难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好人,六司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沆瀣一气了?不对,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也好,明日且让他们自己说出个是非曲直罢,哀家有言在先,无论是诬告的,还是最后证实了不公的,哀家都不轻饶。”她突的板起脸来,面色冷峻:“国事和天家的事,都不是儿戏,谁拿这事开玩笑,哀家是绝不准的。” 她脸色又温和起来,对身边的宦官道:“也不要弄什么大动静,哀家毕竟不该涉政,就请一些重要的臣工,还有涉事的双方入宫来吧,不要大张旗鼓,这不是朝议,地点呢,哀家看,不该在正殿,就寻一处偏殿就得了。”说罢又朝梁王和慕太后看了一眼:“你们看,可好?” 二人自然无话,这显然,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否则,除了让双方各执一词,引起无数的口水和非议之外,没有多少意义。 ……………… 好吧,明天恢复更新,自从从日本回来之后,最近感觉身体很虚弱,记忆力也不行了,再调整一天,明天多更。 第六百七十九章:只许成功 听了太皇太后彻底拿了主意,梁王陈入进松了口气。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那陈凯之筹建锦衣卫,算是三把火,可他梁王陈入进,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的声望,远远及不上自己的皇兄,如今被推了出来,这是一个好机会,保住了广安驸马,打击了陈凯之,能使他迅速建立威信。 这一次,他要陈凯之好看,让陈凯之知道什么事都不能太过,不然下场不是陈凯之他可以承受的。 这梁王心里正得意着,目光偷偷觑了太皇太后一眼,见太皇太后神色淡然,他不禁连忙说道。 “一切遵照母后的意思办。” 方才退了出去,不过这梁王出了宫,刚刚还是自信满满的,现在呢,他反而有些心里没底了。 匆匆回到王府,随即便吩咐下人:“去请贺先生。” 贺先生乃是梁王的门客,也是重要的左膀右臂,下人一去,很快贺先生便匆匆到了,给梁王见礼。 贺先生年过六旬,身子骨却颇为硬朗,他见梁王皱眉,忙道:“殿下,莫非事情没成吗?” 陈入进才回过神来,方才道:“成了,太皇太后要御审,这是一个好机会,只是……本王有些不自信,各部各司那儿,不会有任何的疏漏吧。” “绝不会有,学生都暗中联络过,所有的罪证,早已抹去了,各部各司,看不惯陈凯之的人,如过江之鲫,也绝不会有人为他出头,明镜司那儿,也已经打了招呼,甚至已经暗中在摸陈凯之的底了。” 陈入进闻言,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却依旧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很是紧张,看着贺先生,格外认真的再次说道:“再想想,有什么疏漏。” 贺先生知道梁王殿下这是心里放不下,于是踌躇满志的道:“教坊司里知道内情的人,俱都已经买通了,黄公公也已死了,他这一死,即便有知道内情的人,还敢张扬吗?何况,他们平时也没少跟着黄公公得好处。怎么会自己找罪受,其实,黄公公这么一死,而且还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也等于是以儆效尤,即便有人想要揭发什么,怕也不敢了。” “除此之外,所有牵涉进案子的人,大致都已经处置了,广安驸马的外甥现在在我们手里,只要没人对他动刑,他怎么肯招供?其实,最不怕的就是御审,在太皇太后面前,他陈凯之总不能屈打成招吧,而今,这上上下下,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陈凯之妄言任何事,都是诬告,本来嘛,诬告者反坐、罪加三等,不过他毕竟是宗室,是护国公,太皇太后也惦记着他的救命之恩,慕太后就不必说了,或许,可以保住他自己,可锦衣卫,却非要裁撤不可。” “殿下可是不知啊,陈凯之这等于是自寻死路,殿下,你可知道,眼看着寒冬腊月就要到了,可是呢,今年的各家府上,碳敬少了足足一半,这如何让人能忍受的了。” 梁王陈入进颔首点头,他心里了然了。 陈凯之这一次到处捉拿钦犯,可能是得罪了不少人,可这还不是至关重要的,重要的是锦衣卫直接向商户们立下规矩,商户们只要遵守规矩,交了少量的平安钱,就可以保自己的平安,这意味着什么? 市农工商啊,商者最贱,在这贱商政策之下,几乎所有的商户想要安安生生的做买卖,都必须得找靠山,没有靠山,你就不怕什么时候惹下弥天大祸? 正因为如此,市面上的买卖,要嘛背后本就是某个王公大臣暗中的买卖,要嘛,这些商户早就投效在了某个大人的门下。 可商户也是最现实的,他们舍得拿出这么多银子来送到各家府邸上,美其名曰‘冰敬’‘碳敬’,所谓冰敬,便是天热了,暑气太重,所以孝敬给您老人家一点冰钱,而碳敬,则是天冷了,您老人家得暖和暖和身子,所以孝敬您一点碳钱,本质,不过是找个名目送礼罢了。 送了礼,人家可能也未必记得你,但是保证了人家不会找你麻烦,这就足够了。 可现在,平安钱给了锦衣卫,而锦衣卫竟也尽责,拼了命的保护商户,商户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既然已经买了平安,凭什么还给你送礼呢? 外地官员,还有本地商户的冰敬、碳敬,几乎是京师中不少高官权贵的重要进项,现在突然少了一大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所谓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以前一大家子,每年有一万两银子的进项,于是人人都是锦衣玉食,美滋滋;可现在,一年只有五千两,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所谓怨声载道,便是此理。 陈入进不由笑了:“陈凯之这个人,真是愚蠢,他竟是忘了,这天底下,是谁说了才算数的,他以为自己张狂一时,就可以随心所欲,却是不知,这是取死之道,历朝历代,乃至于天下诸国,我从未听说,在士大夫和满朝勋贵口里抢食吃的人会有好下场,他也不想想,他想要学商鞅,而商鞅最后是如何的下场。” 陈入进这时定下心来,商鞅最后是车裂而死,那么陈凯之不至于死,那也离落破不远了吧,因此他不由挑了挑眉,冷哼着,从鼻孔里出气。 “这样看来,也算是众志成城了,想来,要裁撤锦衣卫,让陈凯之摔跟头的人,不是少数,现在,大家都是翘首以盼,就等这一日呢。好的很,不过……明日……本王总觉得,有点儿心里忐忑,你去寻了方先生么,不妨请方先生看看日子。” 贺先生道:“昨日,倒是去见过,不过……不过……” 陈入进很是不解的微着眼眸,看着贺先生,不由问道:“不过什么?” “方先生说,殿下是有才之人。” “有才之人……”陈入进笑了:“这方先生真这样说?” 能得方先生的佳语,倒是一件愉快的事。 贺先生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支吾着开口:“殿下……这……殿下,这不是好兆头,方先生的意思是……咳咳……你想想,所谓德才兼备,方先生不说有德之人,偏偏说有才之人,这……还不明白吗?殿下有才而缺德啊。” 陈入进脸色骤然变了,顿时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本王……本王……” 他想发飙,可想到自己摄政王,那方先生现在是被各国都追捧的名士,自己若是动了他,这辅政王,就成了笑话了。 不过……这方先生如此骂人。 实在是…… 偏偏,陈入进还什么都不能说,毕竟人家没有张口直接说你缺德,若是较真,这显然是自己找不自在。 贺先生看着陈入进想发火的样子,不由咽了咽口水,才又道:“方先生还说,所以殿下是有福气的人,不过,却需多做一些善事,方能补足遗憾,否则,难免诸事不顺。” 陈入进拉着脸,冷哼着吐出话来:“善事,平时可没少给他那善堂银子,他真是越发的放肆了,现在还先嫌不够吗?” 贺先生轻轻的垂下眼眸,有些不敢说,却见陈入进盯着他,因此贺先生靠近了陈入进,润了润嗓子,压低了声音:“方先生说,非二十万两纹银不能平事。” “勒索,这是勒索!”陈入进气极了,阴沉着脸,怒气腾腾的吼了起来:“他一个山野樵夫,得了一些虚名,便如此出言不逊,二十万两,亏得他说的出,呵,不必理他,若不是众人都捧着他,本王……定要治他的罪。” 贺先生也是颔首点头:“殿下说的是,不理他便是。” 陈入进的脸色方才显得好了一些:“明日便是御审,且看看,这陈凯之如何逃出本王的掌心。对了,你得去赵王兄的府上去,赵王兄可是天子的亲生父亲,如今遭了挫折,却是众人心里的主心骨,而今,本王虽是辅政,却不可怠慢了他,免得失和。” “是。” 次日一早,便有宦官寻了陈凯之,宣读了懿旨。 其实在昨夜,消息就已经在洛阳城不胫而走,宫中就是这样,无论是机密还是不机密的事,总是能传出来,何况是御审这样的事。 正因为如此,从昨日开始,整个洛阳就已经议论纷纷了,有人骂官官相护,也有人觉得陈凯之可能当真有栽赃诬陷的嫌疑,争吵的面红耳赤,闹的很是厉害。 陈凯之早早穿过了朝服,清早就在等太皇太后的召见,一见了宦官来传召,朝那宦官行了礼,便骑着他的白麒麟动身。 此番入宫,决定胜败。 败了,此前锦衣卫的一切基础彻底动摇,便连自己,多半也要遭来麻烦。 可若是成了…… 陈凯之目光幽幽,他再不是那个只算计着自己一人成败融辱的人,必须得有大格局,做的每一件事,都定要有所铺排,于是心里告诉自己,只有成功,绝无失败! 第六百八十章:铁骨铮铮 陈凯之一路至洛阳宫门。 这里和以往不同,以往陈凯之入朝,大多这里门庭若市,可今日,却很是冷清,只有寥寥数十个人到了,梁王陈入进被人众星捧月一般的拥簇在一起,显得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深意。 她这是既干涉,又不干涉。 何谓干涉,干涉便是这事儿,她管了。 可又何谓不干涉呢?那便是不闹出大动静,将牵涉到此事的人请来,其余人,一概拒之门外。 这等同于是,将此事当做是家务事来处理。 而如此的安排,既是太皇太后不愿意过深干涉朝廷事务,使自己能够抽身在朝政之外的超脱,可同时,她又管了事。 有时候,陈凯之很是佩服太皇太后,这才是真正将权力运用到了极致啊。 想管的事,我可以管。 可其他的事,我不理,出了事,和我无关,因为我深居宫中,这锅,你们背。 陈凯之至了宫门前,似乎,还有人没有到,已有宦官四处张望了,那陈入进领着诸人,冷冷看着陈凯之,目光里透着得意笑。陈凯之心里很清楚,这些人做好了手脚,就等着看自己倒霉了。 想到这些,陈凯之嘴角不由轻轻一勾,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下一刻便昂首挺胸上前,先朝梁王行了个礼,抿嘴道:“梁王殿下好。” “好。”陈入进的态度显得冷淡,语气也是冷若如霜。 陈凯之便站在一旁,索性不言了。 终于,明镜司的人到了,来的却只是一个佥事,这明镜司的佥事其实虽在明镜司中地位不轻,可太皇太后召见,却只来了这么个人,似乎也是表示明镜司只是协助六司会审的意思。 接下来,便是老太太来断一断这家务事的环节了。 诸人入宫,一路通过无数的亭台楼榭和甬道,这一路,陈入进都在偷偷观察陈凯之,其实他对陈凯之颇有几分‘忌惮’,这家伙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啊,会不会,抓住了此案的什么纰漏。 这样一想,心里有点打鼓,可随即,他又自信起来,所有的痕迹,俱都清理干净了,绝无可能有纰漏的,他便放下了心,至偏殿之后,总计十几人,除此之外,在这偏殿里,太皇太后已经高坐,慕太后则侧立在母后身边,四个内阁大学士,早已赐坐,在此等着。 太皇太后面带微笑,不等众人行礼,便笑着说道:“武陟,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清瘦了。” 那大理寺卿武陟忙是拜倒:“难得娘娘还记得微臣。” 太皇太后面容里依旧保持着笑意,眼眸微微一垂,竟是万分的感叹起来。 “是啊,十几年前,你还在翰林呢,哀家记得,先帝那时年纪还小,经常要去筳讲,有一日,陛下特意夸了你,说你《周礼》讲的最好,那时候,哀家还召见过你,不过那时,你可是大腹便便,想不到,今日却是清瘦许多。” 武陟汗颜,却又隐隐有与荣焉的样子。 太皇太后看到武陟,不由想起从前的事来,不由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又道:“还有一个,叫周铁嘴的,可是你吗?你而今成了刑部侍郎了?” 刑部侍郎周瑾忙是出来,拜倒:“那……那只是别人取笑的名字,不成想娘娘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太皇太后含笑着:“二十三年前,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史,可都察院里,就数你最耿直,你当着先景皇帝的面,痛陈百官的过失,景皇对你,可是烦不胜烦,屡屡抱怨你,说你是铁打的嘴。” 周瑾惭愧的样子道:“臣想起过去种种,也是感慨万千。”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看他:“现如今,卿家的嘴还是铁做的吗?” 周瑾道:“已经锈迹斑斑了。” 太皇太后一挑眉:“锈迹斑斑不打紧,只要还是铁的,哀家就欣赏。” 她面带笑容,似乎真如家事一般,拉着家常,回忆着往事,便如一个念旧的老太太一般,她似瞧见了一人,目光凝视那明镜司的佥事:“卿家是何人?” 佥事忙道:“下臣朱明,忝为明镜司佥事。” 太皇太后眼眸轻轻的一眯,格外认真的看着他,格外满意的开口道:“明镜司,历来只效忠宫中,每一个人,都是铁面无私,尽忠职守,历代先帝,都是赞不绝口的,哀家见你沉默寡言,颇有几分刚直之气,很好。” 佥事朱明忙道:“娘娘谬赞。” 太皇太后最后环顾四周,打量着众人一圈,便继续笑道:“你们呢,有不少,哀家都见了面善,倒是令哀家,想起诸多往事了,可往事如烟啊,从前的旧事都不提了,今日,请大家来,也不是要打要杀,更不是来细数往事,只一件事,便是断一个是非。” “这世上,最难断的就是是非,你看,一边是梁王,是明镜司,还有周铁嘴,有武陟这些忠良,当年,哀家可记得这些人中,有为数不少,可都是铁骨铮铮,若说哀家信你们官官相护,哀家不信,不敢信!” “可另一边呢,陈凯之就不值得信吗?这也不对,陈卿家这孩子,哀家可是印象深刻,他是有大功的,既如此,那就大家在一起,分出一个是非曲直,好了,现在该谁来说了?” 她笑了笑,下头的人都面面相觑,殿中安静的可怕,几乎可以听见针落的声息。 慕太后只在一旁侧立着,目光轻轻扫过众人的脸上,嘴角轻轻一眯,即便她看透很多人的心思,却依旧面无表情的,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平静,端庄高贵。 这时,那周瑾率先开口道:“臣先来说。” 慕太后笑了:“果然还是周铁嘴,依旧还是铁嘴铮铮,好,就请你来说吧。” 周瑾拜倒:“娘娘,臣告陈凯之诬告之罪,广安驸马本无罪,而陈凯之无故拿人,堂堂皇亲国戚,说拿就拿,为何?这是陈凯之对锦衣卫历来纵容的缘故,自锦衣卫创建以来,这些锦衣卫的力士,就个个眼高于顶,自以为有人撑腰,四处缉拿,严刑拷问,不知多少人饱受其害,百姓畏之如蛇蝎,良善夜夜恐惧,不知何时会有人侵门踏户,只是万万不曾想,他们非但不晓得反省,竟反而更加猖狂,这一次,竟先是拿了广安驸马的外甥,严刑逼供,此后又拿广安驸马,若非是宗令府得知了消息,果断报入宫中,前去北镇抚司营救,只怕还不知,这陈凯之要如何拷问广安驸马。” 这个周瑾条理清晰,给陈凯之安的罪名也是让人愤怒的,不过陈凯之并没反驳,而是静静的听着。 “娘娘,臣与广安驸马,并无任何关系,平时更无私交,他乃皇亲,臣乃刑部侍郎,可朝廷自有法度,而锦衣卫却是在京中,弄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敢问,他们自称以王法而治京师,可王法何在?” “臣一告陈凯之诬告,二告锦衣卫害民,请娘娘明辨是非!” 这一番话,可谓是于情于理,太皇太后却是绷着脸,颔首点头:“你说的,都是实情?” 周瑾正义凛然:“臣所说,无一不是实情。” 太皇太后眯着眼,目光掠过丝丝的冷意,不过只是一闪而过,立即便挑起娥眉,郑重说道:“若是所告属实,那陈凯之就成了乱臣贼子,而锦衣卫,就更加是可怕了,是吗?” “是。” 太皇太后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便问道:“那么众卿家怎么说?” 那此前的大理寺卿武陟正色道:“臣乃大理寺卿,与周侍郎一样,都是主掌刑名,广安驸马一案,六司专程审理,每一处细节,俱都仔细核验,不敢疏失,臣敢言,此案,确是诬告无疑,臣敢拿项上人头作保。” 他的话掷地有声,令人凛然。 其他宗令府、都察院的人员纷纷颔首,附和着说道:“娘娘,历来的钦案,多是三司会审,为的就是水落石出,可此番,却是六司会审,若要包庇和官官相护,难道这满朝廷的大臣,都不值得相信了吗?这朝野内外,如此多的忠臣、直臣,即便会有一些不肖之徒,可臣等敢言,有奸必有忠,若要使六司俱都一致,除非是事实真相,否则绝无可能。恳请娘娘明辨。” 他们说的话,其实很有道理,这是六司会审啊。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心里盘算着怎么解决,也在思考着陈凯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她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淡淡道:“你们说的都很有理,可是哀家还得问一个人。” 方才的时候,除了陈凯之,就只有明镜司佥事朱明一直默不作声,她侧眸看了朱明一眼:“朱卿家,哀家想听听明镜司的有什么意见。” 朱明拜倒,声音虽是带着恭谨,却又有一丝冰冷:“娘娘,明镜司核查过,整个案子,确实找不到任何的纰漏,广安驸马无罪。” 第六百八十一章:王子犯法与庶民罪同 这几乎没有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六司早就审过此案了,而且,已经有了定论。 这六司的人员,是不可能将原来的结论所推翻的。 而这些六司的大臣,其实远不是丑角这样简单,有不少人,在当年可都是以清直而得名。 他们的话,难道都不可信? 太皇太后看着武陟等人,心里似乎也觉得不可能这么多人众口一词,唯一的可能,就是陈凯之这边有什么纰漏。 莫说是太皇太后,便是慕太后,虽知陈凯之是自己的儿子,可本心而言,她也有些不信。 不管怎么说,这六司的大臣们都是朝廷肱骨,甚至有很多大臣都是大陈朝的中流砥柱之人,他们不可能联合起来陷害陈凯之的。 此刻姚文治默默坐着,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苏芳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明镜司的那位佥事朱明身上,他和明镜司的矛盾已经日渐扩大,眼看着,就要到最后关头生死相见的时候了,此时他只是若有所思。 陈一寿低声咳嗽,也有所疑虑。 而成岳则是笑了,这件事,几乎可以有所定论了。无论陈凯之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了。 太皇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旋即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徐徐开口说道:“那么,凯之,你来说说吧,该你说了。” 陈凯之行礼,随即便格外郑重的说道:“娘娘,臣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当初,是臣和他们交割了人犯和公文,这些都有记录。” “什么公文?”太皇太后眯着眼,目光深沉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道:“人证物证。” 太皇太后侧目看了武陟等人一眼:“果真有公文吗?” “有,还有几个人犯。”武陟当机立断的点头:“臣带来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供状,随即道:“这份供状,是一个叫张怀初的人所供。” 太皇太后朝宦官使了个眼色,便有宦官将这供词取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草草看过,不禁轻轻点头:“里头倒是有鼻子有眼睛,确实是招供了。” 武陟却是笑了:“这也是臣要弹劾陈凯之,要弹劾锦衣卫的原因,这份供词,确实没有错,而且,张怀初还签字画押了,可是……臣等交割人犯张怀初的时候,这张怀初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身上受创三十九处,娘娘,这是严刑逼供,张怀初实在熬不过刑,不得不招而已。而这张怀初,现在依旧还重伤在榻,因为不便将他抬入宫中来,所以娘娘可能不能亲自询问,不过,据他所称,这些供词,都是锦衣卫严刑拷打之后,威逼着他签字画押的。娘娘,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一个良善的百姓,只因为得罪了锦衣卫,因为陈凯之想要栽赃陷害,便遭来无妄之灾,打的不成人形,若是迟去一步,怕是现在,性命已经难保了,此事早就传出去,以至人人自危,因此,臣以为,这些口供并不算数。” 武陟咳嗽一声,他并不显得激动,反而显得很理性,慢条斯理的说着:“至于陈凯之和锦衣卫所言的与驸马勾结的黄公公,娘娘想必早已得知了吧,他不堪受辱,已经上吊自尽了,臣这里,倒是有几份口供,都是教坊司里的上下人员所供称的。” 说着,他又取出几份口供,经宦官交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垂头看了,这边听武陟继续道:“这些人,都认为黄公公平时两袖清风,对于教坊司女子的管理,从没有疏漏,每一个教坊司中的人员,生老病死,俱都记录的很翔实,没错,教坊司因为多是钦犯子女,所以死得确实多了一些,这三年,死了的女子,有七十九人,可她们俱都是戴罪之身啊,许多人,受不得这突然遭来的罪责,有人郁郁而死,有人畏罪自杀,这都是常有的事。娘娘若是不信,这口供之后,还有历年教坊司死者的人数,陈凯之说黄公公将教坊司的女子送给了广安驸马,那么这几年的死亡人数一定出入极大,可娘娘仔细看,十年前、二十年前,乃至于三十年前的死亡人数,都和这几年相当。难道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教坊司里就有黄公公,外头还有广安驸马吗?难道从前的教坊司公公,也偷偷将人送了出去,那么,送给了谁?” “所以,从这一点看,陈凯之这是污蔑,是诬告,可耻!陈凯之的为人,臣不敢随意断言,可历朝历代,哪里没有酷吏,酷吏从何而来?不过是希望借用严刑峻法,上可以邀宠,下,则可以借此来排除异己,此等行径,教人心寒啊。” 太皇太后闻言眉头已经皱得越来越深,目光也是变得深沉,似乎在思考,在琢磨这武陟的话。 没错,从死亡率而已,这几年和数十年前出入都不大,都是很正常的‘死亡’率。 难道数十年前,就有人做这等事了? 陈凯之心里想,教坊司偷偷将貌美的女子偷偷卖出去,想来定是许多年就有的潜规则,甚至可能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就有这样的事。现在,倒是正好被人拿来做文章了。 可他依旧还在等,不过,这六司显然是做足了功课,几乎他们提供的一切证据和供词,都几乎找不到一丁点的纰漏,而这武陟,更是冷静,说话又是清晰无比,果然是老刑名,不愧是专门负责刑名的大理寺卿。 武陟见太皇太后在琢磨自己的话,不禁顿了顿,旋即又格外郑重的说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臣等还是生怕错怪了护国公,正因为如此,还马不停蹄,亲自提审了四季坊的所有女子,这些女子,大多在四季坊中以卖笑为生,她们之中,无一人和教坊司有关,这里……”他又从袖中取出数十份黄册,这些黄册,显得很破旧,甚至有些发霉了。 “这是她们的户册,每一个人的来历,都在黄册之中,有名有姓,父母为谁,何时被卖,家里有什么人,无不是一清二楚,那么敢问娘娘,既然每一个女子来历都很清楚,那么,陈凯之所言的那些教坊司女子,又到了哪里去了呢?四季坊的恩客,都调查过了,他们都说过,平时接客的,确实都是这些女子,并没有其他的生人,如此来看,陈凯之所言的教坊司女子,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武陟说罢,目光冷冷的瞪了陈凯之一眼,旋即继续泠然说道:“臣等身负皇恩,何况是如此大的案子,牵涉到了皇亲国戚,又是六司会审,怎么敢疏忽怠慢呢?除此之外,为了彻底的查清事实,臣等还查过公主府的账目,陈凯之口口声声,说四季坊和公主府有关,这才有了从教坊司里得来钦犯子女,可公主府的账目之中,却并无四季坊的账目,也就是说,四季坊跟长公主府,并无一分半点关系。” “自然,这个叫张怀初的人,他确实是驸马的外甥,可是娘娘,外甥虽算是近亲,可是外甥开了青楼,就一定和自己的二舅有关系吗?这样说来,臣也有一个外甥,他运气好,高中了进士,在都察院中任职,那么……是不是就说明了臣的外甥所谓的进士出身,是臣在科举中舞弊的结果?臣还有一个不成器的侄子,因为实在没出息,便也做了一些买卖,那么,是不是他的买卖,就是臣的产业?若如此,那么臣可就发迹了,但凡是五服之亲的产业,便都是臣的,臣的三亲六戚,足有数百人,合七十余户,臣岂不是可以直接将他们的田产、宅邸都搬到自家的名下?” 这武陟竟有诙谐的一面,一番话可谓是于情于理,生动无比,因此说到这里时,许多人不禁笑了。 现在这陈凯之怎么翻身呢? 他诬陷皇亲国戚,甚至是使用酷刑,逼打犯人,这样残忍的手段,太皇太后岂能容忍呢? 果真这太皇太后的面色有些难看,一双眼眸微眯着,深深的注视着陈凯之。 梁王见机会来了,便感叹起来道:“是啊,臣就更了不起了,若臣的五服之亲……” 呃……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失言。 梁王是宗室,他的五服之亲,包括了无数的郡王、亲王,便连皇帝都包括了,怎么,你还想将陛下、亲王、郡王的东西也放到你的名下? 不过……这些话,却很有道理的。 武陟突的脸色一凛,一字一句的顿道:“臣等奉旨署理此案,每一个细节,都不敢出任何的纰漏,而这些,都有口供,有证词,甚至有账簿,有黄册,还有一百七十九人的人证,而现在,陈凯之不但污蔑广安驸马,更是冤枉臣等,使臣等留了一个官官相护之名,敢问娘娘,这是何罪?要不要处置,又当如何处置为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陈凯之虽是宗室,难道他犯了法,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吗?” ……………… 不舒服,躺了一天,可到了时间,还是咬牙坚持爬起来码字了,明天开始,四更,不然大家看直播。 第六百八十二章:天翻地转 武陟的话,可谓是掷地有声,格外的煽动人心。 便连太皇太后都不禁动容。 她甚至不由在想,案情明显到了如此的地步,何须寻自己来做主呢? 这件事情,自己还有必要做主吗? 她面带着微笑,只是这笑容,却显露着不悦,那双尖锐的眸子直直的看向陈凯之。 似乎那梁王陈入进早就看穿了太皇太后的心思,趁此机会拜倒在地,格外激动的说道:“娘娘,此案经由六司会审,本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直是陈凯之为了掩盖他栽赃陷害的罪责,依旧还在胡搅蛮缠。” “何况,这锦衣卫自成立以来,在京中无恶不作,弄得人心惶惶,陈凯之此举,为的就是掩饰他们的罪恶,娘娘,现在国人相疑,朝野惊恐,若是再任由此下去,社稷垂危啊。” 他话音落下,其余诸人纷纷道:“请太皇太后明察秋毫。” 那武陟更是情绪激动的说道:“娘娘可曾想过,锦衣卫,乃是宫中下旨筹建,而今,横行不法,天下人非议四起,他们骂的,不是陈凯之,而是宫中。” 太皇太后目光渐冷,微微的垂下了眼眸,娥眉蹙了起来,似乎在沉思,这武陟的一句话,击中了她的要害,一张面容不由沉了下来。 她历来维护皇家的威严,正因为如此,在得知长公主竟敢做那等丑事,第一个反应,便是痛打她,现如今,似乎……当真是锦衣卫胆大包天,居然到了栽赃驸马,构陷忠良的地步,往细里深思,今日他们连驸马都敢栽赃,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太皇太后细想到这些,不禁抬眸,目光凌厉,落在陈凯之身上,一字一句的开口说道:“陈凯之,哀家该听的都听了,哀家现在想听你说说,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陈凯之一直都在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变化,虽知道情况很是不妙,这些人勾结起来,实是密不透风,可此时,他深吸一口气,越是这时越不能露怯。 面对太皇太后的质问,陈凯之显然很镇定的,徐徐开口:“武大人提供了这么多证据,而各部各司,现在又一口咬定,臣……百口莫辩。只是……臣有一言,想请娘娘三思,六司搜罗了这么多的人证物证,臣敢问,他们区区几日时间,就可以定夺此案,得到这么多证据吗?” “六司俱都插手,快一些,也是理所当然。”武陟沉着一张脸,正色的反驳陈凯之。 陈凯之这句辩护,显得有点无力,反而让武陟寸步不让了,陈凯之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才又道:“没有错,六司合力,要办什么事都轻而易举,这一点,我很认同。” 这等于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先是说六司怎么可能办事这么快,最后却也不得不承认,六司毕竟是朝廷最重要的六个部司,他们齐心要办什么事,还不是轻而易举。 可这时,陈凯之抛出一个疑问:“那么,六司若是合力,要审一个案子,罗列这么多证据,很是容易。可若是六司俱都勾结一起,想要意图为广安驸马脱罪,那么,是不是也可以做到尽善尽美!” 你们要办好事容易,可要办坏事,不也轻而易举吗? 就比如今日,你们言之凿凿,天衣无缝,这不也是你们的本事吗? 这是诛心。 一下子,武陟等人肺都要气炸了,每个人的脸色都非常的难看。 陈凯之这是在污蔑他们。 这简直让人觉得可恶。 你陈凯之到了现在,死到临头,还敢如此污蔑,还想将脏水往旁人身上泼,这简直是过分了。 武陟毫不犹豫的凛然开口说道:“臣一身清名,万万受不得陈凯之这般侮辱,臣自入仕以来,从未做过违反纲纪之事,今日陈凯之穷途末路、狗急跳墙,如此出言不逊,臣请娘娘做主。” 周瑾更是怒气冲冲:“而今铁证如山,陈凯之还想借此污蔑臣等,臣是什么样的人,娘娘是知道的,今日若是不严惩陈凯之,臣无地自容,再无颜为朝廷效命了。” 众人七嘴八舌,一通叫屈。 不过陈凯之的话,令太皇太后心念一动。 六部司合力,勾结一起…… 若是如此,那么自己手里的所有罪证,确实都可以天衣无缝的布置出来了。 可随即,太皇太后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绝无可能,怎么可能六部司狼狈为奸呢,当年就算是三司会审,也都是公平公正,因为绝不会有三司都勾结一起的事,再者,这些人,太皇太后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印象,都可称的上廉洁奉公,这虽然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可想来江山难改本性难移,还不至如此。 她眯着眼,盯着陈凯之,厉声呵斥道:“陈凯之,你不得胡说,你到底还有没有真凭实据?没有真凭实据,你这样胡说,可是诬陷。” 此时太皇太后态度一改,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对陈凯之不禁失望,难道真看错了人,因为有了大功,所以渐渐的便跋扈起来,竟做下这么多蠢事? 陈凯之碰了一个钉子。 事实上,所有人都已明白,陈凯之即便是绝顶聪明,可在这铁证面前,也是无力辩解,毕竟,你就算是嘴里说出一朵花来,又能如何? 这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陈入进的面上,已露出了冷色,这是他辅政之后的第一把火,若是烧的旺,这地位就算是稳固了。 至于武陟等人,则是大义凛然的模样。 四个大学士,各自若有所思。 慕太后则笑吟吟的样子,谁也猜测不出她的心思,只是她这心里呀,一股怒火在燃烧着,她是相信陈凯之的,毕竟是她的儿子,虽然没相认,也没教导过陈凯之。 可是她的骨子里是相信陈凯之的,她的儿子一定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因此她断定,肯定是有人想整治陈凯之,想到这些,她心里就非常难受,犹如火烧一样的,怒火腾腾的。 太皇太后见陈凯之默然无声,不由有了几分愠怒,当初,她是极看好陈凯之的,可万万想不到,陈凯之这一次真是错的离谱,先是仗着大功骄横,此后呢,又栽赃陷害,一个锦衣卫,想不到牵扯出这么多事,若不是眼下铁证如山,她还真不敢相信,可到了现在,陈凯之竟还想狡辩。 她冷声道:“陈凯之,当初,若不是你,哀家,或许已经死了,哀家记你的这份情,自到了洛阳,哀家可曾亏待了没有?” 陈凯之道:“娘娘对臣隆恩浩荡,臣……” “你既知道,却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太皇太后面上,尽显失望,她痛心疾首的道:“你怎么也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才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功劳,文武双全,本该是朝廷的柱石,是咱们大陈的卫青,是霍去病,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可是这才几日,就沦至这样吗?哀家真是错看了你,错看了你……” 牵涉到了宫中的声誉,又牵涉到了如此大罪,现在这么多人众口一词,在这铁证如山面前,太皇太后咬牙切齿,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都说人是会变得,哀家也还算能够识人……” “娘娘……”陈凯之竟是打断了太皇太后。 这一下子,陈入进和武陟等人心里已经大喜了。 陈凯之竟敢打断太后的话,这更是罪加一等啊,这家伙,看来是急了,方寸大乱。 果然,太皇太后面上更是怫然不悦,她正待要说什么。 陈凯之却是正色道:“此案,还未结清,娘娘何不等此案尘埃落定之后,再行惩处臣呢?现在都是臣和六司的证词,可广安驸马娘娘却还未亲审,恳请娘娘,提审广安驸马。” 这才是御审的最重要程序。 只不过在许多人心里,广安驸马已不必审了。 广安驸马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承认? 陈凯之这时候说这些话,颇有几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执拗,这很容易引起太皇太后更大的反感。 所有人都觉得,陈凯之有点疯了。 太皇太后面色更冷,可似乎也明白,若是不审,这陈凯之不甘心,索性…… 她凛然道:“好,那就传召广安驸马,可是陈凯之,你要明白,哀家受你的恩惠,是你个人的恩惠,若此案最终板上钉钉,而你若触犯国法,哀家也决不轻饶。” 陈凯之道:“是。” 广安驸马早就入宫了,一经传召,便被价格宦官带了进来,他如受惊的小鸟,尤其是见到了太皇太后,更是不敢放肆,忙是拜下:“儿臣江小白,见过母后。” 太皇太后冷冷看着江小白:“你说罢,陈凯之所告之事,可属实吗?” 武陟等人,俱都面带微笑,这个问题,几乎傻子都能知道答案,广安驸马又不是智障,怎么可能属实,这世上,总不会有人挖坑埋了自己吧。 江小白犹豫片刻,道:“属……属实……” 属实二字出来,满殿哗然! ………… 第一更,大家一起来计数,老虎是实在人,今天最少四更。 第六百八十三章:万死之罪 属……属实…… 卧槽人家当事人说,这一切都属实的,陈凯之没有一句假话。 你们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一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的一番激辩,六司花费了这么多心思的努力。 为了掩盖掉证据,大家不知出了多少力,花费了多少功夫。 甚至一切的剧本,都已经安排好了,梁王殿下居中坐镇,每一个人都撸起袖子加油的干。 一份份的笔录、口供、账簿,乃至于是黄册户籍,这最微小的细节,大家都没有放过。 不得不说,无论是武陟,是周瑾,是明镜司,是宗令府,是都察院,他们……都是专业的。 犹如一群勤劳苦干的小蜜蜂,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每一个人,都任劳任怨。 他们可以无愧于心的拍着自己的胸脯,自己的业务能力,堪称天下无双。 可是……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广安驸马说的竟是‘属实’。 多少人为了你这江小白的不属实,费尽了心机,结果………你却是属实了。 疯了……绝对疯了。 不过还好,大家面上虽然还诧异,可心底防线还在。 这只是一个小纰漏,定是广安驸马过于紧张,说错了话。 这不打紧,是很容易补救的。 不过突然出了这么个意外,还是让那武陟心里颤抖,被吓着了,广安驸马,你靠点谱吧,大家活着都不容易啊。他只得凛然正气道:“驸马,娘娘问的是,你是否勾结了教坊司,与教坊司的黄公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偷偷的让自己的外甥张怀初开开办了四季坊,不只如此,还将教坊司中的官奴送到了四季坊去,江驸马定是此刻有些紧张,这情有可原,不急,你想清楚了来说。” 这一句,可就问的很清楚了。 若是广安驸马再答错,那就真是猪都不如了。 武陟说完,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这是猪队友啊,本来以为最不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偏偏差点捅了篓子。 其实这也情有可原,至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位广安驸马,因为他们很清楚,广安驸马只要智商勉强及格,即便是低度一点的弱智,也该知道,在太皇太后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即便是一个智商有问题的人,这个时候也该和大家的口气一样的,毕竟众人都是为了帮他脱罪呐。 这个时候出来坑人,这是想让众人跟着覆灭嘛? 于是众人很是紧张地看着江小白。 广安驸马稍稍犹豫,似乎这一次是听明白了,所有人屏住呼吸,便连太皇太后似乎都受了感染一般,死死的凝视着广安驸马,江小白深吸一口气,然后真情流露,一字一句的道:“属……实……” 啪…… 武陟身体承受不住,直接瘫坐在地,一脸震惊的看着江小白,嘴角微微哆嗦着,想说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时其他人俱都傻了眼。 这是真正的猪队友啊。 尤其是武陟,这位以清正著称的大理寺卿,因为本就负责刑名,所以在这个会审之中,他做的工作最多,他编织了一整套的证据链接,堪称天衣无缝,这几乎是他的得意手笔,足够让到死的时候,吹嘘一番了。 可是…… 这一些都要被这广安驸马毁了,甚至一生清誉将毁之一旦。 陈入进急了,他眼睛发红,厉声道:“江驸马,你说清楚,什么属实,你是不是昏了头,你要清楚后果,若是属实,你便是大罪。” 他是彻底的急了,若是可以他真的希望上前揪住广安驸马,痛打一顿,你是不是疯了,众人都在为你脱罪,你却这般轻轻松松的认罪,他妈的,不带这么坑人的。 而太皇太后眸光变得幽深起来,面带冷意的瞥了一眼陈入进。 这样的‘提醒’,分明是有人急了啊。 可又何止是陈入进急呢,这六司的大臣,个个都是冷汗淋漓。 天哪,日子没法过了啊,大家都为了你这江小白,鞍前马后,你竟把大家卖了,猪狗不如,畜生,禽兽! 这时候若是有人给他们人手一把刀子,他们绝对不会犹豫,非要将这江小白碎尸万段不可。 “江驸马,你是不是糊涂……”方才还振振有词的周瑾,这位曾经以铁嘴著称,被人认为是两袖清风,且敢直言犯上的刑部侍郎此刻已是急得爪耳,此时忍不住再一次善意的警告。 “啪!”太皇太后却已是拍案而起,一双眼眸冷冷的微了起来,环视着众人一眼。 一下子,偏殿中的杂音消失了,静得非常可怕。 太皇太后冷面,双目如锥入囊中,厉声道:“哀家来问。” 周瑾等人只得憋红着脸,个个不敢做声了。 太皇太后顿了顿,随即道:“说罢!” 这句话,自是对着江小白说的。 江小白忙道:“儿臣万死之罪,长公主府家大业大,虽有俸禄,可偶尔,总是入不敷出,所以儿臣自作主张,让自己的外甥张怀初在外头做了一些买卖,此后,那黄公公听闻了此事,便寻了儿臣,说是有许多‘美艳’的女子,可以从中……从中……牟利,儿臣当时是昏了头,糊涂,可又有些害怕,黄公公见儿臣疑虑,于是便又说,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教坊司便是如此的,这官奴毕竟是官奴,官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又说无妨,绝不会有人查出什么,儿臣便吃了猪油蒙了心,竟是肯了,自此之后……便……便和黄公公合作,这六七年来,总共从教坊司里弄出了一百多个女子,俱都是才貌双绝,也谋取了暴利,儿臣自被锦衣卫察觉,东窗事发之后,一直心中有愧,这几日,辗转难眠,思来想去,儿臣已犯下了弥天大错,这个时候,若是再不请罪,反而抵死不认,这岂不是猪狗不如,更是有负母后厚恩,儿臣……有罪,恳请母后严惩,万死!” 万死二字出头。 殿中已有人扶着自己的额头,几乎要昏厥过去。 疯了…… 绝对疯了。 这广安驸马绝对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怎么可能说出这番话。 所有人都在证明你没有罪,都在证明你被人栽赃陷害,结果你呢,你特么的认罪了。 这一下子,尴尬了。 可江小白既然主动认罪,那么,还有什么说的,这可是人家亲口说出来的。 时间、地点、牵涉的人物,人家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的证据,都对的上。 陈凯之只冷眼旁观,心里想,这江小白,倒也懂得避重就轻,他先是说了难出,长公主府有困难,接着呢,又说是他自作主张,自作主张的意思就是,此事只他自己一人的关系,和长公主无关,尽力将长公主撇出去;再之后,他说这是黄公公找上他的,而且还是行之已久的潜规则,这言外之意是,他只是昏了头,而真正罪魁祸首,就是黄公公,因为即便没有他这江小白,黄公公也肯定会找其他人合作。 所有的罪责,大部分都撇到了黄公公头上,反正……黄公公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当然,他认罪态度良好,而且主罪推到了黄公公头上,显然属于从犯,再加上自请处分,以及及时撇开掉长公主,使他和长公主的关系不至于破裂,虽然这一次认罪,得罪了所有人,可又如何?大不了不跟你们这些人玩了,只要长公主那儿,还念着一点情分,虽然回去之后,肯定要承受长公主的怒火,可长公主总不能休夫了吧。 至于朝廷这边,因为认罪态度良好,而且这并不算什么天大的罪,再加上只属于次责,想来,倒也不至于杀头,念着这层皇亲国戚的关系,惩罚肯定是有,但还不至于最坏的结果。 陈凯之也不得不佩服这江小白竟能在这个时候,说出一番既认罪,又使自己罪责最轻的话。 只是……这里头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转手之间,就将所有的队友卖了。 卖的如此的干净,如此的彻底。 干得漂亮! 以后还有谁敢帮长公主呢,这驸马将所有人都卖了,以后这公主府众人都会躲着点呢。 估计这些人心里都后悔死了,怎么就这么傻乎乎的帮忙呢。 陈入见等人已经彻底的乱了。 武陟几个跳的比较高的,更是知道江小白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武陟忙是拜倒,道:“娘娘,娘娘……这江驸马,和陈凯之是一伙的,对,他们沆瀣一气,是……是一伙的。” 到了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只能攀咬了。 可是……他自己说的话,可能自己都不信。 就更别说,太皇太后像是看傻子一般的看着这方寸大乱的武陟了。 太皇太后闻言,淡淡一笑,便冷冷开口道:“武卿家的意思莫非就是,陈凯之当初捉拿江卿家,要治他的罪,是因为二人早就勾结一起了,陈凯之坚持驸马有罪,坚决不肯退让,也是因为,他们是一伙的?” ………… 第二章了,厉不厉害,要不要给点鼓励? 第六百八十四章:罄竹难书 你特么的逗我? 或者说,你是觉得堂堂太皇太后是个智障,会相信这种鬼话? 于是乎众人都在想,太皇太后肯定气坏了,心里一定在想你们这样糊弄人,简直是胆大妄为,罪不可恕。 可是太皇太后,竟没有震怒,只是冷冷的看着已是大惊失色的武陟,一双眸子尖锐的像是可以戳穿人心。 这武陟感觉到太皇太后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瞬间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微微动了动嘴角,很想解释,可是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怎么解释? 现在这样的情况,还真的没法解释啊。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这个时候指责陈凯之和广安驸马沆瀣一气,不但无法让人信服,而且会大大的降低自己在太皇太后心目中的印象,他心沉到了谷底,因为他其实很清白,自己在太皇太后面前,早已没有印象可言了。 自己,再不是当年翰林院里的清流,不再是那个,侃侃而谈,将《周礼》说的透彻无比,先帝为此赞不绝口的翰林侍读。 现在的自己,早已浑浊不堪,早不是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 他突的,有了一股羞意,此时,只得重重拜下,匍匐在太皇太后脚下,心里早已生出了凉意。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倒是当真的铁证如山了,只是这个铁证如山,证明的却是六司勾结,栽赃陷害,沆瀣一气,官官相护,而人证就在这里,是太皇太后,是慕太后,还有四个内阁大学士。 每一个人都没有料想到这个转折,周瑾更是身如筛糠,泪流满面。 陈凯之见众人都沉默着,在心里鄙视的笑了一番,才正色道:“娘娘,臣有一言。” 反击了。 这个时候再不反击,那就是傻子。 这些人不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吗? 那现在该是还给他们的时候,没什么客气的。 太皇太后依旧冷着脸,她的心,更多的是苍凉。 她朝陈凯之颔首点头。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才厉声道:“此案十分清晰,广安驸马既然已经认罪,那么锦衣卫当初的口供、人证,自然不是空穴来风,臣有几个疑问,第一:臣交割给六司的人证物证,为何几日之间,悉数翻转,是谁改动了这些人证和物证,又是谁,抹去了一切的痕迹?” 第一个疑问,足以令人心寒。 就在天子脚下,就在太皇太后和慕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有人将一切的证据抹了个干干净净,而编撰出来的,却是另一套翔实的证据链,今日,可以这般冤枉陈凯之,明日……又可以冤枉谁? 假若不是广安驸马此时认罪,只怕真相将永远的掩藏起来,而陈凯之则成为替罪羊,尽忠职守的锦衣卫,上上下下,也俱都成为了罪人。 想到这些,都让人觉得非常可怕吗? 可怕! 太可怕了。 居然可以狼狈勾结到这个地步,可以转手之间,翻云覆雨! 陈凯之义正言辞,此时殿中很安静,每一个人大气不敢出,只有陈凯之侃侃而谈:“其二:黄公公在他们口里,乃是羞愤难当,为了自证清白,因而自尽。还有许多教坊司的证词,这些证词,无不证明了这一点。可现在看来,黄公公根本不是自证清白而死,那么,他是如何死的,他乃先帝身边的旧人,又是宫中的私奴,至今为止,死的如此不明不白,教坊司上下,却又口径一致,臣想请教,真相是什么?” 最可笑的事情就是,陈凯之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有真凭实据的。 而证据,恰恰就在太皇太后的手里。 这一份份方才武陟送上来的证词、口供、笔录,如今却全都成了陈凯之的证据。 不错,黄公公之死,就记录在口供里,这口供可谓是滴水不漏,现在,却成了证据。 太皇太后捏着手里的口供,面上露出更加值得玩味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黄公公是宫里的人啊,可是现在看来,却是死得不明不白,他是怎么死得?没有人知道,可真正令人恐惧的是,连宫里的人,居然某些人,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做掉,并且毫无痕迹,那么,今日可以杀死黄公公,明天,会不会就是张敬呢?再或者,后日,又会是谁? 事实上就是,六司这些人,将这个证据链做的越漂亮,现在却都成了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罪证。 太皇太后眼眸微微一挑,轻轻的环视着众人一圈,面容显得越发冷意,此刻她想的是,这些人简直是胆大包天呐,行为真是令人发指。 武陟的眼泪已经啪啪的落下,他实是有些承受不住这恐惧了,衣襟已经湿了一片。 陈凯之冷冷一笑,继续道:“其三,六司会审,参与的大臣不少,按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异口同声,可事实却是,现在所有人的口径都是一致,每一个人都是言之凿凿,从负责宗室的宗令府,到负责刑名的刑部和大理寺,再到针砭时弊的都察院,到订立礼法的礼部,而真正让臣心寒的,却并非是它们,真正令臣恐惧的,却是明镜司,臣万万想不到,连明镜司都参与了构陷,明镜司历来,都是由宫中直接干预,上上下下,号称天子亲军,乃是宫中最信得过的军马,可是它们,竟也可以参与其中,臣……细思恐极,臣自认自己尽忠职守,不敢有任何的疏失,即便偶尔也有小过,可也都是以朝廷为念,臣与明镜司,没有任何的过节,可是……为何六司却布置下天罗地网,对臣布下如此的杀局,臣惊恐万分,不敢深思下去。” 惊恐…… 这抛出的第三个疑问,才是陈凯之最后的杀手锏。 臣很怕怕。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太皇太后,还有慕太后,甚至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你们……不怕吗? 害怕…… 每一个人都会害怕。 即便是太皇太后,这个情绪,其实她一开始无法感受到,她只觉得这些人可恶可恨,心里很震惊失望之外,并没觉得可怕,可现在,经陈凯之一提醒,她也感觉到毛骨悚然了。 朝廷之中,居然有人可以操纵六司,可以弄死一个宦官,而制造一个完美的证据链,其他各部倒也罢了,这些毕竟都只是外臣,而最令人恐惧的却是,明镜司竟也参与了其中。 自大陈开朝以来,就有明镜司,明镜司的职责,就是作为宫中的眼睛、耳朵、鼻子,毕竟宫中之人,久居宫中,外朝的事,若是下头的臣子欺上瞒下,宫中只能两眼一抹黑了。 所以才有了明镜司,它受宫中直接的领导,他们负责刺探,负责查获妖言、谋反之事,负责随时为宫中监督百官,可是现在……六司会审,审出来的,却是每一个人自觉地栽赃陷害。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太皇太后感到了一种无以伦比的恐惧,它甚至看到了国本动摇,看到了宗庙的根基,已经开始渐渐的不稳当了,她此时,出奇的冷静。 只是这种冷静,却足以使六司大臣,包括了那位明镜司的佥事朱明,朱明诚惶诚恐的道:“娘娘,请听臣解释……明镜司绝无……” “够了!”太皇太后竟是抿嘴笑了,目光也是透着笑意的。 只是她的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似乎都隐含着杀机。 到了现在,你们还要解释什么?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如今真正是铁证如山,无法改变了。 太皇太后徐徐的拿起了手中厚厚一沓的供状和笔录,然后漫不经心的看了众人一眼,旋即便道:“你们想说的话,不都在这里吗?你们看,你们当真是令哀家刮目相看啊,证词,可以抹去,口供,却又开始重新的制造出来;不该活着的人,你们可以令他‘羞愤自尽’,这还不只呢,你们看,这都是你们呈上来的,哀家来看看。”她垂头,依旧还是面带着微笑,这时翻到了一处地方,禁不住道:“噢……你看,你们看看,这里就更有意思了,这是黄册,是户籍,教坊司里,每一个人的黄册和户籍,竟都在此,看看这份黄册,这叫曾玉环的,嗯……这名儿……倒是不错,出身在金陵,家中贫寒,于是转卖给了金陵的如意画舫,学习吹拉弹唱,此后呢,才送到了京中来,你看,她们的身世,详尽的很啊,再看看这黄册,竟是七年前,在金陵府衙里颁发,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她叫曾玉环,却可以出现一个七年前就有的身份,记录存档,上头竟还有户部、金陵府的大印,这可真的不能再真了,你们的手段,实是高明,噢,这里还有她们的奴籍契约,这也是你们伪造的吗?不,哀家看哪,这理应也不算伪造,你们本来就是大臣,何须要伪造呢,你们说这是真的,说她叫曾玉环,她不就是从金陵来的曾玉环吗?是不是呢?” ……………… 第三章,待会儿还有,不过我晚饭还没吃,先吃晚饭,同学们,支持一下,咱们继续。 第六百八十五章:斩草除根 太皇太后说着,竟露出了倦意,嘴角勾了勾,露出几抹冷笑。 “这世上,原来可以无中生有至此,可以有人沆瀣一气至此,哀家恨啊,恨只恨哀家活的太久了,活的越久,那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当初那些朴质、忠直敢言,那些人,现如今,早已不见踪影了,你们知道,哀家看到了什么吗?看到你们,就如看到了一面镜子,你们在哀家面前,如此的正气凛然,如此的朴实无华,可看看吧,看看镜中的你们,一个个面目丑陋,仿佛满身脓疮的怪物,恶心,恶心!” 说到恶心的同时,太皇太后狠狠的拍案而起。 她从方才的忧愁和疲倦,转而突然变得凌厉,这老太太,仿佛一柄出鞘的剑,浑身杀气,她声音变得尖锐,即便是这尖锐的声音也难掩心里更大的愤怒。 “这就是你们,这就是欺上瞒下,这就是手眼通天的你们,倘若不是广安驸马自陈其罪,你们就要阴谋得逞,哀家在你们心里,就是一柄刀,是你们借来杀人的刀,可怕啊,真是可怕啊,好嘛,你们将哀家当做一柄刀,哀家就做这一柄刀,哀家倒也想起来了,哀家也是杀过人的,哀家十几年前,可以杀人不眨眼,今日,也可以!” “娘娘……”周瑾老泪纵横,此时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也是悔恨到极点,这个广安驸马真是个坑呀,可是他不能说旁人坑,只能哀声求:“娘娘恕……” “够了。” 太皇太后愤怒的打断周瑾的话,此刻她已是直接举起自己的凤头杖,直接朝周瑾的面上戳去。 嗤…… 这一杖,直接戳中周瑾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暴击,便听周瑾啊呀一声,双手捂住眼睛,可迟了,眼里血水流出来,他发出嚎叫。 “住口!”太皇太后厉声一喝,现在的她是气坏了,她难以想象,这六司是大陈朝就公正的部门,如今竟是这么的不堪,竟是敢说弥天大谎,竟是敢忽悠她。 她气得发抖,一双眼眸冷冷的注视着周瑾,咬着牙,怒气腾腾的。 “还有脸求饶。” 这巨大难忍的疼痛,只听到了太皇太后的话,周瑾竟是一下子,竟是失声了,他浑身疯狂的颤抖,眼里依旧鲜血淋漓,泊泊鲜血,自他指缝里流出,可他咬着自己的牙,只是浑身抖动,却没有了一点声音。 此刻整个大殿也是静得可怕,只有太皇太后的声音响彻四周。 “是啊,你们全然忘了,还真以为哀家久在后宫,所以你们就没有了敬畏之心,你们以为,哀家渐渐开始吃斋念佛,就可以任你们这般卑鄙无耻的在此放肆吗?你们想错了,先帝在天有灵,景皇帝也在天有灵,哀家是未亡人,得守着他们的基业,得留着他们的江山,你们……可以去死了,来……” 她闭上了眼睛,最后几个字,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很轻很轻。 这轻声细语,实则却是冷漠,一种心如止水般的冷漠。 武陟等人已是吓了一跳,这等于是今日在此的六司大臣,俱都一网打尽啊。 他们忙是看向梁王,希望梁王能够为自己说说话。 便连那明镜司的朱明,也是恐惧至极,忙道:“娘娘……请……” 梁王陈入进已是吓呆了,他哪里敢说什么,只是瑟瑟发抖,眼眸都不敢抬,只是在心里咒骂着,这广安驸马真是害死人呀,真是将他们这火人都给害了。 此刻外头数十个侍卫听到了动静,已是匆匆进来,将人拿住,这满殿,俱都是哀嚎和求饶,可太皇太后面色纹丝不动,一双眼睛宛如古井,等六人被拖了下去,她抬眸,淡淡道:“锦衣卫……” 陈凯之微微一愣,忙道:“臣在。” 太皇太后漠然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斩草要除根。”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这一次太皇太后真是怒了,这些人都得死了,他并没露出得意之色,而是颔首道:“臣遵旨……只是……” 太皇太后道:“只是锦衣卫虽是负责缉拿之事,可只是堤防宵小,而这些人,俱都是高官,他们的族人,也都不是善茬,所以你想要讨要旨意是吗?” 陈凯之道:“是。” 太皇太后依旧保持着冷漠的神色,格外郑重的说道:“会有旨意,只不过,不会是这样的旨意,而是会有一封诏命出来……”她看了慕太后一眼,又看了一眼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梁王,缓缓坐下,冰冷的道:“从今日起,锦衣卫列入亲军,只对宫中负责,直驾侍卫、巡查缉捕,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事,外臣不法,只需报备宫中即可。” 若说从前的锦衣卫,相当于是警察局,那么现在的锦衣卫,则直接成为了中情局了。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锦衣卫直接拥有了和明镜司同等的职权,大陈王朝,将拥有两个直属于宫中的亲军。 陈凯之要捉拿官员大臣,不需跟任何人打招呼,再不会出现,陈凯之拿了广安驸马,接着宗令府的人直接跑来要人的场面。 陈凯之正色道:“臣遵旨!” 他眼眸里,似有某种锋芒在尽力的收敛,陈凯之的声音略显的有些激动,他心里默默的想:“终于大功告成了,真是不易啊。” 接下来,将是锦衣卫成为亲军的第一仗,那便是抄家灭族,既然太后已说了斩草除根,那么,就绝不可能让这些人的亲眷还活在世上。 可太皇太后对这六人的处置,却是吓了广安驸马一跳,广安驸马顿时涕泪直流的求饶:“母后,母后……臣万死,臣有万死之罪。” 他这罪,可大可小,往大里说,这是欺君罔上,不过……他毕竟又是请了罪,此时他心里惶恐,就怕母后盛怒之中,连他一道宰了。 他太清楚这个丈母娘是什么人了,翻起脸来,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无论是谁! 因此他竟是怕的瑟瑟发抖,嘴角微微蠕动着,支支吾吾的开口。 “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儿臣一定好好思过……” 太皇太后似乎不愿多理会广安驸马,只是轻轻瞟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开,朝陈凯之唤道:“陈凯之。” 陈凯之道:“臣在。” 太皇太后道:“锦衣卫拿人,侦办他的案子,到时,再报到哀家这儿来。” 陈凯之道:“遵旨。” 这广安驸马江小白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至少眼下的性命算是保住了,只要他能保住命就好了,其他的他管不了。 太皇太后缓缓站了起来:“这朝廷,已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哀家在长安甘泉宫的时候,就听说,现在的吏治已经败坏,可万万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慕氏。” 慕太后方才深深看了一眼陈凯之,有些恍惚,可很快打起精神:“儿臣在。” 太皇太后拉长着声音道:“你得管一管了。” “是。” 太皇太后随即看了姚文治一眼,姚文治忙是拜倒:“这是老臣的疏失。” 太皇太后冷面的点了点头:“知错就好,就看改不改了。” 她露出深深的疲倦,手指,却是点向了案头上的笔录、供状:“这个世上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黑可以变成白,白的,也可以变成黑的,更有意思的是,某些人,可以结党,以为只要抱团在一起,便有恃无恐了,这结党,早已有之,也不是不可以,成了一党,可以共荣华嘛,可是啊,一个不好,就可能得一起跟着去死了。” 她冷笑:“哀家乏了,也该回万寿宫了。” 早有宦官搀住她,太皇太后走了几步,就在有人觉得松了口气的时候,太皇太后突然驻足,回眸,目光落在梁王陈入进身上。 陈入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是拜倒在地:“母后……母后……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死死的盯着他,仿佛这露骨的眸光,要一眼将陈入进看穿。 陈入进更是惶恐,身如筛糠,浑身已是被汗水打湿了,以至他不敢抬头,只是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太皇太后懒懒道:“梁王啊。” “啊……”陈入进忙是应了一声。 “要一点脸吧。”太皇太后淡淡道。 “臣……儿臣……母后明鉴,此事,和儿臣一点关系都没有,儿臣…冤……冤枉啊,儿臣才刚刚辅政,许多事,多有不察,所以……所以……” 太皇太后冷笑,已是不愿意听陈入进的解释了,任宦官搀着,移步而去。 这陈入进方才直了身子,一屁股瘫坐,仿佛自己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他浑身上下,依旧还弥漫着恐惧,此时竟不由有一点儿庆幸,庆幸自己辅政不久,多少可以避嫌,否则,可能自己也要被搭进去了,赵王兄还好,他犯了天下的错,那也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儿子,而自己,虽是叫她母后,可毕竟……只是庶子,是嫔妃所生,是绝不可能法外开恩的。 ……………… 第四章送到,累趴了,身体依旧虚弱,我可怜的腰啊,快,支持一下。 第六百八十六章:一将功成万骨枯 偏殿之中已是默然无声。 而陈凯之也不愿意久留,他忍不住怦然心动,随即朝太后行了个礼:“臣告退。” 慕太后别有深意的看陈凯之一眼,随即目光又落在梁王身上,淡淡道:“去吧。” 陈凯之回头,便见那江小白瘫坐于地,一脸颓然,陈凯之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位驸马大人,正色道:“驸马大人,请吧。” 江小白才复杂的抬头看了陈凯之一眼,浑浑噩噩的起身,祈求似得看向慕太后,可慕太后的面上只有冷漠,好在这江小白也识趣,不敢去看梁王陈入进的目光,倒是陈入进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眼神死死的盯着江小白。 这陈入进心里气呀,本来布得好好的局,就这样被江小白给毁了,不但毁了,还害了这么多人,这简直是世上最坑逼的人,若是可以,他真的希望可以将江小白给吃了,这才能解自己心头的气愤。 江小白起身,顺从的跟着陈凯之出了偏殿,陈凯之背着手,迎接了殿外的一缕阳光,这阳光有些刺眼,却很明媚。 出了宫门,外头早有几个护卫候着了,陈凯之朝护卫道:“拿下!” 拿下二字,带着厉然,几个护卫很不客气,将陈凯之身后的江小白拿住,陈凯之转身,笑吟吟的看着江小白,嘴角轻轻一挑,露出几丝冷意:“驸马大人,请随我去锦衣卫走一趟,太皇太后有旨,你的事,由锦衣卫发落。” “我……我……我的孙儿呢。”江小白死死的盯着陈凯之,目中冒火,满是仇恨。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个孙儿身上。 当年的王养信,也就是江小白的嫡亲儿子,是有儿子的,这一点,陈凯之早就知道,那孩子,还在豫章的王家,也早在一个月前,陈凯之就已经派了人,将人控制住了。 陈凯之抿嘴一笑,一双清澈的目光直直看着江小白,一字一句的开口:“放心,驸马大人现在是人憎鬼嫌,我陈凯之还有对付你的必要吗?那个孩子,会过的很好,比驸马大人过的好的多。” 江小白闻言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却又失魂落魄,他哆嗦着嘴唇,一双目光微抬,直看着陈凯之,惊恐开口:“这一开始,就都是你的阴谋诡计,从一开始,就都是你谋划的?是不是?我一开始,就是你的棋子,我……” 陈凯之冷冷看他:“不错。” 江小白感受到的,是无以伦比的恐惧,这等恐惧感,弥漫了他的全身,虽是在这艳阳天,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艰难的嚅嗫了嘴,眼睛都不敢抬起来,支支吾吾的开口:“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做什么?” 陈凯之冷冷看着他:“和庙堂上所有人一样,我要的只有一样东西,权力!” 江小白身体萎顿,哆哆嗦嗦的:“可……可是……” “没有可是……”陈凯之背着手,收回了目光,整个人显得极其的淡定自若:“你,包括了六部司,包括了梁王,甚至是长公主,还有你的外甥,其实都是今日这场御审的棋子,知道为何,我要拿住张怀初吗?拿住张怀初,就是要招惹公主府,就是为了在当时,在拿你做文章。” “你很清楚,有了张怀初等人的指证,我就有了拿你的借口,可你……毕竟是广安驸马,长公主一定会设法营救,而要营救,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寻到梁王……梁王的处境又如何呢?梁王殿下刚刚辅政,他急需要表现自己,只有如此,他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证明,他并不比赵王殿下要弱,所以,他定要出手。” “而要出手的办法很简单,那便是证明你江小白无罪。” “不但要证明你无罪,而且还要抹去一切的罪证,要制造一个新的证据链。” “这太难了,六部司会审啊,莫说是梁王,就算是赵王,也不至于权势滔天到这个地步,六部司之中,且不说有许多大臣,根本不是赵王党,甚至还有陈公的门生,只要有一人站出来,揭露真相,就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涉到了明镜司,梁王凭什么,控制明镜司呢?” 江小白脸色蜡黄,他心底深处,只有恐惧,可这时候,他却还是忍不住道:“是,是啊,梁王……如何……如何……” 陈凯之冷笑:“我既然说了这是陷阱,自然早就将陷阱挖好了,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梁王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觉,驸马有没有想过,自锦衣卫建立起来,为何我要大肆在京师中到处拿人,又如此肆无忌惮的得罪这么多人……” 江小白打了个冷战,当初,陈凯之封了这么多的青楼和赌坊,拿了这么多利益相关的人,他的平安钱制度,更是让庙堂之上非议四起。 所有人都在嘲笑陈凯之愚蠢,这是自取灭亡,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也没有一个人,绝情绝义,一次性,打击这么多京中的权贵。 现在……他猛地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 从一开始,这既是陈凯之立威,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陈凯之凝视着江小白,嘴角微微挑了挑起来,一字一句的顿道:“我的目的,就是要凭空制造一个反锦衣卫的集团,让梁王变得空前强大,就说明镜司吧,明镜司虽表面上是亲军,为朝廷效力,可实际上,明镜司之中,多少武官,在京中牟取好处,利用他们的职权,牵涉进了青楼和赌坊里,除此之外,还有码头,而我,却是一下子斩断了他们伸出来的手掌,他们如何不恨?只是……他们不敢声张而已,难道他们敢全世界嚷嚷,告诉所有人,我陈凯之惹到他们了吗?这本就是不可告人的勾当,他们只能忍着。” “可是,锦衣卫的扩张,妨碍了明镜司的根本利益,正因为如此,却是我故意将明镜司,推到了梁王的一边,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小白不由越发恐惧的看着他,似乎像是见了鬼一样的。 “你,你……” 陈凯之笑了笑,叹了口气:“因为我需要六部司同心协力,去为驸马洗脱罪名,他们越是为驸马洗清,越是证据翔实,越是密不透风,就死得越快,他们越是对我打压,越是罗织锦衣卫的罪名,我和锦衣卫就可以活的更好。” “而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明镜司,锦衣卫要崛起,我陈凯之要站起来,就必定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锦衣卫说到底,从建立到现在,不过是一个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的结合体而已,打击的,也只能是三教九流,固然可以嚣张一时,可根基却太轻浮了。” “我挖了陷阱,让明镜司随着梁王一起跳下去的目的,就是要给太皇太后和太后传递一个信号,便是要告诉他们,在这个朝中,不但有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勾结六部,甚至还可以做到影响明镜司的地步。” 灿灿阳光从空中散落,粼粼的光芒落在陈凯之身上,衬得他越发俊朗,让他看上去像个温暖的大男孩,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和他那俊朗外表完全相反,透着淡淡的寒意。 “你想想看,这是何其可怕的事,莫说是太皇太后还是太后,就算是当今陛下已经成人,也已亲政,并且对我陈凯之恨之入骨,若是知道连明镜司,都可以受人控制,只怕也会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吧。” 陈凯之笑了,他背着手,迎风伫立着,看了一眼头顶阳光,才嘲讽的看着江小白,挑起了眉宇,很是鄙视的开口。 “所以,明镜司才是关键,梁王殿下还有其他人,俱都不过是配角而已,明镜司能得到这么多的权力,可以做到无孔不入,本质上,是因为他们是亲军,得到了宫中无限的信任,而我要证明的就是,明镜司已经无法被宫中信任了。” “那么,你猜猜看,太皇太后和太后若是生出了这个念头,开始连明镜司都提防起来,他会怎么做呢?” 江小白失魂落魄,一切都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期期艾艾的道:“制……制衡。” “不错,正是制衡。”陈凯之不禁又笑了:“一切动摇国本的可能,都是宫中决不允许发生的,太皇太后如此,太后如此,即便是赵王若还是辅政,天子也已经亲政,若是知道发生了这个隐患,也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他们会制衡。那么,如何制衡呢?” 陈凯之幽幽叹了口气,最后才一字一句的说道:“要制衡,自然不能找沆瀣一气的人,势必要寻一个明镜司绝不可能勾结的对象,这个对象,不正是现在惹的天怒人怨,惹的庙堂震动,惹得无数人骂声不绝的锦衣卫吗?” “我……陈凯之就是这其中,最合适地人选!”陈凯之目光幽幽,自信满满的道。 ……………… 我,方吾才,打钱! 第六百八十七章:人挡杀人 陈凯之目光如炬,他分明看到,这江小白的身子已萎靡了下去,可是他并一点恻隐之心,这是他必须做的,只有心狠之人才能长大事。 自己这一步步的经营、计算,甚至,这个谋划,是从锦衣卫成立时就已开始的。 而现在,完美收官,锦衣卫和陈凯之得到了他们所想要的。 从此之后,在这大陈,再不只是明镜司一个亲军,还有锦衣卫。 江小白复杂的看着陈凯之,整个人在发抖,却依旧艰难的,哆嗦着开口问道:“你……你要如何处置我?” 陈凯之知道,江小白永远不可能再成为自己的威胁了。 这种人最是自私自利,更何况,他的孙子,还捏在陈凯之的手里,长公主已经不能生育,他这驸马,若还想延续自己的子嗣,就只能任陈凯之摆布。 陈凯之并没及时回答江小白,而是轻轻眯着眼,此刻整个人在阳光下,格外俊朗,犹如陌上公子,玉树临风。 然而江小白知道这都是假象,陈凯之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于是他很是颓废的闭了闭眼,旋即睁开,有些无力的叹气,他现在可谓是举步维艰了,没人会在帮他了。 更可怕的是,这一次他将所有人都坑了,这么多人头滚滚落地,这些人的同党,那么……梁王,会放过自己吗?明镜司会放过自己吗?甚至是长公主那儿,他只怕也得尽力去交代和解释,更何况,现在太皇太后已有明示,令锦衣卫跟进教坊司一案。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陈凯之,陈凯之此刻便是他的主宰,心念一动,便可将他毁灭。 陈凯之见江小白看着自己,不由轻轻一笑,下一刻便徐徐开口道:“你会活着,你的孙儿,也会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几个月之后,我会从轻发落你,你依旧可以回到你的公主府,你与长公主既是夫妻,想来总有办法,解释这件事,只是……从现在起,你也是锦衣卫了。” 江小白不禁脸色变了:“我……我……如何……” 陈凯之不给他任何的余地,一双眼眸冷森森的看着江小白,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你将是锦衣卫的暗探,从今日开始,锦衣卫不但会和明镜司一般,会有力士,也会有暗探,你想活,就必须乖乖的尽忠,若是你稍有一丁点其他的念头,我便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江小白满是惶恐,可最终,还是放下了心,他很明白,陈凯之将真相直言不讳的告诉了自己,起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陈凯之势必杀人灭口。 可随即,他苦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告诉自己和不告诉自己又有什么分别,就算现在陈凯之直接告诉他,陈凯之将要举事造反,这又如何?这个世上,还有人会相信自己吗?自己跑去宫中揭发?还是去告诉梁王? 现在的自己,只怕在所有人眼里,都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丑吧! 梁王那些人估计见到自己肯定有想暴打他的冲动,如果自己在去说陈凯之不是,众人肯定会觉得他是十足的神经病,这江小白心里很清楚,现在只能听从陈凯之安排了。 陈凯之说完,已是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不愿在多看他一眼。 几个护卫则押着江小白尾随。 陈凯之一路至北镇抚司,吴佥事忙是给陈凯之牵住了马,道:“大人,宫中如何?” 陈凯之瞥了他一眼:“等着宫中的旨意吧,很快,所有人都要系红带子了。” 红带子…… 所谓红带子,乃是亲军的说法。 大陈的军马,大抵可以分为四等,最高等,便是亲军,号称天子亲师,因为腰间系红带而得名天下;次等则是禁卫,再次则为京营和边军,最次,乃是府兵。 吴佥事一听,忍不住讶异,道:“亲军?” 亲军的级别,或许不高,可是俸禄却是会增加,最重要的是,天子亲军的职责,甚至还需挑选人入宫值守的,这代表了宫中对亲军的信任,当然,本意是宫中必须得有锦衣卫的人当值,好随时传递天子的命令,并让锦衣卫的奏疏随时可以报知天子,按照权力的分配原则,权力绝不是靠级别来划分的,靠的乃是距离职高权力的范围,距离越近,尤其是掌握了随时可以向天子禀奏的权力,这才是权势的根本。 吴佥事忍不住激动的满面通红,当初的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吏,说是都头,实则却不过是蝼蚁罢了,可谁知自跟着陈凯之炮打了赵王府,自此之后,水涨船高,不但成为了武官,而且愈发的不可收拾,这亲军武官,绝不是寻常的武官可以比的。 甚至可以说,吴佥事已经从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现在隐隐已经可以和许多从前仰视的人平起平坐,即便是遇到了京兆府府尹,亦可以不予理会了。 他打起精神,顺从又敬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犹如忠奴一般,将陈凯之的马栓了,迎着陈凯之进入北镇抚司,不禁道:“公爷,现在公爷既已是亲军指挥使,自是与众不同,眼下锦衣卫……” 陈凯之轻轻抬眸,看了吴佥事一眼,便道:“准备营造诏狱,既然宫中厚爱,我等自该尽忠职守,除此之外,还要招募大量的暗探,这件事,你来安排。” “是,是。”吴佥事满面红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现在似乎咱们锦衣卫,是将文武百官,王公勋贵都得罪了。” 这也是眼下,陈凯之的隐忧。 陈凯之现在是天煞孤星,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如今锦衣卫成为了亲军,可这朝野内外的仇视却并没有解除,这在吴佥事这样稳妥性子的人心里,却是颇有一些遗憾。 陈凯之手搭着案牍,只一笑:“噢,你害怕了?” “不,不!”吴佥事忙道:“卑下愿公爷尽忠,哪里有害怕之心。” 陈凯之微微笑道:“其实,你还不明白,有时候,你不需要讨好一些人的,因为有些人,不是你讨好,就能讨好来的;譬如现在的明镜司一般,就算向明镜司示好,他们会接受吗?不,即便我没有得罪他们,可锦衣卫想要崛起,就迟早会被明镜司忌惮,这是利益之争,大权就在这里,非此即彼,所以,不需要妄想讨好任何人,使自己壮大起来,唯有如此,网罗自己需要的人才,渐渐的,自然而然也就可以和那些旧有的人分庭抗礼了。” 吴佥事闻言不由觉得非常有道理,旋即便赞同的轻轻点头。 陈凯之眯着眼,一脸正色吩咐道:“现在,我们唯一做的,就是壮大,别无其他!准备招募人手吧,锦衣卫上下,都要动起来,要让京师人知道,亲军锦衣卫是什么样子!” “是。” …………………… 郑王的别院里。 已有一个宦官急匆匆的抵达了一处雅致的别院,宦官低声道:“方先生,方先生……” 他打了招呼之后,方才蹑手蹑脚的推门而入,进入了厅中,便见方吾才此时席地而坐,正在喝茶,宦官低声道:“梁王来见。” 方吾才闻言,眉头轻轻一挑,一脸漫不经心的吐出话来:“不见。” 小宦官吓了一跳。 这位方先生的性子太古怪了,这梁王是什么人,天下谁人不知,可他说不见就不见,这可怎么得了,他忙是跪下,痛哭流涕起来:“方先生,奴才只是传个话,可若是先生不见,先生固然无人敢打扰,可奴才只怕……只怕……” 方吾才方才呷了口茶,若有所思:“那就见吧。” 小宦官才长长松了口气:“是,是,多谢先生。” 仿佛方先生见这梁王,都已是大恩大德一般,小宦官匆匆出去,过不多时,外头有人朗声道:“小王陈入进,见过先生,先生,叨扰了。” 方吾才眼眸都没抬,冷漠开口:“进。” 陈入进方才脸色铁青的进来,他虽然很想勉强的挤出一点笑容,可实在是挤不出,这一次实在是被坑大了,他原以为,自己是绝不可能败的,这可是六司勾结一起,非但没有使陈凯之倒霉,哪里想到,越是勾结的厉害,反而死得越快,现在梁王府,已有许多人登门了,都是想求情的,希望梁王能够保住某些人的性命。 可是……陈入进当然清楚,自己若是去求情,反而会死得更快。 他左思右想,总是猜不出哪里出了问题,此时,再细细思量,想到了方先生的话,一时,竟是大悟。 他很勉强的笑了:“先生,方才,小王已命人筹措了二十万两纹银,预备明日,便押送去善堂,小王深知先生最爱做的就是善事,是以,这区区二十万两纹银,还请先生不嫌,就请先生,拿着这些银子,普济众生,也可遂了小王的心愿。” 他说话很动听。 可方吾才却只不咸不淡的道:“噢,知道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逢凶化吉 面对梁王的殷勤,方吾才并没多大的开心,显得很淡定,而且,也不在研究这个话题,完全是就此打住了。 虽然你送了二十万两,可这是小事,所以,老夫不想跟你深入的讨论。 谁叫你曾经不将我的话放心上,现在该是你吃苦的地方了。 因此这方吾才对梁王的态度很冷淡。 这梁王陈入进,原以为方先生会为这二十万两银子‘高兴’一些。 可见方先生风淡云轻,一点都没放在眼里,倒仿佛像是理所应当,全程漠视的样子,心里不禁有点小小的失落。 二十万两银子啊,即便对于梁王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数目,而今就好似是丢进了水里,一丁点的波澜都没起来,好歹,您也笑一个吧,至少让人心里舒坦一些。 这样他也安心点,不会在提心吊胆了。 可陈入进拿这方吾才没办法,只是干笑着说道:“上一次,多谢先生提点。” “提点,什么提点?”方吾才轻轻抬眸,看了陈入进一眼,淡淡道。 陈入进顿时觉得有些尴尬,竟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干笑着道:“先生说本王……咳咳……只怕时运有些不济,要小心防范,小王倒是牢记着先生的教诲,只是……只是……哎……” “还是栽了一个跟头?”方吾才笑吟吟的看着陈入进,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 不栽跟头就傻了,方吾才现在算是将陈凯之琢磨透了,这师侄,就是个坑人精啊,自打陈凯之说为了权力的时候,方吾才就意识到这梁王可能要倒霉了。 好像只要谁跟陈凯之作对,都要倒霉的。 陈入进一脸郁闷之色,想到种种,不禁咬牙切齿:“方先生,小王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遭了什么劫数,这灾星,十之八九,便是那陈凯之,这陈凯之一日不除,小王寝食难安啊。” “可是偏偏,这厮总是能逢凶化吉,莫非,这就是命吗?” 方吾才淡淡道:“是的。” 果然了。 陈入进心情跌入到了谷底,垂着头,叹气着开口,旋即他却打起精神来,一字一句的道:“若这是命,小王就不服这口气,所以才希望方先生能够指点迷津。” 方吾才摇摇头:“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 陈入进不禁有点恼了。 自己只是暂代的辅政,这一次摔得鼻青脸肿,早就被人瞧不起了,他毕竟不是赵王兄,现在急需要扳回一城,因此他不由急了。 “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譬如,那位衍圣公的公子,眼看着就要入京了,长公主那儿,已经派了人,与他联络,这位公子,有些癖好,小王想要投其所好,若是让此人站出来说几句话,虽不至报这一箭之仇,可好歹,也能出这一口恶气,先生以为这样可以吗?” “嗯?”方吾才微微笑了:“这个……老夫却是说不准。” 陈入进越发急了:“先生料事如神,怎么可能说不准呢,请先生教诲吧。” 方吾才摇摇头:“陈凯之乃是吉星高照之人,而殿下的命运多舛,现在是凶兆,不宜轻动,不过,老夫不曾见过这位公子,自然而然,也就没有法子预知了,不过……陈凯之那儿,倒是可以试探一下。” “试探陈凯之?”陈入进呆了一下。 方吾才侃侃而谈:“陈凯之的命数极为奇怪,老夫只有试一试,方才能得知他的软肋,不过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办法,既然殿下一心想要试一试,那就试一试吧,老夫这就修书一封,给那陈凯之,假意是与他交好,等他回书,且看看他如何回,见字如面,老夫自可预知凶吉。” “还有这样的事?”陈入进愈发觉得方先生高深莫测,这等见字如面的方法,实是让人震惊。 “那么,恳请先生试一试。” 方吾才颔首,便不再理会陈入进,取了笔墨,下笔写道:“凯之吾侄,衍圣公府公子即将抵京,梁王、长公主等,欲以此刁难,慎之、慎之。” 写罢了,他将笔搁下,随即抬眸,看着陈入进:“殿下可要看看吗?” “啊……”陈入进呆了一下,他倒是真想看方先生写了什么,可见方吾才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又觉得这似乎有些不尊重,便一副清高的说道:“此乃先生修书,小王就不必看了,先生自有先生的安排。” 方吾才便叹了口气,折了信:“真是遗憾啊,若是殿下看了,一定会对这封书信很有兴趣的,既然殿下不愿看,那老夫便叫人送去给陈凯之了。” 他咳嗽一声,吩咐道:“来人。” 便有宦官进来,取了书信,依着吩咐前去送信了。 方吾才这才又坐定,此时陈入进听了方先生的话,倒是有点儿遗憾了,早知道看看那书信写着什么,他干笑道:“不知何时,会有结果?” 方吾才道:“等陈凯之回书即可。” 陈入进却是想起一个可能:“那倘若他不回书呢?” 方吾才摇头,也是一副无奈的样子:“那就没有办法了。” 陈入进有点懵逼,既然如此,这信不是白写了?他急着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结果,谁料竟是如此,于是他急道:“只是公子即日就要到京,到了那时,只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先生……” 方吾才笑吟吟的道:“殿下,有一句话叫做欲速而不达,老夫对殿下现在急迫的心情,倒是深感忧虑啊,殿下其实稳妥谨慎为好。” 陈入进却是急得搔头抓耳,不由哀声道:“先生不知啊,小王地位,岌岌可危,如今几乎沦为笑柄,若是不立即扳回一城,只怕……” 方吾才摇摇头,叹了口气:“时也命也……殿下,你去吧,老夫没什么可说的了。” 陈入进一时无言,银子送了,却什么结果都没问出来,不过从方先生的话语之中,方先生虽然没有把话说满,可瞧着他的意思,依旧还是凶多吉少,他咬咬牙:“改日再来请教。” 接着,拱手而去。 ………… 一封书信,落在了陈凯之的案头上。 陈凯之看着师叔亲自修来的书信,也有点懵,话说,师叔有什么话,为何不直接和直接说,却是修一封书信来。 每次想到吾才师叔那对自己笑吟吟的样子,满口都是一家人、至亲儿子一般的话,陈凯之便觉得汗毛竖起,陈凯之在这京师,将所有人都看得透透的,即便是太皇太后,也大抵摸清了她一些性子,唯独是这位吾才师叔,却是从不按常理出牌。 陈凯之拿起书信,打开了看,看过之后,微微皱眉,随即便将书信丢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书信遇了烧红的碳,顿时化作火焰,留下一缕青烟,化为灰烬。 衍圣公的公子。 此人,陈凯之倒是有所闻。 他是衍圣公的继承人,相当于太子的身份,虽说这衍圣公府不可能对陈凯之造成实体的伤害,可若是此人与梁王等人沆瀣一气,倒也是个麻烦。 这等于是号召全天下的读书人,和自己为敌。 不过…… 陈凯之笑了笑,公子……陈凯之是历来吊打公子的。 倒是好在师叔报了警讯,否则,还真有些麻烦。 现在嘛…… 陈凯之心里似乎已有了计较,他突的想起什么,道:“来人。” “卑下在。”在陈凯之的公房之外,几乎每日,都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武官在外候着,随时禀报和听候差遣。 陈凯之看着这百户模样的人:“要报什么事?” 百户道:“奉公爷差遣,需招募一批暗探,经历司已拟定了大致的章程,恳请公爷过目,除此之外,弟兄们现在已经在观察明镜司的动向了。” “很好。”陈凯之颔首,接过了章程,却不急着看:“吩咐下去,衍圣公府的人即将抵达京师,将他们的底细摸个清楚。” “遵命。” 陈凯之见这百户依令去了,却没心思办公了,见天色已到了傍晚,便起身,出了公房,外头一干武官还在候着,一看到陈凯之出来,一个个敬若神明的看着陈凯之。 他们这些人,而今都是仰仗着陈凯之才有今日,陈凯之当初说带着他们吃肉,而今,何止是吃肉,虽不敢说现在已是神仙般的日子,可身价却都水涨船高,未来的前途,已是大为可期,他们将陈凯之当做自己的主人一般,而今已是将身家性命,俱都托付在这位护国公身上了。 所以人现在这干人等唯命是从了,因此众人纷纷朝陈凯之行礼。 “公爷……” 陈凯之背着手,并不看他们一眼,在这里,他治下严厉,历来摆出的都是高高在上的态度,毕竟这些人不比军中之人那般的纯粹,龙蛇混杂,要驾驭这等人,必须摆出足够的架子。如此,方能使他们随时保持着恭顺。 ……………… 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像有点严重了,今天得早睡,不能熬夜了,等老虎好消息。其实是老读者都清楚老虎为人的,这两年,几乎从来没有偷过懒,不是真没办法,肯定不会更三章。 第六百八十九章:姜还是老的辣 陈凯之朝他们颔首点了点头,随即道:“预备轿子。” 陈凯之在做事上素来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所以平日出行都喜欢骑马,今日,他却破天荒的要坐轿,倒是令人感到意外。 自然,护国公的事,在这北镇抚司,就是天大的事,和圣旨没有任何分别,于是片刻功夫,这轿子便预备好了。 陈凯之上了轿子,此时天色昏暗,陈凯之人靠在轿上,吩咐道:“去内阁大学士苏公的府上。” 说着,轿子起了,陈凯之头微微一偏,倚在轿上,心里却想着吾才师叔送来的警讯。 既是吾才师叔送来的,肯定不是空穴来风,那位公子有种种未经证实的传闻,当然,这只是传闻而已,一般人是不敢胡乱嚼舌根的,也只有陈凯之能够依靠那位臻臻姑娘,才能略知一些。 说起来,似乎情报的工作,才是未来锦衣卫的核心,这暗探倒是需要物色诸多合适的人选,那臻臻姑娘,倒是最擅此道,看来要准备请她帮忙了。 至于那位衍圣公府的长公子,若是他当真与长公主等人沆瀣一气,那么……会有什么手段呢? 陈凯之坐在轿中,眼眸微微地张着,一双带着英气的剑眉却是拧了起来,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而今,他是百废待举,时间已经日渐的紧迫,那赵王虽是待罪,可肯定不会甘心的,梁王也急于要证明自己,更是张牙舞爪,还有更令他感兴趣的是,赵王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呢? 满朝文武,该得罪的也都得罪了,这些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眼下最重要的是,不断的壮大自己,疯狂的壮大,这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也因此,陈凯之觉得自己需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当然,他还需要朋友。 轿子终于在苏府的门前停了下来,同时也打断了他的思路。 陈凯之就这般如此大张旗鼓的来,命人上了门贴,过不多时,就有苏家的门房来迎接道:“我家老爷刚刚下值,请护国公进去见一见。” 陈凯之下了轿子,据说苏家这些日子都是死寂,陈凯之左右张望一二,那眼眸里带着悠远,目光似乎穿透了许多阴暗,看到了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陈凯之嘴角微微勾起,笑了,接着坦然地走了进去,穿过重重的仪门,被人引入了正堂,便见堂前,苏芳已在这里等着陈凯之了。 现在的陈凯之,虽是人憎鬼嫌,可也是水涨船高,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且不说护国公的身份,单说这锦衣卫都指挥使,就已和明镜司的都督平级了,所以苏芳才来堂前迎接。 陈凯之自然不能卖弄,见到了苏芳之后,便抢步上前,作揖道:“苏公,何必如此客气。” 苏芳笑吟吟地看着陈凯之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护国公,请吧。” 陈凯之与苏芳鱼贯而入,分宾主坐下。 陈凯之朝他作揖道:“苏公刚刚下值,怕很是辛苦吧,陈某来的有些冒昧,还望勿怪。” 苏芳摇摇头,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凯之道:“辛苦倒也不辛苦,只有精彩。” “噢?”陈凯之笑了,其实他还想再装一下逼的,无非是说,哪里,哪里,比不得苏公之类的话,当然,想到自己的来意,陈凯之还是把这虚伪的客套之词咽了回去。 还是以诚相待为好,有时候装得过了,各种虚情假意,反而难以使人相信你的诚意了。 这就如上一世的客套话一般,什么您好、再见之类,起初的时候,让人听得如沐春风,可如此客套的话说多了,反而就使人生厌,甚至生出防备之心了,这并非是这经典的客套、寒暄有什么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绝大多数的销售人员,大抵都过份的使用了这些用词,反而令人觉得别有所图,因此,越是希望打动一个人,与其在这虚礼客套上多下功夫,反不如显得不那么客套,用心去和人寻找一个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实在。 陈凯之便直截了当地道:“惭愧的很,不过,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这句话,便直接曝露了陈凯之整垮六部司的用心了。 苏芳眯着眼,打量着陈凯之,道:“护国公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苦笑道:“我的处境,其实苏公很清楚,若是不敲山震虎,苏公以为,陈某能活到几时呢?” 苏芳没有接话,而是端起茶盏,轻轻地呷了口茶,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陈凯之却是凝视着苏芳继续道:“可我也知道,苏公的处境并不太妙,那明镜司对苏公虎视眈眈,如果苏公是秀才,那明镜司就是兵,谁都知道,苏公乃是宰辅,自然不可能轻易动摇的,可明镜司若是狼子野心,要来个鱼死网破,只怕苏公也很不好受吧。” 苏芳颔首道:“所以呢?” 陈凯之正色道:“所以若是苏公愿与锦衣卫合作,或许可以铲除我们共同的敌人。” 苏芳沉默了一下,并没有露出心动的样子。 他随即笑了,道:“护国公好算计,今日不但让老夫大开眼界,转过身,却想和老夫合作,老夫现在……确实有一点麻烦,不过倒也不算什么,老夫宦海沉浮,已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什么事不曾见过呢?护国公可能找错人了,在老夫看来,若是明镜司当真不容老夫,老夫可以独自与他们拼一拼,就算拼不过,至不济,不过是告老还乡,大不了,致士罢了。可是依老夫看,护国公的心实在太大了,老夫与你合作,成,也不过是在庙堂上苟延残喘,败,可就是满盘皆输,葬送的,何止是老夫的仕途,哈哈……老夫老啦,可经受不住这个,所以……护国公多想了,你们的事,老夫并不想牵涉其中。” 他回绝得很干脆。 这的确是一个老狐狸。 显然,苏芳已经看出陈凯之玩出这么大的手笔,得罪了这么多人,他的心太大了。 苏芳不愿将自己和陈凯之绑在一起,这也是情有可原,他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眼睛毒辣得很,似乎也很明白当下陈凯之的处境。 陈凯之心里这样想着,不过陈凯之却是笑了笑道:“可是苏公似乎忘了一件事。” 苏芳眉毛微扬,带着几许兴致地道:“愿闻其详。” 陈凯之便笑道:“苏公难道就没有想过,明镜司既已经决心对苏公动手,怎么可能不会安插暗探在苏公的府邸里随时盯梢?甚至,我敢断言,在苏公的府上,只怕也有明镜司的暗探吧。白日,我刚让这么多人吃了闷亏,可苏公前脚下了值,我便来拜访了,那么明镜司会怎样想呢?他们一定会想,陈某早已和苏公勾结在了一起,甚至这一次,直接整死了一个明镜司佥事,怕也未必只是我陈凯之一人的主意,十之八九,苏公也是主谋。” “所以……”陈凯之顿了顿,得意洋洋地道:“苏公,其实你我都是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 说到一家的时候,陈凯之心里突然觉得怪怪的,怎么自己的口吻,和吾才师叔竟有些像了? 他随即笑了笑道:“我与苏公,同气连枝,现在明镜司想要谋害苏公,我是决不答应的。” 苏芳明显眼眸里掠过了什么,可依旧还是保持着笑容。 这陈凯之,还真是鸡贼啊。 不过他似乎显得不急不躁,也没有气急败坏的样子,而是叹口气,才道:“早就知道护国公聪慧过人……” 这聪慧过人四字,似乎略显讽刺,他随即又道:“只是可惜,今日却不显得明智。” 陈凯之不禁抬眸,道:“还想请教。” 苏芳淡淡道:“很简单,老夫既肯请护国公登门,自然会有所防范,你说的没错,在老夫的府上和府外都有暗探,正因为如此,所以今日,老夫也料到护国公这个时候会来,很不巧的是,老夫还请了几个朋友,就在后堂里坐着。” “朋友?”陈凯之眉毛微微一凝:“什么朋友?” “当然是几个大理寺和都察院的故旧。”苏芳淡淡道:“护国公要不要一起去后堂见一见?” 陈凯之不禁有些无语,苏芳的滑头,实在是超乎想象,不过陈凯之登门,似乎也可以预料,毕竟陈凯之是知道苏芳和明镜司不和睦的,现在陈凯之刚刚整了六司,自然要寻求人合作,苏芳预料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 坑就坑在,陈凯之想要造成既成事实,让人知道,坑这六司,不只是陈凯之,而是和苏芳合谋。 结果苏芳竟早有防范,将六司中的人也请了来,就在后堂等着,这也算是洗清了一点嫌疑了。 看着陈凯之有些复杂的脸色,苏芳却是眼眸一张,不急不忙地道:“老夫很不喜被人威胁,可也未必就完全不肯合作,只是这合作的主动权在老夫,而不在护国公,护国公可愿听一听老夫的浅见吗?” ……………… 老虎今天要去医院检查身体,估计今日只能更三章了,先在这里跟大家报备一下,现在先更一章,晚些再更两章! 第六百九十章:齐家治国平天下 陈凯之对这苏芳,心里暗暗有了防备。 原以为今日自己是来‘招揽’苏芳的,可谁晓得,三言两语,自己这口舌如簧的人,竟是占了下风。 内阁大学士,真是人精中的人精啊。 自己好像不是他的对手。 哎…… 陈凯之在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现在苏芳既想要说话,陈凯之哪里有不肯听的道理。 陈凯之心里甚至在想:“苏芳未必是不想合作,只是有所疑虑,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绝不会甘心于被自己所利用,他更希望占住主动权才是。” 于是陈凯之心里坦然了,道:“还请赐教。” 苏芳捋须,淡淡道:“怀义公子即将抵京,此事你有所知吧?” 陈凯之颔首点头。 苏芳眯着眼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含笑着道:“那么,护国公为何不提早与他接触?” 陈凯之笑了笑:“怀义公子的为人,学生略知一二,接触……若是提早接触,不免要逢迎和投其所好,只是……这于学生而言,实是不妥。” “不妥,为何不妥?”苏芳步步紧逼,似乎想问出一个缘由来。 陈凯之稍一沉吟,抬眸,看着苏芳:“方才苏公说学生是聪明人,不错,学生是聪明人,虽是年纪轻轻,却早将这世情看透看明白了,所以学生也是一个颇有手段的人,与人交道,总有自己的本事,只是,唯一有一样,却是学不来的。” “学生明知道,财帛可以动人心,可让学生去奉上财帛,去逢迎别人,学生实是难以启齿,也难以出手;学生更知道,女可以使事半功倍,可让学生将女子如猪狗一般的赠与他人,换来学生的好处,学生实是不敢去做,不是不想,是不敢。学生自然不敢大言不惭,自称自己道德高尚,事实上,学生也是个俗人,只是……学生终究还读过书,终是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该做的事,学生自然肯做,可学生认为不该做的事,却是万万不敢。” 陈凯之一口气说了一段,更是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他想接触怀义公子,但是呢,他不是那种喜欢利诱的人,这种方式,他觉得不耻。 苏芳是个很精明的人,而且想必耳目也众多,他似乎能隐隐猜测到,这即将到达京师的怀义公子将掀起波澜,所以他指责陈凯之为什么不及早做好防范,现在肯定会有人去联络怀义公子,并且得到怀义公子的支持,而你陈凯之,为何不去事先联络? 而陈凯之的回答,似乎并没有令苏芳满意,苏芳冷笑:“这就是老夫不与护国公合作的原因,护国公自己绑缚住了自己的手脚,莫非护国公想要做楷模吗?”苏芳一双眼眸依旧眯着,冷冷看着陈凯之:“仁义礼信,是治人之术,而非治人之人之术。” 这句话,声震瓦砾。 仁义是对被统治者宣讲的,可是对于统治者而言,或者说,对于苏芳和陈凯之这样的人,是不该用来束缚他们的,因为不肯去做不仁义的事,或者说认为不道德的事,所以便就此作罢,这是迂腐。 这苏芳是拐着歪在说他迂腐,陈凯之听了,并没有引起什么共鸣,只是抿了抿嘴,格外郑重的说道:“学生有学生的行事原则。” 苏芳眼眸眯得越发甚了,朝陈凯之冷笑着:“可是这个原则,可能害死你,那你还固守这个原则吗?” 苏芳似乎已经对接下来的谈话,没有多少兴致了,在他看来,陈凯之有些迂腐,这迂腐,可能是致命的,此人固然短时间内崛起,隐隐开始有了在庙堂上争权夺利的资本,可有了这个致命的弱点,可能不是长久之道。 因此他完全不想跟陈凯之在交流下去,他的态度变得冷冽:“老夫只知道,高处不胜寒,站的越高,便有无数人觊觎你的权力,有无数人,想将你置之死地,或独揽大权,或取而代之。他们的手段,俱都是无所不用其极,若还固守你所谓的原则,护国公能得意一时,却决不能得意一世,你即便有天大的聪明,可不能做到不择手段,老夫,万万不敢和你合作。” “此外,老夫倒是想要奉劝你,怀义公子,决不可小看,他若是说出了什么话,可能令你丧失一切,衍圣公府毕竟传承了数百年,怀义公子乃是世公子,你的大义和迂腐,是取死之道。” 陈凯之抿了抿嘴,他凝望着苏芳,心知今日算是谈崩了,不过……他抿嘴而笑:“其实,区区一个怀义公子,不过如此。” “护国公何必要说大话呢?”苏芳面色发冷,面对陈凯之带着几分的失望,他轻轻摇头,“那我们就来看看,他到底重要不重要” 陈凯之叹了口气:“就请苏公拭目以待吧,陈某人即便不用其他的方法,也可将怀义公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苏芳不禁失笑:“你这样说,老夫倒是当真有所期待了。” 陈凯之却又不客气的道:“只是,方才苏公的话,陈某人却是不敢苟同,苏公,令学生失望了,苏公不愿和我陈凯之合作,其实,今日听公一席话,陈某人,也已打消了与与苏公合作的念头。”陈凯之昂首,一副对苏公很是失望的样子。 是的,苏芳对他失望,他陈凯之何止不对苏芳失望呢,这是他的心里话。 苏芳闻言,脸色微微凝滞,竟是嘲讽的笑了起来:“你是怪老夫不择手段?” 陈凯之抬眸看着苏芳,含笑着道:“不择手段之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今日可以对别人不择手段,明日就可能对我陈凯之不择手段,苏公乃内阁大学士,若连最后的底线都没有,学生无法想象,这宰辅有什么意义,庙堂上每一个人都争权夺利,苏公如此,陈某如此,其他姚公乃至是陈公也是如此,更遑论是赵王、梁王这些人了,只不过,争权夺利乃是人之常情,可最终的目的,本该是争夺了这权力,可以一展抱负,诚如书中所言,叫齐家治国平天下,手握大权,却一心只为私用,实是可耻的事,陈某人也贪财,也奢靡,也爱美玉和豆蔻年华的女子,却与苏公不同,争权夺利并非是目的,争权夺利,不过是为了兼济天下的手段而已,好了,再会。苏公,且看怀义公子如何吧。” 陈凯之抛下这句话,留下哑然又是无语的苏芳,走了。 走的很坦然,出了苏府,深吸一口气,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虽然没有达到最初的目的,可不管怎么说,逼还是装了,很多时候,如陈凯之方才所说的一般,装逼或许不是目的,可有时候,将它当做目的,也未尝不是一件快意的事。 若是让他用那种恶心的手段利诱人,他还真的不屑于顾呢。 骑上马,打道回府。 而今千头万绪,有太多事要做了,陈凯之到了北镇抚司,那臻臻便已来访了,她本是陈凯之请来的,此时天色已晚,谁知陈凯之竟是在苏家呆了太久,也让臻臻久等了。 陈凯之肚中饿了,命人直接取饭菜到公房里吃,将案牍上的公文推到一边,上菜,一面大快朵颐,一面看着笑吟吟的欠身坐在一旁的臻臻小姐,臻臻小姐嘴角带着微笑,一双眼眸如水,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侧眸看了臻臻一眼,淡淡问道:“小姐真的不饿吗?” “不饿的。”臻臻小姐朝陈凯之摇头,含笑着道:“已经吃过了,而且,夜里不该多进食……” “减肥?”陈凯之下意识道。 臻臻小姐略带嗔怒,薄唇一抿:“奴可消瘦的很,如何能肥字来形容。” 陈凯之汗颜:“其实胖一些好,罢,说正事,锦衣卫的事,你理应知道吧?” “略知一二。” 她虽是说略知一二,可陈凯之却是想,哪里是略知一二,你的耳目可灵通的很,她只是不想告诉自己知道多少,不过没关系,陈凯之也不想问太多,只是徐徐开口说道。 “现在锦衣卫急需要暗探,而且需要大量的暗探,只是暗探绝不可滥竽充数,所以我的本意是宁缺毋滥,小姐和雕漆之儒的诸位,这些年遭受打压,因而转入了地下,深谙此道,所以,我想请小姐帮个忙。” “这个好说,人手,我这里可以为护国公准备一些,大致只有百人左右,可平时,都为奴家打探消息,倒也称的上是耳目灵聪,他们自有他们多年的经验,有了这个基础,再招募一些人,这架子就可以搭起来,若是还不够……” “够了!”陈凯之差点喷饭,自从跟师兄有过一段共同生活的经验,使他吃饭难以细嚼慢咽,却总是和饿死鬼投胎,有人来抢他饭菜一般,而今成了习惯,很是不雅。 可不雅就不雅吧,陈凯之忙是取了茶水呷了一口道:“有这些完全足够。” ……………… 各种排队抽血拍照,一天下来,人虚脱了,还有一章,大家久等,尽力十二点之前上传。 第六百九十一章:公子怀义 陈凯之不禁感慨,还是臻臻小姐痛快,自己需要什么,她总是能尽力而为,反观那苏学士,真是老狐狸啊。 总是算计着自己,想着跟自己合作有什么好处。 哎…… 像苏芳那种人,自己以后还是少理会了,反正他也不会帮自己。 等吃饱喝足,陈凯之命人换了一副茶,撤下了残羹冷炙,方才和臻臻小姐认真对谈起来:“怀义公子,臻臻小姐知道多少?” 臻臻小姐闻言,俏丽的面容不禁掠过丝丝惊讶,似乎没想到陈凯之会向自己打听这些事,她朝陈凯之认真的说道。 “当初雕漆之儒,本就在曲阜,因此在曲阜,现在还有不少奴家父祖的故旧,多少也知道一些事。” “这位怀义公子,乃是大夫人所出,不过……并不为圣公喜欢。只不过,曲阜的礼法,比之各国更加苛刻,所以无论圣公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位怀义公子既是嫡长子,这世子的地位,却是稳若磐石,此番他奉圣公之命来洛阳,也是不得已,据说他身体并不好,颇为贪恋美色,自然,在曲阜,尤其是在圣公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恣意胡为便是了。” 陈凯之笑了笑:“嗯,知道了,这位公子,只怕也就这几日来吧,我身为学候,理应要去迎接。” 他没有将怀义公子即将惹来的麻烦告诉臻臻,臻臻看了看天色,便款款起身:“天色不早了,奴家理应……” 陈凯之知道臻臻的意思,不由起身相送:“我送送你。” 月色之下,这北镇抚司幽深的可怕,带着森然,可臻臻自公房中出来,仿佛霎时给这森然带来了一丝色彩,竟隐隐有了光辉,外头几个武官在候着,虽已到了半夜,可北镇抚司的许多公房却依旧灯火通明,不少的案件需要处理,最重要的是,现在大家干劲十足,积极性极高。 那几个武官一见到臻臻衣裙完好步履轻快的出来,在廊下灯影中忍不住挤眉弄眼,仿佛带着几分失望的样子。 陈凯之随之出来,几个人立即高声道:“见过护国公。” 这长夜里,突然这么一喉咙吼出来,连陈凯之都吓了一跳,卧槽,弱智吧这几位是? 尼玛的不会察言观色吗? 臻臻也吓得不轻,额上细汗渗出,忙是回身,朝陈凯之淡淡说道:“公爷不必相送,我带了护卫来的。” 陈凯之顿时也兴致阑珊,颔首点头:“慢走,不送。” 直到臻臻的身影在夜色之中消失不见,陈凯之方才转身,几个武官似乎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一个个胆颤的样子,其中一个千户忍不住道:“公爷,卑下佩服,佩服。” “佩服什么?” “佩服公爷坐怀不乱,实乃……” “滚!”陈凯之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无聊。 那千户忙是噢了一声,便要立即消失。 陈凯之突然道:“回来,这么晚了,还在此,是为了什么事?” 千户才回来:“公爷,今日捉住了一个钦犯,叫吴桐,此人改变了身份……” “改变了身份……”陈凯之淡淡道:“什么身份……” 千户道:“摇身一变,竟成了明镜司的人。” 陈凯之的目光,在这暗淡的月色之下,显得深邃不可见底,他朝千户徐徐开口道:“明日清早,将所有的卷宗,全部送来,我要亲自过目,还有什么事吗?” “卑下就是觉得非同小可,所以连夜来禀报,没……没其他事了。” “滚!” 千户如蒙大赦:“遵命。” ……………… 冬日的时候,即便是京师,也难免萧索。 陈凯之今日一大早,便出了城,在城外的驿站等候了。 一起来的,都是洛阳城里的学候、学子,足足三十多人,济济一堂。 陈凯之的境遇,处在冰火两重天中,有人巴结的和他招呼,也有人……似乎有不愿和陈凯之为伍的样子。 锦衣卫的名声,在某些读书人心目中不好,自然,陈凯之毕竟是护国公,还是不乏有捧臭脚的人。 在这些学爵之中,陈凯之的地位超然,既是宗室,又是护国公,自然非寻常人可比。 所以本地的驿站,一早就准备,一方面是迎接怀义公子,另一方面,也要接待前来迎驾的学爵,陈凯之被特意安排在一个舒适的厢房里,这里一应俱全,喝着温好了的酒,烧着炭盆,房里温暖如春,驿站的驿长亲自候命,笑吟吟的道:“不知公爷还有什么吩咐,若是饿了,下官这儿,还预备了……” “不用了。”陈凯之摆摆手,淡淡开口说道:“你在京中迎来往送,想来……也很是辛苦吧,不必劳烦了,自管忙你的去吧。” 这驿长笑吟吟的道:“哪里,哪里,无论如何,若是有什么吩咐,公爷一定不要客气,下官随时候着。” 他不过是九品末流官,和陈凯之的地位天差地别,行了个礼,方才告退出去,连带着门一起关上。 陈凯之阖目喝茶,却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似有动静,他学了《文昌图》,耳目最是灵通,别人听不到的东西,他都听的一清二楚,便隐隐约约听着道:“仔细盯着,护国公的一切喜好,多久换一副茶,事无巨细,都要记下来,便是如厕,也不能放过。” “是,是。” 陈凯之不为所动。 他心里自然清楚的很,这些人,和明镜司有关系。 明镜司能够做到无孔不入,靠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密探,这洛阳城附近的驿站,平时都是迎来往送,不知要接送多少官宦和家眷,明镜司怎么可能放过,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情报站啊。 因此,这驿长,或是驿站中的某些驿卒,总会有明镜司的人。 这叫什么,这才叫做真正的天罗地网,多久喝茶,可以分析出陈凯之此刻的心境,若是茶喝的急,也可以作为某种情绪的判断;甚至是如厕,多半,也可以通过这个,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体状况,这些处在阴暗中的人,平时如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人一般,可事实上,当你还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喝茶的时候,早就有无数的情报送到了明镜司,再通过明镜司根据无数细枝末节,来判断出你的一切,将你研究个通透。 当然,并非是什么人都可以享受这些‘关照’的,陈凯之成为护国公之后,这样的关照才逐渐增多起来,平时的时候,人家至多摸一摸你的底细罢了,倒也未必会将心思放在你的身上。 可即便如此,这依旧让人毛骨悚然,而陈凯之,却显得淡定,因为他很清楚,迟早有一天,锦衣卫要比明镜司更加强大。 喝了两盏茶,外头突传来了声音:“怀义公子的车驾到了。” 一声高呼,陈凯之没有怠慢,快步走出去,而数十个学候、学子们也俱都就位,今日,没有人都穿着儒衫,头戴着纶巾,陈凯之打头,其他人尾随其后,另一边,则是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双方在道旁,等数十骑人马拱卫着一辆车驾徐徐而来,待马车停了,陈凯之上前:“学生陈凯之,迎候公子,公子远来,旅途劳顿,不能远迎,还望恕罪。” 那礼部官员也正色道:“宫中有谕,敕吾来迎,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马车的车帘卷开,露出了一张显得疲惫的脸,这张脸肤色白皙,却白的有些过分,不过车中的公子,却还是彬彬有礼的下了车,朝众人深深作揖,他的礼数很是周全,等站直了身体,方才细言细语的道:“有劳,惭愧。” 他一一朝人点头,防范十足,虽面上显得病态,却无一不使人觉得有不周全的地方。 随即,他微微一笑,看向陈凯之:“护国公陈凯之,吾在曲阜对你有所闻,很好。” 他似乎是惜字如金,每一个人,都尽力的浓缩。 陈凯之则笑吟吟的回礼:“学生惭愧。” 怀义公子眼眸微微一眯,看了陈凯之一眼,随即便道:“洛阳的天气,比山东要寒冷一些,可虽如此,吾见汝等,却如春风徐来,妙不可言,汝等辛苦。” 一学候上前,笑吟吟道:“公子若觉得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怀义公子却是笑了:“都很好,唯一不周之处,嗯……” 他眯着眼,似是在沉吟,似乎在思考着。 这些学候,如今一睹怀义公子风采,有许多人显得很是激动,因此每一个人都翘首盼着,希望能够和怀义公子多说上一句两句话,每一个人都搜肠刮肚的样子,想借着机会能够表现一二,因此,就在这怀义公子沉吟的功夫,许多人的心思,却是活络开了。 这怀义公子在想什么呢,他们个个在想,怎么讨好这怀义公子。 怀义公子可是将来曲阜的接班人,讨好了,自己的前途就一片光明了。 因此很多人便在思考着,接下来该说什么,该提议什么。 第六百九十二章:陛下驾到 怀义公子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人拥簇的场景,他一个沉吟,便可以使许多人提心吊胆,一个笑容,又可令人心花怒放,每一个动作,表情都可以令人牵肠挂肚的。 旋即,他如沐春风的笑了。 “倒也想不起,洛阳乃是数朝古都,周人伐纣,八百诸侯会盟于孟津,乃至周公辅政,迁九鼎至洛邑,吾对洛阳,神往已久,此处乃周礼发源之地,今日有幸而至,远看这故都,听诸公之雅言,实是快事。” 众人都笑了。 陈凯之也笑吟吟的看着怀义公子,心里若有所思。 这时,便见那鸿胪寺的礼官上前:“公子远来,想来辛苦,洛阳故有无数名胜之地,不过也请公子先去鸿胪寺暂歇,明日宫中将设宴,为公子洗尘,公子……请……” 怀义公子闻言,目光微微一眯,深邃如海,让人摸不透他的情绪,不过也是短短的片刻间而已,他却是一笑,朝众人摆摆手,他的手极好看,细长又白嫩,一张如玉的面容透着慵懒,很是漫不经心的开口。 “吾与梁王,乃是知音故友,今日来洛阳,蒙他盛情,欲至梁王府下榻,倒是多谢了鸿胪寺的好意,不过,吾却不得不下榻至梁王府,这……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要住在梁王府……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便连那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都有些为难,按理,怀义公子算是别国的王子,至少大陈是以王子之礼相待的,所有的外宾,都该在鸿胪寺下榻,这既为了安全,也是为了礼数的周全,可现在怀义公子要去梁王府下榻,他既提出这个要求,虽是触犯了规矩,却也不好反驳。何况,既是梁王殿下那儿盛情相邀,自己如何反对? “这……好吧。” 许多学候和学子,各怀心事,谁也没想到,怀义公子竟和梁王亲近至此。 陈凯之也只抿抿嘴,他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的,这怀义公子要住去哪里,关自己什么事? 何况这公子的品性,估计也不会瞧上自己。 因此陈凯之全程漠视,就像一个旁观者着,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怀义公子语罢,便是一笑,却突的将目光饱有深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陈学候,吾久闻你的大名,不过,今日却是乏了,想来是不能向你讨教,明日宫中既有盛宴,那么,我们明日见。” 陈凯之朝他微微笑着:“公子,明日见。” 怀义公子随即眼眸收回,带着矜持且又自傲,缓缓的坐回车轿,车马前行,继续入城。 学候和学子们各自一哄而散,而陈凯之自是打马回城。 怀义公子当夜便留宿在梁王府,这显然是一个极不妙的信号,明日……宫中盛宴,只怕就是摊牌的时候。 估计今夜他和梁王又在商量什么对策。 虽然陈凯之觉得自己是多线,可是自己却不得不防呢。 陈凯之打马入城不久,便见城门处,那怀义公子的车驾却又停了,近了一些看,竟是梁王府的卫队拥簇着梁王陈入进到了,怀义公子也下了马车,和梁王亲昵的说着什么,因为扈从多,再加上城门狭隘,以至造成了拥堵。 陈凯之自不像寻常百姓那般在那儿远远等着,径直打马过去,差点撞翻了一个王府的护卫,这护卫正待要骂,陈凯之身后尾随的扈从便已气势汹汹的上前,一把扯住他,勇士营里出来的人,总是带着杀气,那护卫张口欲言,等认清了马上的人,再看这杀气腾腾的护卫,竟是硬生生的把话吞回肚里去。 “让开,护国公有事入城,统统让开!” 扈从们一声厉喝,那些平时耀武扬威的梁王府之人却个个乖巧了不少,竟是生生让出了一条路,陈凯之骑着马,已是入城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推挤,原本在此寒暄的怀义公子和陈入进二人不免也受了影响,虽然陈凯之没有冲撞到他们,可是护卫们不得不后退,却差点撞到了怀义公子。 陈入进微微皱眉,偏偏,他拿陈凯之无可奈何。 他只得笑了笑,朝怀义公子道:“公子想必是见过了护国公吧,此人……如何?” 怀义公子轻薄的嘴唇微微一抿,却只是道:“尚可。” 尚可二字,较为生硬。 陈入进笑着道:“是啊,此人是学候,又是护国公,而今成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在洛阳城中,少年人春风得意,跋扈一些,也是应当的。” 怀义公子眯着眼,面带不悦:“越是学候,就越该谦逊有礼,罢,不说这些,免得坏了心情,有劳梁王相迎。” “哪里。”陈入进完全是一副恭敬有佳的态度,“这是应有之理,府上已经准备了住处,请公子莫嫌。” “不敢。”怀义公子依旧彬彬有礼:“明日宫中有盛宴,吾倒是颇有兴趣,那陈凯之会去吧。” “他是学候,又是宗室,如何不会去呢?”陈入进别有深意的看着怀义公子。 怀义公子便抖了抖自己的长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是吗?” ……………… 宫中盛宴,自还是要去的,次日一大清早,便有宫中来传召了。 按理来说,陈凯之不该清早去,不过宫中让自己先行入宫,似乎也有将自己当做自己人看待的意思。 陈凯之及早入宫,被安排在了承德殿,承德殿里,梁王早就来了,便连赵王竟也在,其他宗室来的不少,宗令府的宗令换了人,又是一个辅国将军,看着很面生。 陈凯之在宗室之中地位并不算高,现在显得有些尴尬,赵王陈贽敬脸色显得不好,见了陈凯之来,就更加不好看了。 过不多时,便有宦官道:“陛下驾到。” 宗室们听了,纷纷束手,接着,那七岁多的天子这一次没有被人抱着进来,而是背着手,一副横行天下的模样匆匆而来,那粉嫩的小脸上竟是傲然之气,完全一副目中无人的感觉。 众人都呼道:“吾皇万岁。” 这些都是宗室,而小天子不知吃了什么枪药,面上愤恨不平的样子,水灵灵的眼眸转了转,看了众人一眼,便超级不耐烦挥了挥手:“平身,太后令朕来看望大家,你们都好吧。” 陈贽敬上前,道:“回陛下的话,一切都好。” 小皇帝凝视着自己的父亲,一脸郑重的问道:“皇父,你说的那个陈凯之是谁?” 众人一听,愕然了。 便连陈贽敬也愕然起来。 想来他没少在小皇帝面前说陈凯之的坏话,谁曾想到,小皇帝居然堂而皇之的在这种场合里直接开口直指陈凯之。 有些话,是可以背后说,却不能当面说的。 却不知这小皇帝太天真了,竟是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问了出来。 陈贽敬咳嗽一声,忙是道:“陛下慎言。” 小皇帝一副大人的模样,从鼻孔里出气:“不是说今日要整死他吗?让他被天下人唾弃,成为天下人眼里的笑柄。皇父,怕什么,这是皇叔的主意,有他在……” 整个承德殿顿时有些混乱起来。 许多人拼命咳嗽,想要掩盖住小皇帝的话。 陈贽敬更是尴尬无比,那梁王陈入进忙是插嘴道:“陛下,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小皇帝正色道:“朕难道还会听错了吗?” 陈凯之眯着眼,冷眼看着这尴尬的局面,见梁王和赵王二人无语的模样,还有小皇帝的不满。 陈凯之突有一种感觉,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因此他在心里冷笑一番,便突然高声道:“陛下,臣就是陈凯之。” 这突然的一句话,一下子使承德殿安静下来。 陈凯之跨步前行,面上带着冷意:“陛下还听到什么?” 小皇帝转身,看了陈凯之一眼,先是很嚣张的样子,可见陈凯之一脸冷然,眉宇之间杀气腾腾,他竟有些胆怯了,忙是后退一步,期期艾艾的道:“你就是陈凯之,你……你要做什么?” 陈凯之朝小皇帝淡淡一笑,旋即正色道:“臣要问的是,陛下还知道什么?陛下乃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为何,竟使用这样的勾当呢?既然陛下不喜欢臣,臣这便去见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辞去今日的官职和爵位,愿为庶人,免得使陛下恼恨。不过……也请陛下,万万不可听从身边奸佞的巧言,陛下身负社稷,乃九五之尊,举手投足,都关系社稷民生,怎么可以如此?” 这几乎就是当面,直接痛骂赵王和梁王两个家伙是奸佞贼子了。 陈贽敬和陈入进二人脸色早拉了下来,那小皇帝看陈凯之义正言辞,又是杀气腾腾,吓得更是厉害:“朕……朕只是儿戏……儿戏而已。” 陈凯之眼底深处,露出对这小皇帝的轻蔑,随即道:“君不知臣,臣自该请辞,陛下,臣这便去启禀……” 陈贽敬一听,便知道陈凯之这是借故发挥,事情可能要严重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严刑峻法 陈凯之所谓的去请辞,不过是去告状而已。 这若是传去,倘若这陈凯之添油加醋,又不知要惹出什么风波。 赵王现在正在待罪之中,因此格外谨慎,见陈凯之一副愠怒的样子,忙开口说道:“陈凯之,陛下并非是这个意思。” 陈凯之撇了陈贽敬一眼,冷漠以对,其他宗室似乎也明白了陈贽敬眼下的难处,便纷纷上前来劝。 对这些拉偏架的人,陈凯之是最厌恶的,不过他却换上了一张笑脸,便道:“但愿陛下不是如此作想。” 那小皇帝已经摸不着头脑了,一副怔怔的看着陈凯之,只是目光之中却透着浓浓的厌恶之意。 陈凯之很明白,这小皇帝已经是恨上自己了,不过也没关系,不管怎么样,这小皇帝都会跟自己作对的,毕竟是赵王的亲儿子,他不可能会是明君,自然是向着赵王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许多人已经开始鱼贯入宫了,今日这场酒宴,便连太皇太后也来参加,宫中格外的重视,陈凯之等人正午在宫中吃过了饭,不过吃的不多,宫里的饭菜,味同嚼蜡,陈凯之吃着很不喜欢。 当然,陈凯之也知道,这宫中分为大膳房和小膳房,大膳房相当于是宫中的大食堂,每日做的虽都是鸡鸭鱼肉,可因为要气派,往往一次进用数十上百道菜,现炒是不可能的,大多是清早就做好,而后一直放在那儿温着,等传膳了,方才一个个端过去,这等不是新鲜的菜,即便用最好的食材,味道和口感也是差的很,因此宫中才有小膳房,贵人们想吃什么了,让小膳房去做便是了。 而陈凯之很倒霉,很悲催的,吃的便是大膳房的菜,因为肚子饿,所以对于夜里这场晚膳,陈凯之很是期待,听说承文殿那儿已是开了席,百官以及请来的学候、学子们也一并赐宴,俱都到了场,宗室们方才一齐鱼贯过去,陈凯之坐在苏芳不远的地方,苏芳侧目看了陈凯之一眼,朝陈凯之笑吟吟的点了个头。 陈凯之也朝他一笑,接着落座。 至于那位怀义公子,则高高坐在梁王和赵王之间,与人亲切谈笑,偶尔,他的目光会朝陈凯之扫来,陈凯之便假装视而不见。 这时,宦官们朗声道:“太皇太后、太后、陛下驾到。” 这一声唱喏,顿时令殿中肃然起来。 随即,小皇帝当先,太皇太后和太后也鱼贯而来,众臣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都平身吧。”太后笑吟吟的道。 待陛下等人落座,太后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似乎二人已经交换了眼色,太后便咳嗽一声,那小皇帝像是早被招呼过,于是便有模有样的朝着怀义公子开口道:“世公子至洛阳,朕心甚慰,今日朕在此设宴,为怀义世公子接风。” 怀义公子忙是起身,随即朝小皇帝拜下,道:“陛下如此厚爱,学生心中难安。” 小皇帝一时不知如何接茬了,抿着一张小嘴,愣愣的看着。 倒是一旁的慕太后笑吟吟道:“怀义公子不必多礼,世公子远来是客,还请入座。” 怀义公子方才落座,众人窃窃私语,俱都夸奖这位世公子礼数周全。 在许多人心里,衍圣公府便是天下的楷模,是礼教的化身,一时,谁不高看他们一眼,而且这位世公子将来便是衍圣公的继承人,尤其是不少沽名钓誉之徒,都希望得到这位怀义公子的格外青睐。 那陈入进和陈贽敬对视一眼,陈贽敬一直有一股无名火压抑着,朝陈入进颔首点头。 陈入进便笑道:“世公子,久闻衍圣公府有许多经世大儒,而世公子饱受熏陶,言传身教,最擅观人,不妨就请世公子品鉴一番,如何?” 一听这个,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这是要评人。 评人是大儒们最擅长的事,一场酒宴,将一些晚生后进叫来,观测他的举止,最后对他作出预测,东汉时起就开始流行了,到了如今,也是长盛不衰,陈凯之当年,便也参加过这种活动,陈凯之只是微微的笑着,他的眼睛,却是朝慕太后看去,慕太后也是带着微笑,和陈凯之交换眼神。 好戏要开场了。 怀义公子朝陈入进淡淡一笑:“看来梁王是要考一考我了,这样也好,权当宴中作戏吧。” 他说的是作戏,有娱乐的意思。 可这宴会中的百官和大儒,却无一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毕竟怀义公子虽非大儒,却绝不是普通人,得他一句评语,若是好评,则三生受用无穷。 怀义公子笑吟吟道:“但请梁王出题。” 这时候,殿中有人长身而起,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颍州郡王陈贤让,这陈贤让乃是梁王之子,他自告奋勇的道:“就请殿下,为小王看看。” 众人兴致勃勃,都捋须,想要看结果。 怀义公子微眯着一双眼眸,上下打量着他,旋即便一副淡定的问道:“可是颍州郡王吗?” “正是。”陈贤让道。 怀义公子被万众瞩目,显得格外地兴奋,整个人像是精神满满,却故意卖关子似得沉吟,随即,他一字一句道:“吾观殿下,有过人之姿,不可多得,将来必是国之梁柱。” 这评价已是极高了。 陈贤让忙是行礼:“多谢。” 他红光满面的退了一边去,显然是兴奋不已。 众人都笑起来,连太皇太后也都饶有兴趣:“平时都见你们评这个评那个,怀义公子果然不愧是衍圣公府世公子,一语中的,但愿贤让当真能成为国家栋梁。” 众臣纷纷道:“世公子字字珠玑,想来不会有差。” 怀义公子眼眸依旧眯着眼,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却不知谁还要品评?” “学生愿意。” “我……” “公子……” 一下子,许多青年王侯都争先恐后,倒是年长的人显得矜持了一些,都在捋须微笑。 陈凯之看在眼里,心里只是鄙夷,不过在这个时代,一切看的都是出身,怀义公子的出身,就注定了他代表的乃是权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影响人的一生。 这其实很好理解,若你是一文不名的小子,凭什么能够在这个世界出头呢,可若是有一个衍圣公世子,未来的衍圣公对人说,此人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那么,你的资历就有了,拿着这个资历,自然有许多人会来帮助你,因为他们愿意看好你的未来。 就如这些争先恐后的权贵一般,若是得到只言片语的好话,将来走到哪里,这个评语都伴随着你的一生,就如师叔一般,隔三差五就跟人说吾与某某谈笑风生一般,又如上一世所谓的学历和档案袋里的资历,乃是人们不可或缺的装饰品。 其实就是张口说胡话,但是他身份不一样,就显得胡话也是金玉良言了。 怀义公子却是眯着眼,只是微笑,他突然道:“吾见许多人都兴致盎然,唯独是护国公陈凯之,却是默然无语,护国公莫非对此,没有兴趣吗?” 果然来了…… 陈凯之心里特别的不屑,可清隽的面容里透着浅笑,目光微微一转,调到怀义公子身上,不由淡淡开口道:“学生岂敢。” 宴会之中,有暗中知情的人,似乎都知道,这位怀义公子与梁王私交莫逆,现在突然怀义公子关注了陈凯之,心里大抵就有数了。 这位怀义公子,显然别有所图。 怀义公子笑道:“无妨,那么吾不妨来评一评护国公如何?” 早就知道这是要打上门来的。 陈凯之鄙视的是堂堂衍圣公府的世子,竟可以被人收买,可以和人沆瀣一气,这衍圣公府,金光闪闪,可对陈凯之而言,衍圣公府越是光芒四丈,越显得龌蹉。 陈凯之显得很淡定,只是朝怀义公子淡淡一笑:“噢?还请赐教。” 怀义公子眼眯得越发甚了,挑了挑嘴角,云淡风轻的说道:“吾观护国公生平,尤其是护国公执掌锦衣卫以来,实是有诸多费解之处,读书人该知所进退,有羞耻之心,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而君子岂可与小人混淆乎?护国公乃学候,理应为君子,远小人,而亲名士,可以我观之,却是不然,护国公有君子之名,却善用严刑峻法……” 众人只听这上半截,许多人脸色绷紧起来,也有人暗中窃喜,谁都明白,这位怀义公子可不是什么好话,这分明是一场批判。 陈凯之却是抿嘴微笑的听着,仿佛并没有察觉一般。 几乎傻子都明白,接下来便该是一场激烈的批判了,尤其是这严刑峻法四字,对于一个儒者而言,本就是极大的批判。 陈凯之耐心听,一面抬眸,与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 慕太后笑了笑,智珠在握的样子:“且慢。哀家突然想到,还有几位贵客,竟还没有入宫,张敬,你去宫门那儿问问。” 第六百九十四章:师公驾到。 怀义公子本是要侃侃而谈。 可谁知,话说一截,竟被慕太后生生的打断。 这令他有些泄气。 其实任谁都明白,接下来怀义公子要说的话,势必不会是好话。 接下来的评句出来,尤其是这严刑峻法之类的言词,对于陈凯之而言,是最伤的。 在读书人心目中,严刑峻法四字,显然是法家余孽的思想,是最为人鄙夷的,毕竟,儒家崇尚的乃是教化,而非是严刑峻法。 到时满天下的言论,针对陈凯之会说什么?即便是有想要维护陈凯之的大儒,想要为陈凯之说几句公道话,可他敢冒着反对衍圣公府的风险吗? 一旦形成了巨大的非议,若陈凯之如那明镜司都督一般是个武人倒也罢了,文人做这个,是要被口诛笔伐的。 陈凯之从不敢小看舆论的力量,尤其是士林的清议。 不管是什么时代,人言可畏,不得不重视。 所以当怀义公子侃侃而谈时,那梁王捋须,面上带着得意,可怀义公子的话却是生生被太后打断,令他不由恼怒,随即,他又笑了,打断又有什么用,该说的还得说,怀义公子的嘴长在他的身上,谁还能堵住他的嘴吗? 即便这慕太后有意维护陈凯之,这怀义公子依旧可以开口评价陈凯之的。 因为这些时日,梁王没少殷勤的讨好这位怀义公子,他需要的,就是怀义这句评句罢了。 不过大家也不禁的对太后的话起了好奇心。 贵客,什么贵客? 要知道,贵客和贵客是不同的,贵客二字,出自太后,太后口里的贵客,一定不是凡人。 可细细想来,今日盛宴,京中重要的人物俱都来此,还能有什么贵客呢。 怀义公子见这慕太后似乎没将自己当回事,心里冷笑起来,一双微眯的眼眸更是透着几分寒意,一时他竟是忍不住道:“噢,竟还有贵客来,我倒是很想见一见。” 怀义公子就是大陈朝廷的座上宾,他倒是很想知道,是谁可以和自己一般,也成为大陈的座上宾,甚至需要太后亲自打断自己的话。 正说着,张敬刚刚出去不久,随即回殿,喜气洋洋的道:“娘娘,贵客们来了……” “请。”慕太后端坐不动,面容洋溢着笑意。 太皇太后似乎也看出了一点端倪,只是冷眼旁观,而所有人俱都不由自主的朝着门外看去。 这时便听宦官唱喏起来。 “有请晏先生。” “有请天人阁杨彪大学士。” “有请天人阁蒋学士。” “有请靖王殿下。” “有请刘先生。” “有请朱先生。” “有请……” 一连唱了九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只一听,几乎每一个人,便都打消了所有的疑虑。 晏先生乃是衍圣公的恩师,说起来,还算是怀义公子的师公,他名满天下,本就是当世大儒,他怎么会没有资格称之为贵客呢? 这身份可以说是直接碾压了这怀义公子,他在宴先生面前,说是小孩子也不为过呢。 等所有人都以为,贵客是晏先生的时候,下一个名字唱喏出来,又令不少人哗然。 竟是天人阁的杨彪。 杨彪当年可是宰辅,有不少门生故吏,就在这朝中,不少人都是他曾经提携过的后辈,他上了天人阁,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下山了,可万万想不到,今日,竟是下了山来,来此参加宫中宴会。 怎么……天人阁竟是破例了吗? 第三个,竟是靖王殿下。 赵王和梁王以及诸宗室们俱都意动,便连太皇太后,此刻也都动容,一双目光微眯起来,往几位先生看去。 靖王虽非太皇太后所生,却也是景皇帝的第七子,素有贤王之名,历来不干朝政,被人所推崇,他乃是赵王、梁王、郑王的兄弟,虽是同父异母,却也不容小觑。 想不到,他竟下了山。 至于后头的几位先生,无一都有被称作是贵客的资格。 此时众人徐徐步入,殿中一下子嗡嗡的响起来,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或是目瞪口呆。 今日实在太稀奇,这些人,理应是隐于深山的高士啊。 今日怎么的就破例下山了,来参加宫中的宴会,这实在是令人感到意外和惊喜。 太皇太后已长身而起,杨彪,她是熟识的,杨彪曾历经数朝,都曾是宰辅,和太皇太后早有照面,虽无情谊,可也是受人敬重之人。 太皇太后笑道:“今日倒是很稀罕的日子,晏先生,久闻你的大名,杨卿家,想不到,哀家竟还可以和你有再见的机会,你老了,哀家也老了,好好好,不必行礼,不必行礼。老七……你也来了……” 她看着靖王,诸多景皇帝的儿子之中,先帝和赵王都是她的骨肉,可她偏爱先帝,至于其他的庶子,太皇太后唯独高看的,恰是这个老七,靖王是个闲云野鹤的人,宗室之中少有的真正不看重名利,不贪恋享受之人,太皇太后忍不住朝靖王微笑点头,见靖王行礼,忙道:不要多礼了,哪里有这样多的规矩,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见到了许多的故人,太皇太后竟是感触万千,眼眶微红,一下子似乎想起了许多的前尘往事来。 尤其令她更感触的是,这些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平时就算想请来说说话却也不可得的人,如今竟是联袂来此。 百官们纷纷引颈,想要一睹风采,许多人自步入仕途开始,就曾听说过种种的传说,甚至,今日来此的人,曾经一度是他们的楷模,更是他们心中的偶像。 衍圣公固然贵不可言,可也是高不可攀,他们可以是精神上的领袖,可每一个人都明白,圣公乃是血脉传承,而唯有晏先生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可以学习的榜样。 怀义公子一呆,他本是心下冷笑,倒要见识见识哪里来的所谓贵客。 可现在见了,竟一下子,自惭形秽,或者说,突然觉得原来散发光芒的自己,矮了一截。 就不说别人,单说这位师公来了,自己作为师孙,还能怎么样? 他还能在自己师公面前装横不行? 这显然是不行的。 他顿时觉得尴尬了,其实他本是想寻觅个机会,私下去拜访这位师公的,衍圣公府最重礼数,是礼教的楷模,怎么可以失礼呢。 而现在……师公就在眼前。 这…… 他忙是灰头土脸,此时顾不得对陈凯之的评句了,却是起身,匆匆到了晏先生面前,拜倒:“见过师公。” “好。”晏先生微笑看他:“世公子好。” 此时殿中已是默然无声。 怀义公子听了晏先生朝自己点头,心里微微失落,师公对自己并不亲昵啊,即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依旧恭恭敬敬的做出一个标准的姿势:“师公,请上座……” 晏先生朝他作揖,随即道:“世公子不必拘礼,今日既是宫中赐宴,理应随意才是。” 众人还没在震惊中恢复过来,无数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慕太后,许多人心里不禁感慨,慕太后竟可请这些贵客来,却不知靠的是什么缘故? 许多人既是引颈,心里又不禁猜测。 太皇太后已是喜不自胜,开心的娥眉的上扬起来,毕竟,这等隐居的贤士齐聚,对于大陈朝廷和陈氏皇族而言,是极体面的事,这说明大陈皇族,受到了这些名士们极大的认可,这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的兴盛征兆啊。 于是她咽了咽口水,忙是开口道:“来,给诸先生赐坐,靠前。” 靠前的意思,自是距离有多近就有多近,这才彰显出大陈皇家礼贤下士的风度啊。 甚至太皇太后巴不得这些当世的大儒,直接挨着小皇帝下头坐下,这才显出皇族的气度。 可晏先生却是面带微笑,他朝慕太后作揖又行了个礼,道:“闲云野鹤,当不得娘娘如此敬重,臣等不过是来讨一杯水酒,岂敢接受如此盛情,娘娘不必如此,臣等随意便是。” 他声音不高,可此时殿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喧哗,更加没人放肆到打断晏先生等人的话,以至于这沙哑中的话,竟也可以清晰的进入太皇太后的耳中。 太皇太后倒是不觉得遗憾,这才是名士嘛,名士不计较这些,他们都是闲散之人,倒也不能用世俗之礼相待,她随即一笑,道:“那么,就请诸位先生随意吧。” 每一个人此时都将目光落在这些先生们身上,都指望着先生们能坐自己近一些,那怀义公子心里也殷殷期盼,其他人倒也罢了,晏先生乃是自己的师公,理应会坐在自己身边,这样也好,自己该显出孝顺一些的样子,衍圣公府的世公子,自然该尊师贵道,自然理应知道,百善孝为先的道理。 于是他面带笑容,专等师公来,自己是不是该多表现一些殷勤。 可谁知,晏先生率先背过去,竟是朝着对面去了,他一步步没有回头,渐行渐远。 ………… 悔恨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明天开始,重新做人,给点掌声和支持吧,太累了,睡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叫你跪下 怀义公子眉宇微微皱了皱,面上明显显得尴尬了。 按理来说,师公和自己算是比较亲近,何况,他是衍圣公的世子,这晏先生虽是自己师公,可你见过太子和帝师之间,这样生疏的吗? 晏先生,竟是直接走到较为偏僻的角落里。 怀义公子虽面上不好看,可细细一想,想来……师公是淡泊的性子,所以虽然来此参加酒宴,可毕竟不愿意出什么风头,所以宁愿寻个僻静的所在吧。 这样一想,他心里稍安了不少,面上的尴尬之色也敛去了。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是令他彻底的震惊了。 却见晏先生竟是走到了陈凯之身边。 陈凯之…… 陈凯之和师公怎么会有关系? 其实何止是怀义公子,殿中所有人,此时都已懵了,每个人都是一脸震惊的看着,似乎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看见的。 虽然众人都知道,陈凯之和这晏先生有一些关系。 比如在当初抗胡的时候,这晏先生特意下山,对陈凯之表示了支持。 可这只是道义问题啊,没有人会相信,当真是陈凯之请动了晏先生下山,所有人都只认为,这定是晏先生心中有大义,陈凯之的相请,不过是个名义而已。 说起来,他们理应是泛泛之交才是,也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而已。 可是…… 所有人无法接受的是,晏先生走到了陈凯之面前,和陈凯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晏先生便站在了陈凯之的身侧,与此同时,其他杨彪、陈义兴、蒋学士人等,也都站在陈凯之的身侧。 这宴会,一下子诡异起来。 每一个人面上都是骇然。 莫说是其他人,便是慕太后,也是震惊不已。 慕太后本是和陈凯之有过私下的交流,听说晏先生被陈凯之请来这赴宴,她自认为这是好事,可没往深里去想。 只是现在所见的一幕,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她显得很激动,眉宇轻轻一展,露出喜悦的笑意,一双眼眸也是停留在陈凯之身上。 陈凯之高坐,喝着酒,一圈大儒站在他身后,面色从容,倒好像是理所应当一样。 这些一个个眼高于顶,连朝廷都未必放在眼里的大儒。 现在……竟…… 怀义公子见到这样的情况,不由怒了,一股莫名的嫉妒自身体里油然而起。 自己堂堂衍圣公的世子,可在晏先生诸人眼里,竟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陈凯之。 他俊秀的面上带着冷然,嘴角微微一挑,竟是厉声道:“陈学候!” 所有人还在震惊之中,不禁朝怀义公子看去。 怀义公子轻抿薄唇,眼眸如钩,直直的看着陈凯之,那目光透着冷意,像是千年的寒冰,能将的心给穿透。 陈凯之却是好整以暇,面色从容,整个人显得风淡云轻,他长身而起,恭恭敬敬的朝怀义公子行了个礼:“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细声细语,如沐春风。 殿中没有一点声息,怀义公子苍白的脸染上了一层红晕,显得有些激动,他压着声音,冷冷道:“尔乃学候,竟敢对是师公与诸位先生,如此的怠慢吗?” 这一句话,倒是拔高了他这世子,衍圣公世子尊贤使能、折节下士,反观陈凯之,高高坐着,而诸位先生,竟巴巴站在他的身边,晏先生这样的人,是他能怠慢的了的吗? 你陈凯之是什么东西,竟是敢这样对待诸位先生,真是太失礼了。 怀义公子看不过去,也是情理之中。 陈凯之面如古井无波,忙道:“公子说的对。只是……” “只是什么?”怀义公子咄咄逼人。 这一番的呵斥,倒是一下子显出了怀义公子眼里容不得沙子,还有陈凯之的傲慢。 陈凯之张口欲言,这时,那晏先生却是徐徐上前一步,含笑道:“世公子多心了,老夫确实不配与护国公同席。” 这一番话出来,顿时哗然。 怀义公子一呆,这……是什么话。 却听晏先生徐徐道:“老夫乃护国公府长史,今主公在上,于礼而言,身为长史,如何能够与主公同席呢?” 整个殿中,顿时像是炸开了的锅一般,顿时沸腾。 怀义公子仿佛心口被人重锤一下,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长史…… 陈凯之乃护国公,开府建牙,按理来说,他确实是有资格寻觅人来任护国公府官职的,护国公府中,官职不少,譬如长史,相当于是护国公的副手,为护国公署理所有的公务,除此之外,还有录事参军,有诸曹参军,譬如功曹、仓曹、户曹、兵曹等等,其下又有主簿以及牙将。 完全可以说,护国公之下,相当于是一个小衙门,这个衙门,围绕着护国公,发挥各种的职能。 这便是所谓的开府建牙。 自然,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所谓的开府建牙,诚如许多亲王、郡王一般,虽也会聘请一些名士或者是贤达为官,可毕竟,这儿的庙小,真正的名士,若是当真有功利之心,自会入朝为官,谁稀罕去你那王府或者公府? 正因如此,所以许多亲王、郡王、公爵之下,所谓的开府建牙,其实是形同虚设,招揽不到什么人才,除了赵王、梁王等重要的亲王,所谓的长史,更多像是管家。 可现在……堂堂的晏先生,居然屈尊,成为了小小护国公府的长史。 即便是朝廷,只要晏先生愿意,朝廷有大把的官职虚位以待,可人家……都看不上啊。 殿中竟有了一些混乱,所有人俱是在窃窃私语起来。 怀义公子已是一下子瘫坐回了席位上,他脸色铁青,晏先生乃是自己的师公,当年自己的父亲,早想请师公去衍圣公府担任要职,可晏先生一概拒绝,可现在…… 他竟是跟在陈凯之身后,为陈凯之鞍前马后了。 这…… 这让人难以接受,怀义公子觉得自己的面子全没了。 而此刻梁王和赵王也俱都面面相觑,万万料不到,陈凯之竟可以招揽到宴先生这样的人。 他们都自诩自己是贤王,所以礼贤下士,招揽诸多名士给自己贴金,可现在……那些王府中的所谓名士和门客,在晏先生面前,真如粪土和珠玉一般的分别。 他们一直想招揽晏先生这样的名士,却一直都招揽不到,可曾想到,这陈凯之竟是轻轻松松的将宴先生揽入麾下,也不知道这陈凯之有什么好。 竟是…… 他们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心里都很不服气,却听得杨彪笑吟吟的开口道:“晏先生为长史,老夫远不及晏先生,幸好蒙护国公不嫌,赐老夫录事参军一职,惭愧。” 杨彪……录事参军…… 这是当年的内阁大学士,历经数朝,现在竟屈尊在陈凯之之下,做一个鼻屎大的录事参军…… 什么是录事参军呢,录事参军一般都是王、公、大将军的属员,掌总录众曹文簿,说穿了,就是负责公文的属官,录事,便是记事,参军,形同于秘书,再直白一些,就是护国公府秘书长! “……” “看来……”陈义兴也笑了笑:“是该让诸公重新认识一下了,老夫陈义兴,忝为护国公府主簿。” 主……主簿…… 太皇太后眼花缭乱,听到陈义兴竟成了一个小小主簿,差点眼前一黑,直接昏厥过去。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那蒋学士一脸委屈:“老夫没什么官职,只好做一个小小门客了,惭愧,惭愧。” 他口气,像是发泄不满,这位桃李满天下的名儒,居然……特么的没官职了。 晏先生面带微笑,从容道:“而今主公在上,我等岂敢轻易就坐,上下尊卑有别,我等侍奉护国公,自该谨守礼法,请世公子,万万勿怪主公,若主公对世公子有得罪之处。” 晏先生徐徐朝怀义公子走去,到了近前,笑容可掬的看着怀义公子,接着双手拱起,深深作揖:“学生愿代主公,向世公子赔罪。” 怀义公子身子一颤,这个时候,他脑子已经嗡嗡作响,彻底的懵了,可他不傻。 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还是自己的师公啊,衍圣公府尊师贵道,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师公向自己行礼呢。 不可以,万万不可以。 他忙不迭又慌乱的样子起身,道:“不敢,不敢,万死,万死……”眼看着,晏先生的礼成,他心像针扎了一般,真是痛死了,憎恨陈凯之,又恨晏先生本是佳人,竟是从贼,可此时,他还能做什么?却忙是噗通一通一下,跪下了。 自己无法接受师公大礼的。 却已经接受了。 作为未来的衍圣公,礼法的代言人,接受了一个不该接受的礼仪,就仿佛是自己的爷爷给自己行了个礼,他能怎么办?而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怀义公子想死的心都有,只能跪下,以更大的礼奉还:“万死,师公,万勿折煞了学生,请受学生一拜。” 第六百九十六章:杀局 这一跪,真是受尽了屈辱。 可怀义公子明白,自己非如此不可,不管是礼仪上,还是道德上,他都必须如此做。 此刻他心里可算是恨透了陈凯之。 原本不过是跟着梁王打点秋风,顺便批评一下陈凯之,反正他是高高在上的衍圣公世子,就算批评了你又如何,你还敢不服? 他可是衍圣公府的接班呢,你陈凯之还能翻天不成,估计狠狠批你一顿,你陈凯之只能吃哑巴亏。 谁晓得呀,现在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只是众人的表情,却都各有不同。 太皇太后似是有些猜不透,不过这神色,却和往时不同,眉宇间似乎带着淡淡的喜悦,面容里又透着淡淡的愠色,很是让人琢磨不透呀。 而慕太后心里藏着暗喜。 想想看,这么多的大儒还有名士啊,无一不是至关重要的人,可偏偏,这些人竟肯委身在陈凯之之下,这意味着什么? 别人都说赵王乃是贤王,可现在看来,陈凯之才是真正的贤公,宗室之中,谁及的上他? 何况,有这些人辅佐,将来…… 她心情顿时愉悦无比,忍不住凤眸朝赵王和梁王撇去。 梁王已经很尴尬了。 而赵王呢,面色依旧还是不怒自威的样子,不过,瞧他样子,心里只怕是五味杂陈吧,估计心里很难受吧。 慕太后抿唇淡淡一笑,旋即便浅声道:“好了,既是盛宴,就当饮酒当歌,怀义公子,不必如此。” 怀义公子方才起身,而晏先生已退至陈凯之的身后。 陈凯之被人拥簇着,还是有些不习惯,尤其是今日如此多的瞩目眼神,他面上不露声色的样子,只等那怀义公子失魂落魄的回到了位上,陈凯之突然道:“世公子……” 怀义公子恍然,不禁抬眸,看向陈凯之。 他却见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这在怀义公子眼里,是一张极可恶的脸,细白的面容不禁冷冷一抽,嘴角也是勾勒出一抹笑意,只不过这抹笑意别有深意。 陈凯之见怀义公子一副吃了苍蝇屎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学生还记得,世公子方才正在品评学生,可惜,这品评只说了一半,还请怀义公子不嫌,能否请怀义公子贯彻始终呢?” 何谓贯彻始终,就是尼玛的有上半句,总还得有下半句,你不能说了一半,下面没了,太监了。 众人此时才回过神,心中复杂无比。 而现在,怀义公子却是尴尬了,他瞥了一眼梁王,本来他心里早有腹稿,今日肯定不打算给陈凯之好话的。 只是可惜……… 他看着一眼陈凯之,嘴唇嚅嗫了一下,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师公都成了陈凯之的长史,自己难道继续说陈凯之此人各种不是?这不是说自己的师公,还有这么多大儒眼睛都瞎了? 何况,这些大儒的分量,未必比他这个世子低,他毕竟不是衍圣公,不过是世子而已。 此时此刻,他只得艰难的道:“方才,吾说到了哪里?” 陈凯之盯着他,笑吟吟道:“若学生记得不错,理应是‘护国公乃学候,理应为君子,远小人,而亲名士,可以我观之,却是不然,护国公有君子之名,却善用严刑峻法……’” 严刑峻法,没错,就是这该死的严刑峻法。 在这个时代,用严刑峻法来评判一个学候,是相当于骂人的话,这是说陈凯之乃是个酷吏,而儒家最崇尚的乃是教化,严刑峻法和教化可谓是背道而驰。 怀义公子只能瘪了瘪嘴,淡淡道:“不错,就在这里,护国公善用严刑峻法,而惩治奸邪,却又以教化,来宣化良善百姓,刚柔并济,有古之伊尹之风也,何况护国公贤达,礼贤下士,辅佐圣主,大治天下者,非护国公不可。” 极高的评价,就差点将陈凯之比作是周公了。 这话说出来,连怀义公子自己都觉得恶心。 陈凯之笑了,他忙是起身,肃然道:“世公子言重,学生,万万当不起这句评价,学生不过是草莽之辈,虽有寸功于朝,却不过是粗鄙之人,不敢,万万不敢。” 怀义公子没想到陈凯之还玩这一手,这孙子开始装了。 他心里暗恨,却不得不颔首点头:“哪里,哪里,护国公实至名归,百年难一出,你不要谦虚。” 陈凯之却忙是摇头:“请世公子收回这些话,学生是绝不敢当的。” 怀义公子此时却是尴尬了。 这什么意思。 特么的,被你坑了,你还不依不饶了,他像是被陈凯之逼到了悬崖上的人,此时非要说几句陈凯之的好话不可,可是呢,陈凯之偏偏要谦虚,不但谦虚,而且还令他不得不应对。 明明要掉悬崖的是自己,然而他却只能一味的奉承,希望陈凯之能饶自己一命。 这怀义公子憋屈的很,却不得不道:“护国公谦谦有礼,就不必如此了,吾既有所评断,定无收回的道理。”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便是梁王陈入进现在也感觉自己是在火中烧一般。 姓陈的,便宜你占了,你还要如何? 陈凯之依旧执拗的摇头:“不,世公子有所不知,学生所行之事,世人褒贬不一,世公子此番话,太过高抬,学生何德何能,远远及不上朝中诸公,世公子如此评断,令学生汗颜。” 依旧还是不肯。 这意思仿佛是,我也没这么好,这里很多人比我强很多,所以我不接受。 怀义公子更尴尬了,这些话,他是不能收回的,收回了岂不成了反复小人?而且陈凯之这意思,反而是说自己评断的不准,堂堂世公子,怎么可能不准呢? 怀义公子所代表的,可是衍圣公府啊。 他不愿意和陈凯之纠缠了,只得看向梁王。 陈入进也明白了什么,便笑着起来打圆场:“陈凯之,你不必谦虚了,朝中诸人,论起忠勇贤明,俱不如你,怀义公子字字珠玑,自不会有错。” 陈入进虽是痛恨陈凯之,可这怀义公子将来还有许多用得着的地方,此时自然要为怀义公子解围。 许多大臣一听,也明白过了味来,这时也很乐意来做好人,纷纷道:“是啊,是啊,护国公不必谦虚。” “护国公有功于朝,人所共见。” 这其实不过是借机捧个臭脚而已,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既可替怀义公子和梁王殿下解围,说出来的话又好听,嘴上便宜,反正不需付出什么。 这满殿之上,俱都是夸奖的声音。 大抵都是贤臣、有古大臣之风,或是忠心,将来大有可为之类。 陈凯之目光一闪,猛地一下,整个人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若说方才,他给人的感受是虚怀若谷、温文尔雅。 可在这转瞬之间,却有一种坠入囊中的锐利,宛如长剑出鞘,浑身竟有剑锋的虹光! 陈凯之道:“那么……” 他徐徐走到了殿中,面色冷静,拜倒:“那么臣有一事要问,臣若非奸邪,亦可当得起贤明二字,可陛下竟要诛杀微臣,微臣心中不胜惶恐……” “……” 一下子,所有人又都懵了。 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这陈凯之是要做什么? 赵王、梁王,俱都面无血色,很是惊恐的看着陈凯之。 今日陛下口称要杀陈凯之,听去的人可是不少。 可谁想到,陈凯之竟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你看,现在满朝文武都称赞陈凯之乃是贤臣。 而陛下竟对这样的贤臣喊打喊杀,这是何意? 陛下乃是天子,可毕竟年幼,小小年纪,竟喊打喊杀,对忠臣如此,如何不教人心寒? 这莫非是昏君吗? 而这……毕竟还是其次的,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陛下年纪这么小,那么,是谁教陛下说这些话的? 是谁? 陛下身边,有坏人啊。 陈贽敬差点没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接昏厥过去。 见过坑的,没见过这么坑的,方才陈凯之谦虚的过分,还以为陈凯之不过是想玩谦虚的把戏,谁料到,这一切,不过只是铺垫而已。 慕太后的脸色,骤然间冷了下去,轻轻的咬着唇,一双冷幽幽的目光往赵王身上看去。 太皇太后眼眸也瞬间的变得幽深。 一个所有人都称赞的贤臣,现在却‘开始惶恐’,却是因为皇帝要杀他,这……还像话吗? 只是对于太皇太后而言,最紧要的还是维护皇家的体面要紧,此时她第一个念头,便是觉得陈凯之有点儿分不清轻重,有什么话,为什么不在万寿宫当面和哀家说,非要在这大庭广众,当着如此多的人说出来。 因此她微眯着一双眼眸,冷冷的注视着陈凯之,那目光之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整个崇文殿,气氛一下子达到了冰点,每一个人,俱都停止了呼吸。 因为他们清楚……接下来……可能是一场杀局了。 只是谁也无法预料,到底是谁成为这场杀局的被害者! 第六百九十七章:清君侧 太皇太后眼眸微微阖着,眯成了一条细缝,她下意识的,竟是朝赵王看去。 赵王还在待罪,日子并不太好过。 万万料不到,好好一场宴会,这一次有机会来,他本料着,理应是接下来情况好转的信号,慢慢的,自己又该出现在大众面前,最后这个待罪,改为了戴罪立功。 可哪里想到陈凯之这家伙竟还想折腾。 他脸色很是难看,本来他是想做缩头乌龟看好戏的,可是现在呢,是不行了,因此他连忙起身,忍不住道。 “陈凯之,陛下要杀你?你休要胡说,陛下乃是圣君,怎么会无端这样说,你大庭广众,如此指责陛下,这是臣子应当做的事吗?” 这句话诛心至极。 你这是要陷陛下于不义,作为臣子,指责君王,这本就是逾越了本份,你陈凯之是什么心思? 陈凯之正色道:“臣惶恐不是自己,臣为大陈出生入死,何曾俱怕过死?” 说着,陈凯之似乎像是等待鱼儿上钩的渔翁,眼底里透着笑意。 这笑意,对着陈贽敬,被陈贽敬看了个一清二楚。 陈贽敬突然有点害怕这个陈凯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可陈凯之说的是实话。 陈凯之怕死吗? 若是怕死,如何能立下这么多功劳,能成为护国公。 他不怕死! 只要他有理,他就可以将天都翻过来。 所以他完全是不怕死的。 因此陈凯之眼眸微微一眯,凛然道:“臣所恐惧的是,陛下小小年纪,竟被人这样误导,假以时日,再被身边某些人蒙蔽,最后是非不分,这是要陷大陈于何等境地?臣所恐惧的,乃是大陈的江山社稷,陛下乃社稷之主,克继大统,承上天和祖宗之命,牧守万民,天下军民百姓的荣辱生死,俱都维系于陛下一身,也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这是何等大任?” 他侃侃而谈,朗声继续道:“正因为陛下年幼,也因为陛下关系着万民的福祉,所以他的一言一行,他身边人对他的教导,才是至关重要。臣不俱死,陛下若要赐死微臣,不过一句圣旨而已;可臣心里却是惶恐万分,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祖宗的基业。倘若我陈凯之听了这些话,知情不报,或者是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引不起重视,那么陛下为奸佞谗言所惑,以至贻误社稷,微臣……万死不足惜。” “正因如此!”陈凯之凝视着陈贽敬,一字一句的顿道:“微臣今日,即便粉身碎骨,亦要惶恐,亦要在太皇太后、太后,以及君臣面前,痛陈此事。” “陛下维系社稷,若有错处,今日若是隐瞒,他日,如何成为圣君?圣人有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若是陛下今日觉得什么话都可以乱说,什么错都可以犯,那么请问他日怎么服众?” 这一番话,真是精彩到了极致。 原本早有许多赵王的党羽跃跃欲试了,你陈凯之当众诽谤陛下,这不是要骂陛下是昏君,这是为臣之道吗? 可一下子,所有人都哑了火。 小错不去纠正,不去重视,将来会怎么样呢? 能将陛下的错误指点出来,这样的人才是忠臣呢。 原本,太皇太后也颇有几分愠怒,她觉得陈凯之有点儿‘过火’了,可此时,她若有所思,似乎也觉得陈凯之,竟然也有一番苦心。 小皇帝此时还懵懂,他只知道,这个他不喜欢的人在这里侃侃而谈,每一个人都很紧张,此时竟有些畏惧了。 陈贽敬不得不佩服陈凯之,这厮这张嘴,还真他娘的能把死得说成活的。 简直是气死人不偿命的。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才不由冷声道:“好,本王也很敬佩护国公的忠心,护国公既然心忧社稷,既然也已进言,那么,可以退下了。” 陈凯之摇头。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若是你们不将这什么狗屁怀义公子请来刁难自己,自己今日,说不准还真只是来喝酒的。 可是你们蠢就蠢在,见缝插针,无论什么事,都想坑害自己。 那么……事情可就不是你赵王还有梁王想要结束就可以结束的了。 既然开始了,那么我们就好好的讨教一番,看看鹿死谁手。 陈凯之勾唇笑了笑,旋即一脸正色道:“事情已经奏报,我在等陛下的口谕。” 意思就是,我已经上奏了,但是陛下总得给我一个回音吧。 说是回音,其实就是,你们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这叫降维打击。 你赵王是个老狐狸,总还能应对。 可现在,我陈凯之要的是陛下给个话,只是这陛下不过七岁,这叫拳打敬老院、脚踢幼儿园。 陈贽敬羞怒道:“陛下年幼……尚……” 太皇太后此时道:“不,哀家看哪,是该陛下给一个口谕。” 陈贽敬一听,涨红了脸,他显然知道,太皇太后被陈凯之说动了。 小皇帝一脸无措的样子,一双小眼眸不停的转动着,看看这人,看看那人,茫然不已,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倒是一旁的小宦官急了,眼泪都出来,陈凯之的‘惶恐’,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啊,皇帝身边有小人,自己也是皇帝身边的人。 他忙是低声道:“陛下,陛下,快说,快说您知道了,快说陛下从此之后,一定不再开这些玩笑。” 小皇帝却被吓着了,红着一张脸,怔怔的发呆,老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 而陈凯之凛然看着小皇帝,屏息等待。 “陛下……”那小宦官跪在御座下,已是快哭了:“陛下快说,快说……陛下您得说,您知错了。” 陈凯之耳朵尖,别人听不到那儿的低语,可陈凯之却都听的一清二楚。 此时,他笑了。 因为陈凯之很明白,这个小皇帝是一定不会认错的。 之所以当庭在此上奏,就是因为陈凯之相信小皇帝绝不会认错。这小皇帝,身边被无数人哄着敬着,除了太皇太后、太后,他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旦养成了这等蛮性子,自尊心极强。 此刻要他认错,绝对比登天还难的事。 果真如陈凯之意料的那般,小皇帝已被身边小宦官的低语弄得烦了,他厌恶的将小宦官推开,随即道:“朕认得你!” 他一双眸子,带着高高在上的傲然,还有对所有人的不屑,完全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在他眼里,天下的人,几乎都和身边的小宦官一般,是他的奴仆。 小皇帝凝视着陈凯之片刻,随即他道:“你叫陈凯之,朕认得你。”他高声道:“你陈凯之是奸贼,朕要诛杀你!” 嗡嗡…… 殿中混乱。 陈凯之心里笑了。 “来人,来人……”小皇帝厉声吼道。 可是身边的小宦官已是涕泪直流,身如筛糠,他知道,陛下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自己已经完了,全完了,陛下身边的所有人,只怕都要遭殃。 没有人听从小皇帝的话。 殿中的群臣,却已是个个既露出失望,又露出了尴尬。 现在在这庙堂,所有人都称赞陈凯之是忠臣是贤臣,就在方才,圣公的世公子,亦是褒奖有加,还有这么多的大儒,包括了赵王、梁王也都违心的称赞了陈凯之。 可如今…… 小皇帝毕竟还小,完全没看到众人的神色,依旧在叫嚣:“来人,人呢,狗奴才,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他的嗓音,依旧还带着孩子一般的稚嫩,可这说话的腔调,却给人以恐怖感。 太皇太后眯着眼,她脸色已是凝住了。 坐在上首的,乃是自己的皇孙,好皇孙啊。 殿下,已有人站出来,带着哭腔:“陛下,不可啊,陛下……请收回成命……” “陛下……”许多人痛心疾首的滔滔大哭。 整个殿中,已乱做了一团。 慕太后眼眸带着杀意,却还是很快掩饰过去,她将脸微微一偏,借故没有再去看小皇帝。 只有陈贽敬却是打了个颤,他满是惶恐,此时心里只是痛骂陈凯之卑鄙,竟是将小皇帝来当做弱点,可偏偏,小皇帝确实是他赵王最大的凭仗,可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一个口无遮拦,全无心机的孩子,实在是太好操弄了。 陈贽敬脸色灰白,忙是拜倒,小心翼翼的提醒着小皇帝:“陛下,万万不可出此恶言。” 小皇帝一愣,似乎觉得有些不同,他突然发现,世界有点变了,以往自己说什么,大家不是说圣明,就是夸奖,即便有些时候,胡闹一些,也无人敢说什么,至多也只是带着谄媚式的干笑。 可今日完全变了,他一时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陈贽敬老泪纵横,朝太皇太后哀求道:“母后,娘娘,陛下今日……定是受了惊吓,陛下平时……” 终于…… 一直沉默的慕太后目中掠过了寒芒,她拍案,厉声道:“谁是陛下身边进谗的奸贼?是谁?” 这一句话,恰到好处的打断了陈贽敬,却使许多人的心,跌入了深渊。 第六百九十八章:意在沛公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陛下,正因为如此,所以陈凯之反反复复的念叨着陛下年幼。 一个孩子,你能奢求什么? 其实就算陛下不是孩子,可皇帝犯了错,哪里有皇帝受处罚的道理呢? 所以本质,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慕太后岂会不知陈凯之说了这么多,目的是什么? 所以,她一声厉喝,教所有人都心惊胆跳。 谁是奸佞! 其实何止是慕太后,这目光幽深的太皇太后,似乎一直都在不可置否,此时眼眸一张,亦是杀气腾腾。 皇帝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不能再任这般下去了! 现在年幼便张开闭口就是杀人,完全是一副暴戾的样子。 再这样放任下去,陛下迟早会成为昏君。 此时,已有人开始惶恐了。 率先站出来的乃是翰林院詹的侍讲学士吴康,吴康战战兢兢,拜倒,他负责的是陛下莛讲之事,现如今算是倒了霉,因此他颤声道:“臣……万死!” 慕太后眯着眼,一双凤眸直直的看着吴康,嘴角轻轻一挑,竟是冷笑起来:“是你教陛下说的这些话吗?” 吴康大惊失色。 他固然乖乖站出来认错,可这个责任,他担不起啊,忙是矢口否认:“臣,臣绝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慕太后张口欲言。 这时,却见太皇太后猛地拍案。 这案牍啪的一响了,格外刺耳。 令所有人心惊肉跳了一下。 太皇太后豁然而起,一双眼眸直勾勾的瞪着吴康,厉声开口:“既不是你教的,还会是谁?刘宝?” 刘宝乃是陛下身边的宦官,此时已是魂不附体,闻声竟是颤抖起来,嘴角都在发搐,断断续续的道:“绝……绝不是奴才说的,奴才是何等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奴才……”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的抬眸,目光从刘宝,吴康身上扫过,旋即才徐徐说道:“你看,你们哪,都矢口否认,看来,也不是你们,你们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陈贽敬已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兹事体大,一张唰得一下白了,忙是道:“儿臣……不是儿臣,绝不是儿臣……” “这就怪了。”太皇太后笑的更冷:“既然不是身边人教的,那还能有谁?你们都矢口否认,难道还是皇帝自己天生下来,就暴戾如此吗?” “不,不……”陈贽敬真是叫苦不迭,皇帝是自己儿子,自己怎么能承认是自己儿子有问题呢? “儿臣,儿臣一定彻查到底。” 陈凯之上前,正色道:“不如锦衣卫来查吧。” 图穷匕见。 陈凯之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了。 此事关系重大,谁来查,谁就掌握了最大的主动权。 若是当真让陈凯之来查,这还了得,到时这锦衣卫当真查出点什么,赵王怎么说? 陈贽敬和陈入进等人,是绝不肯让锦衣卫来查此事的,他们心里很是害怕,若是陈凯之借机报复怎么办,那他们还有活路吗? 陈入进吓得忙是起身,拜下:“儿臣以为,该让明镜司来查。” 陈凯之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他似乎早料到陈入进会如此,他笑了笑:“明镜司也是效忠宫中,乃天子亲军,彻查此事,亦是理所应当,既然梁王殿下认为明镜司来查为好,臣没有异议。” 他这么一说,却将整件事变得复杂了。 原本只是要彻查。 锦衣卫这边想要插手,可梁王和赵王选择了明镜司。 明镜司上一次,就牵涉进了六司会审之事,惹来了宫中的怀疑。 而现在…… 一下子,陈贽敬突然反应了过来,卧槽,这陈凯之……绝了。 一开始,以为陈凯之所针对的是天子,后来,才知道他没有这个胆子,目的乃是赵王、梁王。 可现在方才知道,人家真正的目的,是明镜司! 明镜司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才是最可怕的。 彻查,查出点了什么眉目,难道让他们效仿锦衣卫,炮打赵王府不成?可不敢深查,随便找个人来做替罪羊呢? 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的明镜司都督王正泰历来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无论任何重要的场合,似乎都有他的身影,可偏偏,他总是能做到让人遗忘他的存在。 对于陈凯之和锦衣卫的崛起,他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触动,明镜司这些时日,也都安静的很。 只是……当让明镜司来彻查此案的时候,王正泰眸子猛地一张,这急速收缩的瞳孔似乎预示着他感受到了阴谋的气息。 太皇太后却已经没有耐心了,一甩手,冷冷道:“那就彻查到底,明镜司十日之内,拿出结果来。” 王正泰出班,冷静的道:“遵旨。” 一场酒宴,到了如今,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小皇帝已经被人抱走,太皇太后拂袖而起,自是去了。 慕太后临别时,深看了陈凯之一眼,亦是疾步而去。 殿中一下子变得很安静,那位怀义公子,此时灰头土脸,却是冷冷的看了陈凯之一眼,而陈凯之的身后,几个先生闪闪生辉。 赵王和梁王已回到了座位,却是相互对视,他们觉得事情有些不太简单,陈贽敬眼角的余光,落向明镜司都督王正泰身上。 王正泰则是一副老僧坐定的模样,似乎已忘了有这个差事。 曲终人散。 陈凯之不急着走,赵王和梁王已疾步而行,那怀义公子亦是对此没了丝毫的兴致,也是离席,匆匆便走。 其他人觉得没什么意思,纷纷动身。 等陈凯之出了宫,天色已是暗淡,只有如钩月儿当空高挂,那清辉散落下来,辉映着宫灯,照得四周人影幢幢的。 陈凯之先让晏先生等人上了车。 正预备骑马而行,这时,一个宦官快步行来,恭敬的朝陈凯之开口说道:“护国公,殿下有请。” “哪个殿下。”陈凯之正色道。 这宦官道:“乃是赵王和梁王殿下。” 陈凯之笑吟吟的道:“请……引路吧。” 赵王和梁王,显然是气不过,他们出了宫,心里实在忐忑,他们很想摸一摸陈凯之的底细,想知道,陈凯之到底打什么主意。 于是他们就在宫门的折角处,这里偏僻,唯有一个老宦官提着一盏灯笼,陈贽敬和陈入进面带疑虑,负手伫立,不远处,便是宫中的护城河,流水湍湍,怀义公子也跟着来了,他咬牙切齿,低声道:“这陈凯之,显是故意而为之,他竟连衍圣公府都不放在眼里,此人有反骨,将来祸乱天下者,必定是此人。” “若不是看在晏先生面上,今日,吾绝不会教他……” 怀义公子感觉自己丢脸丢大发了,现在必须得找回点颜面,不然他还怎么在赵王,梁王面前抬起头来做人。 梁王和赵王只冷着脸听着,默不作声,此时也实在没有心思,说这些话,尤其对陈贽敬而言,晏先生等人竟屈尊去了护国公府做了长史,这才是最可怕的,晏先生已很可怕,再加上那杨彪,还有自己的兄弟靖王…… 他不禁心里在想,陈凯之何德何能,可以招揽这些人,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兄弟靖王,也就是那老七是什么人,难道自己不知道吗?他闲置了这么久,当初自己招揽他,他也不肯,可如今…… 事情,似乎已经再往最可怕的地方发展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盏小灯笼徐徐而来,陈凯之的脚步也已传来,陈贽敬朝老宦官使了个眼色,那老宦官忙是将灯笼架在城墙根上,随即碎步告退而去。 陈凯之走来,那引路的小宦官也退了出去。 这护城河旁,极是幽静,陈凯之侧耳听着河水哗啦,在黑暗中,看着梁王、赵王以及怀义公子,他道:“二位殿下,不知有什么事?” 陈贽敬并没及时回话,而是沉吟很久,才徐徐笑道:“护国公,本王已经不能称呼你为凯之了,遥想当年,不,也不算远,不过是这一两年的功夫,今日之你,已与昨日之你,大不相同,实是令人感慨啊。” 他的语气低沉,带着自嘲。 黑暗中他们看不见陈凯之的神色,只听得陈凯之谦虚的道:“哪里,不过是效忠朝廷,而朝廷赏罚有度的缘故,多蒙了宫中的垂爱而已。” 这句话,是绝不会有错的。 陈贽敬只稍稍沉吟了一下:“本王现在待罪之身,说来也是可笑,本王年岁大了,今日请你来此,是想问一件事。” 陈凯之淡淡道:“还请赐教。” 陈贽敬突然眼眸里掠过了精芒,即便是黑暗,也无法掩饰这股寒意:“本王想问,你到底是谁?” “陈凯之。”陈凯之这样的回答。 陈贽敬目光却是发冷,显然他是不相信的,因此他勾了勾唇角,再一次笑道:“你应当很清楚,本王要问的,不只是如此?” 陈凯之见赵王怕了,不由笑了,凝视着黑暗中的赵王,嘲讽的开口:“以殿下之能,是不会来问我的,殿下想必,早已将我的底细,仔仔细细的查过了,又何必来问?” 第六百九十九章:你是皇太子 陈凯之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陈凯之早就引起了你赵王的警觉。 你赵王难道还没有去摸清底细吗? 陈凯之相信,自己在金陵的一切,俱都被赵王给摸透了。 你赵王都已经摸透了我陈凯之的事情,你还来问,不觉得很可笑吗? 陈贽敬闻言,不由显出了几分焦虑和不耐烦,他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事实上,陈凯之这几年的事,确实他摸得很详细,从在金陵江宁县的县学开始,甚至陈凯之紧邻着青楼的住处,包括了陈凯之的许许多多事,他再清楚不过。 可惜,在此之前的事,却是一片空白。 一切的调查,到了山上下来之前,便都戛然而止。 陈贽敬道:“你是皇太子,你是陈无极!” 他突然厉声一问。 在这黑暗中,他说话的同时,面上的肌肉抽了抽,这突如其来的大喝,令梁王陈入进心儿一颤,至于那怀义公子,则是一头雾水。 陈凯之在黑暗中,面无表情,从赵王的声音之中,他听到了一丝惊恐。 陈凯之并没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沉吟了一会,旋即便抿嘴,笑了:“我叫陈凯之。” 我叫陈凯之,不是什么陈无极! 陈贽敬原本是想诈一诈陈凯之,可他能感受到,陈凯之几乎没有的波动,一下子,他又疑惑了。 陈贽敬突的冷笑:“你到底想做什么?陈凯之,你想做什么?陛下乃是本王的儿子,你以为你今日行的手段,即便能猖狂一时,可是能猖狂一世吗?你可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他日,等到陛下年长,便是你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太皇太后,已是垂垂老矣,能活几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陈凯之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陈凯之沉默,没有说话。 陈贽敬声色俱厉:“本王奉劝你,不要玩火自焚!” 这样威胁的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每一次都是咬牙切齿的说,如今也已经格外气势汹汹。 陈凯之却笑了,这幽暗的天色之下,只有那一盏小小的灯笼在风中摇曳,陈凯之朝赵王笑道:“多谢指教。” 陈贽敬感觉自己的拳头,面对陈凯之,永远都打在棉花上,这家伙,油盐不进,永远是一副悠然自若,好似天崩在陈凯之面前,他依旧能做到面不改色。 陈贽敬捋须,尽力使自己镇定:“护国公,若是今日,你我握手言和,或许,你的未来,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如何看?你给本王赔个礼,从此之后,本王再不为难你。” 陈凯之依旧沉默。 一旁的怀义公子,心里勃然大怒。 此番来洛阳,作为世公子,他本该受到无数的礼遇,只是……今日,他却感觉面上无光,陈凯之是学候,自己是未来的衍圣公,他忍不住道:“陈学候,赵王的话,你也敢不听从……你太放肆了,上下尊卑有别,这句话你知道不知道?你还是不是读书人,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 “你……说话啊。”怀义公子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他冷笑:“赵王乃是大陈皇帝陛下的父亲,将来会如何,你自己清楚。吾乃世公子,未来的衍圣公,莫非我们,你都不放在眼里吗?你真是胆大包……” 他还想显自己的威风,今日,已经让他足够颜面扫地了,他毕竟年轻,总是希望利用自己的身份来压住陈凯之。想用这种方式找回自己的尊严。 可陈凯之笑了。 面对此等幼稚的人,陈凯之心里大乐,可他心里笑的同时,目中突然掠过了杀机。 啪! 手掌抬起,在这黑暗之中,快如迅雷,最后,狠狠的落在怀义公子的脸上。 这一巴掌,下手重到了极点。 不等怀义公子反应,怀义公子便觉得自己的下颚遭受了重击。 他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几颗牙已混着血水喷出来,他有点发懵,更多的却是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 这疼痛,令他的头皮也开始发麻起来,因为疼痛,他身子忍不住抽搐一下。 一下子。 世界清净了。 有的,只是怀义公子粗重的呼吸。 陈贽敬大惊失色,陈入进更是身子一颤。 好大的胆子。 “呜呜呜……”怀义公子只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已张口难言,身子后退,靠着墙根,再无此前的潇洒,身子蜷着,像一只大虾,瑟瑟发抖。 “陈凯之……”陈入进也是瑟瑟发抖,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暴怒的朝陈凯之吼了起来:“你疯了,你敢打怀义公子,你……你……你疯了。” 是啊,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这世上,是没有人敢打怀义公子的,就算是当今皇帝,只怕也未必敢如此。 这绝不是玩笑的事,此人,乃是衍圣公的继承人啊,这是何其严重的事。 可陈凯之打了。 在这昏暗的灯笼影下,陈凯之依旧含笑。 只是这笑容,却带着森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凯之慢悠悠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掌,而后笑吟吟的背着手,他轻描淡写道:“现在……公子可以住嘴了吗?” 当然可以住嘴了。 若是再敢放屁,这剧痛中的怀义公子,都怀疑陈凯之敢杀人。 陈贽敬已经差一点要开始喊人了。 不过,他随即大怒:“陈凯之,你死到临头了,你不知道后果?” 陈凯之抿嘴一笑:“不会有任何的后果!” “你说什么?”陈贽敬厉声喝问。 陈凯之叹了口气:“怀义公子若是不服气,那就尽管去状告,去朝廷,去衍圣公府,都可以,我……无所谓。” 赵王,梁王已经气疯了,朝着陈凯之大吼起来。 “你不怕死。” 陈凯之却耸了耸肩,一脸得意的开口。 “谁能证明,我对怀义公子动了手呢?是赵王,还是梁王殿下?” 陈凯之笑了笑,摇头:“赵王和梁王,和我早就旧恨,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单凭两位殿下,只怕未必能证明吧。” “至于怀义公子,呵……据我所知,衍圣公并不喜欢他,此番命他来洛阳,不过是为了抗胡之事,只是胡人已经退出了关,他也不过是来此走一遭罢了,方才在殿中,大家亲眼所见,公子对我赞誉有加,说我陈凯之是什么呢?对了,说我乃是大陈的贤达,有古之大臣之风,礼贤下士、辅佐圣主、大治天下者,非我不可。如此之高的赞誉,可是世公子亲口说的吧。那么,世公子对我陈凯之评价如此之高,我陈凯之,为何要打他?理由?莫非是因为我陈凯之是疯子?” 陈凯之又笑:“可若是世公子非要去状告,那也无妨,这也只能说,世公子瞎了眼,他的评断,一钱不值,我若是一个连世公子都敢打的人,又如何称的上是礼贤下士、辅佐圣主、大治天下呢?” “更何况,一旦状告,势必引来风波,世公子此番,是奉父命来此,却引来巨大的风波,使天下人无不议论纷纷,必定会使衍圣公府面上无光,那么,来猜猜看,衍圣公会如何去想世公子呢?” 陈凯之目中带着冷意,旋即很不客气的提醒怀义公子:“我想,衍圣公一定很高兴,因为他还有一个疼爱的幼子,而这嫡长子,如此的不成器,成为天下的笑柄,正好借机废黜掉,也未尝不可以。” “再有,晏先生便是我陈凯之的长史,若是世公子想要去状告,那么……就请尽快吧,晏先生一定很乐意为我陈凯之辩护,到了那时,世公子可要和你的师公,来论个长短了。” “所以……”陈凯之笑了笑:“世公子不服气,就请来告我!” 陈凯之说着,一步步走向靠着墙根的怀义公子,死死的盯着他,昏黄的光线下,陈凯之虽还是那衣冠楚楚,温润如玉的模样,可在怀义公子眼底,这个人,却如死神一般可怕。 他下意识的用背抵着墙根,捂着自己腮帮子,惊恐的看着陈凯之。 他真的没想到,陈凯之居然敢动手打他,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疼痛也提醒着他,自己今日简直是丢光了所有的脸面。 此刻,这怀义公子心里勃然大怒,觉得自己的一切尊严连同他体内那高贵的血统,俱都被陈凯之这一巴掌,打了个粉碎。 他感到羞辱,心里越发怒了,一双目光狠狠的瞪着陈凯之,他真的恨不得立即将陈凯之置之死地。 可随即袭来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等恐惧感,随着陈凯之的一步步靠近,更是瞬间蔓延全身,他一面扶着墙,一面咬牙切齿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我……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他一面说,一面口里喷出血水。 巨大的愤怒,已经蒙蔽了他的一切理智,他想报复,想要将陈凯之碎尸万段。 陈凯之目光,依旧落在他的身上,他嘴角微微的,还是带着一缕笑意:“世公子,你再说一遍看看。” 语气轻柔,如若春风拂面。 ……………… 检查报告老虎已经发在群里了,群号:49196664,医生不许老虎熬夜,除非不要命的话,第二更送到,希望大家别骂。尽量我会四更,实在不行,也只能三更,谢谢理解。 第七百章:跪下 这轻柔的声音,对于怀义公子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 他竟下意识的打了个颤。 恐惧感已经弥漫在他心里头,陈凯之一巴掌,打掉了他最后一点自尊,而这如沐春风的声音,恰又使他打了个激灵。 他最后一点仅存的自尊迫使他想要张口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牵扯到了脸上热辣辣的伤口,竟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他竟发现自己不敢说话,低垂着头,狼狈到了极点。 陈凯之借着那摇曳的小烛火,凝视着怀义公子,突得目光严厉起来:“跪下!” 跪下…… 这一句跪下,似乎完全忘了,怀义公子乃是衍圣公的世子,完完全全的将他当做是这世上最下贱的贱奴,一点都没将他当成高贵的人来看。 灯笼的光影,透入陈凯之眼里,这眼里折射出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凶光。 陈贽敬和陈入进一呆,忍不住暴怒。 大胆,大胆,太放肆了。 当着自己的面,欺人太甚,他们想要斥责,可发现,开不了口。 现在的陈凯之,实在过于可怕,他们固然想摆出亲王的架子,却鬼使神差一般,竟也是缄口不言。 怀义公子小心翼翼的抬眸。 他触到了陈凯之的目光。 这目光清澈,只是……却给他一种无以伦比的恐怖感,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陡然觉得陈凯之就是魔鬼。 他发怔之际,陈凯之再次厉声道:“我最后说一遍,跪下!” 跪下…… 宛如惊雷在怀义公子耳畔回荡。 怀义公子吓得一颤,顺势,竟是跪在了陈凯之的脚下,他涕泪直流,泣不成声。 此时的怀义公子才惊觉,剥除了自己世公子的外衣,自己竟什么都不是。 陈凯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看着这犹如丧家之犬的怀义公子,这怀义公子个头蛮高的,他站着和自己说话,总让自己有点不太舒服,现在这种感觉一下子好多了。 嗯。 这种感觉陈凯之舒服多了,陈凯之轻轻眯起眼眸,淡淡开口:“公子,还要状告吗?” “不……”当屈膝跪下的时候,怀义公子一切的自尊便已荡然无存,人就是如此,当他适应了某种环境,自然而然的会自觉地调试好自己的心态,他开口艰难,可比之方才,却是从容了一些:“不……不敢。” 陈凯之嘴角微微一挑,很是不屑的冷笑起来:“这可未必。” 怀义公子心跳加快到了极点,脑袋差点磕着了陈凯之的鞋上,方才已经受到了惊吓,现在最担心的,恰是陈凯之这脚什么时候踹过来,此时恐惧更甚,忙道:“我绝不敢,我若是状告,岂……岂不是贻笑大方。” 陈凯之笑了。 是啊,这等丑事,怀义公子作为衍圣公世子,怎么敢说出去呢,难道说他跪在陈凯之的脚下像猪狗一般?他若是敢,明日就成为衍圣公府的耻辱,怒气冲冲的衍圣公,立即虢夺掉他的圣公世子之位。 衍圣公世系,乃是神主牌,他们被人供奉,恰恰因为他们是某种精神的化身,而一旦他们失去了这层神圣感,便什么都不是了。 这样的人,衍圣公一定觉得恶心,所以怀义公子现在吃了自己的亏,也不敢嚣张了,也不敢声张。 陈凯之不屑的看了怀义公子一眼,他没有一丁点兴趣,去痛打这等落水狗,随即,他旋身,看向了赵王和梁王,目光里满是挑衅之意。 赵王和梁王俱都惊呆了。 他们看着怀义公子依旧还匍匐在陈凯之脚下,而陈凯之理所应当的样子,面带笑容。 此人……乱臣贼子啊。 他这丑恶的面目若是昭示天下…… 不,这是不可能昭示天下的。 因为就算是陈贽敬昭示天下,怀义公子会认吗?会认自己被陈凯之随意殴打,会认自己像狗一般跪在陈凯之的脚下乞尾摇头吗? 事主尚且不认,陈凯之就更不会认了,到时候,反而是惹来一身骚。 陈凯之目光看着赵王,梁王两人,嘴角微微挑了起来,笑吟吟道:“赵王殿下,方才殿下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问题…… 赵王这才想起,自己确实问了一个问题,赵王说的是,若是陈凯之肯赔礼,便和陈凯之握手言和,自此之后,化干戈为玉帛。 陈凯之方才是沉默。 而现在,陈贽敬终究知道了陈凯之的答案。 陈凯之笑容可掬的样子,朝陈贽敬行了个礼:“我不知道什么叫握手言和,更不懂,凭什么给人赔礼,却只知道,谁若是让我不舒服,我会捏碎他的每一根骨头,教他这辈子恨自己投胎做了人,下辈子不幸成了鬼,殿下,你我俱都是大陈宗室,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同宗同姓,本该同气连枝,所以,我给殿下最后一个忠告,不要自误。” 陈凯之说罢,长身作揖,默默然的行了一个礼之后,旋身,一步步,朝着如钩的月儿方向去。 这里……除了昏暗的灯影,瞬间,陷入了死寂。 陈贽敬的脸色,不断变化,阴晴不定,那眼眸,犹如自地狱一般,掺杂了无数的情绪。 陈入进觉得后襟有些发凉,良久,等陈凯之走远了,他方才道:“公子,快起来,起来吧。” 怀义公子长舒了一口气,莫名的感受到了无尽的屈辱涌入心头,更是感觉自己无脸见人了。 他跌跌撞撞的起来,浑浑噩噩的样子,这时,他面上的颧骨已经高肿了,世公子的潇洒尊贵荡然无存,完全是一狼狈样,哪里公子的风范,和高贵,简直和丧家犬没什么两样了。 “王兄,你看……”陈入进支支吾吾的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又无法说完全。 陈贽敬背着手,他眯着眼:“他到底是谁……不像是无极,王叔……王叔分明……分明……” 猛地,陈贽敬意识到了什么,他忙是缄口。 陈凯之骑着马,心情愉悦的打道回府。 次日一早,便有人来:“公爷,公爷,明镜司都督求见。” 陈凯之刚刚洗漱,用过了早饭,坐在这公房里。 此时,他微微笑起来。 明镜司都督,很不一般啊。 刚刚落座,他便来了。 若不是正好碰到了一个正着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明镜司的人,早就将自己的行踪打探了个清楚,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用餐,什么时候洗漱,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这公房里。 明镜司数百年的经营,早已无孔不入,甚至,在这锦衣卫里,怕也有他们的人吧。 陈凯之淡淡道:“有请。” 他没有亲自去迎,而是高高坐在这里,耐心等候。 过不多时,王正泰徐步进来。 这个人,生的平庸,便连举止也都平庸,若不是今日穿着绯红色的蟒袍,陈凯之几乎无法从王正泰的身上,寻到一丝半点的闪亮之处。 他左右四顾,目光最后落在陈凯之的身上。 这一双眼睛,显得很黯淡,难有什么光彩,他和陈凯之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是闪亮,一个是普通,他似乎对于陈凯之的‘怠慢’,并不以为意,所以他朝陈凯之一笑,竟是朝陈凯之作揖:“护国公,你好。” 只这一点,陈凯之对此人便戒备起来。 堂堂的明镜司都督,甚至敢于构陷内阁大学士的存在,这种人,朴实无华,没有半分的架子,居然还可以厚着脸皮给自己行礼。 要知道,他无需对陈凯之行礼的。 而他却表现的如此谨慎,这人很不一般哪。 陈凯之便欠了欠身,朝他淡淡一笑:“不敢,请。” 王正泰落座,陈凯之正要命人斟茶,王正泰压压手:“不必。” 陈凯之便莞尔一笑,便道:“敢问王都督来此,所为何事。” “道歉。”王正泰徐徐道:“前几日,有个明镜司的佥事,不懂规矩,竟是冒犯了护国公,这个人,如今已经伏诛了,不过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明镜司的佥事,明镜司也是责无旁贷,幸赖,护国公自有天佑,总算没有被他所害,老夫也算是松了口气,今日来此,专程是为了负荆请罪,还请护国公海涵。” 负荆请罪。 陈凯之真是服了这个人。 不过能做到这样位置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人人。 满朝的文武,包括了昨日那个什么怀义公子,无不是将自己的脸面看做是天大的东西,一个个矜持,又高高在上。 可这位掌控着大陈无数秘密,位高权重的人,居然将脸一点都不当一回事,仿佛这张脸从不存在一般。 陈凯之心里思忖了片刻,才笑了起来,很是温和的说道:“不必,他是他,都督是都督。” 王正泰颔首:“护国公宽宏大量,我也就放心了。” 陈凯之却是一笑:“不过,有一个疑问,还请王都督解惑。明镜司的佥事,为何会和六司的人厮混一起呢?” 这个问题,叫明知故问。 其实陈凯之主要是想试一试王正泰的底。 打交道的过程,本质上就是相互试探对方的过程,摸清楚了对方,心里才能有数。 ……………… 睡了,要早睡,以后我早点写,争取下午更新。 第七百零一章:皇子 明镜司和其他各部不一样,他们乃是天子亲军,是完全不可能被人利用的。 能利用明镜司的人,只有明镜司自己。 当然,陈凯之有些话没有说透,明镜司的出手,本质上,就是为了自己,锦衣卫的声名鹊起,已严重的妨碍了明镜司的利益,这才是明镜司的真实目的,借着那个机会,彻底的铲除锦衣卫,不让锦衣卫影响到明镜司。 陈凯之现在提出这个问题,本质上,就是揭露出了这位明镜司都督王正泰和他之间的本质。 同行是冤家。 所以,也就不要和我陈凯之客套、寒暄了,这没有任何的意义,你既然来,那就说点实在的东西。 在他面前打哈哈没一点意思,他陈凯之什么看不透呢。 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王正泰不露声色,闻言,笑了。 他不由道:“久闻护国公历来得理不饶人,今日看来,果然是如此。好吧,明人不说暗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凯之莞尔一笑。 因为明镜司绝不是明人,这些躲在阴暗之中的人,哪里和明人有丝毫的关系。 王正泰看着陈凯之,继续认真的说道:“明镜司从来不屑于与刑部、大理寺这些衙署厮混,天底下,除了宫中,也没有人能够制衡明镜司,明镜司只为宫中,只为自己而存在。”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霸气侧漏,旋即,他冷笑:“实话实说,明镜司之所以如此,只因为一件事,那便是锦衣卫成了明镜司的绊脚石,为了防患未然,明镜司不得不将锦衣卫扼杀于摇篮。” 陈凯之颔首点头,却对王正泰的话没到丝毫恼怒,而是勾起唇角笑了:“可是很不幸,似乎都督并没有如愿。” 王正泰却只抿抿嘴,并没有露出遗憾的样子:“是啊,非但没有扼杀,反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是令锦衣卫如日中天起来,说起来,老夫倒是真正佩服护国公的手段。” 这样奉承的话陈凯之听出讽刺的意味,不过他只是抬了抬眼眸,看了王正泰一眼,面无表情的开口:“哪里,不过是雕虫小技,登不上大雅之堂。那么接下来,都督不知还有什么指教。” 王正泰淡淡道:“指教谈不上,明镜司和锦衣卫的矛盾,是绝不可能弥合的,锦衣卫在一日,明镜司就不得不如鲠在喉。” 他的声音非常冷,冷得令人打颤,然而陈凯之并没反驳,而是格外认真的听着,似乎在故事一般,神色淡淡,并没露出一丝怒意。 王正泰观察着陈凯之的面色,不禁笑了起来。 “不过,老夫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一件事,天子身边的小人,如今彻查的事落在了明镜司的手里,护国公认为宫中的意下是如何?” 陈凯之不露声色,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眸,微眯着眼看着王正泰:“这是大事,自要彻查,而且这是明镜司的职责,既如此,与我何干,又与宫中的意下有什么干系。” 王正泰笑了,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天子亲军是什么,莫非护国公不知吗?” “愿闻其详。” 王正泰道:“所谓的天子亲军,就该是宫中的蛔虫,宫中在想什么,才最是重要,事情的本身,反而一点儿也不要紧。就如此案,它的真相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谁会关心呢?而今,太皇太后震怒,自然作为明镜司,最重要的是拿出一个太皇太后所想要的答案,这与真相无关。” 陈凯之淡淡道;“那么,都督认为,太皇太后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王正泰道:“若老夫猜的不错,太皇太后既想要彻查,可是呢,却又不能彻查到底。” 陈凯之默不作声。 王正泰继续道:“所谓彻查,是总得敲山震虎,将天子身边的某些人,好好的收拾一番,令他们不敢张狂,也不至于让陛下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能彻查到底呢?” “不能彻查到底,是不能查出皇族与此事有关系,否则,一旦昭告天下,难免使皇族的声誉受损。这也是为何,太皇太后没有让锦衣卫,而是让明镜司来彻查的原因,这其中,有个度,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死的人,不能只是小宦官,得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可也不能追查的太深,太深,这宫中的矛盾天下皆知了,得懂得适可而止,只要掌握了这个度,事情,就成了一半。” 陈凯之不得不佩服王正泰这个家伙简在帝心,不过,说是简在帝心又不对,因为而今皇帝可做不了主。 这些明镜司的人,就如宫中人肚中的蛔虫,每日揣测的就是这些。 陈凯之抿唇一笑:“既然如此,那么和我有什么关系?都督难道是好为人师,特意来此,就是为了让我开开窍。” 王正泰说着,目露一丝凌厉,道:“我来此,是要告诫护国公,此案,明镜司来彻查就好,锦衣卫最好不要从中作梗,如今,明镜司是亲军,锦衣卫也是亲军,大家职责相同,本该同舟共济,可若是锦衣卫妄想踩着明镜司爬上去,实不相瞒,明镜司历经数百年而不倒,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原来,这是来警告的。 王正泰现在最担心的,怕是陈凯之在背后打黑枪吧。 面对王正泰的警告,威胁,陈凯之嘴角的笑意越发甚了:“在王都督心里,原来我陈凯之是这样的人。” 王正泰不置可否,随即道:“还有一事,护国公,你可知道庄王?” 陈凯之摇头:“不知。” 王正泰哂然一笑:“你当然未必知道,因为这个人,几乎已经被抹除了。” 陈凯之皱眉:“那又如何?” “当初大陈,庄王才是辅政,我说的是先帝在的时候,那时候庄王总揽大政,控制了军政大事,而先帝因为年幼,事事都为庄王所控制,可却不知什么原因,太皇太后突然连夜动手,诛尽诸王,唯独这个庄王,下落不明。” 陈凯之没想到王正泰突然提起这些旧事,因此一脸疑惑的扬起了眉宇,淡淡问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正泰朝陈凯之笑了笑,旋即便一字一句道:“可现在,听说他还活着,只是,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谁,变成了什么身份。只知道,许多年前,有个叫无极的皇子,曾和他有关系。” 陈凯之眯着眼:“然后呢。” 王正泰道:“无极皇子的失踪,与他息息相关,可是……据闻,现在已经有人知道了无极皇子的踪迹。” “什么?” 无极皇子…… 那个被误认为是皇太子的人。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若是论起来,理应是诸子余孽之后,失踪之后,再无音讯。 没想到,王正泰竟寻到了他的踪迹。 陈凯之笑了:“既然如此,那么王都督何不将皇子殿下迎回京师,如此,岂不是大功一件。” 王正泰却是神秘莫测的样子:“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凯之心里微微一愣。 王正泰冷冷盯着陈凯之,目光尖锐而有锋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无极皇子。” 陈凯之不露声色:“王都督太会说笑了。” 王正泰笑的更冷,看着陈凯之的目光变得越发犀利,声音也是提了几个分贝:“你当然自以为自己隐藏了踪迹,可是你却忘了一件事,明镜司无孔不入,只要明镜司想要打探的事,就没有人可以隐匿自己的一切踪迹。” 他斩钉截铁:“你就是无极,你的发迹,来源于太后娘娘身边的宦官张敬,张敬去了金陵,名为招婿,实则,却是为了寻觅无极皇子的踪迹,而你的出现,虽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可是此后,太后在洛阳,却变得全然不同了,譬如,张敬开始常侍宫中,不再外出,张敬乃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人,他不再外出,说明,无极皇子已经有了眉目,此后,你高中状元,随即,便开始平步青云,一直以来,我都在暗中观察慕太后,慕太后近来,屡屡变得‘儿女情长’,从前本是杀伐果断,而如今,却处处变得犹豫,当然,这些只是猜测而已,不过明镜司会根据无数的猜测,最后形成一个有十足把握的真相。这个真相就是,你……陈凯之就是陈无极,你便是当初的无极皇子,你的身份,我已命人调查过,绝不会有错。” “陈无极!”王正泰朝陈凯之厉声喊了一句,旋即沉着一张脸,正色道:“想必,这个身份,你也已经清楚,可是……你不敢揭露,便是慕太后,也不敢揭露出来,我自然清楚,你们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这个风险实在太大,而今,皇帝已经登基,你即便是昭告了你的身份,你也不过是个皇子,如此而已,可你这个皇子,却成了皇帝陛下最大的心腹大患,历朝历代,这样身份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呢?” 第七百零二章:真相大白 王正泰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陈凯之的神色,见陈凯之淡定从容,不由扬了扬唇角,冷笑起来。 “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可以瞒得过明镜司的,你陈凯之便是陈无极,你和太后,害怕事情泄露,所以才假装一切不知,可事实上,你们早已在暗中谋划,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你陈凯之能够养精蓄锐,到了那一日,再将你的身世公布于世,夺回你们母子二人所要的一切,是吗?” 他每一个字,都如刀一般。 一张朴实的脸上,此刻显露出了重重的杀机,那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更透着戾气。 “那么,你来猜一猜看,陈凯之,若是我将此事昭告天下了呢?你可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 面对王正泰的话,陈凯之无动于衷,而是依旧神色淡淡的坐着,好似他说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你不知道?那好,我来告诉你。” 王正泰再次冷笑起来。 “天下人都认为当今皇上,乃是天下之主,你可知道,这数年来,有多少边镇上的将军,有多少的宗室,有多少的大臣,无论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又或者是多少独当一面手握大权之人,他们为了未来的前途,巴结赵王吗?京师,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出了京师,多少人,将赵王视若自己的未来的希望所在,正因为如此,所以每日无数的书信,自赵王府抵达天下各处,又有无数的礼物和言辞恳切的书信,送进赵王府里。” “更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巴结赵王,为赵王做了无数的事,他们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等天子亲政的这一天。” “只有天子亲政,他们就成了自己人,他们的富贵荣华,才可以延续。” “这就是赵王党,朝中六成的文武,俱是赵王党,出了朝廷,到了各处藩镇、州县,便足有七八成的人,以赵王马首是瞻。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倘若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皇子,他们会如何?” “他们会和赵王一样,开始变得惶恐不安,任何事,都会有蛛丝马迹,他们已经是赵王党,洗不清了;你想想,到时候有多少人,会巴不得你去死,又有多少人,要将你除之而后快。” “当今天下,无论是宗室,还是将军,是大臣,他们所求的,从来不是富贵,因为绝大多数人,要嘛已经位极人臣,要嘛早已是富贵无比,他们求的,乃是身后事,十年之后,他们是否还可以延续他们今日的权势和富贵,十年之后,即便自己死了,自己的家族,是否还可以继承这个富贵。陛下和赵王,可以给他们这些,因为他们就是赵王党。” “可若是,这天下突然出了一个变数,使得赵王和陛下的地位动摇,他们便会惶恐,会不安,会开始变得敏感,他们会疯了似得,想要将这个隐患,彻底的消弭,他们如此,赵王和陛下,也是如此,无数的宗室,更是如此。他们害怕的是,有朝一日,变数发生,而一个失踪多年的人成为天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谁不懂呢?一旦让这个人坐稳了江山,无论他们到时如何乞求,如何巴结,也已经迟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这个人,阻止你陈凯之!” 王正泰笑的愈来愈冷:“人心,这就是人心,天下权贵和文武大臣的人心,便是如此。这一点,你陈凯之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你不敢揭露自己的身世,这一点,慕太后也十分清楚,所以她也装聋作哑,可是我知道,你们在等,等这个机会,等你羽翼丰满,到时,就是彻底摊牌的时候了。” “可是……”王正泰的面色开始变得诡异起来:“你们还等的了吗?当明镜司掌握了这些的时候,敢问护国公,你还有机会吗?” 陈凯之一直像在听一个故事一般,从容的听着王正泰颐指气使的揭露一切,可淡定的看着王正泰越来越激动,到现在的失态。 他心里觉得好笑,这家伙,倒是当真知道点了什么,只可惜,他将自己误认为是陈无极,这……就有点错的离谱了。 陈凯之好笑的看着他,眉宇微微一挑,淡淡的问道:“意思是,都督要揭发出去?” “这要看你。”王正泰眯着眼与陈凯之对视,声音里透着威胁:“我不知道,那位庄王,到底在打什么盘算,这才使你能够重见天日,可是有一件事,我却很清楚,只要你揭开了你的身份,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到了那时,势必天下大乱,赵王和天子,还有那些宗室,必定要铤而走险,与你鱼死网破,各地都督、将军、节度使,也将起兵以勤王的名义,诛杀你们母子,陈凯之,你意下如何?” 陈凯之不禁笑了:“意思是,都督想要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合作。”王正泰目光发冷:“若是我为你谋划,或许,你就有了机会,当然一切前提是,你必须听我吩咐。” “做你的傀儡?”陈凯之微微皱眉,嘴角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王正泰面无表情,冷笑着,一字一句的吐出话来:“你还有选择吗?”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做了天子,取你的性命?”陈凯之似笑非笑的看着王正泰。 王正泰摇摇头:“我自有防范。” 陈凯之不由感慨,这个王正泰,竟是想让自己来做汉献帝。 此人,看来倒也有野心。 若陈凯之是寻常人,只怕,便要受他的要挟,任他的摆布,甚至被这个家伙吃干抹净,不得不被他彻底吞并掉锦衣卫、勇士营,甚至可能自己暗中的买卖,也被他彻底的侵占,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所谓的‘皇帝’名义而已。 这样蠢的事,谁会做呢? 王正泰当他是傻逼,还是白痴? 陈凯之嘴角扬起了笑意,一双眼眸迎视着王正泰,一字一句的反驳道:“我若是说不呢?” 王正泰笑了:“那就是死。” 死字出口,带着肃杀! 陈凯之笑了的越发甚了。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说起来,陈凯之竟有了一丝丝的害怕。 不管如何,自己虽非是陈无极,却和宫中有所牵连。 自己的身份过于敏感,若是这家伙当真昭告天下,那么势必引起舆论大哗,赵王已经怀疑自己和皇子有关了,想必,很快,天下就要大乱,一旦如此,确实如这王正泰所说,只怕要天地变色,一场持续的动乱和浩劫就要发生。 甚至……连陈凯之都未必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全。 因为他的嚣张跋扈,本身就建立在这秩序之上的,而一旦失去了秩序,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除了令对方死无葬身之地之外,没有任何选择,赵王会立即撕下一切伪装准备动手,京营会立即开始哗变,即便是禁卫,难道能保证完全彻底的忠心于宫中?各地的都督,各地的将军,还有那些节度使,势必会趁乱而起。 这绝不是陈凯之愿意看到的事。 他看着王正泰,王正泰似乎也看出了陈凯之的犹豫,他的面上,带着一副智珠在握的笑容,更像一个胜利者一样的看着陈凯之,就等着陈凯之乖乖求饶。 其实在来之前,他也不过是猜测而已,他想试探一下陈凯之的反应,而从陈凯之的总总迹象来看,显然,自己猜对了。 陈凯之长身而起,叹了口气:“看来,都督这是要非逼着我陈凯之做不愿意做的事啊。” 王正泰淡淡一笑:“哪里,合则两利而已。” 陈凯之上前,朝王正泰作揖行了个礼。 王正泰见陈凯之作揖,便也长身而起,胜利在握的样子:“殿下其实不必这般的客气,我说了,我们是在合作,只要殿下肯乖乖跟我合作,对我言听计从,就不必这样客气了。话又说回来,殿下与一个叫臻臻的女子,似乎相交莫逆,是吗?此女,老夫倒是颇有一些兴趣,什么时候,殿下寻个时间,请她来与老夫春宵一度如何?” 他色眯眯的样子。 可陈凯之很清楚,此人绝不是如此急色之人。 王正泰提到了臻臻,直接揭露了她和陈凯之的关系,这是在暗示陈凯之,你的所有事,他俱都知道,这是在展示王正泰的实力。与此同时,让臻臻陪侍他王正泰,更多的,像是横刀夺爱,可实际上,却是要测试陈凯之屈服到了何种地步,若是陈凯之乖乖就范,那就再好不过,可若是不肯,那么少不得要再敲打一番。 陈凯之行了礼,笑了:“其实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 “嗯?”王正泰诡异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朝王正泰露出天真的笑容,像一个孩子一样的纯真,不过只是片刻时间而已,他便沉着一张脸,朝王正泰一字一句道:“王都督知道不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威胁我!” 第七百零三章:动手 每一个字,自陈凯之口中说出,都宛如重锤。 这异常轻柔又异常决绝的字自陈凯之嘴里说出,令王正泰微微一呆。 他是何等人,堂堂的明镜司都督,自是见识非凡。 在他眼里,陈凯之已成了瓮中之鳖,自己掌握了陈凯之最大的秘密,只要这个秘密还在自己手里,陈凯之就脱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所以他面带笑容,所以他智珠在握。 他虽没有露出得意非凡的样子,却是一副吃定了你的模样。 甚至,对于臻臻的处理,可谓是神来之笔。 臻臻这个人,和陈凯之关系自不必说,可绝大多数人,岂能知道这臻臻和陈凯之关系的来龙去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告诉陈凯之,你陈凯之没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你陈凯之的一切都我都了如指掌,所以,乖乖的就范吧。 他将陈凯之视若是案板上的鱼肉,可是……陈凯之这一句话,击碎了他一切的想象。 陈凯之并不是他可以轻易拿捏的。 因此王正泰有些呆住了,一脸错愕的看着陈凯之。 此刻陈凯之抬眸,与他的目光触碰,四目相对,他看到,陈凯之的目光,竟带着一股无以伦比的锐利,还有……杀气! 这样的目光非常可怕。 王正泰一怔,竟是生生的打了一个冷颤。 陈凯之看着王正泰不由笑了,他笑得很好看,整个人如沐春风,让人感觉到舒服,可是他嘴里一字一句顿出来的话,却让人深深的感到寒意。 “王都督,你最愚蠢之处就在于,用你的思维,来想象所有的人;你自以为是的所谓痴心妄想,自以为是的所谓威胁,在我陈凯之眼里,一钱不值,你是什么东西,何德何能,凭着你所谓的秘密,就想要操控我陈凯之,你也配吗?” 你也配吗? 王正泰虽是假装自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这四个字,却仿佛是在戳他的心窝子。 这个世上,还有明镜司都督不配的事? 明镜司无孔不入,天子亲军,控制着无数人们永远无法察觉的人,掌握着天下无数的秘密,甚至于,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对内阁大学士谋划着将其剪除。 这四个字,彻底的刺伤了王正泰。 王正泰面色微微一抽,咬了咬唇角,冷笑的看着陈凯之,不甘示弱的反驳道:“那么,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陈凯之笑的比他更冷:“不需要拭目以待了。” “什么?”王正泰下意识的一愣。 陈凯之目中杀气重重:“现在就可以了。” 他挥拳,一拳直中王正泰的面门。 王正泰还未反应,整个人直接摔倒在地,陈凯之快行一步,直接踩着他,令正想翻身而起的王正泰一下子动弹不得,陈凯之居高临下的看他,脚踩在他的脖上,朝他扬唇一笑,笑得温润如风。 “我说过,不需等到日后拭目以待,现在就可以开始,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是吗?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陈凯之!”王正泰竟发现,这个家伙竟是力大如牛。这王正泰好歹也是武人出身,还会一些拳脚,虽然自成了都督之后,这一手早就荒废了,可若是寻常人,想要拿住他,还真不容易。 只是现在,陈凯之这一脚踏在他的身上,却是令他动弹不得,完全无法逃脱了,顿时他感到一丝怕意,一双眼眸气鼓鼓的睁大,瞪着陈凯之,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你疯了吗?你忘了太祖高皇帝的遗训?” 陈凯之面色发冷,一字一句的道:“当然记得,记得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太祖高皇帝在驾崩之前,曾有遗训,明镜司乃天子亲军,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代天巡守,凡有抗拒明镜司者,形同谋逆,我没记错吧。” 王正泰万万料不到,这家伙记得如此的清楚,他咬牙切齿,拼命想要挣扎,此时他面目已经狰狞了,一股无以伦比的羞辱感传遍他的全身,他深吸一口气:“那么你就该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知法犯法,你这是谋逆大罪!” 谋逆大罪。 理论而言,陈凯之现在做的,确实是谋逆大罪。 可陈凯之面无所动。 像是一丁点都不在乎,从王正泰威胁陈凯之开始,陈凯之就很明白,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要嘛,就是受这个人的威胁,成为他的棋子。 自己能够甘愿受他摆布吗?甘愿成为此人的工具。 不甘愿。 很好! 那就别无选择了。 陈凯之笑了,脚抬起,王正泰一看这脚的力道松懈,自以为陈凯之要放过他,他心里发冷,又是暴怒,显然,这个陈凯之是恼羞成怒,被自己所威胁之后,想要杀人灭口,可是很快,他便又冷静下来,似乎也觉得后怕。 这虽令王正泰有些猝然无备,其实却是可以理解的,任何人在被威胁,暴怒之下,都可能发生过激的举动。 他心里冷笑:“终于,你陈凯之还是冷静清醒了,很好,那么……就看你如何成为我是玩物吧……” 这念头一晃而过。 突的,他发现,那收在半空的脚又宛如磐石一般,生生的狠狠踩下来。 陈凯之压根就没有冷静。 收脚的目的,原来只是为了踩下而已。 王正泰瞳孔一缩,这么多年的明镜卫生涯,见过疯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发疯的。 而这一脚比先前的一脚重很多,这一脚,宛如泰山压顶,带着劲风,旋即,狠狠的踏在他的胸口。 咔…… 王正泰绝望了,因为他微微的感受到了那肋骨折断的微微脆响,他胸口一闷,整个人像是拉风箱一样,拼命的呼吸,那口火辣辣的剧痛传来,令他他头皮发麻,他发出嚎叫:“呃……啊……” 旋即,整个人便是一滩烂泥,径直昏厥了过去。 陈凯之默默的收了脚,显得异常的冷静。 而此刻外头的人,早就听到了动静,许多的武官,一个个面如土色,在外探头探脑。 他们亲眼见到这一幕,一个个魂不附体。 卧槽……明镜司的都督……竟像死狗一般…… 他们打着冷颤,其实,他们一直都知道,护国公是个狠人,护国公做过许许多多狠事,这是京里,也是锦衣卫上下出了名的狠。 他们心里早就清楚,谁都可以得罪,但是绝对不能得罪护国公,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传闻是一回事,可任何人亲眼看到这一幕,看到陈凯之冷静异常的收脚,见他随即气定神闲的样子又坐下,看都不看地上的王正泰一眼,然后好整以暇的端起案头上的那一副旧茶,接着呷了一口,随即眼眸一张。 这眼眸,竟好似是可以洞悉一切,使人无处可藏。 于是,那些猫着身子,露出眼睛的人俱都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自阎王殿里走了一遭。 陈凯之只是淡淡开口道:“进来!” 七八个武官、文吏感觉自己被这声音的魔力所感染了一般,虽然心里百般不情愿,可每一个人,身子都不由自主的出现在门前,随即乖乖蹑手蹑脚进来。 明明说进来的时候,陈凯之显得很和气,没有半分的怒色,更谈不上什么严厉了。 可在他们眼里,真比一个再凶残不过的汪洋大盗,露着黄牙,将刀架在他们脖上,口里嚎叫着杀你全家之类时,更加令他们觉得恐怖。 他们一个个到了堂中,行礼:“卑下见过护国公,护国公有什么吩咐?” 时间,像是凝固。 每一分每一秒,都犹如过去了无数的岁月,每一个人都觉得时间过的很长很长,他们屏着呼吸,没有人敢抬头,甚至纹丝不动,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而眼前倒地的王正泰,在护国公的眼里就好像如同不存在的人一样的,完全只字不提。 陈凯之又呷了口茶,接着手指头,慢慢的搭在了案牍上,手指轻轻的磕了磕,眼睛闭上,待磕了第七下,似乎是在冥想或是深思,可这时间并不长,这眼眸猛地一张,环视了众人一眼,才淡淡说道。 “传令下去,南北镇抚司,以及下设的每一个千户所,每一个百户所,每一个总旗、小旗,乃至是每一个力士,从现在开始,全数集结,所有人,要齐备刀剑,半个时辰之后,我需要有两千五百人,出现在街面上,堤防一切宵小,我还需要一千人,出现在北钟鼓楼,一个都不能少。” 前面的命令,可以理解。 显然,这是有大行动的讯号,锦衣卫早有几次这样的经验,所以,这不算什么。 可后面的命令,却令所有人心底一颤。 北钟鼓楼。 北钟鼓楼乃是洛阳城里,所有人都闻之色变的存在,谁都清楚,那儿,乃是明镜司总署重地,乃是明镜司的巢穴! …………………………………… 第三章送到,今天去复查了一下,确定一下那啥,然后再开药,更新依旧稳定,请放心,老虎争取把作息改一改,改好了,就可以加更了。 第七百零四章:一山二虎 在所有人眼里,陈凯之这一次真的有点疯了。 纯属是胡闹啊。 锦衣卫是亲军没有错,可明镜司也不是吃素的。 锦衣卫去了北钟鼓楼,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生生的是找死! 任何人敢下这命令,不说其他,锦衣卫早就哗变了。 不会有人敢跟着去折腾。 可这命令,自陈凯之的嘴里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所有人却是心中一凛,有个千户踏前一步:“卑下敢问,去北钟鼓楼做什么?” 陈凯之用拇指扣着自己的中指,微微用劲,向下一掰,指节处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脆响。 这千户似乎也觉得自己大胆,竟敢多问,又见陈凯之不发一言,心里便战战兢兢起来。 陈凯之用余光看了那千户一眼,便淡淡的一字一句吐出话来。 “搜查。” 搜查…… 五百年来。 只有明镜司去搜查别人,从来没有人胆敢跑进明镜司,搜查到他们的头上。 毕竟,相比于新生的锦衣卫,这明镜司才是搜查别人的祖宗。 而且明镜司乃天子亲军,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代天巡守,凡有抗拒明镜司者,形同谋逆,现在好了,这陈凯之一句话就搜查。 这似乎太不合理了,于是众人面面相觑的,你看我,我看你,完全不明白陈凯之的意思。 陈凯之磕了磕案牍,厉声发令:“立即行动!” 一声号令,再没有人有疑虑了。 他们的生死荣辱,俱都维系在陈凯之一人身上。 他们甚至不像是那些明镜司中的上下武官,这些人,或许可能违抗王正泰的命令,或是敷衍了事,因为明镜司早已是庞然大物,里头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各有派系,即便是王正泰,也未必能做到令行禁止。 只是在这锦衣卫,却是全然不同,锦衣卫上下的所有武官,包括了最低等的力士,他们俱都是陈凯之的附庸,从前的他们,一文不名,正是靠着陈凯之,方才风生水起,他们能有今日,靠的俱是陈凯之,若失去了陈凯之这样的靠山,他们依旧会打回原形。 正因如此,无论是任何事,绝大多数的锦衣卫上下武官,都会毫不犹豫且坚决的站在陈凯之的一边,没有任何的迟疑,不会有拖泥带水,既然护国公主意已定,他们要做的,就是不折不扣的执行,思前想后,不是他们可以考虑的事。 用不了多久,各个千户所、百户所已经得到了命令,到处都是竹哨响起,这是知会集结的讯号,所有的百户所上空,纷纷飞起了孔明灯。 各处巡视的锦衣卫总旗、小旗、力士也纷纷开始朝着所在的百户所涌去。 经历司早已根据陈凯之的命令下达了具体的方案,各个百户所,俱都得到了自己的指令。 在内东城五马百户所,四十多个力士已经集结完毕。 而百户赵虎此刻捏着的乃是自经历司送来的命令,他很快心里就有了数:“陈阳、王建。” “在。”两个总旗站出来。 “带人巡视,提防宵小,警戒!” 警戒的意思,便意味着,在警戒解除之前,街面上的巡视将会更加严厉,任何敢于作乱的宵小,从前可能还会再三进行警告,而一旦在警戒的时间范围之内,他们便有了直接格杀的资本。 “其余人等,随我去千户所。” 十几个百户所,已带着人汇聚至千户所,千户所的千户亦是开始亲自出马,带人出动。 一切都井然有序,外城的千户所,开始带人出现在街道上较为重要的骨干位置,不过大多数的布置,却分明是冲着明镜司千户所去的,显然,这是要切断明镜司千户所、百户所对明镜司总署的联系。 而内城千户所,立即开始汇聚了数百力士,纷纷出现在北钟鼓楼附近。 浩浩荡荡的人招摇过市,令洛阳城陡然之间,多了一些紧张的气氛。 紧接随后,坐镇在明镜司总署的明镜司同知赵韫便收到了一份驾贴。 没错,是驾贴,一份来自于锦衣卫的驾贴。 所谓的驾贴,大抵和衙门里的牌票差不多,无非就是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锦衣卫某某官即将大驾。 看上去,似乎很客气。 当然,这只是表面客气而已,毕竟锦衣卫已不再是管理治安的群体了,他们更多时候,是奉命去查抄官员,而官员,毕竟是讲道理的群体,并非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官员和士大夫之间相互拜访,都要下一个名帖,算是礼仪。 而锦衣卫,也有这样的礼仪,一封驾贴送到,接着便是登门踏户了。 只是……这赵韫看着手里的驾贴,其实对于这份驾贴,他没有丝毫的兴趣,或者说,一张纸片是吓不倒明镜司的,明镜司是什么地方,是什么人都敢来闹事的吗? 不过,明镜司反应极快,锦衣卫那儿有了动作,俱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到当值的武官这里来。 现在,赵韫一面拿着驾贴,一面听着明镜司校尉的禀告,心思就全然不同了。 “锦衣卫已经开始集结,异常的迅速,许多重要的路口,直接截断,他们主要盯梢的是明镜司的各卫所。” “东城千户所的陈千户被人截了,正在对峙。” “北钟鼓楼附近,各处的街道已被封锁。” “陈凯之……带着人……来了……” “西城放出了警讯,用的是孔明灯,大人,出事了,西城和锦衣卫发生了冲突,他们放出讯号……” “够了!”啪的一下,赵韫狠狠拍案,打断了这些禀告。 在他看来,这些禀告显然是多余的,至少从前几个禀告里,就能管中窥豹,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身为同知,都督的副手,赵韫竟有了点儿不安。 平时作威作福惯了,谁也没放在眼里,京中谁都得礼敬着,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啊。 锦衣卫的出现,确实令明镜司的地位虽不至一落千丈,可也开始有所回落,毕竟从前天下只有一个明镜司,而如今,却多了一群莫名其妙的同行。 而且现在锦衣卫竟是跟明镜司对着干,这陈凯之是翻了天不成? 赵韫心里很烦躁,他从来不曾想到,今日,竟会有人找到这儿来,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越发不安了。 缓缓闭了闭眼眸,打开眼眸瞬间,他竟是深吸一口气:“都督何在?” “都督去了北镇抚司。” 赵韫这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起来。他眯着眼,咬牙切齿,不禁道:“传令,召集一切可以召集的校尉,所有人,明镜司,绝不容许有人轻侮,告诉大家伙儿,明镜司五百年,从不曾被人羞辱,这脸面比底子值钱,不得放任何一个锦衣卫进来!” 他显得极清醒。 若是明镜司当真犯了宫中的忌讳,倘若要对明镜司动手,何以只有一个锦衣卫出动? 既然和宫中的好恶无关,想来,就是锦衣卫的擅自行动了。 锦衣卫有天大胆,有本事将这明镜司的人俱都死了。 现在看来,这就是脸面之争了。 明镜司这么多年,也得罪了不少人,今日若有人可以侵门踏户,到时,不知多少人看笑话。 明镜司的恐怖来源于时间的积累,这五百年来,无数人用历史证明了明镜司绝非是可以轻易照惹的,可一旦被锦衣卫肆无忌惮的欺辱,那么,还有谁肯将你放在眼里? 现在锦衣卫欺负到他们头山了,若是狠狠制服他们,估计明镜司以后没脸见人了。 仔细的想了一番,深吸一口气,赵韫狠狠握拳头,砸在了案牍上,一双犀利的眼眸环视了身遭的一众人,才正色道:“所有人都将刀剑配齐,随我来。” 都督不在,他便是明镜司的一号人物,此时出了任何一点差池,都不是他可以担待的。 今日无论怎么样都要将面子给保住了。 他的一声令下,众人便纷纷集结起来。 这明镜司上下,目空一切惯了,此时也早已是怒不可遏,总署现在的人不多,加上文吏也不过两三百而已。 可一下子,许多人集结起来。 他们身上可是有使命的,不管怎么样,都要保住这份尊严。 赵韫命人开了中门,带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出了总署。 远处的街巷,空无一人,唯有极眼尖,方能看到在那巷尾处有人影幢幢,显然,锦衣卫果然将这一带俱都封锁起来了。 赵韫铁青着脸,迎着阴冷的昏黄夕阳,他背着手,面无表情,长身伫立,一双目光往远处晃动的人影看去,此刻他整个人显得极其的冷静,就像是静待食物的猎豹一般,露出凶恶之色。 身后武官将他围住,外围则是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校尉。 每一个人都红着眼睛,显然锦衣卫的冒犯,令他们义愤填膺,什么时候,在这京师,轮到锦衣卫这个不知名的东西如此放肆了。 猛地,有人道:“来了。” 来了…… 此话一出,赵韫眼眸猛张,眼眸里掠过了冷厉之色。 第七百零五章:皇家 果然,在那街巷的尽头,陈凯之打马,身后浩浩荡荡的锦衣卫力士已是蜂拥而至。 因为街道狭隘,因此显得人密密麻麻。 夕阳落下万道红光,那红闪闪的光芒照在陈凯之身上,衬得他越发的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可他身上散出气息完全与他俊朗外貌不符。 此刻陈凯之浑身上下都散着刺骨的寒意,好似那冰上的积雪,千年不化,那冻人的冷意扑面而来。 赵韫见到陈凯之,反而镇定下来。 无论如何,明镜司是占理的。 这是天子脚下,谅这陈凯之不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这样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就来明镜司,他陈凯之放肆到这种地步,自己怎么能让他撒野。 此时自该给那陈凯之立下一个下马威,不然以后明镜司就没脸见人了。 所以赵韫只略一沉吟,厉声道:“拔刀!” 拔刀二字一出口,顿时金铁交鸣声铿锵哗啦一片,长刀出鞘,带着寒芒,锋芒闪闪,摄人心魄。 赵韫冷冷的看着陈凯之,此刻他心里在想,谅锦衣卫不敢闹大,只是来吓唬而已,怕个什么? 只要明镜司这里,态度坚决,倒要看看,这些锦衣卫凭什么吓唬。 他背着手,身后的校尉停着如林的长刀,此时,仿佛连空气都已凝滞了。 哒……哒……哒…… 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陈凯之的身形已越来越清晰。 便见陈凯之穿着蟒袍,腰间一柄学剑,依旧还是英姿飒爽,风度翩翩。 待距离赵韫等人三十步外,陈凯之下马,他披着一件披肩,此时有微风,披肩微微卷起一些,接着,陈凯之朝赵韫的方向踏步而来。 身后的锦衣卫力士快步跟上,寸步不离。 两队人马,终于越来越近,最后,在一米的距离,陈凯之驻足,身后的校尉也俱都停步,戛然而止。 陈凯之面带微笑,打量着赵韫。 赵韫同样打量着陈凯之,他微微一笑,淡淡开口问道:“护国公好大的架势,不知护国公此来,所为何事?” 他尽力保持着笑容。 只是眼角的余光,落在了陈凯之身侧的一人身上。 此人正是吴佥事。 赵韫方才那句话刚刚落下,他却好像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继续慢悠悠的道:“吴佥事也来了,吴佥事,可是那位叫吴正龙的人?你从前是京兆府的都头,先帝在的时候,你那时候还年轻,所以在景隆三年,你才托人,寻了关系,进了京兆府,在京兆府里,你破获了一个大案,可是这个案子,实则却是你不小心撞见的,纯属侥幸,自然,你虽立了功劳,却依旧还是无人关注,幸好,你有一个舅哥,在京里做了一些小买卖,便凑了一些银子你,你将这些银子拿去打点,这才有幸成了都头,你有一儿一女,真是羡煞旁人,这叫好事成双,儿子吴志,据说现在也在锦衣卫做力士吧,那女儿,却也不凡,正是待字闺中的年龄,芳名叫什么来着,噢,我想起来了,叫吴红梅,这名儿好,她的生辰八字,倒是和西城的一个巡检之子颇为契合,据说,这门此人已登门求亲了,想来,很快就要成婚了吧,恭喜,恭喜,到时,少不得要给老哥讨一杯水酒,也请吴佥事,到时莫要嫌弃。” 他娓娓动听的道来,面带着微笑,看似这漫不经心的话,却是在戳着人的心窝子。 这是在告诉陈凯之,他们明镜司可不是吃软饭的,对所有的人事都了如指掌,别惹我们,不然你们死定了。 吴佥事也不过刚刚发迹而已,想不到底细就被摸透了。 从他以往的历史,还有在京兆府里公干的事迹,更可怕的是,连儿子女儿,也俱都被人摸清楚了。何况,连生辰八字,竟都一清二楚,一个吴佥事如此,那么其他人呢? 只怕锦衣卫里的许多人、许多事,无论是不为人知的,还是某些隐私,早就出现在了明镜司的案头上。 这明镜司最恐怖之处,怕就在这里。 这种场合,最忌的便是有人提到自己的父母妻儿。 毕竟,这几乎等于是直白的告诉吴佥事,你的底细我都知道,你的儿女我也俱都知道,你小心一些,我能打探这些,就能让你的儿女不得好死。 吴佥事暴怒,他身子一颤,正要说什么,陈凯之却在他身边,温和的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必激动。 陈凯之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看着赵韫,面上呢依旧带微笑:“噢,还有什么?” 赵韫本就是想要激怒对方,想试一试对方的底细,现在见陈凯之只是微笑,对此好似是浑不在意,心里反而有了一些不安,不过很快,他又打起了精神。 这些人,别看气势汹汹,却是闹不出什么花样了,他就不信,这些锦衣卫,敢在天子脚下动明镜司一根毫毛。 他陈凯之有这个胆吗? 想造反不成? 他在心里堵,陈凯之一定没这个胆。 因此赵韫微微一笑:“哪里,哪里,其实老夫也只是一知半解,哪里还有什么,明镜司精力毕竟是在图谋不轨的宵小身上,你们俱都是亲军,怎么可能花费什么心思去打探呢。不过,护国公,我有良言相劝,不知护国公肯听吗?” 陈凯之只是笑了笑,唇角微微扬了扬:“说罢。” 赵韫一笑:“护国公这几日,鸡吃多了,这鸡固然是大补,可是哪,依着我看,凡事不能过犹不及,这身子补得多了,只怕,少不得虚火旺盛,对身子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啊。” 陈凯之噗嗤一下,笑了。 “赵同知果然不愧是明镜司出身,竟连我平时吃什么,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赵韫皮笑肉不笑:“哪里,哪里,护国公毕竟不是寻常的人物,明镜司多多关照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陈凯之眯着眼,突然道:“现在,赵同知的话,说完了吗?” 这意思是,现在是不是该轮到陈凯之说了。 赵韫旁敲侧击,已知道自己占据了主动,因为许多锦衣卫力士,分明脸色有一些不自然。 这其实可以理解,明镜司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能知道无数人的秘密,而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秘密,这些秘密你自以为已经妥善的保管,可实际上,可能却出现在明镜司的案头上。 而许多的秘密,本就该是无人知晓的。 而你陈凯之的秘密,也在我们手里,怎么你想嚣张吗? 赵韫是在挑衅陈凯之,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陈凯之的神色,见陈凯之微眯着眼,似乎在想些什么,他不由得意洋洋的说道:“说完了,不知护国公此来,有何赐教。” 陈凯之面上依旧温和,突的,他的目光一厉,像是一下子,那安静的长剑还躺在鞘中,可刹那之间,长剑出鞘,锋芒毕露。 猛地,陈凯之直接伸腿,一脚猛踹赵韫的肚子。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不等所有人反应,噗的一声,赵韫便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翻江倒海,黄豆般的冷汗自他额上滴答而下,他双腿已站不稳,于是猛地一曲,直挺挺的捂着肚子跪倒。 整个人依旧还是蜷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是瑟瑟在发抖。 其他明镜司校尉一愣,正待要有所动作。 陈凯之便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明镜司同知,竟也敢站着和本朝国公,锦衣卫都指挥使说话?” “……”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莫说是这些明镜司的校尉猝不及防,便是身后的锦衣卫,也俱都为之身子一颤。 赵韫整个人萎靡着,依旧还抱着肚子,咬着牙关,面上赤红,一双眼眸冷冷瞪着陈凯之。 他不服。 尤其是陈凯之依旧还站在自己身前,背着手,面色铁青的凝视着自己。 他自不甘愿就此被人这样辱。 只是…… 陈凯之的话,竟是一丁点也没有错。 明镜司的同知,不过是从三品。 而陈凯之,且不说国公和宗室的身份,单单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便是实实在在的正三品。 锦衣卫和明镜司俱都是亲军,本就是平级,他一个同知,至多也不过是和锦衣卫的同知相等而已。 也就是说,他确实没有资格站着和陈凯之说话。 陈凯之冷笑,左右四顾:“明镜司什么时候,竟没有规矩到了这个地步,天子亲军,尊卑不分,法纪形同虚设,不知所谓,人人都是赵韫这般的吗?” 理直气壮,倒像是将这些明镜司的校尉,当做了锦衣卫的力士一般训斥,而陈凯之在锦衣卫,若是脾气不好时,可是像训孙子一般训人的。 这些预备要动手报复的明镜司校尉个个变得无措起来,竟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有人想要俯身搀起同知大人,毕竟现在群龙无首,也有人犹豫着,想要挺刀上前。 这些人历来跋扈惯了,哪里受得了气,此时已有拼命的心思了。 第七百零六章:熊心豹子胆 这赵韫强撑着,被人搀着要站起来。 陈凯之眼眸阖起,冷冷的看着赵韫,嘴角轻轻一勾,冷笑了一下,突得发问。 “我有叫你站起来吗?” 很寻常的话,却带着肃杀。 这令那搀赵韫的人有了一丝犹豫,其他明镜司的校尉,更是怒目而视,满腔怒火。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明镜司的一众人等,旋即冷声道:“什么时候,在这天子脚下,连规矩都没有了,跪着和我说话!” 赵韫终于缓过了气来,虽然肚中疼的厉害,可还是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 “陈凯之,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显然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警讯,这是告诉身边的校尉,预备动手。 明镜司从没有怕过谁,你陈凯之敢来明镜司,明镜司决不能退缩,他们可不是吃素的,可以任你拿捏,你想拼命,那就拼,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陈凯之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话似得:“你说对了,我就是欺人太甚。” 说话之间,按住腰间的剑柄,厉声道:“明镜司任何人敢要犯上,立即格杀勿论!” 一下子,锦衣卫上下俱都精神起来。 陈凯之宛如他们的旗帜,瞬间,腰间雪亮的绣春刀纷纷拔起,这方才还沉默的人群,像是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精钢打制的绣春刀,在半空划过一道道的惊鸿。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瞬间令这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紧张。 陈凯之踏前一步,这一步,几乎要撞到前方全身戒备的明镜司校尉,那校尉稍一犹豫,见陈凯之的身子朝他刀剑‘撞’过来,竟是脸色苍白,忙是将刀一收,身子后退一步。 陈凯之朝这‘胆怯’的明镜司的校尉笑了笑,最后目光落在赵韫身上。 “我再说一遍,你再起来,就是死。” 那想要搀扶赵韫的校尉,终于不敢再有任何的动作。 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大陈的宗室,是国公,是都指挥使,自然是没更陈凯之横的底气,因此只能乖乖的站着。 赵韫只能跪着,他昂头,冷冷看着陈凯之。 只是身子比人矮了一截,所以无论他眼中如何喷吐怒火,可依旧全无半分气势。 陈凯之居高临下,背着手,身子微微弓着,方才和颜悦色朝赵韫说道:“现在,是不是该本国公说话了?” 赵韫冷哼,完全是不屑的姿态。 虽然他态度完全充满了反抗,可是从他鼻孔冷哼出的声音,依旧还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英雄气概。 陈凯之眯着眼,嘴角轻轻勾了勾,笑道:“明镜司里,有乱党,本官来此,就是为了彻查乱党,今日看来,果不其然,你们明镜司上下,全无规矩,难怪会有乱党混迹其中。” 赵韫一愣,惊愕的看着陈凯之,很是诧异的问道:“乱党,什么乱党?” 陈凯之一双清澈的眼眸眯的越发甚了,冷冷的盯着赵韫,自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诸子余孽!” 诸子余孽…… 诸子余孽可谓是乱党中的乱党,关内诸国,几乎都对诸子余孽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清剿。 只不过,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次的清剿,总是在隔三差五,出现那么一丁点关乎于诸子余孽的踪迹。 “若是有诸子余孽,自是明镜司的事,不劳你关心。”赵韫怒火攻心,厉声反驳陈凯之。 陈凯之慨然笑了:“叫护国公。” 赵韫色变,咬着牙,他觉得陈凯之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抬眸想要和陈凯之直视,却见陈凯之杀气腾腾的看着自己,这目光,竟让他不敢直视,整个人气势弱了几分:“护国公,明镜司的事,自有明镜司处置。” 这叫温水煮青蛙。 一开始的时候,陈凯之没有喊打喊杀,而是先和赵韫讲道理,接着,直接动脚,原本,矛盾即将爆发,可陈凯之直接呵斥赵韫不知尊卑,再随后,跪着的赵韫已经接受了这种‘不平等’待遇,现在无论他如何不服气,此刻,也不得不无奈接受比陈凯之矮了一截的事实。 陈凯之却是冷然,如呵斥猪狗一般:“乱党就在明镜司内部,指望你们明镜司处置吗?我等俱是天子亲军,捉拿乱党,责无旁贷,明镜司和锦衣卫俱都为宫中效命,不分彼此,现在明镜司内部出现了乱贼,已教我寝食难安,你倒是说的轻松,莫非你就是诸子余孽。” 这样颠倒黑白,也是没谁了。 赵韫瞬间暴怒,虽然伤口依旧很疼,他却忍着痛,很是气愤的吼出来:“护国公不要血口喷人!” 陈凯之却已理都不理他了,厉声道;“来人,给我进明镜司,仔细的搜,事关重大,若有什么干系,自由我来担着。谁敢阻拦,便是诸子余孽,以乱党处置,先杀了再说。” 他眉宇微微一挑,横视这些明镜司校尉:“我就不信,在这天子脚下,有哪个乱党,竟敢藏在明镜司里!” “遵命!” 校尉们轰然应诺。 陈凯之毫不犹豫,跨步向前。 明镜司校尉们纷纷将长刀指向陈凯之和前行的锦衣卫诸人,无数的刀剑相向,陈凯之却是凛然无惧,快步前行,拦在他面前的校尉脸色又青又白,终究还是不敢动手,而陈凯之前行一步,身后力士亦步亦趋,片刻功夫,人流随着陈凯之径直进入明镜司。 一群校尉,目瞪口呆,他们固然大怒,可锦衣卫毕竟人多,同知大人又还在此,拿不定主意。此人忙是有人俯身:“大人……” 赵韫被人搀着起身,他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嘴角微微哆嗦起来:“还愣着做什么,求援,求援……将所有人调回来,快,你们去盯着,进去盯着。还有,立即上奏,立即给所有人报信……” 他恶狠狠的跺脚,说着,便带着人尾随进去。 …………………………………… 一个个急报,火速送至京中各处。 梁王刚刚惊魂未定,原以为可以舒一口气,等看到了急报,脸色顿时变了。 随即,他拿着急报,疯了似的在殿中来回走动,终于,他似是想起什么,忙道:“备轿,去赵王府。” 他心急火燎的赶到了赵王府,而赵王府显然也已得到了消息。 陈贽敬正在后殿愁眉不展,这陈凯之莫非疯了,出了这等事,他竟是束手无策,坐在后殿,皱着眉宇,若有所思起来。 当陈入进求见,他依旧是脸色铁青,等见了陈入进。 陈入进率先道:“王兄,出大事了,这陈凯之,果然没有一日消停,你看,你看看,看看此人干的好事。” “本王已知道了。”陈贽敬眯着眼,旋即咬牙切齿的说道:“为何这个时候,陈凯之会对明镜司动手,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本王已经越来越觉得,这陈凯之实是难测,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陈入进万分的着急,却已经想好了出路,他不禁提醒赵王。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陈贽敬咯噔一下。 他猛地意识到,这确实是个机会。 明镜司绝不是好招惹的,而且陈凯之跋扈至此,竟敢对同样作为亲军的明镜司动手,这家伙,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他**着案牍,眼眸朴素迷离,随即,他竟是摇了摇头:“和我们没关系。” “王兄……”陈入进呆了一下:“怎么,王兄怕惹事上身?” “不。”陈贽敬冷冷道:“上一次,为何母后如此猜忌,大动肝火?就是因为六司会审,本来明镜司就疑似掺和进了朝廷的事务,已令人起疑,这个时候,若是我等再为明镜司出这个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陈入进恍然大悟,细细一思,确实如此,越是有人为明镜司喊冤,说不准,宫中反弹的越是厉害,这只会起反效果。 还是王兄深谋远虑,差一点,自己就要做下糊涂事了。 “那么,就作壁上观?”陈入进满脸疑惑的道。 陈贽敬沉吟了片刻,才格外镇定的回答道:“对,就作壁上观,这是亲军内部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那王正泰,从来不是省油的灯,他知道的事,比之你我想象的还要多,何况,这一次是锦衣卫恣意胡为,不但触犯了国法纲纪,明镜司也一定不会罢休,此事,宫中肯定已经知道了,我等乖乖在此高坐,看戏便是。” 陈贽敬道:“可是,本王很想知道,这陈凯之,到底仗着什么,敢这般毫无顾忌,他难道一点都不怕……” 他的声音,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 这世上是令人疑惑的事,有时候,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谁给了陈凯之如此大的勇气。 良久,他冷笑:“罢,不用多想,好生看着便是,倒是有一事……”陈贽敬深深凝望陈入进一眼:“昨天夜里,王叔来了。” 王叔…… 陈入进打了个冷战,他似乎对那个人有一些惧怕,期期艾艾的道:“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第七百零七章:皇孙何在 吃了这么多次亏,陈贽敬反而显得稳健了许多。 其实他并非是不明智,只是因为长久以来的高高在上,不曾遇到过多少挫折,因而日渐骄横罢了。 总以为自己权利滔天,谁也拿他没办法。 而今接二连三的栽了跟头,使他终于缓过了劲来,今日反而显得格外的冷静,朝陈入进淡淡一笑:“王叔的身子还好,很是硬朗。” 陈入进提到这个王叔,不由感慨起来:“他这个年纪,竟还有如此的体魄,实是福气啊。” “王叔说了什么?”陈入进抬眸,忍不住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眯着眼,道:“只说了一件事,要预备收官了。” 收官,乃是下棋的术语,即所谓‘布局’、'中盘'、‘官子’之后,一切已经明朗,地盘和死活已经大致可以确定。 陈入进沉默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贽敬苦笑:“我也不知,王叔城府不可测,不过我见他气定神闲,似乎没有被近来所发生的事影响到心情。” 陈入进也是苦笑,这个王叔,他是琢磨不透的,那干脆不琢磨便是了,因此他便没去多想,随即他抬眸,深深的看了陈贽敬一眼。 “王兄,王叔这个人,实是太神秘莫测了,他的志向,只怕未必是为了陛下能够顺利亲政,所以,王兄与他打交道,却要小心一些,有些防备总是好的。” 陈贽敬却是无奈的笑笑:“我岂有不知,可是事到如今,我还能回头吗?回不了头了,他拿捏的东西实在太多,何况,王叔深不可测,许多事根本瞒不过他,若是让他知道什么,那才是心腹大患。” 陈入进颔首点头。 自此无话。 ………… 消息已火速传至宫中。 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今日难得在一起用膳,这婆媳二人,各自默不作声,似乎都有心事。 突的,太皇太后放下了筷子,一旁的宦官忙是要上前,她挥了挥手,慕太后忙道:“母后,怎么今日吃的这样少。” 太皇太后突的抬眸,看了慕太后一眼,才淡淡开口说道:“不知怎的,今儿眼皮总是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得。” 慕太后便笑道:“说起这个,儿臣倒是听说,在咱们洛阳,有一位方先生,倒是……” 太皇太后闻言,不禁冷笑起来:“装神弄鬼之人罢了,别看这京里多少人捧着他,可他的路数,哀家早就清楚,他的善庄,看似是救人,可实则上,亏空却是不少。” 慕太后已拿起了温热的巾帕擦拭着嘴,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忍不住微微咯噔了一下,方先生近来声名鹊起,身为辅政的太后,她怎么没有摸此人的底呢,不过……此人打着善庄的名义行五鬼搬运之术?明镜司似乎是打探过的,账目上没有任何的问题,这明镜司尚且查不出来的东西,母后怎么一清二楚。 她深知母后这个人,绝不会空穴来风,既然母后笃定的这样说,那么十之八九,一定是真的了。 只是这随口说出来的话,实是令人细思恐极,平时母后在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如何竟将宫外的事摸得一清二楚。 慕太后很想知道这太皇太后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虽然心里想法良多,却依旧假装不露声色,朝太皇太后笑吟吟说道:“竟有这样的事,若如此,这可就非同小可了,母后既是知道,何不告知儿臣,儿臣交代下去,将这善庄……”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左右看了环伺在四周的女官、宦官一眼。 女官和宦官们得了暗示,便躬身细步退了出去。 这小殿中,只剩下了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二人,极其的幽禁。 俩人相互看了一眼。 这太皇太后便叹了一口气,旋即淡淡说道:“倘若他当真不贪占善庄中的财物,哀家就绝不可能饶了此人,定要将此人铲除,此人口舌如簧,又沽名钓誉如此,若是再无什么私心,你想想看,一个人可以使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的人对他敬佩不已,这样的人,朝廷能留着他吗?” “可正因为是他暗暗搬运了善庄中的财物,打着行善的名义,来满足自己的私心,哀家方才愿意留着他,这种人……有私心,人有了私心,有了贪欲,不是什么坏事,这种人看似是所谓的高士,实则却是可控的,何况,他虽得了大量的钱财,不也使许多公卿愿意拿出钱粮来做了一些好事吗?怕就怕那种没有私心的人,一个人没有了私心,便无法控制他,若是他再得了人心,那就更加可能动摇国本了,这样的人,留着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使百姓们多一个希望,遇到了灾年,总也可以不使百姓们走投无路。” 慕太后微微沉眉思咐片刻,顿时明白了意思。 一个没有私心的人,被无数人敬仰,若是朝廷有什么错,若是惹来了什么民怨,这样的人若是站出来,势必是干柴烈火,若是这种还有野心的话,那岂不是可能会颠覆这大陈朝。 若是一个人一点私心都没有,那他一定会成为百姓心中的偶像,这样的很可怕,让人难以掌控,更让人无法琢磨。 可似方先生这样有贪欲之人,太皇太后虽什么都没有说,可毕竟还是有他的把柄,若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可以随时控制住他;何况,人若是积攒了大量的财富,就不免会贪生怕死,因为他有太多不可以失去的东西了,这样的人,反而是最无害的。 留着,不去揭穿他,让他搜刮一些财富又如何,钱粮对于朝廷而言,无论是在甲乙手里,还是在丙丁手里,都没有任何的分别,只要不出乱子就可以了。 慕太后听言,便赞许的点头:“母后明鉴。” “哎……”太皇太后却是叹了口气,眼眸微微一眯,直视着慕太后,才徐徐开口:“慕氏,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你虽已辅政几年了,哀家自知你的苦楚,从前,还有人为你遮风避雨,可是而今许多事,却都得你这个妇人担着。” 太皇太后娥眉微微一皱,才又说道:“哀家其实有一件事,一直想要问你。” “母后问便是了。”慕太后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心里突的一酸,随即她又迅速的调整了心态。 太皇太后浑浊灰白的目中,突的掠过了一丝厉芒,格外认真的问道:“张敬为何不再去寻太子了?” 慕太后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乱起来。 张敬一直都身负秘密的使命,这一点,知道的人并不多。 可是为何,母后知道? 更可怕的还不是这个,倘若母后知道张敬身负暗中寻访太子的使命,或许还不算稀奇,最令人觉得可怕的是,她又如何知道,张敬开始松懈了寻访的使命。 太皇太后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很平静的问道:“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哀家知道你,太子走失,你是绝不会放弃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是寻访到了人……亦或者是……”说到这里,太皇太后声音微颤:“又或者是,你寻到了尸骨。” “我……”慕太后面色唰得一下白了,心里万分恐惧。 这种恐惧在于,她永远无法知道,太皇太后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的事。 而真正的恐惧还不止于此,倘若是自己得知什么消息,尚且还有迹可循,因为自己可以让明镜司去打探,可母后呢?母后是如何和宫外联络,又是什么人在供她驱策、差遣,这一切,慕太后都是一无所知。 太皇太后突的笑了:“好了,你不必害怕,哀家也就不多问了,可你要明白一件事,哀家和你一样,都在盼着一个奇迹出现,这个奇迹哀家已等了十五年,或许,再等十五年,乃至哀家临到死了,也永远等不到,哀家其实也没什么盼头,只愿见一见那个孩子,若是他活着的话,哪怕是一眼也好,想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是寒是热,日子过的是不是清苦,都说天家无情,不对,只要是人,便是有情的,只不过看对什么样的人罢了。” 太皇太后说着眼眶便红了,竟是有种要落泪的冲动,不过只是一会,她便敛去泪光,微微皱眉:“可是哪,哀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今日我们在此说的话,一切都来源于十五年前,十五年前,那个布局安排这件事的人,才是哀家真正的心腹大患,哀家已是到了不惑之年,行将就木、苟延残喘,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可期盼的,唯一盼的,便是保住大陈的江山,留存住大陈皇族最后一丝的体面。” “你……”她凝望了一眼慕太后:“好好去找吧,将那个孩子找回来,不要放弃任何的希望,人生太无常,于你而言,天下人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有你心底那个至珍至贵之人方才最是重要。” 第七百零八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皇太后笑了笑,旋即饱有深意的问道:“陈凯之这个人……你如何看?”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令慕太后更加小心,她不敢直视回答,而是轻轻抿了抿唇,略微思量起来。 太皇太后身上,实在是藏着太多的秘密,使她不得不处处提防,她甚至不知,太皇太后是否知道了点陈凯之的什么,于是犹豫片刻,便很小心翼翼的说道:“儿臣觉得,他是一个聪明人。” 太皇太后闻言,竟是笑了,旋即摇摇头:“他不只是聪明,这世上聪明人很多,满朝都是,不聪明的人,也绝不可能金榜题名,位列朝班,哀家要说,他是一个练达的人。” “练达?”慕太后微微一愣,一双眼眸微微睁大,很是吃惊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嘴角不经意的勾了勾,朝慕太后淡淡道:“便是什么事,都能把握好分寸,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是大陈的宗室啊。” 说着,她微微皱眉:“哀家总觉得,不久之后,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在大陈了,这场灾难,和十几年前有关系,所以,大陈最需要的是能够力挽狂澜之人,这个人,或许可能是陈凯之,又或许不会是。” “皇帝年纪太轻了,一个如此年幼的天子,怎么能承担什么大事呢……” 她正欲侃侃而谈,似乎还有一些别有深意的话想要说,而慕太后也用心的听。 慕太后深知,母后说的话,定是有所用意的,所以她一定要认真的听着,细细分析母后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时,却有宦官疾步进来,着急的喊道。 “太皇太后,太后娘娘,出事了。” 太皇太后挥了挥手,命人预备撤下膳食,一面不露声色道:“什么事,这样的紧迫?” 这宦官此刻已经镇定了心弦,如实道来。 “锦衣卫不知要做什么,突然封锁了京里许多街道,不只如此,陈凯之亲自带着人,去了明镜司,动了手……” 明镜司……动手…… 太皇太后闻言,眼眸掠过了寒光,娥眉皱在了一起,目光看向了慕太后,嘴角微微一挑。 “明镜司是天子亲军,这样的事他也敢做,他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显然,风颜震怒了。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太皇太后没有说一句他竟敢对明镜司动手,因为对于太皇太后而言,明镜司显然是不甚重要的。 可她说的却是,他不怕天下人笑话。 想想看,两边都是天子亲军,名义上,属于皇家的直属武装,俱都仰赖宫中鼻息,现在锦衣卫大水冲了龙王庙,天下人看了会怎样想,这是要令皇家蒙羞啊。 这一句话,便立即道出了太皇太后真正的心思。 慕太后一呆,知道兹事体大,随即也打起了精神,为陈凯之开脱:“定是出了什么事,将人叫来,一问便知。” 太皇太后脸色铁青,不置可否。 这时,又有宦官来:“娘娘,赵王、梁王、姚公等人俱都到了。” 太皇太后冷冷道:“传。” 过不多时,诸人入殿,显然因为事态紧急,所以许多人一脸心急如焚的样子。 尤其是姚文治,本来,这是亲军的事,和他这个内阁首辅没有丝毫的关系,可问题在于,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这事儿他想抽身都难。 何况,一旦两个亲军闹起来,势必会引起朝中动荡,这是姚文治所不愿意乐见的。 此刻他在心里暗暗责备陈凯之,他觉得陈凯之真是能闹腾。 陈贽敬和陈入进联袂而来,不过二人倒显得气定神闲。 太皇太后先是目光落在陈贽敬身上,淡淡问道:“你们也来了,怎么,事情如何?” 陈贽敬站出来:“儿臣对此,一概不知,只知道出了事,儿臣想着,这事儿非同小可,可不是闹着玩的,儿臣现在是待罪之身,本该在家乖乖闭门思过,只是心里念着朝廷,这才赶来,其余的事,儿臣就不知道了。” 这句回答,可见陈贽敬这一次算是学乖了。 他可没有添油加醋的说谁是谁非,反而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这显然是来瞧乐子的。 说真的,他还真是来瞧看戏的,想看看这陈凯之怎么死的。 太皇太后自然是看透了赵王的心思,不过赵王不折腾事来就不错了,她也没多责怪,而是抿了抿嘴,便看向姚文治:“姚卿家想来清楚?” 姚文治道:“老臣对此也是不知,听说发生了事,这才来见娘娘,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啊,事涉皇家,不得不察。”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哀家来此,本是想要颐养天年,在这万寿宫里,好好的过日子,谁料到,你们倒好,竟什么事都寻到哀家这儿来,还真是永远躲不得清净啊,不过,姚卿说的对,此事非同小可,陈凯之呢,陈凯之在哪里,还有王正泰,立即去传!” 正说着,外头又有宦官匆匆进来:“不好,不好了……” 太皇太后皱眉,一脸不悦的问道:“什么事?” “宫门外,出现了许多的读书人,为首的,多是一些大儒,他们……他们……” 大儒…… 太皇太后脸色拉了下去。 她瞬间明白了。 “他们说,亲军本该是宫中的亲军,为的是保卫社稷,如今两虎相斗,引发了巨大的民怨,他们身为读书人,希望能够拜见太后和赵王殿下,希望……” “够了!”太皇太后厉声道:“来了多少人。” “有三四百人,领头的是一个学候,叫……” 太皇太后眯着眼,本来这只是一场冲突或者说意外。 自然,这肯定会对皇家的名誉有损。 可是现在,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群大儒和读书人掺和了进来,事态已经开始扩大,想来,很快士林清议,还有无数的坊间流言便会传遍天下,一旦失控,就真正的是宫中颜面扫地了。 还真是好巧不好,这些大儒和读书人竟跑来这儿发挥他们读书人议论国政的职能啊。 其实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高皇帝就明令禁止大儒和读书人不得随意议论国事,可后来,随着风气越来越开放,士林之中,议论国政的越来越多,又有不少天子,图那广开言路的虚名,甚至对此进行鼓励,以至于到了后来,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了。 现在……有人带头,又有这么多人参与,消息便如长了翅膀,片刻之间便要传遍千家万户。 太皇太后眯着眼,面色愈来愈冷,大袖狠狠一挥,厉声道:“不见,这些人统统都不见!” 梁王和赵王二人,却是对视了一眼,心里似乎了然了什么。 这一次大儒和读书人实在出现的太快,背后十之八九,是有人暗中怂恿。 这个人是谁? 其实赵王心如明镜,那怀义公子可还在洛阳城呢,上一次吃了闷亏,又不能拿陈凯之如何,现在还在梁王府中养伤,心里对陈凯之,自是恨之入骨,正因如此,现在听到了此事,怎么会放过这次机会。 显然,怀义公子是嫌这一次事闹的还不够大,所以,背后煽风点火了。 只要事态越严重,大陈就越无法息事宁人,一定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何况,太皇太后本就是要面子的人,特别是皇家的面子,她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 陈贽敬面无表情,依旧还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笑了,这便是陈凯之四处得罪人的下场,殊不知,墙倒众人推,平时过于跋扈,现在……不是生生的作死吗? “娘娘……老臣以为,还是见一见为好。”姚文治不禁道:“毕竟若是将他们挡在宫外,实在不好看。” 姚文治的立场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尤其是有大儒和读书人参与,一旦这件事闹开,原本天下人本就对亲军有所抱怨,若是士林清议一面倒的批评,这可就不太妙了,自己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一句话不说,不免那士林里,连带着自己一块骂了。 太皇太后面色非常不好看,目光微微一转,看了众人一眼,旋即便冷笑起来:“见什么,有什么可见的,这分明是有人在煽风点火,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来,传人,将人传来,先将事情的因果弄清楚了。” 早有宦官急匆匆的奉命而去。 而另一边,却又有宦官急匆匆的来:“娘娘,鸿胪寺……鸿胪寺……有事要奏。” “鸿胪寺。”这仿佛是赶巧似得,一下子,所有的事俱都一齐涌了来。 太皇太后面带寒霜,目光越发的深邃,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淡定的坐下,命人取了一副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才淡淡问道:“请来,哀家很想看看,又出了什么事。” 过不多时,鸿胪寺卿王铮便心急火燎的赶了进来,见到了太皇太后,拜倒在地,激动万分的说道:“娘娘,出……出事了。” 太皇太后徐徐道:“不要急,有什么话,慢慢的说。” 第七百零九章:臣不敢隐瞒 这鸿胪寺的王铮气喘吁吁,显得有些急躁,他拜倒在地,期期艾艾的道:“太皇太后娘娘,娘娘,两位殿下,臣,臣这里接到了怀义公子的条子,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太皇太后冷眼看他。 王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支支吾吾的说道:“只八个字,是……是……” 见他难以启齿的模样,慕太后沉着一张脸,冷冷打断道:“说罢,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事。” 王铮带着哭腔:“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殿中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八个字,可是有来头的,乃是出自论语: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这分明是在骂人啊,这岂不是指桑骂槐,说大陈乃是乱邦、危邦。 陈贽敬和陈入进对视一眼,他们心里大抵明白了,这是一语双关,表面上,怀义公子是抱怨在大陈的天子脚下,居然亲军之间竟都火拼起来,自是乱邦。 可实际上呢,却是抱怨上一次在陈凯之那儿吃了大亏,自然而然,便有此抱怨。 只是现在摆在所有人面前却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外头是读书人在鼓噪,怀义公子那儿,又非要走,几乎可以想象,此事的影响力会如何。 那梁王忍不住讥诮的道:“本是太平天下,非有人恣意胡为,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倒好,而今朝廷进退维谷,若是不能妥善处置,只怕……” 太皇太后阴沉着一张脸,凤眸眯着眼,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见太皇太后脸色难看,也都怯怯不敢言,这个时候少说为妙,若是一个不妥,就触怒到太皇太后了,那接下的日子可难过了。 大殿内没人敢多言,而另一边,已有宦官火速往北钟鼓楼去了。 陈凯之镇定,从容,优雅的坐在这明镜司的大堂里。 坐着的,正是那王正泰的位置,锦衣卫冲进去,随即便开始搜查。 吴佥事立即带着数十个人,急匆匆的往这总署的经历司里去,经历司难道文库重地,却硬生生被人闯入,吴佥事没有犹豫,立即开始搜寻所谓的物证,这浩瀚如海的各种公文,力士们竟是直接搬了要走,却被人拦住。 那同知赵韫气冲冲的到了正堂,伤口虽然依旧在很痛,可是他忍着痛,厉声呵斥陈凯之。 “护国公,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们竟敢抢明镜司的机密文档,这俱都是……”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抬,很是不屑的勾唇笑了笑,旋即便厉声打断他:“跪下说话。” 这严厉的四个字,一下子让赵韫哑了火,身后几个锦衣卫力士虎视眈眈,赵韫心里大怒,却还是不得不跪下,口气说的竟是威胁之话。 “护国公,望你知道后果!” “我自然知道。”陈凯之再次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的开口说道:“我早说过,我是来缉拿诸子余孽,一切后果,我自然担着!” 赵韫发现,自己拿陈凯之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有你们的力士,打伤了我们的校尉。” 陈凯之则不予置评,并不理睬他,整个总署,直接被锦衣卫翻了个底朝天,一车车的文牍,直接让人拉了车打包带走。 赵韫急的跺脚,却在这时,总算有了宦官来。 宦官进了这明镜司总署,不禁咂舌,他看着这里的一片狼藉,心里苦笑之后,快步进去:“护国公,宫中太皇太后召你立即入见,不知明镜司都督何在?” 陈凯之方才起身,道:“我这就去,至于那明镜司都督,尚在北镇抚司,我命人去请。” 这宦官不敢怠慢陈凯之。 这人简直是个疯子啊,吃饱了没事,非要惹出这么大的事来,现在闹到连宫中都无法收场的地步。 倒是赵韫一听,心里却是大喜过望,忙是起身:“公公,卑下也要觐见太皇太后娘娘,卑下明镜司都督同知,有天大的冤屈。” 总算……有人做主了。 赵韫觉得自己有冤无处申,现在,顿时觉得腰杆子挺直了许多,此事的始末,从一开始就是陈凯之闹出来的,明镜司并没有丝毫的错处,正因为如此,他自觉地这或许是整垮锦衣卫的大好机会。 谁叫这锦衣卫如此横,不将人放在眼里,那么他也没必要客气了,直接将他们整垮就对了。 陈凯之轻轻看了赵韫一眼,即便将他的心思看透,此刻也懒得理他,随即动身,命其余人在此继续‘搜查’,自己却是骑着马,径直打马,到了宫门前,却见这里乌压压的跪着不少人,一个个纶巾儒衫。 这些人见了陈凯之来,也都默不作声,倒是为首几人,陈凯之认识,都是洛阳里的学候、学子。 陈凯之对他们视而不见,直接到了门洞前下马,里头早有接引的宦官,这宦官脸色铁青,只冷漠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接着领着陈凯之进入宫中。 春暖鸭先知,宫里的人是最现实的,平时的时候,若是陈凯之出现,这宦官少不得有个笑脸,可现在,却是爱理不理的模样,显然,他们知道一些什么。 陈凯之阔步而行,一路至万寿宫。 待到了万寿宫外,通报之后,方才准许入殿。 进了殿,才知道朝中的一些重要人物俱都来齐了。 太皇太后只冷着脸高坐,慕太后则欠身坐在下首,面色似乎也不是很好看,赵王、梁王等人站在一侧,而姚文治和几个大臣则站在另一边。 他们已经沉默了很久,似乎只有陈凯之入了殿,方才使这殿中多了几分生气,于是,每一个人的面色都开始变得复杂了,有人冷漠,有人凝视陈凯之,有人眼睛瞥到一边,视而不见。 陈凯之目光却落在太皇太后身上,最后恭敬的行礼:“臣陈凯之……” “王卿家呢?”陈凯之话说了一半,太皇太后直截了当的打断,对身边的宦官询问。 “只怕……只怕快了。” “噢,那就等!”太皇太后似乎已经怒了,可却仍旧没动怒,而是淡淡的开口道。 陈凯之像是讨了个没趣,似乎也只好等着。 良久,那王正泰才鼻青脸肿的来,众人见王正泰如此,俱都露出了惊诧之色,随即,又有宦官来:“明镜司同知赵韫求见。” “都来吧。”太皇太后颔首点头,她至始至终都显得冷静,而且冷静的有点可怕,面上没有一丝的表情,任谁都知道,太皇太后动怒了。 事情闹成了这个样子,肯定要立即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 若是没有一个交代,这事儿肯定圆不过去。 王正泰一入殿,立即恶狠狠的看了陈凯之一眼,面容微微抽了抽,露出不屑的神色,随即便立即拜倒:“臣王正泰,见过娘娘。” 若不是有宦官跑去了北镇抚司,只怕现在王正泰还被软禁在北镇抚司。 王正泰万万想不到,陈凯之可以放肆到这个地步。 今日这事,肯定没完。 现在明镜司丢了这么一个颜面,若是今日不能得到一个交代,这明镜司还有脸号称天子亲军吗? 好在他并非是急性子,所以也不急,可那同知赵韫进来,就没有王正泰这般淡定了,赵韫直接拜倒,正色道:“请娘娘做主。” 直接喊冤,这赵韫眼睛通红,声音哽咽:“明镜司历来对宫中忠心耿耿,虽也有一些不周之处,可身为亲军,从未有过任何的疏失,今日,锦衣卫竟是直接侵门踏户,而这陈凯之,更是对臣拳打脚踢,这些,都在被人看在眼里的,他们拿着一份驾贴,不得任何的圣旨,便直接闯入了明镜司,锦衣卫是亲军,明镜司亦是亲军,太皇太后、太后娘娘,太祖高皇帝,敕命明镜司为亲军时,冒犯明镜司者,历来都以欺君罪论处,而今护国公如此,这不就是欺君罔上吗?” 他如倒豆子一般开始诉苦,不过所有的指控,并非是空穴来风。 毕竟是明镜司出身的,所以逻辑性颇强,让人一听,立即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似乎是在说,倒要看你陈凯之如何的抵赖。 太皇太后冷静的过份,她似乎一点都不急,而是左右四顾一眼,最后才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方才淡淡唤道:“陈凯之。” 陈凯之上前,行礼:“臣在。” 太皇太后目光阴沉的可怕,直直的瞪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你带了锦衣卫去了明镜司?” “是。”陈凯之回答的很干脆。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随即又问:“你还动了手?” 陈凯之没有犹豫,老实的承认:“是,臣确实动了手,不过……” “不必不过了。”太皇太后摆摆手,面容里满是冷意:“你还带人闯了进去,算是侵门踏户,对吗?” 陈凯之知道,太皇太后想要的是答案,而不是辩解,他还是点了点头:“臣不敢隐瞒,是!” 第七百一十章:兹事体大 陈凯之回答的很老实。 在不能否认的事上,他是绝不说谎的。 做人要诚实,至少你得显得比别人诚实。 这样后面的话就好说一些,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狡辩,据理力争,这很容易引起人的反感。 果然一切都如陈凯之所料,太皇太后闻言,面上稍缓了一些。 或许这就是为何,她欣赏这个小子的缘故吧。 虽然方才气得不轻,可见这家伙在面前老实交代的样子,她竟发现自己的气顺了许多。 有的人给人印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可有的人,偏偏就是怎么看着怎么觉得顺眼。 其实,这便是所谓心理作用。 人心最是复杂,陈凯之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讨巧,无非就是彬彬有加,再加一个‘老实诚恳’罢了,就算你并不老实,可至少要假装老实。 只不过,陈凯之这番话,也等于是坐实了他的罪行。 明镜司毕竟不是好欺负的,它所代表的,某种程度是天子的权威。 何况,是这等无端的生事,实是不可理喻,简直让人觉得可恶。 而那同知赵韫,也原以为陈凯之会百般抵赖,可万万不曾想,陈凯之竟是供认不讳,这令他错愕的同时,却又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悲愤的道:“娘娘,不只是如此,陈凯之还命人,破坏了明镜司的文库,这文库里……” “住口!”太皇太后厉声呵斥,吓得赵韫噤若寒蝉,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太皇太后方才道:“陈凯之,哀家只继续问你。” “是。”陈凯之颔首:“臣绝不敢相瞒。” 太皇太后冷冷看他,娥眉微微挑了挑,很是不满的质问道:“你这样说,是为了什么?只为了耍你的威风?” 这太皇太后气得可不轻哪,看陈凯之的目光陡然尖锐了几分,陈凯之知道此刻不是辩解的时候,只好如实道:“为了一桩钦案。”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一脸不解的直视着陈凯之,格外认真的追问道:“钦案,什么钦案?” 若是当真是为了一桩钦案,倒也说的过去。 锦衣卫也是天子亲军,自然有其权责。 太皇太后敛去了怒火,手指按了按额头,缓解了下情绪,才又看着陈凯之,咽了咽口水,继续问着,只是口气不似方才那么严厉,而是淡淡开口。 “你说是钦案,那么告诉哀家,为的是什么案子?” 陈凯之犹豫了一下:“臣现在,不便说。” 不便说…… 当陈凯之说到钦案的时候,那些还想落井下石之人,心里不由咯噔。 若是权责所在,这陈凯之莫非又可轻易过关了。 可陈凯之竟直接说,不便说,却令人舒了一口气。 理由无非有二,其一是陈凯之故弄玄虚,根本就不曾有过任何的所谓钦案,一切都是陈凯之子虚乌有,凭空生造出来的。 这,就牵涉到了欺君罔上了。 这第二,则是陈凯之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至于不能说出来。 前者的可能性极大,后者的可能几乎微乎其微,在太皇太后面前,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可殿中还是沉默,显然太皇太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凤眸变得越发尖锐,直直的看着陈凯之。 而明镜司的都督、同知二人,却都缄默不言。 他们很清楚,太皇太后不愿让自己说话,自己说了,就是触犯了逆鳞。 陈入进眯着眼,嘴角不由扬起了冷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嘲讽的开口。 “有什么事,不可以说,太皇太后面前,也不便说吗?陈凯之,你触犯了天条,到了如今,依旧还遮遮掩掩,这是何意?” 他清了清喉咙,似乎觉得还有些不解恨,口气凌厉:“你看看,现在闹到了什么地步,外头的大儒和读书人,你是看见了吧?他们现在义愤填膺,这……是要将宫中置之何地?难道你陈凯之心里不清楚吗?” 他这话,阴阳怪气,却也道出了问题的本质。 这件事,不是你不便说就不便说的,现在闹的这样厉害,宫中必定要给一个交代,不然这就成了笑话,要传遍天下,使大陈皇族蒙羞,大陈朝廷亦是面上无光。 更可怕的是,你锦衣卫今日可以冲撞明镜司,明日呢? 明日你陈凯之岂不是有胆量带兵谋反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若是不给个交代,一定没完。 面对陈入进的威胁,陈凯之依旧三缄其口,咬着牙,默不作声。 陈入进目光一沉,冷冷的注视着陈凯之,下一刻便拉起嗓门。 “你也不想想,现在连怀义公子,都觉得洛阳乃是是非之地,嚷嚷着要走,你可是一丁点都没有想过啊,他这一走,洛阳城里,会流出多少流言蜚语,你陈凯之也是宗室,哼!” 一番话,说的很不客气,殿中顿时出现了肃杀之气。 陈凯之显然是没有底气的,陈入进则像是逮着了机会,盘旋于半空的秃鹰,似乎是在寻求一击搏兔的可能。 太皇太后也拉长着脸,凤眸越发尖锐了,犹如一般锋利的刀,直视着陈凯之。 “为何不便说?” 陈凯之苦笑回答:“兹事体大。” 兹事体大…… 这个理由让人难以信服,可是却又让人胡思乱想。 太皇太后沉默了,她轻轻闭了闭眼眸,旋即便睁开,一双手轻轻抚案,似是沉默了很久,她似乎可以看到许多人跃跃欲试的样子,于是慢悠悠的道:“凯之啊,当年,若不是你救了哀家,哀家想来,也不会坐在这里,哀家老了,你还年轻,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你要前程,哀家可以给你前程,你犯了错,哀家可以为你遮一遮,这都可以,不只是因为,哀家念着这救命之恩,最重要的是,你和其他的宗室不同,哀家将你当做自己的半个孩子来看。” 她突的眉头皱起,道:“可是,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你说你有难言之隐,哀家可以信,可如何让天下人信呢?” 太皇太后温言细语,可语气里却透着淡淡的失望,是的,她有些失望,即便如此,一旁的陈贽敬心里微酸。 若是自己犯了大错,母后未必会如此的宽容。 他脸色微微一变,眼眸里掠过一道锋芒,却又很快掩饰过去。 陈凯之目光微微一抬,迎视着太皇太后的目光,一脸郑重的回答道:“臣蒙太皇太后厚爱,实是愧不敢当,只是此事,确实难言,所以……” 他依旧还是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似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倒令太皇太后为难起来。 本来她是大怒的,可陈凯之一开始,就给了她极好的印象。 某种程度而言,她不相信陈凯之会无端做这等事,方才她说相信陈凯之,也确实是发自肺腑。 只是…… 她不禁权衡起来,看了一眼下头王正泰,又看看赵韫,她似是愈发的犹豫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决策。 说真的。 她很想听听陈凯之的理由,到底是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去动明镜司。 正在她思索间,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匆匆疾步而来,拜倒在地,紧张的说道:“娘娘,不好了。” 太皇太后心底,不禁生出几分厌烦,眼眸微微一抬,很是不悦的问道:“又是什么事?” “大儒和读书人跪在外头,一直长跪,有一个读书人,不知是不是身子不好,竟……竟是昏厥了过去,以至于读书人们哗然,尤其是学候张学谨,他口里说,宫中不肯见驾,不愿接受陈情,对此漠然无衷,他心忧国家,愿……以死……以死……血谏。” “于是……于是他趁人无备,竟是撞了宫墙,满头是血,而今,已有人御医去了,只是……外头闹的更加厉害。” “他们说……说宫中偏袒着护国公,闹出这样的大事,人人自危……” “更有人说,有护国公在大陈这……” “不用再说了。”太皇太后陡然打断,凤眸微眯着,面上露出了极不悦的表情。 这还不明显吗? 这是层层加码了。 她历来知道,读书人最擅长如此,只是偏偏,拿这些人没有办法,难道这时候,命人去捉拿犯事的读书人,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除此之外,朝中其他诸公,也纷纷来求见。” “求见……也是为了这个事?”太皇太后冷笑起来:“好嘛,哀家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呢?现在士林清议就要起来了,他们要表现出自己敢仗义执言了,告诉他们,哀家、慕氏还有赵王、梁王自有明断,不必他们操心。” “是。”那宦官忙是去了。 一下子,原本缓和一些的气氛,骤然间开始紧绷起来。 陈凯之这边不肯说,外头却是闹的沸沸扬扬,事情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 如果不给人交代,事情肯定无法圆过去,在这样闹下去,该怎么收场呢? 赵王陈贽敬片刻之后,便立即皱着眉朝太皇太后,开口说道:“母后,以儿臣的愚见,若是不能水落石出,只恐贻笑大方。” 第七百一十一章:图穷匕见 赵王的话音落下,眼眸却是瞄向王正泰。 王正泰本是想要控制陈凯之,谁料却吃了如此大的闷亏。 其实他心里,也有一点发虚,毕竟,是自己想要威胁陈凯之,可现在,当真要将陈凯之是太子的事公布于众吗? 倘若如此,若是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呢,他心里犹豫,却不敢将在北镇抚司的事声张出来,可是这样欺辱,他觉得面子都丢光了,若是不整治陈凯之,他以后怎么见人,于是他索性咬咬牙。 “娘娘,明镜司上下三万人,无一不是效忠宫中,天子亲军,以明镜司为荣,如今遭受了这莫大的屈辱,肯定娘娘做主。” 他跪下,把心一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起来。 “今日若不严惩陈凯之,以儆效尤,自此之后,便再无明镜司了。” 这话,说的有些严重了,怎么可能会再无明镜司呢,可细细去思量,其实也没有错,明镜司之所以能有今日,如此的如日中天,无非是因为他们长久以来所制造的恐怖和威信罢了。 现在锦衣卫这般欺到头上,倘若都得憋着,这还了得? “娘娘。”见了王正泰开了口,赵韫也不敢怠慢了,立即跟着附和起来:“欺君大罪,万万不可纵容啊,臣……臣世代都为宫中效力,从不敢有所疏漏,靠的不过是忠心二字,今日,陈凯之人等,侵门踏户,对臣殴打,臣受辱倒也罢了,可陈凯之打的何止是臣,而是宫中的脸面啊。” 他说到动情,竟是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无言哽咽。 等这两个事主开了口,谁都明白,陈凯之已经避无可避了,完全是被人逼到死角了,这个时候他不说出真相,肯定是必死无疑的。 便连一旁的姚文治也不禁皱眉。 他很清楚,外头闹出这么多事,读书人肯定要闹一番的,若是自己对此不闻不问,只怕对自己的风评未必有什么好处,于是他板着脸,格外严肃的问道。 “陈凯之,你当真不说?若是不说,那么这欺君大罪可是坐实了。” 陈凯之心里冷笑,这些人还真是精彩啊,摆在自己面前,不就是生生的众生相吗? 外头那些人,肯定是有人故意怂恿安排,而有这能力让这么多学候、读书人出马的,除了那位怀义公子,还会有谁呢? 而现在,明镜司这儿又在叫屈,这已使陈凯之陷入了绝地。 陈凯之沉吟片刻,却依旧咬咬牙,格外坚定的说道:“娘娘,臣……不能说!” 这六个字出口,许多人狂喜,这哪里是不能说,分明是无话可说,这家伙竟妄图用这个理由来搪塞,实是蠢极了。 太皇太后闻言,亦是怫然不悦,看着陈凯之的目光冷冽了许多:“在哀家面前,也不肯说吗?” 陈凯之叹了口气:“若是有罪,便俱都在臣身上吧,臣乃读书人,深明大义,愿意受罚。” “呵……”陈入进冷笑:“什么深明大义,分明是你根本无话可说,到了现在,还用这种理由,油嘴滑舌,不知所谓!” 陈凯之完了。 这是几乎所有人所预料到的结果。 他不肯说,不是因为他真不肯说,而是他无话可说,明显的,他这是耍赖。 陈凯之则一声不吭,依旧沉默。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你不说,哀家也就无法护着你了,你要思量清楚。” 陈凯之颔首:“臣想清楚了。” 陈贽敬则是上前:“母后,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儿臣以为,陈凯之无端欺辱明镜司,这明镜司即为亲军,便是欺君大罪,念在他以往的功劳,固然朝廷不可大行株连,只是,却也不可轻饶,臣恳请,虢夺陈凯之国公,撤了他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以及节度使之位,将其交明镜司审理,至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事关重大,何况有这么多的锦衣卫与陈凯之沆瀣一气,朝廷理应选贤用能,对锦衣卫进行整肃,如此,方可使天下人心安。” 太皇太后凝视着陈凯之,赵王的话,其实已算是‘从轻发落’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大陈毕竟是有王法的地方,怎么可能纵容陈凯之这般恣意胡为。 只是太皇太后似乎并没有急于下决定,而是继续凝视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出话来:“哀家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说罢!” 陈凯之咬紧牙关。 陈入进冷笑道:“根本就不曾有什么难言之隐,儿臣以为,陈凯之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他的话里,满是讽刺。 太皇太后露出满脸的失望之色,却依旧还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他心里清楚,火候要差不多了,于是他正色道:“臣的过失,与锦衣卫无关,朝廷处置臣,臣固然无话可说,可是整肃锦衣卫,臣斗胆……” 陈入进厉声道:“没有株连你,便已是格外开恩,你还想求情,这一切,俱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还想说什么?” 陈凯之听罢:“我只是希望……” 那王正泰一直漠然无言,只是冷冷看着陈凯之,他见差不多木已成舟,心里松了口气,只是,恍惚之间,他竟发现,陈凯之突然笑了。 对,这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笑,若非是王正泰一直盯着陈凯之,怕是绝不会察觉出陈凯之这一闪即逝的笑容。 王正泰心里一愣,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件事的前后,至始至终,都太过顺利,陈凯之的背景,他调查的一清二楚,太清楚这个人是何等的狡猾,现在……他心底深处,生出了有些不太妙的感觉。 陈凯之突然道:“我陈凯之可以任由处置,这是因为,此事事关重要,可若是牵累他人,殿下莫非是非要逼着我陈凯之说吗?” 话锋陡然一转。 所有人一愣。 陈凯之随即道:“既如此,就请太皇太后娘娘,请怀义公子来此,一问便知。” 怀义公子…… 所有人更是呆了一下。 怀义公子可都要离开洛阳了,现在请怀义公子做什么? 每一个人,俱都是一头雾水,谁也想不明白,陈凯之到底是何用意。 可是……慕太后却毫不犹豫:“请怀义公子……” 早有宦官得了命令,火速去了。 几乎所有人,俱都面面相觑的样子,尤其是陈贽敬和陈入进,怀义公子……陈凯之将这位怀义公子请来,这不是找死吗?怀义公子和陈凯之有不共戴天之仇,外头那么多的大儒和读书人,本就是怀义公子的手笔,人家分明是想要借着这事,将你陈凯之置之死地,你陈凯之还有什么说的。 果真是……人到了绝境,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唯有王正泰铁青着脸,堂堂明镜司都督,毕竟见过太多太多的事,反而心里变得警惕。 太皇太后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一副疲倦的样子,跪坐在案后,眼眸半阖,似在打盹。 其他人自然不敢做声,个个屏息耐心的等待,每一个人各有自己的心事。 ……………… 怀义公子在王府中养伤,上次那一巴掌,实在打的太狠,尤其是怀义公子本就是细皮嫩肉,哪里消受的了,而今半张脸依旧是红肿,眼睛也像吊死鬼一般暴出来,早没有来洛阳时的风采。 此刻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狼狈,因此这怀义公子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等他得知了锦衣卫的消息,却是一下子活跃起来。他兴奋的在自己的院里来回的走动,一副振奋的模样。 陈凯之这是自己找死。 于是,他忙是暗暗给一些大儒暗示,随即,又给鸿胪寺修了一封书信。 办完了这些,他算是镇定了下来,因为他很明白,这些压力,足够让陈凯之无论后台有多硬,大陈的朝廷,也无法做到息事宁人了。 要的就是如此的效果。 他面上已敷上了药,这脸上的疼痛依旧传来,令他龇牙咧嘴,可想到自己能得以复仇,心里却又舒服了许多。 却在此时,有童子疾步进来,道:“公子……” “什么事。”怀义公子显得不耐烦,或者说是某种心理在作祟,即便是身边的下人,他也不愿意让自己用这样的面目示人。 他乃是衍圣公世子,是圣人之后,嫡亲血脉,某种程度,他自认自己是拥有神性的。 一个拥有神性的人,怎么可以以如此丑陋和狼狈的模样,被人觑见呢。 他恶狠狠的瞪了这童子一眼,这童子几乎不敢抬头,忙是道:“宫中来人,请公子入宫。” 入宫…… 怀义公子皱眉,有些不悦的开口:“什么事。” “据……据说……为的……乃是锦衣卫的事。” 怀义公子冷冷道:“不去,吾以此面目,何以见人,你拒了他,就说吾身体欠安,不良于行,还望见谅。” 童子却不肯走,犹豫了片刻:“公子……” 怀义公子怒了,厉声道:“还有何事?” “是太皇太后相召。” 太皇太后…… 对于这太皇太后,怀义公子却有些不太有底气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好戏登场 衍圣公府表面上是独立的存在。 可怀义公子心里自知,固然诸国对衍圣公府礼敬,这也只是表面上,他们所要表现的,不过是对圣贤的敬意罢了。 因此,即便是怀义公子,也必须知道,各国之中,都有某些人是惹不起的。 至少不能将他们无视,而在大陈,太皇太后就算其中一个。 怀义公子面带犹豫之色,他想着这张不可示人的脸,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冷笑:“走,入宫,吾正想看看,这陈凯之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这样一想,心情倒是愉快了许多。 那一巴掌,让怀义公子铭记在心啊,现在看人倒霉,不失为一桩坏事。 他随即出了王府,外头早有车驾等候,怀义公子上了车。 待到了宫门,便见这里乌压压的跪了不少读书人,每个人显得情绪激动,嘴角喃喃有词的说着什么。 不用细听,怀义公子也知道众人在说些什么,眉宇轻轻一扬,露出得意的笑,旋即他便优雅,从容的下车。 他一出现,顿时人群汹涌,不少人高山仰止的样子,纷纷一睹怀义公子的风采。 怀义公子只恨自己的脸淤青肿大,却还是面带微笑,经过几个学候身边时,用意味深长的眼眸看了那几个学候一眼。 这几个学候会意,微微朝怀义公子颔首点头。 公子乃是未来的衍圣公,此时若能为公子效力,对于他们在学中的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怀义公子随即与他们擦身而过,由接引的宦官领着至万寿宫,脚一踏进去,心里大抵都了然了。 殿中之人,怀义公子俱都认为,而许多人也看向怀义公子,不少人面带惊诧之色,显然,是被怀义公子的脸所‘震惊’了。 这怀义公子怎么受伤呢,而且脸肿得跟包子似的,很是难看呢。 怀义公子有些无地自容,却还是故作潇洒的模样,眼角的余光落在陈凯之身上,目光一冷,便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随即到了殿中,朝太皇太后、太后作揖:“学生见过二位娘娘。” 太皇太后眼睛则是放在怀义公子的脸上,不过随即,她又雍容大度的将眼眸微微撇开一些,面色自然,没有令怀义公子尴尬:“哀家请你来,只为一事。” 怀义公子彬彬有礼,笑着问道:“不知何事?” 太皇太后的目光则是落在陈凯之身上。 现在,怀义公子来了,陈凯之,你也该有所交代了吧。 陈凯之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随即道:“娘娘,臣有几个问题,想问世公子。” “你问。”太皇太后颔首准许了。 陈凯之方才旋身,看向怀义公子。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怀义公子恶狠狠的瞪了陈凯之一眼,却很快,收起这眼神,面容依旧带着笑意,淡淡开口道:“不知陈学候,有何见教。” 他的态度慵懒,心里却是嘀咕,这陈凯之想干嘛,事到如今,他还不怕吗? 谁也不知,陈凯之到底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这个家伙,死到临头,竟还如此的淡定吗? 陈凯之看了怀义公子一眼,这眼神很是赤裸裸,因为分明是奔着怀义公子面上的伤口看的,随即,他一字一句的道:“公子受伤了?” 怀义公子的心底,已是卷起了滔天怒火。 你也有脸问?这伤,分明就是你陈凯之带来的。 你还在这里故作镇定。 真是神经病一样的人,明知故问,有意思? 他心里虽怒,却不屑的样子看着陈凯之,今日不是上次,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陈凯之敢如何? “嗯。”他很平淡的回答。 陈凯之一副沉痛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取笑怀义公子:“那么公子,这伤哪里来的?” 这已经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了。 陈贽敬和陈入进暗暗对视一眼,仿佛上次夜晚时的一幕就在他们的眼前。 怀义公子羞愤不已,陈凯之的话,等同是在揭伤疤啊,无耻! 这简直是在挑衅他。 简直过分到了极点。 怀义公子心里已经是怒火滔天了,可他却不敢直接发泄出来,而是冷冷的看着陈凯之,他想要回答,猛地,却嗡嗡作响。 似乎连陈贽敬、陈入进二人,也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立即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见怀义公子支支吾吾,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其实大家都有一个疑问,怀义公子哪里来的伤? 他是千金之躯,即便是跌撞,也不会是这样的伤口,这分明是被人打的。 那么,谁敢打这位怀义公子? 这洛阳城里,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打贵宾? 而怀义公子的反应,就更加奇怪了,他竟变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眼神中开始出现了疑虑。 陈凯之见怀义公子不答,似乎早已想好了似的,随即便再次追问道:“公子,学生在问,世公子这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 怀义公子心里已是五味杂陈,无数的念头冒出来。 摔得? 这太牵强了,只怕谁也不肯信。 你陈凯之打的? 这……这不能说……自己此前,对陈凯之有极高的评价,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何况,一旦说了此事,一切都要泄露出去,自己跪在陈凯之的脚下,自己如狗一般,被陈凯之踩着。 他是谁,他是世公子,是未来的衍圣公,是圣人之后,为天下人敬仰,倘若揭露出这些,那么……自己就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成为衍圣公府的耻辱,这样说,固然可以置陈凯之于死地,可是自己,也全完了,自己的父亲,本就疼爱自己的兄弟,若是今日说出这些,不但有辱门楣,这世子之位,恐怕也彻底不保。 那么,如何解释呢…… 怀义公子毕竟没有想到,来这宫中,是为了这个问题。 一时间,他竟是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好似怎么说都不对呢。 现在想要寻一个既可使人信服,又可遮掩过去的借口,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他竟开始有些慌乱,六神无主起来。 尤其是陈凯之笑吟吟的看向自己,怀义公子看着这张堆笑着,看似和睦的脸,心里又不免愤恨,各种情绪混杂一起,竟是哑口无言。 陈凯之见怀义公子沉默着,嘴角轻轻一勾,突然开口说道:“敢问世公子,世公子脸上的伤,可是诸子余孽的手笔吗?诸子余孽早将圣公和世公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于是对世公子进行了刺杀,幸好,世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总算是侥幸躲过,不过很不幸,虽躲过了杀招,可脸上,毕竟还是留下了伤患。” 诸子余孽…… 这仿佛一下子,给怀义公子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当他无法解释,根本无从去辩解的时候,这四个字,却一下子令怀义公子动心了。 没错,就是诸子余孽。 若是诸子余孽所伤,这就很好解释了,诸子余孽本就是衍圣公府的死仇,他们动的手,完全可以使人信服。 而这四个字最令怀义公子动心的是,若说自己是被陈凯之揍了一顿,然后跪在地方跟死狗一般求饶,这固然是彻底葬送了他自己。可若是说,自己遭受了诸子余孽的袭击,想来,天下的读书人立即会义愤填膺,而怀义公子,不但不会遭人唾弃,不会成为衍圣公府的耻辱,反而能得到无数人的同情和同仇敌忾。 这将大大的增加自己的声望,不错,就是诸子余孽! 怀义公子心里打定了主意,连忙道:“不错,就是诸子余孽,是诸子余孽偷袭了我,幸赖吾有祖宗神灵保佑,才化险为夷。” 好解释啊。 陈贽敬和陈入进二人在一旁,眼神又是相互碰撞。 他们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此时能揭穿吗? 不能。 因为他们就算站出来,说这是陈凯之的手笔,可世公子绝不会承认,连当事人都不承认,这就是污蔑,何况,一旦拆穿,非但会被怀义公子矢口否认,甚至还可能和衍圣公府决裂,陈贽敬显得无奈的摇摇头。 不过,当怀义公子口称这是诸子余孽动手时,殿中已是哗然了。 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难怪怀义公子送了书信,前去鸿胪寺,口口声声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了。 堂堂怀义公子,在大陈的天子脚下,居然遭到了袭击。 而且还是诸子余孽们动手。 这怎么得了。 幸好这怀义公子没事,若是有个什么,他们大陈该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此刻许多人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倘若不是怀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死在了洛阳呢? 若如此,一切都无法挽回,整个大陈上下,俱都要成为耻辱了。 太皇太后皱眉,她不禁厉声道:“诸子余孽胆大至此,竟行刺了怀义公子?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公子的护卫呢,为何没有人保护?” 她这一震怒,顿时令许多人胆颤。 这也太大胆了,甚至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这样的贵客,说被刺就被刺,洛阳难道是诸子余孽的茅厕,想上就上,想走就走? …………………… 老是说我水,其实真的一丁点都没水,老虎反而更喜欢写那种简单一点的剧情,因为写得快,不需要费心。事实上,每一个故事都必须得有缜密的思考的,至少要做到尽力没有一点遗漏,所以围绕着故事,必须得不断的把人物的心理还有各种细节描写出来,否则,那就不是故事,而是公式了,哎,越是被人骂的章节,其实恰恰是最需要费心思的啊。 第七百一十三章:万死 怀义公子的心思很复杂,他固然知道自己被陈凯之牵了鼻子走,却又是无计可施,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不可。 而最可恨的是,揍他的是陈凯之,现在却还不得不被陈凯之诱称遭遇了诸子余孽的袭击。 他固然想要翻脸,想要暴怒,想要索性和陈凯之同归于尽。 可是…… 他不敢!他有太多太多的顾虑。 没错,他是千金之子,是未来的衍圣公,他的前途和未来一片光明,所以……这口气无论如何都要咽下。 现在,也只能咬死了自己遭受了袭击了,不然反悔的,不然一切都将成空。 于是当太皇太后震怒的时候,他也不得不违心的道:“诸子余孽猖獗无比,这些贼子,一直狼子野心,妄图颠覆圣学,至今还不肯甘心,吾来洛阳时,在曲阜便听闻洛阳城中,诸子余孽活动频繁,万万不曾想到,竟到了如此的地步。” 他的声音带着愤怒,即便这愤怒是对陈凯之的,可是他也不敢说实话。 太皇太后闻言眯着眼,目光冷然。 不过…… 陈入进觉得陈凯之有转移话题之嫌。 他忍不住上前,正色道:“诸子余孽是诸子余孽,今日议的乃是锦衣卫的事。” 陈凯之同情的看了陈入进一眼。 君已入瓮,到了现在,竟还不明白其内在的联系。 陈凯之为他的智商默哀。 反观一旁的姚文治,显然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脸色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这便是血缘传承的宗室与科举精英出身的内阁大学士之间的区别。 陈凯之甚至觉得,似梁王陈入进这样的人,倘若不是贵为王侯,这等人,只恐一辈子都是庸庸碌碌,绝难有什么作为。若是放到普通百姓家,估计这陈入进应该就是种田的命,永远没有翻身之日吧。 陈凯之抿唇笑了笑,旋即便淡淡道:“因为诸子余孽在行事之前,锦衣卫就有所察觉。” 呼…… 也就是说,锦衣卫事先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陈凯之又补充道:“只是锦衣卫新立,人手不足,尤其缺乏大量精干的暗探,虽有警觉,却还是错过了,这是臣的疏失,臣……万死。” 这个时候,万死二字说的可顺溜了。 此时,陈贽敬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 而陈入进却是咄咄逼人:“问题不在这……”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眯瞪着陈入进,突然一字一句的说道:“问题就在这里,锦衣卫尚且可以事先有察觉,那么敢问,明镜司难道没有察觉吗?” 这突然的一问,令明镜司都督王正泰和同知赵韫二人俱都脸色一变。 不对劲,他们闻到了阴谋的气息。 他们不禁陡然一阵,心里直直陡然觉得害怕,这陈凯之想干嘛。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陈凯之则是冷冷的看着他们,厉声道:“我不相信,明镜司一点察觉都没有,锦衣卫刚刚创立,人手大大不足,经验更是相差甚远,敢问都督、同知,明镜司有没有察觉?” 其实无论是怀义公子还是赵王、梁王都明白,陈凯之所问的事,根本就不存在。 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诸子余孽,明镜司就算有千里眼、顺风耳,人手再增加一百倍、一千倍,能察觉什么? 可问题在于,这件‘事’现在是存在的。 它虽然事实上不存在,可陈凯之言之凿凿,何况怀义公子也已经确认,怀义公子脸上的伤,更是铁证。 所以它虽在事实上不存在,可现在却存在了。 至少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乃至于姚文治人等,俱都对此深信不疑。 王正泰语塞,变得犹豫起来,他不敢贸然承认,因为承认了,那么事先为何没有一点预警?锦衣卫可以说人手不足,明镜司难道也可以这样说? 明镜司的实力,是锦衣卫的十倍甚至百倍,五百年的经营,数之不尽的明探和暗探,难道连锦衣卫都不如。 这是彻底的承认明镜司的无能啊。 王正泰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此事……可能是疏忽了。” “怎么可能是疏忽!”陈凯之义正言辞,转眼之间,被告成了原告,他大声喝道:“明镜司和锦衣卫,都是天子亲军,其中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缉拿妖言惑众之人,其次,便是打击诸子余孽,莫非王都督连如此重要的职责,都忘了吗?” 其他的事,你可以说疏忽,可以说失察,可这最重要的职责,连锦衣卫都事先有所察觉,你明镜司强大如此,竟是毫无察觉? 这是疏忽? 你在跟我们说笑,还是在质疑明镜司的能力呢。 显然两者都不可能的。 太皇太后的脸色,已是明显的拉了下来。 现在她唯一的念头,怕也只有后怕了。 想想看,若是这些诸子余孽成功了呢?若是衍圣公的世公子死在了洛阳城呢? 再想想,假若今日这些人行刺的不是世公子,是别的什么达官贵人呢? 这是何其恐怖之事啊。 可是作为专司打击诸子余孽的亲军,居然一点防备和察觉都没有,事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又何至于衍圣公的世公子受伤,更不至于,他写一封书信,送到鸿胪寺,要远离大陈这危邦、乱邦。 太皇太后严厉的看着王正泰,面容沉得犹如一潭水,深不可测。 王正泰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是要完了。 他吓得忙是拜倒:“臣……有万死之罪。” 同知赵韫也忙是拜倒:“臣万死,只是……”他心有不甘。 就算是明镜司不察,那又怎么了?这至多也就是玩忽职守,可罪责,却比你锦衣卫轻得多了。 他哪里知道,当被动的陈凯之,借着此事掌握了主动权之后,怎么可能会让他‘只是’,那是不可能的,一旦陈凯之掌握了主动权,那只有乖乖等死的份了。 陈凯之没等他们说出话来,便已经冷笑起来:“赵同知,只是我怀疑的是,明镜司到底是查到了什么,知情不报,还是什么真正的玩忽职守,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若是诸子余孽行事周密倒也罢了,可连锦衣卫都能察觉,明镜司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这句话,诛心到了极点。 眼看着太皇太后脸越来越铁青,赵韫忙是磕头如捣蒜,颤声道:“臣等万死,实是事先没有察觉。” “那么敢问,明镜司这么多人手,都去做什么了?”陈凯之诘问。 气氛一下子,让人透不过气来。 明镜司都在吃干饭吗? 王正泰额上冷汗淋淋,后襟已经湿透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他不得不道:“明镜司近来,也在查诸多妖言不法之事,人手调配上,可能……可能……” “什么妖言不法?”陈凯之步步紧逼,完全不等他们再次反驳,而是一字一句的问道。 王正泰咬牙切齿,只恨不得将陈凯之碎尸万段,却不得不道:“白莲教,近来白莲教日益猖獗,所以……” 打击会党和教门,本也是职责所在,明镜司将心思放在这上头,忽略了诸子余孽,虽然这过失依旧逃不掉,可总还算是情有可原。 陈凯之笑了,当然,是心里在笑,面上,却是忧愤的,目光直勾勾的瞪着王正泰。 “那么敢问,白莲教最新冒出头来的无面教母,明镜司可打探出了什么?”陈凯之质问。 无面教母。 这一听,便知定是白莲教中的核心人物。 王正泰脸色铁青,明镜司那儿,什么都没打探出来,没有察觉,出现了这么大的失误,他眼看着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王正泰岂会不明白,太皇太后是最要面子的,维护皇家的面子,便保住了朝廷的威信,朝廷有了威信,才能维持社稷朝纲。 现在因为明镜司的失误,导致世公子遇刺,这件事,肯定是瞒不住了,肯定要传遍天下,这对大陈皇族,势必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所以他深知事关重大,这无面教母,其实他所知不多,方才不过是随便找个理由,想要搪塞过去罢了,毕竟无论是王正泰还是赵韫,都是明镜司的至高层,至高层怎么会专门去注意底下的一些琐事? 可现在……难道他还是摇头,说自己对此一概不知? 他心里在发颤,整个人非常的恐慌,可是即便如此,他依旧硬着头皮:“这无面教母,近来猖獗无比,妖言惑众,早已被明镜司察觉,臣……臣定当……” “呵呵……”身后,是冷笑。 这刺骨的冷笑,令王正泰突然莫名的有一种焦虑感,这种焦虑感越来越重,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笑声,乃是陈凯之发出来的。 太皇太后一直沉默,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凯之,你笑什么?” 陈凯之上前,叹了口气:“臣所笑的是,王都督一派胡言,竟还能如此煞有介事。”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此话何意?”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无面教母,这无面教母乃是臣信口胡扯出来的。”陈凯之一字一句,同情的看着王正泰道。 第七百一十四章:无懈可击 “……” 沉默。 殿中很沉默。 每一个人都是沉默。 这滑稽的不能再滑稽的事实突然揭露了出来,给人一种……无语的感觉。 太皇太后和慕太后面色早就呆了,还能这样玩? 这王正泰还可以这样骗人,没事还可以说谎,她瞬间眼眸睁得大大的,惊愕的看着跪在地面上的俩人,目光满是凌厉之色。 姚文治也是惊住了,此刻他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他倒不是气,而是实在没想到,这转眼之间,竟突然来了一个这样的。 简直前所未见呀。 陈贽敬和陈入进二人,脸色微微有些扭曲,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而真正牵涉进此事的王正泰和赵韫,突的打了个激灵。 一下子,他们明白了,上当了。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障眼法。 陈凯之先是打了怀义公子,怀义公子不敢声张,然后将他请到这里来,无耻的提出了怀义公子遇刺之事。 怀义公子虽是打落了门牙,却还得往肚子里咽。因为陈凯之很清楚,这个人是个极度自私自利之人,一个人私心越重,便越爱惜自己,怀义公子于是乖乖的承认。 而他一承认,就等同于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却开始存在了,可这本不存在的事,陈凯之却言之凿凿,说锦衣卫已经有所察觉。 他说的话,当然无人可以质疑,否则陈凯之怎么会知道遇刺呢? 既然锦衣卫察觉,按理来说,明镜司是不可能没有察觉的。 于是乎,当陈凯之质问王正泰,本质上,便是将王正泰逼到了一个绝地。 他要嘛承认自己有所察觉,可有所察觉,为何没有动作,又为何没有报知宫中?有所察觉,这便是欺君罔上啊。可若是没有察觉呢? 没有察觉,就是玩忽职守。 两相其害取其轻,堂堂的怀义公子遇刺,这是极可怕的事,宫中不可能不过问,锦衣卫刚刚成立,虽然没有防范未然,可毕竟还是情有可原,可你明镜司不一样。 明镜司历史悠久,人力物力俱是锦衣卫的十倍,这个锅,非要明镜司来背不可。 此时的明镜司都督王正泰已被逼到了墙角,而陈凯之却是抛出了一个杀手锏。 你明镜司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呢? 王正泰下意识的,只能进行解释,而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将更多的精力花费在别处。 比如……白莲教。 而这时候……谁也不曾会想到,真正地杀招却是出现了。 陈凯之捏造出了一个无面老母出来。 接下来,对于王正泰而言,又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他要嘛承认,自己不知道无面教母,这对他而言,无疑是重创,诸子余孽你们明镜司一概不知,口口声声说在查白莲教,可对这新近窜出来的无面教母,还是一概不知,你们明镜司是饭桶吗?天子亲军,无能到这个地步,你这明镜司都督,岂不是酒囊饭袋? 那大陈朝要你们明镜司这些有什么用,养着吃干饭的? 不如废了算了。 就在这时王正泰就如溺水之人,他已没有任何更好的选择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搪塞过去,在太皇太后面前,他只好承认自己知道无面教母。 只是这时候,陈凯之已是长剑出鞘,一击必杀。 诸子余孽之事,是无能! 无面教母之事,已不只是无能这样简单了,无能是个人的能力问题,这终究不算什么大过,可子虚乌有的承认什么无面教母,这是什么?这是欺君罔上啊。 这个世上,谁都可以欺君罔上,谁都可以无能,可是唯独,天子亲军不可以,因为天子亲军乃是宫中最倚重的力量,必须做到绝对的忠诚,也必须有足够的干练。 可这两点,王正泰一件都没有,活似滑稽的小丑,被陈凯之玩弄于股掌之间。 “娘娘,娘娘……”王正泰忙是磕头如捣蒜,他很清楚怎么回事了,这是温水煮青蛙,看上去,陈凯之的每一个策略其实都很幼稚或简单,若是平时,以自己的能力,想要拆穿,实是再简单不过,可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这是一个连环的圈套,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逼得王正泰不得不去做一个错误的选择,直到回过头,才发现无数的小错酿成了大祸,他打了个激灵,不停的磕头,颤声求饶。 “微臣对宫中,忠心耿耿,微臣万死,微臣……” 太皇太后冷眼看他,眼里已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因为明镜司的无能,导致了刺杀,为了欲盖弥彰,居然还想蒙骗宫中,她微微闭上眼,竟好似没有震怒,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旋即又轻轻睁开眼眸,依旧冷冷的看着王正泰,此刻她并没有动怒,反而心平气和的道。 “你也未必是万死,你当年,做事也还算勤勉,办事也牢靠,先帝在的时候,你就已是明镜司都督了吧,哎,想来,是因为你年纪大了吧。” 年纪大了吧。 接下来是做什么呢? 年纪大了就没用了。 王正泰瑟瑟发抖。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年纪大了,就不能再尸位素餐了,应该解甲归田了。 他已任了七年的锦衣卫都督,这七年来,可谓是位极人臣,而今……竟被陈凯之一甩手,就给坑了。 他不服。 王正泰的眼底,掠过了一丝厉光,可此时,面对着太皇太后,他却不敢造次,只是哽咽的开口:“臣……明白了。” 这已是太皇太后给他留了最后一点体面了,既然说你年纪大了,你也该乖乖请辞。 王正泰又道:“只是……陈凯之羞辱明镜司,而今惹来天大的争议,娘娘不可不察。” 就算是临死,王正泰也想拉一个垫背的。不管怎么样,今日还是要整死这个陈凯之,他还欺负自己,那么他王正泰也不是好欺负的,应该狠狠的报复回去。 他这一句话,总算是提醒了所有人。 明镜司有天大的错,这也不是锦衣卫打上门去的理由。 所以,陈凯之照样罪责难逃。 太皇太后则看向陈凯之,见陈凯之一脸从容淡定的样子,她不禁抿了抿唇,淡淡开口:“凯之,哀家知道,你还有话说,你说吧。” “是。”陈凯之淡定无比,完全是一副从容优雅的姿态,他徐徐道:“臣事先,就已经察觉到诸子余孽可能会有所动作,只是奈何人手不多,所以暗中,虽命人保护了京中可能被诸子余孽行刺之人,只是可惜,还是因为人力不足,所以没有做到防范于未然,臣很快却知道,世公子遇刺了。”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臣原本是想立即呈报宫中的,只是臣有所顾虑。” “顾虑?”太皇太后眯着眼,疑惑的看他,似乎非常想知道这其中的顾虑是什么,你陈凯之都敢闯明镜司了,还会有顾虑,似乎听着让人不敢相信。 陈凯之颔首点头:“不错,正是顾虑,臣在想,锦衣卫既是天子亲军,发生这么大的事,锦衣卫责无旁贷,与其这个时候赶紧禀告,不如立即着手,捉拿诸子余孽,趁着诸子余孽们尚未彻底隐匿,加紧缉拿,也好给宫中一个交代。” 太皇太后点头,这到时可以体谅的事。 这锦衣卫倒还知耻,晓得事情发生,也有责任,便想立即拿人,亡羊补牢。 陈凯之又道:“这其二,便是臣在想,世公子遇刺不久,这件事肯定瞒不住,而一旦传出去,天下沸腾,少不得有损宫中体面,所以……臣在想,必须得赶紧给世公子一个交代,否则犹如我大陈皇族。” 太皇太后又是点头,这件事确实需要快。 这么大的事,消息传出去,肯定是天下震动,若是能在这个时间点,抓到凶徒,至少还可以挽回一点面子,所以,陈凯之求快,不是没有道理。 即便是陈凯之没有拿住人,可这也只是能力问题而已,单凭这份随时为宫中着想的心,就足以信赖了。 陈凯之见太皇太后点头,随即格外认真的说道:“臣当初,唯一掌握的线索就是,凶徒遇刺之后,出现在了北钟鼓楼,既然出现在北钟鼓楼,臣又急着拿人,想要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于是当机立断,立即做了布置和安排,原本,确实是希望请宫中下旨,让明镜司来查的,只是……臣对明镜司不放心。” “不放心?”太皇太后挑挑眉。 “臣在想,锦衣卫都能查到线索,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明镜司竟一点都没有动作,在臣心里,锦衣卫虽是亲军,却远远不及明镜司万一,臣所虑的是,想来并非是明镜司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查到,极有可能是明镜司之中,有诸子余孽的同党,这并非没有可能,若是臣立即禀告,而宫中再召明镜司来询问,臣恐怕打草惊蛇,最终走了贼子,一无所获。” “至始至终,此事都是臣不够严谨,做事没有计较后果的缘故,以至才闹到如此地步,这是臣的疏失,臣愿领罪。” 第七百一十五章:谢主隆恩 陈凯之的证言,可谓是无懈可击。 里头的每一个环节,都和其他人的证词相吻合。 譬如怀义公子遇刺,随后怀义公子要逃离乱邦,每一处细节,都到了丝丝合缝的地步,完全没有任何破绽。 任谁都明白,陈凯之不但无过,虽还没有拿住诸子余孽,没有功劳,却有苦劳。 太皇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眸,睁开的瞬间,便是看着陈凯之,朝他颔首点头,不禁感喟道。 “真是难为了你,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哀家和慕氏也就不必如此的操心了,现在陛下年幼,朝廷正需你这样的人啊。” 这一句夸奖,算是对方才怀疑的补偿。 而陈凯之完全没露出一丝骄傲的神色,而是淡淡笑了笑:“锦衣卫上下,俱都为天子亲军,本该尽忠职守,只是可惜,暂时还没有拿住余孽,不能为怀义公子报仇,实是臣的疏失……” 怀义公子在旁,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脸色铁青,心知自己被利用了。只是现在,想要反口已不可能,他不愿和陈凯之同归于尽。 只能在心里恨恨的咬着牙,默默的发誓,陈凯之你给我等着,终有一日,我会要你好看。 陈贽敬和陈入进二人,脸色胀红,此时却也不敢声张什么。 唯有这王正泰却知道自己完了,他万念俱焚,恶狠狠的瞪了陈凯之一眼,完全是一副要杀人的神色,可陈凯之对此,无动于衷。 王正泰咬了咬牙,此时怒从心起,他毕竟不是赵王、梁王,也不是那怀义公子,他是明镜司出身的武人,此时想到自己被陈凯之如此糟践,眼睛便不禁发红,他突的道:“臣……臣有事要奏。” 到了这个地步,那就鱼死网破吧,你想踩着我上位,没那种可能。 王正泰额上青筋爆出,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还有何事?”太皇太后再看王正泰,已没有什么好脸色了,目光冷漠,再没有什么情面,语气也是冷冽至极。 对她而言,她对王正泰的处置已是宽宏了。 王正泰龇牙裂目,不由道:“臣所奏之事,关系重大,牵涉到的,乃是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只一听,所有人都脸色剧变。 慕太后眼眸如刀,锋利无比,她似想到了一种可能。 赵王和梁王二人,也俱都满是疑窦的对视,看着王正泰。 即便是坐在一旁,假装是若无其事的姚文治,那眼眸深处,亦是精芒闪闪。 陈凯之面色冷静,他当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面带冷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唯一一头雾水的,怕也只有那位怀义公子,只是怀义公子没心思听这些,想到自己挨了揍,反过来,竟还被陈凯之所利用,帮着陈凯之排除异己,这滋味,不用说了,他的心里不仅仅是难受,还有浓浓的不甘。 王正泰毕竟是明镜司都督,他所掌握的秘密,绝对不少,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何况,还牵涉到了十几年前的旧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十几年前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太皇太后眯着眼,死死的盯着王正泰,此刻似乎想将眼前的人看透,看个明白。 良久,良久,她才突然开口道:“噢,什么事,如此非同小可?” 她每一个字,说的都很慢,显然,这位太皇太后并没有表面上这般的平静。 王正泰则同样一字一句的道:“无……极……” “无极皇子?”太皇太后轻笑:“是吗?你是想要告诉哀家,你找到了无极皇子的踪迹?” 王正泰觉得自己在颤抖,他侧目,看了陈凯之一眼,似乎连他也觉得,说出这些有些冒险,只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似乎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颤抖的道:“是,是……” 太皇太后深深凝望着王正泰:“那……你说给哀家听一听。” 王正泰正待要张口,原本见太皇太后面带微笑,心里还松了口气,可他第一个字还未出口,太皇太后突然拍案:“你说!你既知情,为何不报,你是明镜司都督,既该知道分寸,也该知道不可隐瞒,可是你……你此前为何不禀奏?今日眼看着要完了,这才想拿着所谓的无极皇子,来邀功请赏是吗?可耻!你这等卑鄙小人的话,哀家一句都不会信,狗一样的东西,这些年来,你到底蒙蔽了宫中多少事,又想糊弄宫中多少次,王正泰,你的妻儿,可都还好吧?据说,你在颍川还有一个外室,给你生了个儿子?” 王正泰脸色剧变,他已吓得浑身湿透了,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前头的话,是呵斥,而后头的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不但你王正泰要抄家灭族,便连你藏着的外室内,一个都别想走。 太皇太后不希望你说! 王正泰战战兢兢,脸唰的白了,他原本想要冒险一次,对陈凯之进行报复,可这一番话出口,这太皇太后的态度让令他害怕,因此他竟是战战兢兢起来:“臣……臣万死!” 太皇太后眯着眼,冷漠的看着王正泰:“现在,你可以说了,你方才想说什么?无极皇子在哪里,他是生是死?” “不……不知道……”纵使如王正泰,此刻也已彻底成了一条任人宰割的死狗,他战战兢兢,磕磕巴巴:“臣什么都不知道,臣有万死之罪。”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死死的看着他,随即目光落在了一脸紧张的慕氏身上,突的笑了:“那就去死吧,来,念在王正泰往日还有一些功劳,留他一个全尸,请他去偏殿里,赐他三尺白绫,让他自行了断。” 王正泰整个人,竟是泄气的皮球,他整个人,几乎彻底萎靡了下去。 他艰难的看着太皇太后,心里的恐惧不断的放大。 留个全尸,三尺白绫,这是要让自己自行了断,是要彻底的灭口啊。 他眼里尽是血丝,牙齿相交碰撞,已是发出咯咯咯的微响。 似乎,太皇太后只给了他两条路。 要嘛,是自行了断,带着秘密,彻底的消失匿迹。 要嘛,若是说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不甘心,那么便是抄家灭族,也包括了他在颍川的外室,但凡是和他有关的人,尽都斩尽杀绝。 他遍体生寒,整个人竟是不知所措了。 他可是明镜司的都督,要知道,自己可是明镜司出身啊,他不但知道别人的秘密,而且还最擅长于掩藏自己的秘密。 明镜司的都督,总会狡兔三窟,为自己身后之事做谋划,所以颍川的那个孩子,他自认除了自己,天下再无其他人知道,可谁料到,太皇太后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他浑身冷颤,这一次,他又没有选择了,犹如一个彻底丧失了斗志的公鸡,哽咽着朝太皇太后磕头:“臣……臣……谢主隆恩……” 于是是失魂落魄的站起来,早有两个面无表情的宦官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那面无表情的宦官面色僵硬,在下一刻,突然发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朝王正泰欠身:“王都督,请。” 另一宦官,已搀着几乎身子僵硬的王正泰徐步出去。 而殿中,依旧是杀气腾腾。 每一个人都不敢做声,赵王和梁王,分明脸上已露出了无以伦比的恐惧。 无极皇子,果然还活着! 而且王正泰居然知道真相。 那么无极还活着,这个…… 这才是赵王最觉得可怕的事,他恐惧的看着太皇太后,似乎想看穿太皇太后此刻的心思。 然而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可又像是很气愤的样子,陈贽敬此刻心里很想知道点什么,可是他一个字都不敢说,依旧沉默,这个时候,他能说什么,他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什么都不关心。 陈凯之想到了许多个可能。 他绝不会受王正泰任何的威胁,原以为王正泰未必敢说出这些,可谁料到,王正泰竟还是想要进行反戈一击。 而太皇太后的态度,却令陈凯之猛地生出了许多的疑窦。 若说一开始,太皇太后之所以要杀人灭口,只是因为王正泰一旦说出来,可能引发一场叛乱,甚至可能会爆发出宗室的内斗,骨肉相残,太皇太后顾忌着赵王和梁王,这……都情有可原。 可是,如此当机立断的杀人灭口,这皇子,毕竟是太皇太后的皇孙啊,难道她就一丁点都不想知道一点什么吗? 又或者,太皇太后本身就知道了一点什么,她不愿戳穿这个秘密,想用永远保住这个秘密? 更有可能…… 陈凯之突然发现,太皇太后的心思,自己还是没有猜透,他愈发觉得,太皇太后深藏不露起来。 殿中还是处在沉默,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只是现如今,每一个人都不禁紧张,似乎都在等着,等着太皇太后的一举一动。 这个时候谁也无法开口询问,或是说些什么,气氛紧张到极点。 第七百一十六章:迎皇子 太皇太后看了众人一眼,随即笑了。 这一声笑打破了大殿里紧张的气氛。 “这个王正泰啊,真是可恶。”她环顾众人一眼,神色淡淡的样子,下一刻她便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为了保住他的官位,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糊弄。难怪明镜司竟到了这般的地步,这等人,最是糊涂,简直是荒谬。” 殿中谁也没有说话。 任谁都看得出,这分明是欲盖弥彰。 无论王正泰可信不可信,听他说便是了,为何直接杀人灭口? 其中的底细,既让人猜透了,可又没有猜透。 众人面面相觑着,心里各怀心思,却不敢表露出来,全是一副茫然的神态。 太皇太后笑了笑:“十几年前的旧事,已有了一个了断,今日谁再提起,在哀家看来,都是别有所图,好啦,你们都退下。” “不。”突的,梁王陈入进忍不住道:“母后,儿臣以为……” “以为什么?”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入进。 陈入进余光轻轻看向太皇太后,有些不敢开口,最终犹豫了一下,还是格外郑重的说道。 “无极皇子若还活着,这是大喜事,母后何不刀下留人,问一问,无极皇子的下落,若是这王正泰胆大包天,竟敢欺君罔上,自是万死难恕,可若是真知道一点什么,这无极皇子,毕竟是先帝的血脉,我等寻回无极皇子殿下的下落,岂不也好使先帝瞑目,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 太皇太后摇摇头:“不,无极在哪里,哀家知道。” 陈入进本是想要引蛇出洞。 若是无极还活着,与其彻底不知他的下落,倒不如,寻出他的下落,他只要还活着,在京师,至少万众瞩目,也可使人放心。 总比这样孤悬在外的好。 现在太皇太后突然提到知道无极皇子的下落,陈入进和陈贽敬心里咯噔一下,俱都露出莫名惊诧的模样。 太皇太后凤眸微转,环视了众人一眼,便笑着淡淡道:“他还活着,而且还活的好好的。” 一旁的慕太后闻言忙是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也愣了一下。 姚文治目中幽幽不见底,面上挂着浅笑,却又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你们一定在想,无极皇子还活着,哀家为何此前,没有一点风声,是吗?” 她眼眸如刀,在每一个人面上掠过。 她举起了案牍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旋即优雅的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案牍上,神色淡淡:“因为哀家不愿意多造事端,而今,皇帝已经登基了,无极活在世上,活着,又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不相干,只要先帝的血脉还在,哀家也就安心了,若是迎回来,难免节外生枝,你们……说是不是?” 她这般一开口,陈贽敬脸色抽搐。 即便太皇太后说的再好听,对他而言,这也是灭顶之灾。 只要无极还有一日没有死,未来的事,就一日说不清楚啊。 只是,现在无极在太皇太后收里? 这……就更加让人难以猜测了。 陈贽敬与陈入进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害怕的,这样放任一位皇子在外,这可是定时炸弹,谁知道将来会出什么事,他们不敢赌。 于是陈入进正色道:“母后此话,儿臣不敢苟同。” 他似乎也横了心,那无极皇子,早和他这叔叔不相干了。 可这些年来,自己和赵王关系匪浅,走的极近,天下人都知道,他梁王和赵王形影不离,倘若有一日,当真无极皇子成为隐患,甚至被人所利用,成为天子的最大威胁,甚至登基,他只怕也和赵王一般,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入进道:“臣乃无极皇子的皇叔,无一日不在思念无极皇子,恳请娘娘,无论如何,让儿臣迎回无极皇子,一家人团聚,认祖归宗,有何不可?” 是的。 只有将这位无极皇子给找出来,留在自己的身边,严家看管,这样他们才能安心。 陈贽敬当然也是这样的想法,因此也是站了出来:“无极皇子乃皇兄血脉,若是流落在外,儿臣也是于心不忍,当今天子,亦是无极皇子兄弟也,俱都是亲族,即便迎回,又有何不可?母后多虑!” 太皇太后板着脸:“此事,哀家自有计较,你们,不可多问了。”说着,她侧目看了慕太后一眼。 慕太后显然露出犹豫之色,她在猜想,母后所说的无极,到底是不是凯之,又或者…… 她心太乱了,根本无从知道太皇太后掌握了什么。 所以当太皇太后侧目而来,慕太后凤眸忙是避开。 关心则乱,但凡是牵涉到自己儿子的事,慕太后便禁不住有点心乱,但这个时候,她不能表露的太过明显,而是静静的坐着,一副旁观者的姿态。 陈凯之则面带微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陈贽敬和陈入进显然有些不甘心,二人心里愈发的猜忌起来。 太皇太后方才摸了摸额头:“哀家有些乏了,尔等,退下吧。” 众人无奈,纷纷起身,告辞。 陈凯之走的快,先行一步,他匆匆的出了宫,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过等到了宫外,见那些大儒和读书人还在,有人眼尖,看到了陈凯之,率先站出来的乃是认得陈凯之的学候。 显然,这学候也料想不到陈凯之会如此轻松的。 原以为陈凯之定是罪无可赦,此人叫张桓,本是受了怀义公子的暗中嘱咐,此时哪里肯善了,忍不住道:“陈凯之,你罪无可赦。” 他冲到陈凯之的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你也是学候,可身为学候却是……” “滚开!”陈凯之心里想着无极皇子的事,此时他似乎已经隐隐感觉,太皇太后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可她到底知道一些什么,为何这个时候,她会声称自己知道无极皇子的下落。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里太多太多的疑虑,陈凯之本就没什么心思,彻底的乱了,现在见这人像苍蝇一般捣乱,体内的怒气彻底爆发出来。 直接抬腿,一脚将这张桓踹开。 啪…… 这张桓年过四旬,虽是大腹便便,可陈凯之一脚踹出,力道有若千钧之重,他立即如断线的风筝,直接飞出了一丈,方才仰面摔下,随即传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儒生们大怒,尤其是不少人都是这张桓的门生,他们义愤填膺,又带着几分畏惧的将陈凯之围住,这个道:“陈学候,你是读书人,想不到你竟做这样的事。” “你目无法纪,张先生乃是学候,你连衍圣公府都不放眼里吗?” 陈凯之冷着脸,清澈的眼眸环视了众人一眼,那目中杀机重重。 儒生们似乎找到了陈凯之的弱点,尤其是不少大儒,有人去搀扶张桓,也有人,目光幽幽,似乎觉得陈凯之这痛打张桓,有了文章可作。 却在这时,有人道:“公子,世公子。” 原来却是怀义公子也尾随其后出了宫,众人眼尖,纷纷朝他涌去,一个个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世公子,这陈学候又行凶……” 怀义公子只恨自己不该此时出宫,现在陈凯之无罪,不只如此,还为了保护他这个怀义公子,闯了明镜司,自己成了这陈凯之被利用的工具。 他心里固然是怀恨在心,可现在,他却战战兢兢。 被打怕了。 若是陈凯之在打他一顿,那他的颜面不是彻底的没了。 原本是想整陈凯之一次,随即便远走高飞,可现在呢,又一次当着陈凯之的面,这陈凯之若是再羞辱自己,又当如何? 陈凯之那杀人的眼眸此刻落在他的身上。 怀义公子打了个冷颤,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众儒生还指望着怀义公子为他们做主。 却见陈凯之淡淡道:“世公子,你好。” 怀义公子心里咯噔一下,面容微微一抽,下一刻忙是干笑起来,朝陈凯之作揖:“护国公,你好。” 陈凯之微眯着一双眼眸看着怀义公子,淡淡道:“现在,怀义公子不急着离开这危邦了吧?”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讽刺。 怀义公子只觉得头皮发麻,远处,还听到张桓杀猪一般的嚎叫,心里更觉得可惧,他忙道:“不急,不急,有锦衣卫护着,有护国公在,吾惧意全无。” “噢。”陈凯之颔首点头,竟对这些大儒和读书人,还有这怀义公子,生出无以伦比的厌恶,即便当初,陈凯之也曾是读书人出身,他笑了笑:“这样就好,那么……告辞。” “慢走。” 陈凯之已旋身,渐行渐远。 所有人都以为,怀义公子定会为他们说几句什么,可见怀义公子对陈凯之满口都是感激,客客气气,不敢怠慢的样子,这些人俱都惊了,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唯有那张桓疼的几欲在地上翻滚,心里又觉得寒透了。 公子不是要给这陈凯之好看吗?这陈凯之既行了如此暴行,可为何…… ……………… 感冒了,嗯,第一更送到,继续码字,大家多注意身体。 另外,推荐一本朋友的小说《星际直播之我是大明星》 第一百七十七章:什么是真相 怀义公子眼看陈凯之走了,方才松了口气,只是依旧还是心有余悸,只是此时…… 他摇了摇头,竟发现在这洛阳,无论哪里,都无法使自己心安。 不管如何,他还是要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而陈凯之却没那么多心思去管怀义公子,她已心急火燎的打道回府。 显然,今日的事,令他诧异。 他突然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太皇太后奇怪的举止,似乎预示了什么,只是他一时还没有想明白。 于是他带着宫外候着的几个亲卫,匆匆回到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里,却是透着一股不安。 砸了明镜司,这可是大罪啊,几乎所有人都想到,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后果,甚至可能,连护国公都不保。 而一旦没了护国公,锦衣卫在京中,屁都不是。 至于这锦衣卫上下人等,在这京师何曾有什么靠山,若是有靠山,也不至在京师里灰头土脸了,每一个人,上至同知,下至最普通的力士,尚且都清楚明白,他们的今日,乃是护国公给的,失去了护国公,他们便失去了一切。 因此他们格外的忧心,着急,数十个北镇抚司的核心,自同知到佥事还有镇抚使,现在都在这里焦灼的等待,一个个唉声叹息,下头的各大千户所,千户们也三五时的打发人来打探消息,南镇抚司那儿,亦是如此。 可以说现在所有人都心急如焚,若是陈凯之出事了,他们便无法生存了,因此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希望陈凯之能平安归来。 这同知叫曾光贤,曾光贤此前是五城兵马司的千户,据说当年是在边军,是一员骁将,原本前途似锦,却因为得罪了人,竟是被人打发去了最无人关注的五城兵马司,而如今,他总算是翻了身,陈凯之之所以任他为同知,是因为在从前的五城兵马司里,他虽是一个小小的千户,却最是得人心,各千户所的官兵都佩服他。 陈凯之的重用,令曾光贤感激涕零,他很清楚,似他这样的人,越是得到同僚和下属的爱戴,反而越是上官容易防备着他,而护国公却不同,竟只看重了他这一点。 曾光贤眉头深锁,看向吴佥事,格外担忧的说道:“再派人去宫外打探一下,莫要出事为好。” “已经去了,若有什么消息,肯定会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不会出差错。”吴佥事吁了口气,他现在心里也是万分担忧,皱着眉头认真分析起来:“不过我看这一次,有些不太妙,宫外现在有一群大儒和读书人……” 曾光贤脸色发冷,面色铁青,竟是从鼻孔里发出声来:“呵……一群腐儒罢了,算什么东西,若是这一次国公当真有事,我等不敢抗宫中,可这些落井下石的腐儒,决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正说着,门外却有一人,道:“谁不得有好日子过。” 众人错愕,抬眸,却见陈凯之面上带着颇为疲惫的样子进来。 所有人一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凯之。 平安……回来了。 这样都能平安回来。 这护国公的背景到底有多深? 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竟是有一种庆幸的感觉,这既是为陈凯之而庆幸,更是为了自己。 一时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悬起来的心也是放回去了。 曾光贤忙是上前一步,格外激动的说道:“公爷可算回来了。卑下见过公爷。” 其他人呼啦啦的起身行礼:“卑下见过公爷。” 陈凯之一到,整个堂中立即格外的严肃,陈凯之朝他们颔首点头,背着手,他能收获的,是无数佩服和敬畏。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便淡淡问道:“东西,拿到了多少?” 所谓的东西,吴佥事最是明白,这一趟冲进明镜司,吴佥事的目标是极明确的,那便是明镜司文库中的文档。 明镜司这么多年,搜集无数的情报,这些情报会汇总起来,抄录出许多份,其中有一份,便存在文库之中。 锦衣卫刚刚成立,和明镜司相比,实是不值一提,其中明镜司最大的优势,也在这文库之中,想想看,世上这么多的情报,无数的调查,数不尽的隐秘,俱都存在那里,对陈凯之而言,是能趁机弄到多少是多少。 有了这些,锦衣卫便有了底气。 吴佥事立即汇报给陈凯之听。 “取了四大车,正在整理,经历司那儿,专门有三十个人,一个个进行归类和抄录。” 陈凯之颔首点头,对众人的这次表现,他还是非常满意的,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浅笑。 “这便好,整理之后,重要的消息,俱都放在我案头上,好了,你们也休在此躲懒了,各自忙自己的公务去吧,吴佥事,你去护国公府,请几位先生来,告诉他们,有急事。” 所谓护国公府,便是飞鱼峰,而今晏先生数人,都已上山,以属官的名义,为陈凯之出谋划策,成为陈凯之的左右手。 吴佥事一听有急事,哪里敢怠慢,忙是颔首:“卑下亲自去一趟,护送几位先生来。” 其他人见状,纷纷起身,告辞。 转眼之间,陈凯之至自己的公房,这里空无一人,陈凯之坐在案后,开始努力的回想着方才的细节。 大变,即将要发生了。 他眯着眼,面上露出冷酷的样子。 此时,该怎么做,其实陈凯之自己也未必有头绪,眼下错走了一步,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绝不是从前那般简单,所以他慎之又慎。 心里有些烦乱,他索性提笔,临摹字帖,半个时辰之后,手臂微麻,而外头,已传来了脚步。 陈凯之抬眸,便见晏先生等人徐徐步入。 晏先生、杨彪、陈义兴、蒋先生,陈凯之忙是绕过了案头,正待要作揖,四人却已作揖行礼,晏先生道:“出了什么事?” 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的寒暄。 事实上,大家也没必要寒暄什么。 陈凯之也没有客气,直接将在宫中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晏先生脸色果然也凝重起来:“太蹊跷。” 陈凯之叹了口气,旋即也是认真的分析起来:“是啊,就是觉得太蹊跷,所以学生才拿不定主意,左思右想,还是集思广益,请几位先生来议一议。” “我先来说吧。”陈义兴站出来,他是靖王殿下,虽非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儿子,却也是太妃所生,有过宫中生活的经验,对太皇太后了解的也比寻常人深一些。 陈义兴目光环视一圈,看了看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才细细的道来:“以我之见,太皇太后所指的无极殿下,绝不是主公。若是主公,她不至于绕这么大的弯子,可能这个人,当真是无极殿下。” 当真是……无极殿下…… 陈义兴眼眸微微一眯,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太皇太后到底说的话,是真是假呢,真真假假,实在令人难以堤防啊。” “是真的。”晏先生断然道:“这绝不是假的。” 陈凯之看看晏先生,面容里满是困惑。 晏先生却是一脸认真的看着陈凯之,格外正色的说道:“倘若是假的,太皇太后绝不会承认。” “不会承认?”陈凯之越发不能理解了,因此看着宴先生的目光里透出几丝疑窦之色。 晏先生笃定的颔首:“难道主公不觉得,这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故意为之吗?主公想想,若是宗室和百官们知道了还有一个无极殿下,他们会安心吗?” 陈凯之陷入深思,随即道:“别人不敢说,赵王和梁王,必定是寝食难安,一个太皇太后抚养在外的皇子,而且这个皇子还是先帝的嫡亲血脉,这无疑……是一枚定时炸弹。” 陈凯之话音落下,便晓得自己这定时炸弹四字,似乎先生们未必懂,他正想解释,不过晏先生单凭这表面上的意思,已大抵知道陈凯之要表达的本意了,他颔首点头:“所以想想看,赵王和梁王,是绝不肯罢休的,他们一定要知道这个皇子在哪里,他们绝不会肯罢休,所以几乎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无数的宗室、内臣、外臣,俱都会上奏,一齐请求太皇太后迎皇子入朝。” 陈凯之不禁点头:“不错,这对赵王和梁王,打击极重,现在必定是满朝惶恐,赵王和梁王,一定会使出所有的解数,请迎皇子,皇子一日在外,尤其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便一日不安,迎皇子入朝,至少可以看在眼里,可以有无数人盯着,总不至处处被动。” 晏先生眼眸一张:“那么,几乎就可以断定了,太皇太后确实有一个皇子,而且想将让这皇子入朝,只是……她不能主动,而是抛出这个,耐心等待,等待无数的大臣劝请,到时,再勉为其难的接受,太皇太后……此番回洛阳,定有所图。” 第七百一十八章:认亲 陈凯之从来没将太皇太后想的简单。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觉得太皇太后深不可测,不是自己可以琢磨透的人。 不过现在晏先生的话,却是发人深省。 陈凯之皱了皱眉,不禁问道:“晏先生的意思,从一开始,太皇太后就知道无极的存在,而此番回洛阳,本就是为了此事来的。她先是不露声色,随后再借机抛出这个,真正的目的,就是等着百官的劝请,再顺势而为,可是……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对啊,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既知无极的存在,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可若是她知道无极的存在,却隐忍着,若只希望无极皇子简简单单的生活,那么为何,这个时候又恰到好处的抛出无极皇子的下落。 “或许,是想要让无极皇子登基,或者……是别有图谋。”晏先生捋着须细细的分析起来,说着,便一脸正色道:“主公,难道你没有想过吗?自太皇太后回到了洛阳,主公屡屡和赵王党争斗,可太皇太后都站在你的一边,按理来说,赵王乃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儿子,身为人母,为何处处要袒护主公?” 陈凯之眼眸一张,立即明白过来了,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宴先生:“你的意思是,这本就是蓄意为之,太皇太后要使朝中形成一种均势。” “只怕,就是如此。”晏先生苦笑:“现在再揣测太皇太后的心思,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唯一做的,是主公该当如何?” 他的话,令所有人都严肃起来。 这太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令人无比的紧张,现在主要是弄清楚太皇太后的意图,她到底是几个意思? 陈凯之原本的近期目标,本是不断壮大自己,再图大事。 可现在突然生出了枝节,此刻,就必须改变方略了。 陈凯之深知自己要走的,是一条极艰难的路,他深吸一口气,却依旧觉得身心并不紧张,因为这条路上,还有许多同伴,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走好每一步,不要发生其他的意外。 目光微微一垂,陈凯之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才轻轻抬眸,看着宴先生,格外郑重的说道。 “请先生说下去。” 晏先生却是笑了:“老夫擅长提出问题,可如何解决问题,倒是杨参军最为何事。” 杨彪至始至终都很沉默,杨参军这个名字……嗯,对于他而言,好像是挫了一点,他不禁笑了,陈凯之也不禁莞尔,想来这几日,大家没少拿杨‘参军’来调侃。 杨彪捋须一笑,随即便问众人道:“谁是我们的敌人?” 他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令所有人都变得正经起来,陈凯之沉吟了片刻,才淡淡道:“是敌是友,这庙堂之上,我还真未必敢断言,梁王、赵王等人,自不必说了,内阁之中,除了陈一寿陈公,我也不敢轻信,至于其他的公侯,还有在外的都督、将军、节度使,也都说不清,便是太皇太后,我也拿捏不定。” 杨彪笑了:“可是有一个人,是主公的至亲。” 陈凯之猛地想起一个人来,慕太后。 杨彪面容上依旧带着笑意,朝陈凯之一字一句的说道:“无论这个无极是谁,在哪里,未来会不会出现,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甚至可能引发多大的动荡,这些……姑且都无法预测,太皇太后的城府极深,何况又在长安甘泉宫呆了这么多年,无影无踪,她布置了什么,安排了什么,我等更是一无所知。可请主公明白一点,有一个人,是永远站在主公一边的,这个人,便是慕太后。” 杨彪说着,面容变了,一脸正色的分析道:“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极皇子,想来,朝野必定哗然,接下来,将会有持续的动荡和无数的流言以及猜忌,可越是这个时候,主公就越要寻到自己的‘朋友’,主公的身份,理应向慕娘娘昭示了。” 杨彪脸色凛然,一字一句道:“告诉娘娘,无极并非是皇太子,而主公,才是真殿下!唯有如此,主公才能和娘娘同舟共济,任他刮东南西北风,我自屹立不动。” 陈凯之眼眸眯着,杨彪的话,令他豁然开朗。 对,接下来出现的无极皇子,一旦认亲,若此人果然是慕太后所认为的皇子,那么,在此阴差阳错之下,可能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后果。 当初选择隐瞒,是要伺机而动,为了以防万一,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现在……时不待我了。 陈凯之目光凌厉,一脸郑重的说道:“立即入宫见驾。” 当机立断! 到了这个时候,是绝不可能有任何犹豫的。 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能让那个所谓的无极皇子混淆视听。 “这时不是最好的时机。”晏先生摇头:“现在的慕太后,一定还陪驾在太皇太后身边,而且,现在突然生变,此时入宫,也大为不妥,现在宫中已成为极敏感和是非之地,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无数的猜忌和怀疑,不只是赵王和梁王如此,只怕可能连太皇太后那儿,也未必……” 他顿了顿,随即道:“要寻一个有利的时机,而主公也不可单独去,此事,该陈主簿随去,一切让陈主簿解释,总之,定要慎之又慎。” 呃……众人一起看向陈‘主簿’。 陈‘主簿’汗颜,他假装一副随意的样子,朝陈凯之颔首:“我随主公同去。” 陈凯之倒是不好意思了,呵呵笑了起来:“王叔……” “不可叫王叔。”晏先生倒是正色的道:“主公欲行大事,便尊卑上下有别,无规矩则不成方圆,我等追随主公,绝不是因为私情,而是为了公义,这里没有王叔也绝没有侄子,有的只有少君与臣子。” 陈义兴忙是正色朝陈凯之行礼,格外恭敬的唤道:“主公。” 陈凯之也只好苦笑,随即移开话题,一脸认真的问宴先生:“想来很快,满朝文武就要有所动作了,我们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眼下最重要的是与太后相认,其他的,都可以耐心等待。”晏先生镇定自若的道:“慕太后那儿,也需令她定下心,唯有宫内和宫外心里有了数,方才可以制定出万全之策,再看这朝野内外的动向,伺机而动。” 晏先生突的想起什么,并朝陈凯之等人抿了抿,谨慎的说道。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主公乃是千金之躯,承载着万千人的希望,还是不宜冒险为好,譬如明镜司之事,主公还是太过冒险了,固然主公的理由充分,可主公的荣辱,眼下俱都在宫中一念之间,倘若有失,如何得了?” 晏先生的话语之中,略带几分责怪的意思。 陈凯之则是道:“我敢保证,宫中绝不会加罪。”陈凯之狡黠的朝晏先生眨眨眼:“且不说,我已布置妥当,有正当的理由。何况,晏先生有没有想过,为何锦衣卫成为亲军?锦衣卫成为亲军,本就证明,宫中对明镜司已经不放心了,让锦衣卫成为亲军,本质上是明镜司和锦衣卫相互辖制,若是我这个时候,和明镜司的人你好我好,反而有违宫中的希望,我这般做,其实是正中宫中贵人们的下怀,没有十全把握,我是断不敢去招惹明镜司的。” “何况,锦衣卫初立,百废待举,最缺的,却是情报,没有这个,即便锦衣卫是亲军,有钱粮,有人手,却还是瞎子和聋子。可要使自己眼睛亮一些,使自己的耳朵聪慧一些,从头开始,实是太难太难了,明镜司数百年的经营,天下各处,都有他们的眼线,所以,我只好草船借箭,先取一部分情报来,以此为基础,再建立锦衣卫的密探机构,如此,才可少费周折。” 晏先生等人不禁苦笑,陈凯之这家伙,倒是真的鬼精的很。 一直没有说话的蒋学士此刻却淡淡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一件事,若是从一开始,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后安排布置的呢?” “什么?”所有人都看向蒋学士。 蒋学士吸了口气,皱着眉头格外认真的说道:“方才老夫也插不上话,所以一直都在想,太皇太后莫名的去了长安甘泉宫,十几年了,又突然回来,结果,竟又知道无极皇子的下落,更可怕的是,此前她都不露声色,我在想,会不会是太皇太后此番回来,就是为了一个目的。” 陈凯之倒也曾经这样想过,不过很快否决了,因为对太皇太后而言,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如此。 晏先生眼眸似乎猜测出了陈凯之的心思,嘴角微微一抿,随即笑了,一字一句的说道:“无论如何,都要做好完全准备,这才可以应对,不过眼下这一步,是见太后,必须到了一个做母亲的人,知道自己真正儿子下落的时候了。其他的,暂可不表。” ……………… 哭了,求月票。 第七百一十九章:还朝 陈凯之此刻仿佛吃了定心丸。 凡事确定了方针,也就好办了。 他沉默了片刻,旋即才朝众人格外认真的说道:“事先要有所暗示,宫中龙蛇复杂,隔墙有耳,既是向母后禀奏,就必须要有所防范。”陈凯之说着,便停顿了一会,仔细的想了想,才继续开口。 “先生们以为如何呢?” 晏先生捋着须,很是赞许的点头。 “是啊,稍有不慎,消息就要外泄了。” 商议定了,气氛也就轻松起来,杨彪此刻笑吟吟道:“忙完了这件事,老夫欲去济北,殿下,接下来,朝中必定纷乱不休,殿下在此,固然要有所作为,却也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殿下关于济北的治理,以及殿下与那知府来往的书信,老夫都已看过了,大抵清楚殿下的想法,老夫去济北,便是协助那知府治理,殿下以为如何?” 杨彪曾是宰辅,当初可是治理过天下的人,经验丰富,陈凯之这些日子,让他在山中,读了许多关于的书,都是关于所谓工商的,当然,杨彪肯不肯消化接受,这是其次,除此之外,还有济北的许多奏报他也都过目了。 济北人口不多,难以发展农桑,而今,却是凭着通衢之地的便利,商贸开始发达,再加上陈凯之的精盐以及一些买卖开始北迁,在那济北,确实是工商为主。 陈凯之颔首点头:“先生若是愿去,这就再好不过了。” 杨彪莞尔一笑:“老夫在三十五年前,也治理过一方,主公放心,我并不是迂腐之人,唯有治理过一方的人才知道,这世上的治理教化自之方,书里是学不到的,唯有因时制宜、因地制宜,才能事半功倍。” 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陈凯之只听杨彪这八个字,便瞬间放心了。 他怕就怕杨彪将以往的经验代入进济北,济北的模式已经生变,经济基础也和其他地方全然不同,可若是杨彪懂得变通,又有数十年的经验,济北这大后方,足以稳固。 只要济北稳定了,那么对他后面的事,可以说是奠定了基础,至少在钱方面,他是不用担心了。 陈凯之便朝杨彪含笑道:“我会修书去,到时就请先生治理济北。” 杨彪倒也当仁不让的颔首点头,他既去了,肯定是独当一面的。 蒋学士此时笑道:“老夫也想出去走一走。” 陈凯之迟疑的看着蒋学士,惊诧的道:“怎么,先生要去哪里?” “寻一些贤才,为主公所用。”蒋学士苦笑着摇头,旋即便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老夫在主公这里,城府不及晏先生,更无杨先生这般主政的经验,至于靖王殿下,那更是远远不如,有的,只是曾教书育人,勉强还算有几分成就,不敢说桃李满天下,却也有千儿八百个弟子,我在山中,见许多人都读书,便知主公志向高远,对这文教,尤为看重,老夫老了,也做不了什么事,既不能参谋,亦不能为主公分什么忧,因此,想要招揽一群贤才,到济北去,开办书院,营造学社讲学,如何?” 蒋学士能进天人阁,靠的就是他在教化,这也是曾经大放光彩的人物。 可以想象,有蒋学士出面,会有多少人愿意去济北,教书育人,他本就是一面旗帜,现在肯出山,更有不知多少人肯去济北求学。 对陈凯之而言,他可能不需要这么多的儒生,可儒生多了,便有机会让更多的普罗大众学会识文断句,这是一切学问的基础。 陈凯之欣然道:“只怕要辛苦先生。” “不辛苦。”蒋学士摇头苦笑:“其实关于此事,老夫已前前后后想过几日,本来,老夫老了,原以为这辈子,该在天人阁终老,可他们非要下山,哎,老夫自然也就不愿留了,没有知音,天人阁留了也没意思。” “现在既然要为主公效劳,总要出力,左思右想,老夫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只要主公不嫌便是。” 陈凯之笑了,有杨彪去济北主政,有蒋学士去济北治学,济北那儿,自己可以安心了。 他看向晏先生:“晏先生可不许走。” “不走。”晏先生摇头,笑了笑:“老夫懒得动,打定了左右,尾随主公,为主公出谋划策。” 陈义兴不禁也笑了:“我得去宫中一趟。”他顿了顿:“不过现在,却不是去见慕太后,而是去见太皇太后,先给太皇太后问了安,见慕太后,才显得并不突兀。” 晏先生则是看向陈义兴,淡淡开口提醒道:“要小心。” 很平淡的三个字嘱咐,陈义兴却是郑重其事的点头。 此时谁都明白,而今宫中的局势实在诡异,原本太皇太后的出现,原以为只是打破了权利的平衡,可现在看来,可能远非想象的这般简单,太皇太后的心思,实在太难料了,因此每一步,都可能有巨大的危险。 特别现在是太皇太后的心思,他们料不准,这让他们非常担忧,真是每一步都觉得非常困难,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送走了几位先生,心里依旧心潮澎湃,他知道此时,自己必须得比所有人都要镇定,若是自己都不能做到冷静,又如何使其他人心安呢? ……………… 赵王府。 此时几乎所有的心腹和核心的门客都坐在此,每一个人脸色都带着骇然,今日发生的事,实在过于震撼。 太皇太后居然知道无极皇子还活着,而且还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这太吓人了,简直可以说非常的恐怖。 此刻陈贽敬坐在大厅的主位,眯着一双眼眸,目中愈发的冷酷,十几个宗室,也都各自侧坐,每一个人都冷若寒霜。 咳…… 陈贽敬咳嗽了一声,眼眸微微一抬,环视了众人一眼,才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无极……到底是谁?” 这是第一个疑问。 没有人可以回答。 “太皇太后既然早知他在哪里,为何此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是在甘泉宫时就知道无极在哪里?还是在进了洛阳之后?” 依旧是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一个人回答。 四周静的可怕,几乎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 陈贽敬深深闭了闭眼,旋即睁开,铁青着脸说道:“本王觉得有古怪,那王正泰临死之前所说的皇子,到底是不是太皇太后所说的这个皇子。” “不对,愈发的不对了。若是太皇太后只希望这个无极安安生生的活着,那么为何还要承认,她知道无极的下落。” 陈贽敬站起来,他目光如刀,突的冷声道:“我看,这是太皇太后布下的一个局。现在,该怎么办?坐视不理?” 他目中掠过了恐惧,整个人格外的激动,甚至可以说已经到理智混乱的地步了。 该怎么办呢? 可是现在不能不管。 想想看,一个在外的无极,你看不到他,摸不着他,你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完全在太皇太后的掌握之中。 这就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剑啊,随时都可以落下来,刺中他的要害。 陈贽敬突然冷声道:“一定要迎无极皇子入朝!” 他嘴角微微一勾,竟是毫不犹豫的,斩钉截铁的说道:“留在外头,实是令人寝食难安,他无论怎么说……”陈贽敬说着,面容里露出丝丝笑意,只是这微笑有些僵硬,尤其是那不断收缩的瞳孔,更使这微笑变得无比的违和,他尽力温言细语的道:“无论怎么说,他也是皇兄之子,是本王的侄子,怎么能让他在外受苦呢?若是如此,不但祖宗在天有灵,会有不安,本王与大家,只怕,也会不安吧。” “这件事,刻不容缓。”陈贽敬冷声道:“所有人,从即日起,上书,俱言此事,三日之后,本王带着所有的宗室入宫请命,无论如何,无极皇子,一定要还朝。” 众人凛然。 每一个都明白,无极皇子,若是不知道他的下落,不能让他死在外头,唯一的办法,就是还朝,只有还朝,就可以确定名分,无论是将他封为郡王还是亲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有无数人盯看,圈养起来的老虎虽也伤人,可比起那隐匿在黑暗,不知何时张开獠牙的饿狼,这……至少还可以让人心安一些。 “王兄有命,我等如何不从,事已至此,唯有如此了。”陈入进率先道。 其余人纷纷颔首点头:“一切依殿下之命行事。” 陈贽敬眯着眼,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他手搭着案牍,慢悠悠的道:“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防范于未然。当今皇上,早已克继大统,这是无法更改了的,毕竟,登基大典时,百官都已朝拜,宗庙里头,列祖列宗们也已告知了,可凡事啊,就怕这么个万一,怕就怕有居心叵测之人,想制造这么个万一出来,所以……” 第七百二十章:无毒不丈夫 陈贽敬的脸色愈发的诡异起来。 他眼睛微微眯着,自这眼缝里,一股厉光掠出,竟是看向一个人,很是果断的说道:“既然要防范于未然,那么,吴先生。” 一个门客起身:“殿下有何吩咐。” “修书。”陈贽敬淡淡道:“武陵都督王武业、北海郡王陈正道、还有江陵都督、江夏都督、北义军节度使、常州军节度使、归化军节度使……” 他一个又一个的报出一个名字,这些人,无不是外放的宗室以及节度使,或是地方的大将。 足足报了三十一个名字之后,他淡淡道:“告诉他们,让他们厉兵秣马,一旦有变,随时入京。” 陈贽敬眼眸微眯着,冷笑起来:“大陈的江山社稷,绝不可落入外姓,或是随便什么人手里,这些人,俱都是忠肝义胆之辈,尽受国恩,一旦京师有变,立即入京。” 那门客道:“是。” 陈贽敬落座,方才定下了心来,目光往众人看了看,他才冷冷笑道:“其实,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一切都是多心了,无极侄儿,还是要还朝的,到时,我这做王叔的,自然少不得要厚爱他,可公是公,私为私,为等皆为王臣,我陈贽敬是,你们也是,那无极皇侄也是,说再难听一些,太皇太后、慕太后亦都是,天底下,只有一个天子,乾坤独断,也唯有他,能给予人恩荣,却也可使臣子身死族灭,大臣历来都是如此,从前是如此,今日如此,十年、百年千年之后,亦如此也!有非分之想的蛆虫,这是自取灭亡。尔等都去准备吧,预备奏疏,三日之后,随本王入宫!” 众人这时才安心了一些,纷纷起身,告辞。 只有陈入进留下来,等众人都走了,陈入进眼眸转了转,左右看了看几个宦官。 那几个宦官立即躬身,告辞而去。 陈贽敬坐下,方才一阵慷慨激昂,使他面上的红晕还未散去,不过随即,他又变得深沉起来,抬眸看着陈入进,有些疑惑的开口:“怎么,想说什么?” 陈入进一双眼眸看着陈贽敬,旋即叹了口气,才小声的开口:“王兄,方才王兄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念出这些人来,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底牌,若是……” 显然这陈入进很担心,生怕出事。 然而陈贽敬却是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担心,这些人里,未必都可靠,说不准,就有明镜司,又或者是某些宫中妇人们的耳目。” 他口称的宫中妇人,既有太后,亦有太皇太后,陈贽敬的语气,显得很不客气。 陈入进谨慎的道:“是,这毕竟……” “我是故意的。”陈贽敬嘴角轻轻一勾,满是不屑的说道:“今日这些话,一定会传入宫中,本王就是让他们知道,少在本王面前,做那跳梁小丑,无论她们妄图做什么,除非是玉石俱焚,否则,绝不会得逞。” 是的。 他是皇帝的父亲,近段时间以为总是被陈凯之打压,他认了,忍了,可是现在,若是你们敢做什么不轨之事,那可别怪他不客气,他就是故意放出消息的,就是要她们都知道,他赵王有这么多宗室,官员支持着。 想从他手里夺食,那简直是做梦,这可不是你死我亡,而是同归于尽呢。 “何况……”陈贽敬眼眸微眯着,淡淡道:“你想想看,这些名册,是虚虚实实,有的人,也和本王密不可分了,可有的人,虽和本王打了交道,本王却拿捏不定主意,他们是否会死心塌地。今日在此念过之后,消息迟早有一日,也会传到这些宗室、节度使、都督、将军们耳朵里,你想想看,他们会如何呢?” 陈入进眼睛一亮:“我略略明白了,王兄这是要让他们别想蛇鼠两端。” “正是。”陈贽敬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才继续淡淡道:“就是让人知道,他们都是本王的死党,你想想看,一个人烙上了本王死党的烙印,将来若是真发生了什么剧变,他们这些人,还信得过吗?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这些人除了和本王一条心之外,便没有任何选择了,想要蛇鼠两端,呵……休想。” 陈入进顿时打起了精神,眼眸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才继续开口:“那无极皇子。” 陈贽敬冷着脸:“不必理会,现在只需一心一意,让无极皇子还朝即可,只要他到了京师,你去请奏,加封他为亲王,反正是个小孩子,养在王府里,他又能做什么?唯一顾忌的,就是母后,母后这个人,太难测了,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嘿……”陈贽敬冷笑,对这母后,已全无敬意,唇角轻轻一勾,露出嘲讽之意:“其实……母后的性子,一直都不同。” 陈入进左右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心的提醒道:“王兄,还是慎言。” 陈贽敬手搭在案牍上,手里把玩着砚台,指尖触摸着这砚台的温润,目光变得温和,淡淡笑道:“你我兄弟至亲,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说着,他目光变得阴冷,嘴角的笑意竟是变了,格外冷漠的提醒陈入进。 “当初的时候,咱们的父皇景皇帝还在时,父皇便不问朝事,母后可谓是一言而断,她可喜欢这手握大权的感觉呢。可后来呢,父皇驾崩,我依稀记得,父皇之所以驾崩,是因为和母后争执了什么,可后来,便驾崩了。这倒好了,反而遂了母后的心愿,她可以乾坤独断了嘛,毕竟,那时候皇兄们还小。” “你还记得那些皇叔们吗?”陈贽敬在这里,突然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我记得,我记得皇叔们待我们这些兄弟都好极了,他们总是叹息,说是祖宗基业不能落入妇人之手,可后来如何?”陈贽敬的面色变得可怖:“后来一天夜里,一封诏命出了宫,皇叔们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只有那位叔王活了下来。” 陈贽敬面色惨然:“母后想来,那个时候以为自己要如愿,你看看,叔王们都死尽了,宗室之内,个个战战兢兢,朝不保夕,我们呢,年纪还小着呢,即便是咱们的皇兄,也就是先帝,呵……” “可她还是料错了,她错在先帝虽是文质彬彬,咱们那位皇兄,虽是平时温文尔雅,犹如父皇那般的性子,可咱们的皇兄,有大志啊,他竟越发得了文武百官们的拥戴,他礼贤下士,天下人无不称颂他,他对军政之事,有自己的看法,他励精图治,只区区十几岁,便已显露出了明君之象。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在想,怎么突然,无极就没了呢?可现在我细细的想,不对,宫中禁地何等森严,能办到此事的人,可是不多。” 陈入进在一旁认真的听着。 而此刻陈贽敬越说越激动了,目光幽幽:“那时候,王叔说要做一件大事,还命我调拨了一些人手,此后,宫中就发生了变故,我还原以为,是王叔的布置,事后想来,未必!” 陈贽敬露出可怕之色:“自此之后,咱们的皇兄,也就日渐消沉了,再没有励精图治的景象,没了孩子,整个人茶饭不思、浑浑噩噩。而咱们的母后,却是走了。” “这十几年前的事,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悬念,本王起初以为,本王是参与者,也是这宫变之后的受益者,可现在想想,不禁寒心啊,可能至始至终,你我兄弟,包括了皇兄,都不过是棋子。” “而如今……”陈贽敬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的说道:“本王最担心的,是这件可怕的事,到了今日,又要重新上演……”他突然冷笑起来,目露凶光:“可是我陈贽敬,乃太祖高皇帝之后,大陈五百年基业,俱都肩负在我的身上,我们,就是当初的那些王叔,他们尽死,我们却不能尽死,我们要活着,江山社稷,必须得在我们的手里,谁若是染指,无论这个人是谁,诛之!” 陈入进打了个寒颤,声音竟是发颤:“王兄,我明白,只是……现在我愈发觉得……觉得……” 陈贽敬的面色又平淡起来,朝着陈入进莞尔一笑:“没有什么觉得不觉得,到了今日,已经无路可走了,无极……不过是一枚棋子,可这枚棋子,却是要害,得命人,再查一查,看看能不能在这个人回到京师之前,查到他的下落。” “王兄的意思是……”陈入进呆了一下:“杀……杀了他?他毕竟是皇兄唯一……” “太祖高皇帝的血脉成千上万,死不绝的,克继先帝大统的,是我的儿子,不是无极,将来供奉宗庙,祭祀他这先帝的人,也不是无极,而是我的儿子。”陈贽敬淡淡道:“无毒不丈夫,杀一人而使江山稳固,有何不可!” 第七百二十一章:机会 陈贽敬满脸肃杀,而陈入进却是吁了口气,随即长长一叹。 “还有那陈凯之。”陈贽敬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看着窗棂的夜色,竟是声音变得温和了几分,徐徐开口。 “这个人,该好好提防了,他如今手握锦衣卫,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陈入进听言,却是细细的想了一会,似乎想到了什么,整个人不由打了一个冷颤,看着陈贽敬,格外激动的说道。 “你说,陈凯之会不会是陈无极,这母后对陈凯之如此厚爱……” “不是。”陈贽敬斩钉截铁道:“你不明白,起初我也怀疑,尤其是在太皇太后说出还有无极的刹那,我甚至深信不疑,可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不是他,陈凯之不过是母后手里的刀而已,她到了洛阳,为何迟迟身居宫中,对外事一概不理?因为她知道,时机未到,而这些日子,那陈凯之如蛮子一般,处处与我们争锋相对,这正遂了她的心愿,现在我们,早已不如从前稳固了,就是因为这个陈凯之。” 陈贽敬细细分析了起来,旋即深吸了口气,才淡淡开口:“若他是无极,母后不会让无极冒这个风险,因为这可能是母后手里最大的杀手锏,陈凯之不会是杀手锏,只是棋子。” 陈入进闻言,整个人不由发颤,觉得太皇太后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呀,因此他深深叹了口气:“真是诡谲难测啊。” 陈贽敬眼眸依旧眯着,只是他的目光没有焦点,而是望着窗棂外茫茫夜色出神,他也是在想,自己这个母后到底是几个意思,到底是想做什么? 因此他格外入神了,而一旁的陈入进,只能静静的等待着,等陈贽敬想明白。 …… 翌日。 靖王入宫,前去给太皇太后问安。 毕竟名义上,靖王还是太皇太后的儿子,虽然并非是太皇太后所出,他随即,拜别之后,便直接寻了陈凯之。 陈凯之立即与靖王密会,陈凯之显得有些紧张,这位王‘参军’的任务,一是试探太皇太后,另一方面,则是想尽办法与太后联系的。 这是一场演习,关系着下一步陈凯之认亲的一举一动。 陈义兴落座,开门见山:“母后已经见着了,当时,太后还有长公主都在。” “长公主也在?”陈凯之显得诧异,这个长公主现在想做什么呢,因此他有点担忧,不由问道:“长公主殿下是自己去见的,还是太皇太后召见?” “不知。”陈义兴很坦然的道。 呃……陈凯之本还绷着神经,现在却一下子尴尬的笑了。 他只得苦笑:“慕太后呢?” “慕太后喜笑颜开的样子。”陈义兴犹豫了一下,便皱起了眉头,困惑道:“可有些奇怪。” “嗯?”陈凯之狐疑的看着陈义信,目光不由掠过几缕紧张之色。 陈义兴认真想了想,才道:“慕太后像是精神并不好,虽是面上带喜,可是……” “你的意思是,欣闻了儿子的下落,慕太后未必是发自肺腑的喜悦?”陈凯之凝眉。 “不错。”陈义兴叹了口气:“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她只有这么个儿子,找了十几年,难道不该高兴吗?或者,她本就知道无极的下落,又或者,她知道太皇太后突然弄出一个无极来,肯定不简单,亦喜亦忧。” “那么太皇太后呢?”陈凯之觉得有些猜不透,可猜不透,还是不去猜的好,他反而对太皇太后越发的感兴趣。 这世上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不简单了。 这个王朝更是有太多太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陈义兴叹了口气:“太皇太后……举止很平常,见了我之后,显得很高兴,说我没有良心,不如其他亲王入宫问安的勤,还问我下山之后,过的惯不惯,说了许多许多,都是家常话。” 陈凯之微微笑道:“这才是高明之处,抛出了一个无极皇子,结果……全天下都震撼了,每一个人都如热锅里的蚂蚁,宗王、大臣便是寻常的百姓,乃至于各国的使节,现在都在极力的打听,每一个人,都觉得息息相关,每一个人都急的跳脚,可太皇太后,却是高坐,一切如常,她在漩涡之中,屹立不动,倒是其他人,被席卷的七零八落了。” 陈义兴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母后心机,确实难测,想来,她也知道,是我代你入宫打探,其实想来这几日,想要入宫去打探消息的人极多,慕太后陪侍在那,长公主也去了,至于其他人,怕也都在等着消息,我听说,许多御史已经磨刀霍霍了,奏疏满天飞。不过……”他想了想:“这对主公而言,未必是坏消息。” 陈凯之却是有些不解,朝陈义兴笑了笑:“请说。” 陈义兴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旋即格外认真的分析起来。 “就因为太多人都入宫打探,有人去寻太皇太后,肯定也有人寻慕太后,毕竟,无极乃是慕太后的嫡亲儿子,或许,慕太后也知道一点什么呢,所以,我当场的时候,在太皇太后面前,对慕太后说,听说太后爱琴,恰好主公琴艺的造诣颇深,有一个新的琴谱,想要献上。” 陈凯之笑了:“在太皇太后眼里,你肯定是想借机接近太后,打探消息,太皇太后自以为,看透了我们的小心思,对不对?” “对。”陈义兴也笑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太皇太后知道我们不是送琴谱,以为只是想要打探什么,以防不测,可我们呢,实则却是做一件更大的事。” “约定了什么时辰。” 陈义兴正色道:“明日,事不宜迟,就怕夜长梦多。” “好。”陈凯之也不知道,明日会是什么光景,会不会最后热脸贴上冷屁股,又或者,有什么难料的后果。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深深的看了陈义兴一眼,心里感喟良多,旋即像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的顿道:“琴谱,我今夜准备好,明日一早,我们入宫,成败在此一举!” 陈义兴反而随和起来,笑道:“不,非成不可,决不能败。” 陈凯之明白了什么,是啊,决不能败。 现在的陈凯之,已经不再是从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陈凯之了。 现在的他家大业大,被寄托了无数的希望,承载了无数人的幸福和荣辱,所以,他已不能败,输了,不只自己输了个彻底,所有人也都跟着自己遭殃。 因此明日只可成功,不可有任何的差错。 陈凯之便又露出他那招牌一般的自信笑容:“方才只是谦虚而已,不要太认真。” 虽是这样说,可心里,陈凯之依旧觉得沉甸甸的。 次日起的极早,天上不过是微亮,辰时的曙光透进来,却射不破这厚重的阴霾。 陈凯之不能这时候入宫,时候还早。 此时宫中即便起来,也需花费许多功夫,除此之外,可能还会有一个小的朝会,因此,至少还两个时辰,慕太后才能闲下来。 可陈凯之却已全无睡意,洗漱之后,也没有吃早点,而是走在这被露水打的湿哒哒的庭院里,他抬头,天空依旧昏暗,死一般的寂静。 无极,这无极二字,仿佛是满朝文武的魔咒,现在,这无极也成了陈凯之的魔咒了。 无极皇子到底是谁,他是什么样子呢? 陈凯之陡然想起了一个孩子,那个曾在金陵时也叫无极的孩子,那个曾经衣衫褴褛的乞儿,而今,似乎这个人已经距离自己愈来愈远了,乃至于他的印象,也变得极模糊,陈凯之甚至想不起他的五官。 可是……记忆深处,却总能想起这个孩子。 陈凯之的口里,呵吐着白气,不禁微微莞尔,此无极,非彼无极也。眼下,还是解决现在的麻烦。 用过了早饭,陈凯之没事人一般,坐在案牍之后,看着锦衣卫报来的公文,京里还算平安,没什么乱子,不过从许多的公文里,也能大抵看出,太皇太后那一句无极之后所发生的影响,其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从前爱串门的人不爱串门了,而不爱串门的人,却突然又爱串门了。 他淡定的批了几份公文,招呼了书吏,吩咐了一些事,方才淡定的起身:“陈参军来了吗?” “已经到了,因为公爷在办公,所以安排他在茶房里候着。” 陈凯之诧异的看着这书吏,不禁惊讶的道:“你们还真不将他当靖王殿下了啊。” 卧槽,你们牛逼。 堂堂靖王殿下来了,你们还安排在茶房,让我陈凯之安安静静的办公,服了你们,真服了,你们还做个毛线书吏,我这锦衣卫指挥使送你们都委屈了。 书吏也有点懵逼:“我……我……” 陈凯之哂然一笑:“罢,别害怕,锦衣卫嘛,就该这样,天王老子都不放眼里,准备好车驾,我和陈参军要入宫。” “是,是。” 陈凯之说着,深吸一口气,跨步出了公房,外头天光大亮,万道金光洒落,使陈凯之又褶褶生辉起来。 ……………… 求,求……求月票…… 第七百二十二章:母子 转眼,到了洛阳宫。 通报之后,陈义兴与陈凯之鱼贯而入。 依旧还是踩在这熟悉的青石板上,只是今日,心情却大有不同。 若是不出意外,今日,陈凯之在这个世上,该有一个母亲了。 以后恐怕自己的负担又重了一份,太后若是认了自己,那么自己就不在是从前的陈凯之了,他就是真正的皇子了。 事实上,陈凯之自己都难以接受,为何自己会和那位皇太子殿下有如此吻合的胎记。 可现在这些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陈凯之阔步而行,由宦官领着至坤宁宫,到了宫外,陈凯之和陈义兴驻足,陈义兴看了陈凯之一眼,平静的道:“主公,你且在这里等着。” 陈凯之颔首点头,便朝陈义兴含笑道:“有劳。” 陈义兴先行进去,慕太后早听到了奏报,此时已换了一身常服,可头上依旧还戴着未卸下的朱冠,姿态优雅的坐在案后。 陈义兴行礼,慕太后道了一声免礼,陈义兴便左右看了一眼。 这意思是,娘娘,臣弟有重要的事要禀奏,请娘娘屏退左右。 慕太后却是莞尔一笑,殿中只有张敬和另一个宫娥,慕太后淡淡道:“雀儿,去取哀家的参汤来,靖王身子不好,给他尝一尝,这是北燕国的老参,最是滋补。” 那宫娥行礼,退了出去。 似乎,慕太后也感觉到了今日的觐见很不寻常,所以她莞尔一笑,淡淡问道:“怎么,凯之没有来?” “在外头等消息。”陈义兴道。 慕太后便微微皱眉:“等什么消息?” 陈义兴又迟疑的看了一眼张敬。 慕太后笑吟吟的道:“无妨,有什么话,都可以和张敬说。” 陈义兴还是觉得不放心,看着那张开的窗柩和殿门,他不禁再次开口说道:“娘娘,是否可以借一步……” “不用。”慕太后面无表情,她反而对张敬道:“张敬,这儿的光线太微弱了,去讲那几扇窗也打开。” 张敬躬身行礼,便朝向几扇紧闭的窗门去了。 慕太后则眸看了陈义兴一眼,旋即便淡淡的道:“老七,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开窗,要走光明道,不然,没有秘密,也成了秘密了,这里不会有外人,不打紧。” 陈义兴这才颔首点头,随即从袖中取了一部古籍,道:“这是护国公的琴谱,还请娘娘指正。” 慕太后接过,目光一闪,这哪里是什么琴谱,分明是一部书。 她眉头一触,显然是有些紧张起来了,不过她依旧笑了笑。 “难得凯之晓得哀家喜欢琴曲,这是他谱的曲吗?” 她一页页翻过去,看到这封存的秘密档案,越看,越是心惊,可面上却是不露声色,一面淡淡道:“真是他……亲手所谱。” “娘娘……”陈义兴凝视着慕太后:“娘娘可还记得羽妃?” 慕太后阖着目:“是,哀家记得,她也有个孩子,可是很快,她就和那孩子也不知所终了,只是那时,无极没了,哀家茶饭不思,也没心思,去顾这个,后来不是查到,此女乃是诸子余孽吗?哀家记得,明镜司那儿奏上来的时候,先帝大怒,洛阳宫中,竟有乱党混入,竟还……” 慕太后说着,竟是深深的吁了口气:“自此之后,宫里就禁了口,再没人提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孩子。” 慕太后不禁震惊,目光掠过丝丝诧异之色。 “这样说来,无极不是无极,这书中,另一个孩子,才是哀家的骨肉?” 陈义兴颔首,郑重的开口说道:“此事是一个宦官记录下来,他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便是篡改玉蝶,试图想要李代桃僵。” 慕太后权衡着,沉吟不语,此时张敬已将几扇窗俱都开了,外头的光线洒落进来,那明晃晃的光令慕太后眼前一花,她突的站起,眼眸猛张,一脸认真的看着陈义兴:“你来此,只是为了告诉哀家这些?” 陈义兴深看慕太后,旋即一字一句的顿道:“不,我来此,是想告诉娘娘,这个孩子,便是陈凯之。” 慕太后身躯一震,显然是有些激动过头了,颤声道。 “若如此,那么……不,他难道不是……不是无极。” 陈义兴呆了一下,便立即纠正慕太后:“不,无极另有其人。”陈义兴犹豫了一下,才淡淡说道:“陈凯之就在殿外等候。” 慕太后反而激动起来,她沉默了片刻,又拿起了古籍看了,又看,最后才吁了一口气:“有人希望,哀家误认为无极才是皇太子,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想让无极,克继大统是吗?无极乃是诸子余孽之后,让诸子余孽之后克继我大陈大统,李代桃僵?这……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 “能在宫中狸猫换太子之人,而且还能抹去如此多痕迹,甚至还可以篡改玉蝶,那么……这个人在宫中有多大的能量,甚至,可能那羽妃,想来也是此人安排入宫的,寻常人,可能吗?” 慕太后将手蜷成了一个拳头,目光精光闪闪,面容微微抽了抽,旋即她便冷笑起来:“能有如此能量的人,连赵王都不可能,先帝自然也不会如此做,唯一能做此事的人,就是……” 陈义兴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娘娘慎言。” 慕太后眼眸微微一眯,有些古怪的道:“可是,她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于她有何好处,又或者……” 她深吸了一口气,猛地道:“请陈凯之进来吧。” 她闭上了眼睛,眼帘垂下的时候,眼角处,隐隐竟有泪光。 太多太多令人惊诧的事发生了,可无论有再多的阴谋和谜题,至少有一件事,却是无须去寻找的,那便是,自己的嫡亲儿子,就在宫外。 而且他就在自己的身边,真是老天垂怜,没有让她认错人。 陈义兴不由道:“娘娘难道不需验明……” “不必了。”慕太后苦笑:“其实,当母后说,她有了无极的下落时,哀家就知道,无极的身份有问题,此无极,必定不是哀家的孩子,老七,哀家在宫中这么多年,难道会不明白,哀家苦苦寻觅的孩子,会被母后这般轻易的送到门前,哀家就能察觉到,这里头势必有猫腻了。” 她凄然又带着几分激动的样子道:“在这宫里,若是有坏事登门,那势必是理所应当的事,可若是突然来了一桩意外之喜,那么,就势必得小心了。因为在这宫中,相信气运或者是上天怜悯的人,早就不知该死多少次了。” “最重要的是……”慕太后突然定了定神,轻轻抿了抿唇,旋即便淡淡笑了起来:“宗室之中,哀家谁都不敢信,倒是对你这老七,却还有几分信任。请他来吧。” 她端坐,尽力使自己显得更端庄一些。 虽和陈凯之见过许多次面,可这一次,她竟觉得与其他时候不同。 张敬已匆匆出了殿,迎面,见一个女官在外踟蹰不走,张敬笑吟吟的超她打招呼:“云儿,怎么,有事?” “没事。”云儿朝他行了个礼:“听说护国公要来见娘娘,献琴谱,我也爱琴,所以大胆,想……” 张敬板着脸:“太没规矩了,若是让娘娘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云儿忙是失色,惊恐的求饶:“求张公公垂怜。” “罢了。”张敬淡淡的道:“你小心一些。” 说着,别有深意的看了这云儿一眼,匆匆至坤宁宫外,引陈凯之进入寝宫。 陈凯之入殿之后,正色道:“臣……陈凯之,见过娘娘。” 没有声息,殿中安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慕太后抬眸凝神看着他,似是痴了,竟是下意识的开口:“你是陈凯之还是陈无极。” “陈凯之。”陈凯之仰头,有些紧张,他与慕太后的目光相对,似乎有些受不了慕太后眼中的炙热,便垂下:“臣这里,有一个胎记,娘娘一看便知,想来宫中玉蝶,另一皇子的胎记便是如此。” 陈凯之要卷起马裤,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这胎记的位置,有点尴尬啊。 慕太后眼里却已泛了泪光,带着几分哽咽:“还记得从前的事?” “一概不记得。”陈凯之很实在的道。 慕太后却是幽幽叹口气:“你不记得,哀家却记得,那时候你还太小了,哀家记得太多太多的事,你……近前来。”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不禁看向陈义兴。 陈义兴朝他颔首。 陈凯之方才有些扭捏,徐徐到了慕太后跟前。 此时殿门和大殿的窗中俱都是张开,这使陈凯之有点儿踟蹰,可到了慕太后身前,慕太后凑近他看了看,竟是激动的要落泪了:“不错,不错,就是你。” 陈凯之愕然,一脸不解看着慕太后,淡淡开口欧:“娘娘还未看胎记。” “不必看。”慕太后眼眶红红的,竟是颤声道:“凑近了,一看便知道,你和先帝,太像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太皇太后驾到 陈凯之心里诧异。 这样就算像了? 慕太后随即慈和的看着陈凯之:“你是陈凯之,而那无极……” 她似乎渐渐的接受了现实,随即,慕太后神色微动,沉默了片刻,才一脸含笑的看了看陈凯之,又看了看陈义兴,淡淡问道:“坐下吧,你们,早知道这些事了,是吗?” 此时,慕太后竟是出奇的冷静,她似乎是刻意的在压抑自己的心情,她深吸一口气,旋即便一脸认真的说道:“原本,你们还想继续隐瞒,可太皇太后突然道出了一个无极,使你们现在不得不抓紧行事,是吗?” 陈凯之自然不在隐瞒,而是毫不犹豫的开头道:“是。此事,我与诸先生都知道。” 慕太后朝陈凯之颔首点头:“是啊,形势如此诡谲,当初,你们也不敢说。其实……哀家早知道,你便是哀家的儿子。” 陈凯之一惊,一双眼眸微微睁大,很是不可思议的看着慕太后,嘴角微微颤了颤,竟是有些支吾起来:“是……吗?” 慕太后似乎也定了神,之所以她能如此冷静,正是因为她早就有心理准备。只不过,事到临头,依旧还是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陈凯之,随即苦笑:“哀家日思夜想的,就是今日,可是你们也看到了,而今这里的门窗,俱都开了,而今是非常之时,即便此时想哭想笑,也得憋着。” 她随即看向陈凯之:“此事机密,既然没有外泄,那便好,而今,那个无极即将要出现,这……未尝不是好事,无极的出现,朝野必定大乱,那时,我们母子隔岸观火,倒想看看,这个无极,到底想玩什么花样,而太皇太后,又打了什么主意。至于赵王等人,肯定会有所动作,你借着机会,好生经营你的锦衣卫和勇士营,厉兵秣马。” 慕太后目中似乎掠过了一丝希望,她握住了陈凯之的手。 陈凯之感受到了手里的一股温热,不由也是回头住慕太后的手,朝她郑重的点头。 慕太后含泪笑道:“哀家盼这一日,真的盼了很久,可是当你在近前,哀家却出奇的冷静,你知道为何吗?因为,你的父皇还有遗志,需要你去完成,而今,朝中已有天子,可在哀家心里,只有哀家的龙儿,才可以君临天下,所以……哀家和你,都要隐忍,等有朝一日,你登上了大宝,才是我们母子吐气扬眉之时。” 陈凯之心里百感交集,不禁脱口而出:“臣……” “是儿臣。”慕太后慈爱的看着陈凯之,给他纠正。 陈凯之一时还没适应过来,见慕太后朝她露出温和的笑意,他不禁颔首点头:“儿臣也知道未来的道路极为艰险,只恐……” 慕太后眯着眼,目光看向那窗棂外的景色,旋即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的,格外郑重的,一字一句的顿道:“不必怕,太皇太后城府极深,你可知道,自太皇太后到了洛阳,哀家便一直都在伪装吗?这一年来,哀家在太皇太后面前,都是亦步亦趋的样子,为的便是降低她的防范,她所依仗的,除了关中诸卫,还有关中世家,其余的实力,却一直深藏不露,所以哀家很忌惮她,而这一次,她道出了一个无极,显然,是预备要显露原形了。” 说着,她调回目光,放在陈凯之身上。 “至于赵王,背靠的,不过是外头的一些将军以及宗王罢了,你别看他总是在太皇太后面前隐忍,不敢冒犯,可哀家知道,他之所以不敢反击,是因为时间在他那边。” 陈凯之听了,不禁颔首点头:“不错,赵王之子,已经是皇帝了,所以他可以耐心的等,等个几年,等天子成人亲政,那么,一切威胁就都不在话下。所以太皇太后斥责他,令他闭门思过,甚至母后借机令梁王取代他的辅政,他都得忍着,在他看来,这些事,忍过去,便是海阔天空。” “可接下来……”慕太后笑了:“接下来,赵王不会再忍了,有了一个无极,时间就未必在他那边,所以,接下来,你这位王叔,可就敢动真格了。” 不用想,也知道的,这赵王应该是急了,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陈凯之朝慕太后颔首点头,突的想起什么,不禁开口问道:“那么母后呢?母后的权衡是什么?” “哀家也在忍。”慕太后笑了:“哀家的娘家人,没几个成器的,不过,总算还有一个兄弟,掌握了禁军,这是哀家控制宫中的资本,可这还不够,不过,你有几个表兄还有一些出息,都外放在外头,哀家之所以忍,就是因为……在等你!” 慕太后目光里掠过丝丝的喜色,笑吟吟的道:“此前的哀家,没有儿子,一个妇人,争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哀家一直都在派人寻你,好在,也有一些消息。”慕太后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眼眶竟是红了,抿了抿唇,格外激动的说道:“眼下你要做的,是暂时忍耐,再等一等,等那无极入了城再说。” 陈凯之不由道:“无极何时入城?” 慕太后淡淡的道:“今日清早,奏疏便如雪花一般飞入了宫中,想来,也就这几日的功夫,太皇太后会就坡下驴……” 正说着,外头张敬突然疾步进来,道:“娘娘,太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寻常的时候,太皇太后是不可能来坤宁宫的,毕竟她是尊长,慕太后乃是晚辈,就算要看看慕太后,那也该是慕太后前去问安。 慕太后脸色肃然,目光里掠过一丝迟疑,狠狠的拍了拍陈凯之的手背,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的道:“宫中的消息,哀家会想办法随时传递给你,你不必怕,此事,从今日起,在你有了夺门的资本前,任何人都不可说。” 陈凯之深深吸口气,朝慕太后郑重点头:“儿臣明白。” 慕太后收敛起眼角的湿意,不禁一笑:“哀家自然之道你明白,否则,你也不会有今日了。” 她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母后来了……去接驾吧。” 陈凯之颔首点头,三人起身,出寝殿,果然,前头黄盖如云,太皇太后由长公主搀着,身后如流的宦官和女官。 慕太后缓缓上前:“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今儿你怎么来了,这大冷的天,母后离了暖阁,怕是要生寒的。” 太皇太后的手轻轻的搭在长公主的手心上,上前两步,一双眼眸轻轻眯着,直直的看着慕太后,旋即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几分笑意:“不必多礼,哀家正好念着了你,便想来见一见,怎么,陈凯之和靖王都在?” 陈义兴和陈凯之便拜下:“见过太皇太后。” 陈凯之心里微微有些紧张,自己和靖王前脚来,这太皇太后随即便到了,莫非,当真是隔墙有耳,她收到了什么风声? 若是一旦被拆穿,那么……太皇太后已有了一个无极皇子,怎么还能容忍,这世上还有一个‘皇子’。 现在可是关键时期,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太皇太后笑了,和蔼的对陈凯之道:“昨日,哀家记得,靖王念叨着,要令陈凯之来宫中送琴谱,咱们宗室之中,论文武双全、才情冠绝的,也只有凯之了,这是陈家的麒麟儿啊。” 慕太后心里一紧,藏在袖口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这麒麟儿三字,似乎别有深意一般。 陈凯之却是面色如常:“太皇太后这话太言重了。琴棋书画,不过是自娱之物罢了,若是醉心于此,不免玩物丧志……” “好了,好了……你继续自谦吧,走,到里头去说。”太皇太后指了指寝殿,随即对身边的长公主陈月娥道:“正好,哀家有事要寻你。” 说着,众人拥簇着进入寝殿。 那部书,慕太后早收了,太皇太后却坐在方才慕太后的案头之后,捡起案牍上一份琴谱,道:“其实哀家早年到时候,也爱听听曲,可惜,资质平庸,也听不出所以然来,凯之啊,长公主今日入宫,是向你请罪来了。” 前头是家常,后头话锋一转,竟直接是长公主。 陈凯之淡定自如,却发现母后慕太后显得有些不自然,他便笑了笑:“臣不敢。” “不。”太皇太后正色道:“公主府确实冲撞过你,让她给你陪个不是,是理所应当的。”太皇太后随即道:“可毕竟,你们都是陈家人,自己人,也就不要再计较了。” 陈凯之笑了笑:“是,儿臣绝不敢加怪长公主殿下。”说着,朝长公主行了个礼:“殿下,此前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陈月娥只朝陈凯之点了点头。 显然,太皇太后来此,绝不只是这个用意,不过陈凯之似乎并不急,他也在等。 气氛稍稍的宁静了片刻,太皇太后手提着杖子:“听说,今日朝中不太平,是吗?” 第七百二十四章:谋国 这句话,显然是太皇太后询问慕太后的。 而且这太皇太后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这不很明显的事吗? 还问,不是多此一举。 不过慕太后却是抿唇笑了笑:“是啊,朝中有许多的奏疏,清早的时候,内阁几位学士还在抱怨呢。” 太皇太后昂头看了看苍穹,似乎只是没目的看一眼,又似乎别有深意,旋即便叹了口气。 “哀家真是失言了啊,原本,哀家是希望无极能够一辈子,做一个寻常人,安安乐乐,不似我们这些人一般,一辈子都有源源不断的揪心事,可是……哀家竟是一时口快了,想来,现在不但朝中百官,便是慕氏现在也心心念念的想着见无极吧。” 陈凯之倒是有些紧张了。 慕太后既然知道无极不是皇子,必然能对这无极动情,若是露出了马脚,反而太皇太后生疑。 谁料这时候,慕太后竟是眼眶微红,似是强忍着悲痛,声音略带哽咽。 “是,儿臣也想……也想见一见无极。” 陈凯之长长松了口气,我去,这绝对是影后级的,一言一行,将对儿子的期盼,还有喜悦以及十几年来的痛苦交织俱都流露了出来。 若是放到现代,肯定能的奥斯卡最佳女主奖了。 此时,陈凯之不由打心里的佩服这慕太后了,不过能到这个位置,肯定是有一把刷子的。 太皇太后闻言,不禁叹道:“此事,哀家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她随即深深看了慕太后一眼:“可是,你要体谅哀家的苦心,你也知道,而今天子都已经登基了,无极……是实难克继大统的,现在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只能将错就错,当初,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而现在,却是一山不容二虎,正因为这样的考量,哀家这才将此事瞒下,也愿你能体谅哀家。” 慕太后颔首点头,完全是一副明白人的样子。 “是。” 太皇太后淡淡道:“可现在,满朝文武,俱都逼着哀家,非要让无极还朝不可,陈凯之,你也是宗室,哀家想问问你,依你之见,意下如何?” 陈凯之没想到太皇太后此时会问自己,他显然是有些错愕了,不过竟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恢复了常色,淡淡开口道:“臣以为,无极皇子既是先帝血脉,若是流落在外,很是不妥,皇子还朝,这是普天同庆的事,何况,当今陛下,与皇子殿下亦是兄弟,本就是至亲,若是让他在外,别人会如何议论陛下呢,大家都会说,陛下不顾念皇家亲情,对无极殿下,有所防范,所以臣以为,既然现在人尽皆知,还是迎回无极殿下稳妥。” 太皇太后眉毛微微一挑,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 “这是谋国之言,你说的不错,若是能瞒得住,自然要瞒住了;哀家实是不愿意横生枝节。可现在,瞒不住了,若是还扭扭捏捏,反而可能会有流言蜚语出来。凯之,哀家看你,不是来送琴谱的吧?” 太皇太后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方才她还在正经和你讨论问题,可到了下半句,话锋便转开,令人猝不及防。 她一下子拆穿了陈凯之的来意,令陈凯之心头一震。 而此时,太皇太后则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一旁的慕太后和陈义兴俱都为陈凯之捏了一把汗,若是陈凯之下意识的回答了什么不该回答的东西,那么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陈凯之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心里格外紧张,整个人呼吸都窒了下,不过仅是转眼间的事,陈凯之不由抿了抿唇角,汗颜道:“太皇太后实是洞悉人心,臣佩服不已。” 索性承认了。 太皇太后笑道:“那你说说看,你来做什么?” 陈凯之神色淡淡,娓娓道来。 “昨日无极皇子自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臣心里也是惊疑不定,心知无极皇子的出现,势必引发朝中的惊涛骇浪,臣……是想自慕太后口里,探听一些消息,也好……早做准备。” 太皇太后眼眸里流露出洞察人心的笑意。 “你们啊,都是一样,一个个走马灯似得,就是想从哀家和慕氏口里打探出一点什么来,别人尚且如此,你陈凯之也如此,你们,就真的怕这无极来了京师,会引发什么?你们错了,无极虽是哀家的孙儿,可当今陛下,也是哀家的孙儿,都是自己的亲孙,是自己的骨肉和血脉,这世上最不愿骨肉相残的就是哀家,此番哀家若是让无极回来,就绝不会让他和陛下有所争执,哀家还有一口气,便都教他们平平安安,你们啊,都一样,凡事,想的都太深了,一个好似自己很聪明似得,这样不好。” 虽是一通训斥,可陈凯之却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太皇太后信了自己这番说辞,他忙是请罪:“是,是臣心思深了。” 太皇太后眯着眼看着陈凯之:“想来,这几日,朝中肯定免不得要折腾,与其让百官不断劝请,倒不如哀家成全了他们,也成全了你们……”说到你们的时候,她四顾殿中的人一眼,旋即便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哀家会安排人,护送无极回朝,其实,他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到眼前,陈凯之心里咯噔一下,自己? 太皇太后却是神秘莫测的样子:“他就在不远,这两日,就可入朝,慕氏,哀家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愿,陈凯之,你也一定想见一见这位皇子殿下吧。” 陈凯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此刻他依旧不动声色,神色淡淡的行礼:“是,臣久闻无极皇子大名,早就想见了。” 太皇太后露出颓然的样子:“你们见了,一定都不会失望的,他……是个好孩子。” 她随即又道:“后日,无极会从武成门入京,等着吧,哀家……乏了……” 她已起身,朝长公主陈月娥看了一眼,陈月娥忙是起身,搀住她,太皇太后却淡淡一笑:“不必送,你们好生说一说你们的‘琴谱’吧。” 说罢,太皇太后已是徐徐而去。 转眼之间,这寝殿便又恢复了安静。 “后日。”慕太后娥眉一皱,很是担忧的问道:“后日入京,凯之,你如何看?” 她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道:“明日,我便带兵,前去关中至武成门一线布防,母后,要出大事了。” 慕太后也颔首:“不错,要出大事了。” 陈凯之起身,朝慕太后行了个礼:“儿臣这就去布置。” 慕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一笑:“要小心。” “嗯!” 陈凯之颔首点头。 他阔步出殿,随即与陈义兴并肩而行。 陈义兴忍不住道:“凯之,出了什么事?” 陈凯之侧目的看了陈义兴一眼:“慕太后说了,无极会自武成门入京,那么,武成门是在哪里?” “西。” “不错,说明,无极将会自关中方向一路东来,那里只有一条官道。太皇太后当着我们的面,已经道出了入京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知道,长公主也知道,长公主知道,赵王和梁王势必知道,一旦无极入了京,他们想要对无极动手,就迟了,可现在,既然可以确定,无极将自关中至武成门的官道而来,赵王和梁王,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陈义兴深吸一口气。 陈凯之随即道:“问题的关键之处在于,太皇太后也和母后说了,母后若是当真将无极当做自己的儿子,难道会对此无动于衷吗?” “若是母后无动于衷,这不就正好说明,母后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另有其人,根本不是无极,如此,岂不是露陷了?” 陈义兴恍然大悟:“所以,太后必须派人前去保护无极。” “对,而满天下都知道,陈凯之乃是太后的亲信党羽,所以……太皇太后这是一石二鸟,要嘛,可以试探出母后的虚实,看一看母后是被蒙在鼓里,还是心如明镜。要嘛,就可以借此机会,让赵王和我们在关中至武成门这路途上拼一拼,就算不是一决生死,那也足以,两败俱伤,且使我们和赵王,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陈义兴倒吸口凉气:“难怪,长公主这几日都入宫伴驾,显然这都是默许的,为的就是这一步棋,太皇太后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只是……既然明知这是阴谋……” 陈凯之摇摇头:“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所谓阳谋,便是可以将太皇太后的居心即便公诸天下,可到了如今,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按着太皇太后预先所想的方向去做,谁都没有退路。” “所以……”陈凯之脸色一冷,变得冷若寒霜:“未来几日,我们与赵王,成败一举!” 不自觉间,陈凯之的身上,散发出了杀气,他下意识的想要握住腰间的剑柄,可手里却是一空,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入宫时已将剑解了下来。 第七百二十五章:暴风将至 陈凯之见过了慕太后,也试探了太皇太后,便从宫中回到了北镇抚司,随即,一封快报直接送去了飞鱼峰。 飞鱼峰上,命令已经下达,勇士营下山。 这洛阳城,看似又是寻常的一日,可实际上,却是波涛汹涌。 可以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因为突然出现的无极皇子,给予了无数人足够的期待。 北镇抚司力士尽出,无数的消息汇总起来。 而与此同时,赵王府里,陈贽敬高坐在椅上,他手支着脖子,一双眼眸轻轻的眯着,长公主侧立一旁,十几个宗室各自落座,一些重要的门客和谋士也都忧心忡忡的跪坐着,在等待赵王的命令。 长公主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赵王身上,此刻的赵王凝眉神色,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长公主不由抿着朱唇,拢了拢云鬓。 “母后是早有打算啊,这一切来的太快了,原以为,母后会等到百官求请之后再有所动作,可现在看来……”她凤眸微微一凝,格外郑重的提醒赵王:“后日就要入京,是自西门进来。” “后日……”陈贽敬眼眸眯的越发甚了,目光往敞开的窗棂外看去,眉宇微微一挑,旋即勾了勾唇淡淡一笑。 “也就是说,他们今日,已自长安出发了,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潼关?那么,过了关,这一路来……” 陈贽敬说着,鼻翼微微一耸,竟是冷哼着出气。 “明日,就可能会在洛阳以西七八十里处,如此,后日才可能入京,太快了,也太令人措手不及了。” “皇兄,你说……”陈月娥咬了咬唇角,点了点头,姣好的面容上也是忧心之色:“母后历来谨慎的很,她透露了一个又一个的消息,这个消息,是不是有诈。” “不是有诈。”陈贽敬苦笑起来:“母后这是要趋虎吞狼,这已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错过了这个机会,无极就要抵达京师,到了京师,谁能动他一根毫毛,毕竟,若是验明正身之后,他便是先帝的独子,是先帝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他固然不能克继大统,有名而无份,可是,只要这个人还活着一日,本王与你们,只怕都要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母后这是给我们一个机会。”陈贽敬眉宇一皱,格外冷漠的笑了起来:“也是给慕太后和陈凯之一个机会。” “您的意思是……”长公主凝眉,似乎有些不解,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细细的分析着:“一个要杀,一个要保驾?” “对。”陈贽敬在心里深深叹了一气,旋即便拢了拢衣袖,坐直身板,一双手摩挲着扶手,格外郑重的提醒陈月娥。 “一旦交了手,就会有胜负,赢了的,会受伤,输了的,伤的更重。” “那么,我们还动不动手?”陈入进犹豫了片刻道。 陈贽敬眼眸依旧眯着:“我们不可以用,他们沿途,要经过孟津,自从上次,晋城军谋反之后,差点太皇太后遇难,这孟津,便加强了防务,如今,已命将军陈志新在那率七千人防守,让陈志新来办,立即修书。” “陈凯之那儿呢,他那有勇士营……” 陈贽敬摇头,笑了:“拖住他。” “拖住他?”长公主一呆,眉角微微一挑,很是不解的看着赵王,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凯之的勇士营如此强大,该怎么去拖呢? 陈贽敬嘴角微微一勾,咽了咽口水,旋即便慢吞吞的道:“明日,本王亲自去找他,京中各营,要加强戒备,封锁各处城门,陈凯之若是敢擅自调兵,俱都拦下。” 陈贽敬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冷冷的道:“现在是非常之时嘛。” 陈入进苦笑:“皇兄,就算想要封锁城门,也需有借口才是。” “当然有借口。”陈贽敬眼里布满了血丝,显然这几日,他已没有睡过好觉了,他目光一沉,格外凛冽的提醒陈入进:“谁说没有的,在京师,将有乱党作乱了。” “乱党……”陈入进一呆,嘴角轻轻一颤:“什……什么乱党……” 陈贽敬面容里掠过丝丝得意之色,下一刻便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顿道:“诸……子……余……孽……” 诸子余孽…… 所有人明白了。 陈入进精神一震,显得很是兴奋:“皇兄的意思是,王叔……将出手了………” 陈贽敬不置可否,扶着案牍,一字一句的道:“今天夜里,将会有乱党作乱,到时,京中必定大乱,各处的京营,要立即关闭九门平乱,任何人敢出城者,立杀无赦,无论是谁,无论是何人!” 众人肃然。 一个门客头微微侧着,若有所思,猛地,他眼里放出光来,激动的问道:“殿下,这诸子余孽,声势如何?” 陈贽敬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一双眼眸变得深邃起来:“遮云蔽日。” 遮云蔽日…… 众人身躯微震。 这是何其大的力量。 “那么……”那门客突的露出诡异的笑容:“倘若是京里的官兵弹压不住呢?” 陈贽敬身上已是弥漫了漫天的杀气,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若是弹压不住,说不准,可就要杀入了宫中,到时,本王亲自带兵入宫去弹压叛乱。保护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 众人俱都迟疑了。 保护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 自然,这个保护的范围,是不包括陛下的。 也就是说…… 有人目中掠过了跃跃欲试之色,也有人显得心事重重。 今天夜里,若是这场叛乱成功,那么,便是陛下亲政之时。 可若是这场叛乱不成功,这也不打紧,这是一群诸子余孽暗中捣鬼,到了那时,赵王殿下,将镇定自若亲自平叛,立下杀贼的大功劳。 与此同时,又因为叛乱,勇士营是绝不可能出洛阳一步,他若是不顾叛乱出城,即是找死,在叛乱的情况之下,城门必定要封锁,这与叛贼无异。 何况,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敢出城么? 而在另一边,将有七千人,在孟津,将那所谓的无极截杀。 所以无论如何,赵王殿下都将会是胜利者。 只是……此事毕竟关系太大了。 陈入进觉得这个办法行得通,可是呢,他心里又有些不放心,因此他竟是下意识的道:“殿下,这……这些乱贼,不,这些诸子余孽,与我们没有关系吧?” “没有丝毫的关系。”陈贽敬淡淡的道:“他们的首领是谁,是谁领头,他们有多少人,本王一点也不知道,也一个都不认识,至于他们,也一个都不认得本王,更不知,本王和他们有什么瓜葛。” 陈入进不由心里一颤:“真真想不到,王叔在背后经营,竟有如此之能,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陈贽敬笑了笑:“在这个世上,王叔已经死了,他已成一个死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死人,岂不正方便了我们吗?好了……”他长身而起,深吸一口气,眼眸微微一转,环顾四周,看了众人一眼,便格外郑重的说道。 “你们和本王历来是生死与共,可自今日开始,所有人都不必紧张,一切如常即可,我等都是大臣的王公,更不认得什么乱贼,若是今夜有贼作乱,你们该平叛的便平叛,该如何便如何,俱都不必怕,也不必声张。明日等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愿……我们会有好消息吧。” 这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低声道:“殿下,勇士营下山了,整装待发……” 陈贽敬闻言不由笑了笑:“现在天色都已经晚了,他们肯定不会今夜出城,得等到明日,今日是个好日子。” 他起身,看了一眼长公主,关心的问道:“你那驸马,至今有什么消息?” “还在南镇抚司的诏狱。”陈月娥显得形如枯槁的模样。 “这个小人。”想到了这广安驸马江小白,陈贽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陈月娥却惨白着脸道:“他平日,也没有什么过失,人是糊涂一些,可……人还是实在的,想来是受了那陈凯之的威胁,或者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皇兄,他日若是他能自锦衣卫侥幸逃生,就请……请你……原谅他一回,到时,我令他至皇兄这儿来负荆请罪。” 陈贽敬瞥了一眼凄然的陈月娥,却是淡淡的道:“是啊,这陈凯之诡计多端,本王不知上了他多少次当,广安驸马,想来是受了他的操纵,不提此事了,今夜事急,你在公主府,未必安全,不若,就在王府里下榻吧,免得若有乱贼进了公主府,这些乱贼,可是不认得你我,不会对任何人留情的。” 陈月娥颔首。 这一下,却将不少的宗室吓着了,是啊,今天夜里,可是多事之秋,乱贼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他们一伙。 到时…… 寻常的宗室,府里能有多少兵马?这赵王府,才是最安全的,毕竟赵王乃是陛下的父亲,所以格外添加了几卫人马,谁不知道,赵王蓄养了不少的精兵。 第七百二十六章:举大事 赵王这里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因此陈入进目光环视了四周,见了众人面面相觑的看着,他不禁犹豫了一下,才果断的说道:“皇兄,我也……在此吧。” “我也留在此。” “我将自己的亲眷接来……” “我……” 其他宗室纷纷附和。 陈贽敬不禁无言,看着一个个惊魂未定的兄弟和侄子,一声叹息。 这些宗室,真正有担当的,只怕凤毛麟角。 原本当夜这般聚在一处,难免不妥,可见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样子,陈贽敬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若是拒绝了,恐怕又要生出什么间隙来了。 陈贽敬心里很无奈,他有时候甚至在想,倘若这些宗室,一个个有陈凯之半分的胆识,也不至到今日这般地步。 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贽敬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才淡淡开口说道:“不妨如此,今夜,本王设宴,你们都来,就以这个幌子,都至王府,毕竟,无极算是寻到了,先帝也算有后,这也是一桩美事,是与不是?” “好好好,就这么办,如此一来,就显得不突兀了。” “我……我这便将人接来……” 陈贽敬面上带笑,心里却觉得比吃了黄连还苦,难受的要命呢。 陈入进似乎看出了陈贽敬的心事,不由道:“皇兄,王叔……今夜会不会……” “不会……”陈贽敬朝陈入进笑了笑:“他有了布置之后,已去了千里之外访友去了,王叔行事,缥缈不定,你啊,就不必操心了。对了,方先生来了没有?” 众人一听方先生,俱都有所期待。 这方先生料事如神,而且听他的话还能破灾,有他坐镇,宗室们便放心了不少。 原来陈贽敬早就叫人去请方先生了。 这位方先生,可是大才,而今大变在即,若是不见一见方先生,这陈贽敬实在是放心不下。 所有人抖擞精神,便是预备准备出门的人,此刻,也不禁驻足。 “再去请。” 那郑王甚至起身,含笑着开口:“我亲自去请。”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欢天喜地的来:“方先生到了。” 陈贽敬随即起身,此时,方吾才一身素衣,徐步进来,他左右看了一眼,露出厌倦的样子,可他越是一脸嫌弃,众人却纷纷起身,朝他见礼。 方吾才朝众人压压手:“诸位都是贵人,还是老夫给你们行个……” 陈贽敬快步上前,一把搀住方吾才,格外激动的说道:“先生,不必多礼,来来来,先生请坐。” “不坐了。”方吾才淡淡道:“近来老夫在辟谷,不愿沾世俗气。” 有人打起精神,辟谷……所谓辟谷,便是餐风饮露,也就是有一段时间,不吃五谷杂粮,据说这是很高明的仙术。 不过这方吾才,倒也很大胆,跑来这里,声称辟谷,又不肯坐,分明是说赵王府的银子太俗。 这换做是别人,早就打死了。 可众人竟不觉得突兀,反而觉得方先生就该是这个样子。 只要这类不依附权贵的人才是高士。 陈贽敬闻言不由诧异的道:“先生辟谷了几日?” 方吾才朝陈贽敬神色淡淡的道:“也才七日,要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勉强可重新入世了。平日只饮一些露水,赵王殿下,我见你身上乌云笼罩,怎么,有什么大变故吗?” 众人一听要七七四十九日,纷纷咋舌,在他们看来,莫说是四十九日,便是九日,他们也熬不住。 而方先生后头的话,更是令人震惊。 陈贽敬忙道:“先生神机妙算,正是如此。” 方吾才叹了口气:“哎,老夫最不喜别人问前程。” 陈贽敬诧异的道:“这是为何?” 方吾才眉头一皱,一双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很是认真的看着陈贽敬,旋即又是一叹:“但凡有人问前程,必是心有所欲,心有所求,人生在世,万世俱空,心里又欲有求,这是看不开啊,看不开,不免被欲wang和利益蒙蔽了眼睛,殿下,你的心事太重了,要小心。” “小心……”陈贽敬心里咯噔一下,面容不禁微微一抽,嘴角也是跟着牵动起来,很是不明的开口:“你的意思是……” 方吾才又摇头,目光变得深邃:“殿下是要做一件大事吧?” 陈贽敬脸色一变,立即与身侧的陈入进等人对视一眼。 方吾才却又淡淡的道:“要行大事,就定要冒巨大的风险,殿下的命数历来多坎坷,本是不该冒险的,可殿下志向远大,罢,殿下小心吧。” “好了,老夫告辞。” 语罢,他转身欲走。 一个宗室忍不住说道:“先生不妨今夜留在这里,我等有事请教。” 方吾才却不理会,竟是直接走了。 他留下这些子虚乌有的话,令所有人都费解起来。 陈入进不禁看向陈贽敬,目光里满是担忧之色,嘴角微微颤了颤,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皇兄,他的意思,莫非是不妙吗?” 陈贽敬摇摇头,铁青着脸:“并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哎,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本来请他来,只是求一个心安而已,谁料……” 他心里很是不安,可是呢,现在有什么办法,陈贽敬只好咬了咬牙,一副下定决定的样子。 “不必管他了。” 虽是这样说,可陈贽敬心里,依旧还是沉甸甸的。 倒是身边有人窃窃私语:“那方先生,竟是能预知我们要行大事,此人……实是……高人啊。” “他方才说的到底是福祸难料,还是有大事要发生……” “我仔细回味了一下,觉得更像是福祸难料……” ………… 方吾才已上了车,不久之后,便抵达了一个茶楼。 这处茶楼和别处不同,乃是锦衣卫的密探聚集之处。 只片刻功夫,陈凯之似乎已收到了某种讯息,匆匆的赶来。 以往的时候,吾才师叔历来是直接登门的,这位吾才先生和自己交往,可从来不避讳别人的眼睛。 可今日,却是出奇的奇怪,吾才师叔竟是要在如此秘密的地方会见。 那么唯一的理由是,出事了。 陈凯之匆匆进了茶楼,这一路都是伪装了的,因而身上穿着寻常锦衣卫的飞鱼服,他到了楼下,早有几人在等候,陈凯之朝他们挥挥手:“盯着,先生是在楼上?” “是。” 陈凯之颔首点头,随即快步上楼。 到了二楼,便见吾才师叔高坐于此,口里咕哝着什么,一见到陈凯之,便朝他招手:“凯之,快来。” 依旧还是如此亲昵,陈凯之发现,师叔对自己越来越热情了,甚至热情的到了过份的地步。 这一时让他很不习惯,如果不是没见到师叔对自己做什么,他一定是不敢跟方吾才如此亲近的。 陈凯之心里苦笑,却是上前:“师叔好,师叔,今日怎么……” “哎……”方吾才叹息,一双眼眸盯着陈凯之看:“你的这些人,真是没规矩,就算是用茶楼来掩人耳目,可茶楼,怎么只有茶水?鲈鱼没有,烧鸡没有,便连羊肉羹也是没有,师叔近来在辟谷,不能在人前喝酒吃肉,好不容易在人后了,吓,竟给师叔喝茶,不是东西。” 陈凯之闻言不由道:“待会儿吃,待会儿吃,师叔先谈正经事。” “不成,饿了。”方吾才摇摇头,一脸倔强的说道:“已四个时辰,滴米未进了,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陈凯之汗颜,只得下楼,吩咐人预备了一顿酒席,再上楼来:“稍待,稍待,已叫人去买了。” 方吾才这才吁了口气,格外郑重的朝陈凯之说道:“凯之啊,要出大事了。你说,你该怎么谢谢师叔。” 陈凯之笑盈盈的开口道:“什么大事,师叔,我们是至亲,哪里还需酬谢,师叔若是没有银子,我这里几千几万两银子还是有的。” 方吾才却是挑了挑眉,冷笑起来:“谁要你的银子,我们一家人,要你的钱?老夫虽然爱财,可取之有道,别人的钱自是要的,可你凯之的银子,我若是要了,天厌之!你见过做人父母的,要儿子的钱,你见过亲兄弟明算账?这是畜生之举,师叔做这样的事?” 陈凯之心里发毛,便是见母后摊牌或是见太皇太后时都没有这样的紧张,他不由道:“师叔教训的是,我们说正事。” 方吾才捂着肚子,一副挨了饿的模样,却又道:“凯之,今日赵王请了师叔去。本来嘛,赵王偶尔会来寻师叔讨教,这也没什么异常,可是这一次,老夫一看就不同。” “不同?”陈凯之盯着方吾才:“还请赐教。” 方吾才颔首点头:“不错,平时都是登门,这次是直接来请,这说明什么,说明赵王有机密的事,这等机密大事,自是要万分小心,所以,他才会自觉地,只有他的赵王府才最是安全。所以,我料定,赵王必定要举大事!” 第七百二十七章:夺门之变 有大事…… 陈凯之微微皱着眉,眼眸浅浅一眯,似乎在想什么。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表露,而是继续追问:“师叔还知道什么?” 方吾才看了陈凯之一眼,知道此刻的陈凯之很想知道情况,于是他润了润嗓子,便淡淡的开口。 “老夫去时,在场有不少的宗室,其中有许多,老夫都认得,这更是印证了师叔的猜测,此事,肯定和许多的宗室息息相关,所以,你还是小心为好。” 陈凯之默默记下,细细听了方吾才的所见所闻,心里便在想主意。 这方吾才见陈凯之沉默着,不禁摸了摸肚子,叫道:“肚子饿了,吃的还没送来,你不必来陪老夫,自管忙你的事去吧。” 陈凯之点点头。 他心里清楚,既然赵王想要兵行险招,那么势必是非同小可,他起身,向方吾才拜别,匆匆出了楼,刚一出来,外头几个侍卫要近前。 陈凯之立即朝他们正色道:“请晏先生,请陈参军,还有北镇抚司、南镇抚司、勇士营的所有高级武官,半个时辰之内,统统要在北镇抚司集合,快。” 说罢,他径直飞马至北镇抚司。 今天显然是不平凡的一日。 接下来…… 陈凯之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在公房里,立即修书一封,吩咐一个书吏:“这是密奏,要立即送入宫中。” 说罢,他坐下,过不多时,三三两两的人已是到了。 众人济济一堂,这些人,有像晏先生这样的高士,也有陈义兴这样身份特殊之人,更有武先生和几个勇士营的高级武官,再加上曾光贤、吴佥事这样的锦衣卫高层。 陈凯之见人都到齐了,清澈的眼眸微微转动着,最后落在曾光贤人身上,慢慢道:“曾同知,我来问你,若是赵王殿下今夜要作乱,京中有多少兵马,可以供他调用?” 得到了明镜司大量的情报之后,锦衣卫已经开始对这些资料进行了分析和归类,如今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了,再加上锦衣卫这些日子已经开始行使了刺探,因此多少已有了一个情报的雏形系统。 赵王那边的情况,这锦衣卫也是有所了解的。 曾光贤毫不犹豫道:“京中武官,赵王经营京营最深,京营各营各卫,有不少都是赵王和宗室安插的党羽,不过真正死心塌地的,也未必是全数,以卑下的预计,人数不会超过三万。” 三万……也是不小的数目。 不过在京师之中,京营有七八万人,再加上两万多禁卫,剩余的四五万京营人马就算是出了事,多半也会龟缩不动,观望风向。倒是禁卫军,则被慕太后的兄弟所掌握,所以人数并没有占劣势。 陈凯之深深思虑了一番,眼眸盯着曾光贤,格外郑重的,一字一句的问道:“倘若是赵王要作乱,单凭这三万人马,可以成功吗?” “不可以。”武先生此时陡然开口说道:“他若是仓促行事,绝无可能成功,三万人乍看之下是为数不少,可一旦有事,守卫洛阳宫的禁军便可以立即关闭宫中诸门,严防死守,赵王莫说有三万人,便算是有五万、十万,一夜之间,也难以破城,破不了宫城,只要宫中坚持到天光,叛军便会立即开始心怯,到了那时,必败无疑,所以,我认为,赵王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 听了武先生的话陈凯之不禁疑惑起来:“可是我听说,今夜可能发生大事,既然赵王没有成功的把握,为何……” “主公。”此时晏先生站出来,朝陈凯之徐徐道:“赵王是绝不可能反叛的。” 陈凯之看向晏先生,清澈的目光之中满是困惑。 晏先生此时耐心的给陈凯之分析起来。 “主公想想看,赵王唯一的希望,就是陛下,陛下还是天子,他反叛,要反叛的是谁?只要天子还在宫中,他若是动兵,岂不是自讨苦吃?何况,方才曾同知也说了,他就算要反叛,也没有这样成功,既如此,他为何要反叛?” 陈凯之颔首点头,觉得宴先生说的有道理,可是吾才师叔也不会骗自己,此刻他很困惑,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不禁不解的说道:“这就怪了,可我收到的消息,绝不会有错。” “会不会是……”晏先生眼眸闪烁:“会不会是有贼子作乱,赵王即便没有和他们勾结,可是煽风点火,也未可知,我看,赵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不在宫中,而在于宫外。” “宫外……”陈凯之目光一亮,不禁笑了:“我明白了,他希望拖住我们,而无极皇子即将要抵京了,一旦出了乱子,京中的军马,一个都别想出去,是吗?” 晏先生颔首点头。 众人也纷纷称是。 陈凯之直接议论赵王,甚至牵涉到了赵王谋反作乱,这使来此的不少人都打起精神。 在他们看来,这定是顶级机密的事,一旦事泄,后果非同小可,而护国公既然叫自己来,这说明的是绝对的信任,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护国公最为信重之人。 因此众人都是格外慎重,谨慎的,几乎可以说是聚精会神了。 陈凯之手搭着案牍,轻轻摩挲了一会,似有所悟:“依我看来,也是未必,赵王若不亲自动手,是煽风点火,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若是没有把握,他自然未必敢轻举妄动,可一旦事情发生了变故,说不准,他就将错就错了。他这是要让我顾此失彼啊,留在京师,那么无极皇子那儿,只怕凶多吉少,可不留在京师,我又如何放心的下。” 晏先生却是笑了:“请主公留在京师。” 陈凯之朝他看去:“无极那儿……” 晏先生含笑道:“其实,主公难道没有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吗?” 陈凯之费解的看向晏先生,目光里满是谦虚,请教的神色。 晏先生朝陈凯之淡淡一笑:“无极皇子入京的时间和地点,俱都是太皇太后透露的,可这无极,毕竟是太皇太后的杀手锏,她难道就不担心,无极皇子的安全?依我看,无极自有自保之道,殿下之所以要去迎无极皇子……本就是做做样子,可现在,正好京中有事,可以趁此机会留下来,任何一场危机,都可能是一个机会,成,则是天赐良机,败,方为危机啊。” 陈凯之听罢,心里已有了计较,虽然此时,许多人还是一头雾水,可陈凯之却不以为意,这些人,都是自己最倚重的心腹,可能许多事,他们并不知情,可是……让他们半知半解,也未必坏事。 陈凯之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精光,旋即便郑重的吩咐道:“传令,明日,我要亲率勇士营出城,只是……为了明早能够启程,勇士营今夜就在北镇抚司夜宿,枕戈待命,为了以防万一,所有的锦衣卫力士,从今夜起,都需在所在卫所待命,不得有误。” 这当然是对外人说的。 说是明早出发,实则,却是让勇士营拱卫北镇抚司,做好今夜应变的准备,陈凯之又道:“飞鱼峰上的亲眷,现在立即接来这北镇抚司,还有你们……”陈凯之淡淡道:“马上就要入夜了,你们的家小,也今早去安排,以防不测,放心,不必担心打草惊蛇,现在时间已经紧迫,就算是有人得知了什么,那也不必担心。” 一声令下,所有人凝重起来,纷纷起身,各去忙碌。 陈凯之则高坐公房里,解下腰间的长剑,拍在自己的案牍上,整个人跪坐在案牍之后。 只有晏先生和陈义兴二人留了下来。 晏先生见陈凯之似乎想不通,便不由开口道:“主公有没有想过,既然不是赵王亲自发起叛乱,那么,发动叛乱的人,会是什么人?” 这是所有人想知道的,陈凯之也一样,他不禁皱眉:“不是赵王,就绝不会是官兵,可是,能将人组织起来,还有这么多人手的,除了会党,便是……”陈凯之淡淡道:“码头。” “码头?”晏先生皱眉,一脸不解的看着陈凯之。 此刻陈凯之并不着急,而是平静的道:“会党的可能不大,这些会门,前些日子,已遭受打击,不少头目都被拿了,就算想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怕也不能,可是码头……却不同,那里龙蛇混杂,有不少人,利用各种会门和神佛暗中组织码头上的脚力,晏先生,可千万别小看这些码头上的人,每年,各地州府的钱粮都要运送入京,无数的货物也需再者八方通衢之地互通有无,洛阳城的几个码头,有大量的流民和脚力驻扎,他们人数众多,以苦力为生,常年受官府欺压盘剥,一旦有人暗中在背后经营谋划,若是再用红莲教、佛道之说使他们对此深信不疑,真要闹什么乱子,这数万人若是当真异动起来,尤其是在夜间,绝不是小事。” 第七百二十八章:勤王护驾 晏先生颔首点头,表示认同。 他朝陈凯之微微一笑,徐徐问道:“那么,护国公可有应变的手段吗?” 陈凯之闻言,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我,其实是个极简单的人,可能在外人眼里,我这人很复杂,可我想,应当是他们误会了我,我这辈子,只认一个死理……” 陈凯之不禁笑了笑,手却是依旧摩挲着案牍,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眼睛里,似带着笑,又似掠过狡黠的光芒。 夜已渐渐深了,无星无月的深夜,格外的黑暗。 外城的码头。 似是带着不安分的躁动。 这里的人家,大多贫贱,都是搭着水楼或是棚子沿着运河密密麻麻的不见尽头,这里潮湿阴暗,即便是白日,也难见采光,在这样漆黑的夜晚,更是黑得不见五指,脚力们清早忙碌了一日,此时本该呼呼大睡,偶尔,会有夜啼和狗吠。 这密布的水网,犹如一摊烂泥,平时,俱都带着一股恶臭,以至于寻常的差役,都不肯来。 而管理这里的机构,则属于户部,自然,户部的大人们是不可能屈尊来此的,对他们而言,他们只需关心粮食入库的问题便可以了,于是乎,数百年来,这里的真正管理者,则大多是自水寨中成长出来的所谓‘香头’,他们向上,巴结着上头的司库,负责联合起来,与商贾们洽商卸货和上货的价码,而向下,则是这水寨的管理者。 只是今日,本该平静的夜晚却变得不太平常起来,越来越多的火把点了起来。 随即,漆黑的苍穹之中,突的一盏孔明灯升腾而起,地下黑暗中无数眼睛看向这孔明灯的光亮,突的有人在黑夜中发出了怪叫。 接着,铜锣响起,先是狗吠急促,敏感的孩子发出哭闹,随即,黑暗中,喊杀四起。 这里的水路,直接连通着内城,似乎是有人早已打开了夜间封锁水道的水闸,于是乎,有人自水道直接进入内城,一时之间,城门内外似乎遭受了夹击,喊杀震天。 这突如其来的喊杀,骤然间,惊醒了所有的人。 只是在这惶惶深夜,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安的人门窗紧闭,各营的官兵克制着不敢贸然行动,只是来回到处都是前去打探消息的探马在城中哒哒哒的踩着满是苔藓的青石板。 “南门破了,南门破了!” 有人大叫,紧接着,黑暗之中,似乎无数的人流涌入了门洞,这一下子,原本不安分的人,或还是胆怯战战兢兢的人,突然变得更加不安分起来。 前些日子,京畿附近遭了灾,城外早有不少逃荒的灾民,就宿在城外,勉强度日。 眼看着要入冬,天气开始转寒,可是即便是在京师里,却依旧有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百姓不得不蜷在阴巷、墙缝之间在这寒夜之中瑟瑟。 即便是大陈的天子脚下,在这繁华如织的洛阳城,这江山,也远不如那些平日高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之人那般说的那般牢固,一丁点火星,顿时使愈来愈多人躁动。 吵杂声响彻夜空。 “官仓里有粮……” 这一句话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一个平时在官差面前战战兢兢、点头哈腰,或是随意驱赶,视若温顺牛羊的贱民此时突的迸发出了热血,他们一下子,自一个温顺的羔羊,竟生生有了獠牙。 于是乎。 京师各处都是呼叫喊杀,城中多处火起。 这喊杀声,清晰的传至北镇抚司。 陈凯之依旧还跪坐在公房里,长剑横在案牍上,他眯着眼,听着这些动静,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 晏先生亦是一声叹息。 陈义兴则闭上了眼,面带愧色。 情况比三人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 陈凯之不由微微抬眸,看向宴先生,感叹起来。 “这些人,十之八九,都不是匪。我原以为,作乱的,不过数千人,可现在听这四面的呼喊,人数却有五倍,江山社稷,真如可以轻松扎破的糊墙纸,这与其说是贼子煽风点火,倒不如说是庙堂诸公们肉食者鄙的缘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朱门里的人将门关了,不去看外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只在自己的大宅里看着歌姬轻歌曼舞,吃着美味佳肴,与人谈经论典,便自以为天下承平,大陈的江山犹如铁桶一般的稳固,却殊不知,就在这门外,俱是干柴,有人扇风冒出一丁点火星,于是便是大火熊熊。” 现在他终于知道赵王想做什么了,也知道这些人肯定是赵王等人煽动的。 漫天的吵杂声依旧萦绕在耳。 陈凯之嘴角轻轻一勾,不禁冷笑起来。 “更可耻之处在于,庙堂之上,有人或许不知这干柴烈火,尚还可称之为愚;可有的人,对此洞若烛火,却为了争权夺利,于是煽风点火,妄图火中取栗,这……更是无耻之尤!” 这番话,令陈义兴不禁惭愧。 是啊,不知道情况严重的人,可以称之为愚蠢,于是他们依旧醉生梦死,自以为自己的富贵可以如五百年来的先祖们一样,继续延续下去。 可更可耻之人,却是那些分明对此心如明镜之人,这些人分明是有能力,也是有智慧的,他们看到了这些情况,并没有为之痛心疾首,他们明明身份高贵,有能力去尽力改变这些境况,去安抚那些绝望的百姓,或是怀柔,亦或尽力去平息这些底层的怒火,可是他们呢,他们位高权重,他们权倾朝野,他们有此能力,有此智慧,却不肯花费心思去做这些事,他们反而将自己的能力和智慧,用在了利用这些‘蝼蚁’来作为他们争权夺利的手段。 这种人真是可恶呀。 陈义兴感喟的同时,不禁抬眸看着陈凯之,一字一字的顿道:“所以需要改变。” 晏先生也是附和着点头:“要改变,需从主公与你我而始。”他还不忘提醒陈凯之现状,“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该当如何?” 陈凯之眉头皱了皱,旋即便笑了笑,下一刻才淡淡的道:“我说过,我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很简单,只认一个死理,二位先生,在此高坐吧,北镇抚司是安全的,现在,该轮到我来处置了。” 他起身,拿起了案牍上的长剑,长剑在手,阔步而出。 公房之外,远处,可以看到远处的苍穹,竟大火映照,这远处跃跃的火光,将夜空点亮了,斜斜倾泻下来的火光照的陈凯之的面上有些泛红。 陈凯之就在这火光之下,微微的眯着眼眸,看着远处,若是有所思。 而在公房之外,早已是人满为患,上百人屏息等待,有勇士营的军官,有锦衣卫的武官,自入夜伊始,他们便站在这外头,没有发出任何一丁点的声息,见陈凯之出来,所有人的目光俱都朝陈凯之聚焦而来。 陈凯之只是看了一会,很快便回过神来,朝众人笑了笑:“听到了外头的喊声吗?” 所有人沉默,因为他们知道护国公还有后话,因此俱是屏息静候。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才又道:“深更半夜,突然一下子,京里就乱了,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啊,这样的夜晚,最需要的是恰恰不是平叛的官兵,我大陈在京师,有精兵十万,区区一群乌合之众,能闹出什么乱子?” 陈凯之的目光最后落苍穹的光芒处,嘴角微微一挑,又继续道:“可是,大丈夫该有所为,这样的夜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该怎么做?” “勤王护驾!”有人跃跃欲试的回答。 陈凯之不禁笑了笑,旋即便摇头:“宫中有两万禁军,有护城河,有高达两丈的城墙,贼子们怎么能杀进宫?” 于是众人俱是没作声,继续静候着。 陈凯之最后扬了扬眉宇,冷笑起来:“不过,我陈凯之只认一条理,那就是京里无论发生了任何的事,我都找赵王,只找赵王!” “……”这个逻辑,有点奇怪。或者说,不是思维有跳跃性的人,是难以跟上陈凯之的思维的。 “所以!”陈凯之的面上,有点儿残忍:“方才说的也没有错,是该勤王保驾,可要保的,不是宫中,而是赵王府,勤的不是陛下,而是赵王殿下!” “从现在起,点齐所有人,除留守之众外,都随我走,去赵王府,为了防范未然,为了不使贼子伤了赵王殿下,我等立即出发。” 陈凯之侧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许杰,嘴角轻轻一勾,淡淡问道:“许队官,你的炮队,带来了没有。” 许杰忙道:“回禀公爷,按您的吩咐,三十门火炮,都运来了北镇抚司。” 陈凯之很满意的点头,露出很欣慰的样子:“把我的大将军炮都拉上,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陈凯之拉长了话音,左右侧目,看众人一眼,才厉声道:“出发!” 第七百二十九章:天子亲军 除了留守在北镇抚司的人手,五六百人直接开拔。 三百勇士营,加上两三百精壮的锦衣卫力士,早已枕戈待旦,人数虽少,可是相较于那些乌合之众的乱民而言,却是远远强大的多。 除此之外,各处的锦衣卫千户所,似乎也已有了默许一般,开始和地方上的商家以及街坊的民户开始自保,为的就是将乱民的影响降到最低。 说到底,既然给了平安钱,即便发生了这等大事,能保平安的还是需要保平安不可。 乱民就如流水一般,本就没有什么组织,一旦遭遇到了剧烈的抵抗,自然也就会选择避过去。 与此同时,赵王府此刻,却是灯火辉煌。 一听到外头有了风声,陈贽敬的面上顿时露出了激动之色,嘴角都在发颤。 果然……开始了。 他红着脸,激动的背着手,在殿中来回的踱步,整个人显得格外的兴奋。 好了。 他离愿望又近一步了,到了明日,自己便成功了。 宗室和重要地门客们都聚在此,一个个紧张的看着陈贽敬,神经绷紧。 “皇兄,不会有乱民斗胆,冲……冲进来吧。” “放心,本王这里有三卫人马,布置了八百张弩,一千张弓,还有一千五百个刀牌手,乱民冲不进来。”陈贽敬安慰他们,其实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 对于陈贽敬而言,他关心的则是今夜乱民们会引发何等地后果。 这时,有人气喘吁吁的进来:“殿下,已经传命了京营,谨守各门,现在是非常之时,便是一只苍蝇,都不得出入城中,但凡有人想要出入城的,俱都以乱贼处置,各营现在都在等候平叛的旨意,宫中那儿已经封锁了,禁卫将宫中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几处官仓已经遭遇了洗劫,还有……” 陈贽敬没耐心去顾烧了多少栋房子,死了多少人,被劫了几处官仓,他只在乎自己关心的事,因此他格外不耐烦的朝来人挥了挥手。 “这些乱民,如何?” 他反问如何,意思是,这些人可能成事吗? “都是没头苍蝇,只知冲进各处衙里劫掠,还有……” 陈贽敬颔首点头,露出了遗憾之色:“本王还以为……也罢,至少,目的达到了,孟津那儿,正好可以趁势有个了解。何况,这一次民乱,虽不能令本王有机会带兵入宫,可至少,发出如此巨大的变乱,锦衣卫和明镜司都是难辞其咎,他们可是专司打击乱贼的,可现在闹出诸子余孽作乱,谁也别想逃过去。明镜司现在新任的都督还未上任,倒还情有可原,可以将一切地责任,推诿到王正泰头上;可锦衣卫……” 他眯着眼,面上露出了冷然之色,在辉煌的烛火下格外渗人。 这么大的锅,总要有人来背才是。 虽然事情未必达到自己的预期,可至少,也是有所收获。 反正,等朝廷平乱,牺牲掉的也是这些乱民,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某些人给铲除掉了。 呵呵…… 他随即一笑,对众人道:“好了,不会有什么事了,都各去休息了吧,明日起来,便是天光,到时,都随本王入宫,有好戏看了。本王记得,有人可胆大包天的很,当初不是对王府放炮吗?呵……” 想起当初的那事,陈贽敬便如鲠在喉,呼吸都喘不过来,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锦衣卫是靠炮打赵王府才崛起的,这个衙门在一日,赵王府就觉得矮了一截,宛如自己的脸上被人画了一只乌龟一般。 众宗室都长舒了口气,紧张的心悬也是松懈下来。 此刻陈入进不禁开口说道:“皇兄,我在此候着吧,外头吵闹的很,也睡不踏实。” 正说着,突然,有人疾步而来,急匆匆的道:“殿……殿……殿下……” 陈贽敬皱眉,来的是个宦官,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踉踉跄跄的进来,便跌跪下来,期期艾艾的,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陈贽敬目光一沉,冷冷注视着宦官,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说。” “陈凯之带着锦衣卫和勇士营来了,就在王府之外……” 一下子,殿中哗然了。 有人豁然而起:“这个时候,他不去平乱,或是乖乖守着他的北镇抚司,他想做什么?” “他还敢来?” “反了他。” “这人简直无法无天了,我们今日就当好好修理他。” 陈贽敬则朝众人压压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压住心里的惊诧,也压住了众人的口诛笔伐:“怎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宦官犹豫了老半天:“说……说是来勤王护驾。” 陈贽敬闻言,不禁笑了:“勤王护驾?呵……他是想来浑水摸鱼吧,不用理他!” “不,不……”宦官道:“那护国公说,他要带兵进王府,保护殿下。” 陈贽敬闻言怔了一下,不一会他的额头上青筋暴出,眼眸微微一眯,露出厌恶之色。 还真是反了他啊。 他也配来保护本王,他算什么东西? 何况,不得自己相召,他还想带着人进王府。 这宛如是伤口上撒盐。 他可清楚记得,几个月之前,就是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冲进了赵王府,使自己颜面无光。 可想不到,就在今天,这些畜生竟还敢来? 简直是目中无人。 陈贽敬面上森然,再不复方才还算镇定的样子,怒气冲冲的道:“告诉他,让他滚!” 一见赵王动怒,宗室们也不禁帮腔,纷纷开口道。 “是啊,他是什么东西,真以为列入了宗室,就成了皇族?” “平时皇兄对他太忍让了,以至他竟连规矩都不晓得了。” 小宦官却依旧还跪在地上,魂不附体的样子,不敢走。 陈贽敬严厉的看着小宦官,森森道:“怎么还不去传话?” 小宦官眼泪啪嗒落下,才战战兢兢道:“他……他说……根据线报,赵王府里就有乱贼,所以……所以,他便带着人来护驾……护驾了……” “若是赵王当真平安,要嘛请他带兵进来,要嘛……赵王殿下亲自出去见他,他若是见了殿下平安,便也放心了,否则,是绝不走的。” 陈贽敬打了个激灵,整个人显然很气愤,他对陈凯之可以说是厌恶到了极点,嘴角微微一抽,很是不屑的笑了起来。 什么叫臭不要脸,这就是臭不要脸。 要嘛冲进来,要嘛赵王出王府。 前者不可接受,后者就可以接受吗? 现在外头都是变民,到处都是喊杀,自己是千金之躯,出去见他陈凯之,他是哪根葱? 何况,陈凯之提了要求,倘若自己当真跑出去相见,这像什么话,这是侮辱啊,我堂堂赵王,还轮得到你陈凯之保护? 上一次的旧恨还没有算,你还想来上房揭瓦。 陈贽敬顿时恼了,冷笑起来,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本王还是那句话,让他滚!否则……”陈贽敬目露杀机,神色阴沉:“可别怪本王手下不留情。” 宦官似还想说什么,可见赵王殿下勃然大怒,忙是磕头:“是,是。” 于是逃也似得去了。 赵王府外,无数火把将这里照了个通亮。 又到了熟悉的街道,到了熟悉的府邸,陈凯之背着手,勇士营已一字排开,宛如长蛇,三十门火炮,俱都架起,许杰口里呵着白气,跃跃欲试。 随扈而来的吴佥事看着这烫金的赵王府三字,心里不禁咋舌。 陈凯之按剑而立,眼前是修葺一新的高墙,他不由侧眸看了吴佥事一眼,淡淡开口问道:“吴佥事,还记得这里吗?” “记……记得……”吴佥事连连点头。 陈凯之颔首:“之所以把锦衣卫的人都叫来,就是因为你们熟门熟路。” 陈凯之说着,笑了笑。 远处,依旧还是喊杀震天,似乎乱民已是越来越疯狂,这对于有的人而言,不啻是一场狂欢,可对于有的人而言,却是噩耗。 陈凯之抿着嘴,一动不动。 吴佥事却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虽然胆子已经大了很多很多,甚至自从成了锦衣卫佥事,在别人眼里,膨胀了不少,可现在,依旧还是心里发虚,因此不禁开口说道:“公爷,卑下以为……咱们……咱们是天子亲军,这……这不好吧,上一次……上一次是因为赵王并不在此,现在……现在……赵王殿下可就在这里,这若……若是……咳咳……卑下的意思是……” 他很清楚,若是公爷当真做出点什么,绝不是开玩笑的。 没有人可以将这等事当做是玩笑。 上一次能脱罪,已经是极侥幸了。 可并不代表每一次都可以玩火啊。 陈凯之皱着眉:“胡说,吴佥事,我等是来保护赵王殿下,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赵王殿下,便是天子的父亲,虽非太上皇,却也是金贵之躯,保护赵王殿下,乃我等职责所在,而今民变,别人都可以不管,唯独赵王殿下,我非管不可!” 第七百三十章:天崩地裂 吴佥事心里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此时,陈凯之已显得不耐烦起来,似乎因为至今赵王府还是一点音讯都无。 耐心等了片刻,终于有了回应。 黑暗中,一个宦官自高墙后冒出来,显然这王府大门紧闭,是不肯开的,哪怕只开一条缝隙,他们也不会开的。 宦官朝陈凯之说道:“赵王殿下有令,尔等尽速回营,各安本分,如若不然,以乱贼处置,殿下还说,请护国公自重……” 陈凯之笑了。 似乎他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应,赵王这种人,他就清楚不过的,不过他并没有恼怒,而是静静的站着,一双眼眸微眯着,看着那探出头来的宦官。 此刻陈凯之身后的武官也是一个个默不作声,都在等待着什么。 而那小宦官忙是缩了头去。 显然,这王府里是禁卫森严的,陈凯之耳朵灵敏,几乎可以听到这门墙之内喘着粗气的声音。 赵王有手段,可他陈凯之也不是吃醋的,因此他不由高声道:“夜间生乱,赵王殿下岂会如此镇定自若?现在让锦衣卫回去安分守己,而今动荡,是赵王殿下应该说的话吗?依我看,这必不是赵王的话,赵王定被人所劫持了,乱臣贼子,祸乱朝纲,谋害赵王殿下,又假传王诏,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凯之说着便顿了顿,旋即才从牙齿缝里喊出话来。 “来人!” 众人心中一凛。 陈凯之目光一闪,随即一字一句的道:“破门!” 破门! 一声号令,锦衣卫尚还有一些犹豫。 可勇士营却早已是预备妥当。 这一次是三十门火炮,早已搭了起来,校准、装药、填弹,火折直接引燃了引线。 嗤…… 那引线上发出红光,并不是那般火花四溅的燃烧,却像是燃香一般,徐徐留下一条余烬。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才正色的吩咐道:“其余人准备!” “准备!” “准备!” 黑暗之中,队列中的人发出一声声的大吼。 勇士营开始给火铳填弹。 而锦衣卫开始拔刀。 每一个人都绷着脸,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数百人口里呵着气,耳中塞了棉团,可即便如此,似乎也对接下来所发生的惊雷而紧张。 陈凯之眯着眼,看着面前诺大的赵王府,烛火辉煌,门前的纱灯在风中轻轻摇曳。 紧接随后,三十门火炮突的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这稍闪即逝的白光令陈凯之目中一炫。 在刹那之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随后,才慢慢的恢复了视力。 紧接着,便是惊雷平地而起。 轰隆隆…… 火炮已经历了无数次地改良,为了加强精度和威力,对于炮管所用的材料更是花费了无数匠人无数的心血。 三十门火炮在这里所发出来的威力,瞬间的,这巨大的炮火便压制住了城中此起彼伏的各种哭喊和喊杀。 在这轰鸣之后,一下子,世界竟变得清净了。 事实上,每一个人的耳朵,俱是嗡嗡在响,仿佛世界已与他们隔绝,随后,所有人不需命令,直接朝着那已经坍塌的高墙和洞开的中门,如潮水一般的涌入进去。 …………………… 殿中。 陈贽敬本还是余怒未消。 对于陈凯之的到访,令他有些恼羞成怒。 这数月以来,给陈贽敬唯一的感受便是憋屈,一种难以伸张的憋屈,这种憋屈之感,宛如大石一般的压在他的心头。 现在,他有些抓狂,却还是尽力使自己脸色平静。 上一次自己不在,所以陈凯之才敢炮轰赵王府,今日自己在府上,这个陈凯之还敢在闯进来不成?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的。 此刻殿中的宗室,一个个义愤填膺,口里叫嚣:“陈凯之擅自来此,这是死罪,赵王殿下,不能再纵容了,不如索性今夜趁乱,直接带一队京营,袭了飞鱼峰,再趁乱将那陈凯之……” “不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兄心心念念的只想着顾念大局,总是因为陛下,而投鼠忌器,可这陈凯之已成了绊脚石,再不踢开,将来迟早要误了大计。” “皇兄,陛下就是皇兄的嫡亲儿子,而今出了一个无极,已是令人焦头烂额,皇兄难道还要犹豫吗?” 陈贽敬脸色铁青,这些话,勾起了他巨大的愤怒,他突的狞笑:“等解决了无极,就想方设法,将这陈凯之碎尸万段,从前,本王确实总是有所顾忌,总以为,本王还可以等,只要等到陛下亲政,一切就可大定,可现在看来,这狗贼愈发的猖獗,若是杀了此人,难消本王心头之恨。本王定要诛尽他和他的亲信……” 一张张脸,变得激动起来。 每个人似乎都有种想立即杀了陈凯之的冲动。 这些日子,许多宗室可没少吃陈凯之的亏,不说别的,单说陈凯之的锦衣卫四处缉拿钦犯,就捉了许多人不少的奴仆。 现在众人见赵王似乎已震怒,痛下决心,也一个个露出快意之色。 只是在这时…… 轰隆…… 外头的轰鸣声,一下子震破了许多人的耳膜。 所有人猝不及防,那些方才还张牙舞爪,或是握拳挥舞,亦或是得意洋洋的人,一下子,吓得面瘫了。 这些尊贵无比的宗室们,几乎毫不犹豫,直接趴在了地上,一个个双手抱头,这是炮响,他们早就对此有所闻了,更知道遇到了火炮之后,应该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双手抱头,全身紧贴着地,动作绝对要标准,定要行云流水。 好在他们本能反应还算不错,几乎是出于本能,方才还吵吵闹闹的大殿,一下子所有人禁口,然后几乎整齐划一,无论老的少的,转眼便趴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每个人微微的抖动着。 他们这绝佳的反应动作,堪称教科书级别。 紧接着,在这巨响之后,大殿的砖瓦顿时扑簌着开始摇晃了一般,大量的碎瓦和灰尘漫天落下,还有许多洋洋洒洒飘舞着,有许多碎屑落在他们的身上,地上的人,仿佛一下子镀了一层灰。 有人忍不住,拼命的咳嗽。 而接下来,却不知什么缘故,一个炮弹直接落在大殿不远的位置,随即,轰隆一声,又是一声炸响,顿时,在这大殿的门窗之外,瞬间飞沙走石,即便是窗上那装饰用的琉璃,竟也应声而碎,啪的一声,成了粉末,外头白光闪动,此后便是硝烟弥漫,使人仿佛要窒息一般,有人拼命的咳嗽,有人捂着嘴,有人甚至想跑,可是却发现双腿发软,竟是起不来呀。 他们已听不见外头什么动静,可陈贽敬最是眼疾手快,他耳朵因此而暂时性的失去了听觉,殿中又是灰尘和硝烟弥漫,好在这里是他的家,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也懒得招呼其他人,毫不犹豫爬将起来,被这灰尘所弥漫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下,先是瞬间的失神,随即,竟有一种日了的感觉。 姓陈的…… 不,不该是姓陈的,因为大家都是姓陈的。 陈凯之,咱们……没完! 他心里这般想着,却没有后脚,毫不犹豫的朝着后殿的位置狂奔疾逃。 而在殿前,急促的脚步已是由远而近。 噗……噗噗…… 反应了过来的宗室,终于战战兢兢的站起来,拼命的自口里吐着尘土,烟雾还未散,甚至眼前可视的范围超不过半丈,殿中原本点起的数十支火烛早已被方才灌进来的余波冲的吹熄了一大半,这里一下子,仿佛成了地狱,四周破烂不堪,灰尘漫天,灯笼也是落在地上,忽明忽灭的。 陈入进突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垂眸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灰,脏兮兮的。 这辈子,陈入进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啊。 自己可是千金之躯,是太祖高皇帝之后,是景皇帝的嫡亲儿子,堂堂的亲王,历来都是前呼后拥,风彩夺目、高高在上,可今,却是太狼狈了。 他心有余悸的四处张望,心里恐惧到了极点。 这突如其来的乱子,令他彻底的胆寒和害怕了。 可他显然忘了,今天夜里,当无数的乱民发出了喊杀,开始四处的劫掠时,多少寻常百姓也是在这绝望和胆颤地环境之后,门窗紧闭,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恐惧的度过了这半个夜晚。 那时,陈入进甚至还觉得得意非凡,因为他自觉地,自己该是一个了不起的棋手,而外头的乱民、良善百姓、京营官兵,都不过是他和皇兄所布置的棋子。 现在……他终于有了胆怯的感觉,他惶恐的寻到了一根柱子,扶住了柱子之后,方才觉得安心一些。 而就在这时,那外头匆匆的脚步更加的近了。 啪…… 有人一推门,谁料这‘紧闭’的门经历了冲击之后竟是不堪一击,只一推,整扇大门便应声倒下,又是轰隆而起。 第七百三十一章:不求建功立业 但求无愧于心 灰尘漫起,无数的灰尘在空中飘荡着,殿中的宗室们一个个恐惧起来,有人口里发出怪叫,一时整个赵王府沸反盈天。 梁王陈入进此时想要逃,却不知撞了什么直接摔倒在地,整个人摔得骨头都要碎裂了,只能乖乖的躺在地面上,发出痛吟声。 等这烟尘散去,赵王府里里外外,便俱都是勇士营和锦衣卫了。 那些赵王的卫队,有的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所震慑,有的,直接随着那自后殿出去的陈贽敬溜之大吉,完全是不愿管这些宗室的死活。 陈凯之的身形出现在这殿中,他握着剑柄,徐徐的走进来,等烟雾终于散尽,大抵可以看到宗室面上的轮廓,绝大多数人,面上有诧异,有不甘,有憋屈,更多的是恐惧。 此刻他们见到陈凯之,俱是惊恐的睁大眼眸看着,嘴角微微颤抖着,似乎想开口说话,却是因为惊吓过度,一时发不出声音来了。 陈凯之目光冷冷的环视了众人一眼,嘴角微微挑了挑,淡淡问道:“得罪了,赵王殿下在哪里?” 这是第一句话。 这话里,自然没有将殿中的人放在眼里一般,仿佛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 陈入进终于是反应了过来,他忍不住狞然的冲向陈凯之,可一见到陈凯之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却又胆怯退缩了,脚步生生止住,却是瞪着陈凯之,愤怒的吼道:“陈凯之,你好大的胆子!” 陈凯之双眸微微一眯,斜斜的看了陈入进一眼,漫不经心的道:“原来是梁王殿下,你的话,有些耳熟,我已听过许多遍了。” 陈入进嘴皮子哆嗦,碰到这么个不要脸的,竟发现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显得很狼狈,拼命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方才冷笑道:“你来此,是要做什么?是要尽杀我等宗室吗?你这是要谋反!” 谋反的罪名又扣在了陈凯之的身上。 显然陈凯之是不怕的,他朝陈入进摇摇头:“谋反的乃是乱民,难道梁王殿下没有听见外头的喊杀,这么多乱民谋反,四处烧杀,梁王殿下对此,无动于衷?” “这……”陈入进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宇微微一挑,冷冷问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陈凯之朝陈入进摇头:“当然有关系,京师有人谋反,我来保护赵王殿下,这有没有错?” “可是你……你……”陈入进闻言,顿时火冒三丈,这哪里是保护,炮轰赵王府,这和乱民有什么区别,可是陈凯之却找这样的理由,简直让人觉得可笑。 心里一口怒火喷涌上来,陈入进竟是朝陈凯之咆哮起来。 “可是你瞎了眼,赵王殿下自然有人保护,可你却袭了赵王府,与外头的乱民,有什么不同?” 陈凯之笑了:“谁说我袭了赵王府?” “什么意思?”陈入进盯着陈凯之。 陈凯之正色道:“我是来平叛的!” “我等不是叛贼。”陈入进越来越怒。 陈凯之朝他冷笑:“我自然知道你们不是叛贼,可我是来平叛的,一个时辰之内,我陈凯之就要这洛阳城恢复秩序,在这洛阳城里,有任何人胆敢造次,有任何人敢出现在洛阳的街道,无论是官兵,是禁军,是乱民,是任何人,我陈凯之就格杀勿论。” 现在是在夜间,外头这么多的乱民,一个时辰之内,恢复秩序…… 这简直就是玩笑。 可陈凯之斩钉截铁。 陈凯之冷冷的扫视了诸宗室一眼,便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吐出话来:“叛乱发生之后,梁王殿下与诸位同宗的兄弟叔伯在这里做什么?这江山,固是陛下的江山,可与你们没有干系吗?” 陈入进不禁气势变弱,期期艾艾的:“我……” 陈凯之看着陈入进,清隽的面容里露出轻蔑的冷笑:“叛军就在外头,赵王府大门紧闭,我带人来保护赵王殿下,可赵王一点音讯都没有,我竟还误以为,有乱民冲进了赵王府,控制了赵王,谁曾想到,诸公竟都在此,一个个只求保自己平安,而赵王殿下,见了乱民在外杀戮自己的子民,却蜷缩在王府,等到锦衣卫来了,竟是逃之夭夭。这便是宗室么?” 陈凯之厉声道:“是宗室,就跟我陈凯之去平乱,留在这里,这般苟且,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不怕被人笑话?梁王殿下,你是梁王,亲王之尊,平日里不都是满口的列祖列宗创业维艰,现在咱们陈氏的社稷将倾,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和我在这里耍嘴皮子?” “来……”陈凯之眼眸往身后的锦衣卫看去,旋即便凛然的道:“给他们发放刀剑,请诸位殿下以及我的叔伯兄弟们随我一道上街平叛,享受国恩的人,到了国难当头,理应一马当先。” 身后的锦衣卫早已预备好了,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刀剑送到了这些脸色苍白的宗室面前。 陈凯之接过了一柄剑,随即朝陈入进的面前一送。 陈入进呆了一下,稍稍显得犹豫。 可还是接了过去。 这剑很沉,陈入进有点拿不住,他怒气冲冲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嘴角隐隐的颤抖着:“陈凯之,你要知道后果……” “没有后果。”陈凯之正色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下一次,若是京里再有叛乱,我照样还是先找赵王殿下,寻诸位殿下和兄弟同宗,跟我一道平乱,你们躲着我,我就算是挖地三尺,将这一座座的王府夷为平地,也要将你们挖出来。好了,事不宜迟,走吧!” 陈凯之随即又对左右道:“给我寻赵王!” “是!” 陈凯之眼睛里带着杀意,陈入进咬了咬牙,却不得不乖乖的双手提剑和其他宗室一起。 此时,似乎也只能任陈凯之摆布了。 陈凯之按剑出去。 这赵王府已是满目疮痍,犹如废墟,赵王府的人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里。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一眼赵王府,最后才厉声道:“集合所有赵王府的护卫。” 护卫们俱都如绵羊一般,被驱至这殿前,留于此地的,有一千多人,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他们是真的被火炮吓怕了。 陈凯之看着他们正色道:“尔等既是赵王私卫,却也是大陈的官校,领的既是赵王的俸禄,可赵王的俸禄是自哪里来的?你们人在京师,你们的家小,难道就不在京师吗?现在,就在这外头,有人作乱,四处劫掠,四处都有人放火,你们可听到了吗?陛下那儿,有禁卫保护,固若金汤,赵王和这么多的府邸,也都有护卫保护,也是铜墙铁壁,乱贼作乱,乱的是寻常的百姓,是你们左邻右舍,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外头的呼号,你们听的见,外头发生了什么,即便我不告诉你们,你们也有自知之明。” “我陈凯之,与赵王与梁王都是同宗,论起来,百年前或是一家,与他有何仇怨?我与外头的寻常百姓,云泥有别,非亲非故,我出入都是车驾,与他们不过是路人;可今日,这么多百姓在受苦,这么多人惶恐不安,我陈凯之要去除暴安良;要恢复秩序,不敢说使所有人安泰,却想着,能救一人,便是一人,能活一命,便活一命,你们呢……你们还要躲在这里,亦或者是……” 陈凯之狠狠拔剑,将长剑狠狠插入脚下的石阶,这学剑锋利至极,竟是直接刺入了石缝,入石三分,陈凯之正气凛然的道:“亦或者是,和我一道除贼,不求建功立业,但求无愧于心!” 护卫们起初都是沉默。 可随即,心弦却也不禁一动。 外头的呼号,他们怎么听不见,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多少也会有怜悯之心。 更何况,这些护卫,本就是本地人,不少人的妻小,本就在京里,现在也不知情况如何,也有些心急如焚。而今,赵王殿下逃了,不知所踪,陈凯之站出来,不求建功立业,但求无愧于心。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固然有卑鄙、无耻、贪婪的一面,可也明悉大义的一面。 陈凯之优雅的收了剑,朝着众人一字一句的道。 “自现在起,我要保护京中所有手无寸铁的百姓,要保护所有战战兢兢,也不敢寐之人,要打击一切敢于烧杀的恶徒,无论他们是诸子余孽,是会党,是无赖,是任何人,现在开始,敢作乱者,死。你们,愿随我杀贼,便随我去,愿做你们的私卫,要保这铜墙铁壁的宅院,便自管来保,现在,出发。” 他抖了抖身后的披肩,长剑回鞘,按住了长剑的剑柄,快步下了石阶,前头乌泱泱的王府护卫,一个个面如土色,个个显得惊慌,又不禁露出了迟疑。可他们一见陈凯之下了石阶,却纷纷的让出了一条道路。 或许,在此之前,他们或多或少的站在了王府的立场,对这陈凯之或鄙夷,或恐惧。 可现在,更多人,至少再对陈凯之没有了敌意。 第七百三十二章:平叛 陈凯之阔步而行,朝向那已坍塌的中门,快步而行,乌黑的苍穹之下,竹哨响起。 竹哨响起之后,锦衣卫和勇士营已开始集结。 陈凯之已穿过了第一重仪门,将这些护卫甩在了身后。 护卫们依旧还是露出犹豫之色,无论如何,对于他们而言,这第一步,依旧是难以迈出的一道门槛。 终于,似乎是有人似乎下定了决心。 陈凯之的话,或许并没有什么煽动力。 这些护卫,也未必是什么深明大义之人。 手里拿着武器的人,去保护那些手无寸铁之人,这也未必在理所应当。 可是……陈凯之和这些勇士营、锦衣卫所表现出来的纯粹,却依旧还有直透人心的感染力。 这些护卫都有家的人,他们不是冷血之人,不过都是受赵王控制罢了,现在被陈凯之等人这么一说,自然是心里有感触的。 很快有人从人群中排众而出,是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或许在王府的护卫里,这人并不太起眼,相貌平平、个子也并不高大,眼睛太小,显得有些贼,可人却是不可以貌相的。 他按着自己的刀,竟是加急了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了陈凯之的身后,此刻他身上透着正气。 那王府的大殿,与他愈来愈远,他随着陈凯之,已经穿过了第二道仪门。 有了第一个,终于有人彻底的幡然醒悟过来。 似乎那第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给了他们勇气和示范,更多人三三两两的快步追上去。 于是人愈来愈多,他们的脚步先是沉重,随即开始轻快。 仿佛起先的时候,心里有内疚,有恐惧,有胆怯,有各种念头交织,可下定了决心,一下子……突然步履轻快起来。 一下子,大家争先恐后,到了最后,那些还留在原地踟蹰的人竟成了异类。 也有赵王府的某些牙将,觉得这太不像话,或者觉得,这陈凯之乃赵王殿下的心腹大患,而今更是胆敢炮轰赵王府,赵王殿下不知去了哪里,这陈凯之实是与殿下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眼见着许多不明就里的护卫竟跟从着陈凯之,心里觉得大为不妥,想要喝止,自是不敢,于是拦着人,却很快便被潮水一般的人流冲了个七零八落。 陈凯之已出了赵王府,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周围,到处都是人,便连那些宗室,也被押着到了自己身边,陈凯之环顾一眼,自嘴里蹦出两个字:“平叛!” 平叛! 数百上千人一齐发出了大吼:“遵命!” 竹哨急促的响起,一队队的人轻车熟路,他们火速开始朝向一处处的锦衣卫百户所。 每一处百户所,早已严正以待,一听到竹哨声响,也早已联络了本地街坊的民壮,开始与平叛的人马会合,偶尔,传出喊杀,勇士营开始分为小队,清理街道,口里吹着竹哨,若是对方没有回应,立即开始防铳。 起初的时候,火炮齐鸣,让那些肆无忌惮的乱民突也是吓得面无血色,而接下来,城里开始出现了陆续的火铳声。 这火铳一响,伴随而来的是各处百户所里的铜锣声,许多人从城中各处方向大呼:“清空街巷,任何人上街,格杀勿论!” 京里的七八处粮仓俱都是重灾区,赵王府的护卫已由人率队抵达,旋即便对粮仓处的乱民发起了猛攻,由小队的勇士营打头,身后呼啦啦的赵王府护卫俱都亮出刀剑,十几个人组成的勇士营小队齐步前行,又有人高呼:“立即跪下,否则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的声音,响彻在阴霾的天空,随即,勇士营开始放铳。 炒豆一般的火铳声齐响,前头顿时传出了各种哀嚎,这使身后的赵王府护卫勇气倍增,一齐高呼着:“杀!”于是蜂拥的冲进去。 几处粮仓,俱都被控制。 其实在夜间,想要安稳人心,靠的就是声响,若到处都是乱民的呼喊,自然敢于铤而走险的人会越来越多,甚至很多不是流氓,也会出来占点便宜,那洛阳城的粮仓岂不是都要完蛋了。 可若是此起彼伏的俱都是官军的火铳响声,到处都是锣鼓齐鸣,接着是安民杀贼的叫喊,那些从贼的人,先是被火炮吓了一次,此后突然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于是许多乱民自然开始收手,或是藏匿,或是躲避,只有一些依旧还胆大的人,则很快成为了眼中钉,被巡街的勇士营、锦衣卫、王府的护卫杀了个干净。 一条条街道上,俱都遗留着尸首,犹如被清理之后,留给平叛军马背后的街巷除了三三两两的尸首,便是无尽的静籁。 百户所的作用开始明显起来,他们就如一颗颗埋在京中内城外城的钉子,负责防守、恢复与千户所和平叛勇士营和王府护卫的联络,若是本地附近出现乱民,则用孔明灯进行示警。 所谓的民乱,看上去声势浩大,可绝大多数人,不过是趁乱劫掠罢了,一旦开始有组织的清剿,并且建立起城内各处的联络和小队式分头并进的弹压,便迅速的开始一条条街道的弥平。 陈凯之带着一干人,直接步行前往民乱最为严重的内西城千户所,那里的粮仓最多,而且富户也是最多,陈入进等人几乎是被押着前行,起初的时候,还是锦衣卫们看着他们,到了后来,一个个锦衣卫力士带队开始分出去,清理附近的街巷,而随队的数十个勇士营官兵则是列队作为前锋,以至于这些宗室若是走的不够快,便被后头的王府护卫们推搡着前行。 陈入进满心都是愤怒,身边的不少宗室,俱都带着抱怨,当然,他们不敢亲口说出来,只是低声咕哝,一开始,还不将身边的护卫放在眼里,可走到了一半,一个愤怒的护卫道:“护国公……” 这清冷的街道,陈凯之驻足,回眸看了一眼黑暗中几乎无法分辨对方面部轮廓的人:“何事?” “徐国公说……说……”这黑暗中的人显得有些迟疑,最后鼓起勇气:“他说护国公若是被乱民打死就好了。” “……” 沉默。 陈凯之诧异的看着说话的人,这是一个朴实的声音。 显然,这朴实的声音,是自一个赵王府的护卫口里发出的。 他……告密了…… 显然,这护卫也是个实在人,大抵是亲眼看到陈凯之四处遥控指挥着平乱,四处带人驰援,而另一边,再听到有人私下里各种恶言恶语,不免心里愤慨。 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是赵王府的护卫,至少首先他是一个人。 无论一个人多蠢,他的眼睛,也总能分清楚好和坏。 这深夜里,反正也难以分辨出是谁,于是…… 陈凯之眉头皱起来。 人群之中,立即有人期期艾艾的道:“不,不,不,我……我没说,我没说……” 徐国公陈蓉信,论起来,其实还算是陈凯之的堂兄。 他反而有些急了,声音都颤了起来:“我真没说……我……” 陈凯之徐徐朝着声源处走过去,那陈蓉信吓着了,面如土色,嘴角微微发颤,他很清楚,护国公和自己虽都是国公,是宗室,可是人家,却是胆大包天的人,赵王府人家都不放在眼里,会将自己放在眼里? 今天夜里,又是大乱,若是…… 陈凯之要是将他杀了,也人会追查,那自己岂不是白死了。 他声音中带着哭腔,支支吾吾的:“这……这是一派胡言,这……这是污蔑,我断没有说这样的话。” 陈凯之却已一步步走近他,距离他只有咫尺的距离,陈蓉信几乎可以感受到陈凯之的呼吸声了,他拼命的摇头,真是要哭出来了。 “我没说这样的话。” 陈凯之站定之后,手握着剑,一双眼眸微微眯着,冷冷的看着陈蓉信,而他身子显是矮了一截。 其他宗室,纷纷距离陈凯之和陈蓉信远了一些。 陈入进忍不住道:“陈凯之,你要做什么?” 陈凯之突的回眸,虽是陈入进看不到陈凯之的脸,却也感受到一股杀气弥漫了黑暗中陈凯之的全身,这样的陈凯之很是吓人,陈入进不由咽了咽口水,想改口。 陈凯之却是厉声呵斥道:“陈家的子弟,大陈的天潢贵胄,竟可以和乱民沆瀣一气吗?希望乱民杀了我陈凯之,呵……我就是我最瞧不起某些人的地方,若是谁不服我,尽管来来杀我便是,可将希望寄托于要动摇祖宗基业的乱民,这是做什么?莫非也是要做反贼?” 陈入进哑口无言。 那陈蓉信似也怕了,一张脸雪白如死,他忙是摇头道:“我……我……” 陈凯之抬手,一巴掌摔在这陈蓉信的身上,那陈蓉信哎哟一声,直接翻到在地,蜷缩着颤抖的身子。 这耳光极其清脆,以至所有人都吓着了,陈凯之拍拍手:“下次注意一些,多读一些书,要骂人,也别骂的这般粗鄙。” 第七百三十三章:震动朝野 这一巴掌,很是干脆。 可竟没一个人敢吱声怒斥陈凯之。 即便是陈入进,也只能心里苦笑,不敢出来帮忙,其他的宗室,自然也是不敢多言,一个个噤声,眼睁睁的看着这徐国公挨打。 然而这徐国公被打了,只能捂着脸,像只可怜的小兽,敢怒不敢言。 陈凯之冷冷瞪了徐国公一眼,淡淡从牙齿缝迸出话来。 “希望你可以长点教训。” 徐国公只能连忙点头。 一场民乱,来的飞快,去的也是飞快。 此时在宫中,一个个消息火速传了进来,小皇帝已被人抱去了万寿宫,而慕太后也领着众太妃至万寿宫。 太皇太后干坐着,一声不吭,不过脸色并不太好看,一双目光微微眯着,冷冷看着窗棂外的夜色,旋即竟是闭上了眼眸,似乎在凝神想些什么。 小皇帝早已困了,于是先行去了一旁的寝殿睡下,在这正殿里,却是灯火冉冉,没有一个人有困意。 这些在宫中的太妃们,儿子和娘家人可都在宫外呢,宫外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是据说到处都是变民,天知道出了什么事。 无数的禁卫,已将宫中围了个严严实实。 等听到了炮响,这宫里头竟也灰尘扑簌而下,宫殿之上的琉璃瓦哐哐的响。 有的老太妃发出了喊叫,有的甚至已经相互抱在了一起,瑟瑟发抖,可随即,一切又归为了沉寂。 太皇太后至始至终,只是闭着眼,盘腿而坐,似乎很淡定,完全没一丝慌张之色。 慕太后的心情,倒还算平静,快入夜的时候,锦衣卫就已经传来了秘奏,显然,自己的儿子已掌握了情况,唯一的担心,就是陈凯之会在外头做出何种选择了。 良久,太皇太后突然张眸,眼眸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她便叹了口气道:“该来的……总是会来啊。” 她的面上,露出了略微的讥讽:“咱们大陈,是有大能人的……” 一个太妃小心翼翼的道:“是不是……是不是诸子余孽,或是什么乱党,这些人,真……真是可恶,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可不能轻饶了。” 太皇太后一脸倦容,娥眉微微一挑,竟是冷笑起来。 “是吗?胆大包天?胆大包天的人能有几个?总不能都是作乱的人吧?呵,听说外头的乱党,是遮天蔽日,足够数万人,天子脚下,哪里来这么多乱党?闹事的,是少数,令人寒心的事,几百几千人作乱,却有这么多的人纷纷影从,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啊,人心……已经散了。哀家早听说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太祖高皇帝建朝以来,大陈已历经了三十一世,现在,真是积弊重重,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你们听听呵,外头这些作乱的人,除了少数乱党,绝大多数,便都是那些平时良善的百姓,他们为什么也跟着闹,不过就是那么几条嘛,不是平时被人欺了,就是饿了肚子,还能有什么?这世上,哪里有天生下来的反贼?” 她扫视了众位太妃一眼,声音低沉起来:“叛乱易平,可人心难复啊。” 慕太后闻言,眼眸微微一抬,轻轻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道:“这是儿臣的……” “自然和你有关系。”太皇太后冷冷的看着慕太后:“可在这庙堂之上,就没一个人是清白的,谁都不干净,就说哀家吧,平时的吃用,难道不也是民脂民膏?不是那些乱民们平时口里省下来的米粒一点点的堆砌出来的?” 太皇太后眯着眼,很是冷漠的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但愿能平叛吧,但愿这洛阳不要生灵涂炭才好,没了洛阳,我们可以去长安,没了长安,可以去金陵,这都不打紧,大陈朝廷,有的是别宫,怕就怕,民心向背啊。” 她深深的感喟了一番,随即冷笑起来:“若是能侥幸,平了叛乱,就该仔细想一想,问题出在哪里,如何挽回这民心了。” 慕太后默默颔首。 此时,却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道:“娘娘,赵王……赵王殿下,连夜……连夜带着数十个护卫到了皇城之下,禁卫已将他吊上宫墙,他……他说要见太皇太后。” 在这夜里进后宫,是坏规矩的事。 太皇太后皱着眉头踟蹰着,良久良久,她才淡淡开口:“大半夜的,他赵王府也不保了吗?若是如此,那么……就真的要完了,叫来吧,都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这么多繁文缛节,叫进来!” 片刻功夫,便见陈贽敬匆匆而来,他显然是受了惊吓,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披头散发,整个人格外狼狈,冉冉烛火照着他,此刻他面带怒色,快步到了殿中,纳头便拜。 “儿臣,见过母后,儿臣,见过娘娘,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他心心念念的,自然是自己的儿子。 太皇太后道:“在寝殿里歇了,他是孩子,懂个什么,怎么,出了什么事,你是赵王,王府里这么多的护卫,莫非……都被狗吃了,这是民乱,还是兵变?” 事实上,看到了赵王如此的狼狈进来,所有人都震惊了。 便连太皇太后都有些坐不住。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王府里可有一千多精兵,不只如此,附近可还有不少的兵马,若只是民乱,别的地方可能攻破,按理来说,赵王府是绝对攻不破的,寻常的百姓,就算是人数再多,想要一两个时辰之内,攻入赵王府,这都是痴心妄想。 除非,赵王府所面对的也是正规的军马,对方有足够的军械,有统一的调度。 想到这一点,太皇太后心里一寒,突然觉得事态被远远的低估了。 陈贽敬嘶哑着嗓子,开始吼叫:“既是民乱,又是兵变。” “兵也变了……”所有人顿时乱做了一团,一些宦官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太皇太后顿时心口咯噔一跳,下一刻便厉声道:“是谁,是谁?” “陈凯之!”陈贽敬毫不犹豫的道:“民乱之后,陈凯之立即带兵杀至儿臣的府邸,动用了火炮,儿臣眼看大势已去,便……便……”说到此处,陈贽敬哽咽起来。 “儿臣的护卫,抵挡不住,儿臣便匆匆自后门出来,一路侥幸逃来见母后,母后……陈凯之反了,他反了!” 反了…… 谁也没有料到,陈凯之竟是反了。 如今在这深夜,外头的事,大家都一概不知。 可现在,看到陈贽敬这般狼狈的模样,再结合大家方才听到的炮响,一开始,所有人都误以为,这是军马在平叛,可万万料不到…… 再怎样,赵王也是皇帝的父亲,再怎么样,赵王也是景皇帝的儿子。 再怎么样,他也是亲王。 这不就是反了吗? 太妃们纷纷道:“诚泰在外……还好吗?他如何了?” “张家……” “住口!”太皇太后打断了太妃们的询问,面若寒霜的质问道:“反了?他为何要反?” 陈贽敬眼泪婆娑的,支支吾吾的哭诉起来:“此人……此人历来狼子野心,他……他……” 太皇太后似乎也料想到了一个可能。 陈凯之和赵王之间,本就是相互嫌恶,二人的关系,谁不知道是水火不容。 而今,突然民乱,或许,那陈凯之是害怕了吧,害怕有朝一日,皇帝亲政,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一想……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便深深的皱起了眉:“赵王,你是哀家的儿子,你说句实在话,这民乱,和你有关系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一下子,殿中恢复了冷静。 太皇太后不是傻子。 无极的消息刚刚传来,夜里就发生了民乱,且不论陈凯之有没有反,先说你赵王殿下是不是这场民乱的幕后策动者。 陈贽敬露出骇然之色,立即道:“儿臣……儿臣和这些乱民,绝没有任何关系,民乱发生之后,是儿臣立即下书给京中各营,让他们预备平乱,让各门谨守,儿臣乃是陛下的生父,儿臣反什么?反自己的儿子吗?这大陈的江山社稷若是动摇,于儿臣有什么好处?儿臣冤枉啊,儿臣平时,可能有糊涂的地方,可这等大事,却绝不敢糊涂。” “母后……”陈贽敬又开始痛哭流涕:“若是因为这场民乱,而失了江山,这失去的江山,也是臣子的江山;若是民乱平定,到时,自然要拿获那些该死的乱民,大理寺、刑部、锦衣卫、明镜司、都察院,都会过审,若是这些乱党,与臣有一分半点的关系,和儿臣哪怕有丝毫的牵连,儿臣也是万死之罪,儿臣……岂敢……岂敢做这样的事呢,就请母后明察。反而是儿臣,在民乱发生之后,忧心如焚,心里惦记着母后和陛下还有太后在宫中的安危,谁料……谁料竟遭反贼陈凯之的袭击,请母后为儿臣做主……做主啊……” 他说着,眼眶已是通红,这一次受的惊吓显然不轻。 第七百三十四章:入宫觐见 陈凯之反了…… 现在陈贽敬言之凿凿,再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联想到宫外的炮声。 还真是有鼻子有眼,让人即便不信,也不得不将信将疑。 慕太后听了,也是心惊肉跳,她倒是突然意识到,赵王所言,或许当真属实,凯之也是皇子,这一点,她和凯之都是心知肚明,莫不是他不肯屈就,决定铤而走险,趁乱夺门? 一想到如此,慕太后百感交集,可更多的却是担忧,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整个人有些焦虑起来。 夺门…… 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这里头牵涉到的利益实在太多,赵王不算什么,甚至太皇太后也不算什么,他们终究还是人,是人,就有生老病死,可是……在这宫中的每一个,哪一个背后,不是一个诺大的集团,赵王就算是再不堪,可自己为何对他依旧维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无非是怕一旦除了赵王,那些赵王的党羽玉石俱焚罢了。 何况,还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背后是关中世族和关中驻军的支持,不容小觑,何况,她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又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那更是天知道。 为政之道,在于妥协,在自己的势力尚未完全压制住对方之前,一旦直接痛下杀手,那么就算控制了宫中,亦或者控制了京师,又能如何?京师之外呢?六七十万的边军呢?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府兵呢?各州、各府、各县呢? 这些,难道都不需考量。 她不禁为陈凯之心里捏了一把汗,甚至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些鲁莽,这个时候夺门真是不成熟,也许本来能容易得到的东西,却因为这一次鲁莽的举动而毁了。 只是此时,她俏脸平静,却露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慕太后眼眸投向赵贽敬,淡淡问道;“赵王所言,可都属实?现在外头情况不明,哀家看来,不可听信赵王一家之言吧。” 太皇太后闻言,目光微慕太后身上投起,旋即便冷声道:“无论如何,要有所准备,去将都督慕绪请来。” 都督慕绪,便是禁军都督,控制着宫中的禁卫,慕太后颔首:“他就在外头候旨,儿臣这便去请。” 她亲自出殿,脚步加急,张敬眼尖,眼看着有宦官想要尾随伴驾,他却抢先一步的跟了上去,那本是想伴驾的宦官便驻足。 慕太后疾步至一旁地偏殿,在这里,慕都督早已在此侯了多时,他倒并不担心有贼子攻入皇城,不过因为出了事,也不敢怠慢,连夜都在这候着,等着圣命。 慕绪一见到慕太后,忙是起身,朝慕太后行礼:“太后。” 慕太后深深的看了慕绪一眼,眼眸略略凝了片刻,随即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待会儿去见太皇太后,可是你听哀家说,无论太皇太后的懿旨是什么,你都应下,做好两手准备。” “两手准备?”慕绪一呆,目光里满是不解,他一身戎装,身材还算魁梧。 慕太后朝他重重点头,旋即便淡淡道:“一手,是尊奉懿旨,另一手,倘若当真确定了勇士营要入宫……”慕太后深吸一口气,随即正色道:“迎他们入宫,不过……你要明白,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如此做。来不及了,你记下便是,不要多问。” 慕太后领着慕绪,快步至正殿。 与此同时,似乎已有宦官去请了当夜值守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姚文治,姚文治入殿,朝太皇太后行了礼,看了一眼赵王,觉得诧异。 一到了夜里,宫中便要落下钥匙,寻常人不得入宫的。 当然,在这宫中又分内朝和外朝,内廷乃是陛下、太皇太后、太后的居所,寻常人自然不能随意出入。而在外朝,则需要有人当值,譬如慕绪,他乃是羽林卫都督,负责宫中的防卫,因此需留宿,内阁里,也需要有人值夜,几乎是几个内阁大学士轮番值守,其实夜里没什么事,主要是防备紧急事态罢了。 姚文治已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一直都在内阁之中候诏,不过见到了赵王,令他很是意外。 太皇太后端坐其中,姚文治和慕绪都见了礼,太皇太后目光转了转,看了俩人一眼,便朝俩人颔首点头:“赵王说,陈凯之反了。” 姚文治竟没有觉得吃惊,而是正色道:“谁反,自是平叛便是,此时是夜里,多有不便,只有谨守宫中门户,等天明之后,一道诏令,乱臣贼子尽诛之,也就安定了。” 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显得异常的平静。 太皇太后抬眸看了一眼慕绪,格外认真的问道:“慕卿家,你怎么说?” 慕绪道:“臣谨遵懿旨。” 太皇太后突然冷笑:“谨遵谁的懿旨?”说着,不禁笑了笑,看向慕太后。 慕太后面无表情。 慕绪正色道:“自是谨遵太皇太后的懿旨。” “好。”太皇太后道:“哀家听你这么说,心里也略略放心一些,其实,就算不谨遵懿旨,那也不打紧,哀家总还有一点底气的。” 她豁然而起,一双深邃无边的眸子直直看向陈贽敬,一字一句的格外郑重问道:“此事,可以确认吗?” 陈贽敬想到陈凯之炮轰赵王府,这个还有假吗?自然是真的了,如果他陈凯之不是想反,敢无缘无故的炮轰王府,这人绝对是趁乱而反,肯定没有错的。 因此他完全是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千真万确,陈凯之带兵杀入了赵王府,与乱贼无异。” 太皇太后闭上眼睛,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下一刻竟是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那好,等天亮吧。”说着,竟是再不发一言。 转眼,天色已经微明,而与此同时,城外的呼喊已是越来越微弱。 天穹已翻起了鱼肚白,一道曙光露出来,照亮整个洛阳城。 此时陈凯之已是一脸疲惫,他带着人回到了北镇抚司。 陈入进等人最惨,折腾了一夜,心惊肉跳,陪着陈凯之四处巡视,还撞到了几伙乱民,生生的杀了数十个,闻到那股血腥气,陈入进几乎昏厥过去,幸好一群人陪着,保护着,不然他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现在陈入进等人只觉得犯困,两条腿打晃,而京内各地的奏报几乎已经传了来,京营封锁了九门,禁卫护住了宫中,各家的府邸,也都有自己的私兵护卫,这就意味着,其实乱民从一开始,除了打家劫舍,或是袭击官仓,几乎是瓮中之鳖,成不了气候。 对于京营、护卫们而言,只要保住了京师,保住了宫中,保住了达官贵人,便算是大功一件,至于寻常人家,就实在无法顾忌。 只是真正平乱的,却是锦衣卫和勇士营,这一夜奔波,伤亡并不大,却也着实辛苦。 每个人都累的不行,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了。 陈凯之坐定,得知京师已经安定,不由长出了一口气,那晏先生快步进来,道:“殿下,九门依旧还处在封锁之中。” 陈凯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发生这么大的事,怕是今日也别想开城门,他瞥了一眼一旁的陈入进等人,却是面无表情,对晏先生道:“知道了,先生辛苦,也早些去休息。” 陈入进此时心里却是冷笑,好在他不敢招惹陈凯之,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什么。 陈凯之却是侧目看他一眼,眉宇不禁挑了起来,淡淡开口说道:“听了这个消息,梁王殿下一定很高兴吧?” 陈入进正色道:“这是什么话。” 陈凯之微微一笑,看着这一个个面带不甘的宗室们一眼,陈凯之心里感慨,这些宗室,怕是真的没得救了,五百年的世袭罔替和养尊处优,足够一代代的将人养成彻底的酒囊饭袋,就这梁王,相较起来还算是宗室中的佼佼者,陈凯之没有说什么:“我要立即入宫,梁王殿下,你们也该歇一歇了。” 陈入进道:“正好,本王也要入宫。” 其他宗室也渐渐胆大起来:“我们也入宫。” 这言外之意是,等着告状吧,等着受罚吧。 你陈凯之如此胆大包天,就看看你会是什么下场。 陈凯之不以为意,并不理会他们,直接出了北镇抚司,翻身上马,带着护卫们匆匆至洛阳宫,此时在宫门前,文武百官俱都到了,昨天夜里,实是吓人,好在大臣们大多是在内东城,那儿大宅多,禁卫森严,有大量的护卫,并没有遭受什么波及。 等到天亮了,才发现事态竟是神奇一般的控制下来,陈一寿在人群中显得忧心忡忡,他见到陈凯之来,朝陈凯之使了个眼色,陈凯之会意,忙是上前:“陈公。” 边上有人,所以陈一寿也不便说什么:“昨夜老夫听到了炮响,这是勇士营的火炮,你一宿未睡吗?” 陈凯之颔首点头。 “平叛去了?”陈一寿正色道。 陈凯之自然是点头,旋即便说道:“是,事发之后,学生便着手平叛,总算……是稳住了。” 第七百三十五章:当斩 陈一寿满脸欣慰,难怪天还未亮时,京里就恢复了平静,原来是陈凯之夙夜未眠平叛。 陈凯之这种人,他很喜欢,不过他却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笑了,压低了声音。 “凯之,你可知道,这世上最坏的是什么吗?” 陈凯之一脸不解的皱了皱眉,谦虚的道:“还请赐教。” “最坏的是人心啊。”陈一寿淡淡道:“所以有句话,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是此理,有时候,太出众未必是好事,别人战战兢兢,你却挺身而出,别人为求自保,你却舍身平叛,你想想,在有的人心里,这是多碍眼的事。老夫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小心。” 陈凯之很明白,陈一寿完全是担心自己,因此他不由朝陈一寿淡淡笑了:“学生明白。” 宫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入,却在这时,有宦官急匆匆的拿着诏令出来,在人群中看到了陈凯之,不由一愣,却又匆匆的往回赶。 到了太和殿,众臣站定。 今日没有出意外的是,不但陛下和慕太后到了,便连太皇太后也已到了,陈贽敬则是狼狈不堪的在此站着。 众臣漠然无声,觉得气氛有些紧张。 陈凯之心里却想,此前太皇太后极力避免出现在朝堂上,为的就是避嫌,不愿让人说她出面干政,可现在看来,似乎太皇太后往后在朝中听政,只怕要成为常态了。 他甚至不由的想,昨天夜里发生的民乱,难道当真只是赵王等人暗中煽动的吗?现在细细思来,却恰恰是,民乱过后真正的得利者,未必是赵王,更未必是自己的母后,反而是太皇太后。 想想看,赵王待罪,梁王呢,虽说辅政,却是错误百出,至于母后不只是因为她是妇人,许多地方有不周之处,威望也是不足,而此时,可谓是动摇国本的时候,不正好太皇太后出来收拾残局。 这不但令所有人服气,而且绝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自然,这只是陈凯之心中所想罢了。 众人行过了礼,外头才有宦官唱喏:“梁王殿下、郑王殿下、魏国公……” 一连唱了十几个宗室的名字,在京的宗室们姗姗来迟了。 这十几人进来,一个个灰头土脸,面带倦容。 太皇太后的目光,则一直都落在陈凯之的身上。 她并不在乎宗室们行礼,而是挑了挑眉,有些不悦的问道:“陈凯之,昨夜,你去做什么了?” 这显然是坏了规矩,大陈最重的是礼法,譬如要朝议之前,大臣们要向皇帝行大礼,随即要等皇帝身边的宦官唱喏开议,方才开始接下来的廷议。 不过……太皇太后就是来坏规矩的。 惊魂未定了一夜的人们,此刻目光都落向陈凯之。 陈凯之站出来,他无愧于心的道:“回禀娘娘,平叛!” 简单利落。 太皇太后似乎也觉得,赵王昨夜的话不太牢靠,赵王明明说陈凯之反了,可反在哪里呢? 她微微一笑,似乎在深思和权衡什么。 眼下的太皇太后,无形之中,仿佛如九五之尊一般,陡然之间开始凌驾于这朝中,寻常的文武大臣,只道是经历了动摇社稷国本的民乱之后,太皇太后心忧社稷,这才出来收拾残局。 可内阁大学士,以及各部部堂们,似乎已是看出了点儿端倪。 说来也怪,现在所有人都是恭顺的模样,某种意义而言,从前大家打生打死,各为其主,可经历了民乱之后,心有余悸之余,虽非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却也被吓得不轻,正因为如此,许多人反而隐隐希望,有一个足够掌控全局、杀伐果断之人出来主控全局了。 这时,有人冷笑,却是都御史王馆站出来,王馆道:“护国公乃是锦衣卫,按理来说,弹压民变,确实是你的职责,可是昨夜,老夫听到了炮响,这炮,可是勇士营放的吧,勇士营毕竟是禁军,按律,未得朝廷旨意,不得轻动,否则,就是形同谋逆,怎么,什么时候,勇士营成了护国公的私兵了?” 御史嘛,总有说辞,想要整你,真是有一千一万种理由。 陈凯之这些日子,得罪的人极多,甚至陈凯之都懒得去数了,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个人。也许是他某个亲戚被自己整了,抑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不过陈凯之并不在乎,而是笑了笑:“怎么,难道平叛也有错?” “平叛?”这位王御史义正言辞,他眼睛瞄向了赵王,随即又笑:“不,平叛固然没有错,可平叛需要旨意,深夜惶惶,京中各营都不敢擅动,只需各安本分,乱民能闹出什么乱子?一旦出了营,谁知这是平叛呢,还是作乱呢?” 陈凯之皱眉,旋即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转了转,环视了众人一眼,才格外正色的说道:“这么说来,这些吃了俸禄的朝廷官军,遇到了有人作乱造反,却还需龟缩起来?” “宫中自有禁军保护。” 陈凯之却是不屑的挑了挑,厉声反问道:“那么百姓呢?” 王馆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陈凯之会这样问自己,不过他并没被问住,而是扯了扯嘴角,冷笑起来:“这百姓之中,不知混杂了多少乱民。” 陈凯之面带讥讽之色,冷冷说道:“正因为王御史的高论,也难怪有会有这么多乱民呢,我听人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王御史现在不分青红皂白视百姓为猪狗、叛贼,对他们弃之不顾,将他们丢给乱民,这民想不乱都不成了。” 王馆感觉自己不是陈凯之的对手,这人哪,死的也能说成活的,因此他冷哼一声,从鼻孔里出气。 “你少来说大道理,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就有明令,一旦有贼子作乱,京中诸营不得擅自调动,京中文武不得轻易游荡,耐心候旨,一切依令行事,否则,便有通贼之嫌。” “护国公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若是谁都可以依据有人谋反而擅自调兵遣将,这后果,只会更加可怕,依律,护国公这样做,可以视为谋反,以图谋不轨处置!” 他说的正气凛然,而此时,愿意为陈凯之说话的人却是不多。 这便是陈凯之的最尴尬之处,当陈凯之建立了锦衣卫,要建立起他的规矩,就不可避免,使许多庙堂上的人深受其害,现在指望着这些人为自己说话,简直就是笑话。 可以说,几乎没人愿意为他说任何一句话。 即便如此,陈凯之也不怕,只是脸色微微一变,冷冷笑道:“图谋不轨,该如何处置?” 王馆眼眸瞪着陈凯之,一脸正色道:“当斩!” 这二字斩钉截铁出来,带着森森的寒气。 太皇太后眼睛落在二人身上,似笑非笑,似乎对二人的交锋甚有兴趣。 而这文武百官之中,已是开始跃跃欲试了,更多人希望落井下石,自然,也有一些人,认为王馆过份,想要辩驳。 陈凯之吁了口气,眉宇微微挑了挑,淡淡反问道:“当斩?” “当斩!”王馆依旧面不改色,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老夫早就听闻,护国公尝对人言,无规矩不成方圆,现在,这也是规矩,护国公既要维护纲纪,那么就该从己做起!” 陈凯之颔首点头:“既如此,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王馆本早就准备了一肚子准备和陈凯之争论的话,原以为陈凯之必定会据理力争,可陈凯之竟是直接说,他没有什么意见……这令他一愣。 陈凯之只是淡淡一笑,旋即便慢条斯理的道:“噢,我竟忘了告诉王大人,平叛的人之中,除了我陈凯之,还有郑王、梁王以及两个国公,十一个镇国将军和中尉,我若是当斩,敢问,王大人,他们是不是……也当斩。” 陈凯之冷笑,他已明显感觉王馆的脸色有点不对劲了,于是继续道:“除此之外,此次平叛,赵王府的护卫亦是功劳不小,原本,我还想为这些护卫们请功,你看,勇士营平叛,这是我的过失,是图谋不轨;那么,赵王府的护卫平叛,这又是谁的过失,又是谁想要作乱谋反?王大人莫不是要说的是赵王殿下吧?” “这样也好,我大陈在京的宗室,幸好不多,其他的,大多数都外放了出去,总还没有被王大人一网打尽,既然我等都是图谋不轨,而大人精通刑律,那么,就请大人,一道将我等俱都斩了吧。” 王馆目光一冷,脸色铁青,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梁王等人也跟着去平叛了,连赵王府竟也出动了人? 这在他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什么时候,赵王、梁王、郑王几位殿下,竟和这陈凯之厮混一起了,简直是让人难以相信。 第七百三十六章:陈氏天下 可陈凯之既当殿说了出来,使王馆竟有点儿怀疑人生了。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难道真发生了。 这简直他妈的太逗了。 是在开玩笑吗? 王府的护卫竟协助陈凯之平叛,宗室们竟踊跃的跟着陈凯之平叛? 他面上阴晴不定,忙是用狐疑和渴求的眼睛看向梁王陈入进。 陈入进心思复杂,因为事实上……他真的跟着去了,有这么多人为证。 现在,叛乱已经平定了,自己怎么说呢?站出来,说陈凯之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就跟着去了? 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说难听一些,丢人! 何况,平定了叛乱,虽是触犯了规矩,可毕竟也是宗室应尽的本份。 至于王府的护卫,赵王府能撇干净吗?那些护卫,可是极踊跃的跟着陈凯之一道去平叛的。 陈入进自然是不敢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垂着头,默不作声,某种程度,就算是默认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跳出来说自己是被陈凯之胁迫,可真要计较,大陈的律令里,陈凯之若是图谋不轨,堂堂亲王,被他胁迫着一起去‘造反’,这还是附逆啊。 所以呢,他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说,这才是明智之举。 众人见到陈入进的反应,一时殿中鸦雀无声,王馆的脸色顿时便如死灰一般。 陈凯之撇了撇唇,旋即便冷冷看王馆:“王大人,现在我来问你,到底几人当斩,几人不当斩呢?” 王馆忙是将目光落在赵王身上,可这时陈贽敬显然也有点懵了,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完全是顾不上他了。 王馆一时竟是慌了,忙是道:“这……这……” 可是开口,他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刚刚还言辞凿凿,现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清楚了。 “呵……”陈凯之目中掠过了冷意,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冷笑,此刻陈凯之毫不留情,尽情的讽刺他:“怎么,若是我陈凯之平叛,就成了图谋不轨,可若是我与诸叔伯兄弟们平叛,王大人就哑口无言了吗?” 王馆此时真是词穷了,一句话都不敢说。 毕竟,杀一个陈凯之是一回事,可把宗室都杀干净了,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虽然王馆打算息事宁人,可陈凯之却咽不下这口气,他突然暴喝。 “你竟和我说律令,和我说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定下金科律令的本意,是怕有人借此生乱,是为了防止有人想要动摇国家的根本;可太祖高皇帝也有言,若贼子乱国,天下宗室共讨之。我陈凯之,便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护国安民,乃是本份,也是你可以多嘴的?这天下可是姓陈的天下,你一个外姓,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也敢在此挑拨离间,什么时候,你也误以为自己姓陈了?” 王馆面色苍白,他分明看到陈凯之目中的杀气。 这阴森森的目光,令他整个人矮了一截,身子竟是瑟瑟发抖起来。 “好了。”太皇太后这时开口道。 陈凯之才收回了目光,冰冷的目光方才缓和了一些,陈凯之看向太皇太后,他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 “臣闻贼子作乱,于是昨夜当机立断,立即带人前去与赵王殿下会合,本意是想与赵王和诸位宗室共谋讨贼大策,奈何赵王府竟是可疑,于是连夜冲入赵王府,谁料竟不见赵王殿下,倒是见梁王等叔伯兄弟俱都在那里,臣眼看贼势滔天,不敢有误,因此与梁王殿下等人一道,会合锦衣卫、勇士营、赵王府护卫人等讨贼,幸赖诸军用命,总算是将贼子们弹压了下去,今日竟有人口口声声称臣是图谋不轨,欲要作乱,若是如此污蔑臣,倒也罢了……” 陈凯之板着脸,却是一身冷然,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他便咬牙切齿的开口说道:“可污蔑臣谋反,污蔑臣图谋不轨,不就是要污蔑梁王、郑王以及诸位叔伯兄弟们也谋反吗?这不就是污蔑赵王府里的众将士也跟着臣一道谋反吗?这不是说,那些用命的锦衣卫,那些不辞劳苦的勇士营官兵,俱都是反贼?若是如此,那么千错万错,俱都错在臣一人身上,请朝廷万勿加罪梁王、郑王诸叔伯兄弟,更不必加罪赵王府以及锦衣卫和勇士营官兵,就权当是臣一人有万死之罪,所有罪责,臣一力承担即可。” “……” 一下子,所有人熄了火,一个个哑口无言。 卧槽,居然还能堂而皇之的喊出不要加罪赵王府以及京中的诸宗室,这怎么可能不加罪呢,既然谁带兵平叛就算是谁图谋不轨,那么赵王府和梁王这些人可一个都跑不掉。 难道还真能只处置你陈凯之一个人,其他人都没事? 陈贽敬现在脑子还是在发懵,他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到昨夜自己跑来宫里告状,这陈凯之现在却在此义正言辞,他忍不住了。 你他妈的陈凯之差点将赵王府夷为平地了,你陈凯之现在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不要加罪赵王府,倒好似赵王府亏欠了你一般。 陈贽敬快步出来,此时他需要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同时,也需要给自己那已成为断壁残垣的赵王府一个交代。 陈贽敬深吸一口气,此时却显得冷静,用威严的声音道:“且慢,护国公……”他说到护国公的时候,故意露出不屑的样子,眉宇微微挑了起来,随即便道:“那么本王倒要请教。” 请教二字,自也带着讽刺。 陈凯之目光落在了赵王身上,淡淡开口道:“请。” 此时所有人看着陈贽敬,昨天夜里发生的事,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无所知,现在反而生出了许多的疑惑。 陈贽敬却是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本王想问问你,你为何要袭击本王的王府!”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陈凯之袭击了赵王殿下的王府? 这家伙,还说不是谋反。 太皇太后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眼里似乎看不到怒意,而像是在审视着殿中的每一个人。 陈凯之眼角的余光,其实更关注的是太皇太后的反应,随即,他慢悠悠的道:“我说过,我是连夜想去见赵王殿下,与殿下共商讨贼大计。” 陈贽敬厉声道:“不对,这和袭击本王王府没有任何关系,你炮轰赵王府,便是死罪,你还想狡辩?” 陈贽敬显然怒了,龇牙裂目,似乎从来不曾如此的失态过。 换做是谁,有人将自己的家给炸了,也绝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昨夜所发生的事,已经慢慢的,开始浮出水面。 此时,便是连那王馆,现在也回过了味来,难道方才自己在指责陈凯之擅自调动官兵平叛的时候,赵王和诸位殿下没一个人站出来,原来是他们压根就不屑于在这个事上和陈凯之纠缠。 因为……陈凯之已经犯下了万死之罪了。 当初的时候,陈凯之就趁赵王不在的时候,对赵王殿下动过手,可那时候,毕竟还有理由,而今夜呢,发生了民乱,先去将赵王府给炸一遍,这也叫平叛,这就是谋反,还有什么可说的? 太皇太后抚案,她似乎一丁点都不急,只是冷眼旁观。 慕太后看陈凯之的目光,充满了慈和,她见陈凯之这智珠在握的样子,倒是少了一份担心,她更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姚文治则是面上带着浅笑,还是那老神在在,一切的事都和他无关的样子,只是有时,他察觉到似乎太皇太后的眼眸微微撇向自己时,才摆出那么点儿凝重之色。 面对着气冲冲兴师问罪的陈贽敬,陈凯之抿嘴一笑,他道:“因为我觉得赵王府里有异常。” “有什么异常,你来说说看?”陈贽敬依旧目中带着严厉,不给陈凯之分毫试图想要诡辩的空间。 陈凯之道:“我带人到了赵王府,竟发现,赵王府里大门紧闭,没有任何声息,仿佛外头发生了民乱,和赵王府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这……也是异常吗?昨天夜里,多少的府邸都是如此,难道他们也异常?”陈贽敬怒道。 陈凯之叹了口气:“这才是不合理的地方,别人可以躲起来,这是因为,天下并不是他们家的啊,这内城的所有府邸,任何一个达官贵人,若是当真让这乱民成了事,他们尚且可以称臣,可是这天底下,唯有赵王殿下,听到了民乱,是绝不可能苟且偷生的。” “……”陈贽敬目露凶光:“这是什么理由。” “这当然是理由。”陈凯之正色道:“我乃太祖高皇帝之后,深知乱民要动摇的乃是我大陈的祖宗社稷,尚且心急如焚,连夜赶来与殿下共商讨逆,而赵王殿下,乃当今陛下生父,更是太祖高皇帝嫡系血脉,天下说是赵王殿下的,也没什么错,按理而言,赵王殿下该是忧心如焚,满心的想着戮力讨贼才是,怎么会龟缩起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呢?” ……………… 想要月票。 第七百三十七章:殿下疑为乱贼 陈贽敬一呆,脸上的肌肉不由抽了抽。 陈凯之问的义正言辞,可细细一咀嚼,是啊,陈凯之是同宗,尚且知道这是大陈的江山社稷,听到外头到处都是乱民的喊杀,于是心急如焚,立即集结人马,前去赵王府要共商讨逆。 可你陈贽敬就更不同了,你陈贽敬乃是景皇帝的嫡亲血脉,是天潢贵胄中的天潢贵胄,而且坐在帝位的人是你的儿子,这就相当于是你江山呀,乱民要毁你的江山,而你竟龟缩在赵王府,这难道还不足够蹊跷吗? 按道理是不可能的呀,你赵王这么在乎皇帝的人,乱民猖獗之际,怎么能坐视不理? 陈贽敬脸拉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凯之直视着他,嘴角微微一勾,竟是笑了:“我想的是,赵王殿下一定会忧心陛下的安危,一定会顾念社稷的存亡,所以绝不可能苟且偷生;更何况……”陈凯之朗声道:“更何况我历来知道,赵王殿下有贤王之名,大陈内外,无不赞誉有加,都说殿下礼贤下士,辅佐社稷,苦民所苦……” 贤王…… 陈贽敬确实是贤王。 这一点连陈凯之都不得不承认,因为京师里太多人提到赵王殿下,都会表现出足够的敬意。 便是寻常的百姓,似乎对于陈贽敬的印象都不坏,关于赵王殿下的贤明,也算是朝中的一个共识了。 无论这是陈贽敬惺惺作态也好,是他下头的那些门客、名士为他鼓吹也罢,总之,他名声就在这里。而陈贽敬,显然也很享受这贤王之名,因而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 陈凯之目光掠过一丝狡黠之色,旋即便正色道:“在我心里,殿下就如周公旦一般。” 陈贽敬有一种被讽刺的感觉。 周公旦在周武王病逝之后,而当时的成王年幼,所以他摄政辅佐,此人乃是儒家的先驱,周礼便是由他编著,可谓奠定了周朝数百年的基业。 陈凯之旋即道:“若是周公旦得知有人谋反,会无动于衷吗?会闭门不出?” 陈贽敬顿时像吃了苍蝇一般,整个人被呛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仅是一会的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忍不住的讽刺起来:“只是民乱而已,不足为患!” 他在找理由,是,按理来说,他是贤王,他是皇帝的父亲,陈凯之尚且急着要弹压民变,何况是他这样的人。 所以他得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才能蒙混过关。 陈凯之叹了口气,却又奇怪的看着陈贽敬:“昨天夜里,天色昏暗,我在北镇抚司当值,只听四面都是喊杀,四处都有火光冒起,黑暗之中,一切都无从分辨,更不知有多少乱臣贼子趁机作乱,也不知,有多少人参与其事,遑论贼人夺取了哪里,占据了哪一处津要之地,甚至……京营之中,是否有人参与了民变,也都一概不知。我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此次民变来得急,乃至于锦衣卫尚且对民变不清不楚,可是……殿下人在王府,闭门不出,如何知道,这一场反叛不足为患呢?” “……”陈贽敬红着脸,睁大眼睛,一时无言,竟是无法反驳了。 这其实不过是他心里有鬼罢了。 一个心里有鬼的人,为了掩饰一个谎言,就不得不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可谎言越多,便少不得要破绽百出了。 陈凯之目光灼灼的看着陈贽敬,一字一句的道:“除非……赵王殿下对这些乱民知之甚详,知道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也知道没有京营的人参与,更知道,这只是单纯民乱,更多人,不过是被裹挟,人数虽多,实则却是不堪一击,因此,殿下才安心的在王府之中,大门紧闭,对外头所发生的事,漠不关心,是吗?” 陈贽敬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很是难受,他便像个发狂的狮子,立即反驳陈凯之道:“不,不知。陈凯之,你别含血喷人。” 这是决不能承认的。 乱民在夜间叛乱,赵王怎么能知情呢,若是说知情,这不就是告诉所有人,这件事是他陈贽敬指使的吗?若不是他指使,他怎么可能这么清楚,怎么可能这么镇定。 陈凯之见他面有慌色,不禁眯着眼,淡淡一笑:“真的不是?” 满朝文武此时所有目光俱都落在陈贽敬身上。 太皇太后则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有点慌了,恶狠狠的瞪着陈凯之,厉声道:“一派胡言,本王对这些乱党,一概不知,陈凯之,你敢污蔑本王?” 陈凯之摇摇头:“不敢。” 陈凯之显得很恭顺,不敢逾越自己的身份,站在面前的,毕竟是赵王殿下,总要给他一点面子。 陈贽敬这才不禁松了口气。 可这时,陈凯之才道:“可正因为如此,我深信赵王殿下一定心忧陛下,心系社稷,乃是大大的贤王,断然不会对外头的民变而无动于衷;更深信,赵王殿下绝不可能煽动民乱,或者和这民变有什么关系。可到了赵王府时,却见赵王府大门紧闭,赵王府竟没有一分半点平叛的征兆,所以,我才意识到,赵王殿下可能已经被乱民所劫持,当时在夜里,到处都是喊杀,想到赵王殿下性命垂危,所以才不得不杀入赵王府,想着拯救赵王殿下,这……有错吗?” 我看你有危险,我才冒死救你,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陈贽敬的脸色僵硬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特么的人家给了你一个耳光,还振振有词的说,这是为了你好啊,可不要不识好人心呀。 陈凯之正色道:“我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自民变发生,我立即纠集人马,保护赵王殿下,直到冲入了赵王府,方知一切都是误会,可赵王竟不知所踪,于是,我与诸王会同赵王府护卫连夜平叛,清剿乱民,我陈凯之乃是大陈宗室,这一切,俱都是我应尽的本分,理所应当,昨日到现在,我已二十个时辰不曾睡过,马不停蹄,斩杀乱贼,护国安民,也总算是对得起我这护国公三字,而今,京师大定,固然,我对赵王府可能有不敬的地方,可是赵王殿下行迹过于可疑,而当时四处大乱,我既预备平叛,深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我想……” 陈凯之振振有词,正气凛然的道:“我想若是列祖列宗们在上,知道我昨夜的作为,绝不会见责。反是赵王殿下,当时我带兵至赵王府,可赵王府不只是门窗紧闭,我屡屡求见,可府里只说赵王殿下不见外客,赵王殿下,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倘若赵王殿下遇到如此可疑之事,倘若,赵王便是我,而赵王却疑心陛下被贼人劫持,会何去何从?” 陈贽敬嘴角微微抽了抽,竟是无法回答。 最重要的是,他心虚了。 尤其是陈凯之说到莫非赵王殿下勾结了乱党的时候,陈贽敬固然知道,这些乱党和自己绝不会有任何勾结的铁证,可陈凯之一语道破了天机,还是让他心乱的厉害。 这个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不对的,陈凯之明明为了大陈江山着想,你赵王还想说什么呢? 太皇太后面带微笑,这时道:“来人……” 她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方才一场对峙,既使某些想要落井下石的人哑了火,也使不少人心里生出某些不可描述的念头,可无论如何,所有人都明白,陈凯之的一切理由,俱都解释的通。 除非,陈贽敬承认自己勾结了乱党,或者说,他自认为自己压根不关心社稷,更不是什么狗屁贤王,遇到了民乱,只求明哲保身,龟缩在赵王府做了缩头乌龟。 否则,陈贽敬确实没有理由职责什么。 赵王府……赵王府虽是被袭了,据说许多院落夷为了平地,可是……毕竟是非常之时嘛,虽然有所牺牲,可人家也是为了赵王殿下好,更是为了平叛,所以……赵王殿下,这是公义,为了公义牺牲一些,又算的了什么? 而许多人更关心的却是,太皇太后的心思是什么。 这场对质固然精彩,陈凯之可谓是振振有词,完全让人找不到反驳的由头,而至关重要的却是太皇太后的态度。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隐隐有了感觉。 从今日开始,这军政事,似乎已经开始悄然的从慕太后和赵王党手里,悄然的向这位太皇太后手里转移,这是一种潜移默化,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斗争手段,却如春风细雨一般,润物无声。 等到所有人蓦然回首时,方才意识到,那坐在小皇帝身边的太皇太后,似乎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开始主宰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于是,所有人恭顺的微微欠身,预备聆听着太皇太后做出最后的裁决。 太皇太后凤眸扫视了殿中一眼,看了看众人,她显得并不急,而是敛了敛袖,微微抿了抿唇,才轻声细语道:“来人啊,取哀家的披肩来。” 第七百三十八章:有功 太皇太后这番话,却是震惊四座。 倘若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无论是大喜还是大忧,其实,都可以被人所理解。 毕竟凤心难测。 可是呢,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取……取披肩来…… 这不是逗人玩嘛。 可偏偏,越是太皇太后心思难测,越是令人惶恐和紧张。 一个人,你若是能摸到她的脾气,知道她的胃口,晓得她的行为模式,这等人无论身份再如何高贵,终究……也不使人畏惧,因为她是可控的,只要自己不触犯她的逆鳞,心里便有了底。 这样就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 可似太皇太后这般,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众人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们该注意点什么,这才是最让恐怖的事情。 宦官听罢,快步而去,这里距离万寿宫,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即便是疾步往返,也需小半时辰,于是,这殿中一下子仿佛窒息了,没有人说话,因为太皇太后闭着眼睛,似在养神,而所有人不得不三缄其口。 只有不耐烦的小皇帝,似乎想要乱动,却被一旁的小宦官忙是止住,低声哄着。 小皇帝已经长大了许多,可毕竟还是懵懂,他根本无从知道,在这殿中发生了多险恶的事,更不知道他的父王此刻正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的祖母,在谋划什么。 他已接近八岁,比寻常的孩子要长得高大不少,可面上的倨傲之色,却从没有变,也只有在太皇太后和慕太后面前,方才会收敛一些,若换做是其他的场合,只怕早已吵闹起来。 良久,那小宦官才去而复返。 小宦官拿着黄绸包着的披肩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接过,手轻轻抚着,似是感受到了这丝线的柔感,良久,她吁了口气:“天气啊,愈发的冷了,凛冬将至啊,诸卿家们,想必每日早朝入宫,也都辛苦的很。” “哀家,虽也出身望族,可家教,倒也还过的去,自小呢,哀家的母亲,便教哀家针线,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她的教诲,至今难忘,她告诉哀家,这女人啊,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是身为人母了,亦或还是待字闺中,是贵是贱,有一样东西不能落下,那便是女红,这女红犹如男子们读书、骑马一般,是不能荒废的。” 太皇太后话里有话,这让人很难捉摸,然而她眼眸微微一抬,环视了众人一眼,笑了,似乎好像没什么话说一样的,轻轻的吞了一口气,才又继续开口道。 “哀家听从了她的教诲,无论是待字闺中,还是入了宫,又或者是成了皇后,成了太后,成了太皇太后,这女红却是不敢落下,因为这便是女人们读书、骑马啊,你们男人,为何要读书,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理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知晓大义,读了书,就晓得义之所在,虽艰必赴。男人们还要学骑马,学了骑马,通晓了骑射,就可以匡扶天下,可以护国安民,否则,留在世上,庸庸碌碌,无论是贵为王侯,也不过是浑浑噩噩罢了。” “这披肩,是哀家亲自刺绣的,本来是想着,给无极用,无极是哀家的孙儿,他马上就要回京了,他是先帝的血脉,哀家本希望他一辈子都在外头,平平安安即可?为什么,因为难为生在帝王家啊,有些时候,活的简单一些,也无不可。” 她娓娓道来,语气轻柔,众人却认真倾听,一个字都不敢遗漏,拼命的想耗尽自己所有的才智,去挖掘太皇太后这话背后的深意。 太皇太后最后深深叹了口气:“可现在,既然你们非要让他还朝,好,还朝就还朝吧,哀家就织了这么个护肩,陛下那儿织了,无极也织了,噢,还有……”她朝梁王和郑王二人看了一眼:“梁王世子、郑王世子都织了,这是一点心意,论起来,他们都是皇孙。” 太皇太后说着便笑了笑:“哀家不会读书,也不曾学过骑马,想要表达心意,也只有靠这女红了。” 她说着,已是长身而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轻快的步伐移动,徐徐的,太皇太后走到了陈凯之身边,凝视着陈凯之,旋即,目光又落在陈贽敬身上,又道:“你们啊,论起长幼来,也算是叔侄了吧,是同宗,也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更都是男人。” 陈凯之和陈贽敬拜倒:“娘娘……” 太皇太后却是弯下腰,直接将这护肩披在了陈凯之的身后,这用不知何处锦绣再施以金线刺绣的披肩披在陈凯之的身上,给陈凯之带来了一丝冰凉。 众人一看,脸色变了。 太皇太后都说了,这是给皇孙们织的,现如今,却披在陈凯之的身上。 这意思在明显不过了。 太皇太后凤眸微转,看了众人一眼,又笑了起来:“会读书,会骑马,还得有担当,重社稷,昨夜,真是让人心惊肉跳,这满朝文武都在做什么?都躲着,害怕了。害怕什么呢?有的人害怕乱民,这叫做明哲保身;有的呢,害怕若是平叛,引起朝廷的怀疑,遭来弥天大祸,这也是明哲保身。能站在这里的人,要嘛是读书厉害,要嘛是精通骑射,没有一个庸人,你们都是栋梁啊,可万事坏就坏在明哲保身这四个字上,因为明哲保身,所以心有所忌,所以不敢有所担当,所以都在装糊涂,假装自己聋了,假装自己眼睛看不到,学了一身的本事,结果呢,贼子祸国殃民,除了陈凯之,除了这个护国公,其他人去哪儿了?” 她声音突的高昂起来,语气冰冷而严厉,方才还轻风细雨,现在却如乌云压顶,似乎疾风骤雨将至。 众臣一下子明白了,太皇太后这是在责怪他们不去平叛,一时所有人俱都拜倒在地:“臣等万死。” “你们要当真甘心去死,也不至将这明哲保身四字,运用的如此玄妙。你们就是因为怕死,就是因为前怕狼后怕虎,方才京师里哀鸿遍野,却躲在自己的府邸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披肩……”太皇太后凝视着陈凯之一眼,旋即便笑得愉悦:“凯之,哀家赐你了,这不是赏赐,你立了功,平了乱,做了你应当做的事,哀家没什么赐你的,这是哀家花费了半月时间刺出来的,聊表一些心意,这是你理所应得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都明白了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已经对此事定了性,陈凯之是功臣,这是在赞美陈凯之的行为。 这傻子都看明白了。 一时众人俱是不敢做声,默默的垂头,在也没有人敢说陈凯之的不是。 太皇太后说罢,抬眸,左顾右盼:“现在,还有谁想说什么?还有谁……”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大气不敢出。 既然事情定了性,谁若是还站出来,拿出所谓的祖法和所谓的漏洞来抨击陈凯之,这几乎等同于是找死? “没有人了吗?”太皇太后厉声问道。 而众人俱是跪着,不敢吱声,这个时候还敢说陈凯之的不是,那简直是找死。 “那好。”太皇太后淡淡道:“哀家就怕有人说什么风凉话,说什么闲言碎语,哀家还以为,有人还这般的不知轻重呢。这世上哪,说人长短最易,可做事最难,哀家本不喜来做主的,哀家毕竟老了嘛,本该是让年轻一些的人多来主持大局,可今日啊,哀家明白了,不能如此,有些事,该做主的还是做主,下旨……” 她眯着眼,自她口里,下旨二字顺畅无比的道出时,那眼眸里,波光流转,这眼底深处,更加是深不见底。 “陈凯之平乱有功,加俸!” 加俸,不算什么大赏。 至少对陈凯之而言,并不算什么。 可赐了护肩,又是打赏,这表明的是一个态度,太皇太后在护着他,即便是炮轰了赵王府,她也觉得是应该的。 因此很明显了,谁若是再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这就是跟太皇太后对着干,明儿就要等着完蛋的节奏了。 而陈凯之心里却不禁在想,这下旨二字,才是真正厉害。 加俸的旨意,是不可能由太皇太后的懿旨下来的,必须得走朝廷的程序,所谓的下旨,就是下皇帝旨意,只有皇帝旨意,才是翰林院待诏房起草,而后内阁大学士和宫中的掌玺院盖上皇帝宝印。 太皇太后一句下旨,便将这翰林院、内阁、掌玺院宛如成了一群只能应声的办事员,将她的话,瞬间转化为皇帝的旨意了。 即便是慕太后摄政,在牵涉到这些事的时候,还需加一句就以皇帝的名义发旨意之类的话,这样的说法,是告诉大家,太后这是以皇帝的名义行事,是行事摄政太后的职责,可如今……却连这一句,也不必再加上,直接下旨,无人敢不遵从,一切顺理成章,竟如理所当然。 第七百三十九章:示威 陈凯之穿着披肩,自然也清楚,这是双赢的结果。 至少,从陈贽敬面色铁青的模样可以看出,太皇太后虽未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话,可对陈凯之的每一句话,却都如一柄剑,狠狠的扎在他的心口。 这明显的是在打他的脸,相信此刻的赵王肯定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陈凯之朗声道:“臣……谢恩。” 太皇太后只朝他点点头,旋即回到了自己的位上。 凤眸微微一转,看了众人一眼,她笑了:“关于这些乱党,若只是从逆的,可以从轻发落,天色愈来愈寒了,京里内外,这么多流民,多少人在挨饿受冻,他们要滋事,这也怪不得他们头上,可是锦衣卫和明镜司,对于真正的乱党,却要绝对的打击,任何主犯,一经察觉,俱都格杀勿论。都……明白了吗?” 陈凯之重重颔首道:“臣,遵旨。” 太皇太后朝陈凯之满意的点头,方才道:“现在明镜司都督一职,还有空缺,而今是非常之时,不能再空缺下去了,哀家听说,长安府的知府张任为人谨慎,办事很是稳妥,既是非常之时,就让张任接任明镜司的都督吧,他现在虽位卑职浅,却也是可造之材。” 一锤定音,自然没有人反对。 太皇太后笑了笑:“本来,无极要还朝,这本是好事,可谁料,竟发生了民乱,这宫里原本的喜庆,算是彻底的冲淡了。” 她随即又道:“还有,昨夜平乱有功之人,俱都要赏,礼部,拿出一个章程,哀家要亲自过问。” “遵旨。”礼部尚书出班。 太皇太后眯着眼,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了一眼,才继续淡淡开口说道:“既然民乱已经弥平,那么也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不要让百姓们恐慌,九门要照常的开启,其他人,都各司其职,这不是什么大事,这世上,终究也没有这么多乱党,不要怕,百姓们若是怕,朝廷就更该气定神闲!” 她正说着,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进殿之后,拜倒:“不……不好了。” 不好了。 一听不好了,所有人都有些惊慌起来,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却是淡淡道:“说罢,怎么了?” 这宦官道:“孟津传来消息,孟津的军中,发生了哗变,有兵丁要造反。” 孟津哗变…… 太皇太后脸上一冷,却依旧平静。 可许多人心里却是震惊了。 孟津啊,这可是自长安进入洛阳的必经之路,这个时候,传出了哗变,这消息不言而喻,显然,事关重大。 要知道,无极皇子就要还朝了,根据种种迹象而言,无极皇子走的必经之路,便是孟津。 一旦孟津军中哗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似乎……这一切都好似是预料好的一般。 陈贽敬面无表情,这一次虽是吃了天大的亏,可无论如何,似乎事情都在朝自己所布置的发展,他没有敢去看母后的表情,因为他很清楚,固然母后已经疑心这都是自己的布置,可是……这又如何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极,你毕竟已经多活了十几年,现在去死,自也不亏。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陈贽敬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而今斗争已经到了明面,再不必有什么遮遮掩掩。 所以他默不作声。 而满朝文武,却各怀着心事,有人心里隐隐叫好,有人透着担忧,这种担忧,未必是因为那位无极皇子,毕竟……无极皇子已经失踪了十数年,而今天子已经登基,他的地位本就尴尬,有良心的人,也不过顾念着先帝的旧情罢了,其他的……实在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所担心的是,事情显然不是这样简单,昨夜发生民乱,今日么孟津哗变,是谁有如此巨大能量,能够推动这一波波的事。 很明显,从昨天夜里的种种迹象来看,一切的斗争,已经彻底的摆在了台面,再不似从前那般,所有人都遮遮掩掩,每一个人都投鼠忌器,假装的维护着朝廷的所谓稳定。 昨夜如此,今日如此,那么明日呢,明日又会发生什么,没有人清楚,大家只知道,接下来便是神仙打架,各自痛下杀手,而庙堂上的自己,何去何从,还能够明哲保身吗?又或者,能够幸免吗? 殿中死一般的沉默。 太皇太后娥眉轻轻一挑,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淡淡问道:“是吗?竟有这样的事,无极……正好今日会抵达孟津。” 此言一出,大家就不得不有所表示了。 陈贽敬沉稳的站出来,他面上冰冷,此时似乎已经撕破了面皮,已经再无所顾忌了:“母后,无极既危在旦夕,儿臣愿领兵,立即去孟津。” 他口里这般说,却是直视着自己的母后。 母子之情,在今日,彻底的撕破。 太皇太后则凝视着他,其实她何尝不清楚,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还有今日所发生的事,这既是有人在搞鬼,又何尝不是有人是在示威呢。 你看,只需转眼之间,京里就可以发生一场规模不小的叛乱,转眼之间,孟津说哗变就哗变,那么,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有多少底牌没有揭出来,又还有多少的手段? 太皇太后却将这些心事,俱都藏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的样子,不过她没露出悲伤之色,而是开口道:“迟了,一切都已经迟了。今日午时,若是哀家猜的不错,无极就会抵达孟津,而孟津有七千军士,却不知哗变了多少,现在即便领兵前去,也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慕氏……” 她侧目看了慕太后一眼。 慕太后早已和陈凯之交换过眼色,她心知,自己是该表现出一点身为人母的舔犊之情,慕氏顿时眼眶一红,哽咽着开口说道:“儿臣希望去孟津一趟。” “不可,你一个妇道人家,去那里做什么?”太皇太后注视着慕太后,从嘴角冷冷的迸出话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无极乃是有福之人,自然可以逢凶化吉。” 慕太后很是难受的掩面,却不敢在多言。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事到如今,哀家已经无能为力了,那就等,等着吧……” 她起身,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担心,道:“哀家乏了,忙碌了一夜,这把老骨头,哪里还经受的住什么,退吧,都退了吧。” 她一挥手,竟是扬长而去。 留下无数人面面相觑,竟是不知所措。 这无极皇子现在陷入了如此的险地,可太皇太后竟如此无动于衷,这又是什么节奏。 慕太后心情平复了不少,可面容里依旧露出焦灼之色,却是道:“众卿们散去吧,陈凯之,你留下。” 这一次让陈凯之留下的理由很充分,太后娘娘乃是一个母亲,作为母亲,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儿子’又陷入险地,自然需要找自己的心腹商量。 陈凯之留了下来,随驾至坤宁宫,寝殿里,慕太后长长松了口气,她忙是一把牵住陈凯之的手,慈和的道:“你……真是令母后担心,母后差一些,以为你昨夜当真要谋反。” 陈凯之摇头:“儿臣自知轻重,无论是赵王背后的人,还是太皇太后,俱都不简单,儿臣这点人马,又算得了什么,能保住自己就已不错,请母后放心,儿臣一切心如明镜的。” 慕太后颔首,似是放心一些:“这两日,都想你入宫来,想多看看你,昨夜你一宿未睡,想来辛苦,本不想将你留下,可思来想去,还是和你议一议才好。” 她立即打起精神,心知一味的叙这母子之情,并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现在她自觉地如临深渊,心心念念的想为陈凯之谋划,她道:“你今日察觉到母后的反应了吗?” 陈凯之颔首:“早已察觉到了。孟津哗变,其实早在儿臣预料之中,想来,母后也已经预料到了吧,既然如此,太皇太后怎么可能没有预料呢?昨夜的民乱,加上今日的哗变,是赵王殿下在示威,我左思右想,太皇太后如此镇定,举重若轻,似乎不急不躁,对此事,如此漠视,会不会是太皇太后……也想示威呢?” 慕太后峨眉微蹙,随即舒展开来:“哀家明白你的意思了,也就是说,太皇太后放出无极将从长安至洛阳的消息,本质上,就是在等赵王的反应,而赵王的反应越多,母后越是欢喜,因为……她也想立威,只是……她如何立威呢?” 陈凯之笑了:“那就等着看,这是一场好戏,正好可以试一试太皇太后和赵王各自的深浅。” 慕太后若有所思:“不错,作壁上观,母后这个人,实是有太多猜不透的地方,哀家从前最忌惮的是赵王,可现在看来,赵王不足为虑,倒是哀家觉得,赵王背后,定有人指点;而这母后,更是难测,却要小心提防。” ……………… 可怜的脑细胞,死光了,月票都没有,好难受 第七百四十章:杀 慕太后颔首点头,慈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稍稍犹豫片刻,她方才道:“哀家一直都在办一件事。” 陈凯之知道慕太后有话要说,于是耐心听着。 “这些日子,哀家都奉承着太皇太后,尽力的不去与她冲突,除了是想暗中护着你,令你养精蓄锐之外,便在宫中查一查,太皇太后在宫中的耳目到底是什么。” 说着,慕太后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手指揉了揉额头,才继续淡淡开口说道。 “凯之,你想一想,太皇太后从甘泉宫回到洛阳城,便布置了这么大的局面,可是洛阳宫对她而言,本该是生疏的,她要谋划和布局,就势必在这宫中,随时和外朝联络,可是负责联络的人会是谁呢?”慕太后微微蹙眉,目中带着狐疑,给陈凯之细细的分析起来。 “万寿宫的人,自然都是她的心腹,可是这些心腹,能出入宫禁的人并不多,毕竟,太皇太后前些日子,极少露面,一直很是低调,那么,到底是谁……随时保持着太皇太后和外朝的联系呢?” “除此之外,太皇太后虽在万寿宫,可对外头的事,总仿佛是了若指掌,又是谁,将最新的消息,送到太皇太后面前?” 慕太后吁了口气,深深的看着陈凯之,目光之中满是忧色:“哀家在宫中一直都在筛查,可越查,越是心惊肉跳。” 陈凯之见慕太后面带忧色,不由问道:“怎么,牵涉到的是谁?” “可怕的不是牵涉到谁。”慕太后摇头:“在这宫中,论起尊贵的人,也只有三个,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太皇太后,还有一个就是哀家,至于其他人,说穿了,都不过是奴才罢了,即便是那些太妃,也都不过是一群笼中鸟而已,所以若是牵涉到了谁,哀家都不意外,也不在乎,奴才就是奴才,翻不了天;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哀家花费了数月的功夫,竟是一无所获,宫中的门禁极为森严,任何人出入,都有记录,即便是宦官出门去采买或是公干,也都需盘查,可哀家,竟还是没有找到这个人。” 陈凯之瞬间很体会母后的心思,一切恐怖的来源,都来自于未知。 这就好似,人为何会害怕黑夜一般,因为黑夜之中,目不可辩物,谁也不知道,黑暗中隐藏着什么,这才有了恐惧。 陈凯之知道现在慕太后就犹如黑夜里迷失的人,很是担忧,心里很恐惧,因此他不由淡淡开口,安慰慕太后。 “太皇太后谋划了十数年,自然有她的手段,若是轻易被查出来,反而奇怪了。儿臣最担心的,恰是太皇太后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到了现在,儿臣依旧没有寻到太皇太后的章法。” “是啊。”慕太后颔首点头,她的心里有着无数的担忧,她算是这个大陈有着至高的权利,却查不到太皇太后的党羽是谁,这让她特别的不安。 因此她不禁抿了抿唇,感喟道:“何止是你呢,便是哀家,论起来也是她的儿媳,当年入宫的时候,就和她相处,已有近二十年了,也至今,猜不透她。当年……先帝,也就是你的父皇在世的时候,提及到了太皇太后,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哀家觉得,先帝应当知道什么,只可惜,他是孝子,有些话不便说。” 何止是他,就是整个大陈朝的官员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打的什么算盘,这让人非常的难受。 陈凯之深深吁了口气,便朝慕太后笑了笑:“无论如何,等那无极回朝,至少大致可以确认太皇太后的某些意图了。现在担忧也只是白费精力而已,母后还是先别想这些事情,以后我们自然就会知道了。我们拭目以待便好。” 慕太后闻言,娥眉轻轻一挑,竟是连连苦笑起来:“那个无极,真能回朝吗?” “拭目以待。”提及到了无极,陈凯之总觉得怪怪的,这令他想起一个故人,想起那个无极,陈凯之心里不由很是怀念当初那种没有斗争的日子。 只是他知道,那个故人,绝不可能是无极皇子,无法将皇子与当初的乞儿联系起来。 …………… 孟津官道。 区区一辆马车飞快的奔驰,竟没有任何的护卫。 马车的前辕,坐着两个汉子,虽是车夫,却显得极为魁梧,车中之人,严严实实的被捂在车厢里,这马车的车轮因为车速极快,颠簸无比,可车夫不以为意,依旧勒马飞驰。 再过不远,就是孟津。 过了孟津,便可抵达洛阳。 一路风尘仆仆,尤其是此时在严寒的冬日,两个车夫的眉眼上,已凝结了冰霜。 沿着官道拐过了一道山坳,突的,鸣镝声响起。 一枚羽箭破空而出,笃的一声,径直没入车厢。 而车厢里似乎没有任何的察觉和防备,可车夫却是希律律的生生的勒住了马。 马车一顿,车厢哐当一下震动,随即,马车停了,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附近的林莽,在这阳光之下,开始出现了一阵阵耀眼的寒芒。 金铁折射到了阳光,发出刺眼的光芒。 随后,无数的人,开始出现在了官道,前方,似有纷沓而来的快马。 马队迎面而来,两边的山林,无数的军卒显露身形,在这之后,是包抄而来的军士。 训练有素的军马,转瞬之间,竟将这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个车夫面无表情,朝着对面全副武装的马队,他们腰间,只一柄匕首,再无其他。 马队徐徐上前,为首一人,哈哈大笑:“末将陈志新,忝为孟津守将,奉旨前来迎接无极皇子大驾。” 马车没有丝毫的动静,可此时,空气却仿佛已是凝滞了。 陈志新面带微笑,宛如猫戏老鼠一般,戏谑的道:“殿下为何不出来见一见,末将早就听说,殿下乃是先帝独子,末将对先帝,历来崇敬有加,今日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先帝的血脉。” 这马车,在这飕飕冷风之中,前头的马,低声的嘶鸣咆哮,依旧还是没有动静。 陈志新目光变冷,骤然,浑身杀气腾腾:“怎么,殿下这是瞧不起末将吗?呵……什么皇子,我陈志新乃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乃是宗室出身,大陈的宗族,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混进来滥竽充数的,无极皇子早已死了,死在十六年前,这大陈再没有什么无极,今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欺世盗名之徒,竟敢开这样的玩笑。” “狗一样的东西!”陈志新双眸直勾勾的盯着马车,嘴角微微一抽,竟是厉声道:“出来!” 他一声大喝。 面对那安静的马车,愈发的显得烦躁。 无声的沉默,宛如是对他的羞辱。 甚至那两个坐在车辕上赶车的车夫,竟也是气定神闲,除了不发一言,更可笑的是,他们腰间明明各有匕首,手却还提着缰绳。 陈志新眯着眼,怒气冲天,他突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残酷的冷笑:“看来……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还真以为,本将是来迎接你的,你也配?” “来啊……” “你……说够了吗?” 突的,这车里竟传出了慵懒的声音。 声音听着并不大,却令人震撼的是,这明明不大的声音,竟清晰入耳,带着丝丝寒意。 “什么?”陈志新已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眯着眼盯着马车,冷笑连连:“你敢……” “说够了,那就动手吧。”马车里的人,毫不犹豫的说出这句话。 陈志新目中杀机重重,他大笑:“哈哈,说的也是,来人,给我……” 他话未说完。 只是最后一个字,却被车中的人打断,这车中人厉声道:“杀!” 杀字自车厢之中传递出来。 陈志新已是磨刀霍霍,抽出了腰间的剑柄,正待要长剑一辉,一声令下,将车中之人斩为肉酱。 可那车中人所喊的一个杀字,竟令他心底深处一寒。 突的,陈志新竟感觉自己后脊发凉,他下意识的朝后一看,却见自己身后的副将吴铭已是手提长剑,本要刺他的后颈,随着他是回头,却是一剑,径直没入他的眼窝。 嗤…… 鲜血喷涌而出,长剑入面,这贯穿的力道极强,竟是生生的没入了面门,自颅骨里斜插出来,陈志新在这临死之前,目瞪口呆的看着身后的副将,他忍不住发出哀嚎:“吴铭,我待你不……薄……” 吴铭面无表情,已是抽剑,红白相杂的液体瞬间也随着长剑的抽出而喷溅而出,这带有余温的液体撒在吴铭的面上,吴铭面无表情,长剑回鞘。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这孟津军上下的所有人俱都惊呆了。 所有人惶恐的看着吴铭,看着那已成为冰凉尸首,头上血冒如注直接跌落马去的陈志新。 几个武官瞬间戒备,其中一人厉声道:“吴铭,你好大的胆子!” 而那马车,竟还是生生停在那里,再没有动静了,马车里的人,仿佛成了局外人。 第七百四十一章:无极还朝 这些孟津军,此时见主帅被斩,心已彻底乱了,失去了主心骨,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而那斩杀了主帅的吴铭,瞬间便有上百个部曲围住他,几乎每一个武官,都有自己的私兵,格外的忠诚,其余的孟津军在无措之中,纷纷将手中的刀剑指向吴铭等人。 吴铭冷着脸,不发一言,面上的杀气还未散去。 其他的武官见状,终于回过劲有一人道:“事到如今,非要杀无极不可,岂可半途而废,来人,杀了吴铭这个狗贼,杀……” 一声喊杀,所有人俱都动了。 这上千的军士,一齐发作,纷纷朝那吴铭的方向冲杀。 吴铭却是举重若轻,一点儿也不以为意。 骤然,金铁交鸣声骤响,吴铭身边的护卫一个个被斩杀。 而那马车,依旧还停驻着,有军士似乎想要靠近,车里的人却是不以为意。 就当越来越多人迫近的时候,车里发出了一声叹息:“找死!” 找死二字落下,突的,马蹄声传来。 无数的马蹄声,这些马蹄声交织一起,哗啦啦的一片,越来越近,以至地动山摇,整个天地都在颤抖一样的,让人头晕炫目。 孟津军卒俱都脸色一变,一时无措的朝向那马蹄声的方向,却见乌压压的骑军竟是纷沓而至。 那马上有人打出旗号,竟是……晋城军! 晋城节度使已经撤销,因为牵涉到了谋反,随后,朝廷收回了晋城节度使的辖地,可是这里的部曲,俱都进行了改编,为新任的都督安福辖制。 晋城军一向驻扎在河北之地,谁料这个时候,竟又一次渡河突袭了孟津。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谋反,而是…… 那浩浩荡荡的骑军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这些人纷纷穿戴着明光铠,个个长矛和刀剑扬起,有人厉声道:“杀!” “杀!”震天的喊杀,冲破云霄。 宛如乱流一般的骑军,瞬间将孟津军杀了个七零八落。 孟津军本就群龙无首,此刻遭遇到了劲敌,骤然间已是惶恐起来,尤其是这骑军所向,无数人被撞飞,更多人被自马上斜刺下来的长矛直接扎了个通透。 “护驾!” “护驾!” 晋城铁骑一齐发出怒吼,所过之处,生生犁出一条血路。 孟津军大败,即便是眼看着要冲向马车的军卒,此刻竟也反身,仓皇而逃。 马车之外,杀声四起,哀嚎阵阵,腾腾的血雾弥漫,而这马车,竟如狂风骤雨中的一片幽谷,依旧静谧,与世无争! 顷刻之间,孟津军溃逃,浩浩荡荡的铁骑疯狂追杀,晋城都督安福却已在护卫的扈从下上马,到了马车前,拜倒:“见过殿下。” 那吴铭亦是浑身是血,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却是踉踉跄跄的到了马车之下,拜倒在地:“见过主公。” “咳咳……”马车里传出了咳嗽。 车夫忙是将帘子卷开。 一个肤色带着几分病态般白皙,面上却是宛如冠玉一般的美少年却是披着一件狐裘露在所有人面前,阳光照在他的面容上,衬得他愈发俊美无双。 车夫将他搀下马,他举目抬眸,看着眼前如修罗场一般的惨景,却是无动于衷,眼帘微微一垂,可眼眸却依旧如星一般的闪闪发亮,云淡风轻的吐出话来:“杀干净吧,不用留了。” “是。” 少年背着手,白皙的脸微微阖起,他的动作缓慢,总是不疾不徐,却又慢悠悠的道:“陈志新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妻妾十三人,俱都还在孟津,除此之外,他的母亲过几日,便是七十大寿了,真是好福气啊,在我们那里,一个人,若是能活过四十岁,便已是幸运了。” 他露出笑容,笑容带着几分少年郎应有爽朗,随后坐回车中:“统统都杀干净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依旧笑着,完全没其他的神色,好似微笑就是他标准的表情。 “是。” 卷帘已下,马车又开始疾驰起来,朝着洛阳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 次日一早,陈凯之本打算歇几日,索性便在飞鱼峰里住下,夜里和晏先生下棋,一觉到了天明,本想去见一见恩师,谁料宫里来了人。 入宫……无极皇子已是到了。 这个消息,既是意外,又让陈凯之不觉得意外。 陈凯之既深知,太皇太后既然泄露出了消息,就绝不会功亏于溃,所以冥冥之中,陈凯之觉得,无极皇子理当安然无恙的会抵达京师。 有太皇太后在,无极怎么可能有事,一路肯定会想办法保护他的。 可问题就在于,陈凯之意外的是,无极皇子是如何冲破了孟津军的障碍入京的。 无论如何,这不是小事。 这个莫名其妙的无极皇子,就如在炊皱的湖面上投下的一颗石子,足以震动整个朝野,甚至陈凯之已意识到,大陈朝的权力格局,已经开始改变。 现在大陈朝内在也不是两股势力了,在也不是慕太后,赵王势均力敌的抗衡了。 不。 也许会是一股势力,那就是太皇太后的那一股势力。 陈凯之匆匆换了衣衫,打马至洛阳宫外,这里照旧来了许多的宗室,寻常的大臣没有招来,说明这一次无极皇子的入朝,只是让宗室们见一见。 这里头也隐含着另外一层深意,那便是无极皇子只是作为宗室回朝,而绝不可能是储君。 宗室们一个个心思复杂,尤其是陈贽敬,脸色蜡黄,陈入进等人,亦是焦虑的各自沉默,陈凯之的到来,令这些叔伯兄弟们一个个冷冷的抬眸,对陈凯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陈凯之心里乐了,无极皇子的入朝,一定是许多人意想不到的,尤其对于赵王殿下而已,虽不是什么灭顶之灾,却足以称的上是遭遇了重击。 他们现在肯定焦头烂额了,想着怎么解决现在的局面,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找自己麻烦了。 陈凯之上前,朝赵王、梁王、郑王三人行礼:“见过三位殿下。” 他就是如此,打你一回事,可是礼貌却不能没有。 无论别人怎么看,这礼数代表的只是修养。 陈贽敬铁青着脸,看了陈凯之一眼,嘴角微微一勾,旋即竟是开口说道:“陈凯之,你也来了,无极皇子,待会儿你就可以见着了,怎么,此时你一定心花怒放吧。” 陈凯之只微微颔首:“这确实是普天同庆的事。” 陈贽敬老脸抽了抽,却没有了从前那般的踌躇满志,显得极不耐烦的样子,眼眸看着陈凯之,旋即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此人根本不是宗室,根本就是有人摆出来的幌子,陈凯之啊,你也是宗室,无论如何,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再怎么样,你这护国公,靠的也是因为你姓陈,方才得来的。可是……若这是假子,根本是有人想篡夺我陈氏江山的呢?” 这分明就是挑拨离间嘛。 陈凯之心里了然了。 仿佛一眼看穿了陈贽敬一般。 他是想陈凯之帮他们吧。 事到如今,他感受到了陈贽敬的焦虑和恐惧,或者说,陈贽敬已经彻底的心乱了,以至于连这么粗浅的离间计都使了出来。 陈凯之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一点表情,完全是无动于衷的:“噢。” 陈贽敬见他如此,自然晓得陈凯之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意味着什么,肯定是不会帮他,因此他不由冷笑起来:“你可知道,孟津都督陈志新死了。” “他乃反臣,既已经带兵反叛,死了也是活该。” 陈贽敬心里恨得牙痒痒,却是摇头:“那么你可知道,杀他的是谁,杀他的乃是他的副将,此人,乃是陈志新的结义兄弟。” 陈凯之随即莞尔:“噢,这说明陈志新不得人心,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殿下,这不是应当的吗?” “可是……”陈贽敬冷冷看着陈凯之,心里气得不行,不由咬牙切齿的道:“你是否知道,击溃了孟津军的人是谁?是晋城军,晋城军故技重施,竟是悄悄渡河南下,一举击溃了孟津军,护送了这无极还朝,陈凯之,你还记得,当初,你我二人去迎太皇太后大驾,晋城军谋反,渡河南下,袭杀我们的事吗?” 晋城军,陈凯之一呆。 又是这个晋城军。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沉,淡淡开口:“殿下的意思是……” 陈贽敬目中瞳孔收缩,他说出了陈凯之此时也已经开始怀疑起的一个可能:“晋城军当初,根本不是谋反,或者,他们的谋反,也是早有安排的,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是针对太皇太后,可现在看来,只怕并不尽然。而如今,晋城军虽换了都督,可绝大多数军卒,却依旧还是当初的旧部,现在他们……本王的猜测是,或许当初这些晋城军,也是奉命行事,他们要杀的不是太皇太后,是本王!而又是谁指使他们谋逆,想要袭杀本王呢……” 第七百四十二章:故人相见 陈凯之面无表情,却见陈贽敬面容已经扭曲。 陈贽敬笑的更冷,一双目光直视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 “当初,所谓的杀太皇太后,本质上,要杀的却是本王,还有你。只是谁也没有料想,你的勇士营竟能反败为胜罢了。” 陈凯之只颔首点头:“那么赵王殿下的意思是,当初指使人要杀殿下的人,乃是……” 陈凯之故意留有了余地,没有将这个人说出来。 陈贽敬忙是摇头,矢口否认:“本王并没有这个意思,本王只是想告诉你,至始至终,本王……包括了你,无论是我们当初自诩自己多么聪明,其实都不过是棋子,是他娘的棋子。”陈贽敬一脸愤恨,眼眸里竟是寒光:“一切的一切,都任人摆布,这个世上,也没什么人是值得可以信赖和托付的,本王原以为,本王的敌人是慕氏,是你,可事实上,却发现,真正的大患,未必……”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是眯着眼,提醒陈凯之:“大陈的江山,并没有你想的这般稳固,你是宗室,请你明白这一点。” 赵王这一番话说着很动人,陈凯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依旧装傻,眼眸微微一挑,看着他,淡淡开口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联起手来?” 陈贽敬注视着陈凯之,一动不动的,此刻他很想知道陈凯之的想法。 陈凯之闻言,眉宇微微一动,陈贽敬连忙看着他,下一刻却见陈凯之轻蔑一笑:“殿下,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意思?”陈贽敬面上带着扭曲,目光阴沉起来。 陈凯之朝陈贽敬笑了笑,旋即便无奈的叹了口气:“无极是不是姓陈一点都不重要,他是不是皇子,也一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殿下急了。殿下从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如今,却像是一个想要急着抓救命稻草的人,殿下,谁会和一个落水狗联合呢?” “你……”陈贽敬冷冷道:“你真以为本王没有后手?” “这不重要。”陈凯之摇摇头:“有没有后手不重要,有没有力量也不重要,而在于,殿下此刻已经彻底的乱了,殿下本想借孟津军给太皇太后立威,可是殿下自以为掌控住了孟津军,谁曾想到,这孟津军中早有人布下了棋子?殿下以为孟津军可以解决问题,又谁想到,晋城军会突然南下突袭?这说明什么?说明的是,殿下对京师之外的掌控,并没有殿下所想象的那样牢固,殿下固然还有许多人支持,可殿下此刻,一定已经心虚了,殿下一定在想,到底还有多少人,如那位孟津军副将那般,阳奉阴违,殿下和朋友里,又有多少,是别人布下的棋子,殿下羽翼丰厚,本钱也很足,可这一次,却是有人在殿下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怀疑的种子,以至于殿下心里开始动摇了,已经开始有点慌了,殿下还敢再信任当初你所信任的那些人吗?” 陈凯之淡淡道:“现在殿下竟还想和我联合,我陈凯之并不愚蠢,殿下连平时的心腹都未必肯再放心了,你我之间,如何互信互助?所以,殿下找错人了。” 陈贽敬一时无言。 陈凯之却是深深看了陈贽敬一眼,嘴角微微勾了起来,淡淡一笑:“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殿下背后的人是谁。” “什么?”陈贽敬诧异的看了陈凯之一眼。 陈凯之道:“殿下的背后,一定有个高人,否则……” “否则?” 陈凯之叹了口气:“以殿下的资质,竟可以辅政大陈,可以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可以得到如此多人的支持,这……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陈贽敬身躯一震。 他怒了。 这是骂人啊。 这是说自己蠢。 所以他不相信一个蠢人,可以叱咤大陈。 他想要辩驳。 可细细一想,自己的背后…… 顿时他觉得自己尊严都丢了,好好的跟陈凯之谈合作,不曾想到,陈凯之却这样羞辱他。 于是他目光一沉,冷笑连连:“陈凯之,你够了。” 此时已有宦官出来,道:“请诸位宗亲入宫。” 众人便鱼贯入宫,一路直接穿越过了前殿,至万寿宫,数十个宗室进入了万寿宫的正殿,还未走进去,里头便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这是太皇太后的声音:“好,好,好,一家人最紧要的是能够团聚,无极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好了,慕氏,你休要哭哭啼啼了,像什么样子,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这等大喜的时候,你哭个什么?” 陈贽敬脸色更是可怕的厉害,众人进去,陈凯之却是呆住了。 这是一个少年,披着狐裘,风尘仆仆的样子,可眉宇之间,却是英气毕露。 少年伫立着,听到身后有动静,便也旋身回眸,他的样子,带着不经意之色,很是举重若轻,仿佛一切的事,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这给人一种……贵气逼人的感觉。 只是…… 陈凯之身躯一震,眼眸下意识的睁大了,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站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少年。 这个贵气逼人的少年,竟是如此的熟悉,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睛,熟悉的鼻梁,熟悉的唇,除了个子高了,气质已经焕然一新,眼前这个人,让陈凯之一下子,脑海里涌出了无数的记忆。 是无极。 陈无极。 竟是当初那个瓢泼大雨之中,被差人羞辱;那个带着执拗,与人争执;那个和自己一起生活,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陈无极。 陈凯之突的发现,这个世界,竟是这般的小。 只是眼下,这个陈无极,却又给了陈凯之一种无以伦比的陌生感,眼前这个人,虽一切都像,却又像是面目全非,陌生到令他生出了恍惚,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未有过交集。 陈无极的眼睛与陈凯之的目光交错,他眼睛微微一滞,随即,他笑了,而后他立即的将目光落在了其他人身上,他身子微欠,走向赵王陈贽敬,含笑着开口:“想来,这必定是赵王叔了,侄儿无极,见过赵王叔。” 声音很亲和,夹杂着几分见到至亲长辈的喜悦。 这知书达理的模样,令本就心乱如麻的陈贽敬脸色微变,他心里难受的很,可却仍旧还是笑着开口道:“好。” 口气不咸不淡,显然陈贽敬已经懒得装腔作势了。 陈无极一一向诸宗室行礼,等他走到了陈凯之身前,凝望了陈凯之一眼,太皇太后喜道:“这是护国公陈凯之,和你岁数相仿,你看,你们还真有点相像呢。” 陈无极朝陈凯之一笑,接着深深作揖:“见过护国公。” 陈凯之已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随即,他也露出了笑容,朝陈无极回礼:“见过殿下。” 陈无极接着笑了笑,眼睛凝视着陈凯之,淡淡开口问道:“听说……护国公曾在金陵生活过,是吗?” 陈凯之则看着陈无极,心里生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无极呢。 一定是的,不可能有人容貌这样相像,只是,气质却如此的不同,他依旧还记得当初那个执拗却又总爱粘着自己的少年郎,只是现在,这个少年郎就在自己面前,偏偏,既是故人,却又非故人一样。 俩人陌生到像是初次相识一般。 陈凯之心里虽然困惑重重,却依旧朝陈无极淡淡笑道:“我便是在金陵长大。” 陈无极笑吟吟的道:“很巧,许久以前的时候,我也在金陵长大。” 陈凯之便抿抿嘴,笑了:“是呵,真巧。”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陈凯之此时已经可以确信了,眼前这个人,是无极无疑。 只是,二人似乎都很默契的没有揭破这一层关系。 无极道:“至今,我依旧还想念着在金陵的日子。” “是吗?”陈凯之道:“往事如烟,这世上许多事,过去便会过去。” 陈无极却是摇头:“护国公有如此感慨,实是不应当,在我心里,无论现在如何,可再如何锦衣玉食,却也难以忘记初时的美好,所以我一直愿意铭记着过去。” 陈凯之哂然一笑,心里明白,这个人就是自己当初认识的无极,他现在假装不认识自己,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吧。 其实殿中的气氛,很是诡异,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俱都面上带笑,而其他的宗室,却都显得尴尬。 倒是陈凯之和陈无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却缓解了他们的尴尬。 陈凯之朝陈无极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 陈无极则叹了口气,他眼帘微垂,满是感慨的道:“我从前也听说过护国公的大名,可今日见到护国公时,却实是感慨,觉得过于意外。” “是因为我太年轻吗?”陈凯之笑了。 其他人俱都笑了。 是呢,许多人听说过陈凯之,也听说过陈凯之诸多的事迹,只是,真正见到陈凯之本人的时候,大多会觉得意外。 第七百四十三章:兄弟 陈凯之没有点破陈无极。 又或者是,陈无极也很默契的没有点破陈凯之。 只是陈无极的气度,令陈凯之说不出的诡异,虽是几年不见,可记忆中的那个人已是面目全非,最令人震撼的是,小乞儿竟成了皇子,这难免令他意外。 可话又说回来,想来陈无极也是如此吧,当初的落魄书生,而今却成了护国公。 陈凯之眼里带着笑意,却听陈无极道:“不,只是我在长安时,一直在想,护国公允文允武,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陈凯之朝他颔首:“殿下太言重了。” 太皇太后见俩人聊得很投入,不禁笑起来:“今日除了让你们来见一见,毕竟……都是宗亲,是自家人,此外呢,也是要议一议,无极毕竟是先帝之子,也已验明正身了。” 她看了看慕太后,此刻的慕太后眼眶红红的,抿着唇,眉宇间全是喜悦之色,太皇太后轻轻眯了眯眼眸,随即又笑了,凤眸微微一转,看向宗令府的宗正:“哀家说的没错吧。” 那宗令陈武道:“已经验过了,金碟里记录的很详细,并没有错,确是无极皇子殿下。”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这就对了。既是先帝之子,是哀家的皇孙,那么你们说说看,该当如何呢?” 太皇太后看向陈贽敬,目光里满是冷意。 陈贽敬心里咯噔一跳,心里很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便格外郑重的开口说道:“既为先帝之子,不过他年纪尚轻,不妨赐郡王爵。” “郡王……”太皇太后闻言双眉微微挑了挑,尾音脱得长长的,旋即才颔首:“这也是没有错的,按理,皇子年长一些,就该赐亲王,若是识大体、明事理,则进封亲王,是也不是?” 陈贽敬颔首点头:“正是。” 太皇太后的目光依旧落在陈贽敬的身上,含笑着问道:“那么,是在京呢,还在外放呢?” 陈贽敬毫不犹豫道:“留京。”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若不在眼皮子底下,这先帝之子的身份一旦外放,就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陈贽敬对这陈无极,可谓是如鲠在喉,真是一日都放心不下啊。 因此他朝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无极初来乍到,对于朝中的事,一窍不通,人又过于年轻,现在不宜外放。” 太皇太后似乎对于陈贽敬的意见没有太多反对,她依旧点点头,微微整了整衣襟,才淡淡开口:“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啊,留在京师,哀家得空呢,也能见一见,何况她的母后,刚刚与他团聚,也该多多走动,就这么办吧。” 陈贽敬方才松一口气,可见太皇太后答应的痛快,心里却不免又开始有些踟蹰了,只是此时木已成舟,却只有硬着头皮点点头。 “在内城,有一处宅院,本是简亲王的宅邸,可自简亲王被获罪被诛之后,这府邸便闲置下来,平时,也有人前去打理,儿臣以为,既然无极在京,总要有一个住处,这府邸本是亲王府,想来无极一定住的惯。” “如此甚好,那就修葺一番吧。”太皇太后笑吟吟道:“修葺之后,就让无极入住进去。现在,暂先让无极住在鸿胪寺,可好?” “母后圣明。”陈贽敬长舒一口气。 京里有不少空置的宅院,都是十几年前,那一场变故之中的产物,叔王们被诛杀,宅院自然充公,不过这等王府,朝廷想要赐予出去,却也是为难的很,一般人,是没有资格住这样的宅邸的,毕竟里头的种种布置,都绝不是寻常人可以企及,可留在京师的这些亲王、郡王,自己本身就有王府,更嫌这些王府晦气,就更对它们没有兴趣了。 所以宅邸是现成的,平时又有专人维护,自然而然,入住就可以了。 陈贽敬又笑着道:“无极初来,想来身边也没有多少护卫和伺候的人,臣与无极,乃是叔侄,理应关照,愿调一队护卫,一些平日里得心应手的奴才给无极用着,请母后恩准。”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看了陈贽敬一眼,却又将目光落在陈无极身上,淡淡问道:“无极,你看呢。” “可以。”陈无极至始至终的表现出沉默,即便是现在被问及,也只很温和的回答了两个字,整个人表现的很从容,淡定。 宗室们这才长舒了口气。 简亲王府靠近京中的左营,而左营的都督乃赵王的心腹,一旦有事,就可以立即将人控制住。另一方面,护卫和奴才都是赵王调拨的,这无极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 这无极,倒是温和的很,似乎对任何事都显得漠不关心,什么都不反对,看来……陈贽敬心里想,此人,看来果然只是母后手里的棋子,不足为虑,真正该提防的,却是母后。 他便笑了,看向陈无极道:“贤侄若还有什么需求,只管来寻本王,宫中幽深,进出毕竟多有不便,总不能什么事,都麻烦到太皇太后和太后头上,本王与你父亲一母同胞,理当关照。” 陈无极朝他作揖:“多谢。” 陈贽敬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捋须笑着道:“不必。”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切,却也是无言,只是偶尔目光落在母后,母后的眸子同样落过来,四目相对之后,迅速的错开,陈凯之依旧像没事人一样。 此时,外头有宦官唱喏:“陛下驾到。” 转眼之间,便见小皇帝背着手,迈过了高高的门槛,颇为神气的进来。 小皇帝已八岁了,八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面上的神色之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背着手,宗亲们忙是行礼,小皇帝大大的眼眸转了转,看了众人一眼,困惑的问道:“哪个是无极皇兄。” 陈无极眼睛落在头戴通天冠的小皇帝神色,目光微微一扫,随即拜倒在地:“臣无极,见过陛下。” 小皇帝依旧背着手,踌躇满志的样子,一双眼眸直视着陈无极,竟是笑着说道:“朕听说过你,说你也是先皇之子,是朕之兄,今日一见,果然年长了许多。” 陈无极道:“臣不敢以兄自居,陛下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别。” 小皇帝依旧笑着,很是得意的开口:“你的话,很好听。这很好,只要你乖乖听朕的话,朕是不会薄待你的。” 陈凯之站在一旁,心里想,这小皇帝,似乎有了一些‘心计’了,想必此时,赵王一定很欣慰吧,赵王一直在做的,都是在争取时间,希望小皇帝快一些长大成人。 陈无极道:“臣遵旨。” 正午的时候,陈凯之在京里跟着用了膳,陈无极因为‘恭顺’,似乎颇得宗室们的‘喜欢’,因此陈贽敬将他拉到一边,自是一阵闲扯,其他宗室偶尔也开一些玩笑,倒也其乐融融。 陈凯之这边,反而是清冷的,他吃了几杯水酒,借着如厕的功夫,在这万寿宫中的后园吹了吹风,顿时觉得清醒了一些。 陈无极……理应早已不是原来那个陈无极了。 陈凯之心里想。 这个人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还有城府。 而且他是怎么被太皇太后发现的呢,还是他和某些人有着什么关联。 想到此处,陈凯之竟有些悲凉,岁月便如道路一般,当你埋头前行,回首之时,那些当初的人和事,却已是面目全非,以至变得陌生和疏离,他抿抿嘴,笑了。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初那个求功名的小书生,而今,却又有了更大的野心和渴望,当年锱铢必较的自己,却要立志去改变这个世界。 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决不能不断的回头顾盼从前,而是不顾一切的前行,因为……路就在脚下,而不是在回忆里。 “护国公……”身后,有一个懒散的声音传来。 陈凯之不禁回头,竟见陈无极徐步而来,细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越发俊美了,好似画里走出来的人,只是他的面色却越发的白了,几乎透明,让人看不清神色。 陈凯之复杂的看了陈无极一眼,便朝他一笑,点点头:“无极殿下,不该在喝酒吗?” “不胜酒力!”陈无极抿抿嘴,这抿嘴的动作……令陈凯之一呆。 他记得,当初在金陵,陈凯之就爱抿嘴,而那时候的无极,则是有样学样,谁料,而今的无极身上再无从前的印记,倒是这抿嘴的样子,却和自己太相似了。 陈凯之哑然失笑:“赵王殿下,似乎对无极殿下颇为关照。” “是啊。”陈无极颔首点头,也是笑了起来:“久闻赵王叔乃是贤王,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陈凯之目中暗淡下去,却侧目,凝视着陈无极,良久,又将目光错开,陈凯之提及赵王,是试探,而陈无极的回答,则是敷衍。 陈无极对自己没有说实话。 第七百四十四章:尸横遍野 陈凯之似觉得自己心冷了。 或者说,他渐渐从旧日的情义之中徐徐走了出来,也许这个世上根本没所谓的情义,只有利益,他嘴角微微勾起,朝陈无极一笑。 “是啊,赵王殿下乃是贤王,而无极殿下现在既为郡王,认祖归宗,实是可喜可贺之事。” “哪里。”陈无极背着手,遥看着远处的亭台楼榭,目光飘忽,竟是浅声道:“我在外经历了太多的事,这是天意弄人,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罪,如今,别无所求,只求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至于是不是郡王,其实并不重要。你呢,护国公,我瞧你踌躇满志,非同寻常,将来定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陈凯之哂然一笑,他凝视着陈无极,这一张比之当年成熟的多的面容,这面容带着病态的白皙,唯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焕发着别样的神采,阳光落在得面容里,衬得他越发的俊美。 陈凯之看着面前的陈无极,心里感触良多,深深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说道。 “殿下能够这样想,这就太好了;至于我,我无妨的,我从前不过是个山野樵夫,现在……也不过是有吃多少饭,做多少事罢了。” 陈无极这时长叹口气,陈凯之分明看到陈无极眼里,似乎有了某种触动,他道:“是啊,人活着,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陈凯之背着手,已旋过了身去:“太皇太后一直将你安置在长安居住吗?” “是。”陈无极颔首点头。 陈凯之心里笑了,又是扯谎,明显不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陈无极扯谎的时候,面上居然没有丝毫的波动,可见他早对此熟稔了。 陈凯之心里清楚,陈无极绝不可能是自金陵之后,就去了长安,陈凯之知道陈无极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可惜,他永远不可能自陈无极的嘴里得到什么。 他心里有些难过,也许人都会变的,永远不可能是最初的样子,毕竟经历的越多,人就越发面目全非了。 他也不是最初的陈凯之,自然不会在奢求陈无极还是当初的少年了。 因此他并没揭穿,而是朝陈无极笑了笑。 陈无极眼眸看着陈凯之,缓缓开口说道:“我在甘泉宫,住了四年,这四年来,读了一些书,学了一些剑术。” “什么书?”陈凯之道。 陈无极道:“四书五经之类。” 陈凯之抿嘴而笑:“都是些‘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这些书吗?” “是。”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他:“此文何解?” 陈无极竟是略略呆了一下,踟蹰了片刻,哂然笑了:“读了之后,也都忘得干净了。” 陈凯之随即道:“是啊,其实这些,对于无极殿下而言,都是无用之物,无极殿下这辈子,即便什么都不学,依旧也有一生的荣华富贵。” 陈无极摇摇头,道:“并不是因为如此。” “那是因为什么?”陈凯之细声细语道。 陈无极沉吟片刻,才一字一句的吐出话来:“因为我不信这些,我不信什么孔孟之道。”陈无极说到这里,笑了:“此前我流落在民间的时候,见惯了民间疾苦,深知所谓成仁取义之学,都是空话罢了,事实上却是,成仁取义之人,却是捧着成仁取义四字,醉生梦死,贪图富贵;若世上真有仁,何至于我曾经衣衫褴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那朱门大宅之内,却是夜夜笙歌,数不尽的美味佳肴,里头的人,即便是醉生梦死,即便是将吃剩的骨头喂狗,也绝不肯施舍一分半点出来,可偏偏,他们却满口仁义,可见仁义二字,实是可笑。” 陈凯之微微皱眉,目光越发犀利起来,冷冷的注视着陈无极,一字一句的反驳道:“世上是有仁义的。” 陈无极摇头:“从不曾有仁义。” 陈凯之笑了笑:“不能因为这个世界有人虚伪、狡诈、无耻,便可以否认仁义,无极殿下太偏激了。” 陈无极叹了口气:“或许是吧。” 二人沉默了。 半晌无话。 就好像聊天无法继续下去,或者本身,二人就来自于完全不同地世界,所有的价值观和性情也早已背道而驰。俩人完全不是一类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自然是无话可说了。 陈凯之心里最后叹了口气,随即才朝陈无极笑道:“殿下,该回去了。” “哦。”陈无极点点头。 二人肩并肩前行,却依旧是各自沉默。 穿过了长廊,沿途的宦官见了二人,俱都弯腰致敬,二人也各自点头会意,眼看着就到了大殿,陈凯之先行一步,身后,突然道:“护国公……” 陈凯之听到这护国公三字,驻足回眸,却见陈无极突然呆呆的立在原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幽深的眼底,突的变得清澈起来,因为这眼角,有点点的泪光闪动。 陈无极就这样红着眼睛看着陈凯之,尽力的将头抬起一些,似乎是害怕有泪水落出来,他突的哽咽道:“护……不,陈大哥……”像是吸了吸鼻:“陈大哥,我……” 陈凯之面无表情,眼眸里显得有些冷:“无极殿下,有什么可以赐教的吗?” 陈无极突的苦笑摇头,连连开口说道:“没……没有什么,不……不,有一句话。” 陈凯之朝他深深作揖行了个礼:“还请赐教。” 陈无极良久,他似乎渐渐的平复了心情,深了口气:“你记住一句话,陈无极绝不会侵害陈大哥,未来会发生许多事,许多你可能都意想不到的事,我……我……”他似乎略有踟蹰,害怕泄露出什么,却苦笑:“将来会有许多人会死,或许……是血流成河,或许是赤地千里,总之,我绝不会侵害你,陈大哥,即便是认祖归宗,即便我身上,已有了所谓的‘亲人’,可在我心里,这个世上,只有一个至亲,请你相信我,我会保护你,即便是万死,亦不足惜。” 他说着,一笑,疾步而走,朝那朝殿匆匆而去。 陈凯之却呆立在此,自见了这陈无极,陈凯之觉得,似乎只有这句话,他才能感受到陈无极的肺腑之词。 旋即,陈凯之微微一笑,低声喃喃道:“陈凯之是不需要人保护的。” 可抬眸见了陈无极已远去的背影,他脸色的冰霜却终是缓和下来,突然觉得心情一松。 回到了正宫,太皇太后显得很是高兴,令陈无极和小皇帝坐在自己的左右,道:“今日看你们吃饱喝足,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其乐融融,真是令哀家高兴啊,这样的好时候,哀家已经许久不曾经历过了,一家人,就当如此,只是可惜……”她四顾了一会儿:“琪国公却是抱病,不能入宫,真是遗憾,少了一个人,便如多了一个刺一般。” 陈贽敬忙道:“琪国公一直身体羸弱,而今入冬,又犯了旧疾,他听说无极还朝,很高兴呢,只是可惜不能入宫来见无极贤侄,心里也甚是遗憾。” 太皇太后淡淡点头,才徐徐开口道:“命人赐一些药吧,他年岁大了,身子要紧。” 陈无极此时又恢复了那不可捉摸的样子,陈凯之也没怎么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倒是这时,却有宦官碎步进来,道:“娘娘……” 太皇太后抬眸看着宦官,一脸不解的问道:“何事?” 宦官一脸愁容:“宫外刚刚送来的消息,琪国公府发来了噩耗,琪国公……殁了。” 一下子,太皇太后的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踪影,面色沉了下去,就犹如深潭里的水,墨黑无比。 皇帝死了叫驾崩,诸侯王死了则称为薨,而国公若死了,便称之为殁。 琪国公死了。 太皇太后深深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眼眸,便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啊,真是造化弄人。” 众人俱都露出一副悲哀的样子,太皇太后似被感染,又是叹息:“哀家年岁也大了,是未亡之人,这未亡人年岁越多,就越是容易生悲,看着身边的一个个旧人撒手而去,真是五味杂陈,发丧吧,发丧吧。”她挥挥手,心情变得糟糕起来:“你们,到时都该登门去,代哀家去送送他,就这样吧,你们俱都退下。” 陈凯之心里却没什么悲意,那位琪国公,自己也见过几面,虽没有和自己为难,不过他年纪不小了,陈凯之随着众人行了礼,自宫中告辞而出。 与宗室们混杂一起,出了洛阳宫,陈贽敬出了宫,心里似乎还放心不下什么,因为陈无极没有一起出宫,这令他心里有几分焦虑,不过无极刚刚还朝,在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陪着说说话,本也无可厚非。 陈贽敬于是驻足,朝陈凯之招招手。 陈凯之上前。 陈贽敬则严厉的看着陈凯之,良久才徐徐问道:“陈凯之,你真的不想考虑考虑吗?” 第七百四十五章:争锋相对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陈贽敬,清澈的眼眸里满是不解之色,淡淡问道:“考虑什么?” 他在装傻。 或者,他压根就不屑于和陈贽敬同流合污。 想当初,陈贽敬以为陈凯之是蚂蚁的时候,妄图直接将陈凯之捏死,那个时候,可曾顾念过什么宗室之情,想当初,这家伙一次次肆无忌惮的害他,那个时候,这赵王又何曾对他陈凯之有过什么顾忌。 只是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陈贽敬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到了如今,才想起了陈凯之,不愿意多面树敌,想跟陈凯之化干戈为玉帛,更想陈凯之能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 可是陈贽敬一听陈凯之装傻,顿时明白了一切,他拉下了脸来,冷冷看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你可曾明白一件事?” 陈凯之眉宇微微一挑,朝他淡淡一笑:“还请赐教。” 陈贽敬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一丝凶光,竟是冷笑起来:“你得罪的,乃是整个宗室,你是要和所有的宗室为敌吗?陈凯之,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好下场的。” 果然……威胁来了。 早就了解赵王这个人。 所以陈凯之从来就不想跟他有过多的交集,这种人不值得深交,更不值得自己去帮助。 而且他陈凯之早不再是当初那个陈凯之了,他没什么可怕的。 陈凯之嘴角勾勒了出一抹好看的弧度,旋即便朝赵王摇摇头:“殿下……你又错了。” “嗯?”陈贽敬冷冷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一字一句顿道:“是殿下到了现在,竟还妄想和我为敌?” 陈贽敬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凯之,显然他觉得陈凯之的话实在有点儿嚣张。 其他的宗室纷纷驻足,不少耳朵尖的人听到了陈凯之的话,不少人朝陈凯之这儿看过来。 这些宗室,立即同仇敌忾起来。 梁王陈入进冷笑:“陈凯之,记住你的身份。” 陈凯之完全无所畏惧,淡淡一笑:“其实……原本,最近我想歇几日,可是你们自己非要在此逞口舌之快,还自大的以为,我陈凯之若是不顺从你们,便可以恶语相向,可以想如何拿捏就如何拿捏,显然,你们至今为止,还是不明白一件事,赵王殿下、梁王殿下、郑王殿下,不要惹我,否则我发疯起来,我自己都怕。好啦……” 陈凯之打了个哈哈,朝他们挥了挥手:“后会有期。” 说着,人已去远。 陈贽敬气得浑身哆嗦,他料不到,陈凯之竟是嚣张至此,其他的宗室,有人露出羞愤,有人冷笑,陈入进忍不住道:“王兄,那无极虽是大患,可陈凯之才是近忧啊,此人……” “本王知道。”陈贽敬铁青着脸,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其实……方才本王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他,只是谁晓得,他竟如此的不识相。不急,有他好受的。” 说罢,便拂袖而去。 陈贽敬坐上了车,与其他宗室作别,一路回到了王府,进了王府,却有心腹的宦官快步而来,低声道:“殿下,有人来访。” “谁?” 这宦官立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陈贽敬立即明白了,火速抵达了王府后园的草舍,这草舍偏僻,极幽静,四周密不透风,又没有生火,所以显得阴暗。 而在这草舍里,一个藏在阴暗中的干瘦人影,如枯木一般在此高坐。 陈贽敬忙是上前,恭敬的唤道:“叔王。” “怎么样。” 陈贽敬眼眸微微一垂,低声开口道:“那陈无极,就要加封为郡王了,我见他似还算温顺,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想来,这只是母后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真正的可虑的乃是母后,并非是无极。”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不要轻易做出判断,不过……本王最近却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 “这个无极……”说到了这里,这人却又缄默了:“眼下还不宜告诉你,那个陈凯之,试探了没有。” “试探了。”陈贽敬冷哼道:“此人不识抬举,想来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黑暗中的人却是叹息:“你当真以为,本王是希望你去拉拢他?” 陈贽敬面色一呆,很是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不是……” “不。”黑暗中的人含笑道:“走到了这一步,这个人是绝不会再会被拉拢的,对他而言,想要保全自己,就非要和你为敌不可。” “可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去拉拢他,这家伙,竟对我恶语相向……” “因为……”黑暗中的人一双眼眸发亮,露出得逞的之色,旋即便冷笑道:“本王就是要让他对你恶语相向啊,你拉拢他的时候,身边一定会有宗室,今日是大日子,本王就是要让所有的宗室,听一听陈凯之这决绝的话,这于你有好处,你要明白,眼下你最靠得住的,就是这些宗室,这天下的宗亲数不胜数,只要他们还在,宫里的那两个女人,就不可能恣意胡为,而陈凯之,终究也不过是宗室之一,他之所以敢在京中搅弄风云,凭借的,也不过是宫里的女人庇护罢了,否则,这样的人,早已死了一百次了。” “一个人,要做成任何事,既要知道谁是你需除之而后快的大敌,也需明白,谁才是你可以信赖的力量,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事半功倍了。” 黑暗中的人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你之所以处处被他所制,是因为此人最擅的是借力打力,而你,却过于自大了,只想凭借着你这赵王的身份去压住他。这一套,对付寻常人可以,对付这样的人,却是全无用处,所以,最紧要的是,让此人不能见容于宗室,这可比你与他去争执要轻省的多。” 陈贽敬若有所思,旋即便重重点头:“是。” 黑暗中的人叹了口气,才朝他挥了挥手:“你好好反省吧,反省之后,再重新谋划,本王,明日还要走一趟。” 陈贽敬不由问道:“叔王要去哪里?眼下无极还朝,正是需叔王……” 黑暗中的人却是意味深长的安抚陈贽敬:“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这件事,关系重大,远比这里的无极要重要的多。” 陈贽敬心里有点乱乱的,因此不由开口说道:“不知叔王能否见告。” 黑暗中的人风淡云轻的道:“倭人……” 倭人…… 这倭人……和叔王有什么关系吗?又或者,和大陈有什么关系? 陈贽敬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却是不能在问下去了。 ………………………… 陈凯之已回到了飞鱼峰。 飞鱼峰里生气盎然,大量的人上山,在晏先生和杨彪的重整之下,已经开始井井有条起来。 尤其是杨彪,他毕竟是当初的宰辅,最熟悉的就是政务,他在前去济北之前,开始将这飞鱼峰的组织架构整肃一新。 财务、工、商、学、农,每一个分类,都进行了布置,甚至还专门设立了一个专门的培育制度,他去济北时,特意的挑选了上百个飞鱼峰上的人同去,这些人在济北,将渗透入方方面面,他们大多已在飞鱼峰读过书,有知识,且大多从事过方方面面的职业,最终,他们将在济北落脚,或是进入衙门,或是进入工坊,或是在济北办学。 与此同时,一些济北的官吏,竟也发来了一批,让他们在飞鱼峰上进行生活一些日子。 这飞鱼峰,与其说是陈凯之的家,不如说现在已成了一个学习的基地,正因为山上的人明白,自己的所学,已经不再拘泥在这山里,而是极有可能派遣去济北,有更广阔的空间施展所学,因此学习气氛尤为浓烈。 而那些自济北而来的人,则如土老帽一般,在这飞鱼峰上学习,他们也明白,他们留在这里学成,便可回济北去,到时自然另有重用。 杨彪的组织架构重新调整,其本意就在于形成一种激励的机制。 陈凯之建立的分级薪金制度,本质上是一种金钱和物质上的奖励,而杨彪则着重于精神和地位上的奖励,他让飞鱼峰上的所有人都看到希望,知道自己学有所成之后,在地位和身份上将会有所提升,因此,飞鱼峰上生机盎然,到处都是嚷嚷的读书声。 自然,读书还只是次要的,陈凯之并不要一群书呆子,每一个人除了读书,还需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即便是济北送来学习的官吏,也都会分派差事,养鸡养鸭的有之,负责农桑种植的有之,在工坊里有之,本质上,这是半工半读。 晏先生正在与恩师下棋,自己的恩师是散漫性子,在飞鱼峰里偶尔也去教教书,平时的时候,便是在书馆里看看书了。 他和晏先生颇为契合,有时二人忙里偷闲,便少不得要对弈几局,陈凯之到了书斋,见二人在下棋,便站在一边,耐心的看着,观棋不语。 第七百四十六章:天赐良机 晏先生见了陈凯之来,却是笑了,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淡淡开口笑道:“不下了。” 方先生却有点恼了,冷哼一声,从鼻孔里出气。 “好生生的棋,老夫眼看就要收官,你倒是好,说不下便不下。” 晏先生便抬眸朝方先生浅浅一笑:“下棋只是自娱而已,而今老夫已不是闲云野鹤,你看,老夫的主公来了。”说着,起身,向陈凯之行了个礼。 陈凯之无言,却忙是给方先生行礼:“见过恩师。”方才朝晏先生颔首点头:“先生好。” “如何?那位无极殿下,定是不凡吧?”晏先生面带微笑,请陈凯之坐下,他对方先生没什么避讳。 陈凯之却有点忌讳,倒不是提防恩师,只是多少觉得有些膈应,在方先生面前他一直都是单纯的人,然而现在却是要谈论这尔虞我诈之事,这让他很是不适应。 于是便尴尬一笑:“尚可。先生,我觉得这无极皇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恰是太皇太后,无极不过是棋子而已。” 晏先生阖目,却是突然正色道:“不可武断,主公又怎么可以确信,太皇太后就是下棋之人,无极就是棋子呢?为何就不可能是无极是棋手,而棋子恰恰是太皇太后?” 听了晏先生这番话,陈凯之身躯一震。 虽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却突然发现,晏先生的提醒,给自己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不错,太皇太后的一切行为,都很是诡异,或者说,有些不同寻常。 当今陛下乃是她的皇孙,她为何又要弄出一个无极?赵王终究是她的儿子,可为何太皇太后对他屡屡打压? 还有,她为何要远走?前去长安甘泉宫? 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回来,还带来了一个无极? 陈凯之忍这么一想,心里不由一惊,旋即骇然道:“太皇太后一切的行为,都是反常无比,甚至完全违背了人的本性,她做的种种事,令人捉摸不透,那么……若是如先生所言,或许……太皇太后也是棋子?下棋的人是无极……不,无极在十几年前,才刚刚出生,又或者,另有其人。可问题在于,这个世上,有谁可以指使太皇太后,这天下,又有谁,可以使太皇太后对此人言听计从?” 晏先生点了点头,不禁笑了起来:“主公,老夫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未确信,不过,这个世上的事,绝不只靠上下尊卑就可以说得清的,昔日孔圣人弟子三千,诸弟子对他言听计从,难道孔圣的弟子之中,地位都不如孔圣人吗?” 晏先生随即看了陈凯之一眼,不由道:“倒是老夫见主公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个无极,是否令主公生出了忌惮之心,那么……这应当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啊,定是光彩夺目,连主公也没信心了。” 陈凯之哑然失笑,今日见到无极,他确实是心态崩了,自己现在确实是心事重重,在晏先生看来,定然是这个无极过于优秀,以至于陈凯之变得心事重重。陈凯之也没有点破:“是啊,见了他,令我大吃一惊,先生,无极如今还朝,定是要图谋大位,赵王等人,也定会极力想要争取时间,而我们,该当如何?” 晏先生请陈凯之坐下,接着呷了口茶,旋即便看了方先生一眼,朝陈凯之淡淡一笑:“你不该问问你的恩师?” “啊……”陈凯之尴尬的看向方先生。 方先生瞪了晏先生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你们谋划你们的,老夫只听一听,我没你这本事。” 晏先生便笑起来,随即道:“这世上,什么都是虚妄,主公出过海吗?” 陈凯之颔首点头:“侥幸见识过。” “那汪洋大海之中,变化无常,或有暴风,或是大浪滔天,这惊涛骇浪所过之处,一切俱都碾为碎末。可老夫却在海中见过区区一礁石,伫立海中,已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无论再大的风暴,再骇人的风浪,俱都于它无损。主公认为这是为何?” 陈凯之不禁重重点头,附和道:“无他,礁石坚固,根基深厚而已。” “就是如此。”晏先生笑道:“所以……其实来了大风大浪,雷鸣闪电,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来自他来罢了,主公要做的,却是为自己打好祭奠。济北那儿,还需徐徐图之,而今,那儿已有了不少的商贾,兴建了新的市集,有了不少的工坊,也开始了开垦,可这还不足,却是主公的后路。勇士营乃是精兵,可受限于人数,兵精粮足,就必须得用人数来弥补其不足;至于锦衣卫,锦衣卫新建,大有可为,可毕竟时日还短,尚缺时日来磨砺;由此可见,主公而今,固然是家大业大,可根基却还不牢靠,那无极暂时并非是主公的心腹大患,主公自身的根基不固才是,是以,老夫以为,主公不应在无极身上费心思,何不趁此机会,巩固自己呢?” 陈凯之颔首点头:“巩固根基,济北那儿,需要时间,想要拔苗助长,怕是不可能;锦衣卫也需时间积淀,勇士营毕竟还是禁军,没有旨意,一旦大肆招募,只怕会引发宫中的疑心。” 晏先生凝视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问道:“主公有没有想过,主公眼下既是宗室,得到宗室的支持吗?” 陈凯之一呆,眉头深深一皱:“宗室……” 晏先生笑了笑,捋着须说道:“主公你似乎忘了,琪国公的噩耗已经传出来了,琪国公已死,听说……他有一个儿子,此子有些不肖。” 陈凯之与晏先生对视了一眼,突的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赵王的根基,除了外头的将军、都督,便是宗室,倘若失去了宗室的支持,定会元气大伤。而眼下,无极觊觎帝位,太皇太后只怕也早想借此机会,削弱赵王……这确实是天赐良机。” “不错。”晏先生嘴角的笑越发甚了,格外郑重的问道:“天赐良机。只是,主公可有了应对之策吗?” 陈凯之却不禁笑了:“其实,赵王对我地忍耐已到了极限,迟早,他也要来害我,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将他一锅端了,我再想一想吧。” 谈完了正事,陈凯之坐下和恩师与晏先生闲谈几句,方先生眼眸看向陈凯之,语重深长的说道:“凯之,你的婚事,荀家已经问过几次了。” “一切依恩师拿主意便是,择什么吉日,预备六礼之事,学生却是不管的。” 陈凯之很痛快的答应。 陈凯之在这个世上,至少暂时没有亲人,师者如父,这事还真只能恩师来张罗。 其他的他都不用管了。 反正他相信恩师一定可以办好的。 方先生见陈凯之这么爽快的答应了,显然很意外,不过现在的陈凯之公务繁忙,自然是没时间管这些琐事,因此他便颔首点头:“好吧。”他很是满意,朝中的事,他不太想管,所以虽然飞鱼峰上的许多谋划,他也会听,可更多的精力,却是在这里著书讲学,原本蒋学士在山上的时候,他和蒋学士相处倒是愉快,而今蒋学士已去了济北,他反而显得寂寞了。 陈凯之显得很遗憾,虽是恩师上了山,可自己却是来去匆匆,很难侍奉在左右,所以对方先生百依百顺,极少违拗他的意思了。 过了几日,宫中来了旨意,请陈凯之入宫觐见,陈凯之不敢怠慢,径直入宫。 这一次是慕太后有请,陈凯之到了坤宁宫外头,却见陈无极也在此候着。 他见了陈凯之来,抿嘴一笑,朝陈凯之点点头,阳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越发俊美如玉。 陈凯之在他身上,也只见他这抿嘴的样子最是熟悉,朝他行礼:“见过殿下,殿下是来问安的吗?” “是。”陈无极笑吟吟的道:“母后这几日身子有恙,特来问安。” 接下来,似乎没什么可聊得,似乎彼此都嫌尴尬,陈凯之只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听说殿下已住进王府了,在那里还住的惯吧?” “一切都好。”陈无极眼眸注视着陈凯之,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在我眼里,其实住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分别,但求混沌度日而已,护国公耳目这样灵聪,难怪是锦衣卫都指挥使。” 陈凯之失笑,迎是着陈无极的目光,见他格外认真的看着自己,不禁连连摇头:“哪里,我若是耳目这样灵聪,也不至今日这般和殿下相见了。” 陈无极轻抿着嘴:“不过我也听说了一些事。” “哦?”陈凯之挑眉,格外认真的看着陈无极,旋即便淡淡开口道:“还请赐教。” 陈无极神色淡淡的朝陈凯之说道:“护国公可听说过宗议吗?在颍川的宗庙那里,已有人提议,要将护国公驱出门墙了,这是宗令府暗中谋划的,护国公……小心了。” 陈凯之面无表情:“多谢提醒。” 第七百四十七章:动手 陈无极笑了笑,便没有再说什么,此时有宦官出来,道:“无极殿下,娘娘请您先进去,护国公,且稍待片刻。” 陈无极便朝陈凯之淡淡一笑,开口道:“先去了。” “好。”陈凯之点头。 直到陈无极问了安,自坤宁宫出来,陈凯之方才入坤宁宫。 慕太后见了陈凯之,不等陈凯之行礼,便率先开口说道:“这个陈无极,实是让人摸不透,凯之,你觉得他有什么图谋。” 显然慕太后很担忧,关键时候做母亲的总是担心受怕的,即便是太后也是如此。 陈凯之也很想知道陈无极有什么阴谋,可是现在他确实摸不着头脑,看着慕太后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抿了抿唇,淡淡开口,安抚慕太后:“无论有什么图谋,儿臣做好自己便可以了。” 慕太后闻言便嫣然一笑,面容的担忧之意散去了不少,她叹了一口气,才朝陈凯之慈爱的说道:“哀家啊,是既放心你,却又不放心你,那赵王前几日想要拉拢你?” 陈凯之点头:“是,他似乎很着急样子。” 慕太后便又叹口气:“你严词拒绝了他,他一定更加怀恨在心了吧。” 陈凯之为了免使母后担心,便格外郑重的说道:“其实赵王与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早已是不死不休了,所以他是不是更加怀恨在心,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慕太后颔首点头,却不忘提醒陈凯之:“也是,不过你要小心提防,他这个人可是很记仇的。” 陈凯之抿嘴:“与其小心提防,不如索性主动出击,也免得日夜担心受怕,母后叫我来,为了何事?” 慕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便唉声叹气起来:“只是想见见你,这几日都不曾见你,心里觉得空落落的,这些日子,内阁那儿,见风使舵,许多事,都跑去了万寿宫里请太皇太后拿主意,哀家呢,也索性得个清闲,其实哀家并不是什么贤明的人……” 陈凯之便道:“太皇太后终还是不甘寂寞,不过母后也不必担心,让太皇太后来辅政便是,诚如母后所言,还不如得个清闲为好。” 慕太后闻言不禁连连点头:“是啊,想不清闲也难。” 和陈凯之说了一会儿话,慕太后又开口问道:“这几日,宗室都去琪国公府凭吊,听说你没有去?这可不妥,太皇太后可是开了口,让大家都去的,何况,你毕竟是宗室,琪国公乃是宗室中的长辈,而今故去,不去……只怕会有人暗中嚼舌根。” 陈凯之笑了笑:“儿臣正准备这几日去呢。” 慕太后便道:“那哀家便放心了,你来这里,不宜呆的太久,哀家见见你便好,而今,是多事之秋,这宫里到底谁是太皇太后的人,谁又是哀家的人,哀家自己都糊涂了,唯一可信的便是张敬,你在宫外,凡事都要小心,近来是多事之秋,明白了吗?” 陈凯之一一应下:“儿臣明白了。”他见外头似有人影,耳边听到了细碎的脚步,便不禁微微一笑,低声道:“母后外头有人,儿臣……告辞了。” 慕太后也朝他一笑,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满是宠溺:“去吧。” 陈凯之徐步走出殿中,便见一个小宦官正佝偻着身子想要避开,陈凯之假装没有看见他,阔步而出。 其实此人到底是谁的眼线,对于陈凯之而言,一丁点都不重要,对他而言,眼下无论是母后还是自己,现在都处于弱势,而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强大起来,否则,其他的一切俱都是空谈。 他快步出宫,刚刚到了宫外,早有几个护卫在此等了,其中一个飞马而来的锦衣卫力士气喘吁吁,一见到陈凯之,忙是拜下行礼,这和力士几乎是用无限盲目的崇拜模样看了陈凯之一眼,道:“公爷,有眉目了。” “很好。”陈凯之微微一笑:“去北镇抚司。” 一行人匆匆至北镇抚司,到了公房里刚刚坐定,同知曾光贤与吴佥事二人早已久侯多时。 陈凯之只朝他们点点头,吴佥事火速将一纸公文送到陈凯之案头上,陈凯之拿起草草看了几眼,便抬头:“有实据吗?” “有。”曾光贤郑重的说道:“人证物证都有,现在已完全控制住了。” 陈凯之便笑了笑,目光里满是欣喜之色:“原以为,要多等一些日子,谁晓得,竟是这么快,倒是辛苦了你们,干的不错。” “不敢。” 陈凯之便也没说什么,其实他这话也不算是夸奖,在陈凯之看来,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而已,于是陈凯之起身,他身上穿着的乃是太皇太后御赐的披肩,显得格外的夺目,陈凯之道:“点齐人,动手吧。” 片刻功夫,数十个锦衣卫力士便已集齐,这只是明探,为数不少的暗探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陈凯之骑着马,带人直接抵达了琪国公府。 这琪国公府内外都是哀乐阵阵,因为国公还未下葬,前来凭吊的人又多,即便现在是上午,门前几乎也已停满了轿子,陈凯之下马,门前早有人上前:“不知是谁。” 陈凯之淡淡开口说道:“陈凯之。” 听到陈凯之三个字,这门丁忙道:“护国公,请吧。” 接着给陈凯之发了素缟,陈凯之将其系在腰间,身后的力士要进去,却被人拦住,陈凯之道:“让他们一并进去。” 门丁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得罪陈凯之,却朝身边人嘀咕几下,似乎是预备进去通报了。 陈凯之带着人匆匆进府,穿过了仪门,这一路,有不少前来凭吊的亲朋好友,宗室来了不少,等陈凯之至了灵堂,便见这灵堂前,琪国公的独子陈煌和几个女眷便跪在此,陈贽敬居然也在,腰间系着素缟,露出沉痛之色,低声和宗令府的陈武说着什么。 太皇太后让人来凭吊,这宗室几乎该来的都来了,这琪国公在宗族中地位不低,虽不是皇室的近亲,生前却也颇得人心,因此陈贽敬趁此机会,也想表现一些,至少从锦衣卫得来的消息来看,陈贽敬在这里,已经连续呆了四天,帮着忙前忙后。而他一来,许多宗室哪里还闲着,纷纷都来帮忙,使这琪国公府格外的热闹。 陈贽敬见了陈凯之,却也没有恼火的样子,而是上前,徐徐开口说道:“护国公,你可来迟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说,看似是调侃,实则却是指责陈凯之对琪国公很是不敬。 这琪国公可殁了好几天了,你陈凯之才来,真是不像话呀。 当然,这是他话外的意思,明白人自然都听的懂。 其他几个在灵堂的宗室,则冷冷看着陈凯之,完全对陈凯之露出不友好的神色。 那跪在地上的世子陈煌只匆匆看了陈凯之一眼,便立即垂下头去,不予理会的样子。 有仆役给陈凯之点了一炷香,陈凯之则捏着香上前,到了灵位前,瞩目着这烫金的灵位,上头却是濮阳郡王之位的大字。 陈凯之心里立即明白,琪国公在死后,朝廷格外开恩,对他进行了追封。 从一个国公,直接升格成了郡王,这等加封,其实对于琪国公本身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反正人都死了,是国公还是郡王,至多也就是葬礼和墓穴的规格有些不同而已。 不过……这对他的子孙,却有极大的帮助。 大陈的宗室爵位是会递减的,譬如琪国公,虽是国公,可一旦故去,其子承袭的便是镇国将军的爵位了,而如今追封之后,成了郡王,那么按照礼制,他的儿子依旧还可以承袭国公之位。 太祖高皇帝在时,为了防止宗室日益增多,国家无法负担,这才不得不设计了这一套爵位递减的制度,可与此同时,任何制度,就总有空子可钻,譬如这追封制度,往往是一些较为重要的皇亲,会得到朝廷的格外垂青,最终这爵位,便可一代代传下来。 由此可见,这琪国公生前,倒是颇有人脉,否则,一般朝廷是不会恩准的。 陈凯之上了香,身边有仆役高呼:“礼成。” 陈凯之则到了一旁的家眷旁,朝着跪在这里的老妇人和其子陈煌道:“请节哀。” 这老妇人便是国公夫人,而今算起来,乃是郡王妃,她似乎看出了点儿名堂,于是先看看赵王,再冷漠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很是冷漠的道:“多谢。” 陈凯之又朝陈煌点头,陈煌索性垂头,并不肯答谢。 陈凯之便笑了笑,很不以为意的样子,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了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贽敬却是看着陈凯之,嘴角轻轻一挑,不由开口说道;“陈凯之,这里有宗族中的长辈们来料理,你公务繁忙,忙你自己的去吧。” 这意思是,别在这里添乱了,赶紧走。 逐客令啊这是。 明显的不想他在这里久待。 第七百四十八章:剥皮敲骨 陈凯之知道赵王的意思,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不是一路的人,在这里不受他们欢迎的,即便如此,可他却是一动不动,眉宇微微一挑,淡淡开口说道:“赵王殿下,且等一等。” “等一等?”陈贽敬皱眉,他不便再说什么。 倒是其他几个宗室,显出几分不悦,不愿陈凯之在这里停留。 那濮阳郡王王妃见状,和儿子陈煌对视了一眼。 显然,他们母子二人很快就分清了轻重,在他们心里,谁更重要。 于是陈煌便朝站在一旁的奴仆使了个眼色。 这奴仆会意,便笑吟吟的上前,朝陈凯之说道:“护国公,灵堂这儿地方狭小,护国公既已祭奠过了,还是先请吧,这儿自有赵王几位殿下帮衬张罗着。”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转,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很不解的问道:“我只在此等一等,难道也不可以吗?赵王是宗亲,我也是宗亲,何况,琪国公我是素来敬重的,怎么这就下逐客令?” 仆役略显尴尬,便眼巴巴的看着陈贽敬,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 陈贽敬见陈凯之不肯离去,不由正色道:“这里不是你家,主人既想请你走,你还留在此做什么?这世上敬重濮阳先郡王的人多了,也不多你一个。” 陈凯之面上没有表情,目光突然森然起来:“很好,本来……我还想给人留一点脸面,可事到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陈贽敬心底一沉,看着陈凯之,厉声问道:“什么意思?” 陈凯之朝赵贽敬笑了笑,旋即便正色道:“今日除了来祭奠濮阳先郡王之外,便是以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前来公干,原本还想着,毕竟都是宗室,又是是郡王的灵前,人来人往,这世上既有公义,也该有所私情,因此还想着在此的等一等,等冷清一些再说,可现在既然不让等,那么……来人!” 来人二字一出。 外头数十个力士听到了号令,顿时按着腰间刀柄蜂拥而入。 陈贽敬面上露出骇然之色,这灵堂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无不是睁大眼眸看着陈凯之,目光里满是诧然。 站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宗室皇亲,除了那濮阳先郡王的家眷之外,其余都是亲王和郡王的级别,那些爵位低一些或者是辈分低一些的人,连进来帮衬的资格都没有。 这陈凯之居然带人来这儿拿人,这是要拿的谁? 真是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啊,完全已经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了。 陈贽敬怒气腾腾的看着陈凯之,嘴角微微一挑,冷声道:“陈凯之,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当真是目无王法了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不可以做的?你……你不要以为,仗着有人包庇你,就可以胡作非为!” 陈凯之板着脸,不为所动,而是一字一句的顿道:“正是因为目中有王法,所以才奉天而行道,奉旨以正纲纪,赵王殿下,锦衣卫办差,还请回避。” 陈贽敬气得不轻,他感觉自己胸口都在发疼,呼吸都喘不过了,缓了好一片,他才缓过来,他瞪着陈凯之,嘴角轻轻一挑,迭连冷笑起来:“本王若是不回避呢?本王倒要看看,你想拿谁,想要看看,你可以张狂到什么地步,你想学酷吏,好的很,那就由着你,本王要看看,你会是什么下场。” 陈凯之一笑,并不再理他,厉声道:“还不将人拿下!” “遵命!” 一声号令,数十个力士再无犹豫,蜂拥冲上去,将那世子陈煌制住。 陈煌一身的孝服孝帽,本是被方才的一幕吓呆了,却见数十人凶神恶煞的朝自己疾冲来,接着整个人便被按倒在地,手被反剪,顿时感觉浑身疼的厉害,口里大叫着,威胁着:“我是宗室皇亲,这……这里是琪国公府,我的父亲尸骨未寒,你们……你们……简直目中无人,你们这样不懂规矩,陛下一定不会饶了你们。” 那郡王妃也吓呆了,顿时开始嚎哭,扯着一个力士要厮打。 宗室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有人大叫:“来人,来人……” 外头来祭奠的人,府里的仆役,还有吹吹打打的人听到了动静,转眼之间,便见几个锦衣卫力士将陈煌如死狗一般拖出来,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陈凯之按着腰间的剑柄,并不避讳赵王和其他宗室杀气腾腾的目光,面带严正:“锦衣卫办事,胆敢妨碍者,杀无赦!将这陈煌带回去!” 力士们已是押着陈煌便走。 所有人拦又不是,不拦又不是。 那陈煌还在大叫:“陈凯之,你是什么东西,你瞎了眼睛。” “赵王殿下,救我……救……救我……” 一开始,许多人还以为是玩笑,可当那陈煌被人揪着头发,一个力士似乎是嫌他话多,直接在他腮帮子上留下了一个掌印时,所有人这才回过味来。 陈凯之则已转身,朝赵王等人行了个礼:“抱歉的很,方才多有得罪,只不过职责所在,还请勿怪,事关重大,告辞!” 说着,按剑旋身而行,府中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到那王妃嚎叫:“拦住他,将吾儿救下……” 可这些护卫多少还是分得清一些轻重,看对方穿着飞鱼服,心有所忌,这锦衣卫在京中已或多或少的树立了威信,于是,等到陈凯之等人扬长而去,护卫们却依旧还是脚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不动。 这公府里已是一片狼藉,灵堂里更是混乱不堪,乱哄哄的。 陈贽敬快步追出灵堂,眼看着这肃穆的公府前院一地鸡毛,他捋着须,颌下的胡须却差点被拧断了,身后,几个匆匆跟上来的宗室一个个气喘吁吁,很是不悦的开口说道:“殿下,这……这……这……不得了了啊。” “赵王殿下……殿下啊……”王妃已是追出来,孝帽早已不知掉去了哪里,这老王妃披头散发,面带悲戚之色:“您……您可要救人啊,可要救煌儿,这天杀的,天杀的,一群锦衣卫,就敢来拿人,先王若是在天有灵,绝不瞑目,赵王殿下……” “本王这就入宫。”陈贽敬眯着眼,这眼眸里,竟是喜怒交加。 怒的是陈凯之竟如此胆大,猖獗到了这般的地步,完全没有将自己和宗室之人哪怕一丁点放在眼里。 而喜的却是,这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他看着一个个面带怒容的宗室,这些亲王、郡王、国公、将军,已从震惊中渐渐缓了过来,几乎所有人,都是杀气腾腾。 大陈的宗室,都是天潢贵胄,是人上之人,他们心安理得的接受朝廷的奉养,锦衣玉食,贵不可言。 以往的时候,莫说是除非是当真获了什么大罪,那明镜司在宫中的授意之下,方才敢动手拿人,可现在,这简直是将宗室当做猪狗啊。 而且是在人家灵堂前拿人,这让他们的宗室脸给哪里搁? 陈贽敬面上的肌肉抽了抽,咬了咬牙,一字一句的顿道:“还有谁要和本王入宫吗?总要讨一个公道!” “殿下,我去。” “我也去。” 许多人满面通红,一副恨不得要和陈凯之同归于尽的模样。 平时宗室们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哪里有这般被人欺上门的道理,开了此例,这还了得。以后还有没有宗室的生路,这陈凯之一日不死,宗室们就一日没法活啊。 “走走走。” 诺大的琪国公府,已是群情激愤。 而陈凯之已回到了北镇抚司,陈凯之还未坐定,喝了茶,也不审问这陈煌,倒是这陈煌一路叫骂,陈凯之有些怒意,让身后的力士放开他,陈煌转身想逃,陈凯之却是一把扯住他的后襟,令他打了个趔趄,身子转回来,陈凯之随即,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这一耳光清脆无比。 陈煌吃痛,顿时眼泪模糊,口里咬牙切齿:“陈凯之,陈凯之,你是国公,我也是世子,你是宗室,我也是宗室,我父王新丧,你竟这般对我,你……你……” 陈凯之冷冷看着他,嘴角轻轻一挑,淡淡开口:“世子,还请自重,你需明白,锦衣卫既请了你来,自然不会冤枉了你;还有,你跑个什么?你还想骂人,世子似乎是有一件事好像忘了,进来了锦衣卫的人,你可曾看过有不剥几层皮,有横着走出去的人吗?到了如今,你还不识相,莫非,是想找一个不痛快的死法吗?” 这一番话,突的令陈煌打了个寒颤,他猛地想到了什么。 自锦衣卫成立以来,确实从来只见过进去的人,难见出去的人,据说这些日子,单从诏狱里抛出去的尸首,就不知有多少,而这诏狱中的种种酷刑,虽是从没有人见识过,可但凡是见识过的人,就没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原本,陈煌以为这些距离很遥远,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距离自己很近很近…… 第七百四十九章:借你人头一用 陈煌一下子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他脸分明的颤了颤,却没说话,沉默了良久,他才抬眸看着陈凯之,很是不解的问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他一下子瘪了,毕竟他不是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之人,而今身在此,面对着凌厉的陈凯之,底气全无,于是方才还兴师问罪,现在却是涕泪横流,抽泣着说道。 “我……我和赵王,其实也没什么干系,虽是同宗,可琪国公府,在宗室之中虽还有一些虚名,却没什么紧要,护国公…这一点你是晓得的,先王在的时候,也就协理过一些鸿胪寺的差,迎来往送,不敢得罪人,有些人脉,却……却也不过如此……” 他开始叫屈起来。 这家伙倒也不傻。 很快明白陈凯之这是杀鸡儆猴,说不准是要找自己的麻烦,去寻赵王的晦气。 当初的时候,他觉得赵王势大,所以今日在灵堂前,不免偏着赵王一边,现在却忍不住痛哭起来。 “可我一个世子,将来至多也就是个京里没有什么前程的国公,这辈子混沌着过去,就算杀了我,也是于事无补,何况,随意捉拿宗室,这也不是小事,护国公……” 陈凯之却依旧面无表情,一双清澈的眼眸轻轻眯着,凝视着痛哭流涕的陈煌。 其实他有一点说对了。 这个陈煌,根本就没有杀鸡儆猴的价值,甚至只会惹来一身的麻烦。 这对陈凯之而言,是没有一丁点好处的事。 陈凯之不禁勾唇一笑,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谁说我要杀鸡儆猴?” 陈煌一呆,很是不可置信的样子,显然不曾想到自己猜错了,不过不要紧,只要不是拿他开刀就好,因此他不由大叫起来:“那……那就请护国公放了我……放了我……” 陈凯之却朝他一笑,眉宇微微挑了起来:“不能放,因为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我要借来一用。” “东……东西……”陈煌呆了一下,忍不住道:“什……什么东西……银……银子……我……我有,可是不多,还有什么……” 陈凯之却是抿抿嘴:“一样足以改变大陈格局的好东西,来人,请世子去诏狱里住着吧,不要用刑,只要他肯乖乖听话,免他皮肉之苦。还有,预备车马,我要入宫。” 陈煌顿时感到事情很不简单了,好端端的,要借自己东西,自己有什么东西,是这陈凯之需要的,他绞尽脑汁,竟也无法猜测到。 与此同时,陈凯之则径直入宫。 陈凯之几乎可以想象,此事发生之后,赵王等人会有什么动作,想必现在就已在宫中,甚至已经有不少收到了风声入宫去了。 此事确实是非同小可。 琪国公虽在京中的宗室中并不起眼,当年濮阳先郡王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掌握什么大权,莫说是和赵王、梁王这些人相比,和北海郡王都差得远了,可人家毕竟是天潢贵胄,是宗室,因为‘老实’,也有不少的人脉,能收获极多的同情,因此,陈凯之必须赶紧入宫,说明此事,免得有人借此机会搅弄风云。 一到了宫中,竟已有宦官预备出宫去召陈凯之了,双方在宫门口碰了个正着,这宦官便道:“护国公,太皇太后有请。” “烦请引路。” 一路至万寿宫,等陈凯之进去,便见这里济济一堂,宗室们来了不少,赵王为首,一个个义愤填膺,见陈凯之来了,俱是冷冷的看向他。 几个内阁大学士也被请了来,个个态度莫名。 太皇太后沉着脸,陈凯之倒是看出了太皇太后的心思。 她固然有打压一下宗室的打算,可这并不代表,下头可以随意拿人,因为一旦捅了宗室的马蜂窝,这对太皇太后而言,绝不是好事。 似她这样老谋深算的人物,即便是要对付宗室,现在她既已经掌握了主动权,自然是采取温水煮青蛙,偶尔敲打几下,再偶尔给个甜枣,本质上,就是不可让宗室彻底寒心,一旦寒了心,这若是京师内外的宗室作乱起来,这可就是地动山摇了。 陈凯之上前,行了礼。 太皇太后磕了磕案头,娥眉高高的挑起来,冷冷质问:“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无端端的,为何锦衣卫要抓人?这濮阳郡王才新丧呢,就这么个儿子,还在戴孝,就这般的不近人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哪,不晓得的人,还道是宫里下了旨,一点都不留余地,退一万步,就算当真有退,难道就不可以商榷吗?大庭广众,直接拿人,这不像话!人在哪里?” 陈凯之显得很镇定,他抬眸看了一眼慕太后,慕太后也是无言,刚刚入宫陈凯之见了自己还应着好呢,出了宫就惹出事端了。 在她看来,这个琪国公世子,真没有拿的必要。 毕竟琪国公府这么多年都是与世无争,这位世子,也是个普通不过的宗室子弟,拿了人,对赵王有什么伤害,对陈凯之有什么好处? 至于陈贽敬,则是冷眼看着陈凯之,不过听到了母后的话,却略显得心寒。 他能听明白母后的意思,这表面上是痛斥陈凯之,可实际上,还有转圜的余地。 陈凯之心里静如止水,面对太皇太后的质问,一点也不慌,而是淡淡开口道:“臣也曾这样想过,原本是想着,再等一等拿人,谁料赵王殿下等人在那儿,竟是要赶臣出去,臣恐走漏了风声,琪国公世子潜逃,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陈贽敬一听,笑了。 这是把所有的责任俱都推到了自己的头上啊。 倒好像是自己的罪责似得,他嘴角微微一扯,竟是冷笑起来:“护国公说话可要谨慎,你在濮阳先郡王灵前亲手拿了他的儿子,却还在此强词夺理,这已是人神共愤,现在还想要百般抵赖?” 陈凯之摇头:“并不想抵赖,在灵前拿人,是我该承担的事。” 这一次他认罪的很快。 这倒是令陈贽敬一呆。 太皇太后则冷声道:“你为何要拿人,濮阳先郡王好说歹说,也是宗室,是天潢贵胄,而今他薨了,儿子在灵前守孝,他若是在天有灵,见了此情此景,还不知如此,人死为大,此事,你会不知道吗?” 陈凯之朝郑重说道:“臣来此,就是想要来禀报此事。” 陈凯之说着,徐徐从袖里取出一份奏疏来:“这是锦衣卫不久前查获的事,还请娘娘过目。” 陈凯之恭恭敬敬将这奏疏送到了太皇太后的案头,太皇太后却没有低头去看,而是眯着眼眸,冷冷问道:“写着什么?” 陈凯之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写的东西,事关的就是世子陈煌,世子陈煌,私下里与人合谋做生意,其实做生意倒也没什么,不过做的却是为人销赃的买卖,娘娘想必知道,京里多窃贼,可是这些窃贼偷了东西,总要转手出去,否则,烂在手上,又有什么用?为了京师的安定,所以朝廷的官差也好,甚至是锦衣卫也好,都有打击窃贼的职责,不过打击窃贼是治标,抓了十个窃贼,依然会有二十个窃贼冒出来,治本的办法就是打击销赃之人,这些提供销赃的人,寻常人即便有胆做,却也没有这般大的资本,没有足够的人脉,哪里能够立足。所以陈煌仗着自己世子的身份,便给予这些销赃的商人保护,如此,那些盗窃之物,方才可以迅速流通,窃贼们没有了后顾之忧。” “本来此事,锦衣卫一直都只是秘查,虽一直都只是在搜罗证据,却没有收网,本质就是因为关系到了世子,臣也有所疑虑。可前些日子,发生了民乱,不少的乱民,竟都有武器,因此,臣才格外的重视起来,朝廷是禁绝寻常百姓私下携带武器的,可这么多武器,自哪里来?臣命人顺藤摸瓜,这才知道,竟可能和这些销赃的商贾有关,这些商贾,既代人销赃,也会暗中互通禁物,只要有利可图,他们甘愿冒着风险。” “臣思来想去,觉得若是再无动于衷,便真是愧对朝廷的厚恩了,这才下定决心动手,想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这奏疏里头,还有销赃的三个商贾的口供,都如实禀报,这事和陈煌有所关联,陈煌虽没有出过面,可从三个商贾这儿,一年的牟利有三四万两银子,而这些商贾有了他的庇护,打着他的旗号,也是顺风顺水,三个商贾,现在还在诏狱暂押,若是娘娘觉得事有蹊跷,可以交大理寺和明镜司重审。” “这也是臣过于草率了,现在臣想来,臣确实是急切了一些,不过想到关系到了民乱,事关重大,若是再耽搁,一旦被他们掩盖了罪证,便一无所获,何况,三个商贾都已经拿了,臣想陈煌很快就会收到风声,若是再迟一些拿人,他若是自觉地东窗事发,于是潜逃,岂不是之前一切的辛苦,俱都前功尽弃。” 第七百五十章:杀招 锦衣卫办事,还是极牢靠的。 毕竟它的前身,乃是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大多数人员,也都是投胎在那里。 别的不敢保证,唯独这罪证,却是有章法可循,绝不比明镜司要差。 陈凯之拿出来的,可谓是铁证,完全没一点纰漏。 商贾反正都控制的,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那三个商户的家也抄了,账簿也有,都已封存,口供很翔实,里头怎么给钱,公府里是谁来收的银子,都很详细。 当然,里头有一个唯一的漏洞。 那就是实际上后台并不是世子陈煌,陈煌算什么,一个纨绔公子罢了,真能给人做保护伞? 真正的保护伞,实际上却是那位故去的先郡王。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基本上宗室在背地里都有自己的财源,毕竟这些人,无一不是贵不可言,官府也不敢查,别人不敢做的买卖,他们敢做,别人不敢涉猎的事,他们敢涉猎。有人脉,有关系,有背景,这就是变现的渠道。 琪国公府自然不肯落后的。 这些宗室背地里都有各自营生的手段,只是很不巧琪国公去世了。 那么现在陈凯之却将这些丑事,俱都栽在了陈煌头上。 可这也没错,因为陈煌翻不了供,他倘若咬死了和自己无关,说这是他爹的手笔,这就是子告父啊,到时更是不知死都不知如何死得。 倘若有人想给陈煌翻供,将事情抖出来,这依旧不妥,人死为大,你们还往濮阳先郡王头上泼脏水,还有良心吗? 所以这完全是铁证了,谁也帮不了这陈煌了。 太皇太后听罢,虽是皱眉,脸色却缓和了许多,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凌厉了。 她低头,捡起了奏疏,大致看了看,默然无声。 这是铁证,身为太皇太后,难道还说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然是缄默无语了。 而赵王等人,虽是怒气冲冲,此时却也憋着口气,没处儿发泄,他们更加不敢多嘴,因为牵涉到的乃是前些日子的民乱,这事儿太大………无论背地里怎么说,可在这御前,说任何话,将来都要承担干系的。 不过陈凯之这一本奏疏,却是令不少人魂飞魄散。 这是拉清单的节奏啊。 站在这里的宗亲,哪一个不是和琪国公府一般,暗地里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谁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根本就没人觉得自己是清白的,因为他们清楚,自己平常是怎么敛财的,因此这个时候个个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陈凯之查到自己什么事。 从前明镜司即便掌握了什么,一般也不会去管,除非宫中有旨,否则只负责情报的搜集,即便是明镜司,也不会捅这个马蜂窝。 至于其他官衙,哪里敢管,不怕死吗? 而今不一样了。 前些日子,陈凯之先打掉了赌坊和青楼,现在好了,连这个一并打掉,掌握了证据,便直接去拿人,接着拿着铁证送到御前,这不是要人命吗? 此刻许多人心乱如麻,心里想着自己暗地里的勾当是否被锦衣卫掌握。 又或者说,掌握了多少。 背地里的这些勾当,还要不要继续?倘若不继续下去,单靠田庄和恩俸,如何维持这么大的家业,可继续下去,照此下去,天知道会不会惹来什么祸事。 这陈凯之,便如悬在头上的一柄利剑,不知何时,便要跌落在自己头上,这家伙……是自己吃肉,连口汤都不肯给人喝啊。 陈凯之能感受到,许多双阴测测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他触碰到的乃是大陈某些人最核心的利益。 可他旁若无人的样子,竟是浑不在意,反正这些人的把柄,他都了如指掌,没什么可怕的,即便没有,他陈凯之也不怕谁。 陈贽敬忙是咳嗽一声来打断尴尬的气氛,旋即便不由说道:“即便如你所言,世子陈煌当真有罪,可他毕竟是皇亲,现在他的父亲刚刚故去,你却这般的不近人情,有什么事,不可以关起门来说,陈凯之,你就这般的非要将人置之死地,虽说国法无情,可在先郡王灵前拿人,未免也太过了。” 如今,也只能找这个理由了。 陈凯之却是微微一笑,朝陈贽敬一字一句的说道:“原本,我也不愿如此,这一方面,是赵王殿下非要赶人,使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其次便是濮阳先郡王薨了之后,守制期间,世子陈煌,私下饮酒,不只如此,还招了四海楼的歌女乐,锦衣卫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位世子殿下,越是关注,越解决的惶恐,身为人子,在守制期间,竟是招揽了四海楼的几个舞女,白日守孝,夜间作乐,那四海楼的几个舞女俱都交代了,有签字有画押,领她们进府的人是谁,在哪儿行的事,喝了多少酒,里头详尽无比。此事,我并没有写在奏疏里,本是想留着几分脸面,可陈煌做出此等事,若是濮阳先郡王在天有灵,倘若得知,会如何?” 一下子,所有人呆住了。 守制期间饮酒‘乐’,这可不是小事。 某种程度,这个罪名,比之陈凯之方才所说的罪名还要严重的多。 大陈尊儒,而儒家最为推崇的就是孝道,所谓百善孝为先,因此才延伸出了守制的制度,所谓守制,就是父亲死了,身为人子的,若是做官,就该申请回乡守孝,守孝三年期间,不得饮酒,不得乐,当然,规定是死得,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毕竟难以忍耐,正因如此,一般人背地里做了什么,也没什么人去苛责和过问。 只不过,这等事摆在了台面,就不同了,这是大不孝啊。 太皇太后果然面上铁青起来。 国朝以孝治天下,为何是孝呢?就如太皇太后,之所以能够干政,合法的地位来源就在于她的辈分高,她是摄政王的母亲,是皇帝的祖母,摄政王和陛下是孝顺的人,自然对此不该有任何质疑,因为为人子孙的,是决不可质疑自己父母和祖宗的,否则……就是大不孝了。 倘若今日,对陈煌轻轻的放过,这岂不是说明宫中忽视了孝道吗? 太皇太后娥眉轻轻一皱,嘴角浅浅一勾,露出一抹弧度,竟是冷冷说道:“若果如此,这便是禽兽不如了,陈凯之做的好,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法办,此事,锦衣卫接手,断不可心慈手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王,你觉得如何?” 陈贽敬已是大惊失色,虽然觉得陈凯之有些过火,但是他并不傻,立即意识到那陈煌已经踩到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忙道:“儿臣附议。” 太皇太后左右顾盼,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唉声道:“真真是想不到,他的父王,才刚刚故去呢。宗令府即日,直接革了他的籍吧,其他的,让锦衣卫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宗令陈武心里嘀咕,虽有些不甘心,可是也无可奈何呀,要知道,守制期间偷偷娱乐的人可不是少数,只是平时没人追究罢了,这陈煌,是真的倒了大霉,正撞到了枪口上,只好附和着道:“遵旨。” 太皇太后顿时显得心情不悦起来,她忍不住敲了敲案牍,眼眸深深的眯了起来,旋即便语重心长的朝众人说道:“你们,也要引以为戒,万万不可效仿这样的人,大陈的宗室,是天潢贵胄,是天下人的楷模,倘若连宗室都如此,还指望着军民百姓知道忠孝节义吗?” 宗室们俱都哑了火,没料到陈凯之竟在这事上做文章。 这简直是绝了。 陈凯之趁此机会道:“娘娘,其实锦衣卫这些日子,确实查获过不少的蛛丝马迹,有为数不少的……” 说到这里,他谨慎的禁口。 太皇太后则冷冷道:“有不少人都和这陈煌这般不堪是吗?” “是,自然,似陈煌这般过分的,虽是有,却也不过,何况,锦衣卫人员不足,也难以取证,只是臣窃以为,娘娘那一句宗室该为天下人楷模这话,却是没错,若是宗室自己都不堪了,还奢谈什么教化。除此之外,儿臣在想,若是陈煌被革了宗室,那么这濮阳先郡王的爵位……只怕就闲置了,臣听说,濮阳先郡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陈煌乃是独子。” 宗室就是如此,濮阳先郡王即将要安葬,得有王陵,有了王陵,就得有庙,有了庙,就得有子孙供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若是有一支绝嗣了,就如这濮阳先郡王一般,虽有儿子,可儿子获罪,自然也就成了白丁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去承袭爵位,供奉王庙的。 那么……一般的情况,都得寻找宗室的子弟过继过去,好承袭这个爵位,无论是皇族还是平民百姓,大多数,都是这样的风俗。 眼下先郡王还没有下葬,而今算是没有了‘儿子’,这个时候,该谁去守孝,谁去扶棺,这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第七百五十一章:大功告成 图穷匕见。 陈凯之平静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猛地,似乎有人反应了过来。 陈凯之对琪国公府显然是早有预谋,这么多翔实的罪证,断然不会简单,花费这么多的心力,这么多的功夫,动用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将琪国公府上上下下查了个底朝天,就只是为了整一个世子? 这显然不是陈凯之的风格,这么大的动静,只会抓一个陈煌,没有人会相信的,或者说,陈凯之的资源是有限的,锦衣卫不可能只盯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查,按理来说,这京里比琪国公府重要的人多的去了,现在突然对琪国公府发作,实是匪夷所思。 可陈凯之所提出来的,也是最现实的问题,时间紧迫啊,谁来承袭爵位呢? 难道真让先郡王就此绝嗣,死后凄凉,到时连祭祀的后人都没有? 太皇太后深看陈凯之一眼,随即目光一转,看向众人,才冷冷唤道:“陈武。” “臣在。”陈武乃是宗令,宗室里的事,自是归他管的。 现在陈煌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自然是少不了问问他了。 太皇太后娥眉微微一挑,淡淡问道:“你怎么看?” 陈武想了想,才一脸郑重的说道:“镇国将军陈鑫,有两个儿子,次子陈静,似乎……似乎还过得去,不妨就将他,过继给先郡王。”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扫视了四周一眼,浅声问道:“诸卿没什么意见吧?” “臣有异议。”陈凯之这时站了出来,一脸郑重的分析起来:“陈静的人品,臣一无所知,不过臣对先郡王可是仰慕的紧,他生前也算是享尽了富贵,只怕死后凄凉,倘若这陈静,也如陈煌这般,是个不肖子呢,他本就不是先郡王的血脉,若是再不肖一些,只怕对祭祀之事,就更多有怠慢了,琪国公府既要续存,总要择选宗室之中有德之人承袭,方是最好,臣自执掌锦衣卫以来,也知晓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私,知道的越多,越是觉得触目惊心,臣以为,当选择读书有德的宗室承袭琪国公之位,方才可以给先郡王一个交代。” 读书……有德…… 坐在一旁的几个内阁大学士,居然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读书……在大陈是神圣的事,内阁大学士,就是靠着读书出来的。 而读书,往往是和有德联系在一起的。 毕竟,天底下除了宗室贵不可言,可这读书人,却都是和皇族共治天下的人,他们掌握了舆论,自然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放在这里,陈凯之的话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现在要找人承袭爵位,有了陈煌这个不肖子的前车之鉴,自然要谨慎一些,不能再出差错了,否则再来一个服丧期间喝酒作乐的家伙,这还了得,先郡王死不瞑目啊。 太皇太后似乎也认同这些话,她扫视了宗室们一眼,似乎想询问他们的意思。 这个时候宗室们想要反对,却又发现没有资格反对。 其实就算是陈武,现在也不敢打任何包票,他敢说他推荐的那个陈静就一定是个有德的人?他今日若是敢极力举荐,明天说不准锦衣卫就四处出动,天知道到时候会揭露出多少这陈静的阴私出来,最后若真是个混账,他这举荐的人,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虽然陈武心里觉得不妙,赵王也觉得陈凯之这家伙定是心里藏着什么阴谋,不断给陈武使眼色,大抵是希望陈武能够坚持己见,可陈武思虑再三,还是缩了,乖乖的垂着头,一副假装没有看见赵王的样子。 赵王将陈武无视自己,心里那个气呀,竟是咬着牙,冷冷瞪着陈武。 陈武依旧假装没看见,继续保持着沉默。 陈一寿此时却笑了笑:“不错,人读了书,就明理,若是书读得好,想来品性不会太坏,宗室之中,就有不少读书读的好的,臣也以为,如此甚好。” 姚文治捋须,含笑着点头:“臣也附议。” 其余两个学士,这时候自然不能说什么,纷纷颔首点头,在内阁大臣们的心里,读书人便是自己这类人了,自然是鼎力支持的,没有任何异议。 本来这是宗室的内部事务,不过现在牵涉到了读书,意义就非凡了。 内阁大学士们不傻,这个时候不表态,还等到什么时候? 太皇太后抿抿嘴,陈凯之理由可谓是无懈可击,完全是找不到借口来反驳,这一招高明哪,不仅仅拉拢了读书人,更让宗室们无法反驳,她轻轻点了点头,旋即便含笑道。 “这样啊,也不无道理,难得几位卿家都是异口同声,读了书……确实不坏,那么,这宗室之中,谁读的书好?” 这一句诘问,顿时让人哑然。 鬼才知道谁读的书好呢,你说他读书读得好,凭什么就他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今日无论推荐任何人,都可能会惹来其他诸人诸多不满。 陈武也有点懵了,一时也说不出个好坏来,毕竟宗室又不需要考功名,读书只是娱乐罢了,谁有心思考教出一等二等来。因此,他顿时觉得自己被难住了,思考了一会,也想不到一个人来。 陈凯之便笑了笑:“好坏优劣单凭臣等人,只怕难以让人服众,臣在想,何不考一考呢,其实,也不必这么正儿八经的考,便选一些年龄合适,在京的宗室,让这些子弟们来考一场,谁得了第一,便让谁承袭,如此一来,既是公允,足以服众,其次,娘娘亲自主考,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即便是皇家,对于读书也是上心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即便是皇族的子弟,也需读了书,才可成为佼佼者。娘娘,这是一段佳话啊,若是读书人知道,少不得要赞许,纷纷叫好。” 考…… 这倒有点胡闹的意思。 不过……陈凯之也算是巧舌如簧。 这压根就不是阴谋,分明是个阳谋啊。 他这是料定了当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想支持的人,也得支持,想要反对的人,却也不好反对。 为何,因为这是大义。 平时朝廷天天喊着教化,可百姓需要教化,皇族子弟不需要教化吗? 再者说了,内阁大学士若是在这个时候不赞成,少不得会被人所诟病,这内阁大学士毕竟还是很看重官声的,读书人若是觉得你不好,将来千秋史笔,可不会给你好的评价。而宗室们呢,这时候竟发现也不便反对。 陈贽敬心头一震,怎么,这陈凯之莫非暗地里,安排人想争取这个琪国公爵位? 他忌惮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眉头微微一皱,整个人竟是心事重重起来,这个陈凯之,真是让人害怕,这心思深哪,竟是想打宗室的主意了。 太皇太后听了陈凯之的话,不由笑了笑:“这倒是个新奇的主意,诸卿怎么看?” 其实这事,对太皇太后而言,无关紧要,谁做琪国公,又有什么关系,太皇太后在乎的是声誉。 宗室们一时犯难,倒是梁王忍不住开口说道:“若是来考,只怕花费不小,臣恐……” 陈凯之忙是笑道:“梁王殿下所言不错,确实会花费一些银子,可花费也不多,只是考一场罢了,选一个主考官即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相较起来,若是能因此得到士林的赞许,让天下百姓看到宫中对教化的决心,这点儿花费,就更加不值一提了。何况,让宗室们考一场,也算是养一养读书的风气,也没什么不好。” 姚文治这时却是颔首点头。 “老夫对此,也深为赞同,娘娘……”姚文治似乎已经看出了一些什么,他面带着微笑,捋着须说道:“老臣以为,可以试一试。”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那么,就这么办,哀家选一个主考,这事儿得加紧着办才好,主考官,就让姚爱卿来吧,就在这几日的时间里,得赶紧有结果,这毕竟不是科举,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陈凯之和陈武,你们二人,权当做个副主考,此事,就这么定了。” 姚文治起身:“臣……遵旨。” 陈凯之亦是行礼:“臣遵旨。” 那陈武显得犹豫,偷偷的看了一眼赵王,陈贽敬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不满意,觉得他这宗令在今日几乎没有办法反驳陈凯之分毫,陈武心里苦笑,心里想,无论如何,做这副主考,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总之,决不能让这陈凯之有什么阴谋诡计得逞便是。 陈武便道:“臣谨遵懿旨。” 陈凯之的目中,已掠过了一丝狡黠。 他心里不禁在想,大功告成,接下来……可有乐子看了。 他抬眸,眼角扫了扫四周,似乎许多人,还只是怒气冲冲,或是在盘算着,陈凯之有什么阴谋。 唯有那姚文治,却显得格外的平静。 他……似乎看出了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陈凯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心里却哂然一笑,这个老狐狸。 第七百五十二章:斩草除根 得了旨意,陈凯之等人告退而出。 而那陈煌,显然已经完蛋了。 一个不孝,再加上其他的罪行,足以让他呆在锦衣卫诏狱里,谁也别想把他捞出来。 陈凯之出宫,身后有人叫道:“护国公。” 陈凯之驻足,却见身后姚文治快步追上来,将身后的几个内阁大学士甩了很远。 陈凯之便等姚文治上前,朝姚文治作揖,困惑开口:“姚公,何事?” 姚文治朝陈凯之笑吟吟的道:“护国公真是斩草除根啊,老夫很是佩服。” 陈凯之不想将自己的心思透露给旁人,因此他不解的皱了皱眉,一副诧异的样子:“姚公说什么,我不明白。” 姚文治便神秘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才压低声音:“你心知肚明即可,老夫知道你不会承认。老夫也就不再多言了,不过……既然眼下老夫忝为主考,而护国公是副主考,这考试的事,老夫还得和你议一议才好。” 陈凯之自然不想在继续方才的话题,既然他已经转移话题了,便抿抿嘴,笑了:“要议,为何不请上另一位副主考陈武一起议呢?” 姚文治哂然一笑:“护国公还真是牙尖嘴利啊,那位陈宗令,怕对这考试之事,未必有什么高见。” 是呢,陈武是宗令,懂个屁的考试。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忙是说道:“考试的事,学生还是不掺和了,虽是副主考,可是此事,全凭姚公做主便是,姚公乃是三朝老臣,又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当年,也是做过科举主考官的,这小小的一场宗室考试,想来不在话下。” 说着陈凯之不由顿了顿,旋即又继续说道;“而至于学生,才疏学浅,也没什么经验,自然是一切都以姚公马首是瞻。” 姚文治叹了口气:“好罢,护国公既都这样说了,老夫还能说什么。” 陈凯之朝他又是一揖,不想在跟姚文治多言,便告辞,快步而去。 姚文治则伫立着,遥看着陈凯之远去的背影,目光微微一闪,略过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不一会儿陈一寿和苏芳、成岳几人追上来。 陈一寿见姚文治呆呆的站着,不由担忧的问道:“姚公,怎么见你心事重重。” 姚文治摇摇头:“倒也不算有什么心事,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成岳目中游移不定,顺着姚文治的目光看去,此刻陈凯之已经走远,完全见不到一点踪影,成岳不禁笑道:“姚公莫非觉得这陈凯之……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说来,真是蹊跷,他好端端的,竟是要置陈煌于死地,莫非,是希望有人能够承袭琪国公,这个琪国公的爵位固然是诱惑甚大,可陈凯之,和哪个宗室相熟呢?” 姚文治含笑道;“就不要再猜啦,这毕竟和我等无关。” 成岳颔首点头,心里却越发的觉得看不透,心里忍不住想,莫非这陈凯之,当真是那陈煌得罪了他? 另一边,一行宗室们一个个蜡黄着脸出宫。 每一个人都是心事重重。 今日这事,给他们敲响了警钟。 说难听一些,朝中的宗室,个个是富贵惯了,日子过的逍遥自在,关起门来,哪一个都不比琪国公府做的事要少。 丧期逾越礼制,这不算什么,至于背后各种不可告人的勾当,就更是不少了。 现在锦衣卫直接折腾死了那琪国公的世子,谁能保证,下一次,不会是自己呢? 甚至已有了胆怯了,觉得风声太紧,是不是要把背后的那些东西收一收,可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没了,又不禁肉痛的厉害。 陈贽敬面色铁青,从万寿宫里出来,他便一直铁青着脸,这时,他突然驻足,他脚步一停,所有的宗室俱都驻足,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目光落在了陈武身上,竟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格外郑重的说道:“琪国公的爵位,决不能落在别人的手里,你有什么人可以举荐,这一场考试,需得有人志在必得,本王觉得,这陈凯之定是贪图琪国公之位,和某个不成器吃里扒外的宗室串通好了。” 陈武犹豫了一下,才淡淡开口说道;“论起读书,京里镇国中尉陈文浩的儿子陈阳新据说自幼就通晓文墨,我看……他可以……” “那就是他,你是副主考嘛,得多提供一些方便。”陈贽敬眯着眼,阴鸷的说道:“可也要小心,这陈凯之诡计多端,十之八九,或许,就是希望你在主考的过程中露出什么破绽,若是牵涉到了舞弊,就又不知要闹出多少事了。” “这个陈凯之……”陈贽敬面带狞笑,嘴角勾勒出冷意:“是决不能留了,留着一天,咱们宗室这么多人,都没法过安生的日子,本王对他一再忍让,若不是看在同宗的份上,早教他死无葬身之地,可现在……你们扪心问问自己,你们还安心吗?你们难道就不担心,下一次,锦衣卫拿的是你们?这个世上,真想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做到白玉无瑕,哪里有这样容易,一旦被陈凯之抓住什么把柄,本王倒是无妨,本王乃是亲王,他陈凯之敢如何?可你们呢?” 众宗室俱都脸色难看起来,一个个脸色蜡黄,心里俱是非常担忧,若是陈凯之查到自己头上,那岂不是完蛋了。 “不能再留了。”陈贽敬双眸眯得越发甚了,格外冷漠的开口说道:“陈武,准备宗议吧,大家伙儿,众人拾柴火焰高,将京里内外所有的亲王、郡王还有公爵,将军,都联个名,在祖宗面前,革了陈凯之的籍,留他在一日,我等一日不得安生。” “此事,是不是要请示一下太皇太后……” 陈贽敬摇摇头,坚决的反驳道:“不必,先斩后奏,事先不要走漏任何的风声,这事,只能你一个人来办,悄悄的,等该联名的联了名,就算泄露出了一点风声,那也不打紧。何况,宗法之中,本就有一条,若是族中有不肖子,子孙联名驱逐之,这是祖法,和太皇太后和没关系,只要联名的奏疏上去了,祭高了天地和祖宗,太皇太后就算想要反对,那也迟了。” 陈武觉得这事不小,还在犹豫。 其他人却纷纷道:“不错,法不责众,就算是到时候追究起来,难道太皇太后能将咱们这么多人怎么样吗?何况,我等本就是依祖宗之法行事,理所当然。” “对,这陈凯之,已是欺人太甚了,他不让我们好活,我们便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陈武这才憋红着脸:“好,好,一切依殿下便是。” 陈贽敬道:“到时,本王第一个联名,合咱们宗室之力,就不怕事不成。” ……………… 这一场宗室内的考试,倒是别开生面,京里报考的宗室并不少,竟有两千多个子弟。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毕竟,五百年来,大陈的皇族开枝散叶,而今已有五十多万人丁了,这五十多万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赵王、琪国公,大多数宗室因为爵位的递减,而今即便不是白身,也只是顶着一个低级的宗室爵位,非但没什么特权,却因为是宗室,却被禁锢住,譬如不得行乞,不得从商,不得务工之类,每月靠着一丁点朝廷的禄米过日子,可这点禄米哪里够一家老小的开销呢,许多人的日子,过的并不好。 可琪国公的公位不同,这可是一个令人眼红耳热的一场大富贵,倘若真能过继去琪国公府,成为新一代的琪国公,不说其他的,单这公爵的田庄加上朝廷的俸禄,都足够衣食无忧,逍遥自在了。 正因为如此,不少人都是摩拳擦掌,读过书没读过书的,人人都想要试一试,不试白不试,谁知道会出什么题呢,若是当真能中,这就是一下子翻了身啊。 报考的人,几乎将宗令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山人海,这些人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也有穿着布衣显得寒酸的,还有留着白花花胡子的,这是来给自己孙儿报名,宗令府在往日的时候,从不曾有过今日这般的热闹,毕竟这宗令府平时来的人少,一般都是比较近支的皇亲才偶尔会来,至于那些是贫贱和过的不如意的,宗令府懒得理,他们自然也懒得来凑热闹,谁知道会不会给白眼呢? 书吏们记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密密麻麻,看得骇人,据说连近畿的宗室也都来了,有人是赶了一天的路,有人显得志在必得,有人是重在参与,有人恨自己当初没有读什么书,也有人自觉地自己不凡。 龙生九子,而今这里,虽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却隐然如众生相一般,彼此吆喝,各有盘算。 陈武对此,并不太热心,他既得暗地里为那联名的事烦恼,另一方面,也在猜测,陈凯之到底勾结了哪一个宗室,想要图谋琪国公之位。 第七百五十三章:入宫报喜 很快,这些名册便落在了姚文治的案头前。 姚文治看到这密密麻麻的名字,也不禁摇头苦笑,五百年来,皇族开枝散叶,已不知历经了多少代,而如今,这陈氏的族人,更不知凡己,五十多万宗室人员,真正有爵位的,也有几人呢?不过是寥寥三千多人罢了。 其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朝廷倒也想把所有人供养起来,可供养的起吗? 供养不起,就只能任他们自谋生路,虽然也会给一些口粮,可这口粮毕竟也只是勉强不饿肚子罢了,甚至这几年,宗族中的人去行窃而被革出宗族的人都是屡见不鲜,何也?人穷志短啊。 现在,这公位摆在了面前,谁不想争取,现在还只是选择在京和近畿的宗室来考呢,倘若是放开来,让所有的宗室俱都来考,不用说,这人数,怕还要增加十倍不止。 原以为只是一场数百人的考试,现在一下子是数千人,这就非同一般了,姚文治命学宫腾出了位置,随即制定了考试的规则,旋即又调拨了锦衣卫和宗族中的文吏负责考场的秩序,他毕竟是有经验的人,一场考试,手到擒来,毕竟这规模和考试的重要性,比之科举差得远了,不会费多少的功夫,只几日功夫,便布置的差不多了,与此同时,姚文治入宫觐见,又讨了几个将军的爵位。 因为连宫中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宗室来考,原以为只是一个小事,而今却在宗族中闹得这么大,此时太皇太后自要显得宫中的雨露之恩,何况这些来考的人,还都是皇家的亲戚。 因此,特颁五个镇国将军,十个镇国中尉,名列前茅者,可予以赐封。 一下子,机会变大起来。 开考的这一日,极是热闹,陈凯之带着人,在学宫外维持秩序,锦衣卫们穿着飞鱼服,精神奕奕的来回巡视,陈凯之则还算清闲,他不必去搜查考生是否夹带什么,也不需去验明考生的身份,只在附近闲走,许多的宗室,尤其有不少,都是穿着布衣来的,看上去显得寒酸,陈凯之只远远的眺望着,心里也是唏嘘,同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照样还是有天差地别。 待开考了,陈凯之这副主考也没有进学宫,似乎这考试的事,与自己全无任何的关系,甚至连试题是什么,陈凯之也不知道,一场考试下来,三个主考和副主考封存了试卷,接着便是让学宫的大儒负责阅卷,因为考题并不难,对于宗室而言,不可能像是用对读书人的科举来要求他们,这考题,不过是院试的标准来要求他们罢了,若是有考中秀才的学问,机会就很大了。 陈凯之也没有阅卷,夜里,呆在学宫里,姚文治高坐在那儿,看着阅卷官送来的一份份卷子,而陈凯之则坐在一旁的耳室里打盹儿,陈武似乎觉得陈凯之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以喝茶的名义,坐在这儿,时不时的盯着陈凯之。 这让陈凯之很不自在,可是呢,他说喝茶,自己不可能驱赶陈武吧,因此只能让他坐了,反正当他是空气便行了,其他的不管了,只好眯着眼继续睡了。 不知不觉中陈凯之在后半夜睡醒了,惺忪的擦擦眼,下意识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书吏道:“护国公,已过了子时了。” 陈凯之便道:“真是惭愧的很,让姚公等人费心思了。”他起身,想要看看这卷子阅的如何了。 那陈武也是浑浑噩噩的样子,一见陈凯之起身,顿时打起精神,也站起来,他是生怕陈凯之有什么阴谋,这家伙肯定是想要谋夺公位,或者替人作弊也是未必。 因此那陈武格外紧张,一双眼眸竟是直直的盯着他看。 陈凯之则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抿抿嘴,什么都没有说,疾步到了堂中,便见姚文治和阅卷官们正在低声说话,姚文治看了陈凯之来,含笑道:“凯之,你倒睡得踏实,这卷,你来阅吧,老夫是实在撑不住了。” “不可。”陈武立即发出异议:“护国公和我一样,都只是副主考,岂可做主,姚公得辛苦一些。” 陈凯之朝陈武看了一眼,旋即便冷笑道:“若是陈宗令觉得不妥,可以和我一起阅卷嘛,难道不该体恤一下姚公吗?” 陈武脸都绿了,他哪有什么学问,说难听点,字是认得的,可文章作的好不好,他是两眼一抹黑,这若是和陈凯之一起阅卷,要是被他耍了,岂不是被人看笑话了。 于是陈武竟是正气凛然道:“还得姚公来,否则出了岔子,可不是好玩的,宫中那儿可不好交代,何况,若是传出什么,下头宗室们若是闹起来,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姚文治深深的看了陈武一眼,心里摇摇头,似乎对这位陈宗令很失望,于是道:“好吧,好吧,老夫亲自来。” 陈凯之则是哂然一笑,看了陈武一眼,不禁伸了一个懒腰,才淡淡说道:“那我继续回去睡觉。” 转身便走。 陈武立即跟在陈凯之的身后:“我也去。” 到了天光,数十个大儒,加上姚文治,终于将卷子阅完,大门开了,陈凯之出去洗漱,封存的卷子已经拟定了名次,姚文治一脸疲惫,却不得不和陈凯之、陈武二人一道入宫。 陈武觉得这个过程似乎陈凯之没有插手的余地,心里才放了心,他其实是一宿未睡,都在盯着陈凯之,现在也觉得精神恍惚,跟着大家出了学宫,坐在轿里打了个盹儿,便被人叫醒,说是宫中到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头更是昏昏沉沉,仿佛要裂开一般,却不得不下了轿子,和姚公、陈凯之三人步行入宫,至万寿宫之后,通报一声,随即觐见。 太皇太后早在这里,想不到慕太后和无极皇子也在。 无极皇子也披着太皇太后御赐的披肩,和陈凯之的款式一模一样,他依旧还是一副慵懒的样子,白皙的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容,朝陈凯之看了一眼,微微点点头,陈凯之则朝他也点了点头。 接着,三人行礼,姚文治道:“娘娘,臣等不辱使命,总算,此次考试得以圆满结束,臣等已选定了十六封试卷,都是名列前茅者,还请太皇太后过目。” 无极皇子便站起身,客客气气的接过了姚文治的试卷,接着送到了太皇太后的案头。 太皇太后眼眸微微一转,看了众人一眼,才笑吟吟的道:“据说,外头不少人说此举堪称一段佳话呢,陈凯之这个倡议好,为宫里争了脸面;倒是……却不知今日,谁的学问最好。” 她撕开了封存的卷子,取了第一份,看了一眼,接着便漫不经心的道:“陈阳新……这陈阳新可是何人啊?” 陈武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这个人,当初就是他认为最有希望的,想不到,此次竟真得了头名,真是皇天不负啊,这个人,自己认得,绝不可能和陈凯之有什么牵连,陈凯之这一次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哼…… 陈凯之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到他们当中也有这样会读书的人才吧。 真是活该,机关算计,安排了这么一个局,却依旧没得到便宜。 想安排自己的人进入宗室,门都没,简直妄想。 陈武想到陈凯之计划落空了,心里很得意,因此他忙是说道:“这陈阳新乃是镇国中尉陈文浩的三子,自幼就聪明,据说七岁就会作诗了,在宗室之中,也算是出了名的。” “既如此,那么就是他了,让他来承袭爵位吧,明日,让他入宫,哀家要亲自见他。”太皇太后点点头,又看着其他的试卷:“至于其他人,都依名次,授予爵位,还要发出邸报,要咸使天下闻之,也让天下人知道,连咱们皇族,尚且如此崇文,如此,这教化就推行的通了。” 陈武兴高采烈,忙道:“臣等遵旨。” 他抢先了一步,心里暗道好险,而自己,也可给赵王殿下一个很好的交代了。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一脸疲惫的姚文治,朝他含笑道:“姚卿家想必很是辛苦吧,你们都辛苦了,陈凯之,你也辛苦。” 陈凯之心里想说,其实我一点都不辛苦,昨夜睡得很熟,当然,这话不敢出口,只是含笑着道:“臣等辛劳一些,本是理所应当,唯独姚公,本就年迈,竟还如此操劳,他是主考,干系至大,因此一刻都不敢怠慢。” 太皇太后嘉许的看了陈凯之一眼,面容里露出满意的笑靥,随即便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噢,对了,无极方才还说,他见了你,一见如故呢。” 陈凯之抬眸看了陈无极一眼,也不知陈无极到底说了什么,不过见母后脸色平常,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笑吟吟的道:“这是自然,想来是因为臣与无极皇子年岁相仿的缘故吧。” 第七百五十四章:决战 太皇太后不疑有他,朝陈凯之颔首点头:“是啊,所以你们亲近亲近一些。” 陈无极便长身而起,笑吟吟的道:“孙臣知道了。” 陈凯之则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似乎显得心情不错,便又指了指案头上的试卷,朝着众人含笑道:“明发诏书吧,这是好事,得昭告天下不可。” 待入宫报了喜,姚文治三人退出万寿宫,姚文治显得疲惫到了极点,陈凯之见他脚步有些虚,便搀住他,姚文治抬头,见陈武已匆匆去了,便笑了笑,捋着须淡淡说道:“还是护国公体贴入微,护国公,此番,你的胃口不小啊。” “什么?”陈凯之故意懵懂的样子,一脸不解的看着姚文治。 姚文治见陈凯之不愿说实话,也不恼,而是淡淡一笑,朝陈凯之徐徐开口。 “其实宗室里头呢,老夫和你说句不当说的话,在老夫眼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庸庸碌碌,可话说回来,这宗室本就是靠着血脉来连接的,你可知道,早在数年之前,赵王殿下便极力和老夫结交,可老夫却从来没有和他有过任何过份亲近之举,你知道为何吗?” 难得这个老狐狸,今天居然肯说一些掏心窝的话,陈凯之自然很愿意听听,于是便含笑着说道:“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既然姚公既然不肯接受赵王的好意,定有自己的心思。” “是啊。”姚文治双眉轻轻挑了挑,旋即便深深叹了口气:“仕途险恶啊,这仕途,不只是要做事,事办不好,可不成;可是呢,还得选,人这一辈子,脚下有无数条路,走错了,或是飞黄腾达,或是万劫不复,或是庸碌一生,老夫这磕磕碰碰的走过来,也还算侥幸,大抵每一次,都能选对,赵王殿下那儿,也是一条路,老夫没有走,这是因为,老夫觉得这条路,看似是坦途,可实际上呢,却未必如此。” 陈凯之很是不解的看着姚文治,眉宇皱了皱,困惑的开口说道:“还请赐教。” “无他。”姚文治朝陈凯之笑了笑:“德不配位而已,赵王殿下是景皇帝之子,这才得了亲王之位,又因为先帝无子,才使自己的儿子,成为了天子。你看,他如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挣来的,说是捡来的,都不为过。一个人,靠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方才有所成就,这样的人,可以成为富家翁,守一世的富贵,可是……在老夫看来,这样的人,不成!” 他嘴角浅浅一勾,竟是轻轻的一笑:“其实哪,皇帝年幼,且还需这么多年,才可以长大成人,这叫什么?这叫主弱臣强,是多事之秋;这等多事之秋下,赵王能稳得住局面吗?老夫看,不尽然,他稳不住,老夫呢,何须去与他绑在一起呢。” 这个是大实话,姚文治能对自己交底,陈凯之很是满意,不由抿抿嘴,轻轻一笑:“姚公的分析,不无道理。” 姚文治却又摇了摇头:“可老夫千算万算,只是没想到,最终将他连根拔起的,竟会是你。” 陈凯之一呆,面容满是惊愕之色,连忙朝姚文治摇头。 “姚公……这话言重了,我陈凯之……” “你不要否认。”姚文治格外认真的盯着陈凯之看,双手按住他的手,压低着声音道:“我知道你不敢说,也不会回答,其实,老夫老了,能在这位上几年?再过几年,便要告老还乡,自此之后呢,忘情于山水之间,也算是圆满。你的路还长着呢,不过……却要小心了。赵王这个人,你挖了他的根,他也是会咬人的,何况……想来你比老夫清楚,赵王的上头,怕也没这么简单。” 陈凯之吁了口气,这时也不再否认了,很是干脆的说道:“谨遵受教。” “受教谈不上。”姚文治一笑,看着陈凯之的眼眸里竟是满意之色:“老夫和你说这些,不过是因为世情都看透了罢了,其实这些年来,朝廷里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就如老夫方才说的那样,多事之秋哪,想要在这台上站稳了,可不太容易,你是少年郎,时日长着呢。” 陈凯之一路将姚文治搀至宫门口,心里若有所思,等将姚文治送上了车,目送着姚文治的车远远而去,一时恍惚,心里不由想,只怕自己已被这姚文治看透了。 这姚公既然看透了,为何要提醒自己这些呢? 难道他当真当做自己是局外人,又或者,别有什么它意? 陈凯之若有所思,转念一想,笑了,管他呢,先解决赵王,至于其他的先不管这么多,反正现在没人敢轻易惹他。 于是他脚步轻快起来,也不愿意坐车和骑马,负手步行。 ………… 陈武出了宫,一路至赵王府,他显得心急火燎,等见到了陈贽敬,便喜笑颜开:“殿下……殿下,妥了,妥了……” 陈贽敬沉眉,这几日他都觉得不安,这种不安的情绪,已是越来越强烈,可一看陈武大喜过望的样子,心里轻松一些,抬眸看着陈武,一脸急切的问道:“怎么,考试的事,如何了?” “已经有眉目了,高中的乃是陈阳新,他总算是争了口气,看来,陈凯之的如意算盘,算是落空了。” 陈贽敬长长的松了口气,眉头舒展了一些,忧郁的神色也散去了不少。 在他看来,陈凯之此前做了如此做的准备,肯定是对这琪国公之位志在必得,却不知想要扶持谁来继承琪国公位,原本他还忧心,一个琪国公不算什么,可落在了陈凯之的手里,或者是这陈凯之暗中支持的人,这就是如虎添翼,现在他不由长出了口气:“这便好。” 可随即,他又心事重重起来,因为……太轻易了,陈凯之这个家伙,自己吃了不少亏,这家伙,花费了这么多功夫,会轻轻松松的最后无功而返。 因此他竟是深深垂着眼眸,皱眉思虑起来。 不对,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他不禁抬眸,看向陈武,一脸认真的问道:“这陈凯之,表情如何?” “说不清。”陈武拧着眉回忆,想了老半天,才敢确定:“只是木着脸,看不穿他。” 陈贽敬不由冷冷一笑,大袖狠狠一挥,气愤的说道:“无论如何,是该给这家伙算一算账了,怎么,宗议联名的事,如何了?” 陈武便笑道。 “殿下你放心,此事我已经办妥了,现在京里的诸宗室,凡是有分量的,都联名了,现在已放出了快马,修了许多加急快报出去,想来,各地的宗室,都会有所回应。殿下放心,一来,大家的心,都是向着赵王殿下的,大家伙儿,都还仰赖着殿下呢。这其次呢,大家都深恨陈凯之,这事儿,没有问题。” “这便好,这便好。”陈贽敬冷冷道:“办妥之后,就去祭祖陵,本王亲自打头,本王就不信了,待木已成舟,将这陈凯之革出了宗室,他陈凯之,没了这公爵,失去了宗室之位,凭什么在庙堂里立足。” 陈贽敬这一次是发了狠心。 他很清楚,这等先斩后奏的戏码,可能会引来宫中极度的不满。 可事到如今,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将来如何布局对付那无极皇子。 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当初的赵王殿下,毕竟觉得时间在他这边,所以他有的是时间来等,所以任何事,都不愿意采取非常的手段,一次次都被陈凯之利用规则来各种侮辱。 可今日,无极皇子入宫,就意味着他与太皇太后,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既然迟早太皇太后可能支持无极皇子复辟,那么不如索性,给这宫里和宫外的人都看看,他陈贽敬不是吃素的。 说罢,他眯着眼:“祭文准备好了吗?” “准备妥了,是我府里一位门客亲自草拟的,此人信得过,历数了陈凯之十三大罪,足够了。殿下什么时候要,我去取来,给你看看。” 陈贽敬摇摇头:“这其实都是细枝末节,倒没什么大的妨碍,重要的是联名,要有分量,要让人知道,宗室忍陈凯之很久了,现在是怨气沸腾,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陈武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明白,请殿下放心,若是联名其他的,大家都还有所疑虑,唯独这个,许多人却是极踊跃的。” “他们当然踊跃。”陈贽敬突的苦笑:“反正是法不责众,而且是本王打头,整垮了陈凯之,他们都可以长舒一口气了,自此之后,可以继续逍遥,就算真的天塌下来,不还有本王顶着吗?” 他踟蹰了一下,心里不禁在想,可惜,王叔不在京里,却是去了倭岛,倘若这个时候,王叔尚在,有他老人家来布局,自己就更有把握了。 不过现在细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纰漏,他眯着眼:“是该彻底算一算这笔账了,这几年来,本王这口气若是再憋着,非要减寿不可。” 第七百五十五章:杀敌一千 这几日,陈凯之都很忙碌。 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在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之间来回走动。 北镇抚司已经建起了一个架构,这个机构因为是新立,组织架构还算是精干。 因此,这里也没有什么弊端,不过对于现在的陈凯之而言,锦衣卫能有今日,靠的显然不是自己的力量。 在这个大陈朝,陈凯之带着锦衣卫确实动摇了整个大陈的权力平衡,可这一切,却都建立于而今宫中的斗争罢了。 可一旦这斗争偃旗息鼓呢? 狡兔死,走狗烹,这是万颠不破的道理啊。 陈凯之并不愚蠢,他的目标很明确,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么,想要使自己最后不陷入被动,占据主动权,诚如晏先生所言,他必须得成为一个不倒翁,而后,才能等待时机,伺机而动,夺取一切。 只有他的力量足够强大了,才摧垮一切,所以他现在的目标,就是不断的完善自己的队伍,让自己越发强大,强大到坚韧不催。 济北,必须得建立起一个有效的经济循环。 也就是说,必须得有足够的钱粮。 但钱粮从哪里来?一方面是济北的盐场,盐场产盐,最后再制成精盐,再经过各国的商贾,输送到各处。 除此之外,济北依旧用配额制,采取搭售的办法,建立冶金和纺织业,燕国来的商贾,或是大陈、南越、楚国的商贾,想要得到精盐,就必须得进一批同等价值的纺织品,或是济北制造的农具。 如此一来,借着这天下独此一家的精盐,便可借此机会,将济北的冶金、纺织品打入各国的市场,建立起销售的渠道。 其次,便是收购粮食了,现在济北已经开始兴建起许多的粮仓,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很多时候,银子是未必有用的东西,可粮食在这个粮食匮乏的时代,却是硬通货。 锦衣卫自然需要继续的继续在各地深根,建立一个又一个的组织;而眼下,陈凯之最重要的是,他缺少一个足以依赖的军事力量,这个军事力量,方才能使自己在接下来立于不败之地。 勇士营固然强悍,可毕竟只有三百人,三百人实在是太少了。 可要招募,其一是钱粮,这一点,倒是可以解决,其二便是朝廷的许可。 只是要许可,哪里有这么容易,勇士营之所以能够横行无忌,就在于它的人数规模不大,朝廷还算放心,即便再如何厉害,毕竟力量也有限,可一旦扩大规模,就不免使人警惕了。 所以……必须得有一个可行的办法。 不只如此,陈凯之还需要在这大陈的朝野之中,寻找一个可靠的群体,得到这个群体的有力支持,譬如内阁大学士,往往有读书人作为后盾,譬如赵王,便有宗室和各地的都督和将军作为基础,便是太皇太后,也拥有关中之地的强力支持,自己的母后掌握着禁军,也在朝中有一些实力。 但是现在自己远远还没得到足够的人支持。 若无足够的后盾,便是无根的浮萍,不可能永远的单打独斗下去,即便已有了自己的班底,可这些人即便再出众,可力量却还是有限。 而现在,陈凯之必须拼一拼了,背水一战! 一连几日,陈凯之忙碌的倒还充实,到了月底,眼看着年关要至,这一日,陈凯之闲下来,他本希望此时在飞鱼峰里赏雪,在飞鱼峰上的书斋里,让人煮上一壶酒,自书斋里眺望美景,一面喝酒,与晏先生或是恩师几个闲聊几句,也失为乐事。 只是……他却抽不开身,只得在公房里喝茶。 这时,有人激动的冲进来:“护国公,护国公……” “何事?”陈凯之的脸色,可谓是异常的平静,朝来人含笑着开口:“不急,慢慢的说。” 来人是吴佥事,吴佥事气喘吁吁的,此刻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而是着急的说道:“赵王带着一干宗室,去了宗庙痛哭,说是祭告祖宗,说护国公罪恶滔天,宗室之中,无不对护国公生嫌,又历数了护国公十三条罪状,而后……而后那宗令府的宗令陈武,当即在太庙之中,对着大陈历代先皇帝,革除护国公的宗室……不只如此,有人已将一份联名奏疏送进了内阁,说是……说是……是宗室们弹劾护国公……” 陈凯之闻言,嘴角竟是淡淡一勾,不禁微微一笑:“这么说来,我便不算是宗室了?” 吴佥事支支吾吾的开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了,眼眸都不敢直视陈凯之了。 这是宗令府当着大陈列祖列宗的面宣告的,而与此同时,宗令府肯定将陈凯之的银碟给毁了,论起来,陈凯之可能已是白身了。 这一手先斩后奏和釜底抽薪,倒是够狠的。 跑去找了祖宗哭告,又拉上了这么多的宗室,宫里怕也很被动。 因为一旦出面制止,可木已成舟,再加上这么多宗室在此闹腾,宫中难道还能一起将他们收拾了? 这些人,可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现在当着列祖列宗宣告,难道宫中还专门跑去宗庙里,说方才一切都不作数? 若是列祖列宗有灵,看着子孙们在这里闹腾,这岂不是大过? 陈凯之想到他们为了对付自己,真是用尽了苦心哪,他不禁微微一笑:“赵王殿下,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怕现在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经震怒了,他在赌,赌的就是,太皇太后和太后不敢将矛盾直接摆在台面上,不好将这矛盾,在列祖列宗面前展现出来。所以他指望着太皇太后和太后息事宁人,或者说,咽下这口气。” “太皇太后是最维护皇家体面的,倘若这时候惩罚宗室,这就等于将大陈宫廷之中的内斗展示给了天下人看,不只如此,祖宗们面前,也成了一桩笑话。自然,这赵王一定联名了许多宗室,这些宗室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任何一个人出来,若是对他们过于苛刻了,到时这天下可就乱成一锅粥了。” 陈凯之手指头,轻轻的敲击着案牍,很有节奏,不过这漫不经心的敲击,却也显得陈凯之心情还算平静,并没有因此而气急败坏。 现在是赵王他们急了,所以才想出这么损的办法来对付他。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眯,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笑意。 “这步棋,也该到头了,走到了今日这一步,是该有始有终,去请陈参军,我要和他一道入宫觐见。” 吴佥事见他淡定,本是焦灼万分,现在,也渐渐的平复了心情,看了陈凯之一眼,便重重点头道:“遵命。” 陈凯之倒是显得气定神闲,他心里知道,今日,就该是见真章的时候了。 陈贽敬这是狗急跳墙,显然,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想要直接将他一击致命。 失去了宗室地位的陈凯之,自然也就没了护国公的爵位,如此,就算是白身了,就算入朝为官,恐怕也无法执掌锦衣卫,再加上宗室们列数了这么多罪状,现在群情汹汹,还指不定能不能熬过今天呢。 这一招真是很毒辣,都让人措手不及了。 可陈凯之却只一笑,他心里想着,你想让我死,我便教你亡。 出门,陈义兴已到了。 叔侄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陈义兴朝陈凯之苦笑,叹了一口气,才说道:“宫里已经闹翻天了。” “我知道。”陈凯之颔首点头,很是淡定的笑了起来:“这都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赵王等人从宗庙里出来了吗?” “已经出来了。”陈义兴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太皇太后连下了三道急令,让他们入宫觐见,太皇太后显然已经震怒,不过……” 陈凯之闻言,嘴角的笑了越发浓了:“不过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想来这几日锦衣卫的奏报,我都送给陈参军看过了,而陈参军想必也知道,赵王谋划了这么多事,让这么多宗室联名,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呢,因此,明镜司肯定已经奏报了宫中,太皇太后对于此事,事先是有所察觉的。” “对。”陈义兴连连苦笑着,朝陈凯之郑重的说道:“太皇太后事先既然有所察觉,却一直按兵不动,今日才显出震怒的模样,主公,依我来看,太皇太后未必是真的震怒。” 陈凯之颔首点头,笑道:“她这是在坐山观虎斗,不过,我倒是觉得,宗室们去宗庙祭告的事,是太皇太后没有预料到的,她至多以为赵王是想要联名弹劾,谁料到,会来这么一出,这就彻底使她陷入了被动了。” “是啊。”陈义兴捋须:“所以我认为,太皇太后应当也有些急了。” “这是自然。”陈凯之笑了笑:“今日赵王可以带着人,革掉我的爵位,明日呢?明日若是将陈无极也从宗室里踢出去,又会如何?赵王这是剑走偏锋,这一手确实是狠,可后患却是无穷。” 第七百五十六章:逼宫 陈凯之朝陈义兴淡淡一笑,眉宇挑了挑,浅声说道:“走吧,入宫,今日该给赵王上一课了。” 陈凯之说话之间,已多了几分自信心。 这时候即便是面对赵王,他也有了足够的自信,胸有成竹。 此时不由想来,现在的陈凯之,早和当初不同了。 他现在肩负的可是许多人的命运,也已经独当一面,成为了无数人期望加身的首领。 这赵王想弄垮他,那是不可能的,简直就是做梦。 一路入宫,宫里的气氛极为紧张,便连禁卫都增加了许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陈凯之和陈义兴通报之后,随即,便有宦官出来,扯着嗓子道:“太皇太后有旨,靖王、护国公至正德殿候驾。” 二人一前一后至正德殿,在这里,群臣竟都来了,许多人一脸震惊,等见陈凯之进来,一个个偷偷看着陈凯之。 似乎都在看陈凯之的脸色,看看他是不是吓得脸色发白,眼眸都是泪。 却到陈凯之很平静,俱是觉得陈凯之这是强撑。 太皇太后、太后以及陛下都还未来,而赵王却已是到了,他虽不显得意气风发,可今日去祭告了祖宗之后,而今也算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可是这个险值得一冒,现在是到了快刀斩乱麻的时候,此人已成了心腹大患,再不解决,迟早要被此人害死。 陈贽敬见了二人进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道:“靖王……” 他不再以兄弟相称,而是直接称呼陈义兴的爵位,可见生疏。 可毕竟还是兄弟,终究还是打了个招呼。 陈义兴朝他颔首,淡淡一笑:“赵王殿下。” 兄弟二人,目光只一接触,神色各异,可这目光很快错开。 对陈贽敬而言,自己的这个兄弟早就做了选择,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这是令他极遗憾的事,靖王……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啊。 这人其实跟叛徒没什么区别的,因此赵王能跟他打招呼,算是客气的了。 不过今日,他倒是显得得意,你靖王宁愿跟着陈凯之,也不愿意和本王一起,今日……如何……这宗室终于忍无可忍了,你靖王是瞎了眼,没有识人之明。 今日就是你靖王和陈凯之的死期。 所以,他刻意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眼角的余光,扫向陈凯之,陈凯之只是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想说什么。 陈贽敬便将脸拉下来,朝陈凯之冷笑道:“陈凯之。” “何事?”陈凯之平静的看向他。 陈贽敬眉宇轻轻一挑,嘴角轻轻一勾,冷冷一笑:“你一个白身,见了本王,何以不见礼?” 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里看过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现在的赵王显然是很得意,态度也是很冷硬,似乎就是要跟陈凯之杠到底。 陈凯之闻言,只是抿抿嘴,旋即朝他含笑着道:“我是不是白身,什么时候,轮到赵王殿下说了算?赵王殿下好大的口气,连太皇太后,连太后和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莫非,赵王殿下已是天子了吗?若如此,失敬,失敬。” 这话太犯忌讳了。 无论是说这话的人,还是被人形容成天子的人,陈贽敬脸色一变,不禁冷声喝道:“陈凯之,够了!” 他面带狞然,咬牙启齿的从嘴里迸出话来:“你还想猖狂,显然至今你还不知道悔改了,呵,你也配入我大陈的宗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本王已忍让你多时了,可现在你却闹的宗室不宁,到了现在,本王还留的下你,你是什么东西,到了今日,尚不知死活,好好好,今日你去死吧!” 放出这些狠话,陈贽敬深吸一口气,眼看这哑然的满朝文武,倒是随来的宗室,一个个像是出了一口恶气的模样,俱是而得意洋洋的。 这时,却有人道:“谁要去死?” 众人朝着殿门看去,却见太皇太后领头,由小皇帝搀着,身后是慕太后,慕太后此时面若寒霜,冷冷道。 太皇太后呢,则是面无表情。 这消息传入宫中来,身边的人便大气不敢出了,谁都知道,这消息实在过于震撼,这些宗室,竟跑去了宗庙,来了个先斩后奏。 这明显的是不将她放在眼里了,赵王等人是在挑衅她的威严。 可太皇太后的态度,竟还算平静,她徐徐的拉着小皇帝升座,慕太后则是面带讥诮,也升了座,她凝视着陈贽敬,娥眉轻轻一挑,冷冷问道:“赵王殿下,你说,今日是要谁去死?” 她显得气极了,一张面容微沉着,看着陈贽敬的目光也透着蚀骨的寒意,咬着牙从嘴里挤出话来:“还真是稀罕哪,稀罕的很……什么时候,赵王殿下可以让国公去死,赵王,似乎你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这已是撕破了脸的节奏。 陈贽敬先是有些理亏,可随即却冷笑。 到了如今,矛盾早已激化,此前双方的隐忍,尽力的将这矛盾藏在桌底下,可如今,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因此赵王完全是理直气壮了,他挑了挑眉,直视着慕太后,一字一字的冷声开口。 “慕太后这般回护陈凯之,这又是何意?莫非,在太后娘娘眼里,三千宗室俱都不重要,这么多亲王、郡王、国公、将军,这么多咱们太祖高皇帝的子孙,都不重要,娘娘,我们与一个区区的陈凯之相比,孰轻孰重,还请娘娘心里有个数才好。而今,陈凯之已惹的宗室之内,天怒人怨,娘娘莫非没有耳闻吗?宗室上下,都恨不得吃陈凯之的肉,寝陈凯之的皮,娘娘也不知?娘娘,您是我大陈的太后娘娘呢,还是陈凯之一人的太后娘娘?” 许多人噤若寒蝉起来。 庙堂上公然说出这些话,这何止是争锋相对哪,这简直就是不死不休。 慕太后目中掠过了杀机,双手狠狠的交握在一起,气得在发抖,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这个时候她不能失控,因此她勾唇讥笑起来:“我乃大陈三千万军民的太后娘娘。” 陈贽敬冷笑,不屑于顾的样子,他想必是豁出去了,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只能一条路走到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道理他显然很清楚的,因此他轻轻吞了吞一下口水,便一脸正气凛然的开口说道 “可而今,是大陈的天下,是本王的高祖打下来的天下,今日,子孙们俱都在此,为的,就是讨一个公道。太后娘娘莫非要厚此薄彼吗,在太后娘娘眼里,只有一个陈凯之,却将这天下的宗室,置之何地?太后娘娘知道不知道,陈凯之自入宗室以来,惹来了多少的是是非非,说起来,即便是他的身份,也是极为可疑,他只是姓陈,出自颍川,何以就是大陈高祖皇帝之后呢?娘娘格外开恩,让他成为了宗室,可是呢,他做了什么,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令宗室上下,无不咬牙切齿,既然有恩怨,那么这恩怨,臣弟索性,今日便代表宗室,和这陈凯之算一算。” “事到如今!”陈贽敬面带冷笑,旋即又斩钉截铁的道:“总要把话说清楚。” 说着,他面容微微一抽,露出极致不满的神色。 “今日不说清楚,臣弟与诸位族亲,咽不下这口气!” 尾音拖得长长的,显然要将自己的不满表现的淋漓尽致。 慕太后目光更冷,朝他凌厉的问道:“你这是要逼宫?” 宫自出口。 殿下,似有绰绰的人影,那禁卫特有的马靴踩在砖石上的声音咔咔入耳。 殿内的群臣一个个脸色变了。 赵王殿下和宗室们显然今日祭祀是早有预谋的,今儿入宫,也是做了完全的准备。 而宫里呢,似乎也早已严正以待。 如今直接撕破了面皮,没什么情面可留的,可是没想到事态……似乎严重了。 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他们只想对付陈凯之,可没想过要夺宫。 许多人大气不敢出,一双双眼眸悄悄的看着,观察着慕太后,太皇太后的脸色。 慕太后则冷然的继续凝视着陈贽敬,娥眉微挑着,嘴角露出冰冷的笑意,旋即便一字一句的顿道:“哀家在问你的话,你这是在逼宫?” 她的声音格外洪亮,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喊出来的。 陈贽敬脸抽搐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慕太后会问出这类的话,一时身后一些宗室的脸色也已变了。 陈贽敬却是大笑起来,一点敬意也没,一点怕意也没,反而一脸不悦冷哼起来,旋即便冷冷反驳道。 “娘娘这是何意,莫非是要调动禁卫,尽诛宗室?今日即便京中宗室尽诛,可我大陈的宗室,却是杀之不绝的,臣弟无所畏惧,若是娘娘认为,臣等要向陈凯之讨一个清白,这便是逼宫,大可以这样认为,臣弟愿引颈受戮,只是……今日谁杀的人,明日,自有人……” 第七百五十七章:谁之天下 “够了!”太皇太后脸色铁青,她一直都默然无言,只看着二人唇枪舌剑,却猛地拍案,打断了陈贽敬的话:“赵王既然有话想说,那便来说,你们……不是要算账吗?那就算,一笔一笔的算清楚,算个清楚,可哀家可说好了,哀家现在听你们讲道理,可谁若是再敢喊打喊杀,不将这王法和纲纪放在眼里,你们敢杀人,哀家也敢杀人!” 慕太后这时才抿嘴,本想开口的话,却不由吞回了肚里。 陈贽敬似对太皇太后还有所忌惮,想了想,便拜倒在地:“儿臣确实有事要奏,恳请母后做主。” 太皇太后只冷哼一声,从鼻孔里出气:“你还要哀家做主,你不是都去了宗庙,去告祭了列祖列宗吗?自然会有列祖列宗给你做主,时至今日,再说这些虚言,就没什么意思了,你如实说了吧,你想要做什么?” 太皇太后声色俱厉,咬牙切齿的吐出话来。 显然,她还是怒了。 绕过了宫中,直接带着人去祭告祖宗,跑来逼宫,仗着得到了宗室的支持,有恃无恐,大有一副今日若是不除掉陈凯之,天下的宗室便要乱做一锅粥的之态,这是什么,这是法不责众,是直接撕破了脸皮,想要逼迫宫中就范哪。 这种做法简直让人可恶,自然太皇太后现在内心真是一万头草泥飘过了。 陈贽敬此时觉得自己出奇的冷静。 他心里想,陈无极被母后你带来了洛阳,今日,儿臣还和你有转圜的余地吗?他心下冷笑,不管怎么样,今日就是要整治陈凯之,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因此他朗声道:“儿臣可以轻饶陈凯之,儿臣可以对陈凯之纵容,儿臣自知,宫中对陈凯之多有偏袒维护,可这些年来,儿臣可曾对陈凯之如何?可是今日不同,今日陈凯之犯得乃是众怒,儿臣今日此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母后,大陈是陈氏的天下,宗室们仰仗祖宗之德,与国同休,母后莫非不知道,这江山社稷,必须宗室们同心协力才可稳固吗?” “可时至今日,陈凯之处处对宗室动手,宗室们怨声载道,儿臣这里,有一份弹劾,还请母后过目。” 他的弹劾,分量不轻,是梁王亲自提着的一个匣子,取出来,里头则是一沓的奏疏。 宦官接过,将奏疏转送到太皇太后案头。 太皇太后阴沉着脸,掀开看了一些,只一看,她立即都明白了。 里头一个个的名字,她或多或少,都认得一些。 十七个亲王,五十九个郡王,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国公,两千多个将军、中尉,这些都是大陈最核心的宗室,有的是在京师,有的镇守在外,有的在外任节度使,都督一方,有的在军中,也有的节制着漕运、地方政务。 这里头,每一个人都极重要,或许十个二十个人,太皇太后可以不放在眼里,可若是数百个数千个呢。 她只大致看了这联名的冰山一角,便将这奏疏盖住,她看着陈贽敬,挑眉一字一字的问道:“这弹劾奏疏,历数了这么多罪状,是要做什么?” 陈贽敬嘴角微微勾起,眼眸里,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喜色。 他分明感觉到,太皇太后亦是感受到了浓浓的威胁,大陈的皇族,延续了这么多年,早已渗透进了大陈的方方面面,这也是陈贽敬的重要本钱,这样举足轻重的实力,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敢怠慢的。 若是宗室动摇了,那这大陈的江山自然就不保了。 所以他很自信,朝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 “儿臣已祭告了宗庙,革去了陈凯之的宗室身份,宗令府也已销毁了陈凯之的银碟,自此之后,陈凯之便是一介布衣,只是……他在京中,欺宗室太甚,若是不诛杀此人,只怕宗室上下不服,恳请母后,擒拿陈凯之,明正典刑,以平宗室之怨!” 大殿中,一下子没有声息了。 落针可闻。 陈贽敬这一次,显然是根本没有留任何的余地。 他只给了太皇太后两个选择,要嘛,宗室全杀了,要嘛,杀了陈凯之。 这已是不死不休了。 你太皇太后就选吧,若是选了陈凯之,那么这大陈江山就要完蛋了。 太皇太后你敢选吗? 自然,其实不必太皇太后开口,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已有数了,答案几乎可以揭晓。 太皇太后不是一个分不清孰轻孰重之人,即便心里再恼怒赵王殿下,可眼下几乎没有任何权衡的余地,尽管当初的太皇太后可以尽诛京中的各王,可谁都清楚,她不可能做到诛尽天下所有宗室,否则,非要天下大乱不可。 是以,太皇太后似乎只有一个选择,杀……陈凯之,以酬宗室! 只有这么一个选择,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处死陈凯之了。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的等待着。 然而太皇太后却是朝赵王冷冷一笑,淡淡开口反问道:“若是哀家不肯呢?” 她慢悠悠的说出这番话。 显然,事到如今,已经不再只是陈凯之和陈贽敬之间的问题了,陈贽敬这是剑走偏锋,自然而然,也就挑衅到了太皇太后的权威,太皇太后是不会轻易的让自己在儿子的胁迫之下做出选择。 她已显出尤为不悦之色,眼眸如刀一般在陈贽敬身上刮过,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冷冷笑着,看着格外的吓人。 陈贽敬今日已铁了心,他抬眸,竟与太皇太后布满了杀气的眼睛对视,他心咯噔一跳,有些害怕,却依旧沉住气,平静异常的道:“若如此,臣请伏诛!愿死!” 拜下,再不发一言。 “臣……亦请死!”梁王陈入进见状,知道已到了最后的关头,也绝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了,于是拜倒,附和着说道。 郑王立即也是拜倒:“臣愿请死。” 弘农郡王拜倒:“臣愿死。” 一个又一个的宗室,徐徐走出来,拜倒附和,每个人都显得格外的平静。 每一个人拜倒之后,只斩钉截铁的说出这番话之后,便将头重重磕下。 片刻之间,数十个上朝的宗室跪了一地。 仿若要是不处死陈凯之,他们便永远不起来,要不就杀了他们。 ……………………………… 内城东千户所。 这里的锦衣卫千户所几乎和明镜司千户所相邻,千户郑武今日却显得格外的忙碌,清早的时候,他已会见了数十人,紧接着,他一声号令,锦衣卫的力士们开始四处去觅人,不只如此,一个个的箱子,已抬了出来。 他挥汗如雨,这可是寒冬腊月,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浑身的燥热。 有力士匆匆而来,大声的说道:“千户大人,迎春坊那儿已经出发了。” “五马街那儿呢?那个陈让,难道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了,正在集结人呢,方才送来了口信,说是快了。” “不过……大人,隔壁的明镜司,似乎有所察觉,一直……” “不用理他们。”郑武冷笑起来:“他们想拦,也拦不住,无论他们盯梢也好,拦截也好,都无所谓,他们还没有这个胆子。” “是,小人再去看看,看看其他千户所那儿……” “去吧。”郑武挥了挥手,旋即不忘提醒道:“隐秘一些,不过也不打紧,就算被人察觉了,也没关系,不过,此等事,少留一点尾巴,就少留一点,噢,对了,颍川那儿还没有回音?” “不知,正在等。” “哎。”郑武跺脚,有些着急的催促道:“得赶紧,他娘的,时间可不等人!” “这……就算急也没用。” “你去吧。”郑武大手一挥,他道:“将弟兄们都派出去,只负责盯着即可,其他的事,都不要过问。” “是。” …………………… 就在隔壁。 明镜司内东城千户所近来已没了此前嚣张的气势,尤其是和锦衣卫相邻,双方可谓是势同水火,不过锦衣卫都指挥使历来却是强硬的很,以至于他们不敢去招惹锦衣卫。 可不敢招惹,差事还要办的,否则朝廷认为明镜司是酒囊饭袋,将来大家都得吃西北风。 这千户叫杨宏远,杨宏远已如热锅里的蚂蚁,其实许多天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了,明镜司里的种种迹象,都看出京里有人在谋划什么,暗涛汹涌,奈何时间太短,无法根据各种情报打探出准确的消息,自然也就不敢报上宫里去,毕竟,若是误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今日清早的时候,这种不对劲的气氛却愈来愈浓烈起来,这京里,仿佛是一触即发一般。 杨宏远几乎派出了所有可以动用的人手,心里焦灼等待着。 良久,突然有一个校尉火速而来,他开口便道:“千户大人,出事了,出事了……内东城七百多个宗室子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是聚在五马街和迎春坊一带,领头的叫陈让……” 第七百五十八章:这才叫法不责众 杨宏远听罢,已是吓了一跳,脸都绿了。 “这……怎么回事?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他们疯了吗?这……这是找死!” 杨宏远已是急得跺脚。 这分明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这么多人涌来,谁都预感不好。 他身为明镜司千户,此时哪里还敢怠慢,立即朝众人开口说道:“赶紧,集结人手,阻止他们,将他们驱散。” 校尉却是一脸的惨然,期期艾艾的说道:“只怕……驱不散,不只是咱们内东城,城内各处,据说……都在闹,内城、外城,到处都是……其他的千户所百户所,不敢拦。” 杨宏远顿时明白,忍不住身子打了个颤,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他突的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 这些集结起来的人是宗室,虽然绝大多数宗室,或者说是陈氏的族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爵位,甚至有为数不少的人,都是布衣,可他们毕竟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说实在的,只是一两个这样的人,明镜司还真不放在眼里,就算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都能将他吃的死死的。 平常这些人都是规规矩矩的,他们亦可以将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可若是十个、二十个、一百个、内东城就有七百多个,再加上内城外城这么多,足足数千个,这京师之外有没有,也只有天知道。 这个时候,明镜司你敢去拦? 怎么拦? 拿出刀剑来驱散?若是伤着人,你担得起这个干系? 不敢拿刀剑去,赤手空拳,又不敢动手打人,你这过去,对面这么多人,那你岂不是螳螂挡车,想要找死吗? 杨宏远脸色顿时可怕起来,整个人已经慌了,嘴角微微颤了颤,眼眸转了转,思考着怎么解决,然而想了好一会也没好办法,他咬了咬牙,下一刻竟是叹了一口气,接着便期期艾艾的:“事到如今,如……如之奈何?” 校尉也是浑身冷颤,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面对这样的状况,他也是很无措,皱着眉头,着急的说道。 “听说……一早的时候,许多国公和宗室的将军,也在宫外,似乎是祭告了宗庙之后,一行人跟着赵王人等入宫,不过入宫的宗室是少数,多数人都在宫外等候召见,据说……是要斩陈凯之的,这些布衣宗室,莫不……也是……也是被赵王殿下……” “不对。”杨宏远立即回过神了,轻轻摇头,仔细的分析起来:“赵王殿下要行事,会看得上这些布衣?何况,此前也没有眼线禀告这件事,不管了,带着人,去远远监视,不可去阻拦,拦恐怕是拦不住的,远远的跟着罢。随时监看。” 他算是明白了,拦,是拦不住的,可是放任自流,说不准将来秋后算账,明镜司不闻不问,也是死罪。那么索性,就盯着,假装积极一下。 ………… 京师里已是沸腾起来。 内东城七百多个,内城的宗室多,西城、南城、北城浩浩荡荡的宗室汇聚起来,足足三千,外城的宗室亦是两三千人,长驱直入,守卫内城的守卫本想阻拦,结果直接被人打翻了,这些宗室,平日里其实都是苦哈哈,未必被人瞧得起,毕竟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可家道早就败落了,又不得经商,不得科举做官,不得去做下九流的勾当,要田没田,要地没地,靠着宗令府那微薄的一丁点钱粮过着日子,日子早没法过了。 今日他们突然大胆起来,汇聚在了一起,猛地想到,自己的身体,也流着高贵的血液,一下子勇气倍增,这京里谁还敢拦他们? 他们可是皇家的子孙,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液,即便他们没有官职,也没人敢动他们。 即便有人真的敢拦,他们这么多人也不会怕,今日完全是豁出去了,无论如何都要争一口气。 数千人如河流一般开始汇聚一起,浩浩荡荡,为首的陈让更是义愤填膺,他腰间系着一根带子,这是宗室的标志,不过这带子早就发霉发黑了,说出去也不怕丢人,这玩意压箱底了十几年,平时拿出来,都嫌给祖宗蒙羞,说是说自己的户籍,比别人高贵一些,因为自己的户籍不在户部,而在宗令府,可又有什么用? 陈让家里七口人,每月的俸禄则是两斗米、三斤肉,还有一斤油,只是勉强能撑着不能饿死罢了。 现在他义愤填膺,走的最前,身后的人有老有少,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翁,陈让卷着袖子,寒冬腊月的,也不惧冷,踏步向前,十几个明镜司的人探头探脑,想要来拦。 陈让目光转动着,环视了他们一眼,便大呼:“我等太祖高皇帝之后,我陈让更是文皇帝血脉后裔,当今皇上,该叫我一声族叔,谁敢拦我,我撕了他。” “对,撕了他!” 身后的吼声直冲云霄,众人一个个赤目,大喇喇的直接走上了御道,蜂拥的人群,宛如洪峰,无人敢抵挡,御道附近的羽林军也出动了,一个个明晃晃的亮出刀剑,起初还以为是民变,正待要动手,可看到这一个个腰间系着的带子,为首的校尉脸都变了,连忙后退,虽还保持着警戒,却总算还没有大着胆子发起冲击。 洛阳宫门外头。 则也是一百多个宗室。 这些宗室刚刚跟着赵王从宗庙里回来,这一次是打定了主意,是要整死陈凯之的,他们和陈让那些人不同,他们大多是有爵位在身的人,属于嫡系近亲,为首的乃是青州郡王,其余人,不是公爵,便是将军,个个鲜衣怒马,气势高昂。 赵王之所以留他们在这里,就是为了逼宫打算,赵王在里逼宫,他们呢,则在外头造势,一百多个宗室呢,这还没包括那已联名的三千多个在京师之外的宗室,在他们看来,这力量,足以让宫中做出让步了。 这太后也好,太皇太后也好都要顾忌着宗室的,因此他们完全是自信满满的额样子。 青州郡王没有入宫,便是赵王让他在外领头守着,随时准备入宫支援,青州郡王陈克喜年纪大,行事稳重,可以独当一面。 陈克喜本觉得没什么事,想来赵王在里头,就足以把事情搞定了,所以……他也不急,只伫立着,沉默无言,倒是一边的较年轻的国公、将军们很兴奋,一个个叽叽喳喳,此番去宗庙祭告列祖列宗,给了他们很大的勇气,他们这时也才意识到,其实他们才是这江山的主人。 这江山可是他们姓陈的做主的,至于宫中的那俩位女人根本不应该放在眼里。 因此他们气势夺人,声势浩荡。 可随即,当看到浩浩荡荡的人群朝这里蜂拥,陈克喜忍不住眺望,又看着禁卫冲了去,便假装当没事了,想来,是有什么宵小想要生乱吧,不过生乱敢生到这儿来,这不是找死吗?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因为他发现,禁卫居然纷纷开始后退,不敢阻拦。 陈克喜和身边叽叽喳喳的宗室一下子安静下来,等到禁卫们越退越后,这蜂拥攒动的人群竟是迎面而来,一个个气势汹汹,陈克喜大怒,心里说,莫不是这陈凯之眼看大势已去,煽动了民变吧? 于是心里勃然大怒,忍不住冷笑,来的正好,正愁你陈凯之罪状不足以抄家灭族呢。 他正气凛然,颇有胆识,踏前一步,口里大叫:“哪里来的宵小,竟敢在此喧闹,找死吗?羽林卫呢,还不将这些人统统拿下,谁敢造次,格杀勿论。” 他是郡王之尊,说出来的话,自然很有底气。 而且看着这些穿着布衣的人,有的人脚下竟还是赤足,更觉得心里厌恶。 他眼里,满满的俱都是鄙夷。 本来他不这样说还好。 这么一说,人群顿时哗然起来。 宵小? 咱们是宵小? 走在前头的陈让脸色已是铁青,这是屈辱啊。 何等的奇耻大辱,自己是宗室,你也是宗室,在你眼里,我就是宵小,那么你算什么? 你是什么狗东西,不就靠着有一官职而已,就可以这样欺负人。 就凭这一点就敢笑话我,可以驱赶我,简直是可恶呀。 陈让火了,他一下子朝前疾冲,口里大叫:“宵小!我是宵小,你是什么?他娘的,我是太祖高皇帝之后,高祖乃是晋王,皇室血亲,你竟这般辱我?” 他一吼。 所有人都疯了。 平时他们真是受够了委屈除了脸上贴了一个太祖高皇帝之后的金之外,在这宗室里,一分半点好处都没有享受到,反观眼前这些宗室的郡王、将军们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真真是逍遥无边,凭什么? 他们心里不服,凭什么我们明明是同样的出身,为什么你比我们享受的多。 想来他们就觉得窝火,几十个胆大的,已是疾冲上前,一下子,局势混乱起来。 第七百五十九章:长剑出鞘 面对一群气势汹汹,蛮横的人,青州郡王陈克喜气得发抖,还没有人在自己面前,这样没有礼数呢,他大抵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可心里却并不在乎他们,就算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又如何,终究已是布衣了,有什么用,一群没用的东西。 因此他冷冷一笑,旋即便瞪着陈让等人,口里大叫:“来人,拿下,拿……哎哟……” 眼前一黑,竟不知是谁,直接冲了上来,一拳直接砸中了他的眼窝,他嚎叫一声,捂着眼,却又不知被谁给打翻在地。 一时他整个人摔在地下,一群人围着他。 陈克喜心里暴怒,奈何人被打翻,又不知多少拳脚落在自己身上,身后的国公和将军们口里大喝,随即也是一阵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一旦犯了众怒,这些布衣宗室也顾不得许多了,平时早就肚子里憋了一口气,今日更是怒不可遏,何况人多,本着法不责众的精神,围着便是一阵痛殴,完全不管不顾了,平时他们早就受够了,现在管他是谁,打了就是。 禁卫们吓着了,一时很是慌乱,见状只能纷纷大吼起来:“住手,住手……” 偏偏,又真不敢动刀剑,只许多人冲进来,想要将人分开。 好不容易,维持住了秩序。 那陈让虽是解恨,却是眼眶通红,噗通一下,跪在了宫门口。 他这一跪,无数布衣宗室纷纷跪倒,一股悲凉迅速弥漫开,萦绕在他心头,陈让难受的吸了口气,放声大吼。 “我陈让,太祖高皇帝之后也,自幼读书,不敢称为贤才,却也略晓文武之事,可而今呢?而今我陈让名为宗室,实为布衣,贫贱不堪,而今庙堂,豺狼可当道,朽木可为官,宗族之中,酒囊饭袋可赐王侯,唯独没有我等的立身、立足之地,他们可以为王侯,我有何不可?同是太祖高皇帝子孙,该立贤才,方才可保国家,可保社稷,臣陈让,恳请宫中改弦更张,推广宗室宗考,选举贤才,护佑社稷,至于尸位素餐之人,也请革其爵,以正视听。” “臣等,与护国公陈凯之,休戚与共,联名上奏,若宫中恩准,则普天同庆,若宫中加罪,愿死。” 说罢,他重重的磕头。 身后数千的宗室一齐道:“请推宗室宗考,选举贤才,护佑社稷,尸位素餐之不肖子孙,也请革其爵位,以正视听,臣等与护国公陈凯之休戚与共,在此联名上奏,宫中若是恩准,臣等欣喜不胜,若宫中加罪,愿同死!” 数千人一齐唱喏,声震九天。 所有人惨然的看着他们,个个目瞪口呆,竟是不知所措了。 那陈克喜刚刚被人搀扶起来,正待要暴怒,听了这些话,脸已惨然,他突的意识到,一场比方才的殴打还要迫在眉睫的危机正在迫近。 之前的一场宗考,让这些布衣宗室们吃到了甜头。 他们每个人都希望可以考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怎么突然换了天地一般,这些宗室竟是站到陈凯之的队伍里。 真是…… 陈克喜面容微微一抽,心口陡地突然难受,此前的时候,布衣宗室们是顺服的,他们毕竟还有口禄米,保证自己不死,虽然没有爵位,还有祖法三令五申的约束,可至少还算认命。 可现在不同了,一场宗考下来,有人借此得到了爵位,考试失败的人,扼腕的同时,心里也已埋下了一颗种子。 是啊。 倘若以后所有的爵位,都是通过宗考来决定呢? 那么……自己岂不又有了一次机会? 普通人可以通过科举来改变命运,可宗室为什么就不可以? 自己读过书,是有机会的,凭什么自己读了书,却还不如宗族里某些有爵位的酒囊饭袋? 这念头一滋生,便如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竟已开始无法遏制了。 读过书的宗室滋生了野心,可那些没怎么读书的,难道就此甘心自己子子孙孙,都如自己这般吗?望子成龙,这是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不错,就该立贤,得有宗考,有了宗考,即便自己没有机会,自己的儿孙,却还有机会,否则,这禄米一代比一代少,日子……没法过了啊。 大陈的宗室,有五十多万人,留在京师里的,就有两万之多,现在在这里,该来的都来了,除了年纪大的,或还未长成的,心里有了妄想,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何况,锦衣卫暗中也给他们进行了暗示,护国公将会亲自出面,奏陈此事,不只如此,各地的锦衣卫,已经开始怂恿人联名了,从京师到各处的州县,锦衣卫四出,这一下子,使无数的宗室看到了希望。 不错,就该如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来,将奏疏抬来。” 一些年轻力壮的宗室,竟是抬了十几大口箱子,这巨大的乌木箱里沉甸甸的,陈让正色道:“恳请诸位,入宫将这些奏报送入宫中,请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定夺。” 他手指着的,便是这些箱子。 禁卫一个个目瞪口呆,这……他娘的是奏疏…… 奏疏是用这样的大箱子装的? 早有宦官出来,这宦官看了一眼,见这乌压压的宗室,心里也很清楚,若是对此置之不理,天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他面如土色,忙是指挥着禁卫:“快,快,抬起来,去正德殿,快,赶紧!” 一行人,一溜烟的提着箱子入宫。 而在正德殿里,却是鸦雀无声。 太皇太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冷冷的看着赵王陈贽敬,目光格外阴鸷,面色难看如死。 陈贽敬这一次,玩的过火了。 只是……太皇太后显然也深知,即便是过火,似乎……眼下拿他也一丁办法都没有,除非尽诛宗室…… 这不只是要收拾陈凯之,陈贽敬也是在示威,他几乎是直言不讳的告诉太皇太后,母后你想玩?你玩的起吗?今日,是陈贽敬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事到如今,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不杀了陈凯之,就尽诛宗室吧,倒要看看,你怕不怕天下大乱?倒要看看你还怎么维护陈凯之? 因此赵王也是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直挺着背粱,很是认真的和太皇太后对视着。 太皇太后吸了口气,勾唇笑了笑:“赵王,你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不敢。”陈贽敬冷冷的回道:“比起先帝,儿臣还差得远。” “呵……”太皇太后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眼眸眯着,已是掠过了杀机,却突的道:“你说,哀家该怎么办才好呢,你们个个都要玉石俱焚的意思,看来,哀家若是不处置了陈凯之,是不成了,陈凯之,你有什么话说吗?” 她目光落在了陈凯之身上,格外认真的看着他。 陈凯之似乎一直都在等,等这个机会。 他犹如一柄还未出鞘的剑,显得极为沉默,这在暴风骤雨中出奇的冷静,却也隐含着一种诡异的气息,见太皇太后发了话,陈凯之冷静的道:“娘娘,臣只有一言。” “你说。”太皇太后心思难测,只是冷冷的看着殿中的人。 而殿中的所有人,现在都屏住了呼吸。 每一个人都清楚,太皇太后做出让步是必定的,陈凯之已经成为了弃子,在这巨大的压迫之下,太皇太后没有其他的任何选择。 现在唯一的问题,不过是陈凯之只是废为庶人还是杀之给宗室一个交代的问题罢了。 在这庙堂之上,论起来,除了有限的几个人之外,谁不可以成为弃子呢?每一个人本身就是棋子,能成为棋手的人只有寥寥数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掌握了足够的筹码和资源。 即便是在此刻,对陈凯之不屑于顾之人,想必也有些心中恻隐,因为他们能意识到,陈凯之可以被抛弃,可以用来安抚人心,或是杀一儆百,而自己,何尝不可以? 陈凯之忍了许久了,现在太皇太后让他说话,他看了赵王一眼,嘴角一勾,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赵王……昏聩无能……” 六个字,自他口里一字一字的出来,顿时满殿哗然。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赶紧服软,居然…… 陈贽敬面上带着笑容,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陈凯之垂死挣扎罢了,他……并不在乎! 事到如今,陈凯之还在宁顽不灵,那我们就等着看吧,看你陈凯之能嚣张到几时。 陈凯之见陈贽敬笑着看他,鼻翼微微一耸,满是不屑的样子,陈凯之心里想笑,这赵王还真是无能,而且还自信,抿了抿唇,他继续道:“至于梁王、郑王以及放眼宗室的将军们,在臣看来,俱都尸位素餐,太祖高皇帝以来,子孙们不肖,竟是糜烂至此,每一个人,不再以朝廷和社稷为念,心心念念的,却都是争权夺利,民脂民膏,无数的皇室田庄,养的竟是此等无能苟且之辈,假以时日,若还放任自流,朝廷覆亡,只在即日,臣以天下苍生为念,恳请太皇太后,改弦更张!” 第七百六十章:改弦更张 改弦更张。 这四个字犹如震撼弹,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火烧眉毛了。 你陈凯之难道还不知道,如今到了什么时候吗? 这时候还说什么改弦更张,说是赵王这些人误国,有什么意义? 这是愚蠢! 此时任何精明的人都明白,到了这个份上,赶紧壮士断腕才对,可怜巴巴的认个错,请求重新发落,何必到了此时,还去招惹人家呢,这是找死啊。 这是自作孽呀,若是认个错,也许还有活路,现在还来针对赵王,这岂不是往枪口上撞? 一时殿中已是议论纷纷,文武百官窃窃私语。 太皇太后也很是诧异,她似乎也感觉到了陈凯之的不智,确实……太蠢了。 这个时候居然还说这类的话,不是将他自己往死路逼吗? 慕太后闻言只抿着唇,却像是局内人一般,面色竟还从容淡定。 最诡异的却是姚文治,姚文治心里仿佛是叹了口气,却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的不是陈凯之,竟是赵王陈贽敬。 陈贽敬突觉得可笑,他没有感受到姚文治那同情的目光,精力都放在陈凯之身上,他万万想不到,陈凯之这个时候,竟还争锋相对,简直是在找死,不过这样也好,那就让陈凯之死的快点。 于是他看了陈凯之一眼,笑吟吟的道:“陈凯之,到了如今,你还如此振振有词,本王……倒很是佩服你呢。” “不敢。”陈凯之微笑,慢悠悠的道:“我这是仗义执言。” 陈贽敬不禁笑了:“你若是仗义执言,好嘛……”陈贽敬轻松自在,仗义执言也救不了你了,即便他真的昏庸无能,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你陈凯之却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你就等死吧你。 他勾了勾唇,笑得得意至极。 “就算你是仗义执言,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就算本王是祸国殃民,当然,本王只是假设……那么,陈凯之,你又能如何呢?你又能拿本王怎么办呢?怎么,你还想将本王和诸宗室,一网打尽不成?” 陈凯之则报之以微笑:“不,不是一网打尽,而是……正本清源!” 陈贽敬越来越觉得陈凯之有趣了。 他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你的嘴皮子,确实很厉害,连本王都很佩服你,可惜的是,到了如今,你尚不知自己的处境,你真的以为,你一个人,可以动摇整个宗室,你以为,你一人之力,可以和本王,以及所有的宗室对抗吗?你这是蜉蝣撼树,是在螳螂挡车,是不自量力啊!” “殿下错了。”陈凯之同样叹了口气:“殿下,知道为何我一直说你愚不可及吗?” “什么?”陈贽敬脸色蜡黄,杀机毕露,恶狠狠的瞪着陈凯之。 陈凯之朝他笑着,旋即便朗声道:“这是因为,殿下死到临头,尚且还不自知啊,殿下难道不知道,蜉蝣撼树、螳螂挡车,还有那不自量力的人,是殿下吗?” 陈贽敬大笑:“果然可笑,可笑……” 他变得狞然起来,声音也是格外冷凌:“好了,游戏结束了,到了如今,本王不愿和你逞口舌之快,你也没有资格和本王逞口舌之快,今日……” 陈凯之怜悯的眼眸看着他,他心里不由感慨,一个人,竟到了现在,绞索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竟还不自知。 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已看到了一个宦官快步进来。 陈凯之微笑,眼眸微转,看向赵王,叹息着道:“是啊,结束了。” 陈贽敬的话突然被打断,而且这话,莫名其妙,他羞怒的还想要张口,这时,一个声音道:“奴才……奴才有事要奏。” 所有的目光,俱都落在了那个自称奴才的人身上。 这宦官脸色凝重的上前,啪的一下,拜倒在地:“宫外……有数千宗室,闹起来了。” 数千…… 这是一个虚词,可此时,殿中又恢复了安静。 数千宗室……哪里来的数千宗室。 宦官继续道:“他们与青州郡王发生了冲突,双方厮打起来,随后,他们在宫外拜倒哭告。” 呼…… 一下子,所有人明白怎么回事了。 所有人脸色都阴沉下来。 数千的宗室,这绝对是不容小觑的力量,十个宗室可能比不得一个宗室将军,可是数千之多,这就是犹如河水滔滔一般哪。 这要是闹将起来,朝廷如何安生? 太皇太后也已豁然而起,显然,她也万万不敢忽视这些人,她微颤颤,手拄着杖子:“怎么,怎么了?” 宦官期期艾艾的开口道:“他们一齐说……说……”沉吟了片刻,宦官才道:“他们说,请娘娘和陛下推宗室宗考,选举贤才,护佑社稷,尸位素餐之不肖子孙,也请革其爵位,以正视听,他们……他们还说,他们与护国公陈凯之休戚与共,在此联名上奏,宫中若是恩准,他们便欣喜不胜,若宫中加罪,愿同……同死……” 一下子,太皇太后打了个颤,眼眸里满是震惊之意,这…… 陈贽敬也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面色都变了,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陈凯之。 梁王等人,也俱都脸色苍白如纸。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宗室之中,本该是立长,所以眼下的三千多得到爵位的宗室,大多是这个制度下的受益人,正因为如此,所以无论是陈贽敬,是陈入进,是诸多王侯,无一不是靠着这些,得来这养尊处优的生活。 可现在……这数千宗室,竟是要立贤。 不,准确的来说,是陈凯之带着这些宗室要立贤。 怎么样才算是贤呢?当然得考试,通过考试,来选拔宗室,至于那些考不过的人,或是胸无点墨之人,俱都革除爵位。 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陈贽敬先是一惊,旋即便回过神来,他勾了勾唇角,冷笑起来:“呵……胡闹,简直就是胡闹,祖宗自有祖宗之法,他们是什么,也敢……在这里造次!” “对。”郑王厉声道:“简直就是胡闹,闹事的人,肯定是被人指使!” 在场的宗室,已是气炸了。 在他们眼里,那些人根本不在宗室之列,他们算什么东西,一群早已没了爵位的布衣而已,平时宗令府早就懒得管他们了,让他们自生自灭,至于赵王,他礼贤下士,几乎天下有爵位的宗室,无论是将军还是国公,他俱都维持着极好的关系,而至于这些布衣,却是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在他的心中,这些人和平民百姓没什么分别,现在他们居然闹起来了。 他们有资格,妄议祖宗之法? “才区区千人!”陈贽敬冷笑,却没来由的,竟发现自己有点心慌,他继续道:“才这点人,怕是宗族中的不肖子弟,宗令,宗令……” 陈武也吓的脸都白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于是也怒气冲冲的道:“不错,宗族之中,总有不肖子,这些人,其心可诛,我决不会轻饶,定要革了他们的……” “诸位……”陈凯之这时笑了,他道:“为何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呢?” 陈贽敬脸色竟有一些慌乱。 他有点预感到不妙了。 狠狠瞪了陈凯之一眼,便冷笑:“这些人,都是你收买来的吧,陈凯之,你该当何罪,你这是妖言惑众,你以为,挟着这区区千人,就可以在此,和本王叫板?” 陈凯之默默摇头:“不,不是千人!” 那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不过想了想,此时却还是道:“有数千,至少……三四千……不不不,可能有五六千人。” 五六千人…… 这几乎是京里的宗室一个都没拉下,除了老的少的,该来的都来了。 陈贽敬有些慌,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 这宦官又开口道:“除此之外,还有联名的奏疏……恳请娘娘和陛下过目。” 联名……奏疏…… 太皇太后此时,脸色已经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她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才厉声道:“拿来。” “这些人,根本没有上书的资格。”陈贽敬忍不住道:“娘娘,太祖高皇帝早有诏命,宗室之中,镇国将军以上,方可上书,奏言军政事,这不合规矩。”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难道你不知道,是陈凯之和他们的联名奏疏吗?取来,哀家亲自看看。” 当数十个禁卫,抬着十几口箱子气喘吁吁的进来时。 殿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贽敬更是牙缝之间,呲呲的冒着冷气。 陈凯之则笑吟吟的看着陈贽敬,似笑非笑。 而其他人,则是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一口口的箱子。 这……是联名奏疏…… 你特么的逗我…… 于是,一个个人,都是一副见了鬼似得表情。 太皇太后也一脸震撼,有些坐不住了,她拄着杖子,亲自踏出了一步,眼睛却依旧还直勾勾的盯着那些箱子。徐徐的,她步到了殿中,围着其中一口箱子颤颤的转了一圈。 第七百六十一章:革除王位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箱子。 甚至这箱子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显得格格不入。 可是…… 箱子仿佛有了魔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旁的宦官正待要上前,掀开箱子。 太皇太后却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她制止了宦官掀开。 因为其实就算不掀开……她也明白这是什么。 看不看都一样的,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于是她转过身,环视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琛凯之脸上,才问道:“说罢,是多少人联名。” 多少人…… 这人数自然是惊人的,然而陈凯之并没得意,脸上冷静,朝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 “禀娘娘,七万九千三百四十余人,俱是宗室,不过因为时间紧迫,许多偏僻之地的宗室,还未来得及联名,臣敢说,天下五十万宗室,除去老弱,三十万人,尽都愿联名上奏!” 七万九千……这就是八万人。 八万多个宗室,这还是因为时间紧迫。 陈凯之敢说自己代表五十万宗室都不为过了。 许多人吸着气,感到丝丝的发寒。 这里头意味着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 五十万宗室,其实一直都属于被忽视的人,名为宗室,却早就名存实亡,谁会在乎他们呢,作为个体,他们几乎什么都不是,甚至还不如赵王府门前一条狗要强。 可当他们凝聚起来,就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宛如开闸倾泻的洪峰,足以摧毁一切。 太皇太后朝陈凯之颔首,她嘴角轻轻一勾,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淡淡开口说道:“哀家……明白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想要什么?” “立贤!”陈凯之正色道。 虽是方才已经透露出了这个意思,可现在经过陈凯之再一次确定,还是让人生出了心悸的感觉。 陈凯之此刻已经不想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因此他朝太皇太后珍重的说道。 “立贤,也是立德,宗族爵位,有德者居之,他们也是皇亲,也是国戚,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可他们许多人,分明有文武之才,也有人,至孝至廉,可是在大陈,他们却不能一展所长,每日靠着些许的禄米度日,而在这庙堂之上,如赵王、梁王等人,却只凭祖宗的恩荫,就可得到高位,三千多个国公和将军,不肖者多不胜数,如过江之鲫,还有这宗令陈武……”陈凯之冷笑,自他口里,蹦出几个字:“狗一样的东西,身为宗令,可五十万宗族子弟,又有几人受过他的恩惠,这样的人,竟也可以管理宗族,祭祀宗庙?” 陈凯之冷笑连连,他凝视着太皇太后,随后,目光落在了赵王等人身上。 陈凯之笑了,一双眼眸直视着赵王,此刻的陈贽敬脸色苍白,却依旧不肯低头,一脸傲气的迎视着陈凯之的目光,似乎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陈凯之跨前一步,冷笑道:“赵王殿下,你口口声声,说你代表大陈的宗室,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大陈的宗室,大陈的宗室,不需你来代表,倒是你窃据高位,虚情假意,用你那可笑的所谓礼贤下士来蛊惑人心,可你礼敬的是什么人呢?你的同宗同族里,有多少人遭受了委屈而不能伸张,你可看了一眼?与你血脉相连的人,生活毫无保障,甚至有人,已经沦落到了为丐而不可得的地步,就在三个月前,在南阳,有一宗室,因为饥饿而死,你可知道吗?” 陈贽敬闻言铁青着脸,却不免显得有些慌乱,从牙齿缝里迸出话里:“你……你休要……” “住口!”陈凯之正气凛然,冷冷呵斥赵王:“天下,是太祖高皇帝打下来的天下,不是你陈贽敬,你既代表不了大陈的宗族,也不赔求祭告宗庙。而今,民生凋零,百业俱废,便连宗室,亦都陷入了苦顿,而殿下呢,殿下可有什么作为?” “今日……”陈凯之眉宇轻轻挑了挑,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瞪着赵王,旋即便移开,一脸正色的道:“我代表五十万宗室,在此奏陈,恳请娘娘,恳请陛下,能够改弦更张,立宗室以贤,修祖宗之法,开设宗考,宗室之中,有德之贤才,授予爵位,而胸无点墨者,则罢黜他的爵位,这……才是我大陈长盛不衰,能够使我大陈江山固若金汤之道,否则,五十万宗室……” 陈凯之眯着眼:“也将入宗庙,祭告列祖列宗,革除赵王殿下爵位……” “……”陈贽敬脸瞬间白了。 拉着一群宗室,跑去宗庙,祭告天地和祖宗,想革自己的爵位。 疯了,这绝对是疯了。 这陈凯之简直宁顽不灵,可恶至极。 陈贽敬怒极,不禁朝陈凯之冷笑起来:“你们有什么资格,你们以为,去了宗庙就可以废黜本王的王爵?你们……你们这是要置太皇太后,置陛下于何地?” 他尖酸刻薄,下意识的想要挑拨离间。 国朝根本就没有这个规矩,何况,绕过太皇太后和皇帝就废黜王爵,你陈凯之还真不将宫中当一回事啊。 陈凯之一笑:“殿下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 陈贽敬一呆。 他顿时明白了。 是啊,自己不就这样做了,带着一批人,跑去了宗庙,直接废除了陈凯之的护国公位,先斩后奏。 既然理论上而言,陈贽敬可以这样废黜掉陈凯之,那么陈凯之若是当真浩浩荡荡的带着无数的宗室齐聚在宗庙里,废黜自己呢…… 似乎……可行…… 至少理论上。 陈凯之冷然的看着陈贽敬,口气凌厉:“到了如今,殿下倒是想起,还有宫中了,殿下,而今这八万份的奏疏,就在面前,联名的奏疏里,俱都弹劾殿下昏聩无能,也请殿下,给一个交代吧。” 陈凯之接着,看向太皇太后,行礼:“请太皇太后……明断。” 文武百官,现在任谁都作声不得。 这是家事,是陈家的家事,即便文臣武将们可以插话,却也绝不敢在这上头大放厥词,一边是赵王为首的三千宗室,可另一边呢,却号称五十万之众,所有人都明白,陈凯之口口声声说的代表了五十万宗室,绝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夸大其词,因为大家都很明白,陈凯之高举的旗帜是……希望! 给五十万人一个希望,令他们和他们的儿孙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本事翻身的希望,从前没有人在乎他们,也没有人搭理他们,几乎所有人,早已将他们遗忘了。 可现在……他们被陈凯之拧成了一根绳子,这时,所有人骇然的发现,原来这些人,如此的重要,原来这些人,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是皇族的血脉。 这些人虽然没官职,甚至可以说多数都是布衣,可是他们依旧有强大的力量,让人不敢忽视了,今日若是不给一个交代,必定要大乱。 这几乎已经不容置疑了。 这些人很重要,甚至一个不慎就可能让大陈朝覆灭的。 现在这个时候朝廷敢弹压吗? 这可比弑君更狠,因为弑君终究只是杀一人,方才赵王说要请死,他用三千宗室的性命,来请太皇太后在陈凯之和三千人之间做出选择。 可现在……陈凯之更狠,陈凯之摆了五十万人,那么……五十万人与三千人孰轻孰重呢? 太皇太后厌恶的看了陈贽敬一眼。 这个人,竟是自己的儿子。 愚蠢到了这个地步! 不但愚蠢,而且从今早的先斩后奏,到后来的逼宫,就差一点,要露出自己的獠牙,这一次是咬向陈凯之,下一次,撕咬的人是谁? 而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太皇太后身上,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她这一次,竟又走向了箱子身边,她轻轻的揭开了箱子,里头……是无数密密麻麻文字的文牍,上头是无数的姓名,还有画押在姓名上的手印。 太皇太后顿了顿,抬眸,落在了陈贽敬身上,朝他挥手:“赵王,你来……” 陈贽敬心里已是咯噔了一下,他此时已开始疯狂的权衡起来,权衡着自己还有多少的筹码,还有多少杀招,他想的越多,越是心乱如麻,此时不自由主的快步上前。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温和的道:“你拿起来,将这奏疏……一份份来看看,看看吧。” 陈贽敬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俯身,捡起其中一沓,上头的姓名几乎起头都是一样陈。 而每一个字迹,全然不同。 从荆州陈汝建,到山东陈恒信,再到弘农陈尚喜,这一个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他沉默了,每一个文字,似乎都在嗜他的心,在撕咬他的皮肉,他哪里想到,最后在自己背后,给自己最致命一击的人,竟都是这些闻所未闻,自己早就忽视了的人,或许……除了血脉相连之外,他和这一个个签名的人,几乎……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一丁点都没有。 ……………… 气死了,楼下搞什么元旦美食会,锣鼓喧天,吵得头晕脑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码字,等下老虎再更一章,今天就暂时两更了,明天补上。 第七百六十二章:除恶务尽 可现在,这一个个的名字,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却给了陈贽敬一种眩晕感。 终的,他反应了过来,忙是看向太皇太后,道:“母后……这……” 太皇太后则是凝视着他,语重心长的开口:“事到如今,哀家该说什么呢?说你愚不可及,还是说,哀家该袒护着你,袒护着你们……” 太皇太后手指着一个个宗室,目光也是随之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 “到了如今,哀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赵王,你说呢?”太皇太后则是凝视着陈贽敬。 陈贽敬颓然。 他发现,自己现在面临的处境实在太可笑了,原来想着,靠着法不责众,整死陈凯之,虽晓得,陈凯之的人更多,人家才是法不责众。 他以为,自己有三千人,以此为砝码,让朝廷被迫做出一个选择,可谁料,三千人在陈凯之那儿,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人家那里有几万,甚至是几十万的人支持。 这样的结果有些可笑,更让他觉得难堪。 但陈贽敬是谁,他可是打不死的小强,怎么可能这么轻轻松松投降着,因此他目光看了一眼陈凯之,旋即便一脸正色的道:“这不合祖宗之法,母后……” 太皇太后摇摇头,对他置之不理。 “祖宗之法,若是不能惠及自己的子孙,使这满天下的子孙们一个个心怀不满,那么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怕也会遗憾吧。所以……陈凯之……”太皇太后凝视着陈凯之:“哀家恩准了,从今日起,昭告天下,开设宗考,自明年起,朝廷设立宗考,准宗室子弟们来京考试,名列前茅者,授予爵位若干;除此之外,在职的宗室,也俱都要参加宗考,成绩若是尚可的,留他的爵位,可若是有人胸无点墨,立即裁撤,哀家……就是要改弦更张,自今日而始,宗室的规矩,要变一变!” 陈贽敬等人一听,所有人都萎靡起来。 这是釜底抽薪啊。 宗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身上的爵位变得不确定起来,考不中,岂不是连王爷都做不成了?自然,赵王和梁王尚可,他们毕竟还不至于被裁撤掉,可宗室里这么多的国公和将军,有多少人完全是酒囊饭袋,他们心里没数吗? 陈贽敬拉拢了这么多人,而这些人,却直接被裁撤掉,这等于是十数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而这些,还是轻的。 除此之外,一群新贵将和陈凯之一起崭露头角,这些人……因为和陈凯之结合而受益,将来势必…… 而更可怕的却还不止于此,站在这里的宗室,即便自己能够在宗考中过关,保住自己的爵位,可自己的子孙呢?若是子孙中不肖之徒,岂不是最终,沦为平民,一切成空? 这样的结果太可怕了,赵王等人脸色惨白,嘴角微微哆嗦想说什么,却发现开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太皇太后这时看了众人一眼,竟是朗声道:“哀家就是要借着宗考,要让宗室子弟们知道,即便是他们,也要学好文武艺,报效社稷,报效朝廷。至于赵王人等,贸然冲入宗庙,诬告陈凯之,闹出这天大的笑话……来人,暂将赵王圈禁,容有司处置。” 她说罢,大手一挥:“都退了吧!” 前头几乎是挖掉了宗室们的根基,譬如赵王、梁王这些人,这使赵王和梁王等人的地位,并不稳固起来,即便是他的党羽,想要和他们作乱,怕也要三思。 而后头,直接软禁赵王,却是掌握住了最微妙的平衡,一方面,没有直接对赵王下重手,使赵王的党羽,还不至于铤而走险;另一方面,却将赵王控制住,又使他的党羽们投鼠忌器。 显然,赵王的母后,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太多深厚的情感,当初,她怎么处置那些皇叔,今日……似乎对赵王同样也可以如此。 陈贽敬颓然跪地,而今,自己摆在台面上的筹码被陈凯之彻底掀翻,使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只是眼下,却有如之奈何之感。 除此之外,他在无其他可言了,事到如今,只能认栽,不然结果更惨。 陈凯之已是高声:“娘娘圣明。” 他一声圣明,百官们此时,也只得纷纷道:“娘娘圣明。” 陈凯之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却是斜看了陈贽敬一眼,陈贽敬此时则是满是愤恨的看着自己。 陈凯之的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心里清楚,陈贽敬还没有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人留在这个世上一天,都会给自己引来巨大的麻烦。 他的党羽众多,只要他活着,自己便没有高枕无忧的一天。 所以……除恶务尽。 虽是心里已起了杀机,可陈凯之却和所有朝臣一起,纷纷告辞。 今日在朝中发生的事实在过于震撼,许多文武大臣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还需好好的消化眼前的这个消息。 而陈凯之却是背着手,快步的出殿,他抖擞精神,心里猛地想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话,他心里清楚,今日这殿堂上,只是开始,而接下来,才是痛下杀手的时候。 一路疾步出了洛阳宫,便见这外头,依旧还是人山人海,跪在这里的宗室,还有远远被人保护的青州郡王等人,更有风声鹤唳,一个个紧张莫名的禁军。 当陈让抬头,看到陈凯之出来,忙是起身,快步上前,一脸困惑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朝他笑了笑,随即颔首点头。 这意思很明白。 成了! 陈让顿时狂喜,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口里高呼:“太皇太后、吾皇……圣明!” “圣明!” 身后的宗室也是大喊起来。 圣明的声音,直冲云霄,许多人泪水打湿了衣襟,而陈凯之却是快步脱身,原本他是想和陈义兴一道出宫的,不过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在远处,迎接陈凯之的是一辆宽大的马车,陈凯之直接登车,车里,晏先生好似久侯多时,一见到陈凯之进来:“老夫听到了欢声雷动,莫不是……成了?” 陈凯之笑道:“成了!” 晏先生顿时激动起来,一向稳妥的他,竟忍不住高兴的手舞足蹈,连声叫好:“好,好,好,好啊,护国公的王霸之资,总算是有了,护国公,一飞冲天,只在今日。” 他显得尤为的激动,甚至嘴唇都在颤抖。 平时的晏先生,可不是这样的。 陈凯之也是激动的,却是克制住内心的情绪,朝宴先生微微一笑:“是啊,真是不容易,赵王是势必要铲除我的,此前我对他屡屡挑衅,目标就是希望他能够铤而走险,在宗室里做文章,这些日子来,我命锦衣卫暗中布局和谋划,就等待这个机会,而琪国公的死,则是天赐良机,琪国公的身体一直不好,早就料着,他活不过今年了,所以从最初的时候,锦衣卫就开始搜罗琪国公世子的证据,为的,就是剥除他的继承权,琪国公膝下无子,自然需在宗室之中,寻觅人过继,而这……就是机会。此后种种谋划,都是为了让赵王进入这个陷阱,而今日,也算是圆满了,晏先生,这些日子,倒是多亏了你的谋划。” 晏先生摇头:“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陈凯之微微一笑,摇头:“可现在,事情只成了一半,赵王还活着,宗室虽是借着宗考,和我暂时联合,可论起来,想要控制他们,却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们要做的,其一是控制住宗室,其二:便是彻底铲除赵王,赵王留在世上一日,就会拥有号召力,因为他毕竟是皇帝的父亲,现在他只是被圈禁起来,赵王党依旧还在,所以……晏先生,开始下一步了。” 晏先生颔首点头:“老夫已经准备好了。”晏先生含笑,从袖里抽出了一张纸来:“主公,请过目。” 陈凯之接过,这是一份文告,文告里写着很简单的信息:“为使宗室贫困子弟读书学艺,飞鱼峰奉护国公命,招募宗族才俊上山。” 很简单的文字,陈凯之却是笑了,他朝思暮想的就是今天。 这封文告,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啊。 而今的宗室,因为需要宗考,想要前途,就必须通过宗考才成。 那么,对许多宗室子弟而言,他们的资源并不丰富,想要学文,或是学武,却都难以得到支持,甚至有人,连饭都吃不饱,更遑论是读书写字了。 而这份文告的意思是,只要你肯上山,我就来教授你读书、学艺,管你三餐,使你没有后顾之忧,最重要的是,大陈之内谁人不知,眼下的飞鱼峰,师资力量堪称奢侈。 陈凯之本就是数入天人阁,状元出身的学候,除此之外,当代的大儒如晏先生,如蒋学士,如靖王,许许多多的人,无一不是即便是宗族中的亲王、郡王们打着灯笼都未必找得到的大儒,单凭这个,就是致命的吸引力。 第七百六十三章:安身立命之本 教育的本质,乃是资源,这个时代,书籍是尤为昂贵之物,请先生教授学问,更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一般家庭是负担不起的。 五十多万宗室,自然有穷有富,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很清楚,想要在宗考中成为佼佼者,得到这难得的爵位,也是难上加难。 因此,与其说是宗考,不如说是在拼资源。 那些布衣的宗室,凭着自己的资源,连竞争的可能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还指望考吗? 所以现在陈凯之,却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只要他们愿意上飞鱼峰,便让他们无后顾之忧,这样好的事,自然是天上掉馅饼了。 陈凯之舒服的坐在马车里,身子靠在车璧上,眼眸轻轻一眯,朝宴先生淡淡一笑。 “现在并不需要这样明目张胆,先将这布告贴出去,要让全天下的宗室俱都知道这个消息,只要有人肯上山,衣食住行,飞鱼峰包了,平时呢,也让大儒们给他授授课,该学的,让他们学,不过……得尽数编入勇士营里,日夜操练,勇士营只有三百人,太少了,想要让朝廷开恩准其募兵,只怕会惹来满朝文武的质疑。” “可现在不同,直接招募宗室,谁敢说勇士营募兵有异心?有异心,难道还让宗室们来造自家江山社稷的反?除此之外,我们是以学习的名义,这不是要培养文武全才嘛,给我大陈宗室里,多培养出一些人才,朝廷能说什么?再者,就算有人心里生了防范,可他敢当面说?” 陈凯之细细的分析起当下的局势。 “当面说了,摆到了台面上,这就将布衣宗室们统统得罪了啊。布衣宗室们能够上山,已是喜不自胜了,这是多大的好处和机会,谁砸这个锅,就是跟所有布衣宗室作对。说实话,上山能读书,有幸,若是当真能中了宗考,这固然是好,就算不中,在山上有吃有喝,也是难得的福利。” 说着,他嘴角微扬,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 “那赵王笼络了这么多宗室,而我陈凯之也要笼络宗室,往后每年账面上,得拨出百万两银子,专门作的就是勇士营的练兵钱粮,人……我陈凯之养得起。” 何谓王霸之资,其实陈凯之折腾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个宗考制度,甚至对付赵王等人,都只是这个过程中的副产品而已。 只有宗考,才能让宗室们有了积极性,想要学习文武艺,因为有了这个希望,飞鱼峰才会成为香饽饽。 陈凯之要招募宗室中年轻力壮的人,这些人,不但本就有地位,而且根本不担心朝廷心生防范,说再难听一点,就算太皇太后觉得陈凯之这是在培养自己的资本,那又如何? 这些可都是宗室,陈家自己人。 难道太皇太后当着天下人的面,不准宗室上山,这是砸数十万人的饭碗,就算陈凯之什么话都不说,宗室们怕也要闹起来。 何况,倘若太皇太后当真是想要扶持无极,那么眼下她更需让无极去礼贤下士,或者说,拉拢人心,宗室本就是人心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连自己的亲戚都不满你,将来废黜小皇帝,难道不怕到时候更多人反对吗? 这是阳谋,每一个人都清楚陈凯之想要做什么,可每一个人,却都不能说,许多人心生了防范,可每一个人,却还得为之叫好。 数十万宗室作为陈凯之的骨干,进入了勇士营,不但勇士营得以壮大,使陈凯之实力倍增,而这些人中,会有一些人考上宗考,最终得到爵位,可他们毕竟是从勇士营里出来的,他们一旦踏入朝廷,就会成为陈凯之的羽翼,拉帮结派嘛,毕竟陈凯之培养了他们,甚至说难听一些,还养育了他们,你一个此前一文不名的宗室子弟,突然因为宗考而跻身了上流,可你放眼看去,你并没有什么人脉,唯一的人脉,就是护国公,这个曾经教授你学问,给你提供了诺大帮助的人,你不跟他混,你跟谁混? 所以这些考出来的人只能跟在陈凯之身后效力了。 至于考不上的人,自然也乐于继续在飞鱼峰里学习和操练,毕竟下了山,日子也过的苦,当初的初衷可能是来飞鱼峰里读书,目标是宗考。 可一旦宗考无望,留在勇士营里建功立业,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毕竟在这里,陈凯之供你吃喝,教你读书,军旅之中虽是辛苦,可一旦上了船,习惯了这种生活,反而会和山下的生活格格不入了,自此之后,这些人将成为陈凯之麾下的重要力量。 布衣宗室们有了出入,有了希望;陈凯之呢,得到了他的基本盘,这些人的父母和三代学亲,也都是宗室,他们将子弟送来这里,自然而然,命运也就和陈凯之联系一起。 就算有的人,儿子已经大了,或者年纪还小,也没有子弟往山上送,暂时不会将人送上山,可将来他们的子孙,因为陈凯之,多了一条出路,自然会念陈凯之的好。 陈凯之的一切谋划,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收买宗室人心,让这些人都依附他。 而晏先生在车中,也是眉飞色舞,这位天下鼎鼎大名的大儒,竟笑的有些猥琐。 他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便含笑道:“暂时,先不要放出消息把人送进勇士营,反正上了山,自然一切都得听从主公安排,先着重的宣传飞鱼峰上有大鱼大肉,护国公要惠及同族的族亲,定当给予他们种种优待。” 陈凯之闻言轻轻点头:“晏先生高论,除此之外,还要想好了,得告诉大家,晏先生亲自授课,先生从前可是教授过衍圣公的,有晏先生亲自来授课,这是多大的吸引力?怕是听到了消息,许多人立即卷了铺盖要上山了。” 包吃包住,还有宴先生这样的大儒授课,那些宗室们自然是纷纷而来的。 晏先生今日心情好,捋须笑道:“主公谬赞,将所有的大儒都添进去吧,主公、老夫、还有主公的恩师,有陈参军,蒋学士和杨主簿现在还在济北,不过不打紧,也可以说,他们闲暇时,也会来讲课,总而言之,便是告诉天下人,上了山,宗考便有希望了。” 陈凯之贼兮兮的一笑:“是呢,等上了山,每日只讲一个时辰的课,其余时间,俱是操练,可能开始有人不满,可要下山,却不容易,飞鱼峰还有一个山门,重重守护,只要让他们呆在山上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慢慢习惯了,自然也就可以适应,先生想想看,那些勇士营的丘八,当初是什么德行?最终不还是乖乖就范。” 这个主意非常不错,陈凯之面容里不禁漾起淡淡的红光,马车晃动,阳光从隙缝透露进来,细碎的光芒照在陈凯之的面容上,衬得他神采奕奕。 “妙极!”晏先生更是眉飞色舞,眼眸轻轻一眯,露出笑意:“以宗室为根基,再将宗室子弟练为精兵,通过宗考,广纳新晋宗室的精英子弟,朝中、军中,乃至于是宗族之中,主公算是站稳了脚跟,他日,再以主公之宗族,攻赵王之旧宗族,赵王和这些所谓的赵王党羽,拿什么抵挡,又如何抵挡?” 陈凯之莞尔一笑,一张隐在光芒里的面容越发俊朗。 “这是以后的事,眼下,飞鱼峰却需开始建造军舍,囤积更多的钱粮,为将来大规模的宗室子弟上山做准备,万万不可疏忽大意,看来,得将杨先生和蒋学士二人从济北暂时召回来,让他们在山中辛劳一阵,此事事关重大,杨先生曾为宰辅,是个能独当一面之人,有他在山中坐镇,就可放心许多了,除此之外,勇士营的三百精兵,暂时操练要放缓,要制定出一个课程,教授他们如何带兵,毕竟,等人上了山,却需这些老兵们带着,这里头,也不可出什么差错,还有后勤,这也是重中之重……” 陈凯之和晏先生在车中谋划着,二人眉开眼笑的模样,竟有点像是在背后使坏一般。 过了几日,宫中的旨意便已出来,宗考终于确定了。 三年一期宗考,所有参与宗考的宗室,可按成绩,可赐三个奉国将军,三十个奉国中尉,再赐百员辅国中尉,以及,这个数目,倒还算可观,毕竟要考的宗室虽有数十万人,可真正有资格或者有精力参与考试的,也不过寥寥数万人罢了,而赐予的爵位其实并不算高,都还属于将军的范畴,最高级别的,也不过是三品的奉国将军罢了,可爵位就是爵位,比之没有要强得多。 而至于当下有爵位的宗室,则另行开考,考试的内容很简单,想来题目更是容易,只要考试合格,便可保住自己的爵位,可若是实在是酒囊饭袋,连简单的题都做不出,则以不肖的名义,直接革除爵位。 第七百六十四章:我即恩师 宫中的旨意,几乎都在陈凯之的预料之中。 朝廷不可能直接虢夺掉原有的爵位,因为这些人大多都是嫡长子,嫡长子的继承制不可能消亡。 可五十万宗室闹得厉害,本质上就是待遇过于不公的缘故。 于是乎,朝廷一面借此机会,才裁撤掉某些实在过于不堪的王侯。 其实……只要不是实在过于不堪,一般也能通过宗考。 而另一方面,则拿出了一些爵位,等于是给了布衣宗室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不至于世世代代都是布衣,而是有了翻身的机会。 对陈凯之而言,单单有这个机会,就已经足够了。 很快,一个消息便传开,飞鱼峰将开始讲学授课,收容宗室读书。 那陈让是直接接受到了邀请,虽然看过了邸报,知道朝廷已经格外开恩,可是陈让很清楚,自己家境并不算太好,自己虽也读过书,可水平毕竟有限,想要在来年的宗考里能力争上游,就必须请先生,必须购买大量的书籍备考,这几乎是他眼下难以接受的,而很快,他就看到了希望。 上飞鱼峰! 有吃有住,还有晏先生这样的大儒。 宴先生是什么的人,扬名四海的人,若是有他指点,自己还怕不能考中? 所以单凭这两点,就足够陈让心动了,就在他还在权衡的时候,便有许多年轻的宗室寻上门了。 “三哥,看到了布告吗?锦衣卫到处都在张贴,让咱们去读书呢,护国公……真仗义啊,倘若真如布告中所言,这岂不等同于养着咱们白白读书,花费可是不小吧。” 其中一人犹豫起来,小心翼翼的追问陈让。 “是啊,三哥去不去?” 见陈让没立即回答,这人又开口说道。 “护国公如此美意,何况,真要读书,参加明年的宗考,只怕……我家底倒还殷实一些,家父也动了心思,想聘请先生来教我一年,可现在听了飞鱼峰上下来的布告,却也动摇了,毕竟那飞鱼峰上,大儒如云啊,他们若是肯教授点儿学问,明年希望就大了,护国公这等于是在飞鱼峰上开了宗学,再者说了,上山读书,心也踏实一些。” 陈让背着手,他微微一笑,他家境贫寒,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比其他的同龄人显得深沉一些。 “话是这么说,护国公固然有美意,不过以我之见,想来这是护国公想要笼络宗室,对抗赵王之策,上了山,从此之后,我们就成了他的党羽,不过……”陈让叹了口气,才感喟起来:“在这个世上,为人棋子,固然是可悲;可对我这样家世的人而言,最怕的反而不是做人的棋子,反而是连成为棋子,被人利用的资格都没有。飞鱼峰,我已打定了主意是要上的,正好,我们结伴同去吧。” 约定了日子,收拾了一番之后,次日便和七八个近亲子弟一道上山,到了飞鱼峰的上门前,却发现这里热闹极了。 现在外地的宗室还没有得到消息,就算是之当真要来,那也需要十几天甚至数月的时间,可即便是在京中,来的人也不少,竟有两百多人,都是适龄的年轻人。 众人之中,有的相识,忍不住招呼,陈让的人缘好,便立即有许多人来见礼了。 山门这儿,早有人在此候着了,每一个要上山的人都需登记,籍贯、姓名、年龄,家中有什么人,以及文化水平,是否能通读四书之类。 陈让心里颇为激动,可又有些害怕,激动的是飞鱼峰其实早就闻名遐迩,自己当真想要见识见识,害怕的是或许未必真相真如布告所言。 登记之后,便有一个武人带着刀,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将人拦住:“可想仔细了,上了山,一切都需听从护国公安排,不得轻易下山,不得违抗护国公之令,若是不肯,就请回。” 陈让稍有犹豫,可随即莞尔一笑,那护国公,难道还会卖了大家不成? 他正色道:“愿上山。” “好。”武人身子一侧,准他进去。 他开始和浩浩荡荡的人群拾阶而上,走的气喘吁吁,远处,方才看到山腰上,竟有一山坪,勇士营的将士,一个个列队于此,上来一个人,便被这些勇士营的将士们打量着,就好像……挑牲口一样。 “这个人,我要了!”一个勇士营的武官朝陈让点了点:“这小子手掌上有茧子,看来吃得了苦,就他了。” 还没等陈让明白怎么回事,便几乎被人拎着,直接带走。 陈让心里大惊,可是认真想想,这可是护国公的地盘,没人可以把怎么样,反正跟着就是,应该不会为难自己的。 那人带着陈让到了军营,到了一个帐篷,朝他一笑:“叫我许杰,勇士营炮队队官,不过嘛,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教官了,叫我许教官就可以,被褥、洗漱用具,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在你的床头,还有盔甲、武器,从今日起,我做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明白了没有?” 陈让一呆,他顺着许杰的手指望去,看到了自己的‘床’,床头上,却是是堆砌着各种用具,且都整齐的排列。 有铁质的水缸,有用猪鬓制的洗漱用具,有一张毯子,一副被褥,还有……铠甲……有一柄剑,甚至还有一个装饭用的铁盒子,一个类似于腰带的皮制带子,他不禁大吃一惊,心下一颤,竟是大喊起来。 “我是来读书的。” “就是读书。”许杰正色的道:“这是护国公的命令,让我想一想,护国公好像是交代过的,还打过比喻,一时想不起来……”他犹豫了片刻,随即眼睛一亮:“耕读听说过没有,就是一边耕种粮食,一边读书,可在飞鱼峰,却有一种读书,叫战读,就是一边在勇士营里操练,必要时平叛杀贼,保家卫国,一边读书,总之,从现在开始,一切听从我的安排,这是日程表,你记一下。” 一个单子,直接塞进陈让手里,陈让大吃一惊之余,低头一看,脸都绿了。 卯时起床,卯时一刻开始晨操,一个之后,早饭,接着,继续操练,至正午,中午吃饭和小憩之后,依旧还是操练,直到用过了晚饭,则在孔祠里读书一个时辰,随即就寝。 这……哪里是读书…… 分明……是拉壮丁。 天哪这有点恐怖呀。 许杰将他手里的单子收了起来,笑道。 “好了,赶紧收拾一下,待会儿就去孔祠,去见护国公……不,是去见你们的恩师。” “恩……恩师……”陈让一呆。 许杰抱着手,他整个人挺直地如标枪一样,看上去并不魁梧,可是这合身的军衣,却衬的他极为英武:“自然,护国公授业解惑,当然是你们的恩师!” 陈让这时才明白,自己‘着道’了。 一切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他看着盯看他的许杰,想到这所谓的‘读书’,以他的心思,他大抵明白了什么,这一切,像是全套。 可若说是圈套,却也未必,因为布告里并没有规定读书的时长,而且看来,这里的生活起居,确实不需自己费心,读书是真的,不要银子是真的,有护国公和大儒来授课,应当也是真的,唯一不真实的……只有特么的居然还要操练。 这不是将他当做武将来使吗? 太吓人了,一天几乎就没休息的时候,都是操练呀。 他心里生出害怕的,有一种念头也迸了出来,但是在被许杰的目光逼视,在这陌生的环境,陈让却也不敢造次,乖乖的换了军衣。 许杰将他系上武装皮带,随即又教他将佩剑系在腰间,不过这并没有给陈让增添什么英武,反而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穿上了靴子,陈让觉得有些沉重。 等他随许杰出了营,便见在这里,许多宗室一个个脸色惨然的换上了军服,和他一模一样,有一处的营地里,发出了惨呼声:“我是来读书,我来读书的……”接着嗷嗷几声,像是遭了虐待了一般,却一下子,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众人面色更加惨然,而许杰更是抱着手,冷笑起来,旋即目光看向身旁的陈让,徐徐开口说道。 “来了这里,哪里有什么宗室,在这飞鱼峰,一切都是护国公做主,不老实,自然会老实下来,你叫陈让?陈让啊,你莫学那种蠢货,护国公再三重申过,我们勇士营,是文明的军马,文明你懂吗?就是既能舞文弄墨,又很开明的意思,就比如我们从不胡乱抽挞士卒,至多,也就是把人绑在桩子上让他晒一天太阳,吹一天的风,又或者是在这山上,围着山腰跑几圈罢了,我们是讲道理的。” “懂!”陈让觉得自己后襟发凉,连忙点头:“我都懂得。” “懂就好。”许杰很欣慰看了陈让一眼,旋即便笑道:“宗室就是不一样,不开眼的人少。” 第七百六十五章:先小人后君子 孔祠里,一个名册已经落在了陈凯之的案头。 晏先生、陈义兴等人,俱都坐在陈凯之的左右,而陈凯之轻松的喝着茶,低头看着花名册,情况很乐观,远超自己的预料,单单在京师,陆陆续续竟有两三百人,倘若各地的宗室子弟入京,人数怕要超过三千。 三千人啊,而且还俱都是适龄的宗室子弟,这将使勇士营扩充十倍。 有了这支武装垫底,自己便有了真正的资本了。 待这些新兵们陆陆续续的抵达,孔祠规模很大,勇士营加上新兵六百多人,却依旧还是空荡荡的。 陈凯之环顾四周,看了他们一眼,勇士营的将士,大多是有板有眼,而新兵则大多是垂头丧气,似乎非常的沮丧。 陈凯之收敛起目光,旋即便朝众人淡淡一笑:“都来了?” “回禀主公,人都来齐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却见新兵们齐刷刷的看着自己,随即便朝众人徐徐开口说道:“大道理,也不和你们讲,你们既然上了山,规矩想必都是懂得,我也是宗室,和你们有一样血脉,上了山来,这里一切的饮食起居,我陈凯之包了,为何?因为我也是寒苦出身,能够感同身受。愿意上山的人,我俱都相信,你们是真正有大志向的,这志向里头,高一些的,是匡扶天下,低一些,那也是光耀门楣;所以你们能来,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狠狠的夸奖了他们一番之后,清澈的眼眸轻轻一眯,环视了他们一眼,随即便一笑:“可是呢,这还不够。为何说这还不够,因为这个世上,单凭志向没有用,若没有文武艺,所谓的志向,就是痴心妄想,正因为如此,才需学习……” 他抿了抿唇,略微沉吟了一会,才继续开口说道。 “想来,现在许多人心里,已经开始抱怨了,抱怨着何以我要将你们编入勇士营,你们哪,是不知道我的苦衷啊,男儿大丈夫在世,要从文,也要习武,我陈凯之是如此,勇士营的这些将士是如此,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如此。” “自然,我陈凯之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陈凯之微微一笑,脸色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说起来,大家都是族亲,若有什么不满之处,或者有什么建议,可以提,不要怕,知错方能改,可我的毛病却是不甚自知,这才希望大家能够提出来,对不对?历来的圣天子,都是广开言路;我自非天子,可身为护国公,怎么能偏听偏信呢,你们谁有什么话,尽管说,放开了说,我是很开明的。” 一下子,新兵们开始有些小小的骚动起来,那陈让本想张口,不过他性子稳,却是憋住了,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倒是一个宗室额上青筋爆出,豁然而起,厉声道。 “我不是来当兵的,我是宗室,我本是来读书,要参加宗考,护国公,你这是欺骗,是骗人,若早知如此,我就不上山了,宁愿在家中温习功课,护国公这般先斩后奏,实是小人行径,不甚光明磊落。”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躁动起来,小声的嘟哝着。 “就是,护国公这样骗人,你不觉得有点可恶。” “应该先说明才会,而不是忽悠我们上山,这样的行为简直让人厌烦。” 陈凯之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 一旁的晏先生和陈义兴都不禁有些莞尔。 “这样啊。”陈凯之忍不住挑眉,看着带头的人,神色淡淡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嘴角轻轻一勾,气愤的说道:“我叫陈忠信!” “很好,陈忠信,这是一个好名字,忠信……忠信,好啊。”陈凯之一笑,大手轻轻一挥,厉声喊道:“来人,将他拖出去,吊一天!” 几个勇士营的将士们早已饥渴难耐,瞬间便抢步上前,将人直接按倒,生生将他拖出去。 陈忠信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叫起来:“你让我说的,我是宗室……” 可没有人理他,人却已拖了出去,只听到那哀嚎声越来越远。 这一招杀鸡儆猴让人惊恐不已。 一时孔祠里格外安静。 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针落的声音。 心有余悸的新兵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陈让更是觉得头皮发麻,心里隐隐庆幸自己没有鲁莽。 等他们回头来看陈凯之,却见陈凯之的脸色变了,方才是和蔼可亲,可如今,却是怒目金刚。 陈凯之冷笑:“我让你吃shi,你也吃?狗一样的东西,真以为你认你是族亲,大家便真是亲戚?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 说翻脸就翻脸啊。 陈让等人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倘若一开始就吓唬,大家倒未必有这种恐惧,可这等全无章法的脾气,实在让人心里发毛。 陈凯之环视了众人一圈,旋即微眯着眼眸,从鼻孔里冷哼出声。 “在这里,谁也不是谁的亲戚,这里只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师,一个生,一个是将,一个兵。师者,便父;而慈不掌兵,即为将。在这里,你们要做到的就是服从,不肯服从者,就如方才那个自以为是的陈忠信,我今日只是稍稍惩戒,可倘若是再有下次,便将他这辈子生不如死,我说一,就是一,我说二,就是二,敢怠慢,敢敷衍,敢自以为是、自以为能,他就是下场!都听明白了吗?” 新兵们噤若寒蝉,可是明白二字,却是说不出口。 却听陈凯之更是厉声道:“明白了没有。” “明白!”大家忙是道。 陈凯之面色并没变,而是越发沉了,冷笑开口:“现在,还有谁有什么意见。” “没有!”众人齐声道。 陈凯之道:“护国公是好是坏?” “好!” 陈凯之这才心满意足,他不需要现在这些新兵们现在对自己身心顺从,或者是满心敬仰,他现在只需要让这些家伙乖乖听话就可以了,只有先将秩序和纪律先推广下去,慢慢的使他们心怀感激和敬畏,这都是以后的事。 “很好。”陈凯之微微一笑:“那么,我欢迎诸位!” 此时,一个武官站在一侧,厉声唱喏:“起立。” 哗啦啦…… 众新兵纷纷起立。 武官道:“行拜师礼!” 虽是心有不甘,可是陈让和新兵们,却还是乖乖一齐拜倒。 陈凯之看着这连片跪下去的人,心里说不上满意,轻轻叹了一口气,才挥挥手:“各回营中,明日开始操练,今日,则让你们的教官带着你们熟悉这里的环境,四处走一走,哪里是用餐的,哪里是课堂,哪里是操练场,平时这里有什么规矩,都和他们讲明白,勇士营里虽是军法严明,可是不教而诛谓之虐,丑话,都给你们说在前头。” 众人轰然而散。 现在这教官和新兵几乎是一比一的比例,这就意味着,一个教官只需带一个新兵就可以了,所以陈凯之并不担心操练,至于下山……那是绝不可能的。 等这孔祠空荡荡下来,陈凯之整个人轻松起来,朝晏先生含笑道:“先生,方才是不是有些小人了。” 晏先生不禁失笑:“是有一些,不过,先小人后君子,这没什么不好。” 陈凯之也是淡淡一笑:“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些人,若是不给他们深刻的印象,他们便还会自恃自己宗室的身份,想要管理起来,可就不易了。” 陈凯之抿了抿唇,才继续说道:“就是不知现在太皇太后还有赵王等人,倘若是知道了我在此招兵买马,会如何想?” 晏先生含笑:“赵王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太皇太后……精明着呢,不过越精明的人,此时理当越沉默才是。” 陈凯之颔首:“正是如此,我也是这样想。” 谁料这话音落下,却有山下的人来禀告:“公爷,宫里来人,请公爷入宫觐见。” 陈凯之道:“是谁?” “太皇太后。” 陈凯之笑了,朝晏先生道:“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就到,正好,是该去觐见了。” 晏先生眯着眼,忍不住嘱咐道:“主公,要小心应对,太皇太后心思最是难测,万不可大意。” 陈凯之明白晏先生的意思,朝他点头:“请晏先生放心。” 说着,又朝陈义兴点点头,出了孔祠,而在这孔祠外的校场上,那可怜的陈忠信则是被人直接吊在了校场上的圆木上,口里发出不满的声音,骂声不绝。 陈凯之笑了笑,没有去理,人嘛,总要慢慢的去适应,至于这位陈忠信,他所提的‘意见’,自己还真没有因此而恼羞成怒,之所以震怒,只是想借这个出头鸟来杀鸡儆猴罢了。 陈凯之匆匆下了山,一路至洛阳宫,洛阳宫里,一切如旧,还是这般的大气磅礴,陈凯之深吸一口气,见早有引路的宦官在此等了,陈凯之大步流星上前:“请带路。” 宦官点了点头,同时用复杂的目光看了陈凯之一眼。 ……………… 呃,今天楼下依然吵,看来只能等元旦之后把欠更补上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无愧于心 陈凯之至万寿宫,便见太皇太后落座在庭院中,被人拥簇着,她披着一件大麾,尽显雍容华贵。 阳光斜斜的照她身上,笼得越发贵气逼人。 陈无极搀着她,太皇太后眉有些稀疏,却依旧可以窥见当年青春芳华时柳眉依依的模样。 陈凯之上前,太皇太后便抬眸,看了他一眼,竟是不由叹了口气。 “凯之,你来了?哀家久等了啊。” 陈凯之朝她微微行礼,旋即便开口道:“臣听到召唤,立即就赶来了,娘娘,今日天寒地冻,娘娘何必在这外头吹风,还是去寝殿里歇着为好。” 太皇太后轻轻摇头:“不去,就留在这儿,越是到了寒冬,哀家越是想到了自己,许多年前,哀家最喜的就是冬日,冬日有雪景嘛,可如今,却是惧怕寒冬,因为哪。”她抖了抖身子,回眸看了陈凯之一眼,笑了:“因为每每入了冬,哀家就知道,哀家在这世上,又少了一年,哀家已过完了人生最风华的时候,而今垂垂老矣,便如这寒冬一般,随着冬风一起,迟早要与这万物一般凋零下去,凋零枯萎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往事如烟,一切荣辱俱成灰烬。” 陈凯之心里猜测着太皇太后的心思,面上却只是凝神静听。 太皇太后见他深深皱着眉头听着,便笑道:“想来你听不懂,你毕竟不曾到哀家这个年纪,未必能够体会。人哪……”她凄然一笑:“一辈子你争我夺的,费尽了心计,挖空了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最后,不也是万事成空吗?陈凯之,你认为呢?” 陈凯之犹豫了一下:“臣也不明白。” 他是谨慎,或许是因为对太皇太后的忌惮,总是潜藏着心事。 太皇太后呵着白气,竟是笑了,粼粼阳光里竟显得苍老。 “不对,哀家晓得,你和别人不同,你的心和别人不一样。” 陈凯之心里咯噔一下,愈发的戒备起来,怎么……太皇太后察觉出了什么?那么,她又有什么深意,藏在袖里的手,陈凯之竟是有些下意识的攥起来,只希望一旦有变,便想尽办法杀出去。 太皇太后娥眉轻轻一挑,看着陈凯之,面容依旧保持着笑意,淡淡说道:“听说在飞鱼峰上,你立下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啊,心可不小呢。” 陈凯之心里出了口气,却是笑着道:“臣是读书人出身,读书人,大抵是这样想的吧。” 太皇太后摇头:“读书人只会说,只会想,但十之八九,却不肯放下身段去做,更不敢去尝试,这……便是你与那些读书人之间的区别。哀家听说,你招募了宗室上山读书,此事,可是有的?” 陈凯之听着竟觉得太皇太后似乎看透了人心,是啊,这世上有多少的口号,令人热血沸腾者有之,使人感触万分的亦有之,可终究世人喊得多,却真正肯俯身去做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太皇太后终于提到了宗室的事,也知道她知道多少,这令陈凯之越发谨慎了,却依旧朝太皇太后淡淡一笑:“是,臣也是贫寒出身,深知他们的难处,而今总算是蒙娘娘和陛下的厚爱,衣食无忧,所以想着,力所能及,总要帮衬一下,这才招募了宗室子弟们上山读书。” 这个解释,陈凯之早就打过腹稿,四平八稳,绝不会有错的。 太皇太后便凝眸,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可哀家听说,他们竟被编入了勇士营。” 陈凯之面上依旧还保持着谦逊的微笑,心里却仿佛了然了什么一般。 虽然让宗室上山读书,人人皆知,可是这宗室这几日上山之后,飞鱼峰便封闭了,一般的人,根本无从知道宗室们上山做了什么,可是偏偏,太皇太后却是对此了然,由此可见,太皇太后对自己可是关注的很。 而且这飞鱼峰上应该是有太皇太后的人,不然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 思此陈凯之心里不禁有些诧异,这女人手段了得的,不过他已经有了说辞,因此他朝太皇太后淡淡开口说道:“臣教授人读书,就必须双管齐下,若不操练,便无法磨砺其秉性,这书,读了也就没有什么益处了,文武本是相辅相成,所以臣将其俱都编入勇士营,为的便是让他们更好的读书。”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怎么读书,哀家其实也不懂,你是学候嘛,想来这些却是懂得,哀家只是问问你,你不必怕,说起来,你能费尽心机,为了宗室们读书而花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弥补了朝廷的不足,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哀家叫你来,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却是有事要交代你办。” 陈凯之心下一惊,越来月琢磨不透她了,不过只要不会故意找自己麻烦就好,因此他郑重开口道:“臣听着。” 太皇太后轻轻看了他一眼,旋即便淡淡道:“过两日,楚国使臣就要入京,你可知道,是为了何事吗?” 陈凯之摇摇头:“不知。” 其实楚国使臣入京的事,陈凯之早有耳闻,他毕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有时候,装糊涂也好,毕竟,自己近来锋芒毕露了,该藏藏拙也好。 太皇太后含笑道:“赵王妃本就是楚国宗室,这一点,你是知情的吧。” “是。”陈凯之点头。 太皇太后目光往远处看去,似乎在看风景,又似乎只是不经意的瞥去而已,娥眉挑了挑,才淡淡开口道:“陛下的母亲,便是楚国人,而今,陛下也已近八岁了,年龄不小了啊,因此,楚人有意,将其公主嫁入我大陈,这门亲事,当然不会这样急,可此番楚使远来,其目的,便是先将这门亲事定下,这是好事,陈楚两国,历来相安无事,而今,又要再结秦晋之好,哀家对这门婚事,很是看重。除此之外,那楚国公主也将入京,名义呢,是来探望她的姑母,也就是赵王妃,可实际上,却是来给宫里过过目,总要心里有数一些,是不是?” 陈凯之点头,却又摇头:“婚娶之事,臣其实也不懂。” 太皇太后目光转回到陈凯之身上,嘴角轻轻一抿,迭连失笑道:“是啊,你是男儿,若是对此也了若指掌,哀家反而要怀疑了,不过不需你懂这些,到时,楚人的车驾进了京,你负责迎接,还有保护楚人安全便是。上一次,衍圣公的世公子遇袭,就差一点酿成了一个不可预知的后果,倘若这一次再出什么事,可就糟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是,臣明白了。” 太皇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旋即又不忘提醒陈凯之:“总之,小心小心再小心。” “臣定当不辱使命。”陈凯之颔首点头。 太皇太后便朝他挥手,一笑:“其实你说的很对,哀家……确实不该在外头久战,而今吹了冷风,反而觉得身子有些不适了,哀家该歇一歇,你和无极,都退下吧。” 说罢,她看了陈无极一眼,手搭在一旁宦官身上,徐步带着一干宫娥,朝着寝殿去了。 陈凯之和陈无极对视一眼。 陈无极笑了笑,率先开口:“护国公,我们一道出宫吧。” 陈凯之颔首点头,与他并肩而行,只是……却发现自己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这般沉默的走着,近来显得内敛的陈无极突然道:“皇祖母交代了你这么多事办,可见她对你的看重?” 陈凯之心里哂然一笑,看重可是未必,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呢?这女人心思可怕,他永远不懂她的用意,可陈凯之也没有揭破,而是颔首笑道:“是啊,太皇太后厚爱,真是教人不敢消受。” 陈无极则笑了:“这是福气,何来的不敢消受之理,护国公,你广纳宗室,不但争取了宗室的人心,更是为此扩充了勇士营,这是一箭双雕,老练如此,真是令人佩服啊。” 陈凯之猛地驻足,他抬眸看着陈无极,这一张极好看的脸,嘴巴抿着,也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陈凯之道:“哪里的话,无极殿下的话,我不太明白。” 陈无极则凝视着陈凯之,良久,他眼里带笑,道:“护国公变了。” “嗯?”陈凯之发出鼻音。 陈无极吁了口气:“变得不似当初的护国公了,我记得,当初的护国公,对人不似这样的防范,可是而今……” 陈凯之口里呵着白气,身子却不觉得冷,只是目视前方,又前行起来,徐徐道:“人都会变得,每一个人都会变,只是有的人回头去看从前的自己,心里会生出感慨和愧疚之心,认为今日的自己,恰是从前自己所讨厌的样子;可也有的人,回过头去,虽是行事的方法变了许多,可是初心未忘,即便回顾过去,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自认自己是后者,所以对这样的改变,并没什么感慨。” 第七百六十七章:欺君犯上 陈无极听了陈凯之的话,却是愕然,接着便默不作声了。 二人徐徐出了后宫,到了前殿,恰在这时,却见小皇帝被一干的宦官拥簇着,迎面而来。 他没有坐步撵,却是在宦官的护持之下,步行,阳光下他的脸显得特别可爱,也不知道是不是旁人从小灌输他的思想,他竟是板着一张,显得格外高傲。 陈凯之和陈无极俱都让到了道旁,小皇帝个子又不知觉间高了不少,一身冕服,或许是今日刚刚听完了筳讲,回后宫去。 他接近陈凯之和陈无极的时候,脚步便放缓了一些,却不似从前那般的幼稚天真了,而是紧紧的盯着陈凯之,一脸的傲气之色。 陈凯之和陈无极一齐行礼:“见过陛下。” 小皇帝盛气凌人的样子,背着手,等二人行了礼,随即淡淡道:“你们是从皇祖母那儿来?” 语气之中,没有丝毫的客气。 陈无极含笑道:“是,是从皇祖母那儿来。” “朕没有问你。”小皇帝不屑的看了陈无极一眼,最终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手指着陈凯之:“朕问的是你!” 这家伙,小小年纪就这么狂妄,不过陈凯之便没有恼,而是心平气和的回答道:“陛下,臣是在万寿宫那里来。” 小皇帝撇撇嘴,下巴轻轻扬了扬:“皇祖母寻你,所为何事?” 陈凯之平静的道:“是为了楚人使者的事。” 小皇帝便笑道:“噢,朕想起来了,母妃一直心心念念着,要让朕迎娶楚国公主……”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凯之:“你叫陈凯之,朕没有记错吧。” 陈凯之耐着性子:“是,臣是陈凯之。” 小皇帝便冷笑:“难怪皇祖母找你来,你倒是很懂得看家护院。” 看家护院四字,显然是不该来形容一个宗室和臣子的,妹的,这明显是形容一条狗吗,这孩子居然拐弯抹角的骂他是狗。 陈凯之心里很不爽,冷静的想了想,正色道:“陛下请慎言。” “朕乃天子。”小皇帝趾高气昂,脸色带着讥讽:“朕说什么,你管的着吗?朕早听说你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不知尊卑,今日可算是见识了,难怪,今日连王师傅也说,你广纳宗室,是想要图谋不轨。” 他突的说出这句话,陈凯之脸色一冷:“哪个王师傅。”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令小皇帝一呆,可随后,他又冷笑起来:“你没有资格问朕,你见了朕,竟敢如此无礼?” 陈凯之正色道:“陛下的那位王师傅,诽谤臣下,这不是一个翰林应当做的事。” 小皇帝则依旧冷笑,从鼻孔里出气。 “可你顶撞了朕,你知道吗?你顶撞了朕,朕乃九五之尊,乃真命天子,你有什么资格顶撞朕,你这也不是臣子该当做的事!” 陈凯之面色发冷,胸中顿时生出无名之火,小皇帝可以说年纪小,不懂事,可小小年纪,却是如此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实是令人齿冷。 现在便如此无理,霸道,唯我独尊的样子,那以后长大了还了得,岂不是会吃了自己。 陈凯之正想说什么。 小皇帝却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得罪了朕,就要付出代价,何况,听说你还对赵王不敬,今日,两罪并罚,臣绝不轻饶你,来人……” 身后的宦官惴惴不安,一个个犹豫着看着小皇帝。 小皇帝却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冷笑起来,一脸蛮横的吼道:“还冷着做什么,给朕掌嘴,让他知道,臣子应当尽什么本分!” “掌……嘴……”几个小宦官听罢,显得有些犹豫,可圣旨已下,想来小皇帝平时跋扈惯了,这些宦官也早已习以为然,便有一个宦官正待要上前。 陈凯之脸色彻底的铁青下来。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是君,君和臣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个人,和赵王完全不一样,赵王就算是眼前小皇帝的爹,可毕竟和陈凯之一样,也是同朝为臣,就算曾经是权势滔天,可陈凯之也可以无视他。 可眼下这小皇帝,却是律法的化身,是皇朝一切的掌控者,是臣民们的君父,此时,他下了金口,便是金口玉言。 作为臣子的陈凯之,倘若反抗,或是不肯,这便是真正的欺君大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时代,作为父亲的,便是杀子,儿子也不该反抗;而皇帝被称作是君父,自是可以随意处置一个臣子。 何况,还只是掌嘴。 可陈凯之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是陈凯之,他绝不容许这个黄毛小子,敢如此的肆意践踏和侮辱自己。 别人可以忍受,而陈凯之两世为人之人,绝对无法忍受。 他目光顿严厉起来,目中掠过杀机。 小皇帝见宦官犹豫着,不禁暴怒起来,厉声吼道:“快,掌他的嘴,狗一样的东西,竟敢如此大胆,朕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有你回嘴的份吗?吴伴伴,给朕狠狠的掌嘴!” 那叫吴伴伴的人便卷起袖,已是抢步到了陈凯之面前。 而陈凯之杀气腾腾的盯着这吴伴伴,吴伴伴显然有些畏惧了,不禁心怯,一时显得慌张。 小皇帝却是大笑,催促的道:“吴伴伴,快,狠狠的打,朕的话,你也不听吗?你若是不听,朕便治你欺君大罪!” 吴伴伴这才鼓足勇气,朝陈凯之嘿嘿一笑,正待要举起手,口里说:“得罪了。” 而陈凯之却如一只紧绷的猎豹,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很清楚,自己若是不肯受辱,迎接自己的是什么,可他深吸一口气,心里仿佛已经下了决心,于是拳头在袖里攥紧,却是冷笑的看着吴伴伴。 事到如今,已经顾不得许多人! 小皇帝口里还笑:“赶紧,赶紧!” 却在这时,那吴伴伴已是摆出了架势,突的,小皇帝眼前一花,竟是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到,陈无极竟是抢步到了小皇帝身边,他目中布满了血丝,显是怒极,咬着牙关,笑的带着狰狞恐怖。 这个样子,就像是在许多年前的金陵,在那个暴雨的天气,这个少年在雨中被差役们截住,任意欺辱,那时候的他,也是这个样子,双目赤红,咬牙切齿,而今,他虽早已焕然一新,完成了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小乞儿至尊贵皇子的转变,锋芒内敛,带着慵懒,还有那种依稀可见的亲和,可今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他冷笑道:“你问过了我没有……” 小皇帝猝不及防的看着陈无极,万万想不到,陈无极竟敢如此,他向来知道,这个人是自己堂兄,还是先皇之子,可是陈无极在宫中,虽时常去万寿宫,却一向是低眉顺眼,行礼如仪,小皇帝从未将他放在心上,只是今日,这温和的人,一下子在小皇帝眼里,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兽。 “什么……”小皇帝下意识的道,一脸惊恐的看着陈无极,似乎在看一个恶魔,嘴角嗫嚅着,“你,你……” 陈无极却已不再犹豫,劈头朝小皇帝狠狠拍下去。 他个子比小皇帝高的多,顺势而下,像是疯子一样,啪的一声,小皇帝硬生生的被打翻在地。 安静…… 一下子,这里便安静下来,好似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那姓吴的伴伴回头,看了一眼被打翻在地的小皇帝,哪里还顾得上陈凯之,疯了似的回头,口里大叫:“陛下,陛下……陛下……” 而小皇帝此时才反应过来,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你……你敢打朕,你可知道,什么叫欺君犯上……” 几个宦官忙是将小皇帝架起,只见小皇帝的脸肿了起来,格外的吓人,这时有人大叫:“御医,快叫御医。” 又有人道:“无极皇子欺君犯上了。” 一干人抬着小皇帝,匆匆便走。 陈无极此时已恢复了从前那般的样子,可好像又余怒未消,远远眺望着那些愤恨难平的人。 而陈凯之则略显吃惊的看着陈无极。 一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原本是预备反击的,可他也深知,一旦反击,会引来什么后果,只是……他更想不到,陈无极在这个时候,竟会用这样的方式为他解围。 陈凯之恶狠狠的瞪着陈无极,冷声怒斥道:“你疯了。” “我没有疯。”陈无极苦笑,一脸郑重的说道:“我见到你的手了。” 陈凯之微微一愣。 “你藏在袖里的手攥起来,身上的筋骨紧绷,你不愿受这样的侮辱,你忍不住的,你若是反击,便死无葬身之地。”陈无极道:“无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拉拢了多少人,无论你的勇士营和锦衣卫实力如何,你反击了,你就一切成空了,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来,你活着!” 陈无极脸色略显苍白,他冷冷道:“这是我欠你的,我欠你一辈子,便用尽三生来还,你快走,快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一切都是我胆大包天,欺君犯上!来不及了!” ……………… 晚上有点事,可能要晚点更第三章,但是肯定有 第七百六十八章:弑君 欺君大罪,罪无可恕。 无论当今陛下有没有亲政,又无论他有什么过错,做了任何事,可对天子动手,说是欺君犯上都是轻的,绝不可原谅。 这可是大罪,完全是要杀头的。 陈凯之看着陈无极,他心里已再无震撼,此时震撼已是来不及了,内心格外复杂,原本以为这个人已经离自己远去,俩人不过算是泛泛之交了,不曾想到今日,陈无极却为了自己什么都不顾。 陈凯之心里五味杂陈,眼眸盯着他,轻轻的咽了咽口水,才对陈无极厉声说道。 “走,走去哪里?” 陈无极却是一脸倔强的抿了抿唇,旋即便郑重的开口说道:“此事和你无关。” 只要你走了,这件事情他自己抗下来就行。 可是陈凯之的为人,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竟是朝陈无极冷笑起来:“无关,陈无极!”他一把抓住陈无极的领子,将他高高提起,一字一句的顿到:“你的事,就是和我有关系!现在争吵,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必须得想办法解决,想尽一切办法!” 陈无极脸色微白,却是摇头:“不,你必须走,天子此时必定要报复,动手的人是我,可你留在此地,难保他不会栽赃到你的头上,你明白了吗?要嘛我一人受罪,要嘛就是两人一同受罪,我尚且还有皇子的身份,而你有什么?” 陈凯之却是沉着脸,见陈无极毅然的样子,猛地想到了什么。 皇子……先帝之子? 这个身份……固然是人尽皆知,而且很有用,可任何人,动手打了天子,便是什么身份,就算是逃得一死,可这活罪还跑得掉吗? 陈凯之眼眸直视着他,朝他冷笑起来:“陈无极,你来洛阳,做了你的皇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目的吗,你是奔着来做天子的,想要对天子取而代之,你既早有图谋,却行事这样的鲁莽……” “并没有鲁莽。”陈无极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才苦笑起来:“我只是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是你教我的,你自己忘了吗?” 陈凯之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好,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才冷冷开口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必须得想办法……” 他远远的,便看到一队禁卫匆匆而来,一时之间,竟也无计可施,转念之间,他突然正色道:“宫中肯定已经将消息传遍了,此事太大,大陈五百年,没有人可以对君王动手的,动了手,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想来很快翰林院的翰林,以及百官,都不得不出来,要求严惩,即便太皇太后……” 陈凯之本想说袒护你,和你关系匪浅,却还是忍住:“我们是躲不掉的,非常之时,必须行非常之事。” 陈无极一脸颓废的摇了摇头,看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不是我们,是我陈无极,护国公……不,陈大哥,你走吧,我……” 而远处,禁卫们已是走近了,他们几乎是小跑而来,数十个禁卫由一个都尉带领,个个神情紧张,为首的都尉上前,行礼:“殿下,护国公……” 虽是行礼,可身后的禁卫却紧紧的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此事的关键就在于,他违反了大陈五百年来绝对不可触犯的底线,禁卫们尽管大多都是坤宁宫中的人,现在也表现的极为紧张。 陈无极朝他们一笑:“是来拿我的吗?” 都尉颔首点头:“是,殿下,卑下无意冒犯,只是……卑下是奉旨行事。” 陈无极点头,叹道:“好吧,我随你们去。” 他侧目看了陈凯之一眼,道:“护国公,咱们后会有期。” “且慢着。”陈凯之朝向着都尉:“你奉的是谁的旨意?” 都尉迟疑道:“陛下。” 陈凯之见他犹豫的样子,便笑了:“他若是少了一根毫毛……”陈凯之微微沉吟,此后便一字一句的顿道:“我会杀了你全家,你一家老小,哪怕是家中的猪犬,我一个不会放过!” 都尉一愣,他看着陈凯之认真的样子,似乎也知道,这绝不是玩笑,陈凯之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外头有的是他的耳目。 陈凯之目光落在身后的禁卫身上,却是温文尔雅的道:“你们……也是一样。” 禁卫们个个垂头,不敢做声。 都尉忙是辩解:“如何处置,和卑下人等,并无关系,卑下只是奉旨……” 陈凯之只抿抿嘴:“我就找你。” 说着,他深深的看了陈无极一眼,陈无极此时也朝陈凯之看过来,四目相对,似乎有了默契,陈凯之无言,快步而去。 身后那都尉道:“来人,请皇子殿下走一趟,不要绑缚,殿下,请。” 陈凯之没有回头,迎着冷风,眼里竟是有些湿润,却依旧一步步的走着,眼看到了金水桥不远,便见四个内阁大学士匆匆朝着深宫方向去。 姚文治为首,一个个脸色都是阴沉和蜡黄,他们迎面而来,见到了陈凯之,姚文治便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便着急的问道:“护国公,陛下如何了?” 陈凯之抬眸看了四人一眼,他们脸上的关切,并不是假的,陈凯之心里清楚,他们未必在乎谁是天子,可内阁大学士,乃是儒家中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可以不在乎谁是天子,却又最信守的是君君臣臣,在他们看来,这便是礼法,是纲纪,是神圣不可触犯的底线,一旦有人欺君,这便是礼崩乐坏,是最为不详的征兆。 就如姚文治,他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自然会有自己的心思,会有自己的政治谋算,有自己的私心,可他既然忝列内阁首辅,倘若这个时候不表态,不显出对此事的关注,那么,必定引发天下读书人,以及文武百官的反弹,他可以和赵王争锋相对,甚至对于赵王之子克继大统深藏着心里的不满,可今日之事,他的态度,或者说,身在他的立场,他必须得比任何人都更为关切和激动。 陈凯之最后环视了他们几人一眼,才淡淡开口说道:“不知道。” 姚文治很是着急,深深叹了一口气,才问道:“据闻陛下遭了无极皇子的痛殴,而今重伤,护国公知道吗?” 只是一个耳光就重伤了,这未免太夸大其词了,虽然心里很不满。 可陈凯之只能摇摇头:“不知道。” 姚文治沉着脸:“护国公何不和我们一道入宫觐见,探视天子。” 陈凯之道:“我有事。” 这句话,有些不敬了。 姚文治眼底,却是掠过一丝遗憾,随即道:“那么,老夫人等,入宫了。” 他快步与陈凯之擦身而过,陈一寿等人尾随其后,陈一寿奇怪的瞥了陈凯之一眼,似乎觉得事情有些不简单。 很快,在宫门的门洞里,突又涌出许多人来,陈凯之显得很是异类,这些翰林、御史一个个铁青着脸,分明是知道了此事之后,前去探视陛下的,而陈凯之却与他们相反,不过这些人心系着天子,虽然是奇怪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却很快,又蜂拥朝宫中去。 陈凯之正待要出宫,眼看着便要跨出宫门,身后,却有人道:“护国公留步,护国公留步。” 陈凯之回眸,竟见张敬气喘吁吁的追来。 陈凯之只得驻足。 张敬快步到了陈凯之面前,低声道:“太后娘娘听说了此事,命你立即入宫,万万不可出宫去。” 陈凯之一脸震惊的问道:“为何?” 张敬则焦虑道:“娘娘的口谕是,她大抵知道一些事,可你身为臣子,既是臣子,陛下遭遇了凶险,万万不可不闻不问,她知道你的性子,你性子执拗,可眼下是非常之事,万万不可授人以柄,何况……” 张敬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何况,陛下现在昏厥不醒,护国公无论如何,也不可使性子。” “昏厥不醒?”陈凯之眼眸眯着,自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寒意。 他清楚,无极只是给了他一巴掌而已,而且显然陈无极是有所克制的,被打了之后,小皇帝还如杀猪一般的嚎叫,可转眼之间,就昏厥不醒了,这就不是犯上这样简单了,这分明是弑君的节奏,显然,在宫里,已经有某个所谓的‘高人’,教授了小皇帝如何应对,这昏厥不醒,分明是假的。 倘若是欺君犯上,以陈无极的身份,或许虽有惩罚,可总会有人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至多,也就暂时圈禁起来罢了,可若是弑君,这概念就全然不同了,弑君未遂,这便不是什么人想要保,就能保得住的。 陈凯之道:“御医诊视过了吗?” 张敬道:“诊视过了。” “如何?”陈凯之问道。 张敬摇摇头:“御医是不敢将话说满的。” 陈凯之不禁苦笑,是啊,小皇帝现在想怎么装,就怎么装,谁敢站出来揭发出小皇帝是在装腔作势,试图想将事态闹大呢。 第七百六十九章:非常之事 张敬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在他耳边低声说着。 “娘娘的意思是,护国公最好留在宫中,表现出陛下的关切,这才是臣子该做的事情,若是您直接走了,旁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他咽了咽口水,观察着陈凯之的脸色,才继续说道。 “而今,那无极皇子……” 张敬声音越来越低了。 “犯了事,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对护国公而言,或许是一个机会。” 陈凯之心里了然了。 两败俱伤,对母后来说,没什么不好,而陈凯之可以趁此机会,表现一下自己忠君,至少表面,可以如此,这对将来,有莫大的好处。 陈凯之心里虽然觉得惆怅,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有道理,因此他朝张敬莞尔一笑:“张公公,有些事,你和母后并不知情,也好,我去见见陛下吧。” 张敬有些愕然,不知陈凯之话中的意思,不过一听陈凯之肯去见陛下,倒是松了口气。 陈凯之随张敬原路返回,最终在乾宁宫见驾,而在这里,气氛变得紧张,许多翰林和御史,以及朝中的大臣都躬身站着,个个人都非常的紧张,生怕小皇帝出什么事。 而宫中的前院人满为患,许多人口里呵吐着白气,一个个面如死灰。 陈凯之阔步进去,而在这寝殿之内,则多是内阁的阁臣,以及六部的尚书,除此之外,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二人坐在榻前,梁王陈入进已得了消息,脸色凝重的与郑王等人来了。 而此时,榻上的小皇帝,却早已被御医们围着,御医们长吁短叹,一个个束手无策的模样。 小皇帝仿佛是气若游丝,一点动静都没有,陈凯之没有行礼,似乎是为了保持安静,站在了姚文治等人的身边,慕太后见了他来,抬眸看了他一眼。 陈凯之则给了慕太后一个复杂的眼神,这时,听御医摇头晃脑,皱着眉道:“陛下本就年少,哪里受得了这个,所以……所以……臣……陛下现在昏迷不醒,臣也是束手无方。” 陈入进显得格外的紧张,赵王被圈禁,接下来又是宗考,眼下小皇帝又出了事,这是晴天霹雳啊,长此以往,赵王党被陈凯之等人的腐蚀下去,此消彼长,可如何了得。 他焦灼的看着小皇帝,眉头皱了起来,很是担心,随即怒气冲冲的道:“这是弑君,是弑君,自太祖高皇帝以降,大陈五百年,从未有过如此……如此胆大包天之人,陈无极受了国恩,被陛下敕为郡王,这是何等的恩泽,他好大的胆!” 太皇太后只是坐着,默不作声。 群臣虽也沉默,似乎没有任何人反对。 慕太后亦是端坐着,只是目光之中流露出慌张,难过之色。 毕竟陈无极表面上是她的亲骨肉,她除了沉默,也应该表现出一点情绪变化,她抿着唇,目光幽幽的环视着众人。 而此刻殿中竟是死一般的静籁,没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陈入进见着小皇帝还昏迷着,气得心口发疼,因此也是愤怒的吼道:“弑君之罪,该当如何?” 他问向众臣。 群臣之中,那内阁大学士成岳站出来:“诛族。” 陈入进正色道:“他乃是皇子,自然不可族灭,可时至今日,难道不该问斩吗?还留着做什么?莫非这样的人,还留着,是要让人人效仿吗?” 他愤然的说出这番话,显得义愤填膺。 “不错,这确实是死罪。”刑部尚书站出来:“若是不严惩,不足以维护纲纪,眼下陛下到了这个地步……” 陈凯之看着这些人七嘴八舌,某些人直接喊打喊杀,可有的人,即便是不认同,此时也什么话都不敢说,没有人敢维护一个弑君的人,维护一个弑君的人,就意味着,你也成了乱臣贼子。 “不错。”陈凯之心里想笑,他徐步站出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突的说出这么一句话,寝殿之中,却是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直稳坐着,默不作声的太皇太后也诧异的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似乎完全没想到陈凯之这个时候做出这样落井下石的事来。 慕太后显得吃惊,她认为陈凯之不该此时表态,不禁微微蹙眉。 至于陈入进等人,更是狐疑的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慨然道:“陛下于这无极皇子,可谓大恩大德,今日,无极皇子竟敢弑君,不杀无极,难以平民愤,我乃锦衣卫都指挥使,维持纲纪,斩杀贼子,责无旁贷,臣……恳请太皇太后,念陈无极弑君,立即下旨,将其诛杀,以儆效尤!” 陈入进呆了一下。 他现在对陈凯之是有些怕了。 这家伙已经让宗王们不知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现在见此人大义凛然,急着要杀无极皇子,却令他狐疑起来。 陈凯之有什么阴谋,到底又有什么谋划? 听说,当初无极皇子对陛下动手的时候,陈凯之也在场,莫非……今日就是一个圈套,是一个阴谋?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是目光朝内阁大学士成岳看去,成岳也是一脸狐疑,眼里疑云丛生。 太皇太后依然面无表情,可目光里却透着怒火,似乎对陈凯之的态度非常不满。 一旁的成岳眼珠子一转,道:“护国公,老夫有事想问你,听说,当时无极皇子对陛下行凶时,你也在场。” “是。”陈凯之颔首点头,认得很痛快。 “当时的前因后果,你可否说一说。”成岳正色道。 陈凯之笑了笑:“还能有什么前因后果,这无极皇子罪无可恕,想来早就居心不轨了,他见到了陛下,便对他……” “不对。”梁王冷笑。 他知道陈凯之在说谎,陈凯之分明是想尽快解决掉无极皇子,陈入进道:“可为何本王听随侍的宦官,说的是陛下痛斥你,而无极皇子却是无端对陛下动了手。” 陈凯之面不改色:“随侍的宦官,也可以信任吗?这些奴才的话,不过是为了自保,胡乱攀咬罢了,何况,就算陛下痛斥我,与无极皇子有什么关系,难道无极皇子还会因为我陈凯之,而犯下这等事。我看他就是蓄谋已久,心怀不轨,对陛下早就怀恨在心,这样的人若是不立即诛杀,不足以平民愤!” 梁王一时呆住了。 陈凯之如此急着要杀无极皇子,莫非方才发生了什么?这样一想,便有许多可疑之处了。 陈入进不禁和成岳交换了一个眼色。 成岳阴阳怪气的道:“护国公,你这般急着要诛杀无极皇子,莫非……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需要杀人灭口。” 他淡淡的说出这番话,带着嘲讽。 方才,分明是梁王和成岳二人,急着要杀无极,可现在,却反倒指责起陈凯之了。 陈凯之只抿着嘴,不发一言。 太皇太后这时道:“人,都已经拿下了,要伏法,要伏诛,也不急在这一时,眼下最重要的是陛下要紧。” 本来,陈入进是害怕夜长梦多的,现在陈凯之一搅局,反而令他心里生出许多疑窦,一旁的郑王低声道:“等一等,也是无妨。” 陈入进听罢,微微颔首,却也默不作声了。 等了许久,仍不见小皇帝‘大好’,事实上,小皇帝的病无论是真是假,也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眼看天色不早了,西边泛起了五彩斑斑的晚霞,余晖落进了殿内,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格外清晰。 太皇太后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淡淡开口说道:“诸卿们都辛苦了,眼下是多事之秋,今日,且先退下吧,陛下乃是有福气的人,定会化险为夷的,哀家和慕氏,自会在此守候,都退下吧。” 陈入进眼看着这样也是没有办法,忍不住道:“赵王殿下乃是陛下生父,他若是得知陛下有恙,势必心急如焚,肯定母后,明日下旨,请赵王入宫探视。” 太皇太后没有表态,只是道:“到时再说。” 陈入进有些不甘心,便看向成岳,成岳道:“娘娘,这是人伦,法外总是不外乎人情,赵王有罪,可……” “哀家说过……”太皇太后道:“一切,先等等再说。” 成岳面露遗憾之色,原本,或许可以趁此机会,解除赵王的圈禁之苦,可现在看来…… 众人只好告退,陈凯之很清楚,眼下只是暂时保住了陈无极的性命,而接下来,却必须考虑为他脱罪了。 非常之事,就要行非常之法,他深深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道:“臣……有事想奏。” 太皇太后一看他的样子,便显得陈凯之只是有话对自己说,便左右顾盼:“你们都退下,陈凯之,你暂留下来。” 陈入进等人显得不甘心,却还是不得不退下。 等这乾宁宫的王公大臣退了个一干二净,太皇太后便起身:“走,去外头走一走吧,陈凯之,你陪着,其余人,在此好生照料着陛下。” 说着,她已起身,背着手,率先出殿。 第七百七十章:必有厚报 太皇太后分明感到了焦灼。 显然,陈无极是她的一个底牌,而如今,这副牌,眼看着就要没了。 陈凯之看她的背影,心里波澜不惊。 他不会指望太皇太后会费尽一切的心机,或者是说,牺牲许多东西,而将无极保下来。 因为他很清楚,太皇太后和无极之间,只怕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他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合作而已,不可能有什么太深的感情。 所以陈凯之觉得太皇太后不会保陈无极的,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以皇家为重,现在陈无极打了皇帝,不管怎么样,这是死罪,她是不会保的。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还是看到了太皇太后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红光下显得特别孤单,孱弱。 陈凯之随她到了殿外,太皇太后看着远处的红光,深深感喟起来。 “无极,历来是稳重的,这个孩子,哀家知道……” 太皇太后回眸看了陈凯之一眼:“现在外间一定已经传说了许多事,有许多的流言蜚语,都在说,哀家突的让无极还朝,是有意让无极对天子取而代之,是不是?” 她直言不讳,开门见山之下,竟是直接问起了如此敏感的问题。 陈凯之稍一沉吟:“是。” 而今,这也算是路人皆知的意图了,或许平民百姓,也难知这深宫中的心思,可文武百官们呢? 许多人虽是不敢议论,也不敢说,可多多少少,心里头却有这个念头。 太皇太后眼眸浅浅一眯,竟是微微朝陈凯之笑了起来:“或许……是吧。” 她模棱两可的说了一声或许,令人难以猜测,可接下来,她道:“哀家不喜赵王,哀家更偏先皇帝一些,人嘛,都会有所偏爱,即便是母亲,也是如此。” 这些话,陈凯之是不相信的,他相信太皇太后还有更深的图谋。 可陈凯之没有揭破,而是静静的听着。 太皇太后凝视着陈凯之,旋即又继续开口说道:“可正因为如此,哀家并不愚蠢,哀家之所以选择了无极,让无极还朝,那么……就一定是这个孩子,是未来合适的人选,哀家看重是他的稳重,是他知道是非好歹,知道他绝不会是那等使小性子,不知轻重的人。” 太皇太后随后叹了口气:“可万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的不知轻重,竟是如此的不知好歹,竟如此……” 说到这里,她的话语停止,仿若想明白了什么,深深的注视着陈凯之,竟是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哀家知道,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要立杀陈无极,是疑兵之计,对不对?” 陈凯之想了想:“是。” 太皇太后冷笑:“今日无极所为,已经证明他将来,就算是克继大统,也未必是好皇帝了。” 陈凯之看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的脸上是冷漠的,显然,她对无极生出了不满,今日太皇太后似乎是想和自己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 陈凯之心里想,这个不满,理应是真的。 太皇太后显然希望利用无极来做一件大事,可显然,无极已经有些失控了,原本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谁料,无极竟是铸下了这么个大错。 错了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可一旦再错,可能就是满盘皆输。 她自然永远不知道,被培养出来的无极,显然已经拥有了一切皇帝的素质,懂得隐忍,没有人可以看穿他的心思,知书达理,浑身上下,带着尊贵的贵气。 只是她和太皇太后幕后的这些人显然并不知道,无极心底深处,还有一个比他们的计划更加重要的人,为了心底的这些东西,他甚至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是葬送掉一切筹谋和计划。 而这个人,就是自己。 陈凯之心里感慨。 “那么你说,哀家该怎么办呢?”太皇太后面上浮出似笑非笑的样子。 陈凯之道:“臣不敢妄言。” “是啊。”太皇太后喃喃道:“这毕竟是哀家的家事,而动手打人的,乃是哀家的皇孙,被打的,也是哀家的皇孙,都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确实不该妄言,可哀家想问你……”太皇太后继续凝视着陈凯之:“倘若,哀家请你救陈无极,哀家愿付出一切代价呢?” 方才还一副陈无极已经犯下大错,随时可以牺牲的样子。 转眼之间,竟是愿意付出代价,营救陈无极,这令陈凯之一愣,他不知道太皇太后的话是虚情假意,又或者是真情流露。 陈凯之一脸郑重的说道:“臣会想尽一切办法。” 太皇太后淡淡笑道:“知道哀家为何要找你吗?”接着,她自问自答的道:“因为这满朝上下,唯有你陈凯之,是最希望,这江山易主的,因为若是等到小天子亲政,你的死期,也就到了。哀家找你,是信任你,你说你会想尽一切办法,是什么办法?” 陈凯之对于这些早就很清楚,面对太皇太后的挑明,他便没慌张,而是淡淡说道:“臣只知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只要无极殿下,这些日子还活着,迟早有一日,我会救他。”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很快,此事便要天下皆知了,到时,想来回有不少人上奏和上表,你最好赶紧一些。” 陈凯之心里有些猜不透太皇太后,却还是点头。 太皇太后又道:“若是救成了,哀家定有重赏。”她显得很认真:“这个赏赐,会令你受益终身!” 陈凯之心里苦笑,就算没有所谓的重赏,自己也非要救人不可,面容上依旧平静,深深叹了一口气,才重重说道:“多谢娘娘。” “你去吧。”太皇太后挥了挥手,一脸疲惫的样子:“愿你不辜负哀家的信任。” 陈凯之行了个礼,临道别时,竟见太皇太后浑浊又幽邃的眼眸里,竟是真情流露,竟有一抹哀意。 这令陈凯之忍不住想,太皇太后心底到底藏着什么,原来陈凯之以为自己看懂了,可现在,他却又发现,自己依旧还是一窍不通。 他行了礼:“请娘娘……保重。” 他说着,已是快步离去。 自宫中出来,陈凯之直接回到了飞鱼峰,既然要用尽一切手段为无极脱罪,那么……就必须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办法,甚至是以身犯险,也在所不惜。 只是……如何脱罪…… 又或者是,平复掉文武百官,乃至于天下读书人,或是天下的所有臣民们的怒火呢? 弑君……这几乎是根本无从改变的事实,无论如何狡辩也好,都不是陈凯之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他上了山。 而此时,山上,陈义兴与晏先生却早已等候多时,他们也是这时才听到了消息,于是早在半山腰处的下鱼村等候陈凯之上山了,在这下鱼村,操练的号子震天的响,山上的宗室子弟日益增多,从附近府县前来投奔的宗族青年纷纷上山,随即俱都编入勇士营,开始操练。 许多人,已经渐渐开始习惯这种生活,勇士营残酷的操练,使他们开始从不满,到麻木,再渐渐的到适应,最重,变得习惯起来。 晏先生远远眺望着操练的人,随即目光与陈义兴对视一眼:“陈参军,主公理应该上山了吧。” 正说着,陈凯之的身影出现在山下的石阶上,他疾步上山,却是面不红,气不喘,看到了晏先生和陈义兴,脚步更是加急,待到了面前,二人正待要行礼,陈凯之道:“二位先生,已经得知了消息吧,二位先生,对此事有何想法。” 晏先生捋着须说道:“这未必是坏事,此时,必然有人急迫的想要处死无极皇子,而想来,太皇太后一定不肯,这不正是太皇太后与群臣以及宗室角力吗,他们两虎相争,对主公而言,未必是坏事。” 陈义兴道:“到了这般的地步,必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此时赵王党抓住这个机会,必定要置无极皇子于死地,而我也以为,此事对主公而言,并非是坏事。” 陈凯之却是道:“可倘若我要救人呢?” 晏先生和陈义兴满脸诧异,随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下一刻晏先生竟是苦笑道:“救不得,也救不成,即便无极皇子乃是先帝的血脉,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此事根本翻不了案,想要救下无极皇子,可谓是天方夜谭,到时朝中争锋的焦点,至多是将其幽禁,或是直接处死的区别,至于其他,绝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若是弑君都可以无恙,那么就是礼崩乐坏了,这绝不是文武百官,以及宗室可以接受的结果,主公,无极皇子已经完了,此事对主公而言,最行之有效的行为便是作壁上观,至于其他,对主公并无好处。” 陈义兴也微微皱眉:“河水不可以倒流,日月不可以转换,主公何必如此。” 陈凯之背着手,凝视着远方,一字一句的顿道:“那么,我就要让河水倒流,让日夜更换。” 第七百七十一章:窥觊九鼎 陈凯之的情绪突然变的高昂起来,朝宴先生,陈义兴激动的说道:“二位先生,或许,我们有一个办法,一个可以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看向晏先生,一字一句的顿道。 “想要掩盖一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制造一个新的,且更大的问题。” “他们不是说无极皇子想要弑君吗?那么,就弑君,制造出一个比弑君更加骇人听闻的事。” “只有如此,无极皇子对天子的行为,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只是如此,现在一切的麻烦,都在无极皇子殿下那儿,以至于赵王党正在微弱的时候,想要趁此机会,一举重振雄风,现在他们必定会咄咄逼人,那么,我们就打乱他们的阵脚,使他们自身难保,一群自身难保的人,到时只会想着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陈凯之细细的分析起来。 “陛下的一切,都来源于赵王党的支持,既然如此,那么,就彻底剪除他们!” 陈凯之的面上,掠过了一丝残忍的微笑。 显然,他已有了一个计划,一个既可以救人,又可以彻底解决这心腹大患的计划。 自然,任何的计划,都是有风险的。 至少,陈凯之的脸色和口气,使晏先生和陈义兴俱都心惊肉跳,俱是一脸震惊的看着他。 陈义兴很吃惊,不由开口说道:“弑君……护国公,眼下时机……” 陈凯之摇摇头,含笑着开口。 “不,并非是我们弑君……而是……某些人。” 晏先生皱眉,一脸不解的问道:“殿下说的某些人是谁?” 陈凯之神秘莫测的笑了笑,旋即便一字一句的顿道:“郑王!” 晏先生骇然,一双眼眸里满是吃惊,旋即便捋着须:“郑王怎么可能……” 陈凯之微微一笑:“我有一个师叔,叫方吾才……从现在开始……”他目光凝视着晏先生和陈义兴:“无论如何,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二位先生,最好不要牵涉其中,有些事,你们不必知道。” 陈凯之似是打定了主意,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他竟是有点遏制不住的激动,随即,他命人前去请方吾才上山。 用过了饭,吃了一会儿茶,方吾才才姗姗来迟,他是从善庄里来的,显然师叔的日子过的很滋润,至少他身上更加是仙风道骨了,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 方吾才坐下,陈凯之朝他淡淡一笑,开口道:“师叔,请喝茶。” 方吾才摆摆手,看了陈凯之一眼:“不喝。” 陈凯之道:“师叔,来了若不喝一口茶水……” 方吾才又摆摆手,捋着须笑道:“你这里俗气重,再好的茶叶、再甘甜的清泉煮出来的茶,都不免有浊气,喝了对我的肠胃不好。” 陈凯之眼见他这淡淡的模样,面上宠辱不惊,心里忍不住佩服他,一个人能装逼不算什么,可如师叔这般,把装逼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事业,装的连自己都相信了,将这装逼二字,融入进了自己的骨血里,以至于,连自己都相信,自己不是在装逼,而是一位全知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这才教人佩服。 一个人将装逼发挥到了极致,这世上也没谁了。 陈凯之汗颜:“师叔,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谁料这时候,方吾才却是喜笑颜开:“师叔就在等你这句话。” 陈凯之心里,本是打了许多的腹稿,原想着,如何想尽办法说服这位师叔,可谁料,对方却好像一直在等你上门来求似得,这样其实也很好,自己少去了多余的话,可方吾才的态度,让他不敢直接说,而是笑道:“师叔,这……这是什么意思。” 有时候,陈凯之真的发现自己的脑袋跟不上师叔的节奏。 方吾才笑吟吟的道:“老夫知道,你迟早会有事要来求师叔,而师叔这个人呢,现在也已不爱钱了,你答应师叔一件事,什么事都好说。” 陈凯之不由道:“还请师叔见告。” 方吾才捋须,淡淡的道:“此事容易,你就娶了我家琴儿,便妥了,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帮不帮的。你自己也清楚,琴儿而今被外人胡说八道,说什么和你有什么苟且之事,哎,师叔操心啊,师叔原本是想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可而今……哎……哎……只好退而求其次,就嫁你了罢,你不许推辞,推辞了,我转身便走,自此之后,你我恩情,一刀两断,这件事答应,便是让师叔上刀山下火海,师叔也认了。” 陈凯之无言。 这师叔一直都在打着这个主意,平时不露声色,就等自己有事相求,最后再一次抖出自己的底牌。 让他娶方琴,这让他很难办。 可师叔已经说出口了,他真的…… 陈凯之不禁汗颜:“这……师叔你也知道,我已有……” “历来嘛。”方吾才眯着眼,看着陈凯之,淡淡道:“都是一妻数妾,师叔也不刁难你,折中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师叔是那等坑人害人的人?荀家的小姐我是知道,她比之吾女要差那么一些些,也称的上是娴良,师叔可以准你娶二妻。这虽是违背了风俗,可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关起门来,外人要嚼舌根,管他什么?老夫就等你表个态,表了态,我们继续谈接下来的事,咱们一家人,不会说两家话,有什么事,找师叔,师叔不帮你,岂不是猪狗不如?” 陈凯之一时无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朝方吾才淡淡说道:“这件事,容后商榷,我得和荀家议一议。” “你是答应了?”方吾才笑吟吟的道。 陈凯之不由道:“议一议再作考量。” 方吾才便笑了,一脸很满意的样子,朝陈凯之点了点头。 “这样看来,师叔就算是知道你答应了,师叔知道你是个重信义之人,你既松了口,那么事情便算是成了,说实话,你这人别的不好,唯独还算是信守承诺,师叔这个人你也知道,世态炎凉的事见的多了,这天底下,能信得过的人不多,师叔信得过你,你说罢,有什么事?” 陈凯之汗颜,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陈凯之想了想,显得认真起来:“师叔,我从前听说过,郑王和北海郡王殿下,有夺大位之心?” 方吾才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这话错了。” “错了?”陈凯之很错愕,一脸不解的看着方吾才。 方吾才却是笑了笑,格外认真的朝陈凯之细细分析起来。 “遍揽天下,这天底下,谁不想做皇帝呢,寻常的草民,固然有心,也是无力,自然不敢生出妄想,可宗室之中,那些王侯,有谁甘心于俯首称臣的?这……其实就是人心啊。诚如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的蠢人,分明是愚蠢,却还是不自知,可是有谁会认为自己愚蠢的?你若是去茶肆里走一趟,听那些读书人,甚至是那些纨绔败家的子弟们指点江山,哪一个人不认为朝廷愚不可及,若是让他们来,他们能如何如何?” 方吾才面容的笑意越发甚了,得意起来:“这便是人性,你与其问,北海郡王和郑王是否有窥觊九鼎之心,不妨说他们和所有人都一样,野心勃勃。只是在平时,这野心既不敢表露,更不敢生出太多的妄想,因为失败的后果残酷无比,使他们蠢蠢欲动的野心,被狠狠的盖住了。” “你总说老夫是在装神弄鬼,可你却不知,为何老夫如此简单的装神弄鬼,却总是屡试不爽,人们深信不疑,你道是为什么?” 陈凯之若有所思,似乎觉得方吾才说的有道理,因此他一脸郑重的开口说道:“请师叔继续说下去。” 方吾才朝陈凯之依旧保持着笑意,眉头轻轻挑了起来。 “这是因为,老夫将他们的望,通过这些神鬼之事道了出来,师叔就如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说出了他们想听,听了之后,也感同身受的话,如此,他们便觉得老夫一语中的,说中了他们心事,何况,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老夫对他们说,你有天子气,而这世上,每一个宗室,都觉得自己与人不同,他们哪,自小就在蜜罐中长大,无忧无虑,人人巴结着,早就养成了刚愎自用的性子,可是身边的人,虽是再如何巴结,却不敢将他们和天子有什么关联,毕竟,这是万死之罪。可老夫敢说,老夫借由天命道出这些话,这不正合了他们的心思吗?” “这世上,哪有人愿意天生下来,就愿意做人的奴仆,做人臣子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现实如此,且无法改变罢了,一个无法改变自己的人,就越是相信天命,就如你陈凯之一样,你今日能成为护国公,若是理性而言,这是因为你允文允武,立下不少功劳,可你以为,有的人会认为你这是理所应得的吗?” 第七百七十二章:谋天下 方吾才说着便捋着胡须,一脸得意的看着陈凯之。 “不,你错了,若是有人这样认为,这岂不是他的内心里便认为自己比之你远远不如吗?他们大多会想,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是给了他这般的机遇,他也能如你这般,一飞冲天,比你做的更好。” 方吾才叹了口气,摇摇头:“不会的,这便是人性使然,朱门之中的人,怎么会瞧得起别人呢,在他们眼里,他们总是自认为自己高高在上,认为自己生来含着金玉,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正因为如此,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有天命的人,只是这些心事,他们藏在心底,却绝不敢表露,而师叔做的,不过是临门踹了一脚,将他们的心事,变成了老夫与他之间的秘密而已。” “因为有了秘密,他们不敢跟人吐露,那些心里的野心和想法,就只能和师叔一人倾吐,即便是他们身边的枕边人,他们都不敢说,唯独,只能和师叔说,当师叔掌握了他们无数的秘密,成为了他们倾诉的对象,自然而然,他们便对师叔深信不疑,且对师叔言听计从了,在他们心里,师叔是他们的知己,懂吗?” 说着他笑了起来,一脸认真的看着陈凯之,竟是得意的扬了扬眉头。 “你问起,这二人是不是想要做天子,师叔只能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在这京师,师叔可以让一千一万个人想要做天子,可惜……师叔毕竟精力有限,分身乏术,否则,若是师叔精力充沛一些,师叔绝非是吹嘘和自夸,再老实本分的人,师叔都能让他们做王莽。” 陈凯之为之咋舌,只是这些话,细细去琢磨,竟发现确实如此,师叔对人性,真是看得透了,有的人倒是看透了,却没有行动力,而师叔不但看透了,而且还敢于去忽悠,这一点,陈凯之很钦佩。 忽悠人也需要胆量的,可见师叔是有胆魄的人,不然还敢这样去忽悠诸位王爷? 陈凯之佩服之余,不禁小声的问道;“敢问师叔,郑王敢谋反吗?” 他凝视着方吾才,心里颇有一些紧张。 是啊,有这样的想法,和敢不敢去做,这是两回事。 有想法的,不表达可以行动。 现在其实就看师叔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可以怂恿着郑王谋反。 方吾才闻言,不禁笑了。 “怎么,你还想让人谋反不成?你的心真是大,师叔还是看轻了你。不过……”他嘴角依旧保持着笑了意,得意的说道:“这个世上,没有敢不敢的事?” “嗯?”陈凯之一愣,吃惊的看着方吾才:“据我所知,郑王的胆子并不大。” “错了。”方吾才摇摇头,格外认真的跟陈凯之分析起来:“倘若一个人,知道谋反便是必死无疑,那么这个人就是有天大的勇气,他也不敢去谋反;可若是又有一个人,知道只要自己谋反,便必胜无疑,那天子位在自己看来不过是探囊取物,那么这个人就算是无胆匪类,是一个见了蚂蚁都害怕的家伙,也都会变得胆大包天起来。” “所以,你依旧是问错了,问题的关键,永远不在于敢不敢。而在于,信心!你给了一个人信心,再勾起他的野心,他便是再胆小如鼠,也都敢行事,可若是他没有足够的信心,即便野心勃勃,胆大包天,却也未必敢去冒险。” 方吾才淡淡的道:“你该问的是,老夫可以给郑王足够的信心吗?” 陈凯之听罢,恍然大悟,这真是高论啊,因此他不禁咽了咽口水,格外认真的问道:“师叔可以给他信心吗?” “成功与否,不在于行事的人真的能否成功;而在于老夫能否营造一个气氛,使他能否觉得自己志在必得,老夫能做的,就是编织一张网,用这张网将他罩住,使他所见所闻,俱都变成老夫给予他的暗示,他自然也就有信心了。” 方吾才接着道:“倘若有人要造反,这时誓师,而这时候,天上若是有砖瓦掉下来了,这该怎么办呢?” 陈凯之不由道:“这是凶兆。” “对,成大事的人,最担心的便是天命不在自己,就如要谋反,突然砖瓦掉下来,压垮了屋子,这时必定信心就大打折扣了,跟着他的将士,势必也会不安起来;可若是有人站出来,告诉他,这并非是凶兆,这是大喜啊,为何?屋瓦掉下来,这说明潜龙升天,真龙即将腾空而起,区区的屋瓦,阻挡不住真龙升天,自然要掉落下来,这是上天暗示了此番必定能成功,真龙天子即将诞生。你看,信心与否,从来不在于发生了什么,实力的对比如何,希望是否渺茫,而在于……” 方吾才说着面上的笑意越发甚了,眼眸直视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而在于,老夫这一张嘴,其实,只需一张嘴,给予他暗示,不断的给他打气,此时,便是刀山火海,便是修罗场,再无胆之人,也都敢全力以赴了。” “凯之啊……”方吾才打趣的看着陈凯之:“你现在明白了其间的道理了吧,什么时候你若是想造反了,可以找师叔,师叔或许没有本事,教你能够马到成功,可却能保准你在抄家灭族之前,都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和必胜的决心!” “……”陈凯之目瞪口呆的看着方吾才,无语凝噎,忙摇头:“有师叔在身旁,我便觉得心里发虚,定不会寻师叔。不过……师叔可以保证,郑王谋反吗?” “郑王……”方吾才微微皱眉,一脸不解的看着陈凯之:“有一些的难度,不过,却也不难,只是,你为何要让他反?” 陈凯之凝视着方吾才,格外郑重的说道:“要救人!” 方吾才笑了笑:“老夫看,没这样简单,不过……你的事,老夫不问,老夫知道,你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你既求告上门,老夫试一试吧。” 他起身:“要尽快吗?” “越快越好。”陈凯之笑吟吟的道。 方吾才便背着手,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笑道。 “那就越快越好,你等消息。对了,你的锦衣卫,多安排一些人,在郑王府附近盯梢。” 陈凯之却是依旧有些担忧,很是认真的问道:“还有什么?” 方吾才想了想,才朝陈凯之说道:“不用了,吾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就足够了。” 陈凯之见他要走,忙道:“师叔,我送送你。” 方吾才摆摆手:“不劳相送,一家人嘛,我既是你的师叔,又相当你半个父亲,这飞鱼峰是你的,也是师叔的,师叔回自己家,出个远门,还需相送吗?真是个傻孩子。” 说着,背着手,飘然而去。 陈凯之一时呆住,咀嚼着吾才师叔的话,细细琢磨,总觉得有那么一丢丢……说不上来的感觉。 ………………… 却说方吾才下了山,却未回善庄,却是回到了郑王府的住处。 事实上,他的善庄已是规模越来越大,已是很多时候,都在善庄里下榻,极少来郑王府的住处了。 因此他一来,刚刚在书斋里坐下,不久,郑王陈元奇便匆匆而来,他是听到了门子禀告,说是方先生回来了,想着方先生愈发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今朝中的时局越发的诡谲,令他心里愈发的不安,没有方先生的指点,他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郑王府虽也有数百的门客,可门客养着,有时也出主意,陈元奇却是知道,终究有些话,是不便说的,说穿了,他和方先生之间,可以畅所欲言,可和别人,都是隔着一层,何况,这些人,连给方先生提鞋都不配。 他兴冲冲的到了方吾才处,口里道:“先生,先生……” 刚到门口,便见方吾才已更衣,像是刚刚沐浴了一番,仙风道骨,盘膝坐在书斋里,手持一本《春秋》,平静的看书。 陈元奇顿时音量弱了一些,不禁笑吟吟的道:“先生……可有许多日子没有回来了。” 方吾才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开口道:“静音。” 他这么一说,陈元奇忙是住嘴,于是蹑手蹑脚的在书斋里寻了座坐下,安安静静的等待。 方吾才慢慢的看了书,足足用去了一炷香之间,陈元奇虽等的不耐烦,却还是屏住呼吸,直到方吾才抬起头,微微皱眉:“殿下,你面上何故有阴气。” 阴气…… 陈元奇吓了一跳,忍不住道:“没……没有……近日,倒还尚可,小王的身体也还算康健。” 虽是这样解释,可陈元奇却还是心里忐忑不安,忍不住道:“还请方先生不吝赐教。” 方吾才便叹了口气,才淡淡开口说道:“这就怪了,为何老夫看殿下,似有血光之灾呢?” 陈元奇心里咯噔一下,一脸骇然,支吾着:“有……有吗?” 第七百七十三章:九五之尊 陈元奇此时心里打鼓了,格外的不安。 这位方先生,可从来没有说过瞎话啊。 他所说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实现过,绝对没有一句妄言。 陈元奇此刻忍不住说道:“先生,小王这……这……并不严重吧。” 方吾才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旋即便皱眉。 “只怕,不日,殿下就有血光之灾,殿下可要小心了,殿下虽然尊贵,可老夫近来见这洛阳城里杀气漫天,老夫只是看了你的面相而已,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问题在哪里,老夫却还需静静想一想,你暂不必害怕,即便是有血光之灾,殿下终究是有福之人,想来,也未必会横死,小心一些,便可以了。” 这句话虽然是安慰,可陈元奇越听越不是味道,心里慌乱的不行。 什么叫自己是有福之人,也未必就会横死。 这意思不就是说,还是有很大横死的可能吗? 这是血光之灾啊,是要命的啊。 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他想知道更多, 只是方吾才说他还未想透,陈元奇却也不好追问,只是觉得心神不宁,却还是道:“先生,可得多想一想,小王……小王……哎……” “你放心,凡是灾祸,总会有征兆,想来,这征兆很快就会来了。殿下留意便是……”方吾才宽慰他。 好不容易将陈元奇劝走,而这陈元奇,更是觉得寝食难安,觉得不是味道。 可细细一想,而今朝中局面虽然诡异,可至少,现在遭殃的该是那什么无极皇子才是,即便是赵王殿下,因为陛下的缘故,虽是被圈禁,可现在要求赵王解除圈禁的呼声也开始渐高起来。 现在,分明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怎么没来由的,就有了血光之灾。 他心里很难受,碾转反侧的,睡不着。 因此他便坐起来,看着窗外的夜色,这一坐便是一夜。 如此过了两日。 方吾才这几日都在书斋中,也没有去善庄,想来,方先生是想坐镇在郑王府,为陈元奇预知凶吉。 就在这大清早,方吾才刚刚起来,清晨的时候,他总爱推开窗读书,可就在这个时候,阁楼里发出了咚咚的脚步,平时方先生喜爱幽静,所以即便在此伺候的童仆,或是来此的客人,大多是蹑手蹑脚。 这大清早,这急促的脚步却是一下子打破了这里的静籁。 来人乃是陈元奇,陈元奇面如土色,闯入了方吾才的房里,不等方吾才抬眸,他噗通一声,跪下,面色惨然,浑身颤抖:“先生,先生……先生救我。” 方吾才淡淡的抬眸看他一眼,才徐徐说道:“尔乃亲王,千金之躯,何故行此大礼,起来罢。” 陈元奇目中交杂着恐惧、怨恨、不甘以及佩服,他战战兢兢的起来,随即道:“果然,果然如方先生所言啊,血光之灾,这确实是血光之灾,方先生,自得方先生提醒,小王这两日留了心,果然有所发现,有所发现啊……”他强力的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尽力的压低声音,颤声道:“先生,近几日,小王的王府里,有许多锦衣卫的暗桩,为数不少,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布置的,以往的时候,本王大喇喇的,也没放在心上,若非是方先生提醒,小王也绝不可能留心,这么多暗桩布置在小王王府左右,先生……这太稀奇,也太古怪了,那陈凯之是什么人,一旦被他盯上,肯定是不怀好意,何况,他锦衣卫虽有天大的胆子,可为何专门盯着小王,这……只恐是有人想害小王,或者说,有人授意这样做……” 陈元奇显得极为的愤怒。 他和赵王这些人不同,毕竟要低调许多,锦衣卫针对赵王府、梁王府都可以理解,却花费这么多心思,来郑王府,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说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围绕着自己,这些该死的混蛋,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莫非是害死自己? 何况,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若不只是陈凯之图谋不轨呢,倘若是宫中有人授意呢? 这样一想,陈元奇面色更加惨然,能授意着做这件事的人,绝对来头不小,几乎一想,就可以明白是谁。 方吾才此时叹了口气道:“老夫其实早就料到了,只是当时,不好明言罢了。” 陈元奇心里咯噔一下,面色惨白如死,嘴角微微哆嗦起来:“不能明言,是不是先生看来,布置这些,想害死小王的人,乃是……” 方吾才叹了口气,捋着胡须,淡淡问道:“殿下还记得十几年前的旧事吗?” 十几年前…… 陈元奇一下子就明白了。 十几年前,一夜之间,许多王府直接遭遇了袭击,曾经无数高高在上的亲王、郡王,俱都被处死,身首异处。 “您……您的意思是……他们……他们想要故技重施。”陈元奇脸色发青,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里越发的害怕了,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十几年前,在动手之前,一定也有所预示,宫里的那一对母子,不可能仓促发动,一切都是暗潮汹涌,等到时机成熟,再……” 这和今日所发生的事,何其相像啊。 方吾才叹了口气,旋即便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字一句的顿道:“宫闱之中的事,老夫本是不愿去深谈的,哎……殿下,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说着,方吾才不由顿了顿,接着继续说道。 “不过,老夫倒是有良言相告,当初,宫中突然搬出一个无极皇子还朝,意思本就很明显了,这分明是宫中对君位另有安排,原本,殿下倒不至于受到牵累,可是殿下似乎忘了一件事,无极皇子而今因为弑君,性命已是岌岌可危。你想想看,殿下,到了这一步,要嘛宫中选择罢手,舍弃掉无极皇子;要嘛……就可能故技重施,索性……” “索性杀人灭口,将小王和某些王兄,还有……俱都连根拔起,铲除异己……他们……怎么敢,难道他们就不怕,天下大乱,不怕外头天下兵马带兵勤王?”陈元奇不甘心的咬牙切齿。 方吾才叹了口气:“即便是天下大乱,那也是京中如殿下这样的人俱都连根拔起之后。” 陈元奇打了个冷战,竟是期期艾艾的说道:“不成,我要去寻王兄,去寻梁王殿下……” 方吾才笑了笑,朝他摇头:“殿下,这样太不智了。” 陈元奇一呆,忙是看向方吾才,一脸不解的问道:“方先生,这……这是为何……” 方吾才低垂着眼帘,捏着胡子,格外认真的给他分析起来。 “诸王之中,大多平庸,吾观赵王、梁王以及诸郡王,无一不是庸庸碌碌之人,这些人,可以共富贵,却不可共患难;而殿下……殿下可还记得老夫的话吗?殿下伟岸,乃非常人也,吾见殿下,犹如见太祖高皇帝,殿下有皇气啊,眼下的时局,固是血光之灾,可对殿下此等人,却也未必不是机会。” 陈元奇安静的听着,觉得甚有道理。 事实上,方先生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了。 至少陈元奇一直认为,赵王算什么,不就是他因为是皇兄吗?他是嫡出吗?赵王有我伟岸,有我出众?有我这般聪明圣明? 没有! 本王是与众不同的,虽然现在泯然于诸王之中,声明不显,想当初,所有人都夸赵王贤明,说梁王稳重,可那只是世人愚蠢,那些人捧臭脚罢了。 只有本王,如此的出众,却不鲜明,倘若本王的儿子是天子,本王是摄政,定比赵王要强一百倍。 自然,这些话他不能说。 自然,在从前,也没有人发掘出自己的闪光点。 唯有方先生独具慧眼,一眼相中了自己。 也只有方先生能跟自己说知心话。 此时陈元奇心里虽是慌乱,可又夹杂着些许的津甜。 痛快! 方吾才凝视着陈元奇,格外认真的说道:“殿下,你的命运,为何总要掌握在赵王和梁王手上呢?难道每遇大事,都需找他们来定夺吗?倘若殿下一直如此,若是事成,于殿下有何好处,若是事败,又是重演了十数年前的悲剧,殿下难道又逃得过一死?” 陈元奇一愣。 这句话,无疑是彻底的直击了他心底,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是……我毕竟势单力薄。” 方吾才淡淡笑了起来。 “殿下,老夫不但猜测到了你有血光之灾,也看到了你头上,隐隐皇气日盛,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殿下,是生是死,就看今日了。” 陈元奇感觉自己的心,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他猛地抬眸,看着方吾才,久久不语。 此时,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一股勃勃的野心升腾而起,陈元奇觉得自己面红耳热起来。 他猛地,却又发现自己的手心已是捏了一把汗,竟是激动的开口说道。 “请先生教我!” ………… 好心的叔叔阿姨,给几张月票吧。 第七百七十四章:百姓不无怀念殿下 方吾才看着陈元奇,旋即便笑吟吟的开口说道:“殿下何须要教呢?” 他这么一句反问,反而使陈元奇一呆,越发不解的看着方吾才,目光里困惑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先生是在戏耍自己。 方吾才叹了口气,捋着气说道:“殿下是有大福之人,允文允武,比之天下宗室,不知强了多少倍,实乃人杰中的人杰,堪称极品啊。” 陈元奇听了怦然心动,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否则,先生为何会如此的看重自己呢? 方先生可是淡泊名利,连大燕陛下、赵王、衍圣公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啊,可是偏偏,他独厚自己,这不就是证明吗? 这就证明了他是有福之人,是人中之龙。 所以方先生才会放弃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而跑到自己身边来。 何况,陈元奇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有时候虽然会生出自我怀疑,可绝大多数,却还是觉得宗室中的人都不如自己。 方吾才笑吟吟道:“所以,其实殿下的才能,比之老夫,更胜利十倍,只是殿下是潜龙,而老夫呢,不过略通一些相人之术而已,以殿下之才,在这乱中取栗,算什么难事?” 陈元奇仿佛受了启发,有时候他也曾日思夜想,琢磨着自己若是天子,会如何如何,或自己如赵王一般辅政,定不会如此糟糕。 现在听了方吾才的话,心里的某些想法又蒙生了起来,因此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而今有奸臣挟持陛下,陛下年幼,受人控制,以至有人可以扰乱纲纪,横行不法,天下军民百姓,无不愤慨。” 方吾才忍不住感叹起来:“殿下真是慧眼如炬啊。” 陈元奇也谈不上是慧眼如炬,这其实就是他的所见所闻罢了,他毕竟是赵王党,所接触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同类,几乎每一个人,都对宫中的妇人有所不满,以至于在陈元奇的世界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愤慨无比,至于真实的军民百姓怎么想,反正他也接触不着。 可听了方先生的话,令他精神一震,抖擞精神起来:“而今,那宫中的妖妇,又想要故技重施,社稷已到了危如累卵之时,百姓叫苦连天,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此时宫中已是大失人心,倘若是小王振臂一呼,必定群起而响应,这宫中的妖妇,不过是深居宫中操弄权柄的妇人罢了,一旦出了乱子,势必失去主张。” “何况……”陈元奇咬牙切齿,又深深的凝视了方先生一眼,压低了声音:“何况,小王若是反了,其余宗室,还敢作壁上观吗?这些年来,小王和他们打了这么多的交道,暗地里,可没少有书信往来,这些书信,小王都留着呢。一旦小王反了,他们要嘛助小王一臂之力,要嘛,就只能祈祷小王能够马到成功,否则,一旦事败,小王若是被那恶妇拿着了,统统将这些丑事抖出来,他们还想活吗?” 这陈元奇开始盘算起来,一张肥嘟嘟的脸抽了抽,很是得意的样子。 “小王预计,只要小王振臂一呼,别人我不敢保证,可赵王和梁王,必反!”他目中掠过一丝冷笑:“这两位皇兄,和小王之间,不知又有多少秘密,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吾才忍不住感慨:“殿下实乃真龙也,果然是聪明绝顶,堪称极品。殿下说的不错,倘若是坐以待毙,殿下必死无疑。而若是去和赵王、梁王商议,让他们打了头,也就没有殿下什么事了,就算事成,殿下该是郑王,也还是郑王,殿下早已位极人臣,又有何好处?唯独若是殿下首义,赵王和梁王只被裹挟,这名望就俱都归于殿下,何况,殿下若是率先带人入宫,拿捏住陛下,皇图霸业,指日可待。” 陈元奇一听,觉得方吾才说的好有道理,因此连连点头。 “小王正是这个意思,先生竟和小王不谋而合?”他一下子觉得自己信心百倍起来,历史已经雄辩的证明,他的智商确实非凡,竟和方先生想到了一处。 他信心满满的道:“不过……小王若是杀入宫中,首先要做的,便绝不是挟住陛下,而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小子杀了,杀了他,再将这一切推给宫中的两个恶妇身上,如此一来……” 方吾才激动的抚手,一脸赞同的点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所谓慈不掌兵,正是此理,殿下英明哪。老夫还怕殿下心怀仁念,想那太祖高皇帝起兵时,杀人盈野,方才有今日之五百年江山,殿下杀伐果断,不愧为雄主。” 陈元奇激动的满面通红,眼眸散着光彩。 “所以,小王这就要开始准备,而今那恶妇既已打算对小王动手,时不待我。小王的妻弟,便在京营的骁骑营中任将军,他下头,有七千精卒,王府里,又有一卫人马,亦有三千之数,有这万人,显然就足够了,宫中的恶妇,不足为虑,只需本王临门一脚,想来将士们纷纷倒戈,而赵王、梁王等人,也不得不被迫起事,到时,小王直取宫中,一切都可以成功。” “只是,怕就怕……”陈元奇又显得犹豫,毕竟万人的兵马,虽是不少,可论起来,多少还是令陈元奇心虚。 方吾才则是凝视着陈元奇:“殿下若是首义,势必天下归心,无数人对殿下感恩戴德,殿下又是皇族血脉,天潢贵胄,便连禁军,只怕都会对殿下折服,殿下何虑之有,殿下,可还记得,老夫和你相见,说的第一句话吗?” 陈元奇颤抖的看着方吾才,这句话,他到死都记得。这辈子,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何况还是方先生这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他激动的道:“有皇气。” “不错!”方吾才很是满意的点头,再一次夸赞陈元奇。 “老夫第一眼见殿下,便觉不凡,殿下今日重塑朝纲,本就是上天注定的事,殿下乃真龙,必能马到成功。” 陈元奇顿时红光满面起来,整个人得意洋洋起来,一副胜利在望的样子,可他又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不过昨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宫中的妖妇所害,这……” 方吾才不禁抚掌:“你真的做了这此梦?” 陈元奇心有余悸的点头,垂头丧气的。 “是啊,小王被噩梦惊醒,实是焦虑万分,恐怕,这也是不吉的征兆啊。” 方吾才却是激动的拉住他的手,颤声说道:“殿下啊,此乃大吉啊,殿下梦中见了血光,血乃朱红,此乃红红火火的征兆,此梦乃是反意,是上天的告诫啊。” 陈元奇一呆,很不解的看着方吾才,呐呐问道:“上天告诫?” 方吾才激动的不能自己,握着他的手不放,郑重的开口说道。 “殿下冥冥之中,必为天子,而今宫中欲害死殿下,可殿下固然有天助,却还需殿下极力争取,上天这是警示殿下,此时必定要破釜沉舟,立即行事,否则,便要死于深宫妇人之手,果然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早已被宫中恶行所触怒,这是在催促殿下痛下决心,绝不可有所迟疑,否则,便是坐以待毙,殿下,此时万不可疑虑了。” 呼…… 陈元奇长出了一口气。 细细想来,还真是如此,他忍不住激动的回握住方吾才的手。 “小王定不负上天美意,也绝不负列祖列宗重托,先生,我意已决,料想此事,必定成功,而今,愈发的觉得稳操胜券,待小王成功,绝不负先生。” 他此时确实是信心满满,因为这一切的计划,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人就是如此,倘若是方吾才告诉他应当如何如何做,即便他再如何信服方吾才,也不免会有所狐疑,毕竟人性便是如此,总是对别人的‘计划’会自然而然的去寻找出漏洞,找到的漏洞越多,便越觉得心虚。 可他受了方吾才的启发,一切的计划,俱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因此虽然这计划不免粗糙,可人心之中,不免有自大的成分,即便有什么漏洞,也会出于本能的为自己的漏洞进行解释,这就如世上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文章最好,即便有许多不堪,却总能为自己辩解。 因此他格外得意,走到窗棂前,看着升起的旭日,朝着金光一字一句的顿道。 “小王决不会让列祖列宗失望,到时先生就等着跟小王享受荣华富贵。” 方吾才则笑吟吟的摇头,朝陈元奇开口说道。 “老夫不过是为生民立命而已,天下百姓,无不在期盼圣君,只待圣君出世,重整山河,使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老夫并不能帮助殿下什么,殿下的才智,比之老夫高十倍,老夫只求天下安定,有殿下这样的圣君造福百姓,如此而已。” 第七百七十五章:风暴来临 陈元奇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他不由感慨:“先生真是高士而已,不图名利,小王能遇先生,实是三生有幸。” 他竟说到了动情之处。 现在回想起来,从见到方先生第一眼起,这两三年来,实是见识了方先生的各种不凡,以及诸多良好的品质。 此人在自己心里,真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般,现如今,自己即将如两三年前,方先生指点的那般,将踏上自己人生的巅峰,心里竟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他虽知道,做大事,就当心肠硬,就该心够黑,便是到时冲入宫中,杀了自己的侄儿,他也在所不惜。 因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方先生也觉得自己是对的。 想到几年的种种,此时他竟是眼中含泪,泪眼婆娑,忍不住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先生,大恩不言谢。” 方吾才微微一笑,朝着陈元奇淡淡说道:“殿下,请善待生民百姓。” “这是当然的。”陈元奇雄心壮志的道:“我若为帝,比之宫中的妇人们,不知强上十倍百倍。” 方吾才很是满意的颔首。 “这几日,老夫会留在此,殿下行事,要小心一些,除非极信得过的人,否则万万不可泄露此事,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可大意,倘若事先为人所察,必定有妨大事,尤其是赵王和梁王人等,更不能让他们事先有所察觉。” “这是当然。”陈元奇面上,掠过一丝冷意:“小王岂会让他们专美于前。” 他起身,很是感激的又看了方吾才一眼,格外认真的说道:“待举大事之日,还请先生在小王身边,先生在,小王安心一些。” “这是自然。”方吾才笑吟吟的,接着饱有深意的朝他说道:“老夫自会在陛下身边。” 陛下二字,听的陈元奇骨头都酥了。 他享尽了人间的富贵,早已对这锦衣玉食和没了多少兴趣,此时,心底深处,油然深处一股奇妙的感觉,陛下……这两个字,比天籁之音更令他沉浸其中,此刻他飘飘然起来,整个人好似已经到了仙境一般,很舒适,很开心,久久的都不能回过神来。 良久,良久,他才回过神来,眼眸看向方吾才,很是得意的笑道:“小王这就去布置,请先生在此高坐。不过……”他又皱眉:“现在锦衣卫盯着本王,使本王有些放不开手脚。” 方吾才捋须笑了,朝陈元奇淡淡说道:“越是有人盯着,更好,只要殿下行事机密一些,锦衣卫不过是大致了解殿下的行踪而已,又能有什么作为?被人盯着,反而能麻痹宫中。不碍事的,不用担心。” 方先生说话真是好听,陈元奇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越是紧张反而越容易露出马脚,就要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这样才能不容易引人注意。 他朝方吾才竖了竖大拇指,旋即便扬起眉宇,意气风发的笑了:“待小王克继大统,第一件事,便是废黜锦衣卫,再将那陈凯之绑起来,下油锅!连他的亲族、师生、故旧,统统杀个干净。” 他朝方吾才行了个礼:“先生,后会有期。” 方吾才笑吟吟的看着他,徐徐而去,不禁喃喃自语:“有意思……” 他忍不住又失笑,站在窗前,看着下楼的郑王脚步匆匆的离去,又不禁低声道:“陈凯之这个小子,倒也是能识人的,宗室诸王虽大多愚不可及,可最蠢的,却是这郑王,利用郑王,而后再将宗室诸王俱都牵扯其中,高明!” ……………… 年关已过,春节的气氛,在这飞鱼峰上,比之往年更加热烈,因为上山的人多,许多州县的宗室已经纷纷上山了。 勇士营的规模,瞬间的膨胀,已达到了一千五百人,未来一年,只怕人数还要不断增加,以陈凯之的估计,将会稳定在三千人左右的规模。 三百个老兵,加上一千二百个新卒,日夜的操练、读书,好在勇士营的骨干多,即便是一人带着四个新兵,却也完全足够,陈让在山上已呆了足足两个多月。 一开始的时候,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在山下虽是清贫,可至少还算是自由,可自上了山,从清早起来,便被老兵提着教鞭呼喝之后,不过是卯时,便得匆匆起来。 在这冬日自被窝中起来,是一件极要命的事,陈让起初感觉自己不如死了干净,可即便起来,却还需飞快的收拾床铺,需要船好军服,戴上军帽,系上皮带,再将这刀剑以及随身的水壶以及行军的包囊俱都配上,接着,几乎是在急促的竹哨声下,和同帐里的人疯狂的奔至校场。 这里……每一个军令,都需一丝不苟去执行,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起初的时候,操练更堪称为变态一般的严厉,动辄便是长跑和伫立在寒风中,前些日子,山上下了雪,原以为这也的寒冬腊月,可以清闲几日,可谁知,这些变态的教官却更是变本加厉,每次操练完,陈让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在这里,几乎没有自己的任何私人空间,无论是吃睡,是操练和读书,几乎都是和教官和其他新兵一起,每日按部就班的,永远都做着同样的事,更无任何的乐趣可言。 反而是夜间的读书,竟好似成了最愉快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歇一歇,更可笑的是,从前读书,总觉得费力,毕竟身边的诱惑实在太多,读书终究是枯燥的事,可相比于操练,陈让竟觉得,这读书反而有着无穷的乐趣,他有时甚至在妄想,倘若在这山上每日从早到晚都是读书,倒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因此他心里总是渴望着夜晚的到来,这样他便可以舒适的看书,不需要在受任何人的打扰了,更不需要去操练。 原先干瘦的他,而今身子已变得结实起来,每日都是鸡蛋、肉食、肉羹,再加上羊奶,偶尔也会用茶水来刮刮油,会吃上几个水果,都说穷文富武。 穷文二字,有待商榷,因为读书也确实是不易的事,这时代的书籍,以及请人教书的价格都是不菲,何况,笔墨的费用也是不低。可富武二字,却是千真万确。 至少陈让这等人,最是感受深刻的,这等的操练下来,若是营养不足,整个人根本就坚持不下,甚至可能整个人身体直接垮掉,若不是这些肉蛋以及羊奶和无限供应的面食支撑着,莫说操练两个多月,便是一天,人便会昏厥过去。 可现在,竟还能支撑。 不只如此,操练还需要装备和武器,起初的武器,乃是长刀,这刀一看就价值不菲,笔直和轻薄,却是极为锋利,到了后来,便开始学习火铳了。 陈让是被许杰带着的,许杰主管着火炮,自然,他每日除了也需学习火铳射击,却还需花费一两个时辰,去学习放炮的技巧,起初的时候,是专门给人搬动炮弹,以及对炮弹以及火炮的养护,后来,也渐渐开始试射了,如何调校精度,如何用目视来测距,这里头都有学问。 现如今的陈让,面上多了几分木讷的气息,整个人除了精壮了许多,也多了几分淳朴的气质,这里的生活,他已渐渐习惯了,任何一个命令,根本不必思考,他便下意识的知道该如何去做。 他已对这里谈不上好坏,竟发现,这个集体里,自己似乎也少了抱怨,从起初的愤恨到麻木,再到现在的融入,他渐渐的,发现山下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好似那很遥远,变得不清晰不真实起来。 今日是他值哨,此时正值傍晚,冷风嗖嗖,谁料竟又下了一场尾冬的雨水,雨水绵绵,似有冬季过去万物复苏的征兆,可天气依旧是寒气森森,冻人骨髓。 他所在的小队,有二十五人,除山门有十二人站岗之外,其余人则布置在山中重要的位置,譬如粮仓,譬如陈凯之的书斋。 陈让便在书斋的门口,偏偏,却不能在屋檐之下,他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可冰冷的雨水却依旧是无孔不入,钻入他的身体里,整个身子已经发麻,或许是因为操练的缘故,所以他下意识的不曾去呵气和跺脚,却这般如标枪一般的站着,手中握着火铳的双手,竟好似已经不属于自己,寒风一吹,面上便有一种刺骨的痛。 这若是在两个多月前,陈让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的,可人便是如此,慢慢接受了,适应了,除了心里暗叹自己倒霉,恰好遇到了雨天,却也无可奈何。 陈让预感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因为前两个月,护国公是极少来山上的,即便回来,也只当这里是家一般的落脚,这最近好似是诡异起来,护国公这些日子都在山上,除此之外,便是山上的客人开始增多起来,熙熙攘攘。 第七百七十六章:英明神武 上山的人,各色各样,绝大多数,都是锦衣卫的武官。 因为访客多,上山的人,就不得不在檐下等候。 站在雨中的陈让,分明看到这些四品、五品甚至是三品的亲军武官,到了这里,来参见陈凯之的时候,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一个个俯首帖耳,很耐心的等候着召见。 而这些武官,显然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上山,他们对于这飞鱼峰,往往带着好奇,有人站在屋檐下,眺望和观察着陈让,心里也是啧啧称奇。 锦衣卫出身的人,大多观察更细致一些,见了陈让和一路上山的卫兵,心里也有许多感慨,难怪这勇士营是精兵啊。 外间只是传闻勇士营的火器厉害,可现在看来,却远不是如此,这样的天气,即便是京营和禁军,你若是让人冒雨放哨,都是极难的事,即便是平时,那些丘八都是没个正形的样子,何况是在这样的雨夜,想让他们放哨那比登天还难,可是这勇士营的人就不同了,竟是坚守着岗位,不只如此,这卫兵站的笔直,仿如雕塑,若是换做自己,只怕……一炷香都扛不住吧。 里头有人呼喝:“刘镇抚。” 站在屋檐下的一个武官连忙打起了精神,紧接着快步进去,书斋里,除了陈凯之,还有护国公府的两位先生,一个是长史晏先生,另一个则是参军陈先生。 刘镇抚忙是行了礼,陈凯之道:“北镇抚司,有什么消息?” “有。”刘镇抚重重点头,旋即便说道:“卑下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份密报,呈送到陈凯之的案前。 陈凯之取了密报,只看了一眼,随即朝晏先生和陈义兴笑了笑,二人也起身,接过了密报,大抵看了一遍。 而刘镇抚则是大气不敢出,只是在旁候命。 陈凯之看着刘镇抚,慢悠悠的开口问道:“近来接触的,有一个是骁骑营地将军,此人叫黄昕对不对,还和郑王有姻亲?” 晏先生捋着胡须,认真的说道:“这个人几乎可以确定,必定是和郑王是一同行事的,可谓是休戚与共,密报中还说,郑王竟是联络了一个京师之外,叫赵大德的人……”说到这里,晏先生不禁一笑:“这赵大德,是在城外伐木的苦力,不过据说,此人有几把气力,所以纠集了数百个这样的苦力,在城外颇有些势力,不过……也由此可见,这位郑王殿下,想来也没多少实力,否则,何至于连这样的人都收买呢?” 陈凯之也不禁失笑。 晏先生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 郑王手里的牌不多,连陈凯之自己都难以相信,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自信,竟真敢谋反的,疯了吧。 谋反这事,最重要的是保密,而且是绝对的保密,所以在行事之前,必定是寻找自己的心腹,就比如骁骑营的这位将军,可若是一个人,狗急跳墙到连城外的苦力都联络,要嘛说明这个家伙智商有些问题,要嘛就是这家伙没多少本钱,以至于什么人都拉拢。 估计那正王是被吾才师叔忽悠的已经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不过人嘛,本就是如此的,越有人吹捧你,你就越自信,在也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当然这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若是心里有明白的人,都不会轻易被人忽悠的。 陈凯之不由叹了口气,目光看向宴先生,淡淡开口问道:“晏先生,你看得懂这路数吗?” 晏先生一呆,随即苦笑:“说实话,老夫真的看不懂。要嘛,郑王殿下有什么奇谋,鬼神难测,要嘛,就是……”晏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脑壳,意思就是,这家伙脑子有问题。 陈义兴倒是不由道:“我这位皇兄,理应属于后者。” 陈凯之噗嗤一下,差点笑了出来。 可现在想来,苍蝇不叮无缝蛋,陈凯之之所以选择郑王作为突破口也是有道理的,京中的三大亲王,赵王虽然刚愎自用,而且这所谓的贤王,也有极大的水份。 可话说回来,无论怎么说,赵王还是有基本的智商的,也就是说,智商在线,这样的人,虽也有破绽,可想利用他,实在太难,尤其是连吃了许多亏之后,赵王就越发的显得谨慎起来,从他被圈禁之后,一直选择了沉默,据说在王府里,每日只是读书、养花来看,赵王已经显得很有耐心,他很清楚,自己只需以拖待变就可以,绝不会发什么疯,被师叔忽悠着去做这等大事。 而至于梁王,梁王陈入进为人还算稳重,人还算靠谱,也是难糊弄的角色。 唯独这位让人看不懂的郑王殿下,说实在话,陈凯之觉得不选择他,都是自己的损失。 可这毕竟是大事,调侃归调侃,陈凯之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眯着眼,随即道:“郑王近来的卫队,也开始不安分了,再加上骁骑营,据我所知,那位郑王殿下的姻亲,倒还有几分本事,这几年,通过安插心腹,早将骁骑营控制在手里,至于这城外的苦力,就不必去提了,噢,对了,郑王还请了几个宫里的老宦官,进了王府?” 陈凯之抬眸,看着这位刘镇抚。 刘镇抚忙是点头:“是,宫里有规矩,一旦宦官年纪老迈了,要嘛是送去皇陵,给先帝们守陵,要嘛,就是送去城外的皇庄附近,让他们自己安度晚年,他们没有儿女,靠的都是从前积攒的俸禄勉强度日,了此残生,谁知前些日子,郑王竟接了七八个宦官去。” 陈凯之不禁皱眉:“这……就要小心了,莫非郑王想利用这些老宦官从前在宫中的关系,在宫中布置什么人手,想要趁作乱时行刺,又或者是安排内应,再者……是想通过这些老宦官,摸清楚宫中的所有布局?” 刘镇抚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他看着面色凝重的陈凯之,欲言又止。 陈凯之捕捉到了刘镇抚的犹豫,便忍不住说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支支吾吾做什么,事关重大!” 刘镇抚忙是道:“公爷,前次报上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细查到这些宦官的身份,不过西城千户所的人,特意查访过了,这几个老宦官,从前在宫中,都是在尚衣监和尚宝监里当值的。” 陈凯之一愣,禁不住道:“为何是尚衣监和尚宝监?这就有些古怪了,按理来说,尚衣监和尚宝监在宫中各监局之中,并不算什么要害,请他们去,这郑王,到底有什么图谋?” 刘镇抚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起初,卑下也疑惑,后来与几个经历司的几个专门分析的文吏的细细一琢磨,觉得……可能事情没有这么复杂。” “嗯?说话不要吞吞吐吐。”陈凯之眉宇微微一挑,格外郑重的说道。 刘镇抚苦笑着摇头:“尚衣监的职责,乃是为陛下和贵人们缝制成衣,而尚宝监的职责,则是为陛下和贵人们掌管礼仪所用的珠玉以及印玺。所以,卑下得出了结论,怕是郑王殿下,是要请人去王府里,为他缝制龙袍和制作印玺。” 卧槽…… 陈凯之脸都绿了。 这位郑王殿下,还真特么的信心十足啊,八字还没一撇,眼看着就在紧张的筹谋着大事,他还能分出精力来,竟特么的准备好衣服和礼器了。 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 陈凯之一拍脑门,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是我的错,我想深了,竟没想到这个。” 他确实是想的有点多了,总以为,郑王即便再蠢,多多少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定是竭尽全力的为了谋反做完全准备,哪里想到,人家这个时候,还有这个闲心。 这简直是兴奋的过头了,都才开始筹划,便已经准备好这些无用的东西。 晏先生和陈义兴,也是听的目瞪口呆,他们突然发现,自己二人,在这件事中,竟是全然无用。 毕竟,他们是高智商的人才,拥有细腻的心思,善于谋划大局,可遇到郑王这么个天才,竟发现自己深思熟虑的想法和猜测,竟全然无用起来,因为很多时候,这等简单的事,对于聪明人而言,可能想破脑袋,也无法想象。 呃…… 陈凯之哭笑不得,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才说道。 “再探一探吧,探一探这些宦官到底还有什么其他共同之处,我总觉得,一个人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闲心,不至于这样……嗯……吃饱了撑着还有功夫做这样的事,再探探,要以防万一,别到时候,这里头酝酿着什么阴谋才好。” “是。”刘镇抚颔首:“其实卑下也觉得有点儿……有点儿……不太对,应当不至于,卑下再命人细细的查。” 陈凯之点点头,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郑王理应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要对郑王殿下的智商有一点点的信心才好。 ………… 元旦已过,终于到了十八岁,成年了,叔叔阿姨们,给点月票奖励一下好不。 第七百七十七章:大恩大德 陈凯之说罢,心里舒服了一些,像是一块心中大石落地似得。 可仅是短短片刻,他微微皱眉,又想起什么:“赵王和梁王那儿,近来都没有消息吗?” 他看向那位刘镇抚。 刘镇抚忙是朝陈凯之说道。 “那儿也都在盯着,不过不敢盯的太紧,赵王殿下至今依旧是被圈禁,也没有人前去拜访,赵王府那儿,几乎是一片死寂,倒是……梁王殿下近来忙碌的很,约见了不少的官员,想来,是为了无极皇子弑君的事。” 说着他不禁咽了咽口水,观察了一眼陈凯之的面色,才再次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现在天子依旧还气若游丝,躺在宫里头,百官们也开始急了,不少人进言,要速作了断,便连内阁几个大学士,都摄于压力,出了声,太皇太后说等陛下身子渐好了再说,是以,那梁王极为活跃,倒是恨不得带人前去请辞杀了无极皇子。” 刘镇抚想了想:“不过,眼下更头痛的却不是这些,许多节度使,都已上奏了,询问关于无极皇子弑君之事……” 陈凯之皱眉,他手抚案牍,目光轻轻转了转,最后落在晏先生身上。 “先生,怕是太皇太后也撑不了多久了。” “是啊。”晏先生叹息道:“现在是内外相疑,大陈倡导忠孝,无极皇子弑君,即为不忠,倘若是这样,太皇太后都不闻不问,还想要力保,这岂不是告诉节度使们,便连君君臣臣这等事,都可以不在乎吗?大陈有数十镇节度使,各自在外掌兵,一旦如此,势必礼崩乐坏,绝不是玩笑,太皇太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以老夫之见,无极皇子已越发的岌岌可危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他甚至觉得,若是太皇太后和无极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倘若到了这一步,太皇太后会直接舍弃无极也是未必。 到了危难关头,太皇太后可以舍弃无极,那自己可以舍弃吗? 他能做到铁石心肠,对无极不管不顾嘛? 事发之后,陈凯之虽一直都出奇的冷静,可在心底深处,却依旧有一个模糊的记忆。 这个记忆已经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他想起在金陵的日子,想起当初那个孩子如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总是呼喊着陈大哥,想到当初的相依为命,想到无极冲出来,狠狠的给了皇帝一个耳光。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早已成了独当一面的人,慢慢的,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也已使他变得坚硬如磐石,心肠如铁,可心底的念头冒出来,却还是令他深吸一口气。 因此他给郑重的朝众人说道。 “所以,要尽快!不能再等了。”他目光落在刘镇抚身上,一脸正色的开口,“刘镇抚,你想办法,联络方先生……” 在这里的人,俱都是陈凯之心腹中的心腹,所以陈凯之直截了当道:“请他尽快动手,已是等不及了。” “是。” ………… 雨夜。 此时已是春日,春日中细雨蒙蒙,空气了都弥漫着一股湿润的气息,即便是洛阳城,也突然变得黏糊起来,仿佛这雄伟壮阔的京师,多了几分少女们的哀愁。 郑王府里灯火通明,陈元奇匆匆至方先生的小楼,小楼幽静,清冷,可陈元奇的血却是热的。 过去了一个多月,许多的安排,都差不多准备妥当,这使他兴致高昂起来,虽说这些日子,也有不安的时候,可每一次见到了方先生,听了方先生的一席话,顿时又恢复了信心。 每一日,对陈元奇而言,都是煎熬,是在不安、恐惧、激动以及无尽的希望中,度过的一个个日夜。 “方先生,方先生……”陈元奇压低声音叫唤着。 方吾才咳嗽一声。 陈元奇便知道方先生还没有睡下,他松了口气,随即满面红光的步入书斋,先是向方吾才行了礼。 方吾才正坐在书案后看书,淡淡瞥了他一眼,才笑着开口说道:“殿下,老夫看你兴致颇好。” 陈元奇激动的上前,兴冲冲的道:“先生可以看看这个。”他竟是从袖中取出一方宝印,接着搁在方吾才的案头。 方吾才顿时一惊,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雕刻了蟠龙的玉印,方吾才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呼吸也是促了下,显然,即便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方吾才也发现,自己吓了一跳。 他取了玉印,端详了片刻,便见这印面上雕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方吾才目瞪口呆,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一脸吃惊的看着陈元奇:“殿下,这是……” “这是宝印啊,是小王亲自请了宫里尚宝监的人制作的,和宫里的那枚印玺,一般无二。”陈元奇眼中放光,这眼中,仿佛如折射在灯火下的玉印一般褶褶生辉,晃人眼眸。 方吾才呆了一下,不禁咽了咽口水,看着陈元奇吃惊的问道:“这有何用?” “有用,有大用。”陈元奇激动的说道:“先生想想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等小王起事,少不得要诏命天下,号召天下人随小王诛杀宫中的恶妇,小王在想,倘若小王以郑王的名义,难免被人所轻,可小王若是以皇帝之命号召四方,岂不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吗?” 他压低了声音:“不只如此,小王还制作了冠帽、龙袍、金刀、御剑一套,小王想好了,杀入宫中之后,杀了那两个恶妇,再将小皇帝宰了,直接在宫中登基,这龙袍、金刀,与宫中尚宝监和尚衣监的龙袍、金刀,便连针线都是一般无二,小王行事,岂可不缜密,只有生米煮成熟饭,便是有人想要反对,也来不及了,先生以为呢?” 方吾才老半天,才慢慢的消化了陈元奇的话,他突然心里苦笑,原以为,糊弄这个郑王,乃是自己人生中的神来之笔,可谁料,这郑王殿下……糊弄他,难度实在太低了,这个家伙……怕是一头猪吧。 简直是大傻瓜,做这种没用的事情。 方吾才在心里感叹了一番,旋即便直直的看着陈元奇,陈元奇不禁有些慌。 “怎么,先生有什么不妥。” 方吾才沉吟片刻,眯着眼,良久:“殿下圣明,老夫怎么就不曾想到呢?” 陈元奇略觉得得意:“小王也是突发奇想,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于是便暗中安排了这件事,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小王登高一呼,天下皆从,到了那时,便可摧枯拉朽了。” 方吾才颔首点头:“后日就是吉时,老夫掐指一算,觉得在后日午时,必定成功。” 后日…… 陈元奇先是跃跃欲试,这些日子,实在是心里饱受了煎熬,而如今,终于到了这么一日了,他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可以登上大位了。 只是……午时。 陈元奇虽然蠢,却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他想了想:“午时……若是举事,不该是夜里吗?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这大白日的……是不是太造谣了,先生是不是再算一算……” 他心里没底,这是智商问题啊,古往今来,哪个大白日造反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弄不别扭吗? 方吾才则是板着脸:“殿下,此言差矣。天下百姓,无不等待着有英雄顺天应运而出,诛杀宫中恶妇,那宫中恶妇祸乱天下,天下军民,俱都恨不得生啖其肉,殿下乃是大陈宗王,深受百姓爱戴,倘若夜间动手,军民百姓并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殿下又如何做到一呼百应呢?” 方吾才说的很激动。 “唯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殿下誓师,众目睽睽之下,细数宫中恶妇的罪行,而后向宫中奋勇进军,再下诏各方,令京中各王和各营协助,京中军民百姓,必定欢呼雀跃,欢声雷动,殿下兵锋所过之处,势必是人人争相依附,殿下,午时正是人流最多的时候,此时最好。” 陈元奇身躯一震,先是疑惑,接着是不解,随后却是渐渐发现开窍,等方吾才分析给他听,他便是恍然大悟了,连连点头,赞同的说道。 “小王真是糊涂,竟是想岔了,不过,夜里行事,是阴谋,小王光明正大,乃太祖高皇帝之后,景皇帝之孙,要铲除宫中恶妇,何须阴谋诡计,如此甚好,若非先生提点,小王几误大事。” 陈元奇越想,越是激动起来,他此时不禁开始幻想和憧憬,自己后日雄赳赳的带兵出现的时候,会是何等的场面,他随即又感激的看了方吾才一眼,不由感慨起来。 “先生,我乃天家之后,天家无情,即便是当初父皇在世时,也不曾多看小王一眼,都说小王和诸兄弟还算和睦,可实际上,兄弟之间的情谊,也是凉薄,毕竟人心隔肚皮,唯独先生,如此不计名利,对小王偏爱有加,还如此偏帮,小王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有重报。” 第七百七十八章:叹为观止 这番话,当真是发自陈元奇的肺腑。 好人哪。 这辈子,生而为皇子,跟爹是肯定没法交心的,自己的母妃呢,平时也见不着几面,就算见了,也是谨慎的很,行礼如仪,怕就怕坏了规矩,至于和其他的兄弟,相互抱团取暖和利用的心思多了一些,而在这王府就不提了,自己是王爷,其他人统统都是下人,这些人除了溜须拍马,有几个能和自己说真性情的话。 也只有方先生,说话又好听,料事又如神,而且还慧眼如炬竟是看出自己有天命,还对自己格外照顾,推心置腹的。 陈元奇觉得自己是极幸运的,竟是得了天命,老天爷还安排了方先生来教诲自己,否则,自己虽有鸿鹄之志,怕也只有一辈子庸庸碌碌不可。 他一时凝噎,转身便走:“后日午时,小王与先生举大事。” ………… 陈让已是换岗了,就在换岗的时候,一个锦衣卫武官匆匆而来,此时是子夜时分,这武官连夜上山,冒着细雨,整个人早已湿透了。 他急匆匆的到了廊下,接着有人进去通报,此时虽是夜深,可书斋里已是油灯冉冉。 即将要发生的事,实在过于重大,以至于陈凯之和几位先生几乎是一宿不敢睡,听说有人来禀报,陈凯之打起精神,这个时间点还有锦衣卫上山,一定出了大事。 不过多想,肯定是火烧眉头的大事。 过不多时,那武官进来,拜倒:“卑下经历司总旗王潇,见过护国公。” “说!”陈凯之目光落在案头上的京师的舆图上。 王潇道:“最近收到的消息,是从郑王府送出来的,郑王后日,打算行事。” “后日……”陈凯之精神一震,他与晏先生二人交换了眼色,既是激动,又都有几分紧张,这家伙终于可以用上了,只是他很担心,郑王这个人如此无脑,若是有一点差错,他们可是无法挽救,他们的计划会跟着落空。 陈凯之皱着眉头,背着手,沉吟了很久,才淡淡问道:“后日拂晓还是入夜。” 他这样问,几乎是常识,若换做是自己,最好的时间点是入夜,拂晓时黑暗时刻太短,虽有突然性,可毕竟面对的是宫城,不易攻破,唯有是在夜里,有足够的时间,突然袭击的同时,有机会能够得手。 “正午。”王潇道。 陈凯之一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正午。 卧槽,开玩笑吗? 光天化日之下带兵造反,这行得通嘛? 还没进宫,就被人给杀了好吗? 陈凯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向晏先生,不解的问道:“先生怎么看?” 晏先生苦笑:“请主公恕罪,老夫……看不懂。” 陈凯之看看陈义兴:“郑王乃陈参军的异母兄弟,陈参军认为呢?” 陈义兴也是呆立了很久,目光里满是震惊之色,旋即便叹气开口说道:“真的无法想象。” 陈凯之眉头皱得愈发甚了,有些担忧的开口问道:“会不会是有什么阴谋?” “什么阴谋,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呢?”晏先生反问。 陈凯之觉得有理,不管有什么阴谋,或是其他企图,绝对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没有人这样作死。 他附和着点头,旋即便开口说道。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这郑王还有什么底牌,是我们所不知的,譬如他和禁卫有所勾结,又或者……” 晏先生摇头:“难,他们的行踪,俱都在掌握之中,这等机密大事,郑王绝不可能假手于人,让寻常的人为他奔走联络。所以郑王想要和人联络,就必须亲自出面,这也绝不是几封书信可以说清楚的,只能面谈,一个多月来,郑王见了谁,请了谁到府上,又去了哪里,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锦衣卫的明探暗探,现在几乎都已经出动,完全可以说,郑王便是打个喷嚏,两个时辰之后,这些都会出现在主公的案头上。即是如此,郑王如何联络上禁卫中的人呢?这等大事,必须反复商榷出具体行事的时间,还要保证对方绝对的忠诚,绝不会泄露这天机,否则就是必死无疑的结果,所以,老夫几乎可以肯定,赵王和梁王在宫中,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内应,而梁王,绝没有!” 陈凯之连连点头,苦笑道:“真是可怕啊,我反而更喜欢和赵王斗法了,赵王那儿,无论怎么说,总还有章法可循,而这郑王,完全是王八拳,竟是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也幸好有方先生在,只怕我等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位郑王殿下要带着自己的护卫以及骁骑营举事吧。” 这总旗王潇一直在旁听着,突然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道:“会不会是因为郑王太蠢了?” 他突的这么一说,让人面面相觑,王潇吓了一跳,忙道:“卑下……万死。” “无事。”陈凯之苦笑:“夜里下山,只怕路不好走,反正暂时也不必让你下山传话,今夜就在山上住下吧,来人……给王总旗在上鱼村收拾一个房子,噢,给他准备一些酒菜,深更半夜,想来也饿了,酒要温的,给他解解乏、去去寒,去吧。” 王潇抱手,快步而去。 时间有了,有多少人动手也有了,陈凯之眯着眼,随即道:“请武先生。” 武子曦在飞鱼峰上是最清闲的之一,他虽在调教勇士营,可毕竟勇士营早已形成了规章制度,骨干成员有三百人,带着一千二百多个宗室子弟,完全绰绰有余,他更多的时间,只是监督罢了,至于陈凯之等人的谋划,他略知一些,不过却极少参与,他自认自己只是武人,一切依命行事便是,至于如何布置,这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他此时还未睡下,因为夜里还需巡营,这也是规矩,此时他一身军服,虽是年迈,却还是显得精神奕奕,穿戴着斗笠走了进来,刚要向陈凯之行礼, 陈凯之便搀扶着他起来,笑道:“武师傅,不必多礼,我请你来,只想问你一件事,勇士营操练的如何,可以作战吗?” 武子曦毫不犹豫:“主公敢战,勇士营就敢战!” 陈凯之面带犹豫之色,接着问道:“是否会有所仓促?” 武子曦坚定的摇头:“即便是新兵,也已操练了多则两个多月,少则一个半月有余,操练这等事,最难的是开头,只要开头熬了过去,慢慢的习惯了服从,养出了气力,大抵学习到了技巧,虽然不及老卒,却也足够了。” “这便好。”陈凯之颔首点头:“传令下去,明日的操练停止,让将士们休息一天,养足精神,我有大用。” “遵命!”武子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抱了手,便快步而去。 书斋里,一下安静下来,而一股倦意也随之袭来,在忙碌之后,陈凯之终于感觉到了一股困意,仿佛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陈凯之随即朝众人笑了:“后日正午,将会有一场恶战,可能规模空前,行事的,虽是郑王,可我相信,郑王举事之后,就决不再只是郑王这等跳梁小丑能够控制的了,大陈江山地未来,便都在后日,便可揭晓,二位先生,你们说,我是否派人入宫,将消息送入宫中…………” 陈凯之一直在考量这件事,事先,该不该让太皇太后和母后知道呢,陈凯之对母后倒没什么防备,可太皇太后…… 这个女人很难捉摸,他完全是看不懂她。 还是算了吧。 晏先生朝陈凯之连忙摇头:“主公,万万不可,此事,只当从未发生过,现在接触到此事的人,俱都是主公的心腹之人,绝不会泄露出去,若是事先传出去,若是宫中有风声透出来,或是禁卫的调动变得可疑,可能就前功尽弃,使那郑王取消计划了。” “主公……”晏先生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格外郑重的说道:“主公现在一切的考量和权衡,最好将宫中排除出去,一切以主公自身的利益得失为主,若是禀告宫中,没有丝毫好处,而会平添风险,何须禀告?” “此事,就算是宫中事后得知了一些什么,那也无妨,宫中固然有了疑心,可只要主公能从中得到资本,拥有足够的本钱,等此事之后,大陈的格局,将会发生翻转,从前是赵王、太后与太皇太后三者鼎力,可若是主公能在后日完美解决,那么,这大陈天下,也就有了主公的立足之地,主公所谋划的,该是自己,还有这些跟从主公的锦衣卫、勇士营将士。” 陈凯之顿时觉得自己是忙糊涂了,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也没想明白。 他背着手,笑了:“多谢先生提醒,有时候,人真是奇怪啊,到了一步,就必须换一个思维,换了位置,也该换一换脑袋了,晏先生说的对,一切……依我们自己的计划行事!” 第七百七十九章:靖难开始 二月十九。 天气放晴,万里一片碧空,这是多雨的春日里难得的晴天。 山上空气清新,万物复苏,慵懒的露出笑容。 正是这个时候,陈凯之却在山上,屏息等待。 他在等消息。 这个时候他感觉时间特别的漫长,短短的一夜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从昨日到今日清早,山上的操练声就停了。 不过在这山上,所有的勇士营官兵俱都已经整装,军服在身,最新的军帽则是一个类似于锅盖的头盔,这头盔说实话,比之这时代将军的头盔要丑一些,却是眼下铁坊里经过无数次工艺才锻造出来,并且大规模生产的。 头盔是半圆形,里头衬了皮革,恰好可以覆盖脑袋,不过因为这时代都是长发,为了发髻的需要,所以头盔上方还是凸起了一些,头盔最厉害之处,不在于造型,而在于工艺。 这头盔乃是一体成型,用的是精钢打制,虽说这等头盔,无法抵御枪炮的攻击,可是寻常的弓箭,或是这个时代的刀剑,想要给它造成伤害,却有些难处。 不过将士们显然对这头盔颇有些不太满意,因为戴在头上有些沉重,沉重且还好,他们日夜操练,体力惊人,而且里头的皮革因为密不透风,再加上头上是长发,就极容易出汗,戴上一天下来,感觉整个脑袋都是臭烘烘的,格外的难受。 可即便如此,操练和任何时候,除了睡觉,都必须戴着。 除此之外,他们的皮带上,则已悬挂了装满了水的钢壶、匕首、长刀,脚下的靴子是长筒靴,里头也衬了皮毛,在这湿漉漉,满是泥浆的天气里倒是很好用,裹脚布和绑腿连成一体。 而身后,则背着干粮以及防寒的被褥了,这是行军的需要,被褥和干粮是用一种油布包包着的,里头还夹着一些饭盒之类,除此之外,便是随身携带的火药和弹丸了,这和皮带一起,悬在后腰,用的乃是特质的皮制袋子,既是为了防潮,也为了防火的需要。 他们就如背着所有家当的蜗牛,再加上手中的火铳,以及斜挎着的刺刀,这一份家当,足足有三十斤重。 老兵们还好,操练了两三年,任何时候都是全副武装,早已习惯了,他们体力惊人,这等的负重并不算什么,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便现在让他们背着这些家伙负重长跑几公里,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新兵们依旧还是感觉到了分量,若不是这些日子的操练,怕是坚持了一炷香,就觉得吃不消了。 竹哨吹响,接着开始传达命令,队伍可能要下山,参加演练,让大家早上多吃一些,正午可能只能吃干粮了,接着,便是教官们开始嘱咐自己下头的新兵。 “下了山,一切听从指令,竹哨的长短音不同,平时都让你们背牢了,不过若是觉得慌张,就跟着我便是,我做什么,你们做什么?” 一些新兵背着东西,很吃力的样子,闷闷不乐的点头。 “知道了。” 教官看出他们心里的担忧,笑着说道。 “别以为现在背着这副家当沉重,等你下了山,便觉得如履平地了,这儿是山上,距离山下有数百丈呢,听护国公说过,山上有一样东西,叫空气,比山下的空气稀薄一些,所以在这山上,做任何事,都比山下更耗气力,等下了山,别看你现在气喘吁吁,可能到时便觉得轻快了。” “火药,检查火药。” “火铳上油重新擦拭一遍,还有刀剑。” 陈让听着许杰的嘱咐,乖乖的听从着命令,他此时听说要下山,心里竟隐隐有了几分渴望,就如神仙即将要下凡间一般,这两个多月,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认得现在的自己了,或者说,当初的自己以及渐渐模糊。 他并不傻,总是觉得今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因为在这山上,上山的锦衣卫已经越来越多,甚至许多锦衣卫的力士,是气喘吁吁直接跑上山的。 以往的时候,锦衣卫奏事之后,只要不是晚上,都会立即下山,可今日,却都是有来无回。 上山的锦衣卫在另一处的校场里休息。 要出事了。 不,或者说,肯定有大事发生。 他抬眸,看到了远处的书斋,比校场这里更高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人影,看那样子,该是护国公,护国公背着手,远远的站在书斋的檐下,似乎是在远远眺望着校场这边。 接着,他转身,进入了书斋。 进入书斋的陈凯之抬眸,看着早已在此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几个高级武官,以及晏先生等人,他平静异常,淡淡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 还有一个时辰。 陈凯之笑了笑,抿了抿嘴:“听说清早的时候,梁王又入宫了,这一次,似乎是为了催促太皇太后早做决定,显然,他已彻底的失去了耐心,嗯……” 他微眯着眼眸,轻轻的顿了顿,才又一字一句的说道。 “而我的耐心,现在也已等到了极限了,现在何止是度日如年,便说是度时如年,也不为过啊。” 陈凯之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群,见大家都翘首以待的样子,不禁笑了笑。 “耐心等着吧,很快就可以了。” 这时,有力士匆匆进来,着急的说道:“护国公,最新的消息。” 陈凯之看了力士一眼,便催促道:“说。” 力士道:“骁骑营指挥使黄昕,以移防的名义,带兵出营了。” 陈凯之皱眉:“没有兵部的调令,他如何带人出营。” “可能调令是伪造。” 陈凯之一笑:“还以为在兵部,这郑王也有内应呢,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细细想来,倒也正常,看来,马上就要开始了。” 吴佥事起身:“护国公,我们是不是现在下山。” “再等等。”陈凯之朝众人摆了摆手,冷静的开口说道:“等等再说,现在下山,不就显得我们一切都知情吗?放心,不急一时。” 陈凯之此刻倒是显得极为冷静,虽这些日子,也有过焦虑,可现在,一切的情绪都已经抛空,他很清楚,迎接风暴的时候到了。 …………………… 郑王府。 此时郑王府的护卫已经开始集结。 而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的时候,骁骑营也已出发朝郑王府而来。 陈元奇显得格外的激动,他咯吱咯吱的,便朝着方先生的小楼去冲去,兴奋的大喊起来:“先生,先生……” 陈元奇等这一日,已是等了太久太久,可小楼的书斋里,却是没有回应,陈元奇觉得奇怪,一下子闯入书斋,却见这里……竟是人去楼空。 陈元奇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老半天,他也没回过神来。 “来人,来人……”陈元奇厉声大喝。 一个仆役匆匆而来:“殿下有何吩咐。” 陈元奇厉声道:“先生呢,先生去哪里了?” “先生……先生清早的时候,说是有事,要出去一趟。” “他说了什么时候回来?”陈元奇催问。 这仆役摇摇头:“没说,不过……” “不过什么……”陈元奇厉声道。 “不过……不过先生临走前,把楼里的几十幅字画,都带走了,还有殿下前日送的那方宝砚,噢,对了,先生临走的时候,穿了七件衣衫。” “嗯?”陈元奇怒目的看着仆役。 仆役犹豫的道:“这些衣衫,小人记得,都是殿下送来的。都是最上好的料子,平时先生不舍得穿。” 陈元奇心里打了个咯噔,然后整张脸顿时阴沉下来,嘴角微微的抽搐了起来。 卧槽。 什么东西都带走了,连衣衫……莫非也舍不得留下,卷铺盖走时又觉得不便,所以,索性一并穿在身上…… 这……这…… 不可能! 陈元奇不相信。 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先生明明知道本王有天命,明明…… 他恶狠狠的朝仆役道:“先生肯定是去访客了,命人去找找,赶紧,去善庄看看。” 虽然心里安慰自己,可他依旧还是觉得心里发虚。 这个时候他不能胡思乱想,只能往好处去想,先生一定是有事出去了。 可这仆役却是不敢抬头,竟又没有走,而是小心翼翼的道:“殿下,这府上,今日突然多了许多……许多……” 陈元奇猛地想起,现在,还有无数人在等着自己呢。 先生不在,自己没有把握啊。 可是……而今骁骑营都已直接假传圣旨出了营,何况,自己花费了一个上午,修了无数的王诏,盖上了印玺,就在一炷香之前,将这些诏命发去各处,传檄各处,要杀入宫中,铲除宫中恶妇。 无数的卫队和骁骑营的将士,立即要在这王府汇聚一起,都到了这个份上,显然很快,宫中就要得知消息,自己……还等得了吗? 等不了了。 他顿时脸色蜡黄,挥舞着拳头:“去找,给本王去找,赶紧,要赶紧。” ………… 求月票 第七百八十章:猪一般的队友 虽是嘱咐过了,可陈元奇却还是心里闷得慌。 此时…… 心已乱! 他目光转了转,看着这空荡荡的书斋,很不敢相信,好像自己出现了幻觉一样的,可仔细去看,却发现这书斋中但凡一丁点值钱之物竟都不见踪影。 他心底深处,升起不妙的感觉。 一屁股跌坐在蒲团上,心底里还想着,或许……方先生只是…… “殿下……”已有护卫匆匆而来,一脸焦急的道:“殿下,骁骑营已到了。” “到了……”陈元奇一呆,这意思是,现在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已经不能再等了,人都已经到齐了。 开弓没有回头的箭。 他只得起身,朝着护卫吐出话来:“走。” 匆匆至前庭,这里已是人满为患,他们虽然不知道将要做什么,却依旧一个个的俱是严阵以待的样子。 在这大正午的,突多了这么多官兵,不只如此,陈元奇还设了一个高台,原本是在这高台上誓师,颁布王诏,可现在……怎么看,却都显得有些……滑稽! 许多护卫和将士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被领了来,接着便见郑王在一干护卫的拥簇下快步行来。 人群中,有人高叫:“见过殿下,殿下千岁。” 陈元奇没有任何的表情,他虽智商并不高,却还是知道,自己并非是智障,都到了这个地步,反是死,不反还是死,还能如何。 横竖都是死,那不如卖命一拼,也许还有生还的余地。 虽然心里有些犹豫,可最终他还是登上了高台,厉声道:“今宫中恶妇擅权,人神共愤……” 台下一听,顿时哗然了。 许多将士脸色发青,一个个额上冷汗淋淋,满是错愕的看着高台上的陈元奇,殿下这是要带他们造反? 陈元奇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继续道:“而今社稷危如累卵,陛下为恶妇所挟,吾乃太祖高皇帝之后,日夜辗转,念及……” 哄的一声。 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忍不住眼睛发呆,更有人转身想走,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傻瓜都明白,这是造反啊,这是要造反啊。 他们怎么能去造反,开玩笑,这是要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顿时好多人都想已经开始要走了。 好在某些高级的武官多少知道情况,忙是勒令亲卫阻拦,一时之间,场面略有混乱,很是吵杂。 陈元奇一看,脸色更加坏了,他原以为,下头势必排山倒海的一通万岁的声音,谁料这些人,竟这般不争气。 竟是有这么多人看不起他呀,不愿跟追杀他。 眼下继续说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效果,于是陈元奇在高台上拔剑,剑指苍穹,厉声道:“你们谁想要走,尔等在此聚首,本就是死罪,你们以为,现在走了,在宫中恶妇眼里,就不是反贼吗?今日,正是正本清源的时候,谁若走,本王不诛杀你们,宫中恶妇,亦要将你们处死,都随本王来,随本王杀入宫中,到时给你们享不尽的富贵。来人……” 一声来人,便有上百个仆役抬着箱子来,陈元奇道:“打开。” 箱子打开,里头竟是堆积如山的铜钱和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格外的晃人眼眸。 陈元奇指着箱子开口说道。 “将士们辛苦,这些只是先期的犒劳,都来领赏,待事成之后,尔等俱为王侯,本王已诏命四方,你们不要怕,现在京中诸营,也都在磨刀霍霍,讨伐宫中恶妇。” 一下子,将士们便疯了似得朝那箱子涌过去,开始抢夺银钱,场面一度失控,好在,有了这一幕,那些想逃的人,也变得有了一些勇气。 混杂在人群中的亲卫便高叫:“殿下万岁,讨伐奸贼!” “万岁!” 陈元奇这才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在高台上左右张望,依旧不曾见到方先生,心里略略失落,可随即,他又自信满满起来,手中执剑,高声道:“取马来,入宫中!” 浩浩荡荡的人群,转眼之间,便自郑王府出发。 京中已经彻底的混乱了。 事实上,几乎当消息送到每一位大人的案头上时,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傻眼,接着……就是不信。 好端端的,你郑王要反什么? 真是有问题,不好好做你的王爷,还这样搞事。 反就好好的反嘛,能不能挑个好时间,这可是正午,是光天化日啊,专业一点行不行。 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怎么会有如此离奇之事,真是恒古未有,古往今来,没有这样作死的。 一定是搞错了。 可很快,一封封噩耗传来,就由不得人不信了。 有的人只是目瞪口呆,而有的人,却是脸色铁青。 目瞪口呆的人,大抵是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而脸色铁青的人,却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朝中有为数不少的人,都和诸王走的近。 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今天子就是赵王之子,而诸王大多都团结在赵王周围,和诸王搞好关系,这不是坏事,这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啊。 赵王党之所以势大,正是因为这样的投机心理。 可现在……你郑王反了。 你造反,就造反,要搞阴谋,你就搞阴谋,这都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你反的如此轰轰烈烈,这是闹那般? 而且还是大中午的,你生怕别人不知道嘛? 有人更是差点昏厥了过去,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 郑王乃是京中三亲王之一,多少人和他交情匪浅啊,很多事,根本就是你想撇清就撇的清的,若是郑王因为别的事获罪,大家还可以切割,可一旦造反,最后若是被平复,朝廷势必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清理,你还跑的掉吗? 只片刻的功夫,无数的轿子,几乎是蜂拥的朝着梁王府、赵王府去。 梁王府里,一时人满为患,该来的都来了。 此刻陈入进已是脸色发黑,耳边,是宦官一个个的奏报。 “兵部郑部堂来了。” “大理寺主事……” “五城兵马司……” 陈入进觉得自己眼前一黑,差点要昏厥在地,他深吸一口气,捂着胸口,气呼呼的说道:“来,来,来,是啊,都来了,都来找本王,郑王的事……郑王的事,和本王何干?” 他虽是这样说,却不得不承认,这事儿,他脱不了干系,于是他更是惨然,一屁股跌坐在椅上,忙是捂着自己的心口,因为突然发现自己心口绞痛的厉害。 会没有干系吗? 怎么会没有干系。 在京里,三兄弟商议了这么多机密的大事,有这么多书信来往,共同守护着这么多秘密,郑王完蛋之日,便是明镜司和锦衣卫抄没梁王府之时。 外头这些纷纷求告上门的大臣,又何尝不是如此啊,傻子都明白,大家是在一条船上的人,谁也脱不了关系,所以没人往宫里跑,现在想要向宫中表忠心,早已迟了,你怎么解释你不是叛贼余孽呢? 人家登门,是慌了,多半是以为这是梁王或者是赵王殿下与郑王合谋的结果,所以才跑来,此时大家都六神无主,就等梁王殿下拿主意啊。 陈入进忙是大口的喘息,边上有宦官忙是过来想伺候,陈入进怒气冲冲道:“滚,滚开!” 大手一挥,呵斥开宦官。 随即他长身而起:“去见皇兄,去见皇兄,找本王做什么,请皇兄拿主意,陈元奇啊陈元奇,你糊涂啊,你……你……” 他竟骂不出来了。 虽然明知道这是一头猪,可是当初,不还是和这头猪愉快的玩耍吗? 他心急火燎的接着吩咐道:“集合王府中的护卫,紧随本王,先是赵王府。” 梁王府的大门已经洞开,外头,是数十上百个巴巴赶来的大臣和文武官员,陈入进则是用无神的眼眸扫了他们一眼,随即挥挥手:“走。” 他上了车驾,一干护卫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那些不被搭理的大臣也不敢留在这里,此时一个个有点发懵,即便平时都是朝中了不起的角色,以往在庙堂上高谈阔论的时候,那也是面不红气不喘,可现在,一个个仿佛呆鸡,懵了。 “跟上,跟上,快跟上。” 等梁王的车驾去远了一些,才有人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紧跟梁王,于是一干人,纷纷又上轿子。 浩浩荡荡的人到了赵王府外。 这赵王府外头的人更多,面如死灰的人拥簇在此,更多的人如丧考妣。 赵王被圈禁,因此这里本有上百个禁卫守卫,不过因为来的人多,何况赵王的护卫已是匆匆赶来了,那禁卫听说郑王反了,此时似乎也明白了怎么回事,郑王都反了,十之八九,就是赵王授意的,赵王能不反吗?还留在这里,是找死啊,于是退了个干干净净,等梁王一到,还不等通报,此时王府的朱漆大门却是洞开,一个宦官气喘吁吁的出来:“赵王殿下有诏,请诸位入内。” 第七百八十一章:平叛 陈入进几乎是一马当先,疾步进去。 便在赵王府的正殿里,看到了陈贽敬。 陈贽敬一脸铁青,眉宇皱在了一起,整个人几乎是无精打采,或者说,此时的他,像是心已死了,整个人萎靡不振。 陈贽敬见到陈入进进来,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竟是没力气一样的,站不起来,很艰难的咬了咬牙,方才极勉强的扶着案牍起来,盯着陈入进,厉声吼道。 “元奇疯了,还是你们有什么事瞒我?” 陆续而来的大臣越来越多,陈贽敬却对他们置之不理。 陈入进几乎带着哭腔,连连摇头。 “我并不知情,俱都不知情啊,我绝没有瞒皇兄任何事,谁曾想到,谁曾想到……想到呢……皇兄,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陈贽敬面色惨然,他失魂落魄的扫视了一眼殿中诸人,整个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尝试着想要张张口,却发现,自己竟是张口难言,什么话都出去来。 他心里气得不行,他觉得平时对郑王还不错,关键时候,郑文竟是造反,而且这么大的事情居然瞒着。 这…… 他真是觉得日了狗了,好端端的这郑王居然造反。 这让他怎么办,即便他不反,也脱不了干系,现在简直是骑虎难下。 他嘴里的口水咽了又咽,吞了又吞,才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哭笑不得的道。 “置之不理?不,不能置之不理,郑王反了,若是我等袖手旁观,他必死无疑,而一旦这场叛乱被弹压,他的亲信和党羽,俱都要抄没株连,老三,你还记得你当初和元奇说过什么吗?你还记得那么多的书信吗?他知道太多太多的事了,一旦俱都招认出来,你说,你说说看,我们……还有路走吗?” 陈贽敬突然捶胸:“这个蠢物,这个蠢物啊,天子就在宫里,原本只需耐心等待,只要陛下能长大成人,迟早我等就有翻身之日,只要宗室们还在,只要节度使们还支持陛下,我等……就算是这些日子,受多少白眼,遭人如何羞辱,只要熬过去,便有希望。可现在……现在……畜生,这畜生!” 一阵痛骂,虽然陈入进和其他诸人,俱都面如死灰,却也觉得,赵王殿下这破口大骂,实是痛快。 只是眼下,骂人能解决问题吗? 不能! 陈贽敬咬牙切齿:“本王什么都不担心,唯一忌惮的,就是宫中的陛下,陛下,是本王的儿子啊,郑王如此,这是要将本王的儿子,置之死地,这个畜生……” 他额上青筋暴出,一张面容都变了形,格外吓人。 原本,朝廷的局面是稳定的,宫中的禁卫是控制在太后手里,因此,皇帝被太后拿捏。 而京营则大多落在宗王们手上,京营又围住了宫中,京师之外,既有赵王等人的势力,又有太皇太后为代表的关中军阀。 慕太后,亦有一些族兄弟,控制着几镇边军。 彼此之间的权力,达到了某种均势,使谁都对彼此有所忌惮,可现在,这平衡,被彻底的打破了。 陈贽敬面如猪肝色,一旦平衡打破,在宫中被人拿捏的皇帝,就岌岌可危,而自己呢,自己该怎么办?他急得跳脚,可是有什么用呢,似乎没有办法阻止。 陈入进眼眶也是通红:“陈元奇害了皇兄,也害了我,皇兄,倘若我等现在传信入宫,向母后和慕太后输诚,您看……” “不可能!”陈贽敬冷笑:“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有谁会相信,此事和你我没有关联呢?她们会信吗?现在说什么话,都没人信了,当有一人举起了刀,一切的平衡,就都打破了,彼此再无互信的基础;元奇和你我的关系,天下谁人不知,现在天下人只知道,咱们反了,而不是郑王反了,到了这个份上,输什么诚?派人前去斡旋解释,宫中定然不信。可你我亲自去?入进,本王问问你,你敢去吗?” 陈入进又觉得心口开始绞痛了,他忙是捂着心口,一张脸苍白如雪。 这句反问,他无法回答。 因为这个档口,自己是绝不敢入宫的,说不准入了宫,就被人当做叛党拿起来,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呵……”陈贽敬冷笑连连,嘴角抽了起来:“你不敢入宫去解释,本王也不敢入宫去解释,可一旦叛乱被平定,就算是解释,也变得无用了,宫中的妇人,十之八九,会教你我死无葬身之地,到了这个份上,只有一条路,带兵,入宫!” 陈贽敬眼里,放出厉色,自己的儿子,想来已经生死未卜了,现在再不做决定,一旦犹豫,就是最不可测的结果。 所以…… 陈贽敬冷冷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来人,集结京营的各路人马,传本王的诏命,随本王入宫,还有,给宫中本王的内应,想尽办法给他们传达讯息,让他们伺机而动,而今,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事已至此,只有死中求活,母后……”他眼珠子几乎是暴出,面带着无尽的杀意和残酷:“儿臣等这一日,可等了太久太久,好罢,那就来做一个了断吧,反正……是迟早要做一个了断的。” 他浑身颤抖,朝向陈入进大吼:“待事成之后,第一个,便要宰了这陈元奇!” 接着,他大手一挥:“动手。” ………… 京师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这种混乱,在这十几年来,本就埋下了伏笔。 十几年来台面下的争斗,双方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着斗而不破的格局,而今,这个格局已经彻底的不复存在了。 这郑王揭竿而起,反了。 赵王也带着人冲出了府,反了。 驻扎各地的京营,现在也已陷入了混乱。 平叛吗?还是参加叛乱? 为数不少的宗室,也都是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为何陈元奇举事,自己竟是全然不知。 更多的将军,也在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终于,赵王的诏令开始传达。 十几年来的经营,宫中的妇人毕竟被禁锢在宫中,再如何掌握大权,也绝不可能如赵王这般收买人心起来更方便,赵王这些年,罗织的心腹,不计其数,其实想也可以想象,谁都知道赵王乃是陛下的父亲,更知道迟早有一日陛下将大权独揽,谁都明白,当初谁是赵王党,他日,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谁料到能有今日呢? 每一个人都没有料到,可是自己实在有太多的把柄在赵王手里,更何况,平时这么多亲昵的举动,赵王现在要动手,自己若是不肯服从,难道他日,自己会有好果子吃吗? 今日成了,自己或许可以称的上是从龙,今日不成,即便自己不参与,也可能遭受池鱼之殃。 终于,各路的京营开始有了动作,许多的大臣,开始向赵王府方向靠拢。 洛阳城里,兵马四出。 ……………… 呼…… 方吾才已是气喘吁吁的上了山,迎接他的,乃是陈凯之,陈凯之一身戎装,显得英气逼人,他与方吾才撞面,方吾才叹了口气:“成了,怎么样,白日举事,凯之从未见过吧,老夫这是担心你啊,你想想,这郑王若是动了手,赵王等人,肯定不能袖手旁观,这么大的乱子,你挡得住吗?若是在夜里,就更加糟了,白日动手,可以让你多一点把握。” 原来是师叔的主意,所以那郑王是被他给忽悠的。 陈凯之哭笑不得,此时他已下令,勇士营下山了,身边的勇士营官兵,开始鱼贯下山,自二人的肩膀擦身而过,陈凯之道:“师叔辛苦,且就在山中歇下吧,其余的事,交给我便是。” 方吾才忧心忡忡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便语重心长的开口:“老夫只擅长搅和,其他的,可不会,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说着捂住心口。 “哎,说起来,这些宗王,真是舍不得啊,这些本都是老夫的肥鱼,原本还想着,下半辈子,就指着他们给老夫养老送终,吃他们个十年二十年,谁料这一次……竭泽而渔,真是心痛。” 陈凯之已懒得理会他,从他一侧擦身过去,他捏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是一步险棋,郑王虽只是一块砖,可他的作用,却是抛砖引玉,郑王动了手,他几乎可以料定,赵王一定坐不住,他们之间,本就是休戚与共,郑王若是完了,赵王也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正因为如此,陈凯之深深的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赵王这摄政王,还有整个宗室势力十几年在京师的经营,一旦出了任何岔子,便可能功亏于溃。 他厉声道:“加快速度下山,下山之后,立即向宫中进发,要快,要赶在叛贼之前,抵达宫中!” “现在开始,所有人都要谨遵号令,违令者,杀无赦!” 他回头,见方吾才站在原地,自山上俯瞰着下山的队伍,随即,陈凯之回眸,目中,杀气腾腾。 第七百八十二章:生死之战 洛阳城里,分明已经开始有大规模的军队集结了。 锦衣卫这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发生之后,锦衣卫便悉数全部换成了常服,没有人再穿着飞鱼服当值,办公的地点,也开始更换,此前早有预案,这也是锦衣卫早先制定出来的规矩,一旦京中出现动乱,便在新的地址办公,与此同时,力士们则开始观察着各处军营的动静。 紧接着,得到了消息的锦衣卫武官,则是在这乱糟糟的街道里快马而行,他们穿着的,乃是京营的军服,此时京里正乱哄哄的,本来到处都是官兵,竟没有人拦,接着,人便在学宫至宫里的半途上,遭遇到了勇士营的人马。 呼…… 千户赵喜口里大喊:“我要见护国公……” 随后,他便出现在陈凯之面前,拜倒:“护国公,赵王反了。” 这一切,几乎在预料之中。 郑王反了,不管结果如何,赵王都脱不了关系,他那种人的性格肯定会破釜沉舟,跟着反的,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带着众人杀出一个希望之路来。 “还有什么消息?”陈凯之凝视着这千户。 赵喜道:“中军营也已出了营地,左营、前锋营等军马,俱都出动,唯有右营依旧按兵不动,似乎是在观望,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护卫,人数大抵是在三万之数,其余各军,暂时没有什么消息……不过……听说宫里,也传出了喊杀!” “宫里?”陈凯之皱眉,心里竟是隐隐的有几分担忧起来。 宫里有一部分赵王党羽,这本是情理之中,不过竟有了喊杀,这就说明,规模不会太小。 再加上,赵王竟可以纠集这么多兵马,还是出乎了陈凯之的意料之外。 他冷冷一笑:“从前,他是投鼠忌器,总以为还可以耐心等着陛下成年,而如今,算是铁了心了,这样也好,今日,且看鹿死谁手吧。” 他按着自己腰间的剑柄,显得沉着无比,随即追问道:“现在赵王在哪里?” “在东市,集结人马,据说,还派人召了郑王的骁骑营去了。” 东市距离宫中有一些距离。 既是铁了心要反,自然不可能勒令各营一窝蜂的便攻打宫城,肯定要先集结好兵马,而后再围住宫城狂攻。 陈凯之远远的眺望了天穹,叛军几乎是临时集结起来,猝然无备,只怕要集结一起,尚需一些时间。 他点了点头:“不必再探了,你寻个地方,躲起来吧。” “是。”赵喜深看了陈凯之一眼,锦衣卫毕竟不是真正的武装,这样的恶仗,几乎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他显得略略有些担心,区区一千多人马,而且据说,巨大多数还是新兵,数万京营,可谓是兵强马壮,其他的京营,虽是按兵不动,未必是赵王的余孽,想来却指望不上,至于宫中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天知道,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公爷,请保重。” 陈凯之朝他点头。 而事实上,在他的身后,陈让等新兵也都耳尖,一听赵王带着数万人反了,也都个个面如土色,他们毕竟没有经历过阵仗,现在竟是大气不敢出,俱是傻愣愣的站着。 京营可都是从边镇轮替来的军马啊,多数都是上过战场的,操练也还及时,即便加上了禁军,赵王也是人多势众。 陈凯之则是厉声道:“而今赵王谋反,你们既然都已知道了,事到如今,只能拼死勤王,你们既有勇士营的老卒,又有宗室子弟,大陈江山社稷动荡,今日,都随我杀贼!” 他抽出了剑,朝众人大声喊道:“立即向宫中前进。” “前进!” 老兵们面无表情,开始行进,陈让等新兵,虽是面如土色,可是勇士营军纪森严,眼下只能尾随着大部队走。 洛阳宫是依山而建,因此只有三门,其中两座,各设了瓮城,所以最是难攻,唯有正定门防御稍弱一些,为了方便臣子们出入宫禁,并不森严。 而此时,洛阳宫里显然已是如临大敌,当值的六千多禁军纷纷出现在城楼,而其他未当值的禁军,此刻一时也无法集结。 陈凯之等人至宫门之下,便有人叫门,城上的守备则显得疑虑起来,便放声道:“京中动荡,我等奉命固守,不敢开门。” 不敢开门倒是实在话,一旦开了门,天知道冲进来的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还是谨慎为好,不可门能留众人留一条路,要是冲进来反贼,岂不是要血流成河了。 陈凯之很明白这些人的心里,也很理解,因此他并没恼怒,而是格外正色道:“我是陈凯之,赵王反了,请速速开门。” 终于,有人探出了脑袋,乃是羽林卫都督慕绪,慕绪盯着臣凯之良久:“是陈凯之?” “正是。” 慕绪像是松了口气:“开门。” 身后似有军将迟疑的道:“都督……” “开门!”慕绪铁青着脸,显然,他已知道了陈凯之的身份,只是此时,却也没有声张。 终于,有人放下了吊桥,随即,宫门洞开。 陈凯之带人入宫。 刚出门洞,便见慕绪按着剑柄在门洞口等候,陈凯之看了慕绪一眼,正待要行礼,慕绪焦灼的道:“快快入城,而今京中的局面已是失控,来,上城楼说。” 陈凯之回头看了身后的护卫一眼,护卫们会意,立即大叫:“疾步入宫,疾步入宫。” 陈凯之则与慕绪一道上了城楼,慕绪随即便道:“宫中就在不久之前,出现了一场小叛乱,好在,还算及时的弹压住,杀了七十多个叛贼,不过……眼下宫中只有五千多禁卫,却需固守三处宫门,通往后宫那儿,还有两处地方需要把守,人手严重的不足,城外的军马,眼下一个都信不过,娘娘在京营,也有几个心腹之人,可今日之事,实在太急,即便他们带兵来了,也不敢贸然让他们入宫来,怕是指望不上了。” 他深深的凝望了陈凯之一眼,事实上,就在两个月前,当慕太后将消息告诉慕绪的时候,慕绪还有点不可思议,不过他没有急着和陈凯之相认,只是暗中观察着陈凯之:“若不是勇士营,说实话,老夫还真不敢放入宫中来,你也明白,连宫中禁卫,都未必可信,何况是其他的兵马。” 陈凯之深以为然的点头,这里便是权力的最核心处,谁占住了这里,谁便是王者,在这等诱惑之下,尤其是在这等动乱之中,想要让人放心放人进入,却是不易。 慕绪是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是自己人,才敢放他入宫。 陈凯之朝慕绪颔首点头:“慕都督所言甚是,现在是非常之时,只能如此。勇士营可以固守这一处城门,绝不会有失。” 慕绪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见陈凯之镇定自若,心渐渐放下一些,也不禁对这外甥,多了几分兴趣,他突的压低声音。 “凯之,老夫知道你的身份,而今,你既知道是非常之时,倘若,宫中当真有失……”他犹豫了一下,嘴巴凑在陈凯之的耳边,小声的说道。 “宫中有一处密道,乃是太祖高皇帝时便修筑的,寻常人并不知情,你带着你的母后,从那里出去,老夫在那里,安排了心腹之人,可保你们母子无恙,赵王经营了许多年,党羽太多了,平时倒还罢了,现在他铁了心,只怕凶多吉少。” 陈凯之微微一愣,见慕绪说的认真,且一脸关切的样子,忍不住对慕绪有了好感,他忍不住抬眸看了慕绪一眼,郑重问道:“那么舅父呢?” 慕绪冷笑:“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何,总要有人拖延叛军时间,舅父若不镇着,禁军立即会一哄而散,自是能拖一时就是一时,少不得,要交代在此了,好在妻儿我都安排在乡中,你若是有机会,及早带着他们想办法逃吧,可去蜀国,蜀国那儿,我有……” 陈凯之摇摇头,笑了:“事已至此,唯有死战,勇士营是我带来的,我不会逃,他们活,我便活,他们死,我便死,舅父,不必多言,同生共死吧!” 慕绪犹豫了一下,却也没再说什么,却是呵呵一笑,拍了拍陈凯之的肩膀:“眼下叛军还未至,你赶紧入宫一趟,骑马去,去见一见太后,总该要见一见的,反正现在都到了这个时候,也没这么多规矩,马快一些。” 陈凯之抿嘴一笑,心里却忍不住想,若是这位舅父大人知道这场灾祸是自己惹来的,不知会怎么想,一定……会想砍自己吧。 不过……似乎赵王的实力,还是超出了陈凯之的预料之外,他原以为,赵王虽有许多党羽和心腹,可真正肯与他造反的,未必有多少,可现在看来,似乎还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赵王的实力还是不可小觑的,竟是有一呼百应的趋势。 不过他便没多担忧,而是朝慕绪点点头:“我去去便来。” 第七百八十三章:陛下 赵王已反 陈凯之飞马至万寿宫,此时宫中已乱做一团。 宦官和女官们见有人策马飞驰而来,一个个满脸惊惧,差点尖叫出来。 可陈凯之却是毫不在意他们错愕的目光,至宫前下马,按着腰间学剑的剑柄,匆匆步入学宫。 前头的宦官一看,本是战战兢兢,等看清了是陈凯之,忙是入内去禀告。 过不多时,陈凯之已步入殿中。 在这里,太皇太后高坐,一双眼眸微微阖着,似乎像是头痛,又似乎在闭目养神,而慕太后则陪坐一旁,神情也是紧张的。 陈凯之上前,行了礼:“见过太皇太后,见过太后娘娘。” 外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宫中。 太皇太后正襟危坐于此,显得镇定自若,听到声音便缓缓睁开眼眸,见陈凯之一副戎装,嘴角不禁微微上扬,淡淡开口说道。 “哀家就知道你会来,来的正好,而今诸王反了,妄图欺君犯上,陈凯之,宫中的安危,就尽数托付在你和都督慕绪的身上了。” 陈凯之一脸正色的说道:“臣蒙宫中厚爱,敢不尽心竭力!” 一旁的慕太后倒是略有担心,不禁皱着眉头:“哀家还是不曾想到,赵王竟拉拢了这样多的人,明镜司那儿禀告,说是赵王竟有纠集了三万精锐,你们……要小心。” 陈凯之并没显得多担忧,而是郑重的说道:“臣等据宫城而守,以逸待劳,贼军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定可迎头痛击。只是皇城之中,不知有多少存粮,又能坚持几何?” 太皇太后闻言微微皱眉,朝陈凯之正色说道:“你不必担心,粮草是足够的。” 正说着,身后,却有人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禁锢朕,朕已大好了……” 陈凯之回头,却见小皇帝疾步进来,身后是几个惶恐的小宦官亦步亦趋的跟着。 显然,小皇帝也察觉了什么,索性也就不继续装病了。 太皇太后定是下旨让人看住他,不过他毕竟是九五之尊,一群小宦官,如何真敢看住。 自然是看不住他的。 而且这小皇帝一向顽劣,嚣张跋扈惯了。 小皇帝进来之后,扫视一眼,左右顾盼,随即厉声道:“听说有奸臣作乱,朕的父王起兵杀贼,祖母、母后,不知是否有这样的事?” 他已渐渐年长,多少已经懂了一些事,天子做的久了,自然不免骄横,他目光最后落在陈凯之身上,便从鼻孔里冷哼出声:“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凯之抬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默不作声,眼眸幽邃。 陈凯之随即看了慕太后一眼,慕太后与他对视,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凯之随即笑了笑,旋身看向小皇帝:“陛下已经无碍了吗?” “和你没有关系,那个弑君的狗贼呢?人在哪里?朕要找他算账!”小皇帝昂着头跟陈凯之直视着,他个头虽不高,却是气势凌人。 陈凯之眯着眼看着小皇帝,正色的纠正道。 “那是无极皇子殿下。” “是奸贼,他妄图弑君,是万死之罪!”小皇帝涨红着一张脸,厉声反驳陈凯之。 “不。”陈凯之则继续道:“那是先帝的血脉,是无极皇子殿下。” 小皇帝便大笑起来,旋即不屑的怒斥陈凯之。 “这里朕说了算,朕说了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跟朕争执……” 陈凯之终是忍不住了。 竟是抬手,狠狠一耳光摔了下去。 啪。 耳光清脆。 殿中鸦雀无声。 小宦官们错愕的看着陈凯之。 小皇帝万万料不到,今日又被陈凯之二次伤害,这一耳光,打的他脑袋发懵,耳朵嗡嗡响,他哇呀一声,正待想要哭,脸上这种火辣的感觉,令他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可他看到陈凯之的目光。 一双安静、沉默,阴沉而又可怕的眼神,小皇帝突然觉得自己身子僵硬了一般,无法动弹了。 良久,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道:“赵王已反了!” 这五个字,是人都能听明白什么意思。 赵王已经反了,到了如今,你这赵王的杂种,还想做什么? 你还以为自己是九五之尊吗? 不过就是反臣的杂种,不要说打你,就是杀你也是不碍事的。 小皇帝顿时恐惧了,他后退几步,捂着脸,却忙是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依旧没有表情,却是淡淡道:“来人,带陛下去歇了吧,陈凯之,你身负重任,去忙你的。” 陈凯之旋身,行了一礼,而小皇帝则被几个小宦官直接拖拽着出去。 陈凯之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因此他不由开口说道;“恳请太皇太后娘娘开恩,释放圈禁于宫中的无极皇子殿下。” 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神色淡淡的说道:“你且去。” 陈凯之也摸不清太皇太后的心思,索性颔首点头,按住腰间的剑柄,疾步出去。 一路策马返回宫门,外头却依旧安静,陈凯之上了城楼,便见慕绪忧心忡忡的看着皇城之下。 陈凯之匆匆之前,问道:“如何?” 慕绪摇摇头:“不妙,赵王至今,还未带队来攻,只怕他是不想来攻城。” “不想……”陈凯之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慕都督的意思莫非是,赵王深知攻打皇城,损失重大,索性便控制住京师,使我们陷在宫墙之内,想要持久对峙是吗?” 慕绪颔首:“只怕就是这个可能,这赵王,当年,也曾带过兵,在边镇管理过马政,他深知勇士营进了皇城,一旦强攻,损失必定惨重,因此索性不来攻城,如此一来,我等既不敢擅离宫中,而他在外,则有足够的时间,分化和瓦解各路按兵不动的京营,壮大自己,现在朝廷的旨意不得出,他慢慢静候战机,反而使我们陷入被动了。” 陈凯之远远眺望,他目力远,便见在极远之处,竟有人开始在搭建高台,想要借此来瞭望,陈凯之皱眉:“想来,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可怕的是,赵王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勒令各部的节度使带兵进京,他在京外,毕竟得到来了许多将军和都督的支持,倘若他耐心等待,附近各部的军马纷纷齐聚京师,时间拖得越久,若是叛乱不能平息下去,他的实力只会滚雪球一般的壮大,到了那时,叛军的规模就非是数万,而是十万,二十万了,而我们困守于此,时间越长,于我们越是不利。” 慕绪眉头皱得更深:“若是太皇太后召关中军马入京,太后再命几个兄弟带兵……” 陈凯之摇摇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我们是在宫中,而赵王在宫外,他可以修书至各地,请兵来援,甚至可以派出宗室中的心腹,去说服人带兵而来。可是我们呢?我们困守在此,想要送出诏书去,倒也不难,可一篇诏书,足够让人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带兵来救援吗?不,这牵涉到的,乃是一家人性命的问题,想要下定这个决心,除非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身边最近的近臣亲自前往,带着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承诺而去,否则,想要让人冒如此大的风险,实在不易。” 陈凯之扶着墙,任由冷风刮面,一双目光变得越发冷静,直直的望着远处,才郑重开口说道:“所以,赵王的优势极大,我们若是没有其他的办法,迟早,会被他们给闷死在这里。” 慕绪颔首点头,似乎赞同了陈凯之的意见,他忍不住感慨:“有什么办法?” 陈凯之沉吟良久:“不要急,先等几日,看看赵王会不会来攻。” 说着,陈凯之看了慕绪一眼,笑着压低声音道:“舅父,我方才还见了太皇太后……”迟疑了一下,陈凯之道:“太皇太后显得有些奇怪,竟是镇定的可怕,仿佛早料到有这一日似得。” 慕绪不由道:“太皇太后此人,心思实在难测,你的母后曾经命我严查宫中出入的门禁,为的就是想知道,宫中到底是何人为太皇太后传递消息,可到现在,依旧寻不出来,可分明是如此,偏偏太皇太后对朝外和宫中的事,如数家珍,她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过……倒是有个女官……”慕绪深深的凝视了陈凯之,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也知道,你的母后,也收买了一些她身边的人,倒是从那女官口中得知,太皇太后即便是在梦中,也呼唤了几次汝阳王的名字。” “汝阳王……”陈凯之只点点头:“汝阳王我曾记得,似乎是被诛杀的诸王之中逃走的一个,此后便不知所踪了,怎么,这和汝阳王有何关系?她心心念念着此人,莫非……” “这就不知了。”慕绪忧心忡忡的道:“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若是各路的援军到了,赵王有十万二十万精兵在外,有源源不断的补给,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平叛。” ………… 推荐一本书《法国大文豪》 第七百八十四章:人人得而诛之 等了两日。 外头依旧没有赵王的消息。 好似赵王他根本不想反一样的。 这样一来反而宫中这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一些,只是外头的叛军,总会三三两两的出现在远处,观察宫中的动静。 只有这些举动证明着,赵王已经反了,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带兵正面交战。 然而这一切…… 都如那陈凯之和慕绪的预料一般。 赵王并不急于进攻,或者说,他一丁点进攻的意愿都没有。 这反而令慕绪有些焦躁了,事实上,许多的禁军,确实焦躁到了极点,好在勇士营还算稳重,毕竟平时操练下来,培养出来的耐心足够。 陈凯之便在城楼上下榻。 傍晚时分,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西边的晚霞,红红的霞光映红了整个天际,他眯着眼眸看着,心里似乎一直都在思考着什么。 远处,是一座座新建的高塔,叛军用这高塔瞭望,似乎也在预备用搭建投石车。 此刻在红红的晚霞下格外显眼。 可惜陈凯之没有将火炮运来,事实上,飞鱼峰那儿早就开始撤离了,山上的所有人,紧急的乘坐了船,顺水而下,向济北进发。 陈凯之之所以没有携带火炮,一是不便,其二,在这宫城里对外射击,无异是炮口对象远处的民宅和百姓,他虽不是什么宅心仁厚之人,却也多少有所顾忌。 若是一个火炮打出去,那将是怎么样的惨状,一夜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成河,他不想伤及无辜,更不想去做个凶残的人。 可眼下,再拖延下去,就来不及了。 陈凯之显得极为冷静,只是冷静的背后,却有些许的焦虑。 “护国公在想什么。” 身后,一个声音道。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陈凯之不禁回眸,却见陈无极不知何时,已经登上了城墙,他披着一件披肩,似乎这些日子的圈禁,并没有让他吃什么苦头,依旧是神采奕奕,面容清隽,好看。 陈凯之不禁笑了,陈无极果然被释放了。 “没有什么,殿下……好。”陈凯之平静的道。 陈无极朝他微微欠身,似乎不愿意接受殿下二字,随即道:“我在想,护国公心事重重,无非所虑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城外的叛军,另一件,便是我。” “嗯?”陈凯之失笑:“因为殿下?” 陈无极并肩与陈凯之站在女墙前,手拍着冰冷刺骨的墙垛,却是恍若未觉的样子,旋即道。 “是呢,你一定在想,我为何会成为皇子,为何太皇太后,会将我带来这里,我们自金陵一别,已有许多年了吧,那时候,真是令人怀念啊。” 他眼眸开始变得落寞,面色里也泛起淡淡的忧色。 “而如今相见,我们兄弟二人,既变得陌生,却又依旧熟识,这或许就是天意弄人吧,你的疑问,我都会告诉你。”他侧目,正儿八经的看着陈凯之,眼底再不是深不见底,变得诚挚起来:“等叛乱结束,我会告诉你一切的真相,因为……我在这世上,对谁都可以有所保留,唯独对你,绝无保留……” 他想了想,又道:“因为我活在这个世上,受过人白眼,遭过人欺辱,熬过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也曾锦衣玉食,享受过人间富贵,可是这些,无论是不快乐和快乐的事,又或者,是喜是悲的事,其实……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至今,唯一的记忆,就在当初在金陵,在那草舍里,与你相依为命的日子。” 他说着眼眶红了,可他嘴角依旧透着笑意。 “只有那时候,我才清晰的知道,我活着,活的很好,也只有这些记忆,方才使我可以心思平静,无喜无悲,才意识到自己有血有肉。” 呃…… 看着这明媚的青年,这白皙的肤色吹弹可破,俊秀潇洒模样的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陈凯之突然有一种错觉,卧槽,这是不是已经和搞基没什么分别了。 他顿时汗颜,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就解决眼下的麻烦吧。” 陈无极点了点头,或许他若是知道陈凯之此刻在想什么,怕恨不得将陈凯之直接掐死,却微微一笑:“城外的军马日盛,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只怕会有大麻烦,所以,五日之内,必须克敌,护国公可有办法吗?” 陈凯之却是哂然一笑:“倘若我们出宫城寻觅叛军决战,就怕叛军趁此机会,袭击宫城,若是失了宫城,那么即便能侥幸歼灭叛军大部,那也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陈凯之狠狠握住腰间的剑柄,唯一的办法,只能冒险。 “冒险?”陈无极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道:“只有向太皇太后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陈凯之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二人俱都无言,一齐抬眸看着天边的晚霞,红彤彤的晚霞格外耀眼,一时整个天地都格外美好,仿佛在此刻,时间也已凝滞。 次日一早,陈凯之便匆匆至万寿宫。 万寿宫里,太皇太后出了寝殿,看着几个女官在前庭踢着蹴鞠,时不时的面上露出笑容。 似乎,太皇太后一丁点,都不在乎外头发生了什么,果然是镇定的可怕。 她见了陈凯之来,随后,陈无极也徐步进来。 太皇太后抬眸看着他,便问道:“怎么,凯之,不守着城,来这里做什么?” 陈凯之行了礼,便见慕太后反而忧心忡忡的坐在檐下,虽勉强带着笑容,不过显然看着这女官嬉戏,却是笑不起来。 这个时候除了焦虑,还真的没其他表情了。 陈凯之道:“宫外的情形,娘娘知道吗?” 太皇太后起身,有宦官忙是搀扶住她,她道:“哀家怎么会不知呢,赵王一直不来攻打宫城,可见他肯定另有计划。” 陈凯之重重点头,旋即便正色说道:“若是臣不能一战而胜,那么,困守于此,臣以为,若是继续拖延下去,必死无疑。” “是这么个理。”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哀家也一直忧心忡忡,你别看哀家好似面上无事的样子,可想着祖宗社稷,落在赵王这等人手里,便辗转难眠,哎,可哀家呢,能慌吗?不能慌,天塌下来,哀家也得顶着,此时,哀家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现在时局,已越来越糟糕,咱们这些孤儿寡母的,留在宫中,迟早要身首异处啊。” 她说着,站起来,裙摆在风中摇曳,整个人看上去却颇先老态。 她凝眉看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 “国难思良将,哀家将希望放在你的身上,你功成名就,哀家人等,也算是能化险为夷,可若是你不幸蒙难,哀家人等,也只有以死谢社稷了。你说罢,你有何打算。” 陈凯之凝视着太皇太后:“唯一的办法,就是逼迫赵王在宫城外决战!”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你说的不错,只是,赵王那逆子,时间在他那里,他如何肯决战?” “所以……”陈凯之道:“臣来此,想向太皇太后娘娘借一样东西。” “你说罢。”太皇太后眯着眼,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一字一句道:“陛下!” 陛下二字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动容了。 “只有陛下,才能逼迫赵王决一死战,所以,恳请娘娘恩准,请陛下移驾宫门。”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连她也不得不佩服,陈凯之这家伙够大胆的,说穿了,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陈凯之一旦做了此事,只怕…… 她沉吟了良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你去办吧。” 陈凯之便知道,太皇太后似乎也已下了决心,便抱手:“臣遵旨。” 出了万寿宫,陈无极也跟了上来,而在这宫外,早有几个禁卫随陈凯之一道而来,在外束手等候,陈凯之道:“去乾宁宫!” 众人不再迟疑,个个按刀,一路至乾宁宫,这里的宦官一见,吓得战战兢兢。 陈凯之却是昂首阔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待到了寝殿,便见这小皇帝此时正在发着脾气。 几个宦官跪在他的脚下,小皇帝年纪虽小,却是露出了愤恨的样子,似乎地上有什么东西砸破了,一片狼藉,小皇帝正待要吼:“朕绝不姑息那个狗贼。” 可他抬头,却见在这门廊处,几个巨大魁梧的阴影出现,陈凯之死死的盯着他:“来人,请陛下移驾。” 宦官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一个胆大的宦官道:“护国公……护国公,你……你这是何意,你可知道……” 陈凯之厉声道:“我再说一遍,请陛下移驾正定门!” 那宦官吓的面如土色,忙是垂头。 陈凯之带来的禁卫,竟也不敢有所动作,毕竟他们很清楚,无论怎么说,皇帝毕竟是皇帝,今日若是做了什么过份的事,谁知明日会如何呢。 小皇帝一呆,随即便大喊起来:“朕不去,你们是奸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们敢?” 第七百八十五章:欺君 陈凯之却是冷笑,正待上前,陈无极却已疾步一把扯住小皇帝的衣襟,直接将小皇帝拖拽出来。 果然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一行人匆匆而行,而小皇帝则是大哭,哭的惊天动地,引起无数人的注意,只是可惜,已无人敢上前了。 这个时候谁都明白,若是在上前估计是要被护国公一刀给杀了,因此众人俱是假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静静的看着。 陈凯之时刻按剑,为的便是以防万一。 到了正定门,小皇帝的哭声引来了许多人目光朝这里看来。 慕绪看到陈无极几乎是提着小皇帝,而小皇帝嗓子已是哭哑了,一脸的眼泪鼻涕,看着格外的可怜,此刻他也是吓了一跳,匆匆下了城楼:“凯之,这是做什么?” 陈凯之则是一脸铁青,满脸杀气腾腾,他左右看了一眼,见许多的兵丁朝这里聚来。 或许是因为平时总是镇定和稳重的缘故,所以现在的陈凯之,一下子露出狰狞的样子,谁也料不到,这平时温文尔雅的护国公,竟是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陈凯之厉声喊道:“勇士营,集结!” 随即他恶狠狠下达命令:“开城门!” 第一个命令,没有人反对,随即,身后的禁卫吹起了竹哨,附近布防的勇士营将士毫不犹豫,开始整装,在城楼下集结起来。 可是第二个命令,却是让禁卫们一惊,所有禁卫都看向慕绪,似乎是在想等着慕绪来拿主意。 慕绪犹豫了一会,才不由开口说道:“凯之,开了城门,倘若……” 陈凯之正色道:“我很清楚,开了城门,便会将宫中置身危险的境地,在这宫外,有数万的贼军,而且俱都是京营的精锐,可是大丈夫行事,总需有个了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若是连拼命都不敢,何来是建功立业,开城门,勇士营出宫!” 他斩钉截铁,没有给人任何转圜的余地。 慕绪显得犹豫了,完全是有点不赞同他的做法。 而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在等下去了。 陈凯之知道慕绪的担忧,却没他面子,则杀气腾腾的看向一个禁卫武官。 这武官吓了一跳,却忙是道:“开宫门,开宫门!” 吊桥开始放下,禁卫们搅动的绞索,随即打开了宫门,这厚重的宫门与吊桥一开,已是整装待发,列队完毕的勇士营便在号令之下齐步出城,滚滚的人流,显得极为安静,穿过了城门的门洞,走过了吊桥,而陈凯之则看了慕绪一眼:“此战若不胜,就请都督谨守宫城……”他顿了顿:“保护娘娘。” 他所说的保护娘娘,却没有点明是哪个娘娘,可慕绪心里却了然了,慕绪忍不住叹了口气,虽因陈凯之的冒险所忧虑,却也不得不佩服陈凯之的胆量:“一切小心。” 陈凯之则一把揪住陈无极手中提着的小皇帝。 小皇帝此刻已经不哭了,而是愤怒的嚎叫道:“你敢……你大胆,你个狗贼,朕要杀了你,剁碎你丢你去喂狗。” “我就是大胆!”陈凯之此时面色殷红,双目龇开,布满了血丝:“那我等着。” “到了这个份上,你是什么东西,老子带着人即将死战,你以为你他娘的是天子又如何,在我眼里,狗屁不如!”陈凯之说罢,直接将他提起,反手便是几个耳光。 禁卫们吓得一个个身如筛糠,他们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可以发疯至如此,他们身为禁卫,本该是保护陛下的,可谁也不敢说出护驾二字,生生看着陈凯之在小皇帝面上留下一个掌印之后,便拖拽着他的长发,竟如死狗一般,拽出城外去。 陈无极忙是快步跟上。 陈凯之穿过了门洞,而在这护城河前,勇士营已经列队完毕了。 所有人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息。 此时更多人,心情可谓是复杂到了极点,譬如陈让,他乃是宗室,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可他很清楚,赵王殿下,绝不是自己的朋友。 宗考的出现,使他们有了希望,也触怒了赵王为首的一批王公,可另一方面,他们眼见着陈凯之将皇帝如死狗一般拖拽出来。 陈凯之将他摔在地上,小皇帝口里大骂。 “奸佞之人,朕一定要诛你九族,你个狗贼。” 一边骂着,一边想要挣扎而起,却猛地,一只脚狠狠踩上来,却是追来的陈无极。 陈无极将小皇帝重新踩在了地上,一言不发。 沉默。 无论是宫城之上,还是宫城之下,俱都是沉默。 此时每一个人都清楚,这是生死之战,胜了,便是凯歌高奏,而一旦败了呢? 小皇帝遭受了如此的凌辱,他们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也别想活。 陈凯之按剑而立,便站在这寒风中,静静的等待。 远处,已有斥候远远开始观测了,他们显然发现了宫城这里异样的动静,所以加派了许多的斥候,远远的飞马打转,仔细的观察。 而陈凯之对他们,丝毫没有半分的兴趣,他站着,身后的一千五百勇士营将士便站着,他沉默,所有人都沉默。 他不开口,便没有人敢开口,哪怕是咳嗽,也得憋着! 很快,对面的斥候顿时明白了什么。 于是有斥候飞马后退。 在这京师,三四万的京营已经加入了反叛的队伍,其余京营人马,也大多观望着风向,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不过许多军将,已开始在赵王的劝说之下,心里发生了松动。 这似乎,赵王是必胜了,宫中如瓮中之鳖,迟早会被赵王殿下耗死。 赵王的行辕,依旧还在赵王府,他显得极冷静,显然一点都不急。 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要自己困住宫城中的军马,时间耗的越久,对自己越是有利。 宫里的一应都是宫外送进去的,现在他们躲在里面不敢出来,那么只要一直这么耗下去,宫内迟早会干尽粮枯,到时候还不是乖乖的出来投降了。 赵王显得很得意,不过……他唯一动怒的便是郑王。 陈元奇这个畜生,若不是他举事,何至于自己冒如此大的风险,至今,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任何的下落,他原本有足够的时间来谋划,或者说,他有时间来等待着亲政的这一日。 可现在…… 若不是因为陈元奇手底下还掌握着骁骑营和一卫人马,只怕这个时候,陈贽敬早将这个家伙宰了。 此时他高高坐在案后,陈元奇、陈入进以及一干王公和军将俱都侧立。 陈贽敬显得冷静的可怕,他手中,拿着的一封书信,这是不久之前,从河北岸送来的,河西节度使王广义已决心起兵,入京驰援自己。 想来,各地的许多都督和节度使已经回过了味来,明白自己胜算更大,何况自己平时本就有意与各路人马交好,而今,越来越多的都督和节度使开始效忠。 陈贽敬将这书信抛在了案头:“这两日,听说各营有许多军马扰民,竟还有军马直接劫掠?” 他抬眸,看向其中一个左军都督。 这都督忙是道:“殿下,实是将士们辛苦,卑下就想着,将士们无论如何,也是劳苦功高,若是没有赏赐,难免军心不定,卑下只下令,只准在外城劫掠,而且只可劫掠一日,否则,便是军法从事。” “愚蠢!”陈贽敬厉声道:“这样是会失民心的!” 他虽是痛骂,却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似乎他很清楚,眼下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追究了又如何,难道为了整肃军纪,将这和都督法办吗?若是没有好处,凭什么大家跟着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 他正待开口想要说什么,这时,却有斥候匆匆而来:“殿下,殿下……陈凯之带兵出了宫城,在宫城之外列阵。” 陈贽敬皱眉,似乎是在揣测着陈凯之的意图,随即,他一笑:“不必理会,他能有多少人马,列阵,不过是想死中求活,要和本王决战而已,本王既然可以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何须与他决一死战?让各营固守自己的辖地,不可出战。本王虽想扒了他的皮,可现在呢,时候还早,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这斥候却还是没有退下去,却是一脸犹豫的样子。 陈贽敬皱眉,冷冷问道:“怎么,还有什么事?” 斥候吞吞吐吐的道:“卑下等人,看到陈凯之连带着,将陛下也都带出了宫城……陛下……陛下被人踩在地上,好似是在哀嚎,不过,卑下人等不敢远望,所以……所以……” 啪! 陈贽敬恶狠狠的拍案,豁然而起,整个人特别的愤怒。 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觉得自己的儿子理应是活着的,因为宫中的那些人,多少还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至少还需将自己的儿子当做挡箭牌。 何况,他毕竟是皇帝,是天子,不到最后关头,谁能奈何他? 可此时一听如此,顿时暴怒,他狞声吼了起来:“陈凯之……陈凯之……好一个陈凯之。” 第七百八十六章: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贽敬面目狰狞,整个人都散发出冷意,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会兵行险招。最新章节搜索笔趣里biquli. 原本,宫中可谓是挟天子而据守宫中,倒也有大义的名分。 而赵王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起兵,无论借口是如何的堂而皇之,终究还欠缺了一丝合法性。 因此赵王的谋划极简单,便是以拖待变,自己毕竟在外,而太皇太后为首的这些人则在内,自己完全有时间,交好各地的都督和节度使,说服他们下定决心。 这本身,比的就是信心,即便京师之外,有拥护和忠心于太皇太后或是太后的人,可毕竟京里消息难以传出去,即便是传出去了,要他们彻底下定决心,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候搏一把,也需下极大的勇气。 可现在……他万万想不到,陈凯之那个家伙,竟是发疯了。 将天子拿出来逼战。 某种程度而言,陈凯之若是不发疯,赵王还可以按部就班,慢慢将这些人困死,而一旦发疯,固然陈贽敬清楚,陈凯之此举,后患无穷,可偏偏,这等搏命的架势,却还是令他心乱如麻。 那个在陈凯之手中的人,可是他的儿子,他怎么能安心呢? 此刻他真的很想去看看,可是却无奈,只能愤怒的睁大眼眸,嘴角微微抽动着,露出一副狰狞的神色。 “殿下……”有人站出来:“这定是陈凯之,想要寻觅我等决战,此人诡计多端,却要小心。” 也有人站出来,怒气冲冲的道:“千余人,既敢出宫城,何惧之有,我们的兵马,是他的二十倍、三十倍,陛下蒙难,我等可以坐视不理吗?” “此人反状已露,理应昭告三军,使将士们知道此恶贼的面目!” 众人七嘴八舌。 陈贽敬则是胸膛起伏,似是愤怒到了极点,突然,他大笑道:“本王与陈凯之,既有私仇,也有公怨,本王早与他不共戴天,传令下去,命三军整装待发,随本王去巡视。” 他没有下令进攻。 若是别人,陈贽敬只怕早已直接进攻了,可面对陈凯之,虽然明知道这一千多人乃是孤军,一旦出了宫城,便无险可守,即便再如何精锐,也是找死,可不知为何,过往的经历,使陈贽敬蒙上了一层心理上的阴影。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得小心,毕竟陈凯之可不是宵小之辈,他诡计多端,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陈贽敬眼眸微微一眯看着窗棂外的苍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才冷冷开口道:“还有,不得轻动!” 他特意的嘱咐。 此时想到自己的儿子,他顿时眼中布满了血丝,冷笑一声:“他这是谋逆,是万死之罪!” 一声号令,各路军马自城南、城北以及外城齐出。 浩浩荡荡的大军开始汇聚,似乎陈凯之的恶行,使叛军的正当性开始增加,这遮天蔽日的大军,竟是士气高昂。 陈贽敬身穿银甲,在众人拥簇之下,穿过浩浩荡荡的大军,径直到了阵前。 就在这里,在洛阳宫外宽阔的御道前,这陈贽敬所熟悉的大道,大军在正定门外三里处停滞不前,乌压压的军马,看不到尽头,陈贽敬已出阵,他远远眺望,只看到前方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远处,是一支孤军,千余人马,列队整齐,接着,勇士营开始前进,徐徐向前,不快不慢,他们与身后的宫城相距越来越远,陈让等人,紧张的跟在队伍之中。 身后,宫门已经关了,面对他们的,只有前方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敌人。 他紧张的握着火铳,只觉得晕乎乎的,竹哨一响,他便下意识的开始迈步,只是心里却是惧怕和紧张的厉害。 好在这两个多月的操练,早已使他条件反射般的下意识行动,而身边的老兵则在低声安慰:“莫怕,待会儿就不怕了,一切听从号令,死不了,紧跟着便是。” 他心里稍稍放松一些。 人便是,恐惧会传染,勇气也同样会传染,陈凯之前行,老兵们阔步前进,他们安静而沉默,却给予了陈让许多的信心。 良久。 中途,在离开了宫城五百步之外,队伍停止了。 他们距离敌军,不过二里。 小皇帝被拎了出来,陈凯之的脸上只有残酷之色,在无其他的神色,一旁的陈无极亦是冷着脸,小皇帝开始大声的嘶喊,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父王就在自己的对面,放声道:“父王……父王……救我……” 对阵的双方,都是沉默,只有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声音。 陈贽敬怒气更胜,却还是忍住,唤过一个斥候,道:“告诉陈凯之,他莫非是要弑君谋反吗?” 斥候得令,飞马朝勇士营方向狂奔,口里大叫:“赵王想问护国公,护国公莫非要反?” 陈凯之只笑了笑,他淡淡的对身边的斥候道:“太皇太后有懿旨,赵王谋害先帝、皇太子,东窗事发,阴谋败露,今日带兵妄图谋反,十恶不赦!” 斥候听罢,亦是飞马上前,口里传达陈凯之的话:“太皇太后有懿旨,赵王谋害先帝、皇太子,东窗事发,阴谋败露,今日带兵妄图谋反,十恶不赦!” 赵王听的清晰,显得极不耐烦,只是冷笑:“传话,令他立即放了陛下,否则踏破宫城,诛他三族!” 那斥候则飞马又去传话。 这些话,更是清晰入耳的送至陈凯之和陈无极的耳里。 陈无极与陈凯之对视一眼,陈无极便一脸郑重的问道:“护国公,会如何做?” 陈凯之沉默着,良久他才挑了挑眉头:“你呢?” 陈无极眯着眼,笑了起来。 “我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人的欺凌,这令我明白一件事,那便是,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可以摆布和欺凌我,宁可含笑着去死,临死之前,也要令我所恨的人付出代价。这个世上,再没有苟且偷生的陈无极……”他抽出了腰间的一柄长剑,目中掠过凌厉的杀气,嘴角的笑意也变得极致的冰冷:“我们兄弟,要嘛活得轰轰烈烈,是人上之人,要嘛,不妨共赴黄泉!” 泉字落下,他狞笑,长剑狠狠的一刺,这剑尖划破了虚空,最后,直接自小皇帝的后脊穿过。 入肉的声音传出,小皇帝哀叫一声,长剑便直接贯穿了他的前胸,鲜血如蓬一般喷洒而出,鲜红的血染红了四周,一时血腥味弥漫开口,格外刺鼻。 陈无极却是面无表情的,一字一句的说道:“君,乃我陈无极所弑,天下人笑骂,都由着他们来吧,我历来只知道,成王败寇,若这世上有道义,为何我这一生要受此凄苦,若这个世上有仁义可言,那些王公,何以可以夜夜笙歌,而我却连一顿黄粥而不可得,可见世上没有天命而道义,有的只是胜败!胜了便得到一切,败了,无非一死而已!” 他目光赤红,拔出了剑,剑上只有鲜红,口里大叫:“我乃先帝之子,赵王害我父皇,今欲害我,现如今我诛杀了伪帝陈无菱,愿与赵王死战!” 小皇帝痛的抽搐起来,口里发出了最后的哀鸣,直挺挺的扑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人震撼住了。 莫说是勇士营,即便是对面的叛军,虽无法看个真切,却也大抵明白了什么。 小皇帝死了。 安静,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 只有寒风在呼号,而下一刻,陈凯之已拔剑:“死战!” “死战!” 老兵们发出了怒吼。 陈让这些新兵,如何不明白眼下的局势,他们一无所有,唯一的依靠,便是陈无极,便是陈凯之,他们身后,没有退路,眼前只有乌压压的叛军。 “死战!” 拼了,也只有拼了,才能挣一个前程!否则,就是死! 一个斥候飞马从勇士营的队伍里疾奔而出,口里大叫:“今诛伪帝陈无菱,今诛……” 陈贽敬几乎眼前一黑,感觉天旋地转的,整个人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他的儿子死了。 这曾是自己最大的骄傲,也是自己最大的希望,自己一切的希望,都放在自己儿子身上。 可如今……死了…… 伪帝陈无菱…… 这五个字,格外的刺耳。 陈贽敬怒极反笑,他原本还存着一些理智,或者说,他还不愿意哪怕去闹一丁点的风险。 可是现在,他彻底的感觉自己疯了。 没什么好顾虑的。 从前是一直想着自己的儿子还在,需要为他着想,现在好像不用了。 他昂头,口里狂笑:“好,好,好,好的很,今既杀吾儿,那么,就让你们尽数去陪葬吧,都去死!” 他高高的举起手来,身后,无数的将军和大臣,以及王公们,再没有人劝阻陈贽敬了,他们很明白,到了如今这个份上,若是还按兵不动,不但可能惹来赵王的怒火,而且还会彻底的动摇军心。 一千五百人就在眼前,做到了如此份上,难道,还能选择冷静吗? 赵王的大吼已冲破了云霄:“杀!” 第七百八十七章:力挽狂澜 事到如今,唯有杀了。 陈贽敬彻底的被惹怒了,他如一头疯虎,再无一分半点的犹豫和迟疑。 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前方,手臂向前一指,气势凌人的发号命令。 “杀。” 语音一落,将领们便大声喊了出来。 “赵王殿下有令,赵王殿下有令,出击,出击!” 轰隆隆…… 浩浩荡荡的侧翼马队已开始有所动作。 骁骑营数千骑兵,如滚滚洪流一般,向前。 陈贽敬眯着眼,冷冷的看着二里之外,即便他没闻到血腥味,远处的视线不慎清晰,可此刻的他脑海里已经是血淋淋的画面,小皇帝惨死的样子。 此刻他的愤怒已经无法遏制,内心的怒火像是翻腾的江水,滚滚涌动,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杀陈凯之,赏万金,封王,封王!” 他厉声大吼着,似乎还嫌如此不能发泄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迸出话来。 “这狗贼,竟敢杀我的儿子,杀了他,杀了他!” 轰隆隆的马队已朝着对面飞驰而去。 马上的骑兵已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御道是砖石铺就而成,万马奔腾之下,马蹄踩在这石砖上格外的清脆,像乐章格外刺人心弦。 遮天蔽日的骑兵如滚滚潮水,朝着对面的勇士营狂奔,一柄柄战刀高高举起,气势如虹。 宫墙之上。 慕绪密切的注视着宫城之下的场景,已是额上冷汗淋淋,呼吸都不敢大喘,屏住气,目不转睛的看着。 骁骑营为前锋,骑兵当先,此后,还有数之不尽的步卒。 赵王人多势众,勇士营却是人单势薄。 他心口不由一痛,抽了起。 陈凯之……无疑是在找死…… 他狠狠扶着女墙,却不得不回眸,看了一眼胆战心惊的禁卫,艰难的道:“做好准备,做好准备,叛军若是击溃勇士营,极有可能趁势攻城,准备!” 呜呜…… 宫城内和宫城外的号角齐鸣,马蹄声、号角声、鼓声、以及喊杀声汇聚在一起。 勇士营则显得很沉默。 陈凯之按着剑,无数的杂音,令他整个人竟有些烦躁,而在一旁,陈无极也已举起了手中血粼粼的长剑,突的笑道:“陈大哥,今日你我死在这里,也算是无憾吧!” 陈凯之冷冷说道:“我们会活下来的!” 旋即他眼眸抬起:“我将你,将这些勇士营的将士带了出来,就绝不是让他们寻死,我将你们带来,是求胜!” 不等陈凯之下令,身后的勇士营已经开始准备迎击,队官们纷纷呼喝:“站稳,检查火铳。” “检查火铳……” 有人发出大吼。 “预备……” 骑军的攻击,历来是求快,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正因为如此,所以绝不可以拖延。 依旧还是三段击的战术。 第一列的新兵和老兵开始举铳。 所有人,只听到了马蹄声,这马蹄声已愈来愈急促。 而在后压阵的赵王等人,此刻则杀气腾腾的看着战场,有人发出了冷哼。 勇士营没有火炮,单凭火铳,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之下,与骑兵作战,简直就是……找死! 陈贽敬更是狠狠握紧了拳头,他在等待陈凯之被踩成肉泥的时刻。 哒哒哒……哒哒哒…… 已是越来越近了。 突然,有人发出了怒吼:“射击!” 第一列火铳手射击。 啪啪啪…… 四百多人,一齐射击,顿时硝烟弥漫,四百多管火铳吐出了火舌。 骑兵的冲击十分密集,毕竟这么多人马,略显拥挤,何况已进入了有效射程,顿时,便有一二百人落马,滚落在地。 好在骁骑营并没有受太多影响,冲杀如故。 “准备!” 第二列的勇士营将士出列,火铳早已上了火药,一声号令之后,纷纷扣动了扳机。 啪啪啪啪…… 一阵阵的火铳声。 终于使骁骑营尝到了厉害。 又是一两百人落马,一地的死尸还有无主狂奔的战马在哀嚎嘶鸣。 “杀!”为首的骁骑营武官喉头发出了怒吼:“杀过去!” 稍稍凝滞的马队,终于又重新振奋起来。 已是越来越近了,大功就在眼前,只要冲杀过去,便是建功立业的开始。 他们放肆的举起长刀,此时已可以清晰看到对面敌人的面容,使他们愈发的勇气倍增。 而勇士营这儿,许多人不禁有些心颤了。 看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许多的新兵,发现自己的手竟在颤抖,他们很明白,只要对方杀到,自己就可能被踩成肉泥,那骑兵手上锋利的长刀,会将自己砍为肉酱。 这简直太可怕了,跟找死没什么分别的。 有人甚至泪眼婆娑起来,身边的老兵不断大喊:“镇定,镇定,我们无路可退,击溃他们,击溃他们,我们才能死中求活,呼气、吸气,不要怕,怕个什么。” “准备……” 第三轮火铳开始射击。 啪啪啪啪…… 如炒豆一般的火铳声,在较劲的距离射击之下,发挥了极大的威力,一个个落马的叛军发出来的哀嚎声,更是显得格外的刺耳。 骁骑营终于开始有些胆怯起来,至少冲击的力道和速度,渐渐开始放缓。 好在,即将接近。 这给了骑兵们足够的勇气,眼下,不过是百来丈的距离。 赢了…… 后阵的王公们忍不住欢呼。 这一场胜利,实在来的过于容易。 因为任谁都明白,一旦被骑兵靠近,少量的步兵只有被屠宰地命运。 勇士营的杀手锏,不过是一些火器,只是可惜,若是守在宫城之中,数万人马,未必能将他们拿下,可是眼下,却在毫无防护的宫城外决战,骁骑营只一出动,便可将他们彻底击溃。 陈贽敬的脸一直绷着,唯有在这个时候,突的狠狠握紧拳头在半空挥舞,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很是得意的笑了,因为他已经看到胜利。 陈凯之他输了,只要他们靠近勇士营,勇士营等人就会被自己碾碎,他们将死无全尸。 “胜了,大胜!”身后的陈入进,几乎是欢天喜地的样子,可随后,看了皇兄一眼,又觉得此时不该如此,忙是绷紧脸。 用一千多骁骑营,换来一场对勇士营的全歼,绝对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就在此时,勇士营之中,突然有人厉声道:“准备!” 勇士营依旧还佁然不动。 虽然绝大多数新兵,心情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可一听到准备,经过反复操练过后的将士们,最后一队人则已开始引燃了手中的手弹。 所谓手弹,乃是添加了火药的长柄‘炮弹’,它们比炮弹要小一些,里头除了火药,便是无数的铁定和碎屑,此时一声令下,许杰已带着人出来,手中的手弹已开始点火,他们却不急于飞掷出去,而是在静静的等待,片刻之后,许杰率先道:“投掷!” 他率先将手弹朝着远处狠狠甩出。 这手弹在天空划过一个完美的半弧。 这些掷弹兵,大多是炮兵兼任,平时除了操练打炮之后,还需练习掷弹,他们力气大,经过长久的操练之后,能将手弹飞出五十步以外。 那手雷滚在一个骑兵身上,骑兵只觉得自己肩窝一疼,起初还以为中弹,等见到只是一个长条的管子,好在肩头有肩甲保护,虽有些疼痛,却也不觉得什么。 这骑兵依旧高高举刀,手中长刀在空中乱舞,正待要随着身边的人继续大声喊杀,突的,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出了什么事,便见自己的肩窝处猛地发出耀眼的白光,而随即,巨大的冲击力,仿佛一下子将他撕成了碎片,无数的弹片横飞出来。 巨大的硝烟弥漫,身边的十几个骑兵,俱都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直接栽倒在地,有的战马直直的被冲击波横扫,打了个趔趄,马蹄半跪而下,更远一些的人,虽不至直接炸死,却也有无数飞溅的铁屑和弹片直接破入身躯,一时之间,鲜血淋漓,空气充满着血腥味,还有那浓重的硝烟味,两种气味混在一起,格外刺鼻。 与此同时,五十个掷弹兵一齐投弹。 天上飞弹如蝗。 整个骁骑营的前队,瞬间便被打懵了。 他们万万料想不到,眼看着就要杀入敌阵,眼看着便要将眼前这些勇士营的狗贼杀了片甲不留的时候,突然会出现如此恐怖之物。 巨大的轰鸣,从各处疯狂的响起,既像爆竹燃放,可其威力,却比爆竹强上不知多少倍。 轰隆……轰隆……轰隆…… 这等手弹,某种意义而言,比之火炮还要可怕,火炮需要装填,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需要一次次的校准,而眼下的手弹,却是四面开花,此起彼伏的轰鸣声响彻,此前的马蹄声,一下子被轰鸣淹没,而接着,便是各种的哀嚎,五十步外,一片狼藉,数百的人马尸首,还有那侥幸活着的人,面上被浓烟熏得乌黑,在地上打滚,发出凄厉的惨叫,甚至有些人直接躺在人堆了,无法动弹了。 第七百八十八章: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投掷!” 许杰发出了怒吼。看小说搜索笔趣里biquli. 一时又一轮手弹丢了出去,硝烟味越发重,随着爆炸,又一群起兵倒下。 不远处惨叫连连,尸横遍野。 “投掷!” 许杰又是一声怒吼。 手弹真正惊人的,显然并非是其威力。 而在于其便捷性。 一次投掷之后,五十个掷弹兵,立即自自己的皮带的皮兜里取出第二枚手弹,方便而快捷,不等对面的骁骑营反应。 随即,铺天盖地的手雷朝着五十步开外狂飞。 前队的骑兵已是损伤殆尽,可后队的骑兵依旧还是凭着惯性飞驰而来,而此时,几乎是在同样的位置,轰鸣声又起,硝烟弥漫,无数的血肉横飞,凄厉的叫喊更胜。 与此同时,勇士营士气大振,方才慌张的情绪一扫而空,他们似乎看到胜利的希望,只要赵王不能靠近他们,他们就可以一直坚持到最后,直到最后胜利。 陈让心里的恐惧感已经一扫而空,虽然在山上,有过无数次的演练,可毕竟掷弹的时候,都是空弹,而现在,当这威力极大的手弹一个个飞出,看到前方的骑兵还未靠近,便已纷纷落马,一个个的弹坑下,烟雾弥漫,他突然发觉,自己竟已没有恐惧了。 “准备射击!” 有人大吼。 陈让没有迟疑,忙是开始装弹,在装好了火药之后,迅速与前队交错,平举火铳,这一次,手不再颤抖了。 这些动作,他已不知演练了多少次,早就耳熟能详,一旦开始心静了下来,便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担心,紧接着,在前方无数的轰鸣和爆炸声中,他隐约听到了竹哨响起,啪……他打出了火铳。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即收了火铳,后退一步,与身后的队友身子交错而过,回到后队装填火铳。 在飞鱼峰上,他一次次练习着这些动作,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他甚至觉得,这些动作不过是护国公对自己这些新兵的惩戒,他有过无数的抱怨,甚至是私下,新兵们低声的嘲讽着教官们各种没有意义的教导。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了,平时的操练,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最大的效用,他甚至已不需要如何思考,便已知道,下一步应当做什么,甚至他觉得那些竹哨还有命令,都是多余,因为他演练了太多太多次,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如何。 他迅速的装填了火药,用通铁条塞入火铳口里,将火药夯实,紧接着,装上了弹珠,就在他向前,让前队射击的队友们退下来,便见硝烟之中,有侥幸躲过了手弹轰炸的骑兵带着一身的烟火,朝这里策马疾奔而来。 他几乎可以看清,对面之人的样貌,这是一张极普通的脸,可他的面上,没有方才喊杀时的义勇,反而有一种悲壮,显然,在穿过爆炸区域的时候,他已经胆寒了,只是座下的战马已不受控制,依旧向前疾奔,陈让甚至相信,他一定是想策马而逃的,可惜,已经迟了。 啪…… 他放出火铳,便见那零零落落穿越过硝烟的人纷纷落马,他甚至看清了对面骑兵中弹的样子,面上有不甘,有悲愤,扭曲的脸里有痛苦。 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的杀人,这令陈让很是不好受,可很快,他后退,将位置让给了后队,他深吸一口气,心里想,倘若不是平时的操练,今日死的这个人,便是自己吧。 他看到陈凯之提剑,犹如武神一般,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这身影,在他眼里,开始渐渐变得大了。 骁骑营已经大乱,片刻功夫,纷沓冲杀而来的骁骑营便已折损了三成,后队的骑兵,终于开始勒马,恐惧的气氛已经开始蔓延开来。 如此巨大的损失,根本不是一支军马可以承受的,若是换做是府兵,只怕一成的损失,便已崩溃了,于是,大量的骁骑营骑兵纷纷开始勒马驻足,有的甚至索性原队而返。 在后压阵的陈贽敬心彻底的凉了,这些骁骑兵可以说是他现在的主力。 可他们却冲不过去,无法靠近陈凯之,而且现在损失可谓惨重。 但他不甘心,虽然手弹的出现,令他措手不及,可他依旧还是有极大的希望。 他很明白,只要再承受一些损失,只要有一队骑兵能够穿越枪林弹雨,自己依旧还是胜利者,无论勇士营如何精锐,他们的火器如何厉害,可他依旧还是高估了勇士营骑兵的忍耐力,这些人还没到少勇善战的地步。 因此他忍不住咬牙切齿,红着眼睛吼了起来:“左右包抄,包抄他们,他们不过千余人,何况,火药未必充足,只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只要坚持下去,自己必定胜利。 这是他麻木士兵的办法,也是麻木自己的借口。 传令兵开始传达他的命令。 赵王继续吼叫:“后退一步者,斩!” 他话音刚落。 在另一头。 陈凯之发出了怒吼:“上刺刀!” 陈凯之料想到,赵王会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从容后退,而后继续围困宫中,毕竟虽然受挫,可实力依旧还在,他肯定会料到,勇士营的火药未必是源源不绝,何况,勇士营也绝不敢出击的太远,否则,一旦被赵王的大军直接袭了宫城,那么即便勇士营如何厉害,灭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另一个选择则是,继续冲杀,驱使无数的军马,索性与勇士营拼消耗,勇士营人少,对方是勇士营的二十倍,只要坚持下去,四面八方的叛军足以不断消耗掉勇士营的火药,最终造成勇士营持续性的流血。 人数的差距,实在太大,这已不是质量可以弥补了。 通过手弹的攻击,确实使勇士营站稳了脚跟,也狠狠的对叛军的心理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可以距离真正的胜利,还有太远。 所以……眼下唯一的出入只有一个! 陈凯之拔剑,厉声大吼:“都随我前进,看到了前方的王旗没有,看到了没有,目标,便是王旗,前进!” 疯了…… 可这时候,除了发疯,没有任何办法,那面王旗,便是叛军的主心骨,其他人,陈凯之可以不打,可只要咬死了这一面王旗,发起攻击,才有机会。 所谓擒贼先擒王,这个时候只有将赵王拿下,他们才有胜利的机会,先将这先领头的人给抓住了。 军旗没了,领头的没了,战争便结束了。 因此他开始踏步向前。 身后所有人,开始上了刺刀,只有掷弹兵,则在后队警戒,许杰高呼:“不要乱丢手弹,保存实力!” 一下子,轰鸣声没有了。 却是勇士营列队行进,他们端着火铳,火铳的前方,雪亮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生辉,格外晃人眼眸。 他们走的并不快,可虽在前进,却依旧保持着队列的整齐。 在这瞬息万变,却凶险无比的战场之上,队列至关重要,只有将自己的左右和身后,交给自己的队友,才可以令人安心的面对前方的敌人。 “向前!”陈凯之走在最先。 陈无极也被这一幕所震撼,他原以为,眼下必死无疑,可现在,却是精神一震。 …… 眼看着浩浩荡荡的勇士营,竟开始前进,所有的叛军,俱都目瞪口呆。 陈贽敬更是傻了眼,身后,那陈元奇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高呼:“皇兄,皇兄……他们……他们是奔着我们来的,是奔着咱们来的!” 这不得不让人震撼。 方才直接击溃了一次骁骑营进攻的勇士营,居然开始如一头发疯的猛兽,分明是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之下,居然主动的发起了进攻。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住口!”陈贽敬回眸,恶狠狠的瞪了陈元奇一眼,他现在只恨不得立即将陈元奇宰了。 拼命的抑制住了怒火,陈贽敬咆哮道:“祖宗在天有灵,定会护佑本王平安,诛杀弑君的叛贼,传令,截杀他们,截杀他们。” 一声号令之下。 虽是军心开始浮动。 可几乎所有人都明白。 今日之战,根本没有所谓的正义之分,胜者为王,而败者,就如现在的他们,便是十恶不赦的叛贼,到了那时,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是,各营纷纷出动。 左营已经出击,数千的军马,手持着长矛,朝着勇士营侧翼的方向,妄图开始截杀。 后营出动。 骁骑营退回之后,亦是开始重整旗鼓。 在轰隆的爆炸声渐渐平息之后,眼看不妙的都督亲自按刀压阵,沉声喊道:“事已至此,唯有杀贼,方有出入,胜,则建功立业,子孙蒙受恩荫,败,合家俱死,不得幸免,都随我来,杀!” 风尘滚滚,乌压压的军马纷纷向前,俱都只朝着一个目标,疯狂的扑杀而去。 而勇士营依旧跨步向前,距离身后的宫城愈来愈远,他们的目标,也只有一个,那一面卷在空中猎猎作响的王旗! ………… 求月票 第七百八十九章:前进 陈凯之一人当先,身后的队伍齐刷刷的前进。 雪亮的刺刀如林,迎面,有人率先冲杀而来,陈凯之毫不犹豫,反手一剑刺出。 他的剑极快,快到了眼前之人还未有反应,便已一剑封喉,噗嗤一声,鲜血直流,喷涌而出,旋即便听得他呃啊一声。 等陈凯之收剑,片刻,一股热血,便溅在了陈凯之的身上,一时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四周。 有的人见了血,不免要惊慌,不免要呕吐,可也有的人,一旦见血,顿时激发了自己体内的兽性,即使举刀而起。 陈凯之双目已是赤红了。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为了保卫自己的一切所得,此时不拼,更待何时,他双目露出凶光,迈步前行,前方,乌压压的队伍蜂拥而至。 勇士营已成方阵,有人冲杀而来,顿时雪亮的刺刀一齐刺出。 呃…… 这时代的军马,无论是操练还是体力,即便是京营这样的军马,也大多都是花架子,许多人甚至连三餐米饭都未必能保证,几日才能见一次荤腥,大多是在营养不良的状态。 而这…… 在一群如狼似虎,个个在飞鱼峰上日夜操练,打熬着身体的勇士营将士而言,无异于弱鸡。 何况,真正的战斗,从来比拼的就不是人数的多寡,这般凌乱的冲杀而来,和整齐划一,结为阵列的勇士营相比,更是差之千里。 战场之上,想要保持阵型,绝不简单,这需要无数次的操练,没有这些操练,在这纷乱的战场上,是极难做到统一的。 现在将勇士营放入这里,无疑是猛虎进入了羊群,可愈来愈多人冲杀而来,伤亡却不免开始增加了。 无数人鲜血和碎肉洒向长空,尸体倒在血泊。 阵中位置的掷弹兵们,则是适时的丢出手弹。 轰…… 又是硝烟弥漫,又是血肉横飞。 以至冲杀上来的叛军才发现,自己的身后已被清空,孤立无援,而面对他们的,则是如林的刺刀一齐扎来,这刺刀尤为的锋利,即便是有人身穿着铁甲,却也如纸糊一般,直接扎穿。 一时地面上全是尸体,血迹斑斑,在阳光下格外的渗人。 “前进!” 一条血路,被杀出。 勇士营虽是速度不快,却是步伐稳健,依旧还朝着一个目标,那面过于显眼的王旗,本该是主帅坐镇,向三军宣告主帅在此,因此,这面大旗格外的鲜明和出众,如今,却也成了勇士营的目标。 轰…… 一枚枚手雷飞出去,与此同时,勇士营结阵而行,徐徐朝着目标,步步迈进,清理出一条血路,沿途俱都是尸首。 此刻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生死关头,竟是踩着脚下的尸体往前走。 截击的叛军,被打退了一波又一波。 而此时,对于陈让这些人而言,他们开始有些麻木了,陈让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一次次的,如机械一般,随着身边的同伴,刺出刺刀,再收回,随后继续前刺。 手弹隔三差五的丢出,保证了叛军不可能源源不断的杀来,对叛军的冲杀,有一定的阻隔作用,可这般的刺杀,对于冲来的散兵游勇,甚至比手弹更加可怕。 这锋利的刺刀,无坚不破! 这惨烈的一幕,让后阵帅旗下的赵王陈贽敬,一下子愣住了。 他左右顾盼,显得更为焦虑,起初,当勇士营发起了进攻,他还在想,对方舍弃了火铳近战,自己完全可以凭借着十倍、二十倍的优势,彻底打垮他们,可他分明看到,那勇士营在蠕动,虽然走的很慢,可竟硬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朝着帅旗方向杀来。 他很惊恐,嘴角微微张开,不可置信的看着,立即有一股浓重的硝烟味涌入喉咙里,他被呛得不行,连连的咳嗽起来。 咳嗽间抬眸看去,之间勇士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五百步…… 他瞳孔收缩,一时之间,已忘了杀子之仇,而是双目布满了血丝,看着越来越近的厮杀。 一波波的步卒,开始被打退,在手弹的袭击和拼杀之后,失去了勇气的士卒不得不退却,最后又被后督战的武官用鞭子抽挞着,重新赶回战场。 场面很慌乱,骑士更是出现了抗战的心里。 只是……勇士营依然在前进。 偶尔,会有几个受伤的勇士营将士呃啊一声落队,随后,一干人一拥而上,可即便如此,依旧没办法阻挡勇士营的前进。 身后的大臣王公们开始出现了一些慌乱,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敌军了,他们个个手中持着锋利的刀,向他们靠近。 粼粼阳光下,他们犹如战神散发出耀人光芒。 “不可动!”陈贽敬厉声大喝,虽然他心里在颤抖,可是他依旧故作镇定。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战,成王败寇,若是他后撤一步,帅旗移动一分,后果将不堪想象。 已越来越近,四百步。 厮杀已经愈来愈惨烈,各营之间,本就没有多少配合,此时,已经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冲杀了,而那勇士营的方阵,便如汪洋大海、雷鸣闪电中的方舟,一个个巨浪打过去,每一次,当赵王以为这小舟会被大浪拍的粉身碎骨,可这小舟已残破,却依旧还是……向前。 已经四百步了。 身后开始发出了窃窃私语,陈元奇惊恐的声音自脑后传来:“不得了,不得了,退,退了吧……” 陈元奇害怕了。 他是最野心勃勃的那个人,只可惜,他的勇气,完全不匹配他本该有的野心。 他原以为,造反很容易,只要登高一呼,于是千万人影从,此后他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宫里,代表自己的列祖列宗,宣判宫中所有人的命运。 可当他见到了血,一下子,便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他感受到了恐惧,等到轰鸣声一响,他更是觉得眼前发黑,而眼下,勇士营已越来越近,他战战兢兢,身如筛糠,此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要……逃。 逃,逃到天涯海角,逃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若是不逃,他就是死无全尸了,被勇士营的人给践踏。 他颤抖着,嘴角哆嗦着。 “赶紧撤了。” 听到了陈元奇的声音,陈贽敬猛地回眸,死死的瞪着陈元奇,陈元奇吓了一跳,忙是噤声! 陈贽敬眉头一皱,厉声喊道:“弓箭,弓箭!” 对方已经接近了三百步,三百步了,此时弓箭的有效射程,大抵是在百步左右,而且极受风力的影响,原本陈贽敬,想着利用骑兵冲杀,冲破勇士营,可骑兵失效,随即勇士营发起了攻击,眼下,勇士营已距离越来越近,陈贽敬想到了弓箭。 “皇兄。”陈入进焦灼的道:“若是使用弓箭,难免会有极大的误伤,何况……” “弓箭!”陈贽敬厉声大喝,反复的强调。 传令兵在手弹的轰鸣声中,疯狂大吼:“弓手预备,弓手预备。” 两千多弓手,一直都在中军待命,此时听罢,纷纷架起长弓。 “射!” “射!” 如蝗的飞箭遮天蔽日的自中军飞射而出,不过这等远距离的远射,几乎没有任何准头可言,不在百步之内,不但难有杀伤力,而且几乎和散射没有任何的分别,完全是碰运气。 何况,京营操练较少,而弓手却属于‘技术’兵种,若没有花费功夫苦练,是极难掌握的,此时虽是两千多支飞箭齐出,看似漫天,箭矢却是飞落各处,有的直接将前队的叛军射中,有的只射了几十步远便落下,自然也有为数不少,朝着目标而下。 天上的飞箭先在半空,随即如抛物线一般直直落下,转眼之间,勇士营四遭顿时哀嚎阵阵,冲杀来的叛军,不少人中箭,他们发出不甘的怒吼,回眸的看向自己的身后,最后倒在血泊。 叮叮当当…… 一枚枚飞箭也落在勇士营的阵中。 金铁交鸣声响起,因为阵列密集,几乎是人挤着人,何况每一个勇士营的将士,都戴着钢盔,这等一体成型的钢盔,本就是合金钢制成,虽然未必能抵挡后世那般的子弹,可寻常的箭矢却还不在话下,许多人感觉自己的头微微一沉,随即有箭矢无力落地,顿时觉得心有余悸。 当初操练的时候,他们最讨厌的便是钢盔,不但笨重,而且因为大家都是长发,操练一天下来,感觉自己的头皮已是瘙痒难耐,可谁知,今日却是为自己换来了一条性命。 也有人不幸中箭,箭矢自空落下,疯狂的旋转,最后狠狠的扎入自己的肩膀,于是哀嚎声响起,这是陈让身边的一个队友发出来的,他后背一枚羽箭贯穿了锁骨,陈让看着他,发出了怒吼,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此人也是自己的同族,叫陈广平,他立即收缩了阵列,将陈广平尽力的护在阵中,一面大叫:“跟着我,跟着我,腿脚能不能动,不要掉队,不要掉队!” 第七百九十章:兵败如山倒 那陈光平咬着牙关,一只手搭在陈让的肩上,忍着痛蹒跚的跟在身后。 只是这一轮剑雨,效果对于头戴钢盔地勇士营而言,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反而是附近的叛军,被生生射杀了百人,一时他们俱是纷纷倒地。 随着四周到处都是哀嚎阵阵,那疯狂冲击截杀而来的叛军见状,顿时开始有些混乱了。 身后是自己人的箭雨,而身前,却是手弹的轰鸣和如林的刺刀,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地上布满了死尸,悲愤的叛军不得不哗然开始后撤,至少,进攻再没有这样急了。 这反而使陈凯之和勇士营抓住了空挡,他们奋力朝王旗冲去。 陈凯之已变成了血人,这一路,不知杀死了多少人,他气喘吁吁,目中狰狞,尤其是耳边传来勇士营阵中的哀嚎惨呼。 这些人,当初无一不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损失哪怕只是一个,他都觉得痛心不已。 现在,似乎野心已经消散,成王败寇可以暂且放在一边,而今,无论是陈凯之,还是许杰,又或者是陈让,是新兵还是老兵,俱都将一切抛在了脑后,心里只有两个字——报仇。 报仇雪恨! 陈凯之高举着雪亮的刀,厉声道:“疾行!” “疾行!” 已没有人吹竹哨了,却有无数人在阵中一齐发出大吼,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陈凯之一马当先,迎面一个骑着马,进退失据的骑兵一时冲也不是,走也不是,很是慌张的看着朝自己冲来的勇士营,嘴角微微打哆嗦。 “饶命……” 陈凯之风驰电掣一般的冲上前,双手握剑,自他座下马肚里穿过,锋利的学剑瞬间在马肚里留下一个豁然的口子,紧接着,战马直接轰然倒地,滚落下马的骑兵,瞬间被身后冲杀而来的勇士营直接被刺刀扎了个通透。 “杀!” “杀!” 千余人发出了冲天的怒吼。 已越来越近。 至少在两轮箭雨之后,陈凯之几乎可以看到陈贽敬的面容,阳光下他显得慌张,嘴角微微张开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却已经说不出来。 陈贽敬坐在马上,惊恐的看着这一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命人射箭,非但没有做到有效的吓阻,反而使勇士营速度愈发的快了。 一百步。 陈凯之磕开了一枚羽箭,因为已进入了箭雨的有效距离,虽少了步卒的纷扰,正面迎敌的敌人稀疏了许多,不过还是给勇士营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陈凯之脚步却是越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儒雅的脸已不见踪影,却是青筋暴出,满是血污的脸,便连张开的口齿,竟也被血染了个殷红。 他反手将错身而过的一个叛军斩倒,脚不停留。 勇士营的阵列开始有些松动,显然因为疾行,和箭雨之后造成的损失,以至阵列中出现了许多的缺口,那些本是受了外伤,不得不进入阵列之中的将士此刻毫不犹豫的浑身染血的堵住了这些豁口。 一路洒着血,依旧疯了一般,继续加急脚步。 五十步。 那面王旗,依旧还是猎猎作响,这迎风招展的王旗之下,却出现了一些慌乱。 陈贽敬面如猪肝色,他已可以看清陈凯之了,甚至可以看到他身上的血迹,还有那狰狞的面容,陈贽敬心里一抽搐,眼里既有愤恨,又有不甘。 这陈凯之怎么就如此顽强,想打不死的蟑螂,让人恶心。 身后的大臣已是七嘴八舌起来:“殿下……殿下……此地……此地不宜久留。” “殿下……” “我们赶紧撤。” 陈贽敬依然不动,他死死的盯着陈凯之,目光里掠过渗人的杀意。 而陈凯之似乎已看向了陈贽敬。 双方的目光,隔空对望,更加近了。 陈贽敬看到了可怕的眼神,这眼神,宛如来自于地狱,而这来自于地狱中的男人,手持着三尺剑,血衣已分辨不清原来的眼色,他一步步而来,脚步很稳,却不慢。 陈贽敬突的感受到了一丝恐惧,身子不禁打抖。 他左右张望,中军已经开始有些不稳了,身侧的护卫,纷纷开始拔刀,一个个面如土色的样子。 弓手们不得不停止了射击,因为距离过近,事实上,许多人开始惊慌失措起来。 陈元奇见状已经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怕意,竟是大叫的喊了起来:“走吧,走吧,再不走,就迟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陈入进惊恐的坐在马上,浑身颓唐,他咬着牙关,拼命看向陈贽敬。 而那王旗,依旧还在迎风招展,彰显着它的尊贵。 远处,陈凯之爆发出了怒吼:“杀!” “杀!” 喊杀声,已是声声入耳。 陈贽敬脸刷的一下,白了,整个人颤抖起来,嘴角也是抽搐起来。 败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看着狠狠将剑刺入一人身体,那长剑贯穿了人肚腹之后引发的惨呼,陈贽敬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事实上,他还有足够的实力,还有…… 千余勇士营,固然如何的冲杀,虽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叛军的损失,也不过是数千而已,只是可惜…… 他终是惧怕了,座下的战马,似也受了惊,发出不安的嘶鸣。 “撤!” 陈贽敬拨马调走。 狭路相逢勇者胜,陈贽敬终究是失去了勇气,他一拨动马,身边的护卫纷纷拥簇着开始后撤,王公大臣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也忙是稀稀拉拉地开始后退。 那一直屹立不动的王旗,也终于动了,随着赵王,徐徐后移。 陈凯之看了个真切,举剑怒吼:“追击!” “杀!” 冲破云霄的怒吼,一浪高过一浪。 王旗撤了。 这一撤,使四周几乎所有的叛军俱都恐慌起来,无论是骁骑营,是前营还是后营,当王旗开始移动,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原先,还在筋疲力尽的阻止进攻,即便有人怯战,却也不敢贸然脱离战斗,可他们现在,一个个用无神的眼睛看着那一面王旗,心理的防线,瞬间一泻千里。 当王旗在风中飘扬的时候,他们都可以顽抗到底,可是现在王旗在往来的方向而去。 没有人可以做到,当主帅撤离,自己还在做徒劳的冲杀。 若说方才,苦战使他们心生敬畏,战场上的惨呼和哀鸣,使他们措手不及,那么现在,他们只剩下了绝望,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瞬间开始蔓延开来。 随即,有人开始丢弃了武器,他们唯一的念头便是逃,逃的越远越好。 无数人蜂拥着,将原本用来杀敌和搏命的武器随意的丢在了同伴的尸首上,他们嫌自己身上的铠甲过于沉重,疯了似得解下弃置于地,他们惊恐的随着人流,如没头苍蝇一般开始窜逃。 “败了,败了!” 绝望的声音,开始弥漫。 败了…… 兵败则如山倒,摧枯拉朽之间,败兵为了逃命,开始疯狂的践踏,他们错乱无章的散开,武官们骑着马,妄图先走一步,却被后头的败兵直接拉扯下马,此时任何纪律,都已变得可笑了。 官兵之间,再无界限,绝望的人发出了哀叫,他们还有妻儿,还有孩子,他们败了,他们不知未来的命运是如何,只想着尽快的离开,越远越好,带着家人一起逃离,留着活口,不然就是死在这里也是枉然的,没一点好处。 他们之所以能坚持作战,是有胜利的希望,自己可以封候封王。 但是现在那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他们的念想就是逃命,活下去。 而那王旗,在移动之后,最终开始被人丢弃于地,王旗落下,成了地上尸首的裹尸布。 陈贽敬起初,身边还有数千人,可走了不远,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到了最后,竟不过百人。 身后,是愤怒的喊杀。 “追击!” 他心如刀割,天潢贵胄,太祖高皇帝的嫡亲血脉,皇帝之父,今日……竟是一钱不值,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他心里这般想,还会有机会,理应还会有机会,只要逃出京师,就还有机会,一定会有的…… 他身后,突的传出一个哀嚎的声音:“皇兄……皇兄……”猛地回头,他看到了陈元奇,陈元奇似乎被人夺了马,竟被护卫直接从马上拉下,接着,夺马而去,陈元奇肥胖的身子,便摔落在地,而随即,无数的败兵来不及等他爬起,一脚脚的踩在他的身上,他发出惨叫,到了后来,这声音愈发微弱,最终,仿佛烂泥一般,再没有了半分的声息。 此刻陈贽敬顾不得陈元奇,他谁都顾不上,他心里只想自己能活下去,眼下,逃出内城,只有一条路,从这里一路走,便可看到朝阳门,身后,喊杀依旧,他变得惊恐起来,好不容易,距离朝阳门愈来愈近,他才刚刚想要松一口气。 突然,四周不知有人大喊:“京军右营都督张邵,奉懿旨讨贼平叛!” “捉拿陈贽敬,捉拿陈贽敬。” 声音震耳,几乎是响彻云端。 第七百九十一章:大胜 陈贽敬闻言差点一口血要喷出来,这张邵,在叛乱发生之后,一直按兵不动,观望风向,而如今,胜负已分,这右营便立即出动,立即摇身一变,成了讨伐陈贽敬的王师了,成了陈凯之阵营里的人了。 败兵四处都是,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整个京师都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因为叛乱,这些京营本就变得放肆起来,以往还有法纪约束着,可叛乱一起,因为赵王对叛军的依赖,使得这些叛军开始明目张胆的扰民,而今,败兵四散,就更加荒唐了。 这些绝望的败兵,几乎无处可逃,他们很快就发现,各处的城门,居然很快被原先按兵不动的军马占据,来了个瓮中之鳖。 原先还在观望风向的京营,现在一下子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忠贞,四处追击,于是绝望的叛军,这些三三两两的散兵游勇,便侵门踏户,有的索性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今日不知明日事,自是狠狠劫掠一通,奸YIN掳掠,可谓无恶不作。 更有不少叛军,则挟着百姓,妄图在这里栖身躲藏。 而各路的平叛的军马,也好不了多少,他们仗着平叛的名义,惹得鸡飞狗跳,抢掠者更是不计其数。 陈凯之一身血污,听到各营纷纷起兵,便已知道,这些见风使舵的都督们,而今趁此机会,既是落井下石,也是想要捞一笔。 勇士营苦战之后,伤亡不少,足足一百多人阵亡,伤者更有三百之多,便连陈凯之身上竟也平添了伤口。 他没有下令追击,这些贼军,终究只是瓮中之鳖,勇士营人少,根本无从追击。 只是这大胜之后,疲惫不堪的陈凯之几乎是席地,靠着一个民宅的墙上,大口喘着粗气,他抬眸看了一眼一身血污的陈无极:“你也学过武?” 他亲眼看到,陈无极斩杀了七八个叛军,实力不俗。 陈无极此刻也是一身的血,他竟是朝陈凯之笑了笑:“学过一些,不过只是雕虫小技,用来保身罢了,陈……大哥,我们是否该入宫了。” 陈凯之摇摇头,看着远处已有人请来了军医,救治着伤者,其余的勇士营开始集结,或是将自己伙伴的尸首抬到一处来,陈凯之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他深深的看了陈无极一眼,随即踉跄着起身,一步步走到了队伍中间,几乎所有人,现在都已累的气喘吁吁。 陈凯之厉声道:“勇士营!” 他高呼一声。 几乎所有听到陈凯之呼唤的人俱都回应:“在。” 队伍里的陈让,也跟着嘶哑的大吼。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不是一个上山读书的人,从些天对陈凯之多有腹诽,被骗上山去,每日这般的操练,怨气有,而且还不少,可是久而久之,他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虽怨气少了,可多多少少,还是自觉得,无论如何,自己只是上山来读书,迟早有一日,自己要奔着自己的前程,他和同伴们相处着,日夜一起,偶尔会有一些摩擦,却也有温情,可如今…… 他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红,和许多人一样,眼角竟隐隐带着泪点。 那些伤亡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即便有的人没有打过交道,可是当初,大家一起操练,一起读书,一起睡觉,自己则将自己的后背,放心的留给了他们,他们一起拼命,一起向前,而今,他突然意识到,勇士营并非只是一个借此来攀爬的梯子,而是一个集体,自己虽然当初有所抗拒,可事实上,自己早已融入了这个集体里,血水交融。 他们早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了。 现在,当陈凯之喊到勇士营的时候,他是打心底里,自认为自己便是勇士营,便如有人在自己骨子里烙上了一个烙印,将勇士营三字刻入了自己的骨里,洗不掉、擦不净,生生世世,除非自己化为了灰烬。 他看着陈凯之,很认真的听陈凯之开口。 大家疲惫不堪的口里寒气,在这寒冬腊月里,竟也不冷。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每个人身上都站了不少的血,陈凯之知道,他们俱是卖命的战斗着,此刻心里很是感动,轻轻抿了抿唇,才郑重开口说道:“而今,一场鏖战,想来,所有人已经筋疲力尽,也一定,痛不欲生,可是现在……” 陈凯之咽了咽一口水,才继续厉声道:“现在乱兵还在京里作乱,现在虽有军马起兵平乱,可是不出意外,势必有败兵和追兵趁乱大捷,我们不是败兵,也绝不是败兵,我们立下了赫赫战功,到时,我自会去宫中为大家请旨,我等已做到了应尽之事,可眼下,我还是要命令你们,无论你们如何疲倦,现在开始,各队占据京中各处要害,维持京中秩序,凡有劫掠百姓者,可以不经请示,格杀勿论;凡有奸YIN者,杀无赦,凡有侵门踏户者,杀,无论是败兵,还是追兵,无论打着什么名号,无论这个人是都督,还是千户、百户,俱都一视同仁,败兵,可以暂时不追击,可是我要求今日之内,京师要恢复秩序,今日之内,不得有百姓遭受损害!” 所有人沉默。 至少陈让已觉得自己脱力了,即便体力再好,也有些吃不消。 “现在,所有人席地吃饭,补充体力,两炷香之后,各队上街坊。” “遵命!” 众人轰然应诺,此时,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敢于质疑。 不是不敢,而在于,在飞鱼峰上,每一日读书,所灌输的本就是成仁取义,本就是悬壶济世,本就是这些观念,这不会令人产生什么抵触,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陈让坐下,这里都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首,还有刺鼻的硝烟,可他也确实饿了,取了身后的干粮,以及钢壶里的水,干粮很难入口,尤其是用餐环境糟糕到了极点,只能勉强就着水咽下。 吃着,吃着,他突觉得鼻子一酸,一面咀嚼着干粮,一面哽咽着。 眼眶瞥见地面上的尸首,此刻他感触良多,他想起许多曾经熟悉的面孔,自己固然是幸运的,可幸运的活下来之后,却没有庆幸,于是眼泪顺着眼角落下,落至嘴角,一股咸湿的味道入口,他拼命拿水猛灌。 用不了多久,竹哨响起,各小队的队官,则已到了一边,开始各自明确自己的防区,队伍,又要出发了。 ………… 与此同时,锦衣卫同知领着几个武官已经火速而来,在战斗结束之后,这些耳目灵通的人迅速便开始就位,等他们寻到了陈凯之。 陈凯之也吃过了一些干粮,脸上的血迹也擦去,整个人的精神恢复了一些,他看着赶来的人,正色道:“各千户所、百户所,俱都要召集所有人手回到岗位。” “已经召集了。”吴佥事上前:“经历司已放出了暗号,在暗处办公的锦衣卫上下人等,俱都开始回到千户所和百户所,南北镇抚司的上下武官,也都已经就位。” 陈凯之颔首点头:“安民告示立即要张贴,告诉百姓,不必害怕,锦衣卫和勇士营从现在起,会维持秩序,凡是有乱兵,让他们尽力示警,锦衣卫要求做到半柱香之内赶到,若是人手不够,就吹竹哨,各处都有勇士营驻防,这是至关重要的事。” 经过这场战争,吴佥事感觉劫后余生,眼眶竟是红了,忍不住的大声应道:“是。” 陈凯之道:“要组织人巡街,还要叫人鸣锣,四处通告,就说陈贽敬谋反,只拿首恶人等,其他附从者,可以既往不咎,饶过性命,可倘若敢负隅顽抗,或是扰民侵民者,不但格杀勿论,还要搜寻出他们的家眷,统统杀了。” “是。明白。” 陈凯之吩咐了一大通,疲惫的抬抬手:“去吧。” 锦衣卫们正要应命而去,陈凯之突然想起了什么:“平叛的各营都督,想办法和他们接触,告诉他们,有劳各位,到时少不得都有功劳,可倘若是放纵士卒借此扰民,就别怪丑话说在前头。” “是!这就派人去接触。” 陈凯之这才放了心,气喘吁吁道:“还有,一定要拿住陈贽敬等人,万万不可放虎归山!” 他说着,看着前方的陈无极,陈无极朝他笑起来,陈凯之不由苦笑道:“你笑什么?” 陈无极认真的看了他一眼:“当初在金陵,我见你总是说读书,教授我许多学问,可我一直觉得,这些学问,不过是读书人的晋身阶梯而已,可是……唯有陈大哥,似乎还记得那些书里之乎者也的东西。” 陈凯之摇摇头:“和书里无关,和人有关,我从不是完人,我有时候会自私,会自利,甚至会很卑鄙,可我不想欠人什么,也不忍看到有人因这一场灾祸而受难,这是底线!人倘若有了底线,即便成不了圣人,至少也可夜深人静时,想起自己种种,可以无愧于心了。” 第七百九十二章:真相 陈无极却只笑了笑,似乎对陈凯之的话不以为然。 二人默契的朝着宫中方向去。 陈无极突然唤道:“陈大哥……” “嗯……”陈凯之侧眸看向他,一脸认真的问道:“你有话要说。” “既然你无愧于心,可是……”他朝陈凯之笑了笑,眼眸深处透着薄凉之色:“我和你不同,这个世界欠了我的,于我而言,除了我自己和身边最重要的人,其余之人,无论他们高贵和贫贱,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陈凯之看到他眼里的薄凉之意,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不由问道:“你从金陵出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 “极北之地。”陈无极在哪里吃尽了苦头,可现在他说起来却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被送去了那里,见到了我的生母。” 生母…… 陈凯之一呆,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陈无极:“是……” “是先帝的德妃,自然,想来你也知道,既然是在极北之地,你也该清楚,德妃便是诸子余孽,而我……也是……”陈无极竟笑了笑。 “她寻上你的?”陈凯之微微皱眉。 “不。”陈无极显得很平淡,就好像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自我生下来起,不不不,还是错了,自我的生母入宫时起,一切的命运就已安排好了,我的母亲入宫,生下了我,我原本该为皇太子,只是可惜,慕太后竟也有了身孕,于是……”他笑了笑:“你也知道,诸子百家,可能在你眼里,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可论起来,这鸡鸣狗盗,确实是诸子百家最为擅长的,原本的计划是,我成为太后的假子,继而成为皇太子,只是可惜,计划却被诸王之中的汝阳王所识破了,当时发生了许多事,最终,两个皇子俱都失去了踪影,其中一个,便是我。” 陈无极淡淡道:“因此,就有了第二个计划。” 陈凯之徐步而行,心里震撼于陈无极竟是诸子余孽,一面却道:“此后,你不小心,遗落在了民间。” 陈无极摇摇头,笑了:“不对,我并非是遗落在民间,而是一切都安排好了的,诸子百家和你们不同,他们在极北苦寒之地,早将一切置之度外了,他们最重的是磨砺,我是故意被遗弃的,我所受的苦难,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他们要的,便是让我自幼看清人间百态,要的,就是让我受尽世间的一切痛苦,唯有如此,才会有恨……没有这些,又何来的恨呢?” “对关内,对儒家的恨?”陈凯之不禁摇头,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思维,竟是可以对一个幼儿做出这么残忍的事,这明显就是摧残。 陈无极却是叹了口气:“或许是吧。”说着,他竟又笑了:“可他们还是有些失策了,他们以为,我定会满腔愤恨,却殊不知,在金陵,我遇到了陈大哥,竟也懂得了……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眶里泛起了泪光。 陈凯之也哑然失笑,格外认真的看着陈无极:“而后呢?” 二人已至洛阳宫,此时,宫门已大开。 二人疾步继续,陈无极目光飘远,似乎陷入回忆。 “我在极北之地呆了两年,学习了一些东西,自然,于他们而言,我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于是很快,便被人秘密安排进了长安甘泉宫。” 陈凯之震撼至极,嘴角微微动了动,吃惊的问道:“太皇太后,也是诸子余孽?不……”陈凯之似乎觉得直接称为诸子余孽,或许会惹来陈无极的不悦,便笑了笑:“诸子百家。” 陈无极回过神来,眼眸看着陈凯之,冷冷笑道:“你知道吗?诸子百家名为诸子之后,可实际上,却和衍圣公府一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太皇太后乃是关中世家出身,一直暗中与诸子百家联络,名义上,虽暗中习读的是诸子之书,可实际上,也不过是想满足其欲壑难填的野心罢了。” 陈无极笑的更冷,道:“太皇太后的家族,源自于大陈功臣杨源之后,开国初年,被敕为国公,可太祖高皇帝因怀疑杨源谋反,因此杀死了他,本要祸及整个家族,却念其幼子年纪尚小,所以将其贬黜为庶人,此后五百年,杨家徐徐崛起,直到太皇太后当年在景皇帝时被敕封为后,自此,杨家才成为关中不可小觑的力量。” “杨家之人,暗中有祖训,杨家子弟,决不可为臣,否则永远只是为他人做嫁衣,阖族的生死荣辱,俱都掌握在了别人手里。” 陈无极笑了笑:“所以,与其说太皇太后乃是诸子余孽,倒不如说,只是彼此相互利用罢了,当年若不是她,我的母亲,也不可能进入宫廷,这一切都是她的布置和安排。” 陈无极打了个哈哈:“至于赵王,赵王的背后,有当初汝阳王的影子,他虽为太皇太后的儿子,可是太皇太后,又怎么肯放过他呢,杨家之人,打小开始,便深信一件事,那便是,这个世界,谁都不可以信任,任何东西,只有操之自己之手,方才是自己的。其他的人都不可以信,包括至亲,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陈凯之心里万分震撼,不由开口说道:“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你和你的母亲,要的是什么?” 陈无极沉默了一下:“动摇儒家的根基,建立一个新的天下。” 陈无极说着,随即又笑了起来。 “陈大哥,你想不到吧,想不到我便是你心中的诸子余孽。” 陈凯之道:“你是我的兄弟,其他的,都不要紧。” 陈无极颔首点头:“对,我也是这般想的,背后这些人,无论在想什么,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想要操控我,或者是利用我,其实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我早说了,我只在乎自己,还有身边至亲之人。其他人,我都不在乎。” 陈凯之此时心里却又生出无数的疑云,万万料不到,其中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那么,太皇太后似乎早有剪除赵王的意思,而召无极入朝,只怕也是希望借无极之手,进行控制,那么,她到底为的是什么,为了她的杨家,谋朝篡位,还是,想要成为女皇帝,效仿武则天? 而在此刻,万寿宫里,无数的贵人和宫娥,以及在内阁当值的几个内阁大学士正在焦灼的等待着,外头炮声隆隆,到处都是喊杀,即便是再镇定自若之人,只怕此时,也已忐忑不安。 慕太后一下子起身,一下子坐下,心里更是紧张到了极点,她显得格外的焦虑,抿着朱唇,显得尤为不安,娥眉也是紧紧皱着,像是一条紧拧在一起的绳子。 太皇太后则冷冷的高坐着,一言不发,仿佛一尊石像一动不动的。 姚文治跪坐在一侧,低声喝茶,只是茶水早已凉了,他下意识的轻抿着茶水,却也透出了浓浓的不安。 “娘娘……”这时,却有人淡淡道:“而今赵王虽反,可想来,未必是因为对太皇太后有所不满。” 太皇太后抬眸,凝视着说话的人。 说话的正是内阁大学士成岳。 成岳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和赵王的关系不错,私交极好,赵王的突然发难,事先没有和他商量,以至于这时候他正在宫中当值,被困在这宫中,否则,他若是在宫中,十之八九,也要去赵王府里了。 在经历过震惊之后,成岳渐渐的,却冷静下来,从眼下的时局来看,赵王几乎占住了上风,只要赵王殿下不在乎天子的安危,那么,这一场叛乱,几乎是必胜无疑的。 正因为如此,成岳忍不住偷偷看了姚文治一眼,一旦赵王殿下入宫,定鼎天下,姚文治等人,势必都会遭到清算,至于太皇太后和慕太后,十之八九也要幽禁,甚至可能直接鸠杀,而纵观朝野,还有谁既德高望重,又受赵王殿下信任呢? 唯有自己,这内阁首辅之位,只怕唾手可得了。 所以他显得极冷静,赵王数万军马,又得到了不少节度使和都督的支持,相比于困守在宫中,还有作死的勇士营而言,不知强了多少倍,所以他微微一笑,正色说道。 “娘娘,赵王多半,也是迫不得已。他毕竟是太皇太后娘娘的儿子,母子二人,血脉相连,此番起兵,怎么可能反自己的母亲呢,想来,定是朝中出了奸贼,以至于,赵王不得不反,娘娘且放宽心,此事无碍,即便赵王殿下入宫,定也是尊奉太皇太后娘娘。” 他表面上,是在宽慰太皇太后,可实际上,更像是在稳住太皇太后的情绪,外头到处都是喊杀,料来,战斗很快就结束,到时赵王入宫来,自己总该在宫中,尽一份心力。 不管如何,赵王都会胜的,几千兵怎么能对付了几万,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显得很淡定,就等着赵王入主宫中了。 第七百九十三章:捷报 成岳说着便看向太皇太后,细细的观察她的面色。 他很清楚,眼下赵王殿下,还欠缺一样东西。 单单带兵入宫,还是不够的,即便能够定鼎天下,可终究还少了那么点儿什么。 那就是赵王造反的借口,找一个完美的起兵借口,是他应该做的。 他想若是此刻,自己能够逼迫太皇太后立即下懿旨,乖乖的将赵王起兵,变为了奉懿旨起兵,那么,自己便算是给赵王殿下锦上添花,使赵王殿下一切的行为都变得合理合法起来。 他注意着太皇太后的脸色,见太皇太后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 成岳的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失望,可随即,他又打起精神,继续游说着。 “所以,臣却认为太皇太后不如下诏,恩准赵王殿下带兵入宫,赵王殿下,一定对太皇太后心存感激,太皇太后乃是赵王之母,下了懿旨,这叫舔犊之情,而赵王殿下入宫,自然也会竭尽全力,一尽孝道。这是微臣的浅见,恳请太皇太后恩准。” “噢。”太皇太后颔首点头,她显得极冷静,或者说,至少表面上,冷静到了极点,一点波澜也没有。 她很清楚成岳的意思。 今日之战,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也包括了她这个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与赵王不和的事,而今天下皆知,当太皇太后决心将陛下交给陈凯之的那一刻起,太皇太后和赵王,已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因此,一旦赵王入宫,即便是赵王的母后,太皇太后只怕也是必死无疑。 就算赵王不鸩杀她,也会将她囚禁起来,让她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成岳的意思很明显,太皇太后娘娘,您若还想活下去,想安度晚年,眼下若是不及早悬崖勒马,只怕…… 太皇太后娥眉轻轻挑了挑,旋即便叹了口气,冷笑起来。 “哀家已经老了,按理来说,叫行将就木,对不对?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许多事,俱都已经看淡了,生死有命之事,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外头的喊杀怎么停了,怎么,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成岳见太皇太后顾左右而言他,心下冷笑,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他便看向姚文治,笑吟吟的道:“姚公,这个时候不该说句话吗?” 这是让姚文治表态,你姚文治当年,不是很看不起赵王吗?现在大变在即,你姚家一家老小的命运,也将会有所改变,若是待会儿赵王殿下带兵入了宫,就算想要给抱紧赵王殿下的大腿,怕也迟了。 现在赶紧给这太皇太后上上课,让她明白事情的重要性,要是说动了,等会赵王进来了,你姚文治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姚文治却显得很平静,轻笑道:“老夫,没什么可说的。” 成岳抬眸看着殿中之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死气沉沉,似乎连他们自己,都在忐忑不安,可到了如今,竟还是一个个嘴硬,这令成岳更加有些恼火。 他冷笑了一下,便不由道:“赵王殿下上承天命,是有德的贤王,他毕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乃太皇太后嫡亲血脉,老夫可以断言,天命在赵王殿下……” 他说到了一半,却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成岳一呆,此时也没心思再说什么了,而是和所有人一样,俱都看向殿门。 此时,一个宦官几乎是飞也似得冲进来,气喘吁吁:“娘娘,二位娘娘……羽林卫都督慕绪有奏……有奏……” 战果出来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待下音。 成岳目中,更是掠过了喜色,他故意咳嗽一声,心说,此战赵王殿下必胜,只怕这时候,赵王已经击破了勇士营,开始狂攻宫城了。 太皇太后和慕太后俱都豁然而起,忍不住齐声道:“如何?” 太皇太后显然也知道自己是在冒险,若说完全不紧张,那是假的。 不是她不信任陈凯之,而是这场战役,人数悬殊太大,几乎可以说是胜利的机会只有一成。 小宦官兴奋的开口说道:“大……大捷……大捷……” 大捷二字出口,顿时满殿哗然。 成岳忍不住厉声道:“哪一个大捷。” 便连姚文治也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一脸认真的盯着小宦官看。 陈一寿正色道:“快说。” 小宦官道:“护国公与无极皇子大捷,护国公带兵出宫城,与赵王决战,一举击溃赵王,斩杀数千,赵王溃败,叛军亦是溃散,右营、烽火营、虎贲营诸都督已是带兵出击,封锁各门,说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平乱。” 大捷…… 竟是大捷…… 所有人想到的是,这一战,可能互有胜负,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若是勇士营表现好一些,可能给予一点重创,不过胜算依旧是渺茫,可万万料不到,竟是全歼了叛军,而赵王一败涂地。 慕太后的眉梢,眼眸里顿时掠过了大喜之色,嘴角也是洋溢出笑意。 而那成岳,则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仿若自己听错了一般。 赵王败了? 他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这可是十倍、二十倍的差距啊。 这本是碾压的。 怎么就输了呢。 他真的很不敢相信。 再如何,赵王他们也不可能如此的不堪。 他下意识的摇头,随即冷笑,面容一沉,厉声道:“这怎么可能,简直就是荒谬,无稽之谈,定是虚报,这定是虚报,不错,不过是那慕绪,为了安宫中的心罢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慕绪好大的胆……” 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丁点都不相信,拼命摇头。 殿外,却有人唱喏道:“无极皇子到,护国公陈凯之觐见。” 这唱喏的声音传入了殿中。 一下子,世界清净了。 方才还一口咬定,这必定是虚报战绩的成岳一屁股坐下,他很清楚,即便再蠢的人也知道,当陈凯之和陈无极安然无恙的来到这里,可能性只有一个,那便是方才的捷报,竟是真的。 赵王他真的败了。 赵王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他和赵王一直有所勾结,平时关系极好,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这一次若不是在宫中当值,根本就跑不出去,只怕成岳早就去投奔赵王了,他心知自己和赵王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无法切割,所以心底深处,都清楚,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俱都维系在赵王的身上,所以他愈发的深信,赵王必胜,这既是一种心里的安慰,也是对赵王颇有一些信心。 可现在……赵王……一败涂地。 完了。 他惊恐的看着这殿中,似乎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遭受怎样的结局,即便是内阁大学士,他也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彻底的完了。 转眼之间,一身血衣的陈凯之和陈无极二人果然活生生的走入殿中来。 陈凯之看上去,似乎疲惫到了极点,陈无极也好不到哪里去,脚步略有蹒跚,可他们显然是无恙的,至少浑身上下,看不出受了什么重创的痕迹。 成岳觉得心口一疼,自己眼前一黑,竟是生生的昏厥了过去。 陈凯之入殿之后,早就有了心里准备,知道这殿中的气氛,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众人俱都是担心受怕的。 此刻他见无数双眼睛看向自己和陈无极。 陈无极立即上前,拜倒,郑重说道:“护国公不辱使命,尽诛赵王党羽,宫城之围已解,孙臣特来报喜。” 他声音清亮,铿锵有力,然而他却没有提及到自己,而着重提到的是陈凯之。 太皇太后顿时容光焕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嘴角洋溢出笑意,忙道:“哀家,早就知道,祖宗会保佑我们,果不其然,赵王呢,赵王在哪里?” 陈凯之上前:“虽是逃之夭夭,不过想来,他出不得城,现在城中各路勤王军马正在大肆缉拿,料来,很快就会拿获。” “很好,很好。”太皇太后激动的起身,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好的很,赵王狼子野心,哀家决不轻饶,其余从逆之人,也绝不放过。”她深深的看了陈无极一眼,旋即道:“下哀家的懿旨,陛下病重,驾崩!” 驾崩…… 虽然太皇太后并不知道,陈凯之和陈无极捉了小皇帝去,这小皇帝到底是生是死。 不过现在,显然已经一丁点都不重要了。 因为即便小皇帝还活着,他也非要驾崩不可。 即便是许多人看到,小皇帝死在了阵前,那也是病死的,太皇太后说是,那就一定是! 因为你可以不相信,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可以提出质疑。 她说出驾崩的时候,几乎是面无表情,似乎早已忘了,这小皇帝也是她的皇孙,是她嫡亲的血脉,是她的骨血。 可她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而今,陛下大行,宫中自现在起,立即要披麻戴孝,从上到下,禁绝一切饮酒、戏曲,颁懿旨至天下,凡官吏人等,俱都守孝,若有逾礼者,以大不敬论处!” 第七百九十四章:皇帝位 太皇太后慢悠悠的说着,显然,这些话,不只是懿旨,也是对着这殿中所有人说的。 陛下已经病死了,你们,谁有异议吗? 而殿中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似乎,都已经默认了此事。 太皇太后环视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都没有异议,眼眸浅浅一眯,凝望着大殿外头的光芒,一字一句的顿道。 “至于赵王、梁王、郑王,以及其党羽诸人,在陛下大病期间,图谋不轨,竟是合谋篡位,万死难恕,再下一道懿旨,立即捉拿其人和相关党羽,赵王陈贽敬,乃哀家亲子也,谁料此人狼子野心,哀家痛心疾首,可念列祖列宗,虽有网开一面之心,可岂容乱臣贼子祸乱朝纲,令明镜司,抄没乱党家宅,捕拿一切人等,株连各家血亲,以儆效尤。” “至于附从贼子的党羽,则视其罪行大小,再行论处。” 赵王等人完了。 这其实已经没什么悬念,既然皇孙可以病死,那么陈贽敬固然是太皇太后的亲儿,自然也绝不可能有网开一面的机会,抄没其家,四处捉拿,拿住了,怕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陈入进等人,自然也是逃不掉的,还有那些依附赵王的人,只怕在京中,免不得要一场清洗了。 赵王那些党羽可以说在这一次是一网打尽。 这殿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杀气。 因为每一句话出来,都是定调,而一旦定了调子,就意味着,无数的人头落地。 太皇太后随即一笑,她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于是又道:“而今,帝位空悬,国不可一日无君,姚卿家,你来说说看,该当如何?” 她看向姚文治。 姚文治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说穿了,便是宰相,他的意见,是有极大的参考性的,毕竟即便是宫中,也未必可以一意孤行,必须尊重这百官之长的意见,而百官的背后,则是数不尽的士绅,这些人,和那无数的宗室一般,都是大陈的基石。 姚文治咳嗽一声,徐徐站出来,拜倒:“大行皇帝在病中时,曾对老臣说过一番遗言。” 所谓大行皇帝,便是已死的小皇帝。 小皇帝是怎么死的,陈凯之和陈无极心如明镜,至于太皇太后和姚文治,自然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他哪里来的遗言? 可姚文治竟说的有鼻子有眼,陈凯之有时候真佩服这位姚公,总是能站在胜利者的立场,连说瞎话,都能如此的有板有眼。 可见他是多么的懂人心思,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太皇太后闻言,看了他一眼,便轻笑出声:“嗯?你说说看。” 姚文治正色道:“大行皇帝遗谕:他乃亲王之子,本不可克继大统,奈何其兄无极不知所踪,于是蒙先皇帝厚恩,登至大宝,他年幼登基,幸赖太后教诲,方使天下还算安定,而今病重,性命垂危,生死即在眼前,而今无极皇子即已还朝,理当克继大统,以承天命,如此,方才不悖人伦,可安天下军民之心。” 姚文治摇头晃脑,有鼻子有眼,宛如一切都是真的一般。 太皇太后眯着眼:“嗯,陛下当真这样说?” “是。”姚文治正色道:“臣历经四朝,侍奉历代先皇帝,岂敢虚言?” 太皇太后目光朝众人看去,格外认真的问道:“还有谁听了?” “奴才当时就侍奉在陛下身边,也听见了。”有人拜下,却是小皇帝身边的一个宦官,战战兢兢的道:“奴才听的真切……” 任谁都明白,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的心思了,她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说法,即便不是真的,她也让这个成真的。 所以历史向来都是胜利者撰写的。 太皇太后就是那个胜利者,她轻轻颔首:“既如此,将遗照令翰林待诏房抄录一份,送内阁,传檄天下吧。” 太皇太后说着:“无极乃先帝之子,而今大行皇帝已驾崩,因其年幼,膝下无子,传位无极,也是理所应当,无极……” 陈无极似乎闪了一下神,这才回过神来,随即拜倒:“孙臣在。” 太皇太后道:“大行皇帝的遗照,你方才可听了,既已听了,这是顺天应运,国不可一日无君,择吉日登基吧。” 陈无极道:“孙臣遵诏。” 此时慕太后面上只是带笑,她随即将目光不经意的朝陈凯之一瞥,陈凯之也是无奈的看了慕太后一眼。 眼下,似乎也只能如此,这是一场戏,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人谋划好了,可能赵王的谋反,虽然提前,可想来在太皇太后的剧本之中,这也是迟早的事。 唯一令陈凯之诧异的是,姚文治竟能厚着老脸如此言之凿凿,想来,只怕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又或者,早就得到了某种暗示了。 此时,陈凯之的身份,反而变得更加凶险起来,太皇太后想要扶立陈无极登基,势必已经进行了很深的谋划,倘若这时候,再出现一个皇子陈凯之,接下来,可能就要动摇到太皇太后的根本利益,现在不知这太皇太后根基深浅,还是先观望再说。 所以他朝慕太后一笑,意思是,且不要急。 何况,陈无极登基,未必对陈凯之有坏处,唯一的变数并非是陈无极,而是太皇太后。 此时太皇太后凝眸,看向陈凯之,非常满意的说道。 “此次平叛,陈凯之可谓是功勋卓著,陈凯之,你的功劳,哀家铭记于心,只不过,哀家毕竟只是太皇太后,你的恩赏,还有勇士营的功劳,一切,还是看陛下的意思吧,陛下,你看呢?” 太皇太后说着,看向陈无极。 陈无极依旧跪在地上,他浑身是血,却又恢复了当初那冷静的模样,一张面容里平静如水,无一丝波澜,下一刻他便朝太皇太后正色道。 “孙臣以为,勇士营大功于朝,护国公更是功不可没,若非如此,宫中危矣,今诸王谋反,已诛杀大半,陈凯之既是宗室,在孙臣眼里,虽非血脉相连的至亲,却也将他视若兄弟。” 他刻意的咬着兄弟二字,加重了语气。 这似乎是在暗示着陈凯之,他们便是兄弟。 可对太皇太后而言,太皇太后似乎也一眼看穿了陈无极的居心,陈无极遗落在外数十年,他和赵王之子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赵王的儿子即便再年幼无知,可在他的背后,却有一个以赵王为首,罗列了无数宗室和节度使的集团,所以赵王的儿子,混账不混账,都不重要,任何人都无法轻易的操控他。 陈无极固然年长,却在外十几年,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心腹可言。 显然,这是陈无极想借此机会,拉拢陈凯之,将陈凯之视为心腹。 陈无极继续道:“既为兄弟,孙臣以为,理当敕陈凯之为王,不知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封王……这几乎对陈凯之而言,是一次巨大的飞跃。 太皇太后笑了,她徐徐道:“你们既都是兄弟了,若是不为王,只怕也难以嘉奖,陛下虽未登基,却也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谁敢不从呢,既如此,不妨敕为北静郡王如何?” 陈无极眉头微微一皱。 他方才说封王,显然是有封为亲王之意,可太皇太后却是顺着他的话,却是直接问他是否封为郡王。 显然,姜还是老的辣。 由此也可见太皇太后开始防着陈凯之了,现在的陈凯之功高盖主,若是在封亲王,那还了得。 陈无极心思虽极细腻,却还是远不如太皇太后。 陈无极正待想要开口,陈凯之这时却道:“臣谢恩。” 陈凯之看出了陈无极的心思,也看出了太皇太后的用心,不过陈凯之显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惹来什么麻烦,郡王和亲王,虽有分别,可对自己而言,却已足够。 太皇太后对陈凯之的态度很满意,便朝他轻轻颔首,眼眸轻轻眯了起来,娓娓道来。 “北静郡王,原本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九子的封号,当初这北静郡王,深受太祖高皇帝的喜爱,只可惜,他死得早,否则,当时的坊间一直流传,若是北静郡王寿数长一些,克继大统之人,非他莫属。” “是以,五百年来,再没有人得到这个郡王爵号,便是因为,北静郡王,极为尊贵,受封的皇子,可以和皇太子等同了。如此尊荣,而今赐予陈凯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毕竟非皇子,却得以受此极高的爵号,也显出陛下对陈凯之的爱护之心。” 她如此一番解释,倒是让陈无极微微一笑,陈无极道:“孙臣一切依祖母便是。” 陈凯之心里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说实话,他对北静郡王的来历,还真不太知道,虽然这个时代的史书,他看过不少,却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俱都知道。 这什么鬼,北静郡王可以媲美皇太子,这太皇太后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故意有此用心。 还是…… 这太皇太后的用力令陈凯之有些担忧起来,真是摸不透。 第七百九十五章:清算 只是有些事,去深想没有意义,反而是慕太后,别有意味的看了陈凯之一眼。 太皇太后徐徐坐下,她旋即将目光落在了成岳身上。 成岳已是幽幽苏醒,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隐隐听到,陛下病死,又听到,陈无极即皇帝位,陈凯之敕北静郡王,他又觉得眼前发黑,恨不能再昏厥一次。 他的前程算堪忧呀。 内阁之中,唯有他和赵王走的最近,而今赵王……就这么完了,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他是从来没想过赵王会完蛋的,一直都认为这么多支持赵王,赵王怎么会完蛋呢,可事实就是如此,无法改变了。 成岳一时竟是惶恐不安了,忙是拜倒:“太皇太后圣明,赵王万死之罪,实是该死,而今,总算是正本清源,臣一万个附议……” 成岳并非不想做一个忠臣烈士,可他很清楚,平时们清流们喊一喊,那没什么,毕竟最多也就是罢官,可牵涉到了赵王谋反案中,这是抄家灭族之祸啊,此时再不服软,这就真真是找死了。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疾步而来,道:“娘娘,娘娘……锦衣卫拿住了赵王……不,拿住了逆贼乱党陈贽敬。” 陈贽敬被拿,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不过谁也没有预料,拿的竟这样的快,所有人打起了精神。 太皇太后眯着眼:“锦衣卫这么快就拿住了,倒很是辛苦。”太皇太后一面说,一面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道:“将陈贽敬押上来吧,哀家,倒是很盼着见一见他。” 宦官躬身便出去传旨,成岳则是大气不敢出,他只恨不得,陈贽敬立即死了,千万不要牵扯到自己什么。 不然他会跟着完蛋。 过了一盏茶功夫,那陈贽敬便蓬头垢面被押了来。 陈贽敬面如死灰,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到如今这个地步,就在几年前,他还是意气风发,自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以为自己便是大陈王朝的主宰者,可如今…… “跪下!”有人大喝。 陈贽敬却没有跪,他昂首看着太皇太后,看着慕太后,看着陈凯之和陈无极,只是龇牙,一副不屑的模样。 太皇太后微眯着眼眸凝视陈贽敬,淡淡问道:“陈贽敬,你可知罪吗?” “无罪!”陈贽敬回答道。 太皇太后却不显得意外,娥眉微微挑了起来,一脸嘲讽的笑道:“你带兵围了宫城,难道这不是罪?” 陈贽敬傲气凛然的样子。 “天下和宫城本是我家,何罪之有?” 他倒是硬气的很。 陈贽敬旋即又冷笑:“倒是在这宫中,不知多少人,窃据我的家业,就算有罪,那也是你们罪无可赦。本王乃景皇帝之子,是陛下之父,陈凯之与陈无极弑君,人所共知,这更是大罪!” “胡说。”姚文治站出来:“陛下生疾病死!” 陈一寿抿抿嘴,却没有开口。 成岳知道赵王已经完蛋了,他没翻身的机会了,不禁见风使舵,此刻便是他表现的机会,因此他厉声道:“陈贽敬,你颠倒黑白,陛下分明是病死,我等都在帝榻侍奉,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陈贽敬几乎吐血。 姚文治倒也罢了,这成岳…… 他气得发抖:“今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恨只恨本王起兵仓促,否则,今日这殿堂之上,尔等俱为刀下之鬼,还有什么可说的,无非一死而已。” 他接着森然看向太皇太后:“母后,我本是你的儿子,是你所出,原本父母养育之恩,合该报效;呵……只是母后欲壑难填,想要的东西实是令人齿冷,我大陈历经了五百年,今日即便让你得逞,看他日,迟早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太皇太后则深深凝望他一眼,笑了。 这笑容,既无对儿子的慈爱,也无对陈贽敬‘胡言乱语’的愤怒。 太皇太后懒洋洋的道:“说够了吗?” “没有说够。”陈贽敬冷笑连连,一张面容狰狞起来,朝着太皇太后吼道:“我早知你是一条毒蛇,哈,哈哈……世上再没有人比我的母亲更可怕的了……”他猛地看向陈无极,便露出狞笑:“你以为,他让你还朝,扶持你为天子,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你以为,她在乎你这皇孙,你为她出生入死,迟早,会像弃子一般,被她弃之于地,哈哈,就如当年的汝阳王,就如先帝,就如本王的儿子一般,你们所有人,都任她摆布,等到头来,都和本王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够了!”成岳忙是站出来,厉声喝道:“陈贽敬,你这狗贼,你说够了没有,到了如今,还不思悔改,竟该诽谤圣后,实是该死!” 陈贽敬突然平静了下来,看着成岳,却是一字一句道:“成岳,可当初,难道不是你,当着本王的面,痛斥我的母亲为恶妇,是母狗吗?” “我……我……”成岳一呆,顿时双腿打颤,他面如猪肝,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我……我没有……你休要血口喷人。”他小心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生怕自己被牵连到,心中真是一万头曹尼玛飘过了,这赵王就不能容许他有活路吗? 太皇太后并没恼,却是笑了:“哎,人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是……陈贽敬,你罪恶滔天,恶贯满盈,十恶不赦,若是哀家和陛下不下旨诛灭你赵王府上下,如何安天下人心呢?来啊,带下去,下锦衣卫,等着明正典刑吧。” 几个人便要将陈贽敬拖下去,陈贽敬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杀吧,杀吧,迟早有一日,迟早有一日……呸……”他自口中吐出一口血痰,落在地上。 “还有,成卿家,也一并去锦衣卫里,陪着陈贽敬吧。”太皇太后又道。 成岳一听,整个人几乎软了。 他很清楚,自己最后一点努力,也成了徒劳,他的一家就要跟着自己下地狱了,真是一招错,步步错,他嘴角抽了抽,想到了结局,他顿时跌坐在地,宛如一滩烂泥,被几个禁卫直接拖走。 太皇太后随即失笑:“看看,看看,看看哀家的生出来的儿子,对他的母亲说的什么话,他们这是要寻死,那就去死,好了……”太皇太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哀家也是乏了,慕氏,你陪哀家去小憩一会儿,你们……也各忙你们的事去吧。” 陈凯之方才观察着陈贽敬和太皇太后的交锋,陈贽敬的表现,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当太皇太后默许着将天子拉出宫城的时候,对皇孙的性命都不管不顾,陈贽敬虽是身为人子,岂会不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宽恕的。 正因如此,他破口大骂,他表现的极为硬气。 可太皇太后的绝情,却也令陈凯之心里一慑,他在途中,忍不住瞥了陈无极一眼,陈无极则依旧是带着微笑,仿佛并不觉得方才发生的事有什么问题。 陈凯之和陈无极一起告退,刚刚出了殿门,陈无极本想拉着陈凯之有话要说,可随即,身后有人道:“殿下,殿下……”却是姚文治等人追了出来,恭敬的微微欠身,对陈无极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臣等能侍奉殿下,实是天大的福气,再过几日,便要择吉日登基,臣等有事想要奏,为殿下参谋登基大典的事宜。” 陈无极懒散的样子,既没有表现出什么大喜,也没什么不悦,却是一副略带狡黠的模样看了陈凯之一眼,陈凯之反而笑了笑:“那么,臣先告辞了。” 他毫不犹豫,快步行去,外头的情况,他还不知,于是出了宫,外头早有几个锦衣卫在宫外候着,为首的便是吴佥事,吴佥事一见陈凯之出来,连忙上前道:“成化军和地策军入京了。” 陈凯之不由诧异:“这么快?” 这两个节度使,虽距离京师并不远,可叛乱很是仓促,按理来说,就算是这些地方诸侯,也需要时间下定决心,最终才可能慢慢发兵:“他们是赵王的人?” “不,这两个节度使,是来策应宫中的,本是为了平叛而来,卑下也万万没想到,起初也以为是赵王的余党,尤其是地策军节度使石进,当初是赵王府上出来的人,受了赵王的抬举,就在不久前,方才得知消息,石进出兵的时候,那时候赵王还围着宫中,便已宣誓讨伐赵王,一路带兵而来。” 陈凯之微微皱眉,太皇太后果然留了一手,她心思缜密无比,难怪在得知赵王叛乱之后,显得如此冷静。 原来早有准备。 这让他的心再次沉了起来,觉得太皇太后神秘难测。 不过他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已,随即陈凯之便开口道:“既如此,只要不是叛党,就不必理会,京师可安定下来了吗?” 吴佥事颔首点头:“已大抵安静下来,拿住了不少乱兵和叛将,现在锦衣卫的诏狱,已是人满为患了。” 第七百九十六章:真相大白 陈凯之点点头:“去北镇抚司!” 他一路上打马而行,数十个护卫小心翼翼的护着,京里眼下并不安全,依旧还藏着许多的乱兵,不过显然秩序已经恢复了许多。 即便是勤王的兵马,眼看着锦衣卫和勇士营把守在各处,此次他们本就是趁机来抢一点功劳,倒也不敢趁机大肆劫掠。 这宫外的尸首,早已被人收敛了个干净,官府已经召集了人手,负责冲刷。 鲜血很快便冲洗干净,一切都恢复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那残酷的战争,血流满地的场面,好似根本就不存在过一样的。 陈凯之到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上下,俱都是精神奕奕的,在衙门外,则有勇士营的一个分队在外把守,他们见了陈凯之,虽是疲倦,却一个个满是敬畏。 陈凯之下马,便有一个千户快步而来,左右看了一眼,便恭敬的开口说道:“护国公,赵王,想要见你。” 陈凯之并没显得惊讶,只是轻轻点点头:“怎么,他想说什么?” “他是刚刚下的诏狱,一开始还在骂声不绝,后来突的停了叫骂,说是想要见护国公一面。” 这赵王,也算是陈凯之的宿敌了,成王败寇,而今成了阶下囚,方才在殿中,倒也算是硬气,不过陈凯之对此人,没有半分的同情,落到今日的下场,都是他自找的。 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 这赵王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他底线,陈凯之真的事一点恻隐之心都没,因此他朝众人淡淡开口道:“走吧,去见识见识。” 诏狱是在南镇抚司,不过南镇抚司与北镇抚司相邻,这里是内城,土地价格高昂,不可能在此专门营造诏狱,所以所谓的诏狱,其实就是地牢。 陈凯之走进去,顿时觉得这里森然,四处都是潮湿之气,阴冷无比,因为人多,显得嘈杂,许多的牢房,不得不关上数十人。 陈凯之随人走至诏狱的最深处,在这里,却显得安静了一些,有人开了牢门,陈凯之走进去,却没有听到方才殿中的咆哮和怒吼,却见蓬头垢面的陈贽敬很是安静的坐在哪里,见了陈凯之来,自散发的头发里一双眼睛露出来,只是那眼睛里,竟也是平静无比,似乎没有愤怒,也没有傲气。 陈凯之朝身后的力士使了个眼色。 力士显得犹豫,似乎不愿意陈凯之和陈贽敬独处一室,想是担心陈贽敬暴起伤人。 可随后,他还是点了几盏之后,便掩门去了。 这牢房因为关押的乃是最重要的钦犯,所以还算干净,只是潮湿了一些,中间一个案牍,不过却有些油腻,陈凯之嫌地上的蒲团有些脏,没有坐下去,他只是站着,居高临下的,直勾勾的看着陈贽敬,默不作声。 陈贽敬却是苦笑了一身,旋即便开口说道:“本王已经完了。” “对。”陈凯之很肯定的道:“赵王府想来已有明镜司出动,赵王殿下的所有家眷至亲,只怕没一个人可以留下活口。” 这些显然在陈贽敬的意料之中,轻轻点点头:“本王知道的。”他出乎意料的,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深深的感喟起来。 “从本王大败的时候,便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天家无情嘛,本王一直在想一件事,本王为何会和郑王这样的人厮混一起,其实……现在细细想来,而今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真是一丁点都不冤枉,刚刚大败的时候,本王还在想,这是非战之罪,而今,算是想明白了,活该如此。” 陈凯之抿抿嘴,他忍不住想要告诉陈贽敬,你不但有郑王这样的猪队友,还有一位方先生。 当然,陈凯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一个即将要死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陈贽敬突然道:“本王有一个儿子。”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陈凯之:“本王其实一直都料到,本王在走一条极凶险的路,所以给自己留下了一个血脉,此子是府中一个奴婢所生,本王将他安置在了外城的一处庄子里,对外,本王和她们母子二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地方,叫曾庄……” 陈凯之微微皱眉,冷笑道:“赵王殿下,是还嫌她们母子死得不够快吗?” “不。”陈贽敬摇摇头:“本王已是将死之人,本王告诉你这些,是想取信于你。” “取信于我?”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点点头:“不错,这一对母子,乃是本王死后,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念想了,她们活着,本王才能瞑目。本王告诉你这些,是希望告诉你,现在本王一丁点都不痛恨你,输了就输了吧……” 他竟显得一脸的颓然,目光里好无往日的神采,有的只是颓靡之色。 “若是本王胜了,第一个杀的便是你,可现在,既是本王输了,那自然是愿赌服输。本王将这母子下落告诉你,是将本王最后一点希望,任由你陈凯之来发落,她们的死活,她们的命运,本王最后一丁点寄托,俱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陈凯之凝视着陈贽敬,面容里满是嘲讽之意:“你要取信于我,目的是什么?” 陈贽敬轻轻摇头,一脸正色的说道:“因为不希望大陈的江山,落在外姓手里。” “你说的外姓,是什么?”陈贽敬抬眸,死死的看着陈凯之:“关中杨氏!” “太皇太后……”陈凯之撇撇嘴:“赵王殿下到了现在,还不甘心吗?” “不是不甘。”陈贽敬面露痛苦之色:“从前,本王以为,本王才是中兴大陈,是保卫着这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之人,可现在,本王知道,本王错了,本王远不如本王的母亲,可笑的是,这个人,竟是本王的母亲。” 他依旧摇头,嘴角露出苦笑:“而到了如今,本王已没有希望了,本王也知道,陈无极,倘若他当真是先帝之子,可也不过我母亲的傀儡罢了,你到现在还没有回过味来吗?自她来洛阳,不,自十几年前开始,今日发生的事,都是她的安排,她想要的,是大陈的江山社稷啊。你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难道就这么甘心,让这妇人和关中的杨家,这般轻易的撺掇我陈氏的天下?” 陈凯之没有说话,他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旋即便抬头,注视着他,冷冷笑道:“你想挑拨离间?” 陈贽敬又是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王将至关重要的那一对母子托付给你,却来挑拨离间,对本王有何好处?” 陈凯之则深深的凝视他:“那么,你继续说下去。” 陈贽敬目光飘忽,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十几年前,我的母亲,就曾妄图控制我的皇兄,甚至想将杨家的族人,俱都安排进庙堂的中枢,不过先帝倒还算是圣明,却也算是励精图治的圣君,何况,当时满朝的大臣和宗室,乃至于诸王叔,俱都站在了他的一边,以至太皇太后固然擅政,却是无可奈何。” 陈凯之微微皱眉,追问道:“皇叔们是站在先帝一边?” 陈贽敬郑重其事的颔首点头:“不错,难道你还没看清吗?先帝已经登基,皇叔们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痴心妄想,历来固然有兄弟相残夺嫡,何曾有过皇叔们夺了侄子皇位的。” 陈凯之忍不住动容:“所以才有了一夜之间,皇叔们被杀了个干净。” “对。”陈贽敬面容露出淡淡的怒意,一字一句的顿道:“人人都以为,是先帝下的旨意,可事实上,并不是,先帝次日清早才得知,与太皇太后争执了足足一日,只可惜,本王的母亲早就看穿了先帝,先帝的纯孝之人,哪里有儿子指责母亲的,不过,先帝却是有密旨,令母后立即移驾甘泉宫,永不得回洛阳。” 陈凯之皱眉:“我原以为太皇太后去了甘泉宫,是因为皇子失踪,她万念俱灰的缘故,原来,竟是陛下的旨意。” “不错,当时,对外的消息,都是如此,因为皇子失窃,和皇叔们被诛杀,这两件事的时间实是离的太近了,先帝亦不敢昭告天下,细数母后的罪责,因此人们纷纷传言,是因为太皇太后万念俱灰的缘故,当时宫中发生的争吵,大家也只以为,是因为皇子失窃的缘故。” 陈凯之先着又问道:“所以,太皇太后直到先帝驾崩之后两年,方才回洛阳?” 陈贽敬重重点头,一脸郑重的说道:“正是如此,皇子失窃,只怕,也是母后安排的,本王在想,母后在先帝那儿,得不到她想要的,因此,才制造了这皇子失窃,你想想看,先帝没了皇子,必定茶饭不思,原本好端端的大陈中兴,就此而打断,而太皇太后暗中掌握了皇子,她只需等待时机,让这无极皇子还朝,迟早有一天,岂不又可操纵一切?” 第七百九十七章:原来如此 陈凯之沉默着,终于,他不再站了,索性也不嫌蒲团脏乱,跪坐下去,面对面的凝视着陈贽敬,很是认真的问道:“你既知道这些,为何不示之天下?” 陈贽敬苦笑起来,又是朝陈凯之摇头。 “大陈以孝治天下,她是母,我是子,连先帝尚且都一直捂着此事,甚至连……太后都尽力隐瞒,那么,你认为,我能说什么?” “原本……”陈贽敬叹息了一句,才又接着说道:“原本本王的希望,是在陛下,可惜,他已死了。本王该恨你的,若不是你,他或许未必会死。” 陈凯之面色很平静,只是淡淡的问道:“为何是本来该恨的,莫非现在不恨了?” 陈贽敬整个人靠在墙上,颓废至极,他看着陈凯之,很是无力的摇摇头。 “现在也恨,只是本王现在才想明白,其实若不是你和陈无极杀了他,迟早,本王的母后,还是会制造一起吾儿病逝之事,她处心积虑,在甘泉宫,一直都在积蓄力量,杨氏几乎把持了关中之地,关中军政,无不以她的杨家马首是瞻,这些年来,她在甘泉宫苦心经营,甚至……本王预料,她还可能暗中与诸子余孽有过勾结,为的,便是今日。” 陈贽敬说着面容露出淡淡的怒意,似乎对太皇太后非常的不满,可以说是没将她当做一位母亲来看了,而是当做仇人来看。 事到如今,他在陈凯之面前是毫不掩饰的,说着,他便苦笑起来。 “本王从前还以为,本王也算是读过一些书,又拉拢了宗室和各地的都督、节度使,总还有一拼之力,可现在…看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终究还是逃不过。现在,诸王和宗室,因为本王的起事,只怕俱都要遭受打击,各地的都督和节度使,本王事后想想,也未必可靠,只怕有为数不少,都和关中的杨家私通,甚至……” 陈贽敬抬眸,盯着陈凯之,语气变得低沉,透着淡淡的悲伤:“本王一直怀疑,先帝的驾崩,未必不和母后有关系,一方面,是先帝忧心成疾,另一方面,可能……” “下毒?”陈凯之疑问的看着陈贽敬。 陈贽敬叹了口气,旋即便无奈的笑道:“可能是,只是这些,本王只是猜测。” 陈凯之见陈贽敬推心置腹,没有间隙的和自己说了这么多,他觉得惊讶之余,也不忘记问他重要的事。 “我听说,还有一个汝阳王,是吗?” 听到陈凯之说起汝阳王三个字,陈贽敬面色掠过淡淡的光彩,旋即又暗了下来,沉痛的说道:“汝阳王乃是我的皇叔,他幸免于难,接着便失踪了数年,若不是他,我也不会知道这么多真相。” 陈凯之则是关心的问道:“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去了倭国。” “倭国?”陈凯之微微皱眉,露出一副震惊之色。 陈贽敬重重点头道:“不错,去了倭国。” “他去倭国做什么?” 陈贽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皇叔这十数年来,一直都在暗中图谋反母后,我想,本王死了,迟早,他有一日会登门,找上你的。” 陈凯之便没有深问下去,这个时候他能说的都说了,不会在隐瞒,估计真的没有事情可交代了,因此他不由道:“一个失踪的宗王,离开了庙堂十数年,只怕没有什么能量。” “你错了。”陈贽敬看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汝阳王和别人不同。” “有何不同?” 陈贽敬又是一字一句道:“她的母亲,姓孔。” 陈凯之不禁为之皱眉:“你的意思是,是衍圣公府?” 陈贽敬颔首点头。 陈凯之不屑的道:“衍圣公府,固然有其号召力,可在我看来,也不过尔尔。” “不。”陈贽敬苦笑着摇头:“其实,起初的时候,衍圣公并非如此,只是后来,却染上了五石散,方才使衍圣公府乌烟瘴气,而且……据说,先帝当初,似乎也……” “你是说……”陈凯之当然最清楚这等仙药的威力,衍圣公染上了五石散,倘若先帝也曾染上,这二者之间…… 陈凯之起身,看着陈贽敬:“但愿你说的是真的。” 陈贽敬只是摇头:“只怕本王也活不了几日了,现在本王唯一想的是,有人能保住我大陈的江山,现在朝中,唯一得以幸免的人,就是你。你姓陈,你是太祖高皇帝之后,这就足够了,大陈已经五百年了,其实,本王又何尝不是,这老旧之躯,已是弊病重重,可既生在陈家,总不至令陈氏皇族,最终迎来弥天大祸,我死无怨,但求宗庙得以保全。” 陈凯之没有说什么:“无论如何,你我还是敌人。” 陈贽敬苦笑:“是。” 陈凯之道;“那么,后会无期。” 陈贽敬则木然不动,再没有说什么了。 陈凯之走出了囚室,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陈贽敬这个人,他是绝不同情的,至多,也不过如他所言,不过是人之将死,想说几句心里话罢了,不过这些话是真是假,还需小心查证。 不要给他忽悠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凯之回到了北镇抚司,将吴佥事寻来,吴佥事喜气洋洋,给陈凯之行了礼。 陈凯之抬眸看着他:“什么事这样的高兴?” 吴佥事很是自豪的说道:“卑下听到了消息,说是护国公即将要加封郡王,这岂不是可喜可贺?卑下很为殿下高兴呢?” 是的。 他为陈凯之感到高兴,也因为自己有这样的上司而自豪。 陈凯之不由失笑,他竟忘了,这锦衣卫耳目最是灵通的,他不由嗔怒道:“这等消息你们倒是快,其他的消息,但愿也有如此快才好,现在不可叫殿下,等有了旨意再说,要谨慎一些。” “是。”吴佥事认真起来:“卑下晓得规矩的,不敢给护国公惹来麻烦。” 陈凯之却一刻也没耽误,淡淡问道:“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去查实一下,在城外,有一处叫曾庄的地方,是吗?” “那儿……”吴佥事笑了笑:“距离京师有三十里路。” 陈凯之道:“你要亲自去一趟,这个差事,谁也不可告诉,只你一人去,去查实一件事,那儿,是不是有人安置过一对母子,查实之后,立即报到我这儿来。” 吴佥事一听只许他一人去,便晓得事情很不简单,却也不敢怠慢:“卑下现在去?” 陈凯之点点头:“快去快回。” 其实……对于陈凯之而言,陈贽敬的话,大抵是可信的,因为自己也多少知道一些隐秘,将其两相佐证,确实可以确信不少事,不过对陈凯之而言,一切的真相,都和这一对母子有关系,倘若这一对母子为真,那么那个孩子,就是赵王唯一的血脉了,赵王不可能拿自己唯一的血脉来开玩笑,赵王府的所有人,都将会被处死,无一幸免,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所以他耐心等候,一直等到了后半夜,却还在冉冉的灯火之下看着书,他相信吴佥事一定会想尽办法尽快调查清楚,最后赶回来,果不其然,到了次日拂晓,曙光初现时,陈凯之只在公房里小憩了片刻,吴佥事便匆匆来了,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显是累的够呛,却是朝陈凯之行了个礼:“护国公……打听清楚了。” 陈凯之道:“你说。” 吴佥事正色道:“那儿,确实有一对这样的母子,母亲是刘氏,身份莫名,不过显然是京中之人的外室,其子叫车俊,这个姓,很是奇怪,有五岁的光景,卑下亲自见过。他们在那儿,有几百亩地,在庄子里住着,来历虽是不明,不过显然,也没人敢欺他们,从当地县衙的黄册来看,一切的身份,还算正常,没什么不同。” 陈凯之道:“那孩子你见过,如何?” 吴佥事犹豫了一下:“卑下斗胆,此人,和赵王生的有些相似。” 果然就是了。 不过吴佥事显然也不傻,他当然明白怎么回事。 陈凯之可是刚刚见过赵王,便吩咐自己去办这件事的,而且如此隐秘,肯定关系重大,他知道和赵王有关,等见了那个孩子,便更加确信是怎么回事了。 陈凯之便笑了笑:“这件事,不可吐露出去,知道吗?” 吴佥事忙是点头:“卑下是懂事的人,晓得轻重。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卑下还擅做主张。” “什么?”陈凯之看着吴佥事。 吴佥事道:“卑下在想,既然是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小心,这一对母子公爷既然如此看重,卑下怕夜长梦多,所以将这母子带回来了,不过,却是将她们,安置去了飞鱼峰。” 陈凯之不禁佩服吴佥事的大胆,不过飞鱼峰那儿,倒是极安全:“她们母子甘愿和你走?” 吴佥事咳嗽一声:“卑下说,卑下是赵王的人。” 第七百九十八章:登基 陈凯之彻底服了吴佥事,再三告诫:“万万不可和任何人说。” 吴佥事格外郑重的说道:“殿下放一万个心便是。” 不得不说,陈凯之对吴佥事办的事,还是觉得妥当的。 吴佥事对此事,也不敢多问,却有些踟蹰,忍不住提醒:“公爷,其实这一对母子,彻底销声匿迹……” 他意思是杀人灭口。 其实留着,确实是不妥当,无论怎么说,赵王是造反大罪,何况,此人本来就和公爷很不对付,斩草除根,未必是坏事,一旦留着,就怕夜长梦多。 陈凯之微微一笑,朝他挥了挥手:“我自有考量,你下去吧。” 吴佥事便行了个礼,告退而去。 陈凯之心里却想,如此一来,陈贽敬所说的话,绝不会有假了。 这赵王,在临死之前,倒也够狠的,将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牵挂,竟敢交给自己手里,他竟一点都不怕自己如吴佥事所说的一般,为了免得夜长梦多,杀人灭口。 不过……这也确实是他最后的手段了,不取信陈凯之,如何达到他保存大陈江山社稷的目的。 这等于是告诉陈凯之,他若是说了一句假话,这一对母子,都可以任由陈凯之处置,可教他断子绝孙。 这赵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若是能早有这番醒悟,也许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现在怎么样,为时已晚。 陈凯之吁了口气,事实上,他从陈无极和自己查证的事里,确实觉得陈贽敬的话绝没有作假,那么,唯一的问题,怎么办? 太皇太后现在定是希望操纵陈无极,而陈无极呢? 陈凯之想到当初那个为了自己,朝小皇帝打去的家伙不禁心底深处微微一软,脑海中不自觉的冒出一句话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眼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可行性了。 此事,只怕要和陈无极通通气才好。 此时陈凯之已倦了,当即睡下。 而这几日,在大乱之后,京师开始渐渐的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而在此期间,一封封的懿旨和大行皇帝的遗命已传遍天下,其实不需要懿旨和遗诏,赵王的败亡,其实许多人就已明白,新君即将登基了。 整个朝廷,几乎进行了一场清洗,随即,宫中便人人穿上了素缟,自然是为了祭奠病逝的大行皇帝,大行皇帝下葬之后,吉日已到,陈凯之一大清早穿了朝服,今日是大日子,不过不必太早去,因为清早的时候,是宫中先去祭太庙,等祭祀完太庙之后,百官才入朝称贺。 不过虽不能及早入宫,提前去宫外等着却是必定的,陈凯之一路至正定门,而在这里,却早有百官在此等了。 平叛一役,使得朝廷焕然一新,至少这百官之中,陈凯之就发现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满朝文武,竟是去了三成,明镜司那儿,可没少捉拿钦犯,这一番大动干戈之后,终于是平息下来。 而今日能在此的大臣,心里怕也是舒了一口气,算是自己安全下庄,而今,只是觉得心有余悸,因为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被株连,赵王当年可是辅政,这朝中谁没有或多或少和他打过一些交道。 陈凯之的出现,再不是像从前那般,大家假装若无其事了,待陈凯之下马,便有许多人上前,纷纷和陈凯之打招呼,谁都清楚,陈凯之这一次立的是大功,在朝中的地位,怕是又要上一台阶了。 “凯之。”陈凯之还未摆脱文武百官,便听到姚文治唤他。 姚文治距离宫门最近,笑吟吟的等着陈凯之,陈凯之便疾步上前,朝他行礼。 姚文治捋须道:“近来你们锦衣卫可忙碌的很哪,老夫几次面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都问起你,本想召你入宫,可念着你们锦衣卫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也就作罢了此事,太皇太后,还是很器重你的。” 陈凯之含笑道:“哪里,娘娘太抬爱了。” 姚文治显得精神不错,与一旁的陈一寿对看一眼,陈一寿便只是笑笑,越是这个时候,陈一寿反而不愿意和陈凯之多聊了,他性子就是如此,当初陈凯之被孤立的时候,他反而站在陈凯之身边,现在陈凯之万众瞩目,陈公反而默然无言了。 这个才是为人之道。 雪中送炭见真情,锦上添花无人记。 这么多人都来吹捧他,陈凯之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透他们什么想法,他更明白什么人才是朋友,什么人才不是泛泛之交。 姚文治道:“此番,陈贽敬等人已经议罪,处死之人,有七百之多,而陈贽敬因为是叛党之首,所以要明正典刑,由大理寺执行,不过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怕也要去看看,陈贽敬此人,真是触目惊心啊,明镜司抄没王府的时候,发现了不少罪证,都察院弹劾他的罪证,罗列起来,竟有三百七十多条,真是罄竹难书啊。” 陈凯之抿抿嘴,却没有接茬。 姚文治却是有些不解皱眉,看着陈凯之问道。 “怎么,凯之似乎有什么心事?” 陈凯之摇摇头:“倒也不是,只是想着,锦衣卫的诏狱里,还关着不少乱党要处置呢,许多人,其实并非是主犯,大多数,只是被将军蒙蔽,这才从逆罢了,这些兵丁,可是为数不少,难道俱都杀了?若是如此,牵涉到的人,怕是有七八万之多了,可一直关押着,却也不是什么好事,诏狱地方狭小,现在已是人满为患。” “这个……”姚文治笑了笑,淡淡提醒着陈凯之:“何不询问太皇太后,看她如何处置。” 陈凯之心里想,陛下今日就要登基,从今日开始,无极便是天子,可是姚文治却说,何不询问太皇太后,姚文治这个人,是个老狐狸,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即便是无极登基之后,谁才是这朝中的主事者。 他很明白陈无极不过是傀儡,而太皇太后才是掌权人。 陈凯之心中掠过丝丝笑意,面容里却是平静淡定,徐徐开口道:“正有此意。” 正在这时,宫门大开,宫中的素缟俱都除去,开门的宦官和禁卫,也在今日清早系了大红色的腰带,代表着喜庆。 百官鱼贯而入,一路至正德殿,陈凯之入殿之后,便见太皇太后坐在御椅一旁,而陈无极则跪坐在御案之后,他一身龙袍,头戴通天冠,显得精神奕奕。 这也是陈无极最尴尬之处,满朝文武,他几乎一个都不认得,天下的军民百姓,有为数不少人,现在方知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叫无极的皇子。 不过不管认识不认识吧,现在他已经是皇帝,没人敢有异议。 百官们一齐行了大礼,道:“臣等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宦官唱喏:“平身。” 陈无极随即,将目光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这眼中,似乎带着促狭,更透着几分旁人看不见的笑意,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随即他便开口说道。 “朕今克承大统,奉祖宗之命,登基为帝,今已告太庙,今日见了诸卿,心甚慰矣,朕初登大宝,许多礼制,也不懂,不过,我大陈的规矩,似乎是历来都需在此时,下一道诏书的,是吗?” 此时站出来的乃是一个礼部郎中,这礼部挺惨的,据说从尚书到侍郎,几个头头脑脑,都是附逆,而今都在明镜司里,因此只能是这位郎中出来回应了:“回禀陛下,正是,这叫开门诏。” 所谓开门诏,便是皇帝下达的第一个旨意,往往有祥瑞的意思,大多都是大赦天下之类。 陈无极一张清逸的面容平静无波,眼眸微眯着,徐徐开口道:“赵王等人谋反,幸亏护国公陈凯之竭尽全力,才稳住了京中,叛乱的平定,既仰赖了祖宗的洪恩,却也亏得了陈凯之的忠心耿耿,因此,朕预备封赏,本来,这封赏朕已与太皇太后商榷过,是留待明日放旨的,可既乘着朕的开门诏,便索性便以封赏为始吧,以显示我大陈奖励忠贞之愿。” 开门诏啊,竟是直接从封赏开始,许多人忍不住朝陈凯之看去,目中不无嫉妒。 陈凯之则徐徐而出,道:“臣汗颜。” “护国公不必汗颜,朕赏罚分明,这是应有之义。”陈无极说着,看向太皇太后,笑道:“皇祖母,朕说的对吗?”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道:“陛下能有此愿,实乃万民之福。” “那么,朕就下口谕了?”陈无极对太皇太后一脸敬畏的样子道。 太皇太后朝他颔首点头。 陈无极便打起精神,看向陈凯之正色道:“陈凯之听封,朕念你劳苦功高,敕你北静王爵,愿你尽心辅佐,好生用命!” 这一席话出来,顿时满朝哗然。 北静王爵,北静这个爵位,不该是郡王爵吗? 怎么成了王爵了? 要知道,若是不是郡王爵,这属于亲王之列啊。 第七百九十九章:位极人臣 从礼法而言,北静的称号乃是郡王,偏偏,陛下只说了北静王爵四字,而非是北静郡王爵,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不,又或者,是一个口误。 这满朝的文武,顿时面面相觑。 只是,这是开门诏,图的就是一个好兆头。 此时若是站出来指摘错误,怕是很不妥。 而陈无极呢,却一副好似并不知情的样子,笑吟吟的道:“陈凯之,你为何不谢恩?” 陈凯之心说,你特么的逗我,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美丽的错误’,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自然知道,这是陈无极玩的花样,郡王和亲王,区别可是不小的,而今大陈在京的亲王,更是被一网打尽,陈凯之岂不成了唯一在京的亲王,即便是不在京的,亲王爵也是少的可怜。 陈凯之犹豫着要不要谢恩。 陈无极突然道:“哎呀……”一拍脑门,便看向太皇太后,一脸郁闷的样子。 他虽没开口,却仿佛是在说,朕说错话了,太皇太后,朕该怎么办才好。 哎呀,都怪他不够淡定,竟是一个激动,说错了。 太皇太后则是面带笑容,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何况还是陛下第一道诏书,再者说了,新皇帝刚刚登基,还不熟练,这也是理所当然,想来在天下人眼里,连指责的必要都不必了。 毕竟这么大的事,错了就错了,反正陈凯之功绩,足够封亲王的。 问题在于,太皇太后应该纠正吗? 倘若是纠正,便遇到了两个难题,其一,是她这太皇太后似乎管的太宽了,毕竟太皇太后是妇人,暗中操纵更妥一些;其次,这也破坏了今日的气氛。 太皇太后看着陈无极,含笑道:“陛下有意加恩,真是圣明。” 她开了口,殿中顿时活跃起来,许多人纷纷露出笑容,轰然道。 “陛下圣明。” 皇帝金口玉言,覆水难收,陈凯之自然也就不扭捏了,连忙跪下。 “臣谢恩。” 接着,便是繁复的礼仪,陈无极只端坐着,待到了正午,接着便是宫中赐宴。 此时按例,太皇太后自当摆驾回到后宫,陈无极自是坐在上首,他朝陈凯之招招手,命宦官道:“请北静王至朕身边就坐。” 于是便有人在陛下的案头下,加了一个案子,让陈凯之坐在他的身侧。 百官看了,无不称羡,可陈凯之却还算拘谨的样子,待跪坐之后,二人离得近,陈无极朝陈凯之低声笑道:“北静王,朕略施手段,你看如何?” 陈凯之侧眸看了陈无极一眼,也是小声的开口:“只怕陛下会令人不喜。” 陈无极却显得很冷静,清绝的面容里满是从容,似乎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神色淡淡的朝陈凯之说道。 “朕为何就一定要让人喜欢,既然有人想要操控朕,其实在朕心里,皇帝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的活下去,我也读过经史,晓得自古若有人想要篡位,总需铲除掉旧的天子,扶立一个没有靠山的天子登基,唯有如此,方能掌握,也是一种过度的手段,既然如此,朕无论令人高兴还是不高兴,都不能讨好,那倒不如,随心所欲一些。” 陈凯之凝视着陈无极,目光透着几分欣赏之意:“陛下……”陈凯之压低声音:“臣正好有事要奏。” 陈无极则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便含笑着道:“待会儿我们出去走走。” 酒过三巡,百官俱都退去,陈无极将陈凯之留下,二人没有在殿中说话,这殿中毕竟不免隔墙有耳,反是带着微醉,到了御园,这里开阔,幽禁,四周无人。 陈无极却依旧不放心,目光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才说道:“你说罢。” 陈凯之将陈贽敬的事,一一都说了。 陈无极闻言,显得很冷淡,一副好似已经知晓一切的神色,旋即他便朝陈凯之深深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说道。 “其实,就算你不说,朕也知道,陈贽敬不过是提供了证据而已……”他看向陈凯之:“你可知道,现在私底下,有大臣暗中想要联名上奏,要请朕加封太皇太后为圣太皇太后。他们昨日,就入宫了,太皇太后没有准许,不过这只是推辞罢了,朕呢,自然也没反对,想来,他们要再三奏请,最后太皇太后才勉为其难的答应。” 陈无极背着手,走了几步,整个人在阳光下格外清秀,绝雅,旋即他便侧过头,朝陈凯之笑了笑。 “太皇太后本就已经尊贵无比了,可为何,要加一个圣呢,这还不够明显吗?这是要将大陈历来的太皇太后与她加以区分,一步步的来,而今,已有几路都督带兵入京,这些都督,已入宫见了太皇太后,这几路都督,竟还不是镇守关中的,太皇太后没有调用关中的兵马,想不到在其他各处,竟也有她的人,她在甘泉宫十几年,可一日都不曾消停过啊,何况……”陈无极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极北之地那儿,百家诸长,其中也有不少人对她信服,朕这个傀儡,是当定了。” 他竟将这些话,说的很轻松,似乎并没在意,也没多大的怒火。 可是陈凯之知道,这不是陈无极乐意做的事情。 陈无极又道:“不只如此,她还给朕许了一门亲事。”陈无极凝视着陈凯之失笑道:“此女,出自关中杨氏。” 陈凯之一脸同情的看他。 “生的想来不会太美吧,我没听说过关中杨氏有什么出众的美人。” “无所谓。”陈无极朝他摇头,下一刻竟是笑了:“便是一头母zhu,朕也不在乎,许就许吧,知道朕为何要加你亲王吗?咱们兄弟,当初在金陵,是何等样的人,别人或许不知道,可又如何,不一样走了过来,吃点苦算什么,朕受的住。” 陈凯之很佩服的看着陈无极,心悦诚服道:“陛下圣明。” 陈无极却依旧没事人一般,虽然他能看出陈凯之眼中的同情,却是朝他笑着,整个显得从容淡定。 “可是,咱们兄弟不能甘心生生世世被人压着,被人操控,朕今日敕你北静王,既是因为你我兄弟,不分彼此,莫说是亲王,便是这通天冠给你,也没什么妨碍,我对皇帝位,是不稀罕的。这其次,便是想告诉太皇太后,她想操控朕,可没这么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迟早,我们要有翻身的一日。” 陈凯之颔首点头,郑重符合道:“我也是这般的想。” “这便是朕的好处。”陈无极失笑起来:“因为从前吃过太过的苦头,所以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你不同,宫外的事,你得顶着,你现在是亲王,可以招募护卫,不只如此,还可以大肆的招募门客,若是有一天……”陈无极突然变得忧郁起来:“太皇太后若是动了手,朕倘若是没了,可我们兄弟之中,总要有一个人还活着,你得有兵马自保,太皇太后的实力,实是深不可测,朕现在还没有看清楚,她还有多少的底牌,正因如此,你才需多加小心。” 说着,陈无极竟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吹起了口哨。 “朕想明白了一件事,想让你安全,在宫外过的日子舒坦一些,那就得在宫里头折腾折腾,多折腾一下,太皇太后的心思,就不得不放在朕身上,反而会疏忽了你,你好好的积蓄你的实力吧,别怪到时候,无极没有提醒你,太皇太后既有窥觊九鼎之心,就肯定要扫清屏障。” 陈凯之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看着陈无极,不由问道:“陛下想要折腾什么?” 他对陈无极的怪话,早已见怪不怪了,说穿了,陈无极的身世过于坎坷,所经历的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正因如此,所以才有今日这般的性子。 “没想好,想好再说。”陈无极朝他眨眨眼,此刻竟是天真的像个孩子。 却在这时,远处有宦官探头探脑,陈凯之远远便觑见了。 陈凯之立即低声咳嗽了一身,旋即便道:“有人来了。” “肯定会来的。”陈无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几日朕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那宦官则是疾步而来,笑吟吟的道:“陛下……护……北静王殿下……”他似乎觉得北静王三个字有些饶口,而后笑吟吟的道:“太皇太后正在寻陛下和北静王呢,说是有话要说,她刚刚小憩了一会儿,正精神着。” 陈无极立即换了一副纯孝的模样,肃容道:“朕和北静王去问安。” 二人一前一后并肩而行,陈凯之原本想脚步放慢一些,可陈无极却也故意放缓脚步,陈凯之心里不禁感慨,等到了万寿宫,恰好姚文治自万寿宫总出来,姚文治向陈无极行了礼,陈无极道:“姚公也来见了太皇太后?” 姚文治忙道:“臣有一些事奏报。” “噢。”陈无极也没有多问:“朕去问安了。北静王,走吧。” 第八百章:重赏 万寿宫里。 太皇太后跪坐着,显得怡然自得的模样。 陈凯之想不到,连长公主陈月娥竟也在,她讨好的屈身,低声和太皇太后说道:“母后,我看碧儿最是贤淑,而今陛下初登大宝,尚未娶妻,真是天作之合……” 她竟是在撮合,声音透着谄媚,可见陈凯之二人进来,她便抬了眸,一副冷漠的样子。 陈贽敬谋反,这位长公主躲着,却不知是何缘故,等到叛乱平定之后,陈月娥便立即站出来,揭发出来了不少事。 或许……是因为她的揭发,又或者是因为太皇太后刚刚清理掉了自己的一个儿子,此时自该表现出一点母慈子爱。 这陈月娥近几日,反而都准许入宫,陪侍在太皇太后左右。 陈无极很不以为意的样子,朝陈月娥淡淡开口说道:“姑母莫非是在说朕的亲事,倒是很教姑母操心了。” 说着,他一笑,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孙臣来问安了。” 陈凯之也行礼:“臣见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看着二人,指着二人,向陈月娥含笑着道:“哀家越看越觉得二人眉宇之间像极了,像一对兄弟一般。” 陈月娥笑吟吟的看了看陈凯之,也看了看陈无极,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兴奋说道:“母后不说,儿臣还不觉得,看现在这么一看,竟是发现他们非常的很像呢。” 陈凯之心里想,太皇太后这些话,是否意有所指,又或者…… 谁料陈无极却是笑了:“母后说的对极了,孙臣便一直觉得,孙臣和北静王,便是兄弟,世上的至亲,也不过如此。” 卧槽…… 陈凯之有时候也佩服陈无极了。 或许是陈凯之书读得多的缘故,凡事都爱深藏不露,遇到了事儿,总喜欢瞎琢磨,琢磨的多了,自然而然,反而不够痛快,倒是陈无极,倒是干脆的很,管你们是什么居心,就是兄弟,好吧,接下来开始你们的表演。 我陈无极开心的看戏就是了。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却是道:“你们来的正好,哀家,正要寻你们,方才,哀家寻了姚卿家,他一再说,陛下该大婚了,是啊,哀家也在想,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却也不可一日无后不是。” 她沉吟着,完全一副我只是提议的神色。 “这事,哀家可是和陛下说过的,陛下似乎也没有反对,哀家族中,倒有一个女子,叫杨碧,贤良淑德,与陛下最是相配,不只如此,哀家已将她和陛下的生辰,也叫人看了看,说是天作之合,哀家听了这话,也就放心了,陛下,你怎么看呢?” 陈凯之心里继续为陈无极默哀。 陈无极反而显得很惊讶,困惑的问道:“皇祖母竟是已命人测过了八字?” “正是。”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你放心,这是天家的大事,哀家怎么会轻信于人,原本是想令礼部和钦天监来算的,可细细一想,这京中有高人,所以哀家便将其诏入宫中来了,说起来,此人也是平定赵王之乱的大功臣呢,来人,请方先生……” 方……方先生…… 卧槽…… 不等陈凯之如遭雷击一般心里胡思乱想一通,便听殿外传出笑声,随即,有人穿着儒衫,徐徐步入殿中,陈凯之回眸,不是方师叔是谁。 方吾才面带微笑,含蓄而从容,到了殿中,只微微欠身:“娘娘,有礼。” 这四个字,堪称浓缩之精华,既显不卑不亢,不似寻常人那般谄媚,却又恰到好处。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看着他,徐徐开口道;“请方先生坐。” 方吾才摇摇头:“就不坐了,娘娘太客气。” 太皇太后便指着方吾才道:“方先生可能陛下不认得,可北静王,想来有所印象吧。北静王……”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你平定叛乱,固然是立下汗马功劳,想来却不知,方先生也是有大功的。” 陈凯之一时无言,却忍不住道:“噢,臣倒是未曾听说。”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你可知道,就在赵王叛乱之前,方先生便入宫面见了哀家。” 有这样的事…… 陈凯之看了方吾才一眼,目光里满是质疑之色。 方吾才则是老僧入定之状,显得极为平静。 太皇太后却是又笑道:“方先生见了哀家,对哀家说,他见天象有异,只恐京中要出现一场祸乱,因而推测出,赵王将反,请哀家早作准备,哀家起初,并不信他,因此此事,也不曾和人说,可谁料,赵王果然反了,方先生这不是大功一件吗?这两日,哀家召方先生入宫多次,和方先生对谈,这位方先生,果是高士,令人钦佩,从前诸宗王倒是拉拢过他,可他却能谨守本心,向哀家示警,这更令哀家看出,方先生乃是赤诚之人,这八字,便是方先生所测,他既说是天作之合,哀家岂有不信之理。” 陈凯之服了。 卧槽,方吾才居然瞒着自己,跑去见了太皇太后,而且就在赵王叛乱之前。 这尼玛的,太能忽悠了。 可他细细一想,师叔这一手,实在太漂亮了。 挑事的是他,他和诸宗王,本就关系匪浅,索性,就先去示警,表达一下忠心,既可显得自己神机妙算,退一万步,倘若宗王叛乱平定之后,若是有人告发方先生参与了谋反,和赵王等人走得近,那又如何? 人家从一开始,就是太皇太后的人,早就将赵王等人卖了。 不,理论上而言,其实师叔早将郑王、赵王这些人,卖给了陈凯之,这是二人的一个局,不过方师叔最狠的地方,他卖了一次还不够,顺道还将赵王和郑王这些人,又卖了一遍,这一次买卖的对象,却是太皇太后。 这手段,这心思真是高明至极。 让陈凯之由衷的佩服他。 他这一手堪称完美,也许对太皇太后而言,她未必相信方师叔有什么神机妙算,可至少,方师叔既然卖了,这就是输诚,说明这个人,至少还显得可靠的,何况人家名声又好,做着善庄,不知多少人感激他,名士们也推崇,这样的人,在太皇太后需要用人之际,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 投名状,师叔都已经缴了,自然而然……现在方吾才便站在了这殿中,面带微笑,一副淡定的模样,道:“娘娘实在太客气了,臣汗颜,当不得娘娘的夸赞。” 太皇太后一双眼眸透着亮光,朝着方吾才笑吟吟的道:“今日,乃是陛下初登大宝之日,是大喜的日子,朝廷有功要赏,有过要罚,哀家看,方先生有大才,理当重赏,陛下,你怎么看呢?” 陈无极并不知方吾才的身份,自是对方吾才,心里怕是抱有敌意,因此他便没表现出太多的兴趣,也没太多的表情,只是很敷衍的道:“是。” 方吾才却是肃容:“臣且不说不敢居功,至于这所谓的封赏,却是万万不得接受的,臣乃闲云野鹤,至于入宫示警,也绝非是想要贪功,不过是因为,臣知天命在太皇太后,顺天应运而为之,如此而已。” 后头这一句天命在太皇太后,顺天应运而为之,差点没让陈凯之喷出一口老血。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你不要推辞,陛下,你来拿主意吧,哀家可说好了,方先生是大功,功虽不及北静王,却也是举足轻重,何况方先生乃高士,若是一直外放于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皇家有眼无珠呢。” 陈无极显得不甘愿,态度很冷到,却还是依旧开口说道:“不妨,就敕为侯爵吧。” 太皇太后摇头,反对的说道:“不可,太轻了,敕顺国公,这事,哀家做这个主。” “……”陈凯之心里又生出无数的疑云,这师叔,到底又是什么名堂,竟能让太皇太后直接拍板,只是他现在却不好多问,只能耐心听着。 那陈月娥似乎看出了太皇太后的心思,也跟着帮腔道:“是呢,方先生是何等的大才,便连学候,都看不上的,而今又有大功于朝,以他的名声和声誉,敕封个顺国公,正所谓顺天应运,岂不正好,母后真真圣明呢。” 陈无极见自己已经做不了主,也不争执,而是淡淡一笑道:“既如此,一切依皇祖母便是。” 太皇太后则是侧目看了方吾才一眼:“方先生,何不谢恩?” 陈凯之心里想笑,就等着方吾才拒绝,随即装一个漂亮的逼,诚如当初拒绝了学候一般。 方吾才却是一笑,随即竟是拜倒:“既如此,臣若不接受,便是万死难恕了,臣领旨,多谢娘娘恩典。” 陈无极显然是显得不悦的,这方吾才太滑头了,自己封他顺国公,他跑去多谢太皇太后恩典,连个陛下都没有提。 陈凯之心里则是诧异,怎么这一次,方先生竟不按常理出牌。 不对啊。 他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又生出无数的疑团。 第八百零一章:朝廷心腹 太皇太后似乎显得极满意,朝方吾才连连点头,旋即又看向陈无极。 “陛下,这位方先生,是有大才之人,而今,陛下初登大宝,正该令人举荐徵辟贤良方正、茂才异等之士,方先生德高望重,更是举足轻重,他及早揭发了赵王诸叛党余孽,可谓劳苦功高,而今,他既肯为朝廷效忠,实是朝廷之幸,是陛下之幸,陛下收拢人望,也可安抚人心。” 说着,她便笑了起来,一脸温和的继续开口道:“哀家已令杨碧入朝,不日即将抵达洛阳,大婚之事,要着紧着办才是。” 方吾才颔首点头:“娘娘说的是,陛下登基,可谓众望所归,上承祖宗之命,下托万民之望,若是再来一场大婚,就更令万民期待了。” 陈无极目光冷冷的瞥了方吾才一眼,旋即便淡淡道:“孙臣谨遵太皇太后之命。” 方吾才笑吟吟的道:“陛下,这并非太皇太后之命,此乃天命也。” 陈凯之差点想吐了,这话说的真是够恶心的,分明是太皇太后想要成这么一门亲事,师叔脸皮有八尺厚啊,人家成个婚,你天命二字都说得出口。 这种忽悠可谓是高级,他可没本事学来,陈凯之真是越来越佩服吾才师叔了。 陈无极脸色却是微微一沉,对方吾才的可谓是很厌恶的,不过他也没表现的太明显,随即便扬唇哂然一笑:“方先生说的也有道理。” 太皇太后很满意,朝着陈无极含笑道:“令你早些成婚,自是为了陛下好,此事,也不必你操心,哀家来操心便是了,来,你上前来,哀家有话和你说。” 陈凯之听到有话说,自是识趣,便行礼:“那么,臣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朝他点头。 方吾才也见机道:“臣告退。” 二人告退出去,默默无言的出了万寿宫。 陈凯之才用一种极奇怪的眼神看方师叔,像是在看怪异一样的。 方师叔怡然自得的样子,走的极其的缓慢:“凯之啊,你这样看师叔做什么,师叔面上长了花么?” 陈凯之冷冷道:“师叔何时和太皇太后勾搭上了?” 方吾才眉头不禁一皱,语气破冷:“何来的勾搭,这是什么话,你好歹已是亲王了,师叔该批评你,怎可这般的口无禁忌。慎言,要慎言。” 他抿了抿嘴,方才道:“有很多日子了,一年前吧。” 一年前…… 陈凯之竟是无语,一年多啊,自己被隐瞒了一年多。 一时他感觉自己被耍了一样,心里很不好受。 方吾才却是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便笑了起来:“是老夫主动联络的,太皇太后到了京师不久,师叔就觉得这太皇太后不简单,狡兔三窟嘛,难道一棵树上吊死?” 陈凯之不禁无语:“太皇太后会信师叔的话?” 方吾才微笑:“不信。可是只要赵王等人相信,这对太皇太后而言,就足够了。如此,老夫岂不有了被利用的价值?太皇太后这个人,吾观她野心勃勃,是要成大事的人,一个成大事的人,就要收买人心,而师叔恰恰有点名声,人有了名声,未必是拿来用的,也可以拿来圈养着,显示自己的贤名。” “再者说了,我与宗王们如此亲近,这宗王们的一言一行,都在我的眼里,太皇太后,自然也就重视了。不容易啊……”他叹了口气,捋着胡子露出一脸不易的神色。 “老夫年纪这样大了,还要打三份工,一面得哄着那些宗王,一面得给太皇太后充当耳目,还得被你这小子时常来利用,老了,老了,现在想来,真是太费心了,君子劳心,古人诚不欺我。” 陈凯之忍不住咬牙切齿:“那么,太皇太后就这般信任你?她可未必相信师叔的鬼话。” “不必她相信。”方吾才眉梢一扬,笑道:“太皇太后是个知人善任之人,她知道老夫和京里不少豪族关系不错,既可以充当她的耳目,又可以替她收买人心,何乐不为?” “何况……”方吾才目光幽幽:“太皇太后和那些宗王不同,那些个宗王,涉世不深,别看一个个从宫廷里学来了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可说到底,又有什么见识呢?所以老夫说什么,他们信什么。可太皇太后就不一样了,老夫要得到她的信任,却并不需要她相信老夫有什么料事如神的本事,师叔这点神神怪怪的东西,怎么糊弄的了她呢,她终究不是凡人啊。” 陈凯之颔首,这一点他同意,师叔这三寸不烂之舌,别人能糊弄,太皇太后是绝对糊弄不过去的。 就如同师叔所说的,她可不是凡人。 “可是我见太皇太后似乎对你颇为倚重。”陈凯之不由又生出了疑团。 既然糊弄不了,那么为什么太皇太后这般器重你。 方吾才微微一笑:“很简单,方才师叔说了,师叔有被利用的价值;这其二,是因为师叔贪心。” 师叔本来就贪心啊,可这贪心和信任,又有什么关系? 他完全是不懂这一套逻辑,这什么鬼套路。 方吾才见陈凯之目中露出疑色,便细细给他分析起来。 “太皇太后这样的人,她若是觉得一个人可以用,那么就绝不会放过,只是呢,想让她这样的人放心,却有些难了,而师叔想让她放心,倒很简单,那就是爱财,从前别人要赐师叔为学候,师叔拒绝了,这是因为,那些宗王,还有那些大儒,就爱吃这一套,他们总是仰慕高士的。可现在你看,师叔自己把自己的饭碗砸了,这都是为了你啊,想一想,真是可惜了,这些宗王平时挺舍得的。好吧,言归正传,可这一套,在太皇太后那儿,就不顶用了,师叔越是清高,她越不放心,为何?似这样野心勃勃的妇人,但凡是要用人,一定是希望能够将师叔控制的死死的,所以,你没瞧见太皇太后要封师叔为顺国公时,师叔毫不犹豫答应吗?师叔一直都在告诉她,师叔这个人,其实只是假清高、假风流、假名士而已。” 陈凯之一下子懂了,笑着问道。 “别人都看不穿师叔,唯有太皇太后能看出,在太皇太后眼里,就等于是一眼将师叔的底细看穿了,既然师叔爱财,而太皇太后有的是爵位和钱财,自然可以满足师叔,那么,就不担心师叔失去她的控制,她越是自以为自己将师叔玩弄于鼓掌之中,就越放心和信任师叔,对吗?” “对。”方吾才颔首点头:“有长进了,不错,不错,这一年来,师叔都在给她这种暗示,而你恰好要对赵王等人动手,师叔能怎么办,只好帮你,既然要对付宗王,那么索性就再做个顺水人情,暗禀太皇太后。你看,太皇太后就越信任师叔了。” 方吾才笑吟吟的道:“实话和你说,其实,早在半年前,太皇太后就下了密旨,你猜这密旨是什么?” 陈凯之见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由催促道:“师叔就别卖关子了。” 方吾才目光幽幽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偷听的自己的话,他才小声的说道:“太皇太后的密旨也是……让师叔怂恿郑王谋反,你和太皇太后的心思,竟都是一样,你和赵王等人有仇,这自然没什么说的,可太皇太后乃是赵王生母,竟是狠心至此,实是教人心寒啊。” 方吾才则又笑了,朝着陈凯之一脸认真的说道:“现在明白怎么回事了吧?师叔我吃的两家饭,好了,好了,休要这样看我,师叔可不曾出卖你,否则,你的底细,太皇太后早就摸的一清二楚了,师叔对你才是真心的。” 陈凯之竟是无言,忍不住讥讽:“难怪太皇太后对你如此信重。” 方吾才则抿嘴一笑,一副神气的样子:“何止是信重,都快要到交心的地步了。你也不想一想,太皇太后既下了密旨给我,让我怂恿郑王谋反,如此秘密,若是让任何人知道,便要天下震动,诚如师叔当年教诲你的,你想和一个人交心,就得有共同的秘密,师叔对郑王说,郑王有皇气,这是秘密。太皇太后令我煽动郑王谋反,也是秘密,这样的秘密师叔都知道了,除非太皇太后想要杀人灭口,否则,反而许多的心事和秘密,也都愿和师叔分享了,师叔现在是太皇太后肚子里的蛔虫,她不能对外说的事,师叔能听,她不能道出来的谋划,却可以和师叔道出来,只要太皇太后还信任师叔,师叔便是她最值得信赖的人之一,此番她赏师叔顺国公,师叔毫不犹豫的接受了恩赏,你可知道,这是太皇太后对师叔的一次考验,倘若师叔不肯接受,便是死,可接受了……”方吾才眯着眼:“太皇太后可就放心了,她越是认为自己看穿了师叔,师叔就越值得信赖。” 第三百零二章:陛下万岁 方吾才老神在在的样子,传授他的心得。 陈凯之不得不说,方吾才的话是对的,他摸摸鼻子,旋即便格外认真的问道:“师叔,你说老实话。” “嗯?”方吾才轻轻吟出声音来。 陈凯之凝视着方吾才,一字一句的顿道:“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和我说清楚。” 方吾才摇摇头,一脸不悦的指责陈凯之。 “问这些做什么,咱们叔侄二人是一家人,你竟这样质问师叔,将师叔当做什么人了?”他失望的摆了摆手,“师叔有什么可瞒你的。” 陈凯之却不信,师叔这个人太敲诈了,根本无法相信呢,因此他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道。 “学生总觉得师叔还瞒着什么,师叔既觉得是一家人,为何还瞒我,若是不说……” 方吾才似乎知道陈凯之想要威胁什么,便拉下脸来,沉声道:“什么话,师叔还会害你?好好好,你非要问是不是?那就实话告诉你,师叔还是北燕皇帝安排在京师的‘细作’。” 细……细作…… 陈凯之差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方吾才叹了口气,旋即便唉声道:“你为何要知道这么多呢?知道的太多的人,会像师叔一样日子过的并不幸福啊。咳咳,那师叔说了,一直以来,师叔都在和北燕皇帝暗中联络,北燕皇帝密敕师叔为国师,当然,师叔是不稀罕的,师叔和他说,北燕现在最大的敌人乃是胡人,因此,在北燕腹背的大陈,就至关重要,想要让北燕安生,就得搅乱大陈,使大陈无暇北顾。” “然后……”陈凯之真真是无言了。 方吾才又是长吁短叹:“所以我在前些日子里,献上了计划,要在大陈内部,煽动叛乱,使大陈内部,离心离德。北燕皇帝秘密修书来,对此极为关切,你也知道,这北燕人怕是并不相信师叔能有此能量,便连北燕皇帝,也觉得过于冒险。不过……”方吾才笑了笑,一脸奸诈的样子:“你看,果然叛乱发生了,在北燕天子眼里,师叔立下了大功,显然会对老夫更加倚重,不日,理当就会有重赏来。噢,忘了告诉你,这北燕人在大陈的细作,而今俱为师叔的下属,以后你锦衣卫若有什么消息打探不出来,也可以寻师叔的,师叔打个招呼,但凡是北燕人知道的事,就算天大的机密,师叔要能取来,如探囊取物,毕竟,师叔是北燕追风营副使嘛。” 陈凯之竟是无言。 大陈有明镜司,而各国大抵都有与明镜司差不多的亲军刺探机构,譬如北燕,就有追风营,职责和明镜司差不多,首领为追风使,方师叔竟是副使,这就相同于锦衣卫的指挥使同知了,级别很高啊,最重要的是,这是要害中的要害,必须是绝对亲信之人。 师叔你特么的竟还是细作。 这等于是,师叔煽动那郑王谋反,却同时在为三家人做事,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太皇太后,还有一个是北燕国天子。 这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生生被师叔给联系在了一起。 这尼玛的,师叔手段真是高明到让他敬佩,全天下的人都在被他忽悠着。 陈凯之叹了口气,感喟起来:“师叔,其实不必这样拼命的。” 方吾才也叹了口气:“劳碌命啊,没有办法,不找点事做,总觉得日子过于烦闷,毕竟老了,也康健不了几年,多攒些棺材本吧,想来现在北燕人一定得知了大陈的消息,那北燕天子和几个重臣也必定震动,却不知这一次,会有什么赏赐,早知如此,老夫该和胡人也联络一下,胡人自上次南侵,被我大陈阻碍,对我大陈可谓恨之入骨,倘若老夫早和他们联络上,接上头,说不准,还能再挣一笔,哎,脑子不好使了,不比从前了,倘若那时候老夫对胡人大汗说老夫要煽动叛乱,现在怕胡人要喊我老夫做爹了。” 他一番唏嘘,为自己没有做到未雨绸缪而烦恼。 陈凯之则是无言以对,连连摇头,此刻反而方吾才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陈凯之。 “师叔其实还是偏着你的,跟着别人,那只是混口饭吃,挣点棺材本,可是和你,却是至亲啊,有件事,非和你说不可,此番那杨碧即将至洛阳,要和陛下完婚,可随杨碧来的,乃是信国公杨昌,这个人,你不要小看,此人乃是太皇太后的亲侄,本在长安任凤翔军都督,此番来洛,我从太皇太后口中得知,是要任为明镜司都督,此人据闻有万夫不当之勇,曾经也是功勋赫赫,你想想看,太皇太后让自己的亲侄,重整明镜司,本意是为何?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料来,这是冲着你来的。” 陈凯之道:“多谢提醒。” 方吾才便打了个哈哈,二人已出了宫门。 方吾才朝他挥挥手,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好了,就此别过吧,你自己保重。” 陈凯之与他分道扬镳,陈凯之心里知道,方吾才既让自己要小心那杨昌,肯定有其用意。 而今升为了亲王,要办的事自是不少,过了几日,便又有恩旨出来,都是赏赐勇士营和锦衣卫的诏书,上上下下,都有升赏,也算是普天同庆。 过了几日,便听说那杨昌与杨碧二人俱都到京,陈凯之在廷议的时候,特地被陈无极留了下来,陈无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见陈无极脸色难看的很,眉宇也是深深皱着,一看就是非常的不爽的样子。 陈凯之正欲开口询问,陈无极却率先开口道:“北静王陪朕走一走吧。” “是。” 二人至御园,四周并没跟着,很是安静。 陈无极目光看了四周,确定没人,他才一脸难看的说道:“这皇帝,送你好了。” 陈凯之吓了一跳,卧槽,无极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吗? 他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陈无极脸色发黑,气冲冲的道:“何出此言,朕本是说,便是一头uzhu,朕也无所谓,谁料,真是一头……一头……” 一副无法形容的模样,他竟是生生咬了咬牙,格外艰难的吐出话来。 “朕现在恨不得,让你立即带兵,咱们兄弟二人索性将太皇太后杀了,至于会出什么乱子,管他呢。”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忍不住既同情又安慰道:“陛下,其实也没什么嘛,不至于的,若是生的壮实一些,或是生的丑一些,又有什么妨碍,陛下将来要广纳嫔妃,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陈无极脸色越发难看了,厉声道:“大婚的又不是你!” 陈凯之微笑不语,旋即便淡声安抚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再者说了,再如何,总不至于见了吃不下饭吧。” 陈无极一时无言,但是心里的怒火已经无法消,一张面容在阳光下满是愤意。 “你可以当她是空气,视而不见不就成了。” 陈凯之继续宽慰陈无极。 远处,便听有人娇滴滴的道:“陛下……” 这声音极动听,犹如黄莺一般。 陈凯之便抬眸去看,竟见一个肥胖的女子携几个人同来,定睛一看,陈凯之顿时想要吐了。 这女子确实是非同凡响,异常的肥胖,面目……大抵可以用可憎来形容,若这还罢了,偏偏她作一副娇柔状,说话也是娇滴滴的,让陈凯之霎时汗毛竖起。 女子快步行来,道:“陛下,奴可寻你很久呢,听说陛下下了朝,心里想着,奴方进宫小住,对这里生疏的很,太皇太后便命奴来寻陛下,让陛下领着奴在这里走动走动,你看,今日真是好天气,据说畅春园的花卉都开了呢,奴最爱花了,洛阳牡丹最是出众,陛下何不带奴去赏一赏?” 她尽力带着‘媚笑’,陈凯之忙将脸别到一边去,不忍再看这女子,不消说,这必定是那叫杨碧的人了。 陈无极则咬着牙关,不发一言。 陈凯之忍不住低声道:“陛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其实……其实……吹了灯……哇……”陈凯之突觉得胃里不舒服,竟感觉胃里仿佛是在灼烧,胃液翻腾,不禁干呕。 陈无极生无可恋的模样:“朕半生凄苦无依,可那些苦,却不及今日万一。” 杨碧已是走近了,陈凯之忙是咳嗽来掩盖陈无极的‘混账话’。 杨碧似乎对这个未来夫君极是满意,见了陈无极,感觉这近两百斤的身子都要化了,却还谨守着礼节,想要微微屈身行礼,奈何腰粗,蹲身不下,便如肥鹅一般,很可笑的模样身子前倾了倾:“奴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陈无极老半天,方才道:“平身。” 他若不说平身,杨碧这般可笑模样屈着,怕要摔倒不可,她如蒙大赦,便将已挤出一条缝的眼睛全心全意的看着陈凯之:“陛下日理万机,而今已下了朝议,也该歇一歇,奴见陛下如此辛劳,心疼的紧。” 第八百零三章:凤颜震怒 陈无极脸色差到了极点,看也不看杨碧一眼,目光看向了别处,完全是将她晾在了一旁,老半天,他方才淡然的道:“朕好的很,朕和北静王,还有事要商。” 杨碧只看了陈凯之一眼,眉梢挑了起来,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似乎对于陈凯之颇有几分敌意。 陈凯之心里咯噔一下,这娘们不会认为自己和无极有一腿吧。 那这可…… 却在这时,杨碧的身后,有一人笑吟吟的道:“在下杨昌,见过陛下,北静王,久仰大名。” 方才陈凯之被杨碧惊呆了,竟疏忽了随杨碧前来的,竟还有一个年过四旬的汉子,这个人……陈凯之打量他,见他眼眸竟是锐利无比,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精神,虽面色上像是四旬,可瞧他身姿挺拔,却更像是个二十岁精壮的汉子。 灿灿的阳光里他整个人显得越发的生龙活虎,神采奕奕。 陈凯之已让锦衣卫打听过杨昌的资料,此人据说是天生神力,不愧如师叔所言,有万夫不当之勇,据闻曾在关中搏杀过豹子,且是徒手格杀,关中杨氏子弟之中,此人可谓是翘楚,只是从前,一直在关中,声名不显罢了。 陈无极并不愿理会这杨昌,倒是陈凯之朝他笑了笑:“杨都督,久仰。” “北静王竟也听闻过区区在下。”杨昌身上,没有皇亲国戚的嚣张跋扈,而是有一种亲和感,并不让人觉得厌恶。 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还不敢这么早下判断。 陈凯之朝他一笑。 “是,不只如此……”陈凯之淡淡的道:“还听闻杨都督即将要升任明镜司都督。” 一下子,杨昌顿时变得不太自在起来,瞳孔明显的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个消息,显然是绝密。 至少陈凯之自锦衣卫那儿并没有探听到消息,由此可见,这定只有太皇太后还有身边最亲近的一些人方才知道。 陈凯之之所以直言不讳的说出来,便是示威,是要告诉这杨昌,北静王和锦衣卫可不是酒囊饭袋,你也不要小瞧我,在背地搞事情,他也会知道的。 他一点都不担心,会因此而牵累到师叔。 因为他深信,以师叔之能,太皇太后绝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到时……只怕倒霉的必定是某些杨家子弟。 杨昌在稍稍的犹豫之后,方是笑了:“北静王好灵敏的耳朵。教人敬佩。” “这不算什么。”陈凯之面色淡淡的,显然没有露出骄傲之色,可他的语气里却透着警告的意味:“本王知道的事,可多了。”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杨昌,眉头轻轻一扬:“譬如,我还知道,杨都督是为了汝阳王来的。” 杨昌身躯一震,面色顿时变得复杂无比起来,眼眸不禁看向陈凯之,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打量起来。 陈凯之知道汝阳王,这汝阳王的消息,是自赵王口中得知的,天下人都以为汝阳王死了,可知道他还活着的人,并不多。何况,自己的母后,也有细作,说太皇太后在梦中,曾唤过汝阳王的名字,可见太皇太后对汝阳王有多忌惮此事,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太皇太后已稳定了洛阳的局面,此番让杨昌来,怕并不是让他单纯来整顿明镜司,压锦衣卫一头这样简单,更可能的原因便是那汝阳王。 陈凯之这般大喇喇的道出来,等于是泄露了两件极隐秘之事,他在向他们示威,这是在告诉他们,不要以为你们心里的小九九,我陈凯之不知道,我只是赖得说吧了。 杨昌自然也是明白其中的意思,不禁笑了笑:“其实这些,我并不知情。” 他含糊了过去,一副听不懂陈凯之说什么的样子。 那杨碧却嫌陈凯之和杨昌话多,娇滴滴的样子看着陈无极,那大嘴一开,正待要启齿,陈无极便道:“朕有事要和北静王深谈,事涉朝政,你们退下,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杨碧顿时感觉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那几乎被肉堆砌起以至张不开的小眼睛泪眼婆娑,含嗔带怨的模样,却无奈的道:“奴告退了。” 杨昌似乎也不愿久留,深看了陈凯之一眼,便匆匆而去。 陈无极见他们走远,很无奈的叹了口气,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这是奇耻大辱,朕和太皇太后不共戴天!” 陈凯之同情的看着陈无极:“陛下,忍一忍吧。” 陈无极一声叹息,却想到什么:“你方才和杨昌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则微微一笑:“这叫故布疑阵,一直以来,太皇太后都是神秘莫测,暗中布局,将陛下,甚至将我当做棋子,使人根本看不清她的真实意图,现在,我也要让她尝一尝这滋味。” 陈无极显得很惆怅的样子,轻轻挥了挥手:“罢罢罢,朕一点都不想听这些,朕现在心里很乱。” ……………… 万寿宫。 杨昌本是陪着杨碧在宫中走动,可现在,却直接舍了杨碧,火速到了寝殿。 紧接着,太皇太后便板着脸,在听了禀奏之后,整个人阴沉着脸,在殿中来回踱步,她显得忧虑重重,不禁道:“绝无可能,这绝无可能,如此机密,怎么可能让他知了,他莫非能上天入地不成?” 杨昌显得很紧张,一脸谨慎的道:“侄儿也为此诧异,差一些失态,可这确实是那北静王亲口说的,他说时很随意……娘娘,是不是身边的人,出了什么问题。” 太皇太后思虑了良久,摇头:“你入朝的事,哀家倒是跟几个人说过,其中……” 她目中突的狐疑起来,随即又摇头:“不对。” “有何不对?”杨昌目中似是藏着冷锋:“侄儿觉得,这个世上,总会有人多嘴多舌。” 太皇太后依旧摇头:“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方先生,倒是知道一些内情,可若是方先生知情,并且告知了陈凯之,这岂不是说他们沆瀣一气吗?可即便如此,陈凯之为何要说出来?他这样做,岂不是告诉哀家,方先生此人,和他关系匪浅?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万万不可能,方先生这个人,哀家是知道的,此人极聪明,故弄玄虚,却也是最贪慕名利的;这样的聪明人,他既贪恋名利,也只有哀家可以给他想要的东西,他聪明的很,知道知晓厉害,如何敢背叛哀家?” “何况,陈凯之还提到了汝阳王,汝阳王之事,哀家并没有和方先生说过,这也是极大的机密,能同时知道这两件事的人……”太皇太后眼眸眯起:“不是方先生,倒有可能,出现在咱们杨氏自家人身上。” 杨昌变得惶恐起来,嘴角微微颤了颤,支吾着开口:“这……如何可能。” “你好生查一查,倘若知道是谁,这等吃里扒外的不肖子弟,决不能轻饶。” 太皇太后显得焦虑起来,因为即便如此,这也说明,自家身边心腹中的心腹中肯定有人出了问题,这陈凯之,还知道多少事?这年月,真是什么人都不可靠啊,真是人心坏了。 “一定要给哀家一个结果,听明白了吗?”太皇太后狠狠的看着杨昌,一字一句的交代道。 杨昌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忙道:“是,是,侄儿一定彻查到底,尽力给娘娘一个交代。” “不。”太皇太后正色道:“是一定要给哀家一个交代。” 杨昌只得点头。 “还有……”太皇太后眯着眼,很是不解的说道:“哀家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现在,哀家反而有些看不透了,来,去请顺国公入宫。” “顺国公……”杨昌微微一愣,迟疑的看着太皇太后,似乎不太明白。 太皇太后瘪了瘪,才开口说道:“这便是方先生。” 杨昌恍然大悟,忍不住道:“娘娘何必请他来。” “这个人……”太皇太后顿了顿,方才徐徐道:“他能将宗王们玩弄于鼓掌之中,若不是他,哀家的大计,哪里有这样轻易实现,他是极聪明之人,远非寻常人可比,虽非科举出身,却比朝中那些人,不知高明多少倍,此番他又为哀家立了大功,哀家请他来议一议,或许他能有什么主意。” 杨昌便不敢多言了:“娘娘慧眼识珠,既然认为此人有大才,料来定是不凡之辈。” …………………… 陈凯之几乎是在陈无极幽怨的目光中,向陈无极告别的,甚至陈凯之都不忍去和陈无极对视,说句实在话,娶这么个女人,若换做陈凯之,陈凯之宁愿选择死亡。 他刚出洛阳宫,却见方吾才恰好入宫,此时天色已将晚了,陈凯之不由诧异的看了方师叔一眼,旋即看了看四周,见没什么人看见,才上前,低声问道:“师叔有事?” “有事……”方吾才捻着须,得意非凡的样子:“师叔可是太皇太后心腹,太皇太后对师叔日思夜想,有事总想着和师叔商量商量,这也是人之常情。” 第八百零四章:大功告成 陈凯之最见不得师叔这般嘚瑟的样子,总是一副自以为聪明的模样。 简直让人很受不了。 虽然有时候陈凯之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挺聪明的,可这嘴脸,总是让人不舒服,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就他最聪明一样的,这姿态让他很是无语。 陈凯之看了他一眼,便淡淡道:“那么师叔就请入宫吧,回头见。” 方吾才却是叫住陈凯之。 “且慢着,有两件事和你说。” 陈凯之只得驻足,回转身来看着他:“请师叔指教。” 方吾才捋着胡须,神色淡淡的开口说道:“第一件,你那师兄要有大用了。” 陈凯之不由皱眉,万分诧异的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方吾才老神在在的样子:“他也是师叔的师侄嘛,不能偏颇,总不能师叔将自己的心都剜出来都只给你一人,这叫雨露均沾,所以老夫有一事忘了告诉你,太皇太后密令师叔催促郑王谋反时,还命师叔提防你陈凯之。” 陈凯之并不觉得意外,赵王等人在时,太皇太后目标是宗王,可自己逐渐崛起,这太皇太后,怎么会不留一手呢。她估计现在会想怎么打压自己,毕竟太皇太后想独揽大权,自然不能有他这种功高盖主的人存在。 “这邓健,不是在济州任知府嘛,我向太皇太后建议,要提防你,首先便是要从内部攻破,你有一师兄,在济州任知府,不妨拉拢此人,布下这一枚暗棋,将来可以大用。” “太皇太后相信师兄会背叛我,而效忠于她?”陈凯之皱皱眉,冷笑的问道。 方吾才闻言也是笑了起来。 “信不信,都要试一试嘛,所以,得给邓健一点甜头,所以不出意外,你那邓师兄该还朝了,不过,想来可以得到大用,放心,这家伙木讷了一些,不过师叔自会调教他的。” 说着,他又认真起来,捋着胡须,慢悠悠的说道:“还有第二件大事,太皇太后有意令师叔招揽天下的大儒,借此巩固声望。好了,只是知会你一声,省的到时候,又说师叔什么事都瞒着你,师叔现在可是大红人,很忙的啊,心腹二字,你可知道如何写的吗?腹者,旁为月,月为何物,便是日头落下,天黑了,四下无人时,旁又有一个‘复’字,复者,往来也,深更半夜,四下无人,同处一室,商议机密,方为心腹,老夫很不容易啊,这样大的年纪,还来回在宫中奔走,想要静上一时半刻都不可得,何也?非我不愿,实乃太皇太后垂爱而已。” 他说着,便摇头晃脑起来,好似自己很情愿的样子,却又不得不这么做,一副我苦逼,我难受,可是我却是没办法呀。 陈凯之感觉自己要吐了。 臭不要脸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贴上去的,还一副痛苦的样子,这牛逼装的好呀。 虽然陈凯之心里觉得要吐了,却不得不憋着脸:“师叔去做心腹吧。” 方吾才挥挥手,入宫去了。 陈凯之心里则只是摇头,苦笑。 他到了北镇抚司,刚到门口,便有力士上前,道:“殿下,有人登门。” 陈凯之点点头,入内,至厅中,便见几个先生竟都在此。 不只是晏先生和陈义兴,便连杨彪和蒋学士也都来了。 陈凯之不由诧异,朝杨彪等人道:“杨先生和蒋学士何以来了?为何事先也不知会一声?” 杨彪和蒋学士相视一笑,随即他捋须道:“殿下,我等是来报喜的。” 陈凯之只当他们是因为自己成了亲王,便笑吟吟的道:“算不得什么大喜,于我而言,护国公和亲王,又有什么分别?倒是近来……”陈凯之笑了笑;“朝廷奖励了勇士营,以至于有更多的宗室子弟,来飞鱼峰了,这是好事啊,勇士营的规模,怕还可扩大一些。” 杨彪闻言摇了摇头,旋即便笑吟吟的道:“不,老夫来此,并非是为了这个来报喜,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老夫为殿下修书,作《陈子十三篇》吗?” 陈凯之这时才想起来。 这部书,是杨彪主动希望编撰的,为了修这本书,杨彪可没少折腾陈凯之,这虽是杨彪主笔,可其中的思想和精髓,却全出自陈凯之,陈凯之和杨彪不知秉烛夜谈了多少个日夜,就是为了这部书。 陈凯之早将此书忘了,这时方才想起,不由道:“我竟以为杨先生下了山,便将此书束之高阁了。” “哪里。”杨彪笑吟吟的道:“老夫可不敢相忘,而今,此书终于成了。” 陈凯之不由道:“可否看一看。” “老夫亲自回京,为的就是给殿下看看,还需殿下好生润色为宜,待殿下修改和润色之后,老夫再将其送之天人阁。” 陈凯之见晏先生等人都带着笑,倒显得很不好意思:“我这点学问,竟得杨先生的器重,亲自撰书,实是惭愧。” 说着,杨彪如宝贝一般,捧出书来,陈凯之接过,大抵先看了去。 他自然不可能凭空创造出什么学说,其实这学说,本质上是陈凯之站在后人的高度,无数古人的肩膀上,提出的一些观点罢了。 某种程度,陈凯之对儒家的理解,反而更易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因为在后世,王阳明心学可谓是大行其道,譬如……知行合一。 书中通过陈凯之的许多对话,生动的阐述了陈凯之的观点。 本质上,心学是一种哲学类的概念,不过流派也是诸多,陈凯之却更倾向于,人该检视自己的内心,去观察事物,领悟自己的本心和事物的本质,最终再去顺着自己的心去行事。 而杨彪的文风显得格外的严谨,可谓深入简出,陈凯之自己看着都笑了,这是披着心学的皮,教人入世,同时让读书人休要坐在书院里,而是亲力亲为,在行动中去领悟事物的本质啊。 陈凯之大抵看过之后,心生感动,这杨彪得花多少心思呀,合上书,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旋即他便叹了一口气,颔首点头:“此书若出来,只怕又不知多少腥风血雨了。” 晏先生笑着摇头:“却也未必,儒家流派诸多,各有观点,此书老夫方才也看了,倒是颇受启发,未必就会惹来什么风波。” 陈凯之颔首点头,这个时代的儒,和上一世的唐宋之后的儒不同,宋朝的时候,由于程朱理学受到了统治者的追捧,以至理学几乎独占了儒家的解释权,不过在这个时代,却也称的上是百花齐放。 陈凯之笑道:“我这几日,寻了时间,好生润色一二吧。倒是有劳杨先生了,杨先生,济北那儿如何?” 杨彪笑了:“好极了,真是大有可为的地方,那儿数年前,一片荒芜,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济北方圆数千里,其山川河流俱都在殿下手里,正是因为初时没有人烟,反而可以大展拳脚,这几年,先是搬了几个工坊去,又开始在海边建设了盐田,在旁建了精盐作坊,与之迁去的匠人有上万之多,有了银子,便开始建立了新城,这新城凭空而起,依山靠海,又因为乃是通衢之地,乃大陈特许开的互市之所,因而大量的商贾纷纷而来,便连吴楚之地的商贾,亦是乘了海船,慕名而来,他们本是为了求盐,却也为了方便,带走了不少济北其他作坊生产的货物,又将各国的特产送来济北贩卖,而今诸国商贾,俱都汇聚于济北新城,有了大量的人来人往,附近又有盐田和作坊,不只是一些流民至济北了,便是不少大陈的商贾,也纷纷在济北新城购置土地,建筑商铺和宅邸,殿下,那儿真是热闹啊,虽然来往的商旅,还有匠人,起初时,也不过三四万人,可这三四万人,非其他府城之人可比。” 杨彪嘴角的笑意越发甚了,好似看到兴盛之世。 “其他的府城,大多都是寻常的居民,手里能有多少的余钱呢?可济北新城不同,新城里的商贾多,一掷千金也不在乎,即便是匠人,亦有稳定的薪俸,唯独缺少的,恰恰是时间。” “因此,老夫所见的其他人,要嘛自己种粮种地,自己生火造饭,自己织布织衣,自己缝补衣衫,自己纳鞋,给他们一两银子,怕是一年到头也花销不完,其实他们也未必有这么多银子。” 杨彪兴趣盎然的道:“可在新城,匠人们本就有稳定的收入,再者,每日要去上五六个时辰的工,便是家中妇人,也在织造坊里做事,哪里能如其他人那般自给自足,所以鞋子,不得不买成鞋,衣服,不得不买成衣,一切的花销,一户人家,至少也得五六两银子出去,新城一户人,在其他府县,消费力竟比寻常人家十倍不止,以至许多商贾说,新城的生意是最好做的,任何一家茶肆酒馆,任何一家成衣铺子,都是生意兴隆。” 第八百零五章:文以载道 杨彪一面说着,一面观察众人的神色,见大家都认真的听着,他咽了咽口水,润润了嗓子,旋即又笑吟吟的道。 “这数万人,堪比数十万人啊,你想想,多少商贾见到了其中的利益,纷纷跑来买地建铺子,这数百上千的市集起来,就需要更多的人手,而人手,都是商贾们从附近的州县招募来的,而今,人越来越多,在册的户籍人口,已超过十万了。” 想到自己一手经营管理的地方已经非同凡响了,这杨彪面色红润起来,神色奕奕的。 “前些日子,老夫又招募了一批流民,划定了一些农区,专门负责垦荒挖矿,垦荒的人不少,因为济北的粮大多是外地运来的,价格高昂,这粮食在济北卖的上价,倘若是养猪种菜,也有足够的利益。现在许多的工坊,也都在筹建呢,因为商贸往来愈来愈多,本地的许多货物,都自外地运来,因此,不少人也学精盐作坊和铁坊还有织造坊一般,也开始招募人,建窑的建窑,生产的生产。” 陈凯之颔首点头。 济北的需求过于旺盛,这当然得益于精盐的垄断,再加上互市的利好,单凭这两个产业,等于是陈凯之凭空的制造出了数万个后世的所谓中产阶级和数千个富人。 这些人,和寻常人是不同的,寻常人几年买不起一件衣衫,吃用都是自给自足,可在济北,为了满足这些中产和富人的需求,便使百业也跟着兴旺起来,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中产和富人的崛起,那些小买卖主,那些商铺里的掌柜俱成从中大发其财,自然而然,他们也有了自己的需求。 需求越来越多,而且需求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高,行业也开始出现了细分的趋势,譬如寻常人,只用瓦碗,这瓷碗,只有宫中和极少数的富贵人家方才用的,可随着济北富足人口的增多,瓷碗之类的东西,肯定会变得流行,只是从外地高价将这陶瓷送来,不但价格居高不下,而且还难以供应市场,自然而然会有人看中商机,在本地开窑,兴建陶瓷的作坊。 如此一来,他们也需要招募人手,也需要投入金钱,需要大量的砖头,需要煤和木炭的供应,自然而然,这就催生出了烧炭的产业,烧炭需要木材,有不免需要伐木场,伐木场需要斧头和大量的锯子,便有专门的冶金作坊,冶金需要钢铁,钢铁作坊的买卖就兴旺起来。 这其中可谓是环环相扣,两大支柱产业,衍生出数十上百种各色的作坊,而作坊需要人工,济北人口不足,就不得不开出价格较高的薪水,济北的薪俸,比之大陈最富足的江南地区的匠人薪俸,还要多一倍有余,有了这个动力,就足以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靠了,而一旦天下百业的精英汇聚于济北,这就衍生出了更多地妇人和中产的群体,于是,继续循环下去,需求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更加高了。 这也是陈凯之预期的,面对现在的济北状况,他并不惊讶,可他依旧表现出很满意的表情,朝杨彪点点头。 “很不错。” 宴先生等人听闻,一脸神往的样子。 “看来,老夫也得挑个日子去济北走走。” “不只如此。”杨彪笑吟吟的,像是献宝一样的:“现在那济北知府,正在和一些大商贾,谋划着兴建码头,还有船坞,随着吴楚之地的海贸开始频繁,这海船的需求也变得愈来愈大,越国原本最擅舟船,可也无法满足如此大的需求,因此,济北这儿,现在已经开始大规模的招募船匠,并且募集了大量的银子,想要在造船方面,一展拳脚,荀家那儿,也投了二十万两银子,似乎对这造船,极为看好。照这么发展下去,济北绝对能成为天下的贸易中心。” 陈凯之很是欣慰的,朝杨彪重重点头道:“有时候,本王真想去看一看,若不是实在抽不开身,去见识见识也好。” 现在也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只是他现在真的忙得抽不开身。 百业的兴旺,尤其是济北那儿并没有太多的规模,人口来自于天南地北,这就可能引发技术的交流,就如最简单的食物一般,在这个时代,因为交通不便,天下衍生出来的菜系,五花八门,足足数十种之多,各地的口味各有不同,可济北这样的移民新城,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天南地北的人汇聚一起,无数种菜系大行其道,最终开始融汇。 美食是如此,其他的技艺,同样也如此,各地的技艺发展各有不同,可因为时代和交通的局限,各种技术之间,并非可以普及,而此时,大家凑在一起,技术交流就产生了,肯定有不一样的效果。 陈凯之心里对这济北,反而有了向往之心,却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心,眼下,还是朝中的事要紧。 其他的只能暂时放一边了。 送别了几位先生,陈凯之便将这陈子十三篇放置在案牍上,一篇篇的细看和修改,因为有些地方,杨彪并未能理解,或是有些地方,杨彪儒气太重,反而少一些之乎者也,反而更连贯一些。 所以陈凯之闭门修改起来。 修书是最麻烦的,可一篇文章修下来,陈凯之方才感慨,杨先生真不容易啊,这几年来,修了这一部书,只怕绞尽了不少脑汁,陈凯之方又想起,上一世看过一个叫上山打老虎额的家伙,虽是以写h文为主,却洋洋洒洒的写了数百万言,什么《明朝好丈夫》、《公子风流》、《庶子风流》之类,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这写文根本就是苦力活吗,一天到晚只能窝在房间里,写写改改的,很不容易呢。 当初自己看书时,并不费劲,而如今身体力行,莫说去写,便是去修修改改,方才知道人家所付出的努力和心血,早知如此,上辈子该多给他一些月票才是。 陈凯之不禁感慨,待将书稿修完,陈凯之命人将书稿送至杨彪处。 杨彪得了书稿,随即,则命人将书稿送至天人阁。 杨彪很明白,此书想要推广,唯一的法子,便是天人阁。 如今他和蒋学士等人下了山,天人阁已新推举出了新的学士,学童见杨彪亲自送书来,显得很是诧异,随即忙是取了书,忙是送上山去。 天人阁中,钟声响起,学士们听罢,汇聚聚贤厅,为首的首辅大学士姓章,此前就在天人阁中,只是他并没有随陈凯之下山,这也是杨彪的主意,这天人阁的山门,总要有人守着才好。 不然一群都下山了,那这天人阁岂不是要废了。 所以他们才留了几个人在这里守着。 章学士笑吟吟的左右顾盼:“诸公自上山以来,还不曾有人送文上山,今日,总算有人送文了。” 诸学士都是挑选出来的著名大儒,此时俱都微笑,能上山来的人,要嘛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要嘛是世上仅存不多的致士辅政之才,他们心里各有期待,等到学童亦步亦趋而来,躬身:“北静王府典簿杨彪,荐书一部。” 一听竟是杨彪,众人面面相觑,杨彪乃是前任的天人阁首辅大学士,他亲自荐书,自是非同凡响。 章学士肃容:“杨公乃吾之前辈也,他既荐书,必定不凡,诸公细看。” 诸学士亦是纷纷颔首。 随即,这门童取出及几部书,显然是早有准备,因此这书已抄录了几份,放在了各个学士们的案头。 大家对这书不敢怠慢。 章学士率先取了书,只看书名,不禁咦了一声——陈子十三篇。 子,乃是敬称,而陈,则是人的称呼,意思是一个姓陈的先生十三篇文章。 一般这样的文章……是决不可小觑的。 因为这显然是一部关于儒家的诠释文章。 一般人,绝不敢轻易诠释孔圣人,否则,会让人笑话的,敢于诠释经义之人,不但要有别于其他学派的观点,还需有足够信服的理由,更需拥有开山立派的资本。 这一点缺少任何一个要素,都可能惹来笑话。 章学士更加凝重,大陈五百年来,倒也衍生出了诸多的学派,不过真正流行的不多的,反而是儒家八派,在衍圣公府,依旧还有无数的门生,一代代传承下来,直到前些年,漆雕之儒失势,自衍圣公府革除了出去,而今,则形成了七足鼎立的局面。 因此,现在还有人出这样的书之人,大多不会给人太多的好感,会认为过于托大,或者被认为是狂儒,甚至是衍圣公府,对于这等诠释,也大多表现的不喜。 可这么一部书,竟是杨先生所荐,这就古怪了。 章学士按捺住心里的种种疑惑,随即,掀开了书,随即,便被第一篇所吸引——《行知篇》 他和所有学士一般,开始一字一字的看下去,生怕产生任何的曲解。 第八百零六章:天榜 章学士越看,越是觉得诧异起来。 他惊讶之处就在于,这篇陈子十三篇,若以文字而言,确实堪称谨慎,上下承接堪称精巧,每一句话精准到完美,有一种亦是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感觉,读起来,竟如四书五经一般,显然有大家风范,且字字珠玑,毫无任何失格之处。 至于诠释,几乎和论语一般,是通过对答的方式来进行的,其中对孔圣人,显然有了新的解释,最巧妙之处在于,虽是全新的解释,竟没有太多违和的感觉。 其实这是最难的,世间的狂生何其多也,也有类似的奇谈怪论,可大多数,却是离经叛道。 不只如此,诠释很有新意,有一种你看着,似乎觉得有不妥之处,可深深里琢磨,却仿佛又从中得出了新的感悟一般。 须知陈凯之的这部书,本身就是站在无数儒家大师们的肩膀上,将其观点融汇而成,既有王学和陆学,又有后世的一些新论,若是寻常人,未必能细细品读出其本意。 可对章学士这样的大家而言,却很能从中得出感悟,他毕竟有数十年的治学经验,也经历过人生的起起伏伏,感触颇深,越看,他越觉得匪夷所思,更觉得有些观点,竟和自己有时所想,有不谋而合之处。 他全身心的代入了进去,时而皱眉,时而笑,时而沉默,时而低声诵读,陈凯之借鉴的,乃是王学的哲学体系,这等经过后世整理的王氏哲学体系,本就玄妙,无懈可击。 可以说很符合这个时代人的胃口。 良久,等他读到了第五篇《实践篇》的时候,似有所悟,便抬眸起来,却发现学士们也都在细细的品读,各自领悟。 学士们在这里坐了足足一天,这一天里,除了不停喝茶,便都是彼此沉默的读书,足足七个时辰,粒米未进。 终于,有人咳嗽一声,大家方才各自抬眸,目光相互交错。 章学士环视了众人一圈,才格外认真的问道:“诸公以为如何?” 坐在下首,是郑学士,郑学士眼眸轻轻眯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此文细读,方食髓知味,其中高论,却不敢一论高下。” 不敢一论高下,这就匪夷所思了,他们可是天人阁的学士啊,怎么可以说不能品鉴呢。 郑学士随即捋须含笑道:“此乃新论,诠释新颖,逻辑自洽,老夫乃孟儒,对此新论,心中是有所抵触的。” 他师承的乃是孟学,自然对其他的学派,不太喜欢。 当然每个人的观念不一样,喜欢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可郑学士却又道:“只是老夫想寻它破绽,竟也堪称是无懈可击,不只如此,读时想要反驳它,可读完了,竟也觉得颇有道理,若是圣人在世,未必不是如此作想,是以老夫只能以为,老夫才疏学浅,不敢品鉴,也不敢论其高下。” 他的话,竟是得到了学士们的共鸣。 章学士连连苦笑:“若是不论高下,那么此书送来了天人阁,莫非还要将它束之高阁不成?” 郑学士却是极认真的道:“老夫虽不敢论其高下,可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有人厌它,必定有人对其爱不释手,如痴如狂,有人不敢苟同,却也势必有人甘之如饴,将其奉为宝典,老夫以为,此书堪比《《孟子七篇》。” 一下子。 厅中沉默了。 《孟子七篇》乃是亚圣孟子的传世之作,正因为凭借着《孟子》一书,才衍生出了孟子学派,郑学士将它比作是《比作》,用意很明显,他未必认同《陈子十三篇》的观点,或许是心里有抵触,或者是因为已有固化的思维,可他承认,此书极有可能将传世,其学说令人耳目一新的同时,也足以开宗立派,使许多读书人奉为圭臬。 短暂的沉默之后。 章学士淡淡开口说道:“吾亦是作此想,天下学派如麻,可此书,只怕将来影响深远。” “那么……”有人道:“如何评鉴为宜?” 郑学士皱眉,不由惊呼一声:“此书竟为陈凯之之作。” 众人低头去看,方才知道,这陈凯之不就是陈子吗? 众人不禁苦笑,一个个哭笑不得。 这家伙,妖孽啊。 已三入地榜,又入了一个人榜,连带着还拐走了几个天人阁的学士。 如今…… 章学士认真起来,目光环视着众人一眼,才一字一句的顿道:“此书,可为经典。” 这是他的内心话:“既如此,吾提请此书入天榜,诸公以为如何?” 诸学士正待想要各抒己见,章学士又道:“只是大陈五百年来,唯有一人,曾入天榜,事涉天榜,兹事体大,还需好生再细想为宜,不妨如此,明日午时,吾等齐聚于此,再作决定。” “如此甚好。”郑学士长长松了口气,他也觉得有些拿捏不准,这部书,怕还得再看看才是,他忍不住道:“若是当真入了天榜,真不知天人阁外,会是什么光景。” 众人莞尔,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天人阁五百年,也不过是一篇文章入天榜,而今又有了一篇待选的天榜之作,这是何其令天下震动的事。 因此他们要慎重,现在还不能下决定。 一时一众人又是沉默起来。 “老夫,倒是饿了,书中虽有颜如玉,且有黄金屋,奈何没有五谷杂粮,填不饱肚子啊。”有人含笑打断众人的沉默。 众人方才回过神,这时才俱都知道,而今腹中空空,于是都笑,章学士道:“是啊,先进食吧,此书……”他将书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老夫今夜,怕还要再看看,诸公,事关重大,都不可等闲啊。” 众学士都收起了笑容,他们很清楚,一部书虽为天人榜检验,可并不只是品鉴这样简单,因为一旦放出榜去,必定是天下人争相目睹,倘若这书华而不实,这就是砸了天人阁的招牌,是要被人戳着鼻子痛骂的。 许多人留了心,今夜,倒要看看能否寻出什么破绽之处,若如此,将其降格为地榜或是人榜,或许可以少一些争议。 ……………… 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陈凯之却没有在北镇抚司里办公,却在飞鱼峰里休息了几日,而今成为了亲王,许多事,就不必亲力亲为了,反而乐的清闲自在,婚期已是临近了,师叔那儿催促着自己娶妻,陈凯之自然晓得,这是要让陈凯之完成承诺的意思,因此陈凯之却已请自己的恩师,先去给荀家送了六礼,无论如何,先娶了雅儿再说。 荀雅和琴儿以及恩师都因为叛乱,事先送去了济北,恩师只得去济北一趟,送别了恩师,陈凯之和晏先生等人只在山中下棋垂钓,倒是杨彪,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他对陈凯之的观点和诠释十分认同,而他整理文稿和陈凯之的语也极为细心,足足花费了几年的时间,他自认陈子十三篇堪称是无懈可击,却不知能否得到天人阁的共鸣。 如今他已非天人阁首辅大学士,自然有些拿捏不准。 于是有时独自叹息,显得郁郁不乐。 反而陈凯之对此无所谓,他知道这等事,是求不来的,若是人家认为自己的观点乃是谬论,那便是谬论好了,自己知行合一便是,何必强求。 月末廷议的日子却是到了。 陈凯之沐浴一番,换了朝服,整个人焕然一新,身为亲王,若是在京,是需入朝参加廷议的,廷议十日一期,倒也不至于费心费神。 何况许久不曾见无极,却不知他和杨碧相处的如何。 于是他骑马出宫,心里对陈无极,倒是急盼着见一见,到了正定门,这一次再见到在此等候的百官,陈凯之已发现了许多的新面孔,便连吾才师叔竟也来了,他是顺国公,也有入朝的资格。 方师叔在哪里,总是会成为万众的焦点,显然许多人已经得知了一些消息,便是太皇太后似乎对于这位顺国公堪称是信任有加,另一方面,方吾才本就妙语如珠,形象也是颇好,自然得到不少人的追捧。 便见方吾才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方吾才说一句话,众人便一起跟着笑起来,竟都以方吾才能和自己攀谈为荣。 陈凯之看了,不禁心里苦笑,一群瞎子啊,别看你们今儿笑的欢,明儿说不准就被师叔卖了,教你们欲哭无泪。 几个内阁大学士,自持身份,却没有去凑热闹,他们反而显得很清冷,陈凯之行过去,朝他们行了礼,姚文治朝他一笑:“殿下近来好清闲。” “哪里。”陈凯之笑了笑:“只是近来闲来无事罢了。” 姚文治随即目光落在远处的方吾才身上:“顺国公还真是很受欢迎啊。” 言语之中,带着几分不太是滋味的口吻。 换做谁都可以理解,这位方先生,实在是太出众了,以至于掩去了许多人的光芒。 第八百零七章:大功 姚文治的话,是否意有所指,和陈凯之并没有太多关系,他只是一笑,待宫门开了,众人鱼贯入宫。 今日乃是大朝议,所以在正德殿举行。 陈无极已升座,便连太皇太后也是来了,陈凯之乃是亲王,自是站在最前,太皇太后心情似乎不错,面带微笑,一双眼眸轻轻眯着,环视着众人。 待众臣行过了大礼,陈无极便轻轻扬了扬手,淡声道:“诸卿平身吧。” 说着,他扭过头,朝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皇祖母,今日要议的是什么,孙臣,又忘了。” 这是一句令人窒息的话啊。 满朝文武俱都哑然。 却见方才还老神在在,显得怡然自得的太皇太后,脸色却是骤然变了,一张面容很是难看。 她脸色阴沉,目光也是露出几分冷意,偏生,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显然,在来之前,太皇太后就已经有过嘱咐的,她既将陈无极当做是自己的傀儡,自然需陈无极任她摆布。 什么事情都先吩咐好,让陈无极记在心里。 哪里想到,陈无极多半是当着她的面,应的好好的,却突然在这殿中,转过头就一副自己已忘了嘱咐一般,太皇太后,今儿议什么? 这是什么? 这不摆明着告诉满朝文武,太皇太后指使天子吗,太皇太后议政,本就难免教人腹诽,现在却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这……是赤裸裸的告诉别人,太皇太后不但议政,竟还挟了天子啊。 她其实野心勃勃的,现在的天子就是她的傀儡。 凡事,总要有名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家可以接受陛下初登大宝,国政之事,需仰赖太皇太后,可这并不意味着,太皇太后可以挟持天子,为所欲为。 至少……感官上,就令人很难以接受。 于是百官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太皇太后。 慕太后才刚刚辞去了辅政呢,而今安心在后宫之中静养,反而是太皇太后,似乎显得有些‘不甘寂寞’,太出来把持朝政。 这像什么? 大臣们似乎都惊住了。 太皇太后铁青着脸,老半天,方才舒缓下来,她莞尔一笑,道:“这是陛下决定的事。” 显然,这是避嫌之语,意思是,陛下你自己拿主意吧,问哀家做什么。 陈无极便精神一震:“很好,那么,朕倒是很想议一议,关乎于北静王之事,北静王有大功于朝,保全社稷,功勋卓著,朕昨夜生了一梦,梦见太祖高皇帝……” 这话,有越说越离谱的征兆,好端端的廷议,生生的弄成了表彰大会。 太皇太后本是说,陛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眼见如此,却知道倘若再不干涉,便不太好收场了,忙是咳嗽:“陛下,北静王有功,已经加封过了。” 陈无极却轻轻摇头,朝太皇太后笑了起来,旋即便道:“在朕心里,虽已加封过,可这些升赏,还远远无法填补如此大功。” 太皇太后面色超级难看,眉头皱了皱,冷冷淡淡的提醒陈无极。 “可是廷议议的是大事。” 陈无极却不以为然的样子,格外郑重的说道:“儿臣以为,这就是头等大事啊,朕欲旌表勇士营和锦衣卫……” 这一下子,太皇太后显然是已知道这陈无极,是诚心想要捣乱了,不禁正色道:“陛下,今日要议的是求贤!” 她这微微带着呵斥的口吻,令殿中鸦雀无声。 太皇太后早知道今日要议的是求贤,可是她却不能说,得让陈无极说出口,偏偏陈无极‘忘了’,原本,她还想要一层遮羞布,陈无极问她今日议的是什么,太皇太后在百官的惊愕中,尚还说一句陛下自己决定,可现在,终是忍不住了,直接捅破了这最后一层窗户纸。 这意思便是,陛下就是哀家的玩偶,没错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太皇太后擅作主张,和他这位皇帝可一点关系都没。 文武百官俱都默然。 他们固然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站出来,触怒太皇太后,可大抵心里,却还是多少略有几分抵触的,即便是太皇太后的人,也大多觉得太皇太后的话,有些言过了,当今陛下乃是九族之尊,是承祖宗之命的天子啊,既已登基,那便是天命所在,可如此不加掩饰的操控,若是传出去,不免令人灰心。 陈无极这时,竟没有顶撞,他忙是恍然大悟:“朕记起来了,皇祖母早就交代过,要求贤,不错,今日议的就是求贤。” 他没有和太皇太后对着干,在小小的坑了一把之后,很巧妙的便转了向,一副对太皇太后俯首帖耳的样子。 陈凯之对他哭笑不得,无极虽是被人调教,可市井之气却依旧如初啊,这家伙倒是油滑的很。 他憋住笑,一开始,无极给太皇太后制造的难堪,虽是惹来了太皇太后的怒气,可随之毫不犹豫的表示了顺从,既使太皇太后难堪,却又给了自己台阶下。 这样又显得他不过是记错了而已,而不是故意要给捣乱的,却又告诉了众人,他不过是傀儡,这太皇太后野心庞大。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内容,绝对跟他没关系,都是太皇太后的主意。 陈凯之暗中观察百官,百官之中,大多数人虽都低头,却明显有人露出不忿之色,对太皇太后有些不满的情绪了,皇帝已经是成人,太皇太后这样挟持天子,是何居心? 这时陈无极便抚案,厉声道:“不错,应当求贤,朕初登大宝,有意求贤,朕欲发求贤令,使贤达之人,入朝辅佐大政,姚卿家对此有何看法?” 姚文治面色冷静,徐徐而出:“陛下求贤若渴,实是万民之幸……” “臣反对。”这时,却有人站了出来,竟是陈一寿,陈一寿被方才的一幕早就挑起了火气,此时站出来,正色道:“陛下,朝廷已有科举,科举求才,历经有年,何以再另辟奇径,颁发求贤令?此例一开,固然可以使某些在野的人才入朝为官,可贤才的标准,又是什么?” 他慨然道:“这个贤的标准,无法衡量,就如汉时,亦有举孝廉之法,可正因为标准无法统一,以至真正的贤才,杜绝在了庙堂之外,却多是地方豪强,买通关系,竟可以此方式入朝为官,最重,所谓的求贤,反而成了买官卖官,此例一开,极可能是吏治糜烂的开端。” “所以,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求贤不如加恩科,科举虽也有弊端,却至少可以做到公平公正。若是求贤,就免不得需有人举荐,而举荐之人倘若失了公心,而怀着私义,则势必败坏朝纲,请陛下三思。” 殿中鸦雀无声。 陈无极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求贤是太皇太后所求的,这定是她心里,早想安排一群人入朝为官,只是若靠科举的门路,未必有把握,所以索性开辟出一条捷径,就如顺国公方吾才这般,直接以大功的理由,封了个国公的爵位,太皇太后想要借此任用私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有人反对,他反而求之不得呢。 “臣也反对。”陈凯之徐徐站了出来,倘若不是陈一寿,陈凯之尚且未必肯站出来,倒不是害怕,只是他心里明白,这些事,只怕未必能够阻挡太皇太后,既然阻挡不了,何必费这功夫,可陈一寿站了出来,反而令陈凯之心里生出感佩之心,他徐徐而出。 “朝廷求才,必要公平公正,如若不然,难免天下人非议四起,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因天下初定,因此方有求贤令,可等科举渐渐昌盛之后,求贤令便形同虚设,而今又要开启求贤令,只恐非士人所愿,臣也恳请陛下三思。” 百官的眼睛,都看向了太皇太后。 既然陛下不肯作答,那么太皇太后总要有所回应。 太皇太后竟也不生气,她淡淡一笑,整个人显得很从容,很淡然:“陈学士和北静王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她竟没有当庭驳斥,而是继续委婉动听的道:“尔二人,实乃谋国之言,只不过,而今陛下初登大宝,诸多大臣,俱都牵涉到了赵王谋反一案,以至朝廷缺额极多,倘若加恩科,固然是好,可是哀家也知道,在大陈,有诸多在野的贤士,虽有才名,因为不愿科举,方才一直未曾入朝。” “若是从前,对其放任自流,倒也罢了,可如今,朝廷百废待举,正是革除旧弊,兴振朝纲之时,此时求贤,岂不是一桩美事?” 她随即,她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才又开口道:“颁发求贤令,并非和科举有什么冲突,朝廷要网罗天下英才,势必要双管齐下为好,譬如,当年有一位先生,此人高才,他的文章,甚至上过天人榜中的天榜,这样的人,比之科举之才,在哀家心里,要强过百倍千倍,可又如何呢,却因为他不曾参加过科举,竟不得入朝为官,这是朝廷何其大的损失?” 第八百零八章:喜从天降 太皇太后这一个举例,倒是让人无话可说。 都说科举出人才,可想当年呢,在大陈有一位先生,并没有参加科举,也没有入朝为官,可他的文章,竟是登上了天榜,此文一出,什么进士、状元、榜眼,俱都给此人提鞋都不配,现在,倘若还有这样的人,朝廷却不能格外的重用,反而放任他在庙堂之外,这是何其大的损失。 太皇太后的意思很明显嘛,就是有才之人不一定要考试嘛,指不定人家有一身的才学呢。 所以只要是贤才,朝廷就应该录用,别计较那些科举之类的东西。 她这么一说,自然很多人很不赞同的,却是没表露出来,只是神色淡淡的站着,有种静待下音的意思。 太皇太后嘴唇微微勾起,带着几分微笑,眼睛落向陈一寿:“陈学士据说当年乃是探花出身,如今,也算是历经三朝了,是吗?” “是。”陈一寿颔首点头。 太皇太后便又道:“陈学士乃是大才之人,可哀家要问陈学士,陈学士比之那位先生,孰高孰低呢?” 陈一寿沉默了。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陈一寿苦笑:“不及其万一。” 这是实话。 大陈有数百上千个状元、榜眼,这五百年来,像陈一寿这样的人,可谓如过江之鲫。 虽然这个身份,足以自夸,可在那位先贤面前,陈一寿哪里敢说自己和他孰高孰低,这之间的区别,真如萤火和日月般,如何敢与那位先生争辉。 自然没人有这种自信与那位先生相提并论的。 “可是……”太皇太后慢悠悠的道:“可是那位先生,在我大陈,竟不过是一个布衣,而科举出身的陈学士,而今却位列宰辅,哀家再问,陈学士是宰辅,莫非是因为才学比之那位先生更强吗?” “不敢。” “这就对了。”太皇太后只微微一笑,威严无比的道:“那么陈学士认为,此人若为宰辅,辅佐圣君,匡扶天下,比之陈学士若何?” 这是打脸,生生的打脸啊。 仿佛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在陈一寿的脸上。 陈一寿是刚直之人,只是现在,竟也只能生生的被打,不是没有还手之力,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压根就没有资格,与那位圣贤相比。 在这个时代,才学就是实力,有才学的人,往往被认为是能力的化身,才学越高,能力越强。 陈一寿当然不能说,自己虽然才学不及此人,可老夫历经三朝,勤于王事,经世济国方面比那位圣贤要强,这……就有点不知自己斤两了。 他只得道:“臣,远不如也。” 太皇太后微微抬起下颌,笑了,旋即目光落在陈凯之身上,朝他招手:“那么……北静王呢?北静王,你近前来说话。” 我擦…… 陈凯之心里默默的吐槽,忍不住看向陈无极,陈无极则是一脸默哀的看着自己。 傻子都能想到,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是,陈凯之你伸过脸来,让哀家打几巴掌。 陈凯之只得近前几步,苦笑道:“臣在。” 太皇太后则是别有深意的看着陈凯之:“你也说说罢,哀家知道你是大才子。” “臣不是,臣不敢。”陈凯之这一次缩了,真的没法儿比啊。 太皇太后却是不依不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敢什么?” “不敢和那位先生相比。” “这也未必。”太皇太后不禁笑了:“你在天人榜中,也是三入地榜,说不得将来,你的文章入了天榜呢?” 陈凯之若说或许可能吧,又或者说,臣一定努力,这定是要惹出笑话的。 因为太皇太后这样说,明显是在调侃,三入地榜,确实是光芒万丈的事,可天榜和地榜,区别实在太大了,就算有本事一百次入地榜之人,却也未必能进的了天榜,这是万中无一,不,理应是万万中无一的事。 陈凯之摇头:“臣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 太皇太后便笑道:“那么,你而今已是亲王,宗室之中,你的学问最高,难道不可以和那位先生相比吗?” “不敢。”陈凯之感觉自己憋气的很,却也无法反驳太皇太后,只得回答道:“臣也不及那位先生之万一。” 陈凯之说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知道,自己和陈一寿的反驳,如今,却已被太皇太后反手之间,彻底的击破。 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太皇太后收敛起目光,坐的端庄,双手优雅的放在腹部前,眼眸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淡淡开口道:“你看,眼下在这庙堂之中,连陈学士这样的辅政元老,和陈凯之这般功勋卓著的亲王,尚且都不及那位在野的贤人之万一,可见,科举取士,实不足以举贤用能,无论是科举,还是求贤,俱都不可以偏废,哀家以为,科举是骨,求贤是肉,二者不可分割,倘若在大陈,有如那位数百年前的贤人这般的高才,难道朝廷还要专设科举,等他来参与考试,虚位以待吗?不不不,不可如此,朝廷求贤,理应是折节下士,如此,方可网罗天下英才,倘若真能得遇那位先生这般的天榜之才,莫说是内阁学士,便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甚至是请其摄政,又有何不可?天下英才诸多,万不可拘泥科举,陛下颁布求贤令,正是存着这个心思,那么现在,诸卿家,谁赞成,谁反对?” 文武百官俱都默然。 其实倒也有不少人对此不以为然,虽是这样说,可求贤令毕竟不是正规的手段,确实可以网罗一些高才,可也开了任用私人的口子。 只是陈一寿和陈凯之被太皇太后摆了一道,连他们都不好说什么,谁还敢反对。 这太皇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想用自己杨家人。 姚文治此时笑吟吟的道:“娘娘说的好,老臣附议,陛下初登大宝,既有爱才举贤之心,倘若真能网尽天下英才,何愁社稷不兴,广开言路,举贤用能,本就是仁政,老臣是极力赞成的。” 他开了这个头,便也有不少见风使舵之人,纷纷附议。 一时之间,先是三三两两的赞许之声,接着,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太皇太后眼眸顾盼,似乎是将赞同的人铭记在心里,目光落到紧紧抿嘴,不发一言的陈凯之身上时,她微微一笑,目中似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这意思仿佛是,陈凯之,你还嫩了一些,想跟哀家斗,姜还老的辣。 陈凯之接触到太皇太后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跳了一下,知道自己被这老太婆给摆了一道,却无力反驳,只好暗自垂头。这个时候还是稳重点好,不跟她争执。 毕竟她拿出活生生的例子来打脸,大殿之上无人敢反驳,他还是先不触霉头了。 ……………………………… 洛阳学宫。 此时正是正午,学宫里已下了学,本是午餐和午休的时候,却在这时,天人阁的钟声响起,这沉闷的钟声,不断的回荡,便是学宫里最偏僻的角落,竟都可以清晰入耳。 一时之间,许多人饶有兴趣起来。 自陈凯之离开了学宫之后,这儿,已经许久不曾响起这样的钟声了,却不知是谁,竟有这样的运气,竟可以进入天人榜中。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则急不可待的朝着天人阁山门而去。 任何一次放榜,对于学宫而言,都是一件不坏的事。 掌宫杨业,本在进餐,一听钟声,不禁竖起了耳朵,顿时,露出了笑容,竟又放榜了,这钟声在杨业的耳中,宛如天籁之音啊。 他急匆匆的带着博士们出了明伦堂,接着,跟随他的队伍越来越多,不少博士和学生自觉地尾随而来。 杨业笑吟吟的对身侧的几个学士道:“自从陈凯之那小子入朝,天人阁可清冷了许多,还以为这几年都要沉寂,真真想不到,今日又有喜鹊跳上了枝头,哈哈……” 捏着胡须,杨业显得很是高兴。 博士们也纷纷笑吟吟的点头:“这都是杨大人教化的缘故。” “哪里。”杨业矢口否认,虽然是这样说,可面上,终究还是露出了自得之色,虽然他表面上客气,心里头,却还是很高兴的,自己年纪大了,想来这掌宫一职,多半也就这一两年该下来,到时肯定是朝廷委任一个清闲的职缺,预备着颐养天年。 可谁料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又来了佳音,这对自己而言,是十足的政绩啊。 这样的政绩谁曾有过? “却不知这一次,文章入的是哪一个榜?”杨业走路,虎虎生风,面色红润,显得很得意的样子。 一旁的博士笑呵呵的道:“或许是地榜呢。” “地榜……”杨业心里隐隐期盼,却还是摇摇头:“地榜,是可遇不可求,哪里有这般的容易,十之八九,看来是人榜,哎,即便是人榜,老夫也知足了,倘若当真是地榜……”他又摇头,生怕自己期望过高,最终心里失笑,便道:“入了榜,便是大喜。” 第八百零九章:入宫报喜 这是杨业的肺腑之言,能入榜就不错了,竟还奢望什么地榜呢,简直就是开玩笑。 他们匆匆到了宣谕亭,便见童子已开始张榜。 杨业疾步上前,其实他心里,还是期待着能入地榜,若是如此,那么在自己的任内,便有四张地榜了,这百年来,哪一个掌宫能有如此的幸运。 估计后人都要将他载入史册了。 想着他便有了几分小得意,疾步上去看榜。 突的……等他看清这榜文张贴的位置,一下子,好似整个世界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很努力的擦了擦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 天地人三个石碑,张贴的榜都不同,而这一次,榜文显然张贴在正中的碑文上。 这…… 他又快步上前,这才是真正的看清了。 然后,方才还嘈杂的人群,似乎也都看清了什么,随即,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静止,仿佛连时间和空间,在此时此刻,竟也已凝滞。 突的,杨业呼吸开始粗重起来,他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而在耳畔,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听到了期期艾艾的声音:“天……天……天榜……” “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张贴错了……国朝五百年来……” 而杨业,突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过于厉害,以至于,竟是心塞起来,他忙是捂着自己的心口,接下来,他几乎是朝着石碑冲过去,尽力用他已是越发模糊的眼睛在这榜文上一扫。 天榜…… 没错。 千真万切。 是天榜。 文章:陈子十三篇。 著书之人……陈……陈……陈……凯之…… 杨业陡然觉得自己的喉头竟是一甜,呃的一声,血腥气便弥漫在他的味蕾,接着,一口血生生的呕了出来。 中了天榜,天榜了。 天榜啊…… 这是杨业此时最后一点意识,因为接着,他整个人便已昏厥在地。 身后已是热闹起来。 “天榜……是北静王,北静王中天榜。” 到了天榜这个级别,其实就已经没有羡慕嫉妒恨这个层次的情绪了。 倘若是人榜或者是地榜,尚且还足以让人羡慕,有人惊叹,有人嫉妒,毕竟文武第一武无第二,读书人自视甚高,总不免会想,他可以,我如何不可以,他或许是运气好罢了,或是文章乃妙手偶得之物,我若有此运气,却也未必就不如他之类。 可到了天榜这个级别,这就不是人可以期望的事了,就如做梦一样,有人幻想着自己升官发财,在这个时代,有人幻想着三妻四妾,但是绝不会有人幻想自己成为天子,因为这既是禁忌,也是因为,很多人明白,即便自己有这非分之想,也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 天榜,就是这般的存在,它足以让所有人,嫉妒不得,羡慕不得,心里有的,竟只有仰视,只有无以伦比的崇敬,因为……这是圣贤们才可以做到的事,谁敢嫉妒圣贤呢? 这个天下的还没人那么没自知之明,却嫉妒一个圣人。 “快,掌宫昏过去了。” 终于有人顾忌到了杨业,大声的喊了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有人要去请大夫,有人将杨业扶起。 杨业猛地,张开了眼睛,他气若游丝,眼睛四顾,先是茫然,接着,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天榜……入了天榜,这……这是真的吧,老夫,有没有在做梦。” 一个博士连忙握住他的手,手心的力度很重,杨业疼得微微皱眉,那博士在他耳畔道:“大人,真的,大人若是在做梦,那么我等,俱都在做梦,确有其实,您现在都知道疼,您看,您看,这一切都是真的。” 杨业深吸一口气,勉强的推开搀扶他的人:“老夫无事,无事,是陈凯之入了天榜?” “是,这儿写着呢,陈子十三篇,只不过,料来这是一部书,文字不少,所以没有张贴,想来再过几个时辰,书就要送下山来了。” “那还愣着做什么。”杨业突然咆哮:“都还在这里发什么傻?” “学生……学生人等,不是在等有人送书下山吗?竟是天榜文章,自该……自该……好生一读才是。” 杨业心里也开始期盼起来,不过,显然他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不,是该报喜,是该报喜,这是大喜,是天大的喜事,立即教人去宫中,照老规矩,去报喜,得赶紧。” “不不不不……”杨业像是失心疯一般,他已经来不及感慨陈凯之这个妖孽了,接着道:“老夫亲自去,得亲自去,这等事不能假手于人,来,来,备轿,不,备马,备马……” 他激动的话都说不连贯了。 众人俱都担心起来,杨掌宫年纪不小了啊,就这样还骑得了马? 可杨业的话里,却没有一分半点容得商榷的余地。 接着,他这把老骨头上了马,竟是不顾一切的飞驰出了学宫,朝着洛阳宫而去。 待到了正定门,杨业这把老骨头,几乎已经拆散了一般,早已是腰酸背痛,浑身颠簸的厉害。 正定们的禁卫一见有人飞马而来,顿时变得警觉起来,前些日子,才发生了叛乱,以至宫中的防禁,变得更森严了一些。 “何人?”有禁卫上前欲阻拦。 杨业驻马,却依旧扬鞭,没有下马的意思,而是激动的喊道:“洛阳学宫掌宫杨业。” “要做什么?” “报喜。”杨业大喊着。 “什么?” 不等这禁卫迟疑,杨业正色道:“天大的喜事,速速让开,老夫要立即入宫。”说着,他几乎是晃悠悠的下马,这马也顾不得去栓了。 “且等。”禁卫似乎对于学宫的掌学,还是带着敬畏的,不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陛下正在廷议,容廷议结束之后,卑下再为大人入宫禀报。” 杨业此时却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底气十足,很是得意的说道:“等不得,老夫要立即入宫,此时莫说是在廷议,便是天子在后宫就寝,夜半三更时,也需立即禀告。” “这……这是何故?” 侍卫不解,一脸困惑的看着杨业,似乎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喜事,这么重要。 在他们的记忆了,这么重要的喜还从来没有过,什么半夜三更也要禀报,他们的心里,这样的事只有造反,哪里有这样的喜事? 杨业目中带着凌厉,正色道:“天人榜开出了天榜,此五百年难一遇之事,此等大喜,等得了吗?让开,本官这便入宫。” 说罢,径直朝着门洞快步而行。 禁卫一呆,竟没见过这样的学官。 其实他们对天人榜,也是一知半解,只是知道,每一次天人榜出了榜,照例,都会有学宫的人特里报喜,似乎陛下或者是太后,对于天人榜有人入榜的事都显得极喜悦,朝中百官,也都个个点头,喜笑颜开。 他们有些迟疑了,拦又不是,不拦又不是,可杨业却一丁点都不客气,直接推开那傻眼的禁卫,阔步入宫。 禁卫们面面相觑之后,终是有人道:“随他入宫。” 于是,杨业在前,数十个禁卫尾随其后,杨业对宫中颇为熟悉,认准了正德殿,转眼便到,却听这殿中有人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吧。” 原来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太皇太后端坐在椅上,面带从容不迫的微笑,附议的大臣已经超过了半数,由此可见,这文武百官,却还是知道轻重的,不敢反驳她,俱是垂着头。 她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才继续道:“你们好好看看,朝中识得大体之人,还是不少的。陛下,您要招贤,大臣们,大多还是支持的,这是好事,不是有一句话吗?叫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说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刻意的扫视了殿中的大臣们一眼。 文武百官们,似乎都听出了太皇太后口中的深意。 什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呢。 这就是说,病逝的天子已经没了,现如今,是新君登基,既是新君登基,那么,总该让一部分人滚出庙堂了。 现在有些人若是不听话,到时,可别怪被洗出庙堂中去。 这是警告。 一时很多大臣更是不敢多言了,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让自己不出局。 太皇太后说罢,点到即止,随即笑了笑:“陈凯之。” 陈凯之听到太皇太后叫自己,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即便知道太皇太后就是冲自己来的,他也不能多言,只得淡淡开口道:“臣在。” 太皇太后微眯着眼,盯着看,一字一句的顿道:“你反对举贤,哀家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你乃是状元出身,自是极力支持科举取士的,哀家也以为,科举取士,没什么不好,不过哀家却认为,凡事,都不可能矫枉过正,你说是吗?你闭门思过吧,好好的想一想哀家的话,想一想,哀家说的是不是有道理,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入宫来见哀家。” 这招够狠,直接让陈凯之回家睡大觉了。 第八百一十章:圣人出 太皇太后的责罚并不重,只是稍事惩戒罢了。 可这用意却是极明显,分明是警告陈凯之,不该说的话别说,不然她可不会轻易饶恕,这一次算是警醒,下次若是在这样,那可不是闭门思过了。 陈凯之倒无所谓,这棍子打的不重,只是给人添堵罢了。 对于太皇太后的意思,他也很明了。 因此陈凯之抿了抿唇,一脸淡定的样子,旋即便朗声道:“臣……谢陛下与太皇太后恩典。” 太皇太后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她一副并不介意的样子。 须知陈凯之所谓的‘谢恩’,却先是谢了陛下,再谢太皇太后,便是一副恪尽礼法的样子,先有皇帝,才有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娥眉一挑,旋即便含笑道:“既然诸卿家,都表了态,这求贤之事,看来已是势在必行了,陛下您说呢,哀家看,陛下就请下旨求贤,征四方有名望的大儒入朝,各地州县官府,亦要为朝廷遍访贤才,为陛下举荐,朝廷定当重用。” “哀家和陛下,都是爱才之人,朝中贤才愈多,天下方能海晏河清,此乃万颠不破之理。” 陈凯之心里想,求贤令一出,到时不知多少人要被举荐入朝,而这些所谓的人才,衡量的标准是什么,终究还不是某些人说了算吗?这些人能够入朝,靠的不是科举,而是某些人的心意,自然而然,也就知道自己的官位是从哪里来了,自然而然,会向此人效忠。 明显的就是某些人要为自己安排党羽。 这一手釜底抽薪,真是厉害,表面上是求贤,实际上却是任用私人,杨氏在关中,乃是豪族,尤其是太皇太后入宫之后,日益的昌盛,太皇太后从皇后至太后,再到太皇太后,这四十多年间,杨氏也兴盛了四十年,这杨氏子弟暂且不说,单说这杨氏的门客,便有三千人。 想来用不了多久,这些私门的门客,最重凭借着这条门路,俱都入朝,到时,哪里还有其他人的立足之地。 陈一寿的反对,令陈凯之敬佩,显然陈一寿也预见到了这个情况。 他是非常反对太皇太后专权的,心里是非常的不满这种做法。 而且如果满朝都是太皇太后的人,那这皇帝不是彻底被架空了。 可是陈一寿能够预见,难道姚文治不能预见吗?倘若今日,姚文治肯站出来和陈一寿、陈凯之一起据理力争,或许此事,还有商榷的余地,可今日姚文治的表现,实是让人寒心。 姚文治,终究还是选择做了他的不倒翁,这样的人,倘若是在太平时,尚且还可厮混下去,而如今,这个光景,却实是令人齿冷。 可细细一想,这天下又有多少个姚文治呢,庙堂之上,哪一个又不是姚文治呢?不知多少人,明知这利害关系,却个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本质,不过是趋利避害、尸位素餐罢了。 这些人,何曾不是大陈数千万生灵之中的精英,是天下最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可惜,并非是他们不足够聪明,只是……肉食者鄙罢了。 陈凯之面带微笑,随即,他道:“不过……”陈凯之抬眸起来:“不过既然陛下和太皇太后令臣反省,臣料想,臣再如何闭门思过,想来……也只会不改初衷,臣依旧还认为,求贤乃因私而废公,大为不妥,贻害无穷。” 大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是要对着干的节奏啊。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一双眼眸轻轻眯了起来,直直的盯着陈凯之看,嘴角浅浅勾了勾,竟是笑了。 “可见北静王,并不明智。” 她话音落下。 似已不愿和陈凯之纠缠,可就在此时,突的,外头传出喧哗的声音:“入不得也要入,入得,也要入,让开。” 此时,却见一人疾步冲进殿中,一下子却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来人,便见这人冠帽歪斜,正气凛然起来:“臣学宫掌宫,见过陛下。” 说着,人已拜倒。 大陈朝,还未曾有过在廷议之时,有人直接闯入的情况,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杨学官,一时无言。 这是发生了什么,竟是让学官失态? 陈无极则是不做声,一双眼眸轻轻一眯,看着杨业。 太皇太后眼眸猛地一张,方才被陈凯之顶撞,此时忍不住将怒气发在了杨业身上,朝他厉声说道:“杨业,你身为学官,就该知仪礼,何故如此放肆?” 杨业并不惊惧,而是一脸激动的说道:“臣此来,是为报喜。” “报喜……”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随即,有人低声道:“学宫报喜,莫非是天人榜,又放榜了?”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来了兴趣,似乎都很期待的样子。 这确实是大喜之事,何谓盛世呢,盛世是与文教分不开的,天人榜的每一次颁布,对朝廷而言,都如那祥瑞一般,乃是大喜的事。 何况,一直以来,为了显示朝廷对文教的看重,学宫只要放榜,都需第一时间入宫禀奏,这是老规矩,所以杨业并没有做错什么。 姚文治一见,顿时面上带着喜色,含笑道:“噢?老夫见杨掌宫气喘吁吁而来,料来,所中的绝不是人榜吧,莫非是地榜,这……就真是可喜可贺了,娘娘回洛阳不久,陛下初登大宝,便喜从天降,这是详兆啊,快快说来。” 这马屁拍的真好。 太皇太后听了姚文治的话,也是消了气,眼角眉梢里都漾起了笑意。 不错,这是喜事,是大喜,自己回到了洛阳,陛下也登基了,就来了这么个祥瑞,不就是一个好的先兆吗? 她便颔首笑道:“姚卿家所言甚是,哀家刚刚要求贤,想不到大陈,便出现了贤才,这是祖宗有灵的缘故。” 杨业摇头,一字一句的顿道:“放的并非是地榜。” 他气喘吁吁,嗓子也显得干哑,因此说话有些不太连贯。 不是地榜。 顿时,众人脸上的喜色少了一分半点,无论怎么说,倘若只是人榜,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些些意思。只是相较于地榜,人榜似乎不太令人期待。 那会是什么? 众人俱是疑惑的看着杨业。 杨业随即掷地有声的道:“是天榜!” 一下子,方才还有人窃窃私语的大殿,骤然的安静下来。 是天榜。 犹如天雷滚滚,无数人面上的表情霎时的凝固。 “是……是……天榜……”有人无意识的开口,像乡间老妪一般,下意识的碎碎念:“是天榜……天……榜……” 可在下一刻,整个正德殿,却像是炸了一般。 有人直接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仿佛整个人气力,一下子被清空了。 有人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陈一寿的表情僵硬的厉害,犹如一座雕塑,好不容易,抖了抖嘴唇,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喉头好似是堵着了。 姚文治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他眼里闪闪生辉,激动的问道:“天榜?怎么可能,我大陈,又现了天榜……这……这……是祖宗有德,竟出圣贤了……出圣贤了。” 在许多人观念里,天榜就意味着出了圣贤。 他突的拜倒在地,两眼已是模糊,哽咽道:“娘娘,陛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黄河水清,圣贤出世啊!” 他口不择言,因为他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必定要载入史册。 殿中的文武百官,也都神色各异,即便觉得和自己事不关己的人,也不禁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而那礼部为首的学官,一个个神采飞扬,这于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桩功劳呢,大陈出了圣人,这是大家长久以来宣扬教化的结果。 太皇太后也震惊了,整个人显得很激动。 她不禁喃喃说道:“天榜吗?竟是天榜,这……是……好,好,哀家早说过,咱们大陈,有的是英才……” 她目光灼灼的看向杨业,突的觉得这杨业竟没有这般的可恶起来,因为她知道换做是任何人,多半也会如这位杨掌宫一般激动。 她眼眸一眯,瞬间想起什么,这天榜,可是大有文章可作啊,于是她眼眸微微朝陈凯之方向一瞥,似乎心里已有了主意,于是含笑道:“不知此圣贤是何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杨业身上,许多人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神情紧张到了极点。 杨业这时总算是缓过了气,他抬眸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又在满朝文武中寻觅,想找到陈凯之,接着,他一字一句道:“北静王陈凯之!” 干净利落的六个字。 陈凯之…… 一下子,所有人恍然大悟起来。 不是陈凯之是谁?要入天榜,必须得三入地榜,而今天下,也只有陈凯之如此,方才这消息突然出来,如晴天霹雳,所有人都忘了这一茬,而现在,大家才恍然大悟,必须是陈凯之啊。 众人俱是一脸错愕的看着陈凯之,那些目光里都透着闪闪的目光。 第八百一十一章:辅政 这下子…… 这文武百官们又不是傻子,刚刚太皇太后还子啊这里说陈凯之不如那个贤人,现在人家入了天榜,完全可以与那先生齐名了。 众臣们竟是一个个齐刷刷的抬眸,看向太皇太后,这真是令人窒息的尴尬啊。 太皇太后更是一愣,即便是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碰到这么个巨坑,竟也瞠目结舌,老半天,竟是说不出话来。 姚文治面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圣人……倒是出了,只不过这个圣人。 想到就在方才,太皇太后还举出了数百年前那位入天榜的先贤来驳斥陈凯之。 而现在…… 姚文治此刻即便想说点什么来缓解现在尴尬气氛,嘴角动了动,竟是发现无言以对呀。 陈凯之其实也有些懵,他料想这肯定是陈子十三篇的效用,可连他自己也万万想不到,这陈子十三篇,竟可以进入天榜。 他自觉得自己的理论,虽有惊世骇俗的言论,可毕竟他对这些后世总结出来的理论,觉得习以为常,甚至不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便是上一世稍微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想来对此,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精妙可言,可在这里…… 天榜…… 圣贤…… 陈凯之心里苦笑,此时他见许多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再看看太皇太后。 终于,殿中终于不再安静了,有人打破了沉寂:“北静王,下官服了,服了!” 这是真正的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能进入天榜的人,你不服都不成。 天榜五百年来只出过一位,而现在陈凯之是五百年来的第二位,他们怎么能不服呢? 许多人发自肺腑,下意识的道:“恭喜,恭喜。” 而这殿中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音,无疑对太皇太后而言,是一个暴击。 太皇太后老脸顿时感觉被人扇了一样,火辣辣的疼,老半天,她方才挤出了难看的笑容。 陈凯之这时正色道:“惭愧,承蒙天人阁诸学士厚爱,惭愧的很。” 这时候是势必要谦虚的,不谦虚的人,早就死了不知多少遍了。 太皇太后原本张口欲言,现在这话,顿时打消在了肚里。 倒是陈无极,却是大喜过望,忍不住拍起了御案,激动的喊出声来。 “好啊,好极了!” 整个正德殿,顿时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之中。 出圣贤了啊,怎么能不喜呢? 可以说即便平常不喜欢陈凯之的人,心里也是对他生出了敬畏之心,这简直是太牛了。 陈无极朝太皇太后笑了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朕与太皇太后求贤,便是因为,这世上有如北静王这样的圣贤,需要这样的人,为朕谋划,保国安民,诸卿,诸卿……” 他站起来,激动的不能自己,原来以为今日的廷议,不过是一次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操纵,可现在,陈无极却是红光满面,神色奕奕,一双明亮的眸子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便朗声道。 “诸卿,太皇太后和朕求贤的本意,便是要寻北静王这般的圣贤,现在……北静王文章入了天榜,他既是宗室,又有大功,朕和太皇太后今日方才知道,北静王竟还是一个贤才,朕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怎么可以让北静王清闲呢,辅政,立即下旨,命北静王辅政,这既是朕的意思,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太皇太后……” 他一转身,便激动的看着太皇太后,眼看着太皇太后颇为僵硬的笑容。 陈无极轻松一笑:“朕初登大宝,许多事都不懂,所以一直接受太皇太后的教诲,方才太皇太后说,国家要安定,便需贤才来辅政,倘若数百年哪位圣贤尚在人间,太皇太后亦要令他辅政不可,而如今,朕刚刚颁发求贤令,不料现在就出了这么一个圣贤,朕欲下旨北静王辅政,不知皇祖母以为,如何?” 太皇太后竟有些心乱如麻起来。 谁料到这个时候,竟会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眼见陈无极步步紧逼,她面无表情,却又知道,此时万不可动怒。 亲王是亲王,可辅政却又是辅政。 诚如郑王乃是亲王,却不能喝赵王相提并论一个道理,因为赵王是辅政,他有资格随时入朝,能够随时的监督和节制六部九卿,这便是辅政。 太祖高皇帝在时,就有过明令,若是新君登基,或是君王处在病中,就需要有宗室子弟,出来辅政。 现在太皇太后能够坐在这里,便是因为她有辅政的身份,而如今,竟让陈凯之入朝辅政…… 这不是要…… 太皇太后面色僵硬如死,嘴角轻轻抽了抽,咽了咽口水,正欲开口,可是话刚到嘴边。 陈无极便朗声道:“倘若这样的圣贤,朕和皇祖母不能用,天下人,只怕要戳朕的脊梁骨,说朕求贤,不过是虚情假意,是别有私心,若是如此,怎么能够让人能够服气呢?若是北静王不能入朝辅政,那么朕还求什么贤,敢问皇祖母,天下的所谓贤才,和北静王这般的圣贤相比,孰高孰低?” “……”孰高孰低…… 又是令人窒息的尴尬。 因为孰高孰低四个字,实是让人想起了就在方才,太皇太后质问陈凯之和陈一寿时的话,你们和几百年前那位圣人相比,孰高孰低呢? 答案很明显,陈凯之和陈一寿脸皮再厚,也不敢与其相比。 而现在,陈无极问,太皇太后要求的贤才,和北静王孰高孰低呢? 答案也显而易见。 没人可以跟北静王比的。 至少太皇太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厚颜无耻的说这些人配给天榜的陈凯之提鞋。 太皇太后正待要张口,陈无极却已不给她张口的机会了。 他是穷苦出身,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痞气还是有的,说穿了,就是有一些小小的无赖,他随即道:“诸卿家,你们都来说说看,北静王与那些所谓的贤才,孰高孰低,都来说说看,朕想知道,这天下,还有谁竟可以和北静王相比?” “……” 沉默,又是短暂的沉默。 这个时候没人敢多言,让陈凯之辅政,他完全可以胜任的。 这时有人道:“陈凯之要高之十倍百倍。” 众人看去,说话的乃是陈一寿。 似乎一下子,受了陈一寿的鼓舞,公道自在人心,方才大家哑口无言,现在摸着自己的良心,大多数却是知道,陈一寿的话,没有错。 “臣也以为,陈凯之如日月之辉,无人可以樱其锋芒。” “臣窃以为……” 人群之中,众人七嘴八舌。 陈无极则是笑吟吟的看着太皇太后,目中带笑。 到了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该说什么呢? 太皇太后迟疑了老半天,眼眸微微眯了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北静王,果然没有教哀家失望,哀家万万料不到,料不到啊。” 这是违心的话,可这违心的话,她不能不说,良久,她才道:“朝廷唯才是举,既然陛下想准其辅政,那么,不妨使其代为辅政,试试看吧。” 终是老老实实开口了。 她自然不能犯了众怒,也不可能睁眼说瞎话,眼下,只能顺着这个来,不过,她藏着心思,却只说代为辅政,意思是,先让他试试看,以观后效。 陈凯之已经是众人心中的圣贤之人,她怎地有资格反对呢? 只好依附众人了。 若是反对,天下都会戳她的脊梁骨,这种她不能做,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太皇太后可以说是将心里的不甘,咽了又咽,吞了又吞哪。 陈无极满足了,笑吟吟的看向陈凯之,陈凯之迅速与他交换了眼色,丝毫不犹豫,在这诡谲的朝中,能抓到任何权利,自然该立即抓住,绝不放手,他忙是道:“臣,谢恩。” 说着,毫不犹豫的拜倒。 太皇太后觉得心里膈应的慌,太坑了,居然自己第一轮便败了下来,她渐渐已恢复了情绪,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旋即便含笑道:“令翰林院,立即拜读这篇天榜的文章,翰林学士谢文。” “臣在。”谢文拜倒。 “好生的拜读,能入天榜的文章,可都是佳作。”虽是这样说,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陈无极自是知道,太皇太后有些不甘心,想挑一点儿错,却是对此不以为然,天人阁中的学士既敢放出天榜,自然不可能让翰林学士们挑出什么错来:“是啊,皇祖母说的对,就该好生的拜读,不但卿等要拜读,朕也要拜读呢。北静王,明日起,你该入朝辅政了,明日清早,朕在宫中等你。” 陈凯之和陈无极对视一眼,现在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有了这辅政,地位就大不相同了,其实现在想来,这天人榜的放榜,还真是及时啊。 他正色道:“臣,遵旨!” 陈无极喜滋滋的看向太皇太后:“皇祖母,还有什么交代?” 太皇太后一时无言,只默默点头:“抄出邸报去吧,既是出了圣人,自当晓谕天下,咸使闻之。” 陈无极觉得意外。 更意外的是陈凯之。 第八百一十二章:王霸之路 太皇太后这一次确实遭受到了暴击,可万万想不到,她很快就重新站稳了脚跟,尤其是最后一句的交代,倒是令陈凯之佩服,倘若是当初的赵王,却未必有这样的涵养,如此的若无其事了。 整个人像个没事的人一样。 太皇太后说罢,朝众人看了一眼,旋即便起身,陈无极见状,却是眼中含笑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亦是起身。 宦官唱喏,廷议结束。 可太皇太后和陈无极刚走,姚文治等人,便已直接退去,却有为数不少的大臣留了下来,纷纷朝陈凯之围拢:“北静王殿下,恭喜,恭喜。” 面对众人的贺喜,陈凯之并没多欢喜,而是朝他们微微笑着。 他很清楚,今日的廷议,已令所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许多大臣,并没有太多勇气,可并不代表,他们不知朝中发生了什么,陛下如此直白的告诉了大臣,自己全然被太皇太后所控制。 而太皇太后这个年纪,何以如此干涉朝政呢? 还有这求贤令,分明是有的放矢,这不得不令人开始担忧起来。 反而陛下今日的举动,显然是对这位北静王青睐有加。 其实一开始,许多人就接受了暗示,在这朝外,北静王便代表了陛下。 忧心忡忡的人,本是想着就此做鸵鸟,只是这一封天人榜的喜报,却是令人燃起了希望。 何况,北静王如今已入朝辅政,这便更令人有所期待了。 至少这太皇太后不敢在挟持天子了,他们心里不禁有了其他的想法。 陈凯之朝他们一一回礼,道:“诸公抬爱,过几日,我备下几席酒宴,还请诸公来吃几杯水酒。” 众人心里便明白了什么,纷纷告辞。 陈凯之亦是快步出殿,几日之后的宴会,表面上是庆祝,实则,更像是某种预演,到时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虽不可以界限分明,但至少,会有一个初步的概念。 出了宫,陈凯之心里倒是觉得愉快起来,圣贤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想不到在自己身上,竟是实现了,只是他比谁都有清醒的认识,万万不可因此而骄傲自满,他直接策马回北镇抚司。 回到北镇抚司,随即叫来了吴佥事:“半个时辰后,我会去诏狱,你安排一下。” 吴佥事心如明镜,殿下要去诏狱,自然是预备要去见一见那死囚赵王。 赵王即将要行刑了,现在只等大理寺最后的复审,而后在将名单,报入宫中,圈定之后,便要人头落地。 既然殿下如此吩咐,肯定是这事儿最好机密一些,越少人知道越好。 吴佥事便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旋即便低声道:“卑下这便去安排。” 半个时辰之后,陈凯之来到了囚室,或许是吴佥事早有安排,至少赵王陈贽敬,不再被安排阴暗潮湿的环境,这里显得干净了许多,而陈贽敬,待遇也比之从前好上不少。 他虽穿着一身布衣,看上去还算整洁,整个人精神竟还不错,不像初进来的时候一脸颓靡。 陈凯之走进去,来回踱了几步,这才驻足,他见陈贽敬的眼珠子一直在自己身上移动,陈凯之朝他微微一笑:“明日起,我将入朝辅政。” 陈贽敬顿时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曾几何时,他也曾入朝辅政,原以为,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可哪里想到,这巅峰,却又是他人生中的终点,最终却沦为了阶下死囚。 陈凯之看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并没过多的情绪,才又道:“世上的事,真是奇怪,知道为何,我会来这里,想和皇叔见一面吗?” 陈凯之称呼他为皇叔,令陈贽敬微微一愣。 不过,陈凯之虽这样称呼他,面上却没有太多表情,更没有多少柔情。 陈凯之凝视着他:“因为我不想重蹈皇叔覆辙。” 陈贽敬闻言,一笑。 是啊,这是何其奇妙的一幕。 他点点头:“十几年前,皇叔们辅政,最后,俱都被剪除,只留下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汝阳王;数年之前,本王辅政,可是而今呢,而今却生不如死,想来,也没有几日可活了,在这里苟延残喘,真如废人一般。可是今日……真想不到,你们也步了我们的后尘,本王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陈凯之坐下,看着他,一字一句的开口说道:“事不过三,有了你们的前车之鉴,我一定不会如你们这般,我会记住你们的教训,绝不会容许自己有丝毫的破绽,绝不会给人最终算计的机会。” “但愿吧。”陈贽敬显得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却又笑了起来,旋即朝陈凯之语重心长的道:“可如今,陈氏唯一的希望,就落在你的身上了。” 陈凯之不置可否,他抬眸:“还有,那一对母子,本王已经找到了,他们现在,还好。” 陈贽敬欣慰一笑,看着陈凯之,他的目光里透着几分满意,旋即便说道:“若是如此,本王纵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没有遗憾嘛?”陈凯之摇摇头:“我若是皇叔,一定有许多的遗憾,一定心里还愤恨难平。” “遗憾也没有用。”陈贽敬想了想:“你想来,问什么事。” 陈凯之道:“我要你和所有人来往的书信。” 陈贽敬一呆,意味深长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道:“明镜司已经查抄了你的宅邸,确实搜寻到了许多你与大臣来往的书信,而这些大臣,也大多被视为余孽,而今俱都不保。锦衣卫也查过,却觉得,被查抄出来的书信,只怕不只这么一些,还有许多人的书信,并没有发现,是吗。” 陈贽敬沉默了,他想了想:“本王若是说真话,你可能不会相信。” “你说。”陈凯之深知,这些书信,关系重大,他不相信,陈贽敬的书信只有这么一些,现在靠着查抄赵王府,确实使许多大臣落马,可陈凯之依旧相信,还有一些深藏不露的人,更机密的书信,俱都还在陈贽敬的手里。 见他时候不愿多提。 陈凯之便朝他继续道:“皇叔,我需要这些书信,需要和这些人联络,太皇太后的实力,实在难测,而今我既辅政,便要做好与她分庭抗礼的准备,眼下我唯一的底牌,不过是锦衣卫和勇士营而已,可是……这还远远不够,这些,只可暂保我平安,使太皇太后不敢轻举妄动,至多,禁卫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是即便能控制禁卫,又能如何呢?” 陈凯之自嘲的笑了笑:“这些力量,只能控制京师,可大陈并不只有一个洛阳城,想来,皇叔比我更加明白这其中的意义。” 陈贽敬摇摇头,一脸抱歉的开口说道:“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些书信,本王都烧了,即便你想知道什么,本王也无能为力了。” “烧了……”陈凯之目光微微一闪。 而今成为了辅政,使陈凯之早已迫切的感觉到,自己必须得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和太皇太后周旋下去,他需要和朝中的大臣打成一片,也需要在京师之外,逐渐巩固自己的力量,他不能再学当年的汝阳王,也不能学现在的赵王,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彻底的铲除太皇太后这些人,就必须得拥有足够的实力。 陈贽敬笑了笑:“你们为何总是以为,本王是依靠着书信,来要挟人和本王合作,使许多人,不得不成为本王的党羽呢?” 他这一反问,令陈凯之竟是沉默。 因为他觉得,赵王就该是这样的人。 可是陈贽敬却是笑了,旋即便郑重的告诉陈凯之:“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大错特错,许许多多的人,之所以愿供本王驱使,是因为他们深信,朝中有人,想要动摇大陈的社稷,大陈已有五百年了,这五百年来,早已使无数人深信,天下乃大陈之天下,大陈据守中央治国,陈氏者,当为天子。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当他们察觉到,在这朝中,有人想要倾覆大陈的天下,他们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一个人,他自生下来起,便读圣贤书,圣贤书教他们君君臣臣,他们的父祖辈如此教导他们,他们的师友如此教诲他们,他们读书,他们历练,他们一切的一切,都已固有的认为,天下本就理当如此。你可以说他们愚忠,可事实上,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所以,一旦他们察觉到了某种阴谋的气息,便会不自觉的,将希望寄托在像当初的本王身上,这……才是本王当初能够辅政,能够一言九鼎的原因,而绝不是朝廷加封了一个辅政王,更不是因为本王折节下交,贿赂他们,最终,留下了他们的效忠的书信,用以来要挟他们。” “你以为,只凭这些,就可以控制这些节度使,这些都督,这些地方的封疆大吏?他们绝不愚蠢,甚至有不少人,比本王还要高明的多。” …………………… 看又人骂,真的不是水啊,哭,其实写的粗糙一点,还更好写,码字如飞,越是细腻,越是写的累,毕竟,老虎也不愿用干巴巴的故事写给大家看,故事就是层层叠进的,真的很用心了,哎。 第八百一十三章:进攻 陈贽敬眯着眼看着陈凯之,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苦笑,旋即便格外认真的说道。 “这些日子,本王在这里反思,当年本王确实有太多太多的不择手段,今日自食恶果,也算是自作自受,在你心里,本王定是十恶不赦之徒,是吗?” 看着陈凯之的目光了透着几分失望,他不禁垂眸,沉吟了一会,他便笑了。 “可是,一个人不可能真正的十恶不赦,我有过,即便是罪恶滔天,可依旧也不是恶贯满盈,各地的督抚,宗王,之所以暗中与我联络,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十几年来,朝中诡谲,有太多太多不可思议之处,尤其是皇叔们屠戮之后,这种不安更加强烈,这才有人,暗中设法与本王联络。” 他抬眸,看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 “本王和他们书信往来,如何会留着他们的书信,当做将来要挟的证据?这些人,有皇族,有的人是我的堂兄弟,是我的族侄辈,我为何要留这些?书信,每一次送来,我看过之后,都会立即烧毁,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陈凯之微微皱眉,他确实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原以为陈贽敬一定还掌握了什么,若是能从他手里得到这些书信,自己便可以与这些人联系,他们此时定是朝不保夕,认为有重要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得不为自己效命。 而现在看来…… 自己是错了,完全没想到赵王做人也有原则的。 陈凯之朝他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陈贽敬垂着眼眸想了一会,才抬眸看向陈凯之,淡淡说道:“你一定极失望吧。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已成为了摄政,又是宗室,其实,现在大家群龙无首,倘若,你当真能给人带来希望,自然会有人来联络你……” 陈凯之颔首点头:“不知还有什么可以见教?” 陈贽敬苦笑起来:“成王败寇,本王已输的一塌糊涂,哪里还有什么见教呢?”他摇摇头,一脸恳请的说道:“那一对母子,还请你能够照顾吧。” 陈凯之想了想,便朝他掷地有声的说道:“若是有朝一日,奸党能够铲除,那个孩子,会入籍宗室。” “多谢。”陈贽敬面上虽没有什么感激,却还是朝陈凯之点点头:“还有一点……” 陈凯之凝视着他,困惑的问道:“什么?” 陈贽敬想了想,旋即便一字一句的顿道:“要注意衍圣公府。” “嗯?”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他,一脸不解和困惑。 “本王举事之前,接到了密报,衍圣公已经不成了,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这一死,衍圣公府内部格局必定动荡……” 陈贽敬看着陈凯之,郑重的提醒道:“太皇太后要行废立之事,单凭她背后隐藏的实力,是远远不足的,这天底下的事,固然和武力有关,却还需有一样东西,那便是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衍圣公府虽无刀剑,却有名分大义,号召力惊人,因此,太皇太后一定会暗中结好衍圣公府。” 陈凯之微微皱眉,太皇太后暗中已和诸子百家勾结,还会和衍圣公府勾结吗? 可细细一想,却也觉得未必不可能,太皇太后乃是用‘术’的高手,对她而言,只要能够达成自己目的,其他事,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她准备了这么多年,自然各类人她都会去拉拢了,因此完全不能小觑了她的手段。 陈凯之沉默一会,才淡淡开口说道:“锦衣卫那儿,也有过密报,衍圣公确实是不成了,此次接掌公位的,必定是怀义公子。”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陈贽敬笑吟吟的道:“若是本王记得不差,你对怀义公子……” 陈凯之沉默了一下,当时陈凯之直接对怀义公子的不客气,陈贽敬乃是亲眼所见。 若是怀义公子成了下一任衍圣公,他确实不会放过陈凯之的。 陈贽敬朝他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可知道,为何太皇太后需要陈无极登基?而不直接掌握大权?” “名分。”陈凯之道。 “不错。”陈贽敬道:“她缺的就是名分,要废立天子,并不容易,极可能遭致内外的反对,可若是有一日,衍圣公府直接发文抨击当今陛下呢?” “所以这个怀义公子乃是关键?”陈凯之若有所思,一双眼眸幽深了起来,犹如深潭不见一丝光芒。 “自己保重吧,现在各国的使者,还有各家豪族,都在蠢蠢欲动,做好了奔丧的准备,衍圣公一旦驾鹤西去,便热闹极了,怀义公子必定要成为新一任的衍圣公,他对你,可绝没有任何的好印象。” 陈凯之颔首点头:“多谢提醒。” 陈贽敬则是抬头,望着这地牢之上坚实的砖穹,叹了口气:“这已是最后一次提醒了。” 陈凯之朝他作揖,郑重说道:“皇叔在此,好生歇了吧。陛下还未圈定问斩,总也不至于,到最坏的结果。” 陈贽敬摇头:“就算未死,现如今这个样子,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本王,倒是真想死,到了如今,总要有人流血,当初的皇叔们,都已死的差不多了,如今,换做了本王和梁王人等,我们流的血越多,你们这些宗室的后辈,方才能惊醒,才会知道,已到了可不容缓的境地,屠刀也已为你们准备好了,想要求活,想要不步我们的后尘,就必须要反抗,绝不让着数十年编织的阴谋最终收官。” 陈凯之沉默着告辞出去,出了囚室,却是精神一震,吴佥事早在外头候着陈凯之,陈凯之大步流星,一面吩咐:“曲阜的动向,要加强打探。还有,明镜司近来如何?” 吴佥事一一汇报:“很是平静,不过近来他们的精力,都放在了赵王余党上头,大家还算是相安无事。”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不禁开口说道:“新任的都督不是上任了吗,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吴佥事一呆,有些不解的问道:“什么大礼……” 陈凯之侧眸看了他一眼,便云淡风轻的吐出话来:“前几日,不是查到了几个明镜司武官贪赃不法的证据吗?今夜,拿人!” 吴佥事吐了吐舌头,这新任的明镜司都督,可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啊,人家新官上任,还没有烧出三把火呢,结果……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这还让人家拿什么威信,来整肃明镜司。 可吴佥事竟没有说什么,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跟着北静王殿下,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没做过,这些,算不得什么。 因此他重重点头。 “好,弟兄们,早就看明镜司的人不顺眼了。” 陈凯之说着,已上了马,直接回到了北镇抚司,他这一次似乎从赵王的对话里,找到了一点心得。 赵王为何会失败? 在于他的谨慎,他处处谨慎,想要忍耐,观望风向,便是在等最有利的时机,认为只要天子能够亲政,便一切都可反转。 可他错就错在步步受制于人,而现在,对于陈凯之而言,他绝不肯受制于人,既然如此,那么就处处争锋相对,处处保持着进攻的姿态。 他随即,到了公房,他直接命人取来笔墨,随即下笔,片刻功夫,一篇奏疏便已修完,当日,便命人送入宫中。 ………… 此时,已是傍晚,唯有苏芳在夜里当值,内阁里已是显得清冷了许多。 一般夜里是没什么事的,近来朝中虽然多事,不过对于值夜的内阁大臣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太多杂事急着去处理。 苏芳此时在油灯之下,看着天人阁流传出来的《陈子十三篇》,而今此书一出,顿时引来了洛阳纸贵,据说学而书馆已印刷了万本,随即便脱销。 这毕竟是进入了天榜的书,此书一出,谁不想先一睹为快。 苏芳看的极认真,此书确实发人深省,却在这时,外头有书吏快步而来:“苏公,有奏疏。” 苏芳轻轻抬眸,微微皱眉问道:“此时能有什么奏疏,何至于通政司这般急着送来?” 书吏道:“乃北静王所奏。” 苏芳便颔首点头,他明白了,奏疏和奏疏是不同的,北静王乃是辅政,他既上了奏疏,肯定不能耽搁,他道:“取来,老夫看看。” 奏疏送到了苏芳的案头,苏芳心里颇为奇怪,这个时候,陈凯之送奏疏来做什么,明儿清早,作为辅政,北静王是该入宫,和陛下以及内阁大学士还有太皇太后直接商量政务的,有什么话,不可以等明日再说? 带着这个狐疑,苏芳低头一看奏疏,顿时脸便霎时苍白无比。 他忍不住低声道:“这还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北静王殿下……真是大手笔。” 说着,他忙是皱眉,抬眸看着书吏:“通政司那儿,将奏疏抄录去了宫中没有?” “抄录了。” 苏芳便摇头,苦笑:“终于知道,他为何要上奏疏了。” 第八百一十四章:取陈氏而代之 苏芳说罢,将这奏疏放到了一边。 按理,任何一本奏疏,都是需要内阁大学士来票拟的,所谓票拟,便是在奏疏之下,写下自己的意见。 之后,再送入宫中去,宫中若是觉得这个意见可行,便直接圈定便可。 可苏芳却知道,这封奏疏,却是不能票拟,他甚至连提意见的资格都没有。 一切……都只能等待明日了。 ……………… 而在宫外。 清冷的街道上,一行行锦衣卫却已分头出发,带队的,乃是千户,紧接着,几处宅院传出了狗吠声,下一刻,锦衣卫直接破门。 门一破,便是一队队人冲入了宅院,他们轻车熟路,显是将宅中的布局摸了个通透,等到了后宅,直接将已睡下的人揪出来。 自然,这免不得传来女眷的惊呼声。 衣衫不整的男人很是错愕,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这等人居然还这样闯入自己的内宅,竟是铁青着脸,口里愤恨的怒骂:“尔等何人,可知道……” 啪,有人一脚将他踹翻,噗通一声,他便坐在地面上,可他依旧不甘心,挣扎着要起来。 “岂有此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啪,又是一脚踹了过去,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地面上,抽搐起来。 “尔等放肆。” 众人并没有觉得害怕,而是淡淡开口道。 “锦衣卫,请大人去南镇抚司走一趟。” 而在灯火通明的北镇抚司里,吴佥事一宿未睡,眼睛青黑一片,困意侵袭而来,然而他却不敢眯一下,直到有人匆匆进来,俯身道:“佥事大人,事情妥当了。” 吴佥事颔首点头:“拷问!” “是。” “还有!”吴佥事虽在陈凯之面前,都是笑吟吟的样子,显得和气,可在下属面前,却颇有威仪,他手轻轻的搭在案头上,轻轻摩挲着,一字一句的顿道:“死几个,没有关系。” “明白了。” ……………… 陈凯之昨夜睡得极好,清早便自飞鱼峰下了山,他养成了步行上山下山的习惯,对他的身体极有好处,接着便如寻常时候一般,骑着马,至正定门。 今日不是廷议,不过作为辅政,必须找个时间点入宫议政,文武百官几乎都不必来参加,除非宫中有旨,召人进去参与。 所以今日的正定门外门可罗雀,禁卫们见了陈凯之,忙是上前行礼,有人接过了陈凯之的马。 陈凯之则步行直接穿过门洞,轻车熟路的至文楼,在这里,早有许多人跪坐于此等待了。 这都是老熟人,姚文治、陈一寿还有苏芳,陈凯之一一和他们点头致意,苏芳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姚文治倒还好,陈一寿则是别有深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便又调回了目光,像个没事的一样。 陈凯之已经感受到陈一寿的眼色,不过他并不着急,而是从容淡定。 陛下和太皇太后没有来,陈凯之在自己的位上跪坐下,笑了笑:“昨夜诸公都睡得好吗?” “尚可。”姚文治含笑道:“老夫年纪大,年纪大的人,夜里睡两个时辰,也就精神了,这长夜漫漫,半夜起来,拜读了殿下的大作,实是受益匪浅。” 陈凯之笑了笑:“惭愧。” 正说着,外头宦官唱喏:“太皇太后驾到,陛下驾到。” 接着,陈无极搀扶着太皇太后徐步进来,四人都起身,恭迎圣驾。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陈无极则是和陈凯之交换了一个眼色,陈无极先是扶着太皇太后坐定,方才升座,陈无极左右四顾:“今日,要议的是什么。” 姚文治抬眸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却见太皇太后如没事人一般,便微微笑道:“陛下,颍川发生了水灾,当地官府,紧急上奏,请求朝廷准其开仓放粮。” 陈无极便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则平静的道:“这是大事,颍川乃是陈氏龙兴之地,若是救灾不及,使饿殍遍地,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内阁这儿,要极力救援,万万不可荒废了。” “是。”姚文治颔首点头。 陈凯之却是淡淡开口道:“既是水患,单靠救济却也不成,等水患平息之后,当地官府该征发民力,尽力将这河提修一修,否则年年泛滥,年年救济,这并不是治本之道。” 姚文治赞同的点头:“老夫也认为该当如此,近年来,各地的河堤,都是年久失修,这是地方人浮于事的缘故,河堤的溃烂,又关系到的乃是吏治的好坏,所以救灾不如修堤,修堤不如治吏。救济容易,修堤也容易,唯独这治吏,却是千难万难。” 姚文治身为首辅大学士,本事却是不小的,侃侃而谈,随即他又道:“吏治之所以难,其一,是官者相护,其二,乃亲亲相隐;其三,乃结党。” “官官相护,这是老大难了,上下之间,相互隐瞒,这是顽疾,想治,难;亲亲相隐,无外乎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道之人高高在上,下头的亲属们则飞扬跋扈,奈何却是自家父母兄弟妻儿,怎么可能做到铁面无私呢?最可怕的,便是结党,结党便是抱团,抱团的本质,便是相互牟利,也是相互抵御攻讦,这是大害。” 他说的头头是道,连陈无极都不由跟着点头,觉得他说的极有道理。 可陈凯之却是对此不以为然。 陈凯之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也不是只知道读死书的呆子,这些话忽悠书呆子,完全足够了。可对陈凯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首先,现在的问题是救灾和修河堤的问题,既然关系到了这等事,埋头去做就好了。而姚文治却将这个问题扩大化了,将吏治和党争的危害提了出来,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姚文治一下子看清了问题的本质,可是……仔细一琢磨,问题来了,提出的这些问题能解决吗? 不能解决!既然不能解决,你说个毛线? 果然,姚文治说罢之后,就没有下文了,随即一笑:“接下来,要议的是……” 陈凯之突然道:“姚公,我上了一封奏疏,内阁可收到了吗?” 姚文治分明是在拖。 奏疏他清早肯定是看过的,摇头晃脑一大堆,本质上就是不愿去谈实质的问题。 而太皇太后显然也早看过奏疏,可她平静无比,一副并不知情的样子,显然是在等。 可是陈凯之却没心情去等下去,他笑吟吟的看向姚文治。 姚文治终于没地方可躲了,他便笑笑容可掬的道:“奏疏,老夫是看了,只是事关重大,自然是恳请太皇太后和陛下圣裁。” 这便是将球踢到了太皇太后脚下。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又看看姚文治等人,方才叹了口气,淡淡开口说道:“奏疏,哀家倒是看过,北静王何时,竟有了恻隐之心?” 陈凯之朝太皇太后重重点头道:“因为臣在外头,听到了一些议论。” 太皇太后凝视着陈凯之,目光幽深:“什么议论。” 陈凯之朝太皇太后笑了一声,旋即便正色说道:“坊间的百姓都在问,为什么大陈的宗室们,总是死的比寻常百姓家还要快一些!” 此言一出…… 文楼里顿时没了声息,静得可怕。 太皇太后面无表情,看着陈凯之的目光也是平静无波,她想了想,才沉吟问道:“你要如何?” 陈凯之朝太皇太后一字一句的顿道:“赵王等人谋反,牵涉到了人,足有数千人,臣在想,赵王等人固然是死罪,可毕竟念在他们是宗室的份上,可饶他们性命,将其废黜为庶人,圈禁即可,至于他们的族人,也不必大兴杀戮和株连,何不从轻发落,他们已再兴不起什么风浪了,不过是一群戴罪的阶下囚,上天有好生之德,娘娘历来有宽旭仁念之心,若是娘娘能宽恕他们,天下军民百姓,想来都会感激娘娘。” 为赵王这些乱党请求宽免。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结果。 这些人,可都是乱党啊。 当然,别人提出来,这是找死,因为少不得会让人怀疑,他们也是赵王乱党余孽。 而偏偏,陈凯之乃是弹压赵王这些反贼的第一功臣,谁敢说他与赵王余孽有什么关系? 何况,陈凯之并非是想给他们脱罪,只是给他们免死而已,减轻一些罪过,仅此而已。 太皇太后则凝视着陈凯之,目光变得越发深沉,嘴角轻轻勾了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北静王不要忘了,当初,是北静王弹压了他们,现在,却为何要为他们求情?” 陈凯之淡淡道:“弹压他们,乃是尽忠职守,求情,是为了安民,现在外间,已有许多非议了。” “什么非议。”太皇太后脸色厉然起来,冷冷质问道:“哀家怎么就没有听到什么非议。” 陈凯之则抬眸看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外间说,有杨氏子弟心怀不轨,想取陈氏而代之!” 第八百一十五章:锋芒毕露 此言一出,真是惊世骇俗,惊得所有人都不要不要的。 这最后一层的遮羞布,竟这么大喇喇的撕了下来。 太皇太后想来也万万不曾想到,陈凯之竟胆大至此。 如此直言不讳。 她微微一愣,默不作声,一张面容里却满是淡淡的冷意,目光直直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也不惧怕,而是迎视着她的目光。 一时文楼的气氛格外凝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了。 一旁的陈无极显然也觉得这话是要彻底翻脸的节奏,便故意打圆场:“北静王,外头的人乱嚼舌根,也是有的,这些人是妖言惑众,朕决不轻饶。” 姚文治也忙道:“陛下所言甚是,老臣也以为……” 陈凯之却并不领情,也不打算转移话题,而是冷冷打断道。 “是不是嚼舌根,有什么关系呢,可这些非议已经起来了,而今许多人说,十几年前,许多宗王们被处死,可如今,又有一批宗王要被株连,这才是臣请求太皇太后和陛下酌情处置赵王以及赵王余党的原因。” 太皇太后在沉默之后,终是爆发了,她先是一笑,之后便是阴沉着一张脸,愤怒的开口。 “陈凯之,你成了圣贤之后,怎的,竟开始越发的悲天悯人起来了?当初,弹压他们的是你,现在出来求情的还是你,你意欲何为啊?赵王这些人,既敢谋反,这就是万死之罪,这是朝廷的法度,你虽为摄政,却有什么资格,为他们求情?他们的罪证,都是板上钉钉,你难道不知吗?” 面对太皇太后的谴责,陈凯之并没觉得惧怕,而是一字一句的反驳道:“赵王等人有罪,可许多牵连到的人,又是何辜?” 太皇太后则是冷漠如刀锋一般的看着陈凯之,口气冷若冰霜:“其余党,自然会查处他们的罪行,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她厉声道:“从今后起,谁若是再为赵王等人求情,便是赵王余党!”她说着,已是拂袖而起,狠狠的扫了这文楼中的人一眼:“是余党,便得死,哀家说到做到,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人。” 接着,她凝视着陈凯之,冷冷笑了起来。 “方才北静王说,为何百姓们说宗王们为何短命,这个问题,哀家无法回答非议的百姓,也无法回答你北静王,可是……”她一字一句道:“但是哀家可以说,死就死吧,死了又如何,多一个宗王不多,少一个宗王,也不会少,不缺一个两个宗王!” 说着,她便起身,已气咻咻的拂袖而去。 文楼里虽是太皇太后负气走了,可依旧是留着肃杀的气息。 良久,姚文治吁了口气,苦笑道:“陛下,臣等告退了。” 陈无极皱眉:“不是还有事要议?” 姚文治垂着头,恭谦的样子道:“太皇太后不在。” 这意思便是,太皇太后不在这里,那么议的没有任何意义。表面虽是恭敬,可话里话外显然不将陈无极放在眼里。 陈无极面有怒色,质问的眼神看着姚文治,冷冷问道:“朕在这里!” 姚文治谦和的语态道:“请陛下息怒,只是臣不敢议了,请陛下恩准,准臣告退。” 陈无极一时无言,竟是老半天回不神来,气鼓鼓的瞪着姚文治。 陈凯之却是上前,朝姚文治开口道:“走吧。” 姚文治如蒙大赦,当先告退,苏芳见状,也起身告退而去。 这文楼里,只剩下了陈无极和陈凯之,还有便是陈一寿。 外头,已开始有宦官在探头探脑,似乎想打探什么。 陈无极铁青着脸,却终没有发作,只是道:“不敢议,怕死吗?” 陈凯之方才还不依不饶的样子,现在却是笑了,朝陈无极问道:“陛下,何必要动怒呢?” 陈无极一呆,忍不住看向陈凯之,一副想要龇牙咧嘴,却见陈一寿在,却警惕的看了陈一寿一眼。 陈凯之对陈一寿倒是没有什么戒心,笑道:“陛下一定在想,方才我为何要和太皇太后争锋相对。因为,臣在争人心。” “争人心?”陈无极一呆。 陈凯之便解释给陈无极听。 “赵王在京外,还有许多余党,都在惶恐不安,他们虽没有被株连,可这些将军和都督,还有在外的宗王们既是不安,却又对太皇太后心怀不忿。此时,臣站出来,请求宽恕,尽力的减少株连的范围,其实,臣自知,这于事无补,臣的奏疏,也起不了作用,只是这奏疏,却会传遍天下,那么,那些群龙无首的宗王和节度使,还有都督们,会怎样想呢?” “当初,臣虽是他们的敌人,可眼下这个局面,尚能制衡太皇太后,制衡杨家的人,除了陛下,便是臣下了,臣,也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臣今日之举,就是想告诉天下人,大陈,还有一点希望,而后,将他们团结在一起,使有些人的阴谋,不可以得逞。” 说着,他声音变得响亮,透着几分郑重。 “这一举,固然可能触怒太皇太后,可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绥靖是死路,臣不愿坐以待毙。” 陈无极听罢,恍然大悟,下一刻他便打了一个冷战,小心的提醒陈凯之:“可你方才好大胆,竟敢说外头有人传言,杨氏有人图谋不轨。” 陈凯之笑了,无所谓的样子道:“臣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既然打算好了得罪人,那么就并不介意,将人得罪至死,因为……得罪和得罪到死,其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分别。既然如此,那么不如索性,就痛快一些。” 陈凯之随即看了一眼陈一寿:“只是陈公,不该留在这里,方才就该和姚公一般,告退出去。” 陈一寿摇摇头,苦笑着开口说道:“陛下要议事,身为臣子的人,怎么可以告退呢?” 陈无极打起精神,看了眼陈凯之,又看一眼陈一寿,旋即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那么下一步,会如何,会不会有人联络北静王,朕和你,在京师之外,没有一分半点势力,今日的处境,比之当初赵王等人的处境更加不堪啊。” “不急。”陈凯之朝他摇摇头:“奏疏只是一份宣言,今日在朝中和太皇太后争锋相对,也只是一个讯号,更多人,只会选择观望,所以,必须得给人足够的信心,比如说,找几个姓杨的开开刀,祭祭旗,要让人知道,陛下不是玩偶,而臣,既是文章入了天榜,也是货真价实的圣人,圣人,也是会杀人的。” 陈凯之说出这番话,带着冷然。 他说过自己绝不会重蹈赵王等人的结局,那么,就绝不会。 陈无极颔首点头,认真的看着陈凯之,正色问道:“朕该做什么?” 陈凯之凝视着陈凯之道:“任何时候,都得有人唱红脸,也得有人唱白脸,臣做坏人,让杨氏不忿,那么就必须得有人怀柔,陛下就得做这个好人,得让他们知道,陛下还是很乐意与他们合作的,唯有如此,才可以让他们不彻底的索性将我们除之而后快,眼下京营遍布杨家的党羽,他们后背,又背靠着关中,京师之外的都督、节度使敌我难辨,最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这暗中经营了数十年的太皇太后,还有什么杀手锏,这种情况之下,若是他们决心铤而走险,我们就可能功亏一篑了,因此,陛下必须得温顺的对太皇太后俯首帖耳,让太皇太后暂时不下定索性撕破脸皮的决心。” 陈无极颔首点头:“那朕按时去给她问安,待会儿给她去请罪,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有。”陈凯之同情的看了陈无极一眼:“后宫无主,陛下该尽快的立后,这大婚之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越快越好,臣等先在此恭祝陛下。” 陈无极瞬间,脸色苍白如纸,他打了个激灵,一听立后,立即想到了那杨碧,突得,竟觉得胃部灼烧翻滚,呕的一声,竟是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陈凯之心里默念,陛下节哀。 可想了想,似乎这是喜事,便索性对此,视而不见。 一旁的陈一寿,一时也是无言,他知道陈凯之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些,是希望自己加入这一场诡谲无比的抗争出来,陈一寿捋着胡子问道:“老夫可以做什么?” 他话音落下,却有宦官疾步入宫,这宦官脸色苍白,噗通一声拜倒在地,打断了殿中君臣的对话。 宦官道:“陛下,曲阜送来加急丧报。” “丧报!”陈无极好不容易使自己舒服了一些,凝视着宦官:“什么丧报。” 宦官道:“衍圣公薨了。” 所谓的薨,便是死亡,衍圣公虽为公,在各国,却是通行亲王之礼,因此,方才被称之为薨,此前,衍圣公就已有征兆,只是万万不曾想到,如今,终于是噩耗传来。 文楼里,陈凯之和陈无极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倒是陈一寿,竟是突然眼眶一红。 第八百一十六章:大不幸 陈一寿与陈无极和陈凯之不同。 似他这般自幼耳濡目染,父祖们便一次次告诫所谓圣人道理,身边每一个人,俱都以能够去曲阜求学为荣,至于衍圣公,那更是圣脉,在似陈一寿这样的读书人心里,曲阜,便是他们的乌托邦,在那里,一切都是美好的,而在那乌托邦里,每一个衍圣公,俱都是道德礼仪的化身,是圣统之所在。 更是他们每一个人梦寐以求,万分期待去的地方,是他们祖祖辈辈削尖了脑袋要去追逐的神圣之地。 而今,噩耗传来,他下意识的觉得鼻中一酸,这平时以刚直而著称的老人,眼里顿时模糊了,仿若世间都停止了一般,眼睛里一片迷茫,什么都看不见。 “哎,此大不幸,大不幸……”他哽咽着摇头:“当今衍圣公承袭公位二十又三年……哎……”说着,沙哑的嗓子再无法继续说下去,已是失声。 陈无极好奇的看着陈一寿,他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这几日都还在和太皇太后顶撞的内阁大学士,今日性情竟变得如此多愁,敏感。 陈凯之则是面无表情,随即,看向了陈无极,他眼睛似乎在说,陛下,诸子百家固然处心积虑,暗中积蓄力量,筹谋大计,只是……当今的天下,这天下的六国,绝无一人,是诸子百家可以动摇的,这等深植千年的观念,实在可怕。 陈凯之长身而起,朝陈一寿道:“陈公,请节哀。” 陈一寿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却想起什么:“凯之,为何没有悲恸?” 声音里满是困惑。 陈凯之却是朝陈一寿淡淡开口说道:“非我不想,实是装不出来。”他摊摊手。 陈一寿却是冷静下来,他似乎是在想,陈凯之似乎对于衍圣公府,显然并没有带有太多的善意,他良久道:“无论如何,也要装出一些,老夫,告辞了。” 他起身,告辞而去。 陈凯之则和陈无极对视一眼,陈凯之也点点头:“陛下,臣告辞。” 从宫中出来,显然这噩耗,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转眼之间,这春意盎然的洛阳城,竟是多了几分萧索,许多的读书人,开始穿上了素色的儒衣,有人门楣上,悬上了白蟠,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了一种淡淡的哀伤里。 陈凯之回到了飞鱼峰,抬头看见山门上,已是有人树立了白蟠,等上了山,便见晏先生诸人,俱都已换了素衣。 好在,晏先生等人并没有表现的过于悲痛,倒是恩师,却已是痛不欲生,双目红肿,显然是哭了很久。 陈凯之将晏先生、杨彪等人请进了书斋,晏先生看着陈凯之,朝他淡淡开口说道:“殿下,该换素衣了。” “嗯。”陈凯之颔首点头,心里尊敬还是鄙视是一回事,可眼下风气如此,决不可显得异类,离经叛道,只会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对象,说着,便早有人预备了素衣,陈凯之换下,接着,陈凯之跪坐下,看着晏先生等人,这一次,衍圣公突然传来的噩耗,实是有些意外。 没想到他和赵王刚说到衍圣公不行了,这便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晏先生看了陈凯之一眼,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七日之后,圣公将要出殡,到时,各国必定派出使节,火速至曲阜,随后,便是怀义公子登上公位。怀义公子对殿下,有些仇怨?” 陈凯之直言不讳:“是。” 晏先生皱眉,和一旁的杨彪等人对视一眼,众人都显得有些紧张。 晏先生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捋着须,担忧的开口说道:“那么,此事就棘手了。老夫方才翻阅了锦衣卫最近送来的奏报,其中,便是陈子十三篇的事,《陈子十三篇》出世,因入天榜,瞬间风靡天下,可是,无论是在曲阜还是洛阳,又或者是在各国,都是有褒有贬,终究,还是有些争议。” 陈凯之颔首点头,这一点,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学派之间,本就有不同观点,陈子十三篇横空出世,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不但新颖,而且和其他学派的观点,也不遑多让。 可问题在于,读这书的人,自然会有其好恶,有人喜欢,就自然会有人厌恶,认为过于惊世骇俗。 晏先生轻轻摇头。 “那么,最重,此书的裁决,终究还是在新的衍圣公,也即是怀义公子身上。倘若此时,怀义公子抨击此书,这就麻烦了。一旦抨击,则代表了衍圣公府的态度,其他各个学派的学公,也定会和衍圣公同气连枝,殿下能够辅政,是因为殿下文章进了天榜的缘故,而一旦,衍圣公认为此书离经叛道,意义就全然不同,而今,衍圣公故去,天下读书人,无不怀念衍圣公,对怀义公子,也大为期待,他对此书做出任何裁决,影响都将极大。” “何况,太皇太后一定不会放过这一次机会。”晏先生看着陈凯之,目光里满是担忧,旋即便凝神的说道:“她一定会借此机会,派遣人去奔丧的名义,说动怀义公子,一旦二人里应外合,殿下的辅政,不但可能不保,而且极有可能,会露出巨大的破绽,给了太皇太后,一个反戈一击的机会。” 晏先生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现在这个时候很关键,若是太皇太后有意要整治陈凯之,那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显然是借怀义公子之手来对付他。 陈凯之并不愚蠢,他很清楚,一旦被裁决为离经叛道,那么,这陈子十三篇,便成了蛊惑人心、妖言惑众了,甚至,若是将其列为禁书,陈凯之便成了众矢之的。 “所以,决不可让怀义公子下这个学旨?”陈凯之淡淡道,他面上显得极冷酷。 “是。”晏先生叹了口气,随即道:“老夫在曲阜,颇有一些故旧,也是先圣公的授业恩师,此番,老夫想去曲阜一趟,为殿下奔走,无论如何,也要面见怀义公子一面,痛陈厉害,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其他人方才还神情紧绷,可想到晏先生和衍圣公府关系匪浅,倒都松了口气,若有晏先生出马,事情似乎有柳暗花明的可能。 可陈凯之却是摇摇头,笑了:“本王和怀义公子……”陈凯之起身,走到了书斋的窗台前,举目眺望,随即,他旋身,又笑了:“可谓有不共戴天之仇,这绝不是有人说项,就有转圜余地的。这一点,我深以为然。” “所以……”陈凯之嘴角微微勾了起来,竟是笑了:“你们看,这世上,从来都是如此,即便只是一篇文章,也能牵涉到无数的利益,怀义公子此人,诸公对他了解多少?” 这一句话,倒是将人问倒了。 晏先生微微一愣,便连他,都不敢保证自己对怀义公子有多少了解。 可陈凯之却是信心十足的道:“你们不了解,可是本王却是对他了解的再透彻不过,做人,就如作文章一般,每一个人对文章的口味不同,而事实上,每一个人的本性也各有不同,你摸透了一个人的本性,便知怎么对付这样的人了,所以………” 陈凯之说到了这里,顿了顿:“所以晏先生,绝不可以去曲阜,在座的任何人,都不得去,我自我有的办法。” “倒是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太皇太后会命何人前去奔丧?” “会不会是那个方先生?”陈义兴忍不住道:“此人而今乃是太皇太后的腹心,据说太皇太后这三日之间,已召他入宫有五次了,实是罕见的很。” “不会是他。”陈凯之遥遥头:“太皇太后多次召他入宫,说明太皇太后心里有事,有些事,难以做出裁决,因此需要身边有人说说话,而这方先生,既是蒙太皇太后厚爱,就反而不可能放他去,那顺国公,肯定会被太皇太后留在身边,太皇太后这个人,平时难以信任一个人,一旦信任了,这个人,就绝不会轻易让他出京。派去的人,十之八九是杨家的人……” 陈凯之说到这里,嘴角的笑意越发甚了:“现在,就得看看,太皇太后是否有本事,拉拢的了怀义公子;又或者是我陈凯之的方法更为有效了。” 他随即,平静下来,朝着众人说:“诸位先生,这几日,对曲阜的事,就不必在过问了,我自会处置安排,到时无论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诸位先生也不必记在心上,眼下最紧要的只有两件事,广积粮、筑高墙。” “杨先生,还得去济北,济北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龙兴之地,未来,也极有可能是我们的安身之所,晏先生则留在山上,处理公务,陈先生……”他看向自己的叔父陈义兴:“继续招募宗室子弟上山的事,得由你来负责,你现在是宗族之中为数不多的长辈,上山的宗室子弟,由你负责,最为妥当。” …… 在长沙开年会,这两天更新会不稳定,但是,老虎坚持着更完吧。 第八百一十七章:大礼 现在已有越来越多的宗室子弟陆续的上山了。 勇士营的声名鹊起,再加上陈凯之成为摄政王,这诸多的利好因素,让诸多原本并不急于改变命运的宗室子弟,也变得动心起来。 以往的时候,上山的大多是陈让这样真正没有什么前途的人,可现在,越来越多较为殷实的宗室,竟也开始上山。 理由只有一个,跟着摄政王,未来的前途可期。 因此,几乎在飞鱼峰上,每日都会有十几个宗室来此报道,有些是京师的,也有一些是其他府县的,要管理这些宗室,寻常人可未必能成,而陈义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而今大多数亲王都已经获罪,靖王陈义兴乃亲王之尊,在族中的地位也高,有他出面,陈凯之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 至于济北的发展,还得靠着杨先生,杨彪乃是当年的宰辅,属于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干才,大陈他都能治理,小小的济北,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有他坐镇,令人放心。 唯一不能放心的就是宫中了,现在太皇太后野心勃勃,谁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行动。 如今曲阜那边继位的人将是怀义公子,太皇太后随时都会做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来,会令人应接不暇的。 可陈凯之却很淡定,他似乎根本不担心,他看了众人一眼,旋即又笑着看向蒋学士。 “蒋学士最擅长的乃是治学,济北那儿,还是离不开蒋学士,济北的书院,现今已有三十六所,可还是不够,济北的青壮劳力多,孩子也多,不读书,何以成才呢?这学堂还得蒋学士亲自去督办着,本王才放心,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蒋学士得将这担子挑起来,教化之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有劳蒋学士了。” 蒋学士忙是道:“殿下放心,老夫必尽绵薄之力。”说着,一张面容里露出担忧之色,深深皱着眉头提醒陈凯之,“只是……老夫还是很担心啊,那怀义公子……” 陈凯之面无表情,朝着众人平静的说道:“请诸位先生放心,我已说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 陈凯之说罢,送走了诸人,虽得晏先生的提醒,可陈凯之并没有显得焦躁,而是静下心来,寻了自己的陈子十三篇来,慢慢的看,其实自己回过头来此书,却又不免,对自己也有启发,他寻了笔墨纸砚,将自己的心得写下,这些年来,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早已将后世和这个时代的许多事都融会贯通,正因如此,所以才有了此书,可这还不够。 陈凯之还需继续修几部系统阐述自己思想的书,才能让人更透彻的理解。 衍圣公的死,在整个天下,都惊起了巨大的波澜。 无数奔丧的读书人,或是各国的使节,早已齐聚于曲阜。 怀义公子作为嫡长子,此时已是孝衣孝帽,迎接着八方的来客,一般前来的悼念之人,他可以置之不理,可是有的人,身份高贵,或是牵涉到了各国的天子,他却不得不亲自出面。 这几日守丧,令他颇有几分烦躁,可想到过不了几日,自己即将登上公位,心里又不禁添了几分稀奇。 自己的父亲,实是死的有些不冤枉,每日吃着那仙药,身子一日亏了一日,愚不可及啊。 大陈的使节杨石到了,先是到了灵前悼念之后,怀义公子请他到了后堂,这位杨卿使显得很客气,说了许多节哀顺变的话,怀义公子便一副悲恸的样子点头:“多谢,有劳,家父驾鹤西去,于我而言,如晴天霹雳,身为人子,真恨不得以身代父,哎……” 说着,他开始哽咽起来,显得格外悲伤。 其实这些话,这个表情,他早已在人前表现了无数遍。 杨石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多兴趣,也懒得听他的絮絮叨叨,不过表面上,却也是沉痛的样子:“学生代大陈太皇太后,向公子问好,太皇太后很是关心公子,公子年轻,不久就将继承公位,太皇太后担心公子无法胜任。” 怀义公子一听,心里便有些不高兴了,这是什么意思,不能胜任?这是在小看他,哼,他从鼻孔里出气,这女人看不起他嘛? 杨石见怀义公子神情不悦,他并没有道歉,而是继续笑道:“不过太皇太后说,御人之道,其实是最难,也是最容易的,无非就是赏罚分明而已,要罚容易,罚可以以儆效尤,可要赏,却是不易,赏赐可以收买人心,可若是没有足够的财帛,如何能做到赏呢?太皇太后欲拨付内帑四十万纹银,交付公子,些许的意思,公子还请笑纳,有了钱粮,以公子只能,势必有如先圣公一般,为宇内称颂。” 怀义公子一呆,随即心下却是一喜,这个世上,没有人不稀罕银子,自己的父亲喜欢,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怀义公子自然是喜欢的,一双眼眸里满是闪闪的光芒。 这太皇太后倒是直截了当,也没什么客套和虚词,直接抓住了怀义公子的要害,直接用银子砸下去。 怀义公子没有露出大喜,目光的光芒却依旧:“此等美意,实是惭愧。” 杨石眼眸微微眯着,随即又道:“公子可听说过陈子十三篇吗?” 一听这部书,怀义公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他最痛恨陈凯之了,现在居然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陈凯之的书,他顿时面色不善起来:“怎么,杨大人也爱此书。” “这是陈凯之所作。”杨石顿了顿,笑吟吟的说道:“太皇太后对此书,甚为不喜,真是离经叛道,公子认为呢?” 怀义公子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淡淡一笑:“太皇太后不是一直和陈子十三篇的著书人,颇有几分情分。” 杨石摇头,正色道:“太皇太后千金之躯,一个大陈的臣子,有什么资格和太皇太后攀上什么情分,老夫言尽于此,想来……公子定有圣裁。” 再不明白,那就真的是傻子了。 怀义公子倒是变得兴奋起来,这几日昏了头,竟没有想到这件事,自己和陈凯之,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啊,他早就将陈凯之恨透了,现在经由杨石一提起,便明白这四十万两银子的缘故。 他笑着看着杨石,一脸值得玩味的样子:“吾知道了。” 过几日,便可登上公位,成为了衍圣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直接封禁陈子十三篇,将其视为禁忌,狠狠痛批,再给这陈凯之一个离经叛道的罪名,革除他的学爵? 有意思,很有意思。 怀义公子站了起来,朝人唤道:“送客吧。” 他虽然显得冷淡,没有半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觉悟,可杨石似乎已经明白,这件事成了。 他笑吟吟的样子,朝怀义公子行了个礼,一脸恭敬的说道:“公子,来日,还有厚报。” 唔…… 怀义公子故作老成的样子,颔首点了头。 他的样子,竟越来越像他的先父了。 这几日下来,怀义公子的心情不错,却不得不要假装出悲痛的样子,总算,熬过了下葬,眼看着,再过两日,便是新的大典,他难掩心里的喜悦,迎了客之后,便在后厅里休息,这时却有人来:“公子,学候张忠求见。” 一听到张忠,怀义公子脸色并不太好看,露出厌恶的神色,冷冷问道:“他来做什么?” 要知道,张忠乃是家臣,先圣公在的时候,可是随时出入衍圣公府的,可现在,怀义公子显然对他甚为生疏,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说是有要事,想要奏报公子。” “呵……”怀义公子端起了架子,故意思咐片刻,随即学着自己先父平时的做派:“唔,叫来吧。” 这声音不徐不慢,是刻意显得内心平静。 过不多时,张忠便蹒跚着进来,其实他的身子,也已糟糕到了极点,面白如纸,走起路来,脚下显得很轻浮,他一进来,忙是拜倒:“学生见过圣公……” 怀义公子不做声,他也开始学习先父一般,显得深藏不露,漫不经心状了。 他只似笑非笑的盯着张忠,面上尽是冷漠。 张忠这时道:“学生……” “住口!”怀义公子简言意骇的道:“开门见山!” “是,是,是……”张忠努力的朝怀义公子讨好似得笑了笑:“学生前来,是来送礼的。” 怀义公子不为所动:“你的身家,本就来自于公府,也敢自称送礼。” “不。”张忠摇摇头,他很努力的道:“其实,这是北静王托学生,送来的大礼,公子见了,一定有兴趣。” 怀义公子听罢,却是大笑:“哈哈,果然,有人竟知道怕了,送礼,这时,这个人竟也想起送礼了,可惜,可笑,可叹。” 他突然觉得很解恨,这陈凯之,居然也有屈服的一天,还真是令人想不到。 这就很有意思了。 ……………… 辗转了一天,实在是受不了了,先去眯一下,睡一会儿。 第八百一十八章:诛尽满门 怀义公子心里畅快无比,恨不得放声高歌。 可面上,却只有冷笑和讥讽,他徐徐的坐着,凝视着张忠,随即,他轻描淡写的道:“陈凯之,算什么东西,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北静王,北静王吾不认得,只晓得,在那洛阳,有个叫陈凯之的,他送了礼,吾说收就收吗?你既是家臣,也太不晓得规矩了。” 张忠本就身子虚弱,如今一直保持着跪姿,还带着一个小锦盒,显得极为吃力,而今这怀义公子又是一番冷言冷语,令他精神更紧张了一些,张忠迟疑了一会儿,便笑呵呵的开口道。 “北静……不,陈凯之说,若是公子见了这大礼,一定会很有兴趣,无论怎么说,也看一看再说。” 怀义公子眯着眼,冷哼一声,面容里露出厌恶之色,即便如此,可他的心里却也不免生出了好奇心,这陈凯之突的想要巴结自己,到底想送自己什么礼物? 这陈凯之也知道讨好自己了,以为这样就有用了,他显得很不屑,不过既然是好东西,他不免想看看。 因此他起身,背着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令张忠看到了先圣公的影子,怀义公子虽还未继承公位,却已焕然一新了。 怀义公子这才抬眸看了张忠一眼,徐徐开口道:“打开,给吾看看。” 张忠则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取了一个铜钥匙,将锦盒放稳了,耳边又听怀义公子冷笑:“其实,无论他什么礼,他也已经完了,吾绝不会让此等大奸大恶……” 他话说到这里,却听到了一声惊叫。 惊叫声竟是张忠发出的。 张忠打开了锦盒,随即脸色惨白,因为他看到,这锦盒里,盛放的乃是手指头。 不错,是人的手指头,好像还特意被盐水腌制过,泡的发白,看上去格外渗人。 更可怕的是,不是一只,而是十只。 张忠看罢,随即便觉得腹中翻滚起来,张口便想要呕吐,他脸上本没有多少血色,可现在,更是像是魂飞魄散一般,宛如活死人。 怀义公子眼睛也下意识的落向那锦盒,他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几乎窒息,随即便觉得身子已经软了,想要开口叫喊,竟也叫不出,随即,他整个人瘫坐在地,面色苍白无血,牙关咯咯作响。 这是十根手指头,从尾指至拇指来看,几乎,这是从一个人身上斩下来的。 可怖的地方就在于,一个人,被人一根根的将手指头斩落,而行凶之人,竟还有闲心,再将这十指做防腐处理,将它们放置在锦盒之中,而后送到怀义公子面前。 怀义公子脸色苍白,他身躯瑟瑟发抖,好不容易,他才勉强站起来,大袖狠狠一甩,颤声道:“丢了,丢了。” 他开始暴怒,狞声道:“他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呵……呵……这就是他的大礼?无耻,无耻,他竟然敢这般……这般……” 一下子,许多记忆涌上心头。 在洛阳那一段屈辱的日子,竟如走马灯似的,在怀义公子的脑海里划过,深深提醒着他,揪住他的神经。 他想到陈凯之当着人面,给自己耳光,想到这个人,用杀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陈凯之,像是对奴才,对猪狗一般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个圣公的继承人。 他突的觉得自己眼前发黑,这些奇耻大辱,他本以为自己渐渐淡忘掉了,他也尽力不去想,可现在,他发现这一幕,竟又变得如此的真实。 永远都不可能忘掉,这些事情已经镶入骨髓,嵌入五脏六腑里。 深吸了一口气,怀义公子怒气冲冲的看着张忠,面容轻轻一抽,震怒的吼了起来:“你……该死!” 张忠吓的目瞪口呆,而现在,这该死二字,却一下子让他清醒过来。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起初陈凯之请自己送这礼来,自己还当陈凯之想要交好公子,最重要的是,自己一直都被陈凯之所控制,一直都是如此。 现在先圣公已经故去,新任的圣公,显然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先圣公身前并不喜这位嫡长子,张忠自然要顺着先圣公的好恶行事,不会对怀义公子过份的靠近;而对于怀义公子而言,自己的父亲并不喜欢自己,也就对他身边的人,不免厌恶了。 在怀义公子面前,自己就犹如狗一般的,被他所嫌弃的。 到了这个份上,自己还能如何? 张忠深吸一口气,已经镇定下来,可心里的怒火已经不能消,而是沉着一张脸,问道:“这是北静王,送给公子的大礼。” 怀义公子怒视着张忠,他突的意识到,张忠不只是父亲的心腹,而且还可能是…… 他冷笑:“张忠啊张忠,吾真是小看了你!”怀义公子变得焦躁起来,他又冷冷道:“这……这是谁的指头,是谁的……” “公子……”外头竟传来了一个声音。 似乎早有人,在窃听着怀义公子和张忠的对话。 这个人徐徐进来,怀义公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这个人,乃是公府的一个奴仆,到底叫什么,他也不知道,毕竟,对于这等下人,怀义公子是极少去关注的,只是觉得面熟而已。 这人上前,作揖行礼:“锦衣卫力士吴成青,见过公子。” 锦衣卫…… 这不是…… 怀义公子瞳孔收缩着,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冷笑起来:“你是锦衣卫,你……你不是在府中……” 吴成青淡淡道:“卑下只是在公府中做一些杂事,却也是锦衣卫。” 怀义公子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在这里的一举一动,被人盯着,亏得自己竟还不自知,顿时他觉得非常恐怖,这陈凯之竟是安排人在他身边,身子不由僵硬起来,一双眼眸直直的看着吴成青。 吴成青随即道:“公子方才问,这手指头是谁的,卑下倒是可以回答,此乃学子王琛十指,王琛暗地里,逼良为chang,锦衣卫早有闻之,此番公子即将登上公位,所以锦衣卫惩处了此人,乃是北静王的一番美意,免去了此人给公府蒙羞的麻烦。” 王琛…… 怀义公子竟是哑口无言。 王琛这个人,他怎会不知呢,此人,也是公府的家臣啊,一直都在衍圣公府走动,和张忠的身份相同,可现在……可现在……他下意识的去看那锦盒,随即又觉得胃中翻滚,他狠狠盯着吴成青:“你们,这是要威胁吾吗?你们,敢威胁吾?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将曲阜,将公府当做了什么地方,你们……” 他发现,这都只是无意义的嚎叫和质问,因为确实一丁点意义都没有。 吴成青竟是一丁点都不畏惧,淡然处之的样子,他含笑道:“卑下冒昧来见公子,是因为,北静王修了一封书信,托了人,来送给公子。” 书信…… 怀义公子只是冷笑,他想不到,公府之中,竟有锦衣卫的人,也想不到,连张忠竟也和陈凯之关系匪浅,更可怕的是,那王琛一直都在公府中走动,昨天,他还记得,王琛还在负责公府中的招待事宜,今天,他的十根手指头,就送到了自己面前。 吴成青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正待要上前,将书信亲手交给怀义公子。 怀义公子吓了一跳,面色都白了,朝着吴成青厉声大喝:“休要过来,休要过来!” 他几乎是在咆哮,显得神经质起来,他开始在想,这公府里,到底还有多少人,和这些锦衣卫有关系,到底还有多少?还有……这书信里,会不会又藏着什么可怕的事。 他后退两步,狠狠凝视着吴成青。 书信……还看嘛? 要看看,得知道,陈凯之到底想要说什么。 这陈凯之简直可恶,一定不能饶了他,若是自己被他这么给制服了,那么他还有什么用呢。 想着怀义公子气愤咬了咬雅,面无血色的脸微微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吴成青手中的书信,他厉声道:“你自己打开书信,你自己打开。” 吴成青倒是没有犹豫,轻车熟路的撕去了信封,自其中取出信笺,展开信笺并向怀义公子递上去。 “你来念,你来念……”受到了这般的惊吓之后,怀义公子显然对于关于陈凯之的事物,都带着某种恐惧,仿佛陈凯之的东西,染了瘟疫一般,他指着吴成青:“你亲口念给吾听,吾要看看,要看看……看看这陈凯之,他……他……” 吴成青垂头,眼帘也垂下,很快浏览了书信:“只有一句话。” “什么……什么话?”怀义公子不耐烦又厌恶道。 吴成青则是一字一句道:“公子若对本王但凡有丝毫不敬;本王便敲断公子的每一根骨头,斩断每一根手指、脚趾,揭了公子之皮,公子妻儿,本王亦尽杀无赦!” “……”每一个字,都令怀义公子的呼吸如拉风箱一般,很是痛苦。 第八百一十九章:欺你又如何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怀义公子感觉自己的身子更加的软了,心口堵得慌。 他看了一眼张忠,连张忠这样的家臣,竟都和陈凯之勾搭一起,狼狈为奸。 再看看这吴成青,这个人就是锦衣卫,那么,除了这个吴成青,在这公府,在这曲阜,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吴成青。 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白了又青,又由青色变成白色。 怀义目光从张忠脸上移到了吴成青身上,他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太可怕了,这曲阜居然有锦衣卫,那自己有多少事,掌握在陈凯之手里。 还有那十根手指头的主人,陈凯之连他都敢杀害,甚至……是被这般折磨,他几乎可以想象,此人在死时,会是如何的痛苦,一想到此处,怀义公子便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倘若是一般人敢这般的威胁自己,怀义公子除了哂然一笑之外,想来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进行反击,因为他是未来的衍圣公,自己不是在洛阳,而是在曲阜,是在防卫森严的衍圣公府。 可是……陈凯之…… 他又下意识的去看那锦盒,却是生生打了个寒颤,可是现在,令他又开始对陈凯之记忆犹新了,他想到自己在洛阳,当着赵王等人的面,陈凯之如打狗一般的,在自己和赵王等人惊诧的眼神之下,竟是毫不犹豫的给自己几个耳光,这记忆,现在重新唤起,令他打了个寒颤,令他心慌不已。 这人是个疯子,他绝对什么事都敢做出来,此人胆大包天,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呢? 更可怕的是,怀义公子居然开始相信,陈凯之可以做到,这个疯子一旦下定决心,想要杀死自己,想要杀死自己的至亲,他完全是可以做到的。 现在公府里都是陈凯之里的人,他又有谁可以相信呢?又或者说,谁能保证,自己在就寝与进膳时,自己身边的亲信突然站出来,给自己来一刀呢。 他顿时失魂落魄起来,眼睛发直,脑子里如车轱辘一般转着信中的警告。 以至手攥起来,手指头掐进了肉里,他竟也没有任何的知觉。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张忠,而张忠,渐渐也开始变得放肆起来。 显然,张忠已经意识到,自己既然已经无法讨好这位未来圣宫,那倒不如,索性跟着陈凯之一条道走到黑为好,张忠朝他笑了笑,嘲讽的开口:“公子要小心为好。” 这不仅仅是嘲讽,还有警告。 怀义公子瞪着张忠,嘴角轻搐了起来,很是不甘心的怒道:“这是他修来的书信,上头是他的笔迹?吾……吾要公布于众,要让世人知道,竟有人敢对吾无礼,要教他身败名裂,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张忠沉默了,而吴成青也极冷静的看着他。 一时四周格外安静,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他。 这可怕的沉默过后,怀义公子像是清醒了一些,他深知,这些本质上,不过是气话而已。 因为他不愿意和人玉石俱焚,也不愿和人同归于尽,当年自己在洛阳,不敢和陈凯之如此,今日,也是一样。 自己即将要成为了圣公了,即将要成为天下最令人敬仰的对象,自己身上流淌的乃是圣脉,怎么可以如此不珍惜自己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冷着脸,一字一句的顿道:“张忠,明日起,你不得再入公府!” 张忠摇摇头:“学下以为,不好。” “什么?”怀义公子扭曲着脸,怒瞪着张忠,冷冷开口警告他:“你疯了,你是家臣。” 张忠这样的人,能得先圣公的信任,虽是吃多了五石散,却也绝不会善茬,他眯着眼看着怀义公子,笑着说道:“这是北静王的意思。” 他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了,而今是左右不靠,不如索性就投了北静王,可自己这种废人,对北静王又有什么价值呢,只有留在这衍圣公府,他才能有更大的价值。 怀义公子气得发抖,瞪着张忠的目光透着冷意,嘴角轻轻颤了颤,竟是咬牙切齿的道:“等着吧,你等着吧!” 随即,狠狠瞪了一眼那吴成清,只是冷笑连连。 他疾步走出后堂,左右四看,恰好这时,有一队卫队正持戈而过,怀义公子冷冷的盯着他们,这一张张和平时一般目不斜视的脸,却令怀义公子脑子要炸开一样。 这些人,会不会也是锦衣卫? 他们之中,会不会有陈凯之的人。 呵…… 是了,肯定有,你看那人,眼角的余光便朝我扫过来,这还不明显吗? 似乎因为怀义公子的面色不善,令领队的武官心里没底,疾步上前,朝怀义公子行礼:“见过公子,公子有何事……” “滚!”怀义公子厉声大喝,他疾退一步,竟是对这领队的武官也有了恐惧之感,他在想,这个人,或许也是锦衣卫,如若不然,他为何好端端的来问自己有什么事呢,他一定是想为陈凯之刺探什么。 呵……真真想不到啊,这衍圣公府已是千疮百孔。 竟都是陈凯之的人了。 一时这怀义公子的脑海里,依旧还是走马灯似得,转着关于当初在洛阳时惶恐不安的日子,怀义公子心里又火冒三丈起来,一张面容也是扭曲起来,不,决不能放过陈凯之,决不能…… 衍圣公府的礼仪,最是繁琐。 在怀义公子最终的成为衍圣公之后,这位新任的衍圣公,便在杏林,召集诸公以及各国的使节,开始了第一次的杏林会。 怀义公子板着脸,心里没有一丁点的喜悦之情,他倒显得很有威仪,此时在杏林的坛中,诸学公与各国的使节早已久侯多时。 杨石显得心情不错,其实他很清楚,这一次的任务,其实很是简单,关乎于陈凯之和新任衍圣公的种种传闻,他是早有一些风声的,所以对他而言,此番来此,一切的事,很快就可以水到渠成,何况,连圣公都已有过了许诺了。 他面带着微笑,跪坐在杏林之下,等圣公姗姗来迟,所有人俱都起身,面无表情的朝圣公行了个礼。 圣公坐下,他左右张望,看了众人一眼,便云淡风轻的开口:“开议吧。” 文庄公听罢,似是早有了准备,他和杨石对视一眼,文庄公便笑容可掬的道:“学下有一事要奏。” 圣公依旧面无表情。 文庄公继续道:“学下听说,陈子十三篇出世,天人阁将其列入天榜,于是天下震动,对此,各国的儒生,颇有质疑。” “什么质疑?”圣公的脸色陡然一变,显得非常的可怕。 杨石则是抬眸看了圣公一眼,心里想,早听说圣公和陈凯之有不共戴天之仇,现在看来,这绝不是空穴来风,你看,文庄公一提陈凯之的事,圣公的脸色,便糟糕透顶了。 文庄公道:“许多人认为,此书离经叛道,实乃妖言惑众,可此书而今流传之广,既便想要封禁,却也难以有效遏制了,学下在想,倘若此书当真是妖言,只怕……” 他抬眸,深深的看了圣公一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叫留有余地,后头的意思却是,只怕到时候不知多少人读了此书,坏了心术,最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礼。 这文庄公此时开口,自是早就和杨石商量好了的,就等着陈凯之身败名裂了。 杨石则只是面带微笑,一副不发表意见的样子。 可文庄公开了口,其他诸公以及各国使节,却似乎都心如明镜一般,知道这牵涉到的,乃是大陈内部的权夺,因此诸人俱都默不作声,显然乐见其成,他们巴不得大陈内部乱起来,越乱越好。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在了衍圣公的身上,现在,就缺衍圣公最后的定夺了。 倘若认为此乃禁书妖言,接下来怕又要震动天下,一切牵涉到了此书的人,都将声名狼藉。 圣公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他突然道:“尔是何意?” 这个尔,自是冲着文庄公来问的。 文庄公道:“禁书,下学质驳斥,将其视为离经叛道之妖人。” 这……既是杨石的愿望,在文庄公看来,也是圣公的愿望。 今日,乃是圣公第一次来此议事,这第一份学旨乃是重中之重。 圣公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冷笑,良久,他徐徐道:“陈子十三篇,当真是大逆不道?” “是。学下也以为,其中确实有诸多……”文庄公正待继续说下去,甚至他还给了杨石一个眼色,示意杨石帮腔。 可这话说到了一半,圣公突然暴怒,厉声喝道:“你住口,住口!是否大逆不道,不是你说了算,你是何人,也可以轻易论断?” 圣公的话,宛如晴天霹雳,让胜券在握的文庄公一下子懵了,他更无法想象,为何圣公竟会如此的大动肝火,一众人顿时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北了。 ……………… 今天依旧写不了了,在长沙,开年会。 第八百二十章:光耀万世 文庄公顿时觉得不安起来,轻轻抬眸,他看着眼里几乎要喷火的圣公,这张脸,竟有些扭曲,颇有一副想要人性命的架势。 文庄公心里不禁骇然,圣公怎的如此无端愤恨,自己说的话,即便圣公不喜,也不至如此,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猜测了一番,却不敢问,只是连忙说道:“学下万死。” 衍圣公面上只是冷笑,其实只有站在一旁的张忠方才明白,这无名之火,分明不是奔着文庄公去的,而是出于对陈凯之的愤恨。 他心里无比的恨,却无可奈何,只能将这怒火发泄到旁人身上。 衍圣公不耐烦的冷声道:“陈子十三篇……”他顿了顿,不知心里想着什么,随即,他显得颇为艰难的道:“此书……吾已看过……” 大家凝神静听着,似乎对衍圣公的每一个字都不敢怠慢。 他们很清楚,是是非非,都在衍圣公的一念之间,方才突然的无名之火,已使大家意识到,圣公对这件事,早有自己的看法和成见,只是……圣公会有什么看法呢? 那杨石心里也是讶异无比,这件事,他早就和衍圣公说好了的,彼此之间,已有默契,虽然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也即将揭晓,可方才的大发雷霆,实在有点不太正常,他凝视着衍圣公,拼命想要努力的使着眼色,可衍圣公对此不为所动。 这衍圣公根本将他当做空气,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的心里头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可是他依旧安抚自己,这圣公都答应了自己,不会反悔的。 不管如何这陈凯之死定了,杨石心里掠过丝丝得意,虽然人家当他是空气,他依旧感到得意,因为一句话的事,这圣公收了自己的钱,说一句话诽谤陈凯之的话,无伤大雅的。 他看着衍圣公,一脸期待的样子。 衍圣公连余光都没瞥向杨石,轻轻眯了眯眼眸,缓了一口气,才徐徐道:“这陈子十三篇,吾并未曾看过有丝毫大逆不道之处,此书字字珠玑,不下于《孟子》。” “……” 一下子,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何谓《孟子》,《孟子》乃是在论语的基础上,对儒家进行更加系统的诠释,它既记录了孟子的治国思想、政治观点,以及仁政、王霸之辨、民本、格君心之非,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学说,此书乃是儒家的补充,是孟子的弟子们修撰而成。 现在衍圣公这一句不下于《孟子》,无疑是将《陈子》抬高到了儒家经典的地步,而孟子乃是亚圣;那么陈凯之,又是什么呢? 儒家八派,各有不同,每一种,都有自己对孔圣人思想的理解和诠释,而这些理解和诠释,传至今日,又衍生出了无数的许多分支。 可现在,《陈子十三篇》,竟可以和亚圣《孟子》媲美,这等抬高,可谓是罕见。 可话又说回来,一本能进入天人阁天榜的文章,得到这样的赞誉,也并不奇怪。 唯一令人诧异的却是,这话竟是出自衍圣公之口。 那文庄公已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是当场打脸啊,他很努力的想要挤出一些笑容,偏偏这笑容难看极了,却还是不得不心服口服的赞誉道:“圣公明断。” 圣公说的话,在曲阜,在衍圣公府,是无可置疑的。 因为他乃是孔圣人公认的传人,是孔圣人的血脉,在这个注重血脉的世界,他所代表的,就是孔圣人。 杨石脸都绿了,很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衍圣公,嘴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怎么竟翻转了。 自从上次一席对谈之后,杨石因为衍圣公忙碌,并没有寻衍圣公继续交流。其实他一直认为,太皇太后要交代的事已是水到渠成,绝没有丝毫翻转的可能。 他倒不是他大意,而是关于衍圣公与陈凯之的恩怨,他们早就摸清楚了,衍圣公受此羞辱,自然对陈凯之深痛恶觉,即便太皇太后不命自己来说项,他也深信圣公对陈子十三篇,绝对没有好印象。 可哪里想到…… 杨石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哪里想到,本是一切都说好了的事,转眼之间,竟是一下子翻转。 这衍圣公居然帮着陈凯之,简直让人觉得可笑,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 他想要张口,却见衍圣公铁青着脸,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即便当面指责,也已经没有意义了,话已出口,怎么可能会有转圜的余地。 杨石陡的觉得心疼起来,闷得厉害,想要捂住自己的心口,偏偏发现自己的呼吸愈发的困难,猛地,他又想到了一事……自己为了邀功,已经在几日之前,便已修书,去了洛阳,言之凿凿的保证事情已经妥当。 而现在…… 他脸色蜡黄,已是全没了心思。 该怎么办? 可这时,衍圣公却继续道:“陈子十三篇,堪称绝响,如此名篇,正何孔孟之道,学候陈凯之,作成此书,势必名扬四海,其《陈子十三篇》,足以光耀万年,而今,漆雕之儒已暗弱,儒家八公,独缺文德,文德公位,虚位以待三十年,今日,是该授予出去了,传吾学旨,授北静王陈凯之文德公,准其生像入庙,侍奉吾祖,宣谕天下吧。” 他说着,已是起身。 诸公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位衍圣公,才刚刚承袭,第一件事竟是授出学公之位,不过,他既已经说此书不下于《孟子》,那么授予学公,也是不无道理,这是新的儒派,开宗立派之人,本就该有此待遇。 事实上,现在满天下都有此争议,有人认为此书的观点,方为儒家大道,有人却不以为然,喜欢的人,喜欢极了,恨不得将此书反反复复读十遍百遍,不喜欢的人,则是大声抨击,毫不客气。 而如今,有了衍圣公的亲口认证,就全然不同了。 诸公此时不敢违拗,不得不行了大礼:“学下遵学旨。” 衍圣公已站起身来,一旁的学候张忠则是目光幽幽,却又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可是那文庄公,却显得极为心虚,他小心翼翼的道:“方才,学下失言,还望圣公海涵。” “唔……”衍圣公只微微颔首,面色依旧冷漠无比,甩甩手,竟是走了,张忠忙是碎步跟了上去。 留在杏林的人,许多人还在震撼,有的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更有人,是真正的痛心疾首。 “走吧。”文正公已起身,叹了口气,他乃孟子之后,对于圣公的评价,颇有些酸溜溜的,怎么就叫做不亚于《孟子》呢,可细细想来,那《陈子》确实堪称无懈可击的极品之作,便也只是摇摇头。 众人纷纷而起,正待各自起身告辞。 却在这时,那大陈使节杨石却是晃悠悠的起来,他已彻底六神无主了,彻底的慌了。 文德公…… 竟是授了文德公,这文学公之名,甚至比天榜更加骇人。 这陈凯之,竟已成了儒家领袖之一。 太皇太后若知…… 想到此处,他便觉得自己的心,绞痛的更加厉害,他呼吸愈发的急促,额上冷汗淋淋。原本这么轻松的差事,竟也办不成,自己……完了,肯定是完了。 他突的喊道:“我要私见圣公。” 这话是对一旁的学童说的,学童面无表情,却还是行了礼:“圣公说过,不见杨大人。” “为……为何……”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杨石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是猪啊,人家不见,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学童朝他淡淡开口道:“学下不知,这是张学候的交代。” “我……我……”杨石还想说什么,突觉得眼前一黑,心疼的厉害到了极处,竟是闷哼一声,硬生生的,直接栽倒,耳边只听到有人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杨大人,杨大人……” “快,快请学医……” …………………………………… 回到了学厅。 衍圣公的脸色却是愈发的难看,他阖着眼,身子颤抖,整个人气得不行,可以说他的心口没比杨石舒服多少,也是疼得不行。 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并不是气文庄公,一切……都是因为那陈凯之。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比堂堂衍圣公被人威胁更令他感到羞耻呢。 可是…… 他眯着眼,冷冷的看着张忠。 张忠则是极恭顺的样子,低垂着头,站在他的身边。 衍圣公嘴角微微抽了抽,冷冷开口说道:“告诉那北静王……”他的声音停了,此刻的他似乎说话都困难了,停顿了良久,他才继续道:“该做的,吾都已做了,不要将人逼的急了,否则,吾与他玉石俱焚。” 他面色暴戾,很是狰狞,大袖狠狠一挥,完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然而张忠却没被他吓坏,而是淡定的站在一旁。 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一点,张忠比谁都清楚,他心里不由感慨,那位北静王真是高明啊,竟早将这衍圣公的心思摸透了。 第八百二十一章:重赏 这衍圣公愈是各种威胁,各种不满,私下里对自己如何的咆哮,甚至是口口声声要说什么玉石俱焚。 起初,张忠还觉得不安,他生怕事情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可渐渐的,他清楚了,衍圣公如此,不过是掩饰自己心里的恐惧罢了,这位年少的圣公,可比任何人都要惜命的多。 不仅仅是惜命,而且还很看重自己的身份,名誉,生怕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这种人其实很容易拿捏的,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毁了自己。 张忠现在,也已将衍圣公看透了。 他唯一的感慨便是,这衍圣公若是除去了光环,竟也不过如此啊。 从前他对衍圣公,总是又敬又怕,现在愈发觉得,圣公竟非神,也只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之人,他竟发现自己面对小圣公时,轻松了许多,整个人的神经不在紧绷着。 他朝衍圣公笑吟吟的道:“北静王是个言出必践之人。” “还有……”衍圣公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张忠,或许是因为张忠显得怠慢的态度,令他最后一丁点的自尊心,感觉受到了践踏,于是一张面容越发扭曲起来,咬着牙齿冷冷的迸出声音来。 “还有,将那些该死的锦衣卫,统统撤了,一个都不准留,否则……否则……” 他本想威胁,却发现,自己对对方,根本威胁不上。 光脚不怕穿鞋的,碰到了陈凯之这种狠人,衍圣公算是明白了,这个人压根就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疯子。 这等疯子,自己和他争什么? 他气的咬牙切齿,却对对方无可奈何,却好似慢慢的,开始接受了眼下的事实,他只得冷冷警告道:“下不为例,再有下次,吾绝不轻饶你们,这是最后一次。” 他冷哼一声,再次甩了甩衣袖。 张忠看着张狂的衍圣公则是笑吟吟的道:“是,学下知道了,圣公圣明。” 圣明二字,显得格外的刺耳。 可衍圣公只能当做是充耳不闻,轻轻闭上眼眸,假装自己已经回复了平静。 “圣公。”张忠眯着眼,淡淡问道:“至于那位杨石呢?” “什么?”衍圣公猛地睁开眼眸盯着张忠,一脸愤怒的问道。 张忠则是一字一句的顿道:“杨石寻了圣公说项,圣公,莫非忘了吗?” 杨石来秘密见自己,张忠是并不知情的,可现在张忠却是直言不讳的说出来,令衍圣公心里更是惊讶,他们……竟是什么都知道…… 他顿时觉得遍体生寒,浑身汗毛竖起,自己……在他们面前,竟是没有一丁点的秘密,他们到底还知道多少的事,这锦衣卫,竟可怕如斯。 而事实上,他哪里知道,锦衣卫的能力毕竟有限,之所以锦衣卫知道杨石来访,并非是因为隔墙有耳,或是在这衍圣公府充斥着锦衣卫的人,而是陈凯之那儿,根本不需推论,便晓得杨石此次的任务,便是勾结衍圣公,自然而然,也就知道,杨石一定会登门。 因为现在的太皇太后巴不得立即除掉陈凯之,她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因此他们根本不需要打听,脚趾头想也想得出来的事。 然而衍圣公却不知道大陈现在的情况,一味的认为是有人偷听了,是锦衣卫无孔不入的打听了这些消息,这令他惊愕万分,蜡黄着脸看着张忠,颤声问道:“你们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圣公不但与杨石相见,而且,还和杨石合谋,想要谋害北静王;不只如此,杨石没少带好处来给圣公吧。” 衍圣公身如筛糠,他脸色愈发的铁青,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张忠则是凝视着衍圣公:“这杨石,如此的包藏祸心,实是可恨,圣公何不如,下一道学旨,狠狠申斥杨石一番,将他的阴谋诡计,公诸于众呢?” “什么……”衍圣公气的跺了脚,杀气腾腾的看着张忠,面目扭曲的可怕,完全是一副要杀人的神色。 张忠依旧面无表情,却是一字一句的道:“请圣公明断!” “你……你们……”衍圣公心里很气,几乎是要吐血了,可是他却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切齿的迸出话来:“你们这是要置吾于何地,一次又一次的变本加厉,难道……难道就……” 张忠则是死死的盯着衍圣公:“请圣公明断。” 衍圣公打了个颤,他觉得自己不断的跌入冰窖里,而这些穷凶极恶之人,却是一次次的得寸进尺,他心里涌出冲动,却很快,这股冲动又被无情的浇熄,脑海里,又想起了陈凯之那严厉的面孔,和那十根手指。 …………………………………… 北镇抚司。 锦衣卫的奏报,是陈凯之最不满意的地方,在京师,消息还算是灵通,可一旦出了京师,消息的渠道就慢了。 这自然是因为锦衣卫建立不久,虽在京中有声有色,可在各州府的势力,却还是差得远,因此,陈凯之现在则在制定关于扩张锦衣卫的事宜,每一区,都需有一个千户所,每一个府,都需有个百户所,每一个县,都需有个总旗,说穿了,但凡牵涉到了编制,就是钱粮和人员的问题。 人员还好,只要有钱粮,不怕招募不到人手,而这人员的招募、训练、派驻俱都需要银子,需要许多许多银子。 济北那儿,已经开始有了收益了,每年的税银,已高达两千万两纹银,且还在滚雪球一般的增长,可收入多,花费也是极大,只能从其他方面省一省。 现在的陈凯之,并不敢回飞鱼峰去,因为每一次去一趟,总是不禁要见到晏先生等人的长吁短叹,看着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陈凯之便觉得哭笑不得。 不过,显然京里开始变得不太平静起来。 吴佥事对此,是最为了若指掌的,但凡有丝毫消息,他都会及时禀报。 此时陈凯之见吴佥事在外头探头探脑,便淡淡开口道:“进来吧。” 吴佥事听罢,忙是忧心忡忡的进来,朝陈凯之行了个礼。 “见过殿下。” 陈凯之垂头看着案牍上的公文,眼皮子微微抬起,眼帘随即又落下,漫不经心的道:“又是什么事?” 吴佥事小心翼翼的道:“殿下,近来,京中某些学爵,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 “不安分?”陈凯之抬眸,终是将公文推到了一边,似笑非笑的道:“如何不安分呢?说来听听。” 吴佥事如鲠在喉的样子,又带着不安,良久,才期期艾艾的道:“有一个叫杨密的,这几日,见了不少学候、学子。随即……” “随即有不少学候和学子,开始对本王颇有怨言,是吗?” 吴佥事忙是道:“是,卑下……哎,大抵都是一些大逆不道之类的话。” “这很正常。”陈凯之不在意的样子:“陈子十三篇这书,本就是宏论,肯定有人喜,有人不喜,骂上几句,也是平常的很。” “不。”吴佥事却是摇头:“卑下的意思是,这不只是骂骂这样简单,卑下从种种迹象来推断,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殿下,您想想看,怎么好端端的,就有人敢如此不客气的抨击殿下呢,殿下毕竟已是辅政了,身份并不一般,这些学候和学子,虽是有身份之人,可终究,比之殿下差之甚远。” “还有那个杨密……”吴佥事变得愈发的谨慎,压低声音:“此人的身份,我打探过,乃是关中人,和太皇太后乃是同族,他不但见了许多学候、学子,还见了不少的学官,他这几日,都会入宫,见的就是太皇太后,殿下,您还不明白吗?显然……” “我明白。”陈凯之早就知道这些了,不过显然他还是很不悦的,却依旧含笑着道:“有人想要在本王的书上作文章。” 他的声音略带嘲讽之意。 “是。”吴佥事正色道:“此番,出使的人乃是杨石,此人去了曲阜,凭吊先圣公,卑下一直认为,这定和新圣公有关。殿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所谓欲要杀人诛心,便要先酝酿,需得有跳梁小丑者出来指责,等气氛差不多了,方才一击必杀。” 见吴佥事这般的担心,陈凯之哂然一笑:“不是已经让你安排人,去接触衍圣公了吗?” 说起了威胁衍圣公的事,吴佥事就要跺脚。 锦衣卫在衍圣公府其实并没有安插太多人,一个张忠,和陈凯之关系不错,还有一个力士,不过是在衍圣公府里走杂役而已,单凭这几个人,就可以威胁衍圣公? 衍圣公是什么人哪,他会受这点人的威胁? 他越想,越觉得不靠谱,而眼下,京师里分明是风雨欲来,这是要完的节奏啊。 他铁青着脸,老半天才道:“卑下已经布置了,一切都是按着殿下的吩咐,只不过,卑下却以为,殿下这样做,只是适得其反。” 他顿了顿,随即道:“殿下想想看,这圣宫毕竟不是别人,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受威胁,卑下……” 第八百二十二章:人挡杀人 面对平静如水的陈凯之。 吴佥事心里很是担忧,他不禁咽了咽口水,才又继续说道:“殿下想想看,这圣公毕竟不是别人,怎么可能,三言两语就受威胁,卑下……实在担心的很。” 陈凯之抬眸看了吴佥事一眼,旋即便朝他摇摇头,郑重的说道:“会的。” 吴佥事却是更加的不解,不由道:“殿下,当真如此自信。” “因为我了解这个衍圣公。”陈凯之笑吟吟的样子,仿佛并不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吴佥事皱眉,一双眼眸里满是困惑:“这………殿下知道这圣公是……是……什么人……” 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道:“这是一个jian人!” 天色渐晚,他便站了起来走至窗台前,似乎是觉得窗台里的气闷了一些,陈凯之便推窗,外头冷风飕飕进来,吹在他的身上,丝丝凉意沁入心扉,他却并不觉得寒。 陈凯之眼眸深深一眯,看向远处,才淡淡开口说道。 “你看,天色暖和了一些,这春日也将过去了,说起来,今年开春时,竟没有多少绵绵细雨,实是一件遗憾。这个世上,总有许多遗憾的事,可同样的事,对有些人而言遗憾,对有的人而言,却有莫大的好处。”陈凯之回眸,竟带着几分童趣的看着吴佥事,嘴角轻轻扬起,露出几分笑意。 “所以人和人,自来是绝不相同的,何以人总是最终分为九等,这九等,于我而言,却绝不在于他的出身好坏,譬如现在这位圣公,虽是有尊贵的承袭,可这等人,不过如此,世人被他的身份所迷惑,他这等人,生来便蒙了金光,令人看不透他;可我看透了,因为我的眼里,从不曾有这一层与生俱来的闪耀金光,我无视这些,便能看穿他的皮,看清他的骨,看透他的心!” 吴佥事若有所思,道:“卑下听殿下这么一说,竟也有一点儿明悟,譬如平时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儒和部堂,平时个个为人所慑服,人人礼敬,这不就是身上有一层金光吗?可一旦获罪,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几顿鞭子下来,还不照样和寻常人那般,只剩下哀嚎和痛哭流涕。殿下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陈凯之朝他微微一笑:“你能明白便好,既然有了这见识,那么,为何还在乎所谓的圣公,所谓的天潢贵胄呢?都和你一样,空具一副臭皮囊罢了,高贵者,未必就不畏死,卑贱者,倒有可能出几个慷慨义士。” 吴佥事仿佛开窍了一般,细细想来,竟愈发觉得有理,忍不住感慨道:“殿下此言,发人深省,卑下受益良多。” 陈凯之不禁朝他摇摇头:“这是我师叔教我的。” “殿下还有师叔,却不知哪一位高士,卑下倒是很想见一见。” 陈凯之不置可否,一双清澈眼眸看了他一眼,便笑着打趣道:“怎么,你还想打探本王不成。” “不,不……”吴佥事心中一凛:“卑下不敢。” 陈凯之便扶着窗台,抬眸欣赏着月色,这犹如弯勾的弦月光影朦胧,给天地万物蒙上一层霜一样的东西,迷乱人的眼眸。陈凯之凝眸,竟不自觉地生出错觉,他霎时想起,在金陵时,自己也曾这般抬眸看着这样的月,只可惜,人还是这个人,月色也是依旧如故,唯独身边的草木、漏屋还有那隔壁的青楼,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陈凯之轻轻抿着嘴,面上虽无岁月的雕琢,可这双看月的眸子,却渐渐生出了老态,再不似当初的明亮,或许是经历的太多,见识的太多,以至这明亮的光泽,也不禁变得更加深邃起来。 于是记忆如走马灯似得涌入脑海,一幕幕的都是那么的刻骨铭心,而是的居然还有人想对付他。 陈凯之不禁在想:“那些并不久远,却是贫苦的记忆,为何依旧还铭记于心呢?或许,这正是无时无刻的警告自己,万万不可相忘,因为愈是贫贱,越是不堪的记忆,才会每时每刻的提醒自己,决不能回到从前,当初的张如玉不曾阻拦自己,当初的赵王,亦不能教自己万劫不复,今日……的太皇太后,亦如是也,谁拦着我,夺取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挡我者死!” 那一抹的杀意,自陈凯之的眼眸里掠过。 陈凯之随即又恢复了和蔼的样子,朝吴佥事道:“这几日无事,早些歇了吧,外头的风言风语,不必放在心上。” ………… 次日,拂晓时分,薄雾蒙蒙。 陈凯之已骑马至正定门。 每日这个时候,他都需入朝,这是老规矩,作为摄政,有了随时出入宫禁的权力,也有了议事的大权,天下的事,总是绕不开自己。 他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前下了马,随即步行至文楼,今日太皇太后和陈无极竟来的早,几个内阁大学士也已到了。 他们缄默不言,显然专等陈凯之来。 陈凯之进来,行了礼,便跪坐在自己位上。 太皇太后便冲众人微微一笑:“今儿,大家倒是都来早了,摄政王却是迟了。” 陈凯之亦是笑了起来。 “昨夜睡得晚了一些。” 太皇太后便又笑道:“摄政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乃是臣工们的楷模,却不知,摄政王所虑的,乃是何事?” 陈凯之面无表情,良久,却是漫不经心的道:“外间竟有读书人中伤臣下,不知太皇太后娘娘知道吗?” 他说的声音很轻,并没有多少感情,也绝没有显露出焦虑的样子,整个人显得云淡风轻。 对此,姚文治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装的。 至于陈一寿,肯定是有所风闻,不免露出忧虑之色。 陈无极则是凝视着看着陈凯之,道:“此事,朕也略知一二。” 他顿了顿,才正色开口:“朕现在便下旨,令锦衣卫和明镜司立拿一些……” “陛下……”太皇太后如磐石一般的跪坐在位上,却是疏眉一挑,一双犀利的眼眸看了看陈凯之,才漫不经心的道:“朝廷,怎么可以断绝言路呢,陛下新君登基,万众期待,此事正该是革除前朝弊政,开年创新之时,倘若以言治罪,只恐天下人不服。” 说着,她没有给陈无极继续说话的机会,而是看向姚文治,淡淡问道:“姚卿家,你说呢?” 姚文治看了一眼陈无极,再看一眼太皇太后,便低着头:“老臣以为,娘娘所虑极是,不过,那些读书人,胡乱嚼舌根,也很不像话……” 他的口气,似乎是想两不得罪,可见太皇太后幽冷的目光落过来,便又笑了笑:“所以老臣以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其实,读书人胡乱说话,这也是行之有年,历朝先帝,对此虽也有愤恨,却也大多不予理会,何也?不过是因为不可因此,而伤了人心,陛下有海纳百川之量,而北静王殿下更是宽厚,想来,定不会追究。” 好话,竟都让他说尽了。 陈无极显得有些恼火,一张俊脸阴沉起来,目光也是变得幽深而又阴冷。 陈凯之却是笑了起来,淡淡开口说道:“不对。” 他这两个字,却是令所有人侧目。 姚文治显得尴尬,似乎他预感到陈凯之要当堂来怼自己,若是如此,自己这位老阁老,可就面上没有光彩了。 太皇太后则是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一脸不悦的说道:“怎么,莫非北静王,没有雅量了吗?”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臣之所以认为不对,是因为与其任人胡言乱语,不如广纳对臣有成见的儒士,请他们来,本王倒是很想亲眼看看,亲耳听一听,他们到底有什么成见,若是臣当真有过,自然要改,可若是子虚乌有的抨击,不实之处,臣也该为自己尽力辩驳。” “……” 这…… 方才还说他这人心胸不够开阔,谁料这陈凯之,心还真大啊。 他会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后在抨击他,难道不知,这是无风不起浪?莫非还以为真理越辨越明不成? 竟还要当堂辩论,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你陈凯之,莫非还要舌战群儒不成。 姚文治便尴尬一笑:“殿下大才,难怪文章能入天榜……佩服。” 佩服二字,发自内心。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敢于面对批评的,还想将这批评者叫到自己面前来,这是嫌自己丢脸丢的不够多啊。 太皇太后先是微微诧异,随即凝视着陈凯之,似乎是想看穿陈凯之的心思,却又是看不透,心里有些慌乱,不过竟是眨眼间的功夫,她的内心又恢复了平静,随即,她便慢悠悠的道。 “这是好事,有些误会,澄清了就可以,既然北静王希望澄清,这很好,哀家看,几日之后,就是廷议,便将诸学爵和大儒,请至正德殿来;北静王有三寸不烂之舌,定能澄清外间的流言蜚语。” …………………… 将近七点多才到家,坐高铁、转车、再转车,好不容易从长沙出来了,明天开始恢复更新。 第八百二十三章:兄弟 对于陈凯之的要求,太皇太后可谓是求之不得。 换句话来说,见过作死的,没见过这样作死的。 这太皇太后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巴不得立即可以见到陈凯之跟众人对辩的情形,即便他有不烂之舌,也是无法跟诸多学者抗衡。 何况那杨石已从曲阜传来了消息,衍圣公那儿,早已答应了要下学旨,将陈子十三篇定为‘离经叛道’。 这‘离经叛道’四字,可谓是极严重的评价了,不但对陈子十三篇彻底的否定,便连陈凯之这个人,也都彻底否定。 正因为如此,洛阳这儿早已收到了一点风声,许多大儒,暗中观察着风向,尤其是有学爵的学候、学子们,而今新的衍圣公承袭了公位,正是站队的时候,衍圣公既然厌恶陈凯之,这个时候若是不大力抨击陈凯之,更待何时? 大家都不傻。 所以,此番陈凯之要和群儒辩论,这正中太皇太后的下怀。 想想看,一旦到了宫中辩论,招何人入宫,可是太皇太后说了算,到时请数十个大儒和学候、学子来,一阵抨击,陈凯之纵有十张嘴,又有什么用呢? 何况,等到衍圣公的学旨下来,就是彻底清算的时候了,陈凯之能辅政,是因为他的文章入了天榜,可一旦这文章‘离经叛道’,那么这圣贤,就成了声名狼藉的‘诸子余孽’,到时,还不是想如何拿捏就如何拿捏。 衍圣公府那儿,杨石的消息是可靠的,他既敢拍胸脯保证,而且衍圣公已经答应决不轻饶陈凯之,那么事情便已板上钉钉。自己花费四十万两纹银出去,也算是物超所值。 何况,明镜司那儿,确实打探出一点有意思的东西,陈凯之这家伙,竟还曾对衍圣公动过手,当初衍圣公还是怀义公子的时候,这家伙竟给了衍圣公几个耳光,这是找死…… 现在怀义公子已经承袭了公位,自然是不会放过陈凯之的,肯定会找他好好的算算这笔账的。 太皇太后面色淡淡的看了众人一眼,旋即便继续开口说道:“哀家到时自会请一些卓有声望的大儒入宫,陈凯之……”太皇太后笑吟吟的看着陈凯之,娥眉微微挑了起来,声音透着慵懒。 “哀家对此,倒极是期待,愿北静王能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生和大儒们说道说道。” 陈无极皱眉,正想说什么。 太皇太后却打了个哈欠,率先说道:“哀家乏了,你们……议政吧。哀家且去歇一歇。” 她便起身,不给陈无极任何的机会,扬长而去。 见太皇太后一走,那姚文治竟也起身,朝陈无极行了个礼:“陛下,臣……告退。” 这姚文治是完全站在太后那边了,可谓是不将陈无极放在眼中。 陈无极心里又大怒,面带愠色,阴沉着一张脸道:“怎么,不是说了,继续议政吗?” 姚文治面无表情,这老狐狸,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道:“老臣以为,娘娘既不在此,还是明日再议为好,否则……若是有什么失当之处,老臣……吃罪不起。” 陈无极冷冷看着姚文治,目光透着狠意。 而姚文治则一副平静的样子,完全无所畏惧。 陈无极最终吁了口气,似乎还不愿翻脸,便不耐烦的挥挥手:“你们尽都退下,朕和北静王有话说。” 陈一寿和苏芳见状,便都起身,随姚文治告辞。 陈无极等他们走了,露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凝视着陈凯之,旋即道:“你看看这姚文治,实是可恨。” 陈凯之却是警惕的道:“姚文治这个人历来是蛇鼠两端,他现在的表现,倒是让臣颇为担心。” “担心什么,不过是一条老狗而已。”陈无极脸色铁青,忍不住骂出脏话,即便接受过礼仪的教育,可陈无极毕竟和陈凯之一样,都是从下层爬起来的,本色不改。 陈凯之却不恼,笑了笑:“陛下有没有想过,姚文治为何可以历经四朝,不,到了陛下这儿,便算是五朝了,为何,最终,这姚文治总是站在胜利者一方?” 陈无极一呆,很是不明白的看着陈凯之:“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姚公并不看好陛下,也不看好臣,方才会对陛下如此怠慢,而对太皇太后可谓是极尽谄媚。此人目光毒辣,总是在这诡谲朝局中站对方向,可见他一定有自己的看法。那么,他现在既看好太皇太后,毕竟是因为,他觉得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太皇太后是胜券在握的。” 陈无极若有所思,似乎想明白了,才呐呐的开口说道:“又或者,他知道一些什么,而这些东西,足以让姚文治深知,我们不是太皇太后的对手。” “不错。”陈凯之颔首点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春暖鸭先知,陛下万万不可小瞧了这姚文治。” 陈无极便冷笑:“理他作甚,不过……”他担忧的看着陈凯之,皱眉问道:“你何以要去和那些大儒辩论?朕可知道一些消息,那衍圣公和你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以为,许多人只是单纯的不喜你的《陈子十三篇》,依着朕看,这和衍圣公对你的态度有关,朕历经过无数的险恶,深知这世上,最恶的便是人心,这世上,多的是见风使舵和投机取巧之徒,他们之所以现在骂的厉害,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做,既可以讨衍圣公的喜欢,又可得太皇太后的欢心,现在你竟和他们辩论,你一人,是他们的对手吗?再者说了,辩论本就不会有是非,有的只是立场,他们才不在乎道理和公义,只在乎于是否对自己有好处。” 陈凯之微微一笑,安抚暴躁不已的陈无极:“陛下就别操心了,臣一定将他们打的满地找牙。” 陈无极不禁无言,他摇摇头:“真不知你哪里来的自信心,对了,今日,母后提及了你。” 他一说母后,自是指慕太后。 陈凯之深深看了陈无极一眼,不禁认真的问道:“说了什么?” 对于母后的表现,陈凯之觉得奇怪,她开始深居在宫中,渐渐变得不问世事起来,仿佛对于外界的事,俱都不关心。 陈无极道:“她说……”陈无极笑了笑:“母后对你可关心的很,她知道朕已经日益不满太皇太后了,所以……她希望让朕给你传个话,她对朕说,朕若是想要最终摆脱先帝们的命运,就必须得依靠你。还说,这几日,宫中的动静不明,许多杨氏子弟接二连三的入宫,似乎,这一次,是针对你而来。太皇太后此人行事,要嘛不做,要嘛就做个彻底,绝不会给人翻身的机会,所以……你要小心。” 陈凯之自然是明白的,可即便如此,他不会慌,而是朝陈无极颔首点头:“臣知道了,也请陛下下次去给太后娘娘问安的时候,转告她,臣一定会小心的。” 陈凯之和陈无极闲聊几句,又见外头有小宦官探头探脑,陈无极脸色铁青,冷声一声,陈凯之便朝陈无极道:“陛下,臣该告辞了,陛下要保重才是,这宫里,可比宫外险恶的多了。” 陈无极则凝视着陈凯之:“陈大……卿家,你也要保重,我们……是兄弟,谁都不可缺。” 陈凯之只点点头,旋身而去。 自文楼出来,刚到了正定门,却见那慕绪正带着几个卫士在巡门,慕绪乃是禁卫的都督,位高权重,按理来说,是不必亲自来巡视宫城各门的,陈凯之心里想,这定是慕都督故意以此理由,在这里等待自己。 他快步上前,慕绪便朝他打了个招呼:“殿下好。” 说着,孑身一人上前,朝陈凯之行了个礼。 陈凯之忙是摇头,二人四下开阔,倒也不担心有人上前来探听什么消息,陈凯之便小声的开口道:“舅父不必如此,都是一家人。” 慕绪则道;“我不过是都督,而殿下乃是摄政王,若是不行礼,难免被人所猜疑。殿下,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有事相告。” 这里发生的事,肯定要传到太皇太后的耳里,至少太皇太后在一炷香之后,定能知道慕绪特意在此等候陈凯之,而慕绪乃是慕太后的亲兄妹,自然也就不难猜出,这是慕太后的安排了。 陈凯之心里想,母后近来如此的低调,今日却是如此堂而皇之的让慕绪来寻自己,可能性只有一个,那便是事态十分紧急,已经顾不得避嫌了。 陈凯之板着脸,道:“还请舅父相告。” 慕绪道:“娘娘命我来,是想告诉你,京中有异常的兵马调动。” 陈凯之眼眸眯成一线,露出一抹寒光:“为何锦衣卫竟没有事先侦知。” 慕绪朝陈凯之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不,这一次,表面上是例行的换防,所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且这些人,多是在宫中,锦衣卫一时打探不出,也是平常。” 第八百二十四章:天赐良机 陈凯之听罢,也只是一笑而已。 太皇太后这老狐狸居然玩这一手,幸好他早早的跟慕太后表明了身份,不然岂不是被她给吃的死死的。 一时心里有万分的感触,深深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他感激的看慕绪一眼,便淡淡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不用担心我,我自会小心的。” 慕绪却是忧心忡忡的看着陈凯之,有些紧张的说道:“太皇太后历来谋而后动,一旦布局完毕,便是处处杀招,绝不给任何求活的机会,你万万要有所准备,否则,一旦……” 陈凯之朝他重重颔首。 便告别了慕绪,出宫去了。 太皇太后怒气冲冲的样子出了文楼,径直到了万寿宫。 接下来,她面上却骤然冷静下来,方才的愤怒,显然是佯装的,此刻她面色已经回复了正常,神态慵懒。 而在这里,早有人等候多时。 有宦官匆匆上前:“娘娘,方先生和杨都督都到了。” “噢。”太皇太后随即踏入一旁的阁楼,在这里,方吾才和明镜司都督杨昌二人早已就坐。 不过显然,杨昌对方吾才并不热络,因此一直绷着脸,沉默不语。 而方吾才呢,则是笑吟吟的看着杨昌,似在打量着他。 气氛有些尴尬。 直到太皇太后到来,二人俱都起身,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 太皇太后朝他们俩人微微压手,旋即便眉毛微挑,目光透着冷意:“何事?” 杨昌便立即开口说道:“明镜司最新送来的消息,怀义公子即将要承袭公位了。” 太皇太后面色平静,似乎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目光微微一眯看着杨昌,淡淡问道:“消息何时送出的?” “三日前。”杨昌道。 太皇太后便微微一笑,整个人显得很高兴,甚至透着几分得意。 “这么说来,这一两日前,就已经登上公位了?” “是。”杨昌道:“从种种迹象来看,还有在曲阜的杨石那儿的消息,圣公是铁了心,要下学旨,将陈凯之置之死地,想来,学旨也就这一两日能送来。杨石办事,是极稳妥的。” 太皇太后满意的颔首:“哀家倒是信他,何况,圣公本就对陈凯之恨之入骨,此事,看来是板上钉钉了。现在的问题是,圣公下了学旨,也只是压下一根稻草而已,哀家做事,最不喜的,便是留有余地。” 她眼眸眯着,发出冷笑:“这边学旨一下,另一边,哀家就要以妖言惑众和诸子余孽的罪名,拿下陈凯之,有了学旨,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她顿了顿,声音逐渐阴沉,透着几分狠意。 “只是,陈凯之的勇士营,却还在京师,他们是哀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彻底教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利用衍圣公学旨,这叫正名,有了他离经叛道的罪名,哀家下旨,铲除他们这伙诸子余孽的同伙,也就名正言顺了。” 她目光环视了杨昌,方吾才一眼,才继续开口说道:“有了名义,还要造势,京中的学爵和大儒,都要发动起来,抨击他,教他身败名裂,要让天下的军民百姓知道,这陈凯之该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她眼眸如刀,旋即跪坐下,语气尖锐至极:“可单靠这个还不成,还得下旨,动用京营以及哀家在禁卫中的人,不但要控制住京中的局势,还要一举袭击飞鱼峰,将这飞鱼峰中的贼子,俱都一网打尽。所以,要三面出击,有了名份,军马才好调用,有了军马,铲除了他的羽翼,在这边,哀家一道懿旨,就可教陈凯之束手就擒,此后,你们明镜司直接预备去锦衣卫拿人,将锦衣卫的骨干,统统拿下,严刑拷打之下,整理出数十个罪状,如此,便是一鼓而定。不只如此,关中的杨辰,哀家也已下了密旨,随时预备带兵入京,做好贼子们想要鱼死网破的准备。” 她说的每一件事情都很重要,可以说是残忍的,可是她的面容里却没有丝毫表情,好似在说一件很简单,很不平静的事。 “原本,哀家还想,此人可以利用,可谁料到,此人竟效忠于陛下,处处和哀家作对,铲除了陈凯之,陈无极就好控制了。” 她眉头微微一挑,注视着杨昌,一字一句的提醒道:“所以任何一个环节,都绝不容有失,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话尾音拖得长长的。 “臣,明白。”杨昌正色开口道:“娘娘亲自坐镇,而今,万事俱备,此事必定马到成功。”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显得智珠在握的样子,她笑吟吟的看向发方吾才,目光里透着几分得意:“方先生以为呢?” 方吾才显得很平静,似乎不过是听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因此当太皇太后问他时,他不禁皱了皱眉,旋即便恢复了常色,淡淡的说道:“学生,倒是有几分忧虑,娘娘固然是步步为营,处处想的周全,可下头的人,却未必有娘娘这般高瞻远瞩,事事周密,一个环节有失,便有可能错失良机,学生以为,娘娘还是谨慎为好。” 杨昌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杨家人,可太皇太后却不知如何,对这位方先生可谓极尽信任,处处都考虑他的建议,甚至信赖的程度,竟已隐隐超过了自己。 杨昌对此,很是不忿。 现在这方先生又在此说如此的丧气话,更是灭自己威风,这明显的是在说他们有些不可靠,很有可能办事不利,很有可能弄坏了整盘棋。 他不禁冷笑道:“听说方先生料事如神,能窥见天道,是吗?” 方吾才似乎不想和他争论,眼眸微眯着,显得很是淡定自若。 杨昌却是不客气的道:“不过是装神弄鬼而已,靠这一套,可以糊弄那些宗王,可到了太皇太后娘娘面前,还想用这一套,来作妖不成?娘娘圣明的很,既有打算,自是胜券在握,反观方先生,处处说着小心,如此天赐良机,错失了此次的机会,难道还要等什么?” 太皇太后眉头微蹙,下一刻便冷冷道:“够了,方先生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而今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方先生,你忧虑此事,也是情有可原。”她阖上了眼睛,声音透着丝丝疲惫:“哀家对此,也有忧虑,所以这些日子,都在细细谋划其中的细节,生恐会有所差池,可细细一想,实在没有漏洞,现在三箭齐发,陈凯之想不死,也难了。” 旋即她睁开眼眸,环视了两人,最后目光飘向了远处。 “杨昌说的不错,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哀家年纪大了,许多事,本不该急得,可时日无多,却不急也不成。何况,哀家此番布置,即便有一些差错,也是无妨,就这么办吧,杨昌,你暗中准备,哀家的密旨,你也要及早送去几个都督那儿。” 太皇太后旋即一笑:“哀家在宫里呢,便请一些大儒和学爵入宫,借着机会,让他们痛斥陈凯之,先造造势吧,等学旨一到,立即动手!” 说罢,她长身而起:“剪除了陈凯之,这世上,便再没有人可以阻拦哀家了。倒是……”她微微阖目:“趁着机会,教慕氏那jian人,也一并鸠杀了吧,她活着,也没什么用处了,至于禁卫那儿,哀家在慕绪身边,收买了几个副将,正好趁此机会,可以动手,多管齐下,最好一日功夫,将这些人,统统杀个干净,杀干净了,也就没有后患了。” “到时,无论是大义,还是一切,都站在哀家这边。”她说着,笑了笑,抬眸看了一眼方吾才:“方先生,你以为呢?” 方吾才捋着须子,郑重道:“娘娘说的对。” “很好。”太皇太后道:“事成之后,你们都有封赏。” ……………… 两日之后,陈凯之便预备入宫了。 今日是大日子,宫中已传出了旨意,召三十九个大儒,以及二十七个学候、学子入宫。 这一场辩论,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进行的。 而这些大儒以及学候、学子,显然都是精心挑选,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平时对陈子十三篇抨击的最厉害的人。 这等于是,陈凯之一人,要面对六十多个大儒,想要说服他们,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所以某种程度,对许多而言,陈凯之现在出的,可谓是昏招。 这世上历来没有所谓的真理越辨越明,因为人本身就有立场,想要靠道理去改变立场,不啻是痴人说梦。 陈凯之今日入宫,在许多人看来,几乎是被群殴。 可陈凯之却显得轻松,因为在启程之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几乎陈凯之在京中所有的心腹,都齐聚一堂,几位先生,再加上勇士营和锦衣卫的核心高层在陈凯之的书斋里,进行了一次长谈之后,便各自的下山,陈凯之下山时,步履轻快,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异样。 第八百二十五章:起驾 而在另一边,飞鱼峰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明镜司的眼睛。 这一大清早,杨昌便在明镜司的衙里高坐,紧接着,一个个消息传递而来。 “都督……清早上山的人有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以及佥事、镇抚七人,王府的诸……” “都督,锦衣卫的吴佥事先行下山,至经历司开始办理公务,各个千户所,没什么动静。” “都督,陈凯之下山了。一路朝宫中去了。” 杨昌面无表情,听着一个个的奏报,却只是冷着脸。 虽然觉得志在必得,可他却一丁点都不敢放松,他很清楚,任何一个纰漏,都可能发声连锁的反应。 因此杨昌是万分的紧张,可以说是提了十二分的精神。 现在京中暗波涌动,表面上,今日只是辩论,可实际上,现在只需等到快马送来从曲阜那儿的消息,那么接受了秘密懿旨的人,便要一齐发作,多管齐下,最终,将陈凯之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 就如……十几年前,一夜之间,铲除掉宗王们一样,一齐出击,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一击必杀! 不过在此时,杨昌却是微微皱眉,朝身侧的一人说道。 “大清早,这么多人齐聚在飞鱼峰,而且根据在飞鱼峰上的细作打探的消息来看,这是闭门的密会,他们到底在商议什么,陈凯之莫非看出了一点端倪?不对,此次计划缜密,就算让他们看出一点什么,也绝不可能,能详尽的知悉所有的计划……” 他手指头搭在案头上,面带着深不可测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实是阴冷,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在自己这笑容下,将会有万千的人头将落地,无数滚滚的人头,将血染整个京师。 对此,杨昌并没有丝毫的恻隐之心,他眼里忽明忽暗,随即抬眸,看着询问的人。 这位先生,本是杨家的门客,而今,一直在杨昌左右,姓赵。 赵先生淡淡道:“陈凯之想来也对曲阜那儿,有所担心,他有警觉,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想来,他也万万想不到,太皇太后娘娘,会如此不留余地的痛下杀手,太皇太后的心思,实是难测,既准又狠,寻常人根本无从堤防。所以,学生在想,这理应是陈凯之嗅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有所警觉,可想来,他也无法预测到今日就是他的死期,否则,他又如何会这般大喇喇的入宫,根据奏报来看,他如往常一样,身边不过是十几个护卫。” 杨昌颔首点头,最后舒了口气:“不错,想来,就是如此吧,不过……还是要小心。对了……”他笑吟吟的侧目,看了这赵先生一眼,很是认真的提醒道:“还有那个方吾才,此人,我总觉得此人不太牢靠,也不知太皇太后娘娘,竟不知吃了什么药,被此人所蒙蔽,这个人,今日也死死的盯着,有什么消息,告诉下头的人,若有任何可疑之处,可让他们先斩后奏,若是惹了什么麻烦,我自会向太皇太后解释。” “是……”赵先生目光幽幽,他心里清楚,都督已经开始在谋划剪除了北静王之后的事了。 一旦剪除了北静王,那么整个大陈,几乎牢牢控制在了太皇太后手里,没有人可以翻起任何浪花来,外部的矛盾一旦解除,那么在内部,必定会出现巨大的矛盾,那个方吾才,和太皇太后关系如此密切,将来势必要成为都督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那么不如索性,趁着今日,一并除去,也算是绝了后患。 “好,学生这就吩咐下去。” 杨昌便笑了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指微微轻磕着案牍。 这时,便又有校尉匆匆而来:“禀都督,诸大儒和学候、学子已入宫,百官也已就位,陈凯之已抵达正定门。” “噢。”杨昌颔首,心里不由想笑,陈凯之已入瓮了。 这陈凯之有时候还真是糊涂虫,居然还让儒生指证他的错误,难道他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局嘛? 他眉宇微微一扬,得意的笑了。 也许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这校尉犹豫了一下。 杨昌直视着他,平静的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我等发现,锦衣卫各千户所,开始召集了许多锦衣卫力士回各所待命,似乎……” “似乎有所警觉是吗?”杨昌淡淡道:“我们明镜司今日如此反常,到处派出了侦缉人手,锦衣卫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呢,若是他们不警觉,不开始进入紧急状态,这反而奇怪了。” “不打紧,继续打探!” 他说着,起身,虽是表面平静,可心底,却还是紧张。 到了这个时候,开弓已无回头箭了。 倒是……曲阜那儿,想来圣公登上了公位,已有了三四天了,怎么快报还没有送来。 他说着,又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便听到钟声在回荡。 明镜司距离宫中并不远,这是朝会的钟声,看来,在宫里,已经开始了。 最先出动的,便是那些大儒,开始造势。 随后,便是明镜司。 接着,便是京营。 最后,才是禁军。 曲阜的消息,一旦到了,那么…… 他狠狠握紧了拳头。 这既是太皇太后的收官之日,对他杨昌而言,也是收网的日子,明日之后,当京师中的血被冲刷了个干净,作为太皇太后的亲侄,在今日之变中立下大功的自己,便将成为大陈朝最有权势之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 顺化军大营。 一切如常。 不过,这几日,顺化军却已开始换防,自赵王覆灭之后,几路大军便入京,驻守京师,拱卫京师安全。 而顺化军,便是其中的军之一。 都督王世杰,今日却是坐卧不安。 大军已经开拔,名义上是要去上林苑驻守,不过还有许多后事需要料理。 王世杰的怀里,已揣着太皇太后的密旨,而上林苑距离飞鱼峰并不远,随时可以开拔的机会,对飞鱼峰进行奇袭,按照原先的方案,飞鱼峰只有一条上山的路径,可谓是易守难攻,不过不打紧,山上自有细作,会趁此机会烧了勇士营的火药库,一旦山上发生了爆炸和大火,顺化军只需将飞鱼峰团团围住,将一切要下山的人格杀勿论,便可将勇士营一网打尽。 可即便如此,王世杰依旧显得有一些紧张,这些可都不是普通人,要拿下,显然很难的。 但现在看来,今日就要开始行动了,十之八九,一场杀戮就要开始,所以他显得颇为紧张,他来回的背着手,在都督府里来回的走动,时不时抬眸,呼唤亲军,问起现在的时辰。 一张阴晴不定的脸,露出了焦虑和紧张之色。 可有时,他的眼里,却露出了赤红,这是贪婪的模样,眼里充斥了yuwang。他很清楚,事成之后,自己得到的东西,将会数之不尽,他随即又坐下,勉强的喝了口茶,才平复了一些心情。 …………………… 万寿宫。 听说大儒们已到了,一身雍容盛装的太皇太后,今日却不急着前去正德殿,她并不在乎在正德殿里,有多少人候驾,虽然现在,她已一切梳妆完毕,却还是坐在铜镜前,细细的观察着自己。 铜镜里,倒影着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模样。 年华已逝,白发悲生,镜中的女人,眼眸微微刹那间失神,她似乎突然的想到了,当初自己也曾国色天香,也曾回眸一笑而倾倒众生,也曾因此,而得到君王的极尽宠爱,可终究,这都是过去的了。 这些事情似乎都离她太遥远了,远到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是现在竟是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动着,过去的种种全都记起来了。 她不禁一笑,想起了曾经的教诲,得到宠爱,又如何,那都是别人给的,别人稀罕你时,你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一旦不稀罕时,便如粪土,她朝着镜中的人一笑,长身而起,于她而言,她要的是掌握人世间的生杀多予,而绝非是那所谓的宠爱。 她微微的皱眉,朝身边的人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过了巳时。”女官小心翼翼的回答。 太皇太后便轻轻吁了口气,道:“已这么迟了?想来,正德殿那儿,已是等的不耐烦了吧?倒真难为了他们,起驾吧。”她微微一笑,今日,和十几年前的时候,是何曾的相似啊。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她做了决定,于是宫外腥风血雨,只可惜,她终究在那一场杀戮中,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因为,她发觉自己的那个儿子,并不如自己所想象中那般容易受自己摆布。 而现在,又已过去了十数年,这十数年来,还是过往这一幕,而这一次,却再不会有任何的遗憾了。 太皇太后手已搭在了女官的手心,显得雍容而得体,庄严的道:“起驾!” 第八百二十六章:反击 一声起驾。 万寿宫上下俱都准备妥当,紧接着凤驾起来,朝着正德殿而去。 正德殿,文武百官,俱都已经就绪。 陈凯之昂首跪坐在案牍之后,神色淡定自若,看不出一点情绪。 而陈无极却显得有些烦躁,四下张望着,一张清俊的面容里满是不安。 殿中群臣,见太皇太后还未到,个个都在窃窃私语,在讨论着什么。 许多大儒和学候、学子,想来是第一次入朝,却是神情紧绷,显得并不轻松。 在沉默之后,终于,外头有人唱喏。 “太皇太后驾到。” 这六字之后,太皇太后便在宦官的搀扶下,徐徐而来。 陈无极凝视着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却是目不斜视,无视所有人的目光。 她徐徐升座之后,方才左右顾盼,这妇人,竟有顾盼自雄的庄严之感。 太皇太后环顾了众人一圈,便抿抿嘴,徐徐开口:“今日,请了诸多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来,为的,便是一桩争议。”她笑了笑:“陈子十三篇,想必诸卿们大多都已读过,哀家是妇人,此书好坏,实是不敢论断,可近日,流言蜚语诸多,说什么离经叛道,说什么北静王竟是叛离了儒家经典,这诸多的议论,实是不胜其扰。” “既如此,那么索性,就议一议吧,哀家将诸先生们请来,便是要遂了北静王的心愿,北静王,你看呢?” 她目光落到陈凯之身上。 陈凯之勾唇微笑:“臣愿议一议。” “很好。”太皇太后颔首点头:“北静王的学识,哀家是知道的,而诸位先生们,亦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儒,那么,今日风云际会,哀家一个不学无术的妇人,便就不多嘴了,便在此,听一听诸卿的高见,北静王,你先开场?” 她话里很简单。 陈凯之这都是你自己找的,和我没关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不怪我。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明明全部是她安排的,她却依旧是一个局外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陈凯之朝太皇太后摇摇头,旋即便谦虚笑道:“臣乃晚生后辈,还是请诸公先开场吧。” 说着,他微笑,坐回了原位。 这些大儒,早已是摩拳擦掌,他们早收到了风声,今日本就是搜肠刮肚,要来和陈凯之论一论长短的。 可现在陈凯之竟让他们先来开场,却令他们有些迟疑,相互对视,面面相觑,就希望有人能够出头。 良久,有人咳嗽,笑吟吟的朝向陈凯之,行了个礼:“不才杨文明见过北静王。” 陈凯之起身,同样作揖回礼:“先生不必客气。” 文武百官们屏住呼吸,似乎对于这一场盛会,颇为期待。 虽然这是一场群殴的局面,几乎结果已经注定。 这杨文明,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他曾经一篇文章风头无两,随后便在京郊设书院,广纳门徒,其中有不少弟子,都可谓是出类拔萃。 杨文明含笑道:“不才只有一事想要请教,陈子十三篇之中,其中着墨最多的便是知行合一,这行,便是实干,读书人读书都读不够,何以能花费时间,去实干呢?莫非想要知道菜的好坏,还需亲自下庖厨不成?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若以此而论,岂不是孟圣人也是错了?” “那么,倘若孟圣人没有错,君子该远庖厨,读书人又何以要身体力行?天下的学问,浩瀚如海,因此圣人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可学问却也有优劣好坏之分,譬如可以做事,君子肯去做,这便是实干;可倘若不可以做的事,君子为了致知,也需身体力行吗?是以,不才以为,陈子十三篇,虽是倡导儒法,实则,却是背离了圣人的本意,殿下此书,倒也称得上佳作,可若是心术不正,则不免要误人子弟,使人贻笑大方了。” 他的抨击,很不客气,就差点指着陈凯之的鼻子痛斥陈凯之是诸子余孽了。 这样的局面,甚至是这样犀利的言辞,陈凯之是第一次听到的,不过他早就有心里准备,人家有备而来的,自然不会多客气。 因此陈凯之并没恼怒,而是微笑的听他说完,点点头:“受教,不知还有哪位高士,想要畅所欲言。” 杨文明微微皱眉,忍不住道:“殿下何不现在就为不才解答。” 陈凯之道:“因为我希望一次性回答,否则,若是人人提出疑问,难道我还要一一作答吗?若如此,只怕今日也答不完。” 陈凯之的理由很合理。 而且他的语气轻柔,面上也没有露出半分不客气。 只是他这个回答,却令杨文明有点儿恼火。 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陈凯之不屑于为他解答,更像是说,你们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杨文明好歹也是大儒,被这般怠慢,多少心里还是有些气的。 偏偏他拿陈凯之一点办法都没有,乖乖瞪着眼,退到了一边。 陈凯之这‘倨傲’的口气,令不少大儒心里有气,读书人嘛,多少狂傲一些,有人冷着脸出来,道:“学下朱茂也有一问。” 他自称学下,势必就是衍圣公府的学爵了。 陈凯之乃是学候,想来,他该是一个学子。 陈凯之微笑的看着他,淡淡开口道:“请问。” 朱茂道:“陈子十三篇,在学下看来,逻辑并不清楚,譬如第十一篇,虽也提及了士农工商,却说无士不以治人;无农无以活人;无工而物产不能丰饶,无商而使民不富。士农工商,商人本是最贱,何以在这里,却成了没有商贾,而民不得富足,这是什么话?虽在书中,商人添在最末,可殿下竟将商贾润色的如此美好,这是什么居心?淮南子中说: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商与商言数;商贾图利,锱铢必较,因而言数,可谓卑劣无比,这大大背离了孔圣人们的初衷,北静王,可曾听说过圣人们言数的吗?” 陈凯之点点头:“本王知道了,那么,还有人要说吗?” 朱茂原本以为,自己批判的严厉一些,陈凯之或许会动气,最终和自己争论。 可陈凯之却冷静的过了头,完全没有和他展开争论的样子。 这时,大儒们终于有些火了,有人索性站出来,大笑:“哈哈,这等离经叛道之书,还有什么可辩的,此书满篇都是胡言乱语,坏人心术,著书之人,可谓是居心叵测,这是要动摇我儒门千年的根本,倘若此书盛行,就是礼崩乐坏之时了。” 又有人道:“此书与诸子余孽那些坏人心术的书,没什么不同,不过此书却以假借圣人的名义而已,此等行径,最为害人,也最为卑劣,因为若是诸子余孽的禁书,品格高尚的读书人,尚未会置之不理,而这等书,贻害却是最大。” “可以说这书一文不值,完全是误人子弟的书。” 有人开了这个口子,口头的话,就越发的不堪入耳了,似乎觉得陈凯之也不能将他们怎么样,于是自然而然,个个卖了气力,嬉笑怒骂起来。 陈凯之面无表情,似乎在侧耳倾听,见众人骂的起劲,也只是一笑置之。 满朝文武,个个面无表情,这形同于一场批判会,堂堂的摄政王,被人骂的狗血淋头,这威望……只怕要一泻千里了。 陈无极脸上愈发的怒了,却还在拼命忍着,一双藏在袖口里的手握成了拳头,整个人隐隐在发颤。 太皇太后则只是笑吟吟的听着,不置可否。 “好了。”陈凯之终于开口,他左右四顾:“现在,本王可以说了吗?” 他突然一句,一下子令殿中安静下来。 大家其实都在等,等陈凯之进行反击,因为他一旦解释,接下来,大家才可以找出陈凯之话中的漏洞,继续的抨击。 陈凯之含笑,方才起身,信步走到了杨文明面前,沉默了很久:“你说陈子十三篇君子远庖厨,那么敢问,杨先生食肉吗?” “食。”杨文明一听陈凯之的问题,就知道陈凯之想说什么,接着又补充道:“人本该食五谷,也食肉,不食肉的,乃是化外之人,读书人食肉,是因为入世。” 陈凯之笑吟吟的道:“君子不忍心看畜牧死时的悲鸣,所以不忍去听,君子不忍心看畜生临死时的样子,所以不忍心去听,所以君子才远离庖厨,却也是食肉,那么,杨先生,君子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忍,却偏偏爱食肉,而使厨子们宰杀了这么多的牲畜,这还是君子吗?” “倘若看不见,所以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么是不是倘若听不见,便也可以当做事情没有发生,便突得觉得自己良心得安,于是就可以继续安然的做君子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吊打 杨文明听了陈凯之的话,也只是冷笑。 陈凯之的话固然有理,好似揭破了杨文明口中所谓君子的虚伪。 可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本就是如此。 诚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之类的话一般,既然你心里都已经有了非礼的概念,这就说明,你心里本就知道什么是非礼,那么你不听不看,难道就有礼了吗? 可它偏偏,就是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看似矫揉造作,却是真理法则。 所以杨文明对于陈凯之的反驳,不屑于顾,甚至是觉得可笑。 陈凯之旋即又看向那位学子朱茂,一双清澈的目光里透着冷意,面对陈凯之冷然的目光,朱茂竟是打了一个冷颤,嘴角微微哆嗦起来。 然而陈凯之却依旧看着,含笑着反驳道 “万物存在,自有它的道理,士农工商,即已存在数千年,商贾便一无是处吗?倘若是如此,那么为何朝廷不禁绝商贾呢?士人之中,有斯文的败类,那么士人便都是下九流?商贾之中,自是锱铢必较之徒不少,却就没有正经经营,老实本分之人?凡事,若是一概而论,这并非是君子之道,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你看,此句出自《论语、述而》,由此可见,圣人并无不反商。只是后一句,又曰:‘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不过是说,若是有富求取,任何人都可以追求,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便是孔圣人,自己也会这般做。只不过凡事,不可强求,若是求富而忘义,这才是君子不该为的事。” 陈凯之目光变得深邃。 “既如此,那么商贾若是本分经营,牟取应当的利益,有何不可?诚如先生开馆教学,难道就不收受弟子的束脩吗?你授人学问,尚且收取束脩之礼,商贾们贩卖货物,自该牟取自己的利益,如何就成了低贱的事?” “一个人,用恶意去揣度别人,将彼之所为,视若洪水猛兽,这才非君子;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人恒敬之。这一句,便是孟圣人的话,你们方才说,我的书,与孟子背道而驰,那么敢问,孟子尚且提倡仁者爱人,而你们却也恶毒之人,揣测商贾之居心,一听商贾,便冠之以锱铢必较、心怀险恶之名,这也是君子所为吗?” 陈凯之一口气回答了这么多,一点也不觉得喘,而是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用险恶之心揣测彼人者,往往自己便心怀了险恶,这非君子,更非孟子所提倡的行为。诚如你们恶意来揣测本王一般,也可见,尔等心中无爱,更无仁心,竟也奢谈孟子,孔曰取义,孟曰成仁,这是圣人们的内核,可尔等,却做到了万一吗?” “现在你们……” 陈凯之扫视他们一眼,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似看,让人看不透。 “而你们……” 他声音愈发的洪亮,教这些大儒一个个红着脸,其实本质上,这些人不过是见风使舵之徒,口里高喊着什么圣人经典,满口之乎者也,却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过河拆桥罢了。 这些人不过都是太皇太后的走狗而已。 一群这样的傻逼,竟是想来评判他。 简直是可笑。 当然,陈凯之再如何戳穿他们,他们是绝不会认得,反而一个个依旧摆出不屑于顾的样子,就仿佛说,你陈凯之说破了天,又如何? 他们一个个跃跃欲试,就等陈凯之说完了,继续群起围攻。 这等辩论,任何人说的话,其实都是有道理的,因为同样一件事,总可以有人用无数种方法去解释,根本就不存在可以让人完全哑口无言的说法。除非双方的学识相差十万八千里,若陈凯之面对别人,尚可以利用他的学识教人无话可说,偏偏,他遇到的,乃是数十个大儒。 这些大儒,可就是靠嘴皮子为生的。 这时听陈凯之厉声道:“现在你们,以险恶之心,却奢谈孔孟之道,实是可笑,若圣人在此,亦羞与你们为伍。” 文武百官们,不少人暗中咋舌,这北静王,还真是口舌如簧啊,他们扪心自问,若是换做自己,还真可能被他唬住。 可大儒们却都一副不屑之色,他们最善辩论了,必须得先声夺人,无论对方说的有理没理,都需做出不屑和轻视的模样,唯有如此,才能在气势上压倒陈凯之。 此时有人大笑,徐徐上前,凝视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吾乃弘农张建,今旅居至洛阳,久闻北静王大名,原以为还会有什么高论,可万不曾想,北静王殿下,竟是如此颠倒黑白之人,不过吾既已观北静王陈子十三篇,却也不觉得奇怪了,北静王的陈子十三篇,本就是强词夺理,不知所谓,离经叛道,其心可诛!此等离经叛道的言论,比之诸子余孽的妖言更甚,堪称无耻……” 或许是因为这位张先生,自觉地自己的讽刺对陈凯之很有杀伤力,又或者见自己说话时,边上的大儒纷纷点头,于是大受鼓舞,于是这言语,就越发的有些放肆了。 他随即一笑,仿佛带着大儒应有的傲骨一般,眼帘微垂,仿佛是用轻蔑无比的眼眸瞥了陈凯之一眼,整个人淡定自若的样子,旋即继续道:“吾谓殿下之文章无耻……” 他本还想一二三四五一一将陈凯之的无耻娓娓道来。 谁晓得,在这刹那之间,陈凯之的眼眸里竟掠过了一丝凶光。 这一抹凶光稍显即逝,却令这位张先生有一些意外。 却见陈凯之朝他一笑,就在张先生刹那之间,却觉得眼前有些恍惚,便听道:“吾吾吾吾……吾niagebi吾吾吾吾……” 这话,听着有些不太明白。 却见陈凯之已一拳直朝他面门砸来。 啪…… 正中鼻梁。 张先生一呆,随即,鼻尖下,一股血腥气弥漫,刹那间,他顿感自己一股剧烈无比的痛楚弥漫全身,整个身子都发颤,随即,忙捂着鼻子,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哀嚎。 “打人,你竟打人,有辱斯文……君子动口不动手……可耻,可耻……” 一旁的一个大儒惊呆了,口里发出大叫。 而这正德殿,竟已乱做了一团。 “打人了……” “北静王痛殴张先生……” 大儒们个个脸色骤变,有人吓得趴下,有人要躲入百官之中,有人捶胸跌足,随后双手朝天,发出咆哮:“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谁也没有料到,陈凯之这家伙,好端端的辩论,转过头,竟直接动了手。 这样的举动惊呆了所有人。 而且这家伙,竟一丁点都不客气,这一拳想来力道不小,而且直中要害,那张先生在哀嚎之后,似是实在受不得疼痛,捂着一鼻子的血,直挺挺的倒地,再无声息。 一下子,殿中乱作了一团。 文武百官们也俱都倒吸一口凉气,俱是震惊的看着陈凯之,他们完全没想到陈凯之会动手。 明明说好了是来讲道理的啊,怎么转眼,就……动……动手了呢…… 大儒们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也瞬间炸开了锅,先是害怕,接着有人大起胆子,当然,前提条件是他们距离陈凯之有些远:“北静王,你竟如此……张先生何辜,北静王竟这般的对待,这……这……北静王……你未免也太过分了!” “即便是辅政,是亲王,可在此痛殴张先生,也是……也是……” “北静王你简直有辱斯文,是等读书人的败类,你……” 众人气呼呼的怒斥陈凯之,话语尖锐刺耳。 陈无极打了个激灵,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竟是瞠目结舌,心里叫好吧,又觉得陈凯之这玩的有点儿大,痛心疾首嘛,又觉得这一拳打的实在痛快。 坐在一旁的太皇太后,眼底却是不经意的流露出了笑意,其实,事情闹得越大,她反而越是求之不得,都到了这个份上,陈凯之做的任何事,都将成为秋后算账的借口。 “殿下!”似是看到了太皇太后的表情,姚文治立即是明白过来了,一脸正气,厉声的喝止陈凯之:“殿下怎么可以如此?” “怎么可以如此?”陈凯之面上杀气腾腾,这一次,该是他露出露骨的轻蔑之色了,嘴角微微勾了勾,他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便冷冷笑道:“因为此人,该打!” “该不该打,并非是殿下说了算!”姚文治正气凛然。 其他人纷纷帮腔:“是啊,是啊,殿下太过份了。” “这是殿下自己同意辩论的,既然是辩论,就有好有坏,可是你动手打人,太没风度了。” 风度。 风度你妹呀。 陈凯之很想骂人,却没有,而是淡淡一笑:“自然是本王说了不算,可倘若是衍圣公呢?却不知衍圣公说的可算吗?” 第八百二十八章:学旨到 衍圣公三字出口。 满殿哗然。 所有人诧异的看着陈凯之,一个个满头雾水。 大儒们后退一步,一个个喉结滚动,只是眼神里,依旧是茫然,一脸不解的看着陈凯之。 太皇太后却还算淡定。 下一刻,她便微微一笑,看着陈凯之,严厉的说道。 “此事,与衍圣公何干,北静王,你也太放肆了吧,诸位先生,都是哀家请来的客人,今日本该是在此议事,却何以,竟当殿行凶起来了,你莫非以为,你是学候,便可以当着哀家和陛下的面,可以如此放肆,哀家从前对你,多有袒护,是念着当初你救驾之功,可现在看来,你也太令哀家失望了,竟是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某种程度而言,陈凯之行凶,太皇太后是求之不得,至于陈凯之胡说八道什么衍圣公,想来是想借自己学候的身份以势压人。 太皇太后方才一直作壁上观,现在怎会不借此机会出面呢? 这还真是天赐良机啊。 陈凯之关键时刻还作死。 太皇太后心里很得意,一双微眯的眼眸里充满了冷意,抿抿嘴,旋即又道:“今日你肆无忌惮至这般的程度,哀家也决不轻饶,陈凯之,你可知罪?” 一声厉喝。 陈凯之则左右四顾,看着所有瞠目结舌的人,尤其是这些大儒,起初还是诧异和恐惧,可现在太皇太后突然开口说了话,令他们精神一震,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于是个个又充满了活力。 一众人得意的看着陈凯之,似乎看到了他的死期一般的,面带着笑意,精神饱满。 陈一寿忙是站出来,他似乎预感到这一次陈凯之确实做得有些过了,忙行礼:“娘娘,陛下,北静王方才想来也是……” “不。”太皇太后严词厉色,在她而言,今日的陈凯之,已成了她的猎物,是逃不出手掌心的,从前还会有所顾忌,今日,她不会在有顾忌,朝陈一寿轻轻摇头,一张面容里透出冷意,杀气腾腾的说道:“哀家没有问陈卿家,哀家问的乃是北静王。北静王,你可知罪。” 一下子,在这殿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起来。 空气都凝固了,几乎可以听到针落的声音。 文武百官中,已不乏陈凯之的同情者,一个个的看着陈凯之,倒是很希望陈凯之赶紧认个错,将此事揭过去。 自赵王跨台,陈凯之要求赦免赵王之罪,同时出于对太皇太后大权独揽之下的忧虑,这朝中文武,竟已有为数不少人,将陈凯之视作是大陈中兴的希望。 此时却因为这等小事,而引发了冲突,甚至使北静王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这对他们而言,绝对是不智的行为。 因此许多人凝视着陈凯之,面色忧心忡忡。 陈凯之微微一笑,朝众人摇头:“所犯何罪?” 一句反诘,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作死。 完全就是没事找事呢,现在这个时候认个错,事情就过去了,可他偏偏要跟太皇太后对着干。 这陈凯之今日怎么就这么不明智。 太皇太后见到陈凯之的态度,心下不由一喜,她倒并不怕陈凯之不服软,怕就怕这小子服软,可面上却是震怒,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且不论你的文章,惹来了多大的争议,哀家就论你方才殿中殴打学子,这便是大罪,国朝独尊儒术,对天下名士礼敬有加,你难道不知吗?你饱读诗书,这便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何况,现在天下的读书人,都猜疑你离经叛道,你可知道,离经叛道,便是诸子余孽,诸子余孽,形同谋反,该杀!” 杀字出口,带着寒霜。 众儒一听,更加觉得吐气扬眉,你是北静王又如何,现如今有太皇太后为我们做主,你陈凯之,正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 有人低声私语:“对,该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这就是诸子余孽……离经叛道,曲解圣人经义……” “不仅仅如此,而且他目中无人,简直可以说是过分到了极点。” 面对众人的谴责,陈凯之却是笑了。 他微微笑道:“所以……”他抬眸看向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既然离经叛道的贼子该杀,那么臣,就更加没有罪了。” “什么意思?”方才的大儒杨文明忍不住低斥一声。 陈凯之笑吟吟的自袖里取出一份红色的绸缎,一面道:“臣这里,恰好得到了自曲阜刚刚送来的学旨,这学旨之中,倒是颇有一些意思……”陈凯之左右四顾,最终目光落在杨文明的身上:“杨先生,要不要看一看?” 杨文明一呆,见陈凯之竟生生将学旨塞过来,下意识的接住。 这突如其来的学旨,竟是出现在陈凯之的手里,足以让所有人震撼。 许多人显得无措,大儒们忙是凑到杨文明的身后。 太皇太后眼帘微垂,可这眼缝里掠出的目光,却分明带着几分怀疑。 明明杨石已经送来信,说这陈凯之必死无疑了。 这个时候怎么会? 她有点不明白,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假的? 还是…… 杨文明忙是打开了学旨,在万众瞩目之中,却只将学旨一扫而过之后,骤然间,他脸色煞白,竟像见了鬼似得,发出了惊叫。 怎么回事? 殿中顿时混乱了起来。 太皇太后脸色愈来愈冷,这时不禁问道:“杨先生,学旨是真是假?” 杨文明却已斯文丧尽,一pigu瘫坐在地,面露苍凉之色,倒是身后,有个学候忙是捡起学旨,匆匆一看,面如猪肝色,他的脸色,真比死人还要可怕,他哆哆嗦嗦:“真……真……此学旨为……为真……” 学旨和圣旨一般,都有特殊的防伪,因需衍圣公特殊的大印,又需各大公府签发,里头的字迹,格式,甚至是学旨的质地,想要作假,实是比登天还难。 真的…学旨…… 此时,倒没有人怀疑这学候的话。 所有人面色凝滞了,俱都看向那学候。 太皇太后心里突觉得有些不妙。 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多心了。 无论如何,衍圣公,总不至于…… 她脸色一沉,厉声问道:“学旨中,说了什么?” 而这学候,却已是面无血色的噗通跪下,这一跪,却又不像是要向太皇太后行什么大礼,身子摇摇晃晃,下意识的道:“圣公……盛赞陈子十三篇,称其不下于《孟子》,敕陈凯之为文……文德公……” 只在刹那之间,满殿瞬间的哗然。 “竟有这样的事。” “曲阜八公,历来为亚圣后人承袭,今日,北静王竟也敕为公,这……岂不真成圣了……” “成圣……当真成圣人……” 这种诧异,可想而知。 若说陈凯之文章入天榜,虽也被人称之为圣贤,可毕竟,只是人们约定成俗的东西,认为文章能入天榜之人,已是超凡入圣。 可是现在,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现在衍圣公府亲自下了学旨,这是直接对陈凯之的身份予以了成圣,前者可以称之为大家对陈凯之学问高深的夸赞,而后者,等于是直接官方上进行了认可。 要知道,曲阜八公的承袭,都是有其渊源的,这学爵都有来历,譬如孟子,乃是亚圣,因此他的后人才承袭了文正公位,而现在,陈凯之直接一举夺得文德公,这就是圣啊。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她眼见殿下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已经难控制住局面,许多人所露出来的,是倾慕,是赞叹。 而那些大儒,更加是面如死灰,方才还跃跃欲试,也早没了和陈凯之一争到底的心思。 说穿了,在文德公面前,他们就是个屁,蝼蚁而已。 哪有蝼蚁敢与人争雄的? 太皇太后心咯噔一下,她突然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且本以为绝无可能出错的环节竟是掉了链子。 她虽勉强使自己镇定,可此时,陈凯之却是厉声道:“臣敢问……臣何错之有?” 殿中一下子安静。 只剩下陈凯之面带冷笑,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便一字一字的说道:“这位张先生,是什么东西,竟敢质疑文德公,文德公,是他可以质疑的吗?身为读书人,三纲五常,竟是忘了个干净,上下尊卑,竟一点都无,在本王面前,指手画脚,趾高气扬的,这样的人,难道不该予以惩戒?” “更何况……”陈凯之看着地上如烂泥一般,昏厥过去的张先生:“更何况,一群儒生,竟敢指斥陈子十三篇为离经叛道,陈子十三篇,分明是我儒家经典,与《孟子》相比,也难分高下,指斥陈子十三篇的人,才是离经叛道,本王现在怀疑,这是诸子余孽冒充儒家,借此抨击陈子十三篇,混肴视听,想要借此机会,动摇衍圣公府。” 他看向太皇太后,正气凛然的道:“敢问娘娘,今日这么多人对陈子十三篇群起攻之,他们的居心,是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 第八二十九章:宜将剩勇追穷寇 陈凯之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柄刀一般,刺着太皇太后和诸儒们的心。 首先,儒家最讲究的就是尊卑,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凯之虽非儒生们的爹,也非他们的君王,可是,陈凯之乃是文德公,乃是衍圣公府中的圣人,是将要进入孔庙的人物,这样的人,是你们可以质疑的吗?你们有资格吗? 说句实话,你们这些人连给他陈凯之提鞋都不配。 但是呢,你们居然可以放肆的痛骂文德公。 简直是大胆包天了。 而真正厉害的杀手锏却是…… 陈子十三篇,已列入儒家的经典,将来甚至四书五经,将改为五书五经,这种书,是绝不容许任何人质疑的。 质疑的人,除了是诸子余孽,还能是什么人? 所以,陈凯之打了也就打了,你敢不服? 说句实话,这类人即便是陈凯之杀了他,也不为过吧。 那张先生,其实早已醒了,只不过,一直都在假装昏厥,说穿了,这便是卖惨,本来还想借此,让陈凯之死的更惨一些。 可现在一听,身子打了个摆子。 感情自己不但被北静王打了也就打了,还可能成为诸子余孽啊。 这样一想,哪里还敢装死,这是生死关头啊,他sheny一声,却顾不得鼻上的血迹,翻身而起,顿时哽咽,毫不犹豫的拜倒在陈凯之的脚下:“学下万死,学下万死,学下有眼无珠,学下实是万死莫恕!” 他一面说,一面身子颤抖,此时哪里还有半点的脾气,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祈求,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陈凯之能够将自己当做是一个pi,能不跟他计较,饶他一命,然后将自己给放了。 他涕泪横流,不停的哀求着:“学下是实不知情,实不知情啊……” 陈凯之则冷冷看着他,心知他想用不知者无罪搪塞过去。 陈凯之只是看了他一眼,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是吗,听说张先生乃是鸿儒,治学数十年,怎么连陈子十三篇是经典,还是诸子余孽的歪理邪术,是离经叛道之言都看不出来了?这理由实在令人难以信服啊。” 这话没毛病。 说穿了,陈凯之虽然现在也属于辩论的范畴,辩论是不可能说服对方的。 不过,也有特殊情况。 比如别人叽叽歪歪,你一拳打过去,世界清净了,这叫什么?这叫秀才遇上兵,他不服不成,只得承认你获得了胜利。 还有一种更加暴力,直接用身份碾压过去,对方被碾为粉末,你只是蝼蚁,你还敢叽叽歪歪? 而陈凯之既会动手打人,而今这文德公,更是对他这等所谓的大儒,形成了碾压的优势。 这话,没毛病啊。 张先生已吓了一跳,他若说自己目不识丁,有眼不识泰山,人家不信,毕竟你是鸿儒,这不就坐实了居心叵测,妄议经典之罪吗? 最重要的是,杨文明等大儒也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张先生是妄议经典,是诸子余孽,方才自己也没少妄议,没少高谈阔论啊,杨文明面色又青又白,倘若这文德公当真要追究,这可就完了。 似他们这样的大儒,反而未必害怕朝廷,因为只要自己不贪图朝廷的好处,大不了,就远走去他国便是,天下之大,只要自己的声名还有学里的地位不曾动摇,到了哪里,都会被人礼敬。 可得罪了衍圣公府或者说曲阜八公就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一旦被视为离经叛道,天下之大,都不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杨文明只稍一迟疑,一下子,所有的利害关系俱都分析了个清楚,他毫不犹豫,啪嗒跪倒在地:“学下万死。” 有了张先生和杨文明打头,此时便是再死硬的大儒,哪里还有他念,一个个跪下,转瞬之间,六十多个大儒,玲琅满目,竟各个五体投地:“学下万死之罪,还请文公恕罪。” 陈凯之轻蔑的看着他们,对于这等小人物,有的只是无以伦比的鄙视。 陈凯之此时,却并没有掉以轻心,而是抬眸,遥看着太皇太后,淡淡开口说道:“娘娘,为何还未发落,却不知娘娘,是否还要追究臣的罪责,娘娘乃是太皇太后,大陈历朝国母,臣乃宗室后辈,生杀夺予,尽在娘娘一念之间,还请娘娘及早发落。” 这是一个极诡异的局面,数十个人跪在陈凯之的脚下,而两班的文武大臣,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却是精神大振,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陈无极此时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便笑了,眼睛时不时的瞥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紧绷着脸,不发一言。 对她而言,这里的挫败,显然并不是关键。 一个挫败而已,就算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跪在陈凯之脚下,也没什么关系。 她是谋全局之人,而今,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这环环相扣的全局,在此刻,却彻底失去了舆论和大义的名义,失去了大义,许多事就变得不太合乎情理了。 她整个人都在发颤,不过很快她便恢复了自然,深吸一口气,随即一笑:“倒是恭喜了,北静王,真想不到,你竟得了圣公垂爱,实是令人意想不到,既然方才的事,只是一场误会,那么……” 陈凯之这时却是郑重的开口道:“可是有一件事,却并非是误会。”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她现在反而觉得可惜,这一次,本是天赐良机,谁晓得…… 曲阜那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吗? “什么?” 她皱着眉头问道。 陈凯之冷然道:“这里,还有一份学旨。” 还有…… 这两份学旨,在颁发之后,是锦衣卫几乎是日也不歇的送到陈凯之手里的。 为了这两份学旨,这中途,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截杀和收买。 陈凯之自袖里,将一份学旨扬了扬,却并没有再给人去看,因为现在的陈凯之,就是公信力。他一字一句道:“衍圣公府,抨击大陈的使节杨石,竟是登门拜访衍圣公,希望衍圣公能够与他合作,一同构陷臣下,要将臣的文章,斥为离经叛道,敢问娘娘,杨石此举,是何人指使,又是什么居心,身为大陈的使节,竟跑去构陷大陈的摄政王,这和谋反,又有何异?” 杨石…… 若非是太皇太后撑得住,此刻只怕真要眼前发黑,一口老血喷出了。 那衍圣公,竟连这个……这陈凯之,到底凭什么能收买衍圣公。 他们之间不是有仇嘛,他怎么可能会帮陈凯之。 太皇太后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下一刻她不禁摇头。 不对,不对劲,到底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衍圣公不该对陈凯之恨之入骨吗?怎么到了如今,不但封为了学公,竟连杨石之事,也已经抖了出来,直接下了学旨抨击,这就等于是昭告了天下各国。 一下子,殿中像是沸腾的热锅一样,瞬间的炸开了。 一群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杨石竟跑去了曲阜,竟做这等不齿之事。 简直太坏了。 虽然殿中的文武百官,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多的是的人,都是此道中的高手。 可任何人都明白,这等事一旦大白天下,便是惊天动地的事。 这杨石一个人敢去做这种事情。 一时众人回过味来,竟都错愕的抬眸,看向太皇太后。 杨石是谁,这可是太皇太后的族亲啊,结合种种的迹象,这杨石一个人,没有得到人授意,怎么可能凭空做这样的事呢? 那么,这个人是谁指使的,这……显然已是再明显不过的问题了。 所有人心底,不禁生出寒意。 他们俱都知道,太皇太后是个厉害的女人,可万万想不到,为了达成目的,竟可以如此不择手段。 他们每一个人,都低垂着头,心里都在打鼓,虽然此时,不敢声张什么,却有许多人,心寒到了极点。 陈凯之则凝视着太皇太后,面带微笑,他将学旨又扬了扬:“娘娘一定不信,不如亲自来验明学旨的真假,如何?” 太皇太后脸色有些失去了血色。 好在,她还依旧淡定,虽是感觉到又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可此时,她却完全冷静了下来。 太皇太后眼眸轻轻一眯,朝陈凯之微微一笑:“噢,竟还有这样的事,杨石这个人,平时还算是老实,可万万料想不到,竟是如此包藏祸心,胆大包天,哀家绝不轻饶他。” 她笑了笑,虽是贼喊捉贼,或说是欲盖弥彰,可这番话,竟是说的大义凛然,就仿佛是自己当真一点都不知情似的。 陈凯之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太皇太后厉害,到了这个份上,竟也能出奇的冷静。 不愧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不乱。 太皇太后左右四顾,看了众人一眼,面色一沉,更加义正言辞:“这杨石,亏得还是哀家的族人,王子犯法与庶民罪同,更不必说,竟还是哀家的远亲,哀家若是不将他千刀万剐,如何正国法,又如何正家风?” 第八百三十章:剑拔弩张 陈凯之心里也只是冷笑。 满殿之中,有谁会不明白,这杨石就是太皇太后指使呢? 可人家却不会承认,一副完全不知道,还要处置杨石,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这样的太皇太后真是精明至极。 更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弃谁,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这样的女人真的很可怕。 不过陈凯之却不会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而是凝视着她,郑重问道:“那么,敢问娘娘……娘娘要严惩杨石,如何杨石?” 步步紧逼,几乎不给太皇太后任何喘息的时间。 太皇太后显然也没有料到,事情会糟糕到如此的地步,她按耐住心里的怒火,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陈凯之,心里不由一声叹息。 可惜了,竟是不能名正言顺,不过……现在看来,这陈凯之,已是越发的尾大不掉,这样的祸患,是决不可再留了。 于是,太皇太后抿嘴一笑,她咳了咳,一旁的宦官似乎接到了授意,便蹑手蹑脚的退开。 既然不能名正言顺的解决掉这个人,那么就索性,斩草除根吧。 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太皇太后目光一眯,深深凝望着陈凯之,冷声问道:“北静王,想要如何处置杨石呢?” “锦衣卫拿人,拷问,这等事,定有同谋,定要审个水落石出,不知娘娘以为如何?”陈凯之严厉的说道。 太皇太后几乎没有犹豫,颔首点头,朝陈凯之冷声道:“好,一切依卿家所言便是。” 她答应的很痛快。 可越是答应的痛快,陈凯之越发能感受到太皇太后背后所隐藏的杀机。 太皇太后她是什么人,到现在他还是摸不透她,可是他知道,越平静的人,心里越多鬼主意。 陈凯之随即道:“今日臣来此与诸大儒舌辩,而如今,既然胜败已分,臣想来,是已侥幸胜了吧?” 杨文明等人,个个惶恐,一个个还拜倒在陈凯之的脚下,诚惶诚恐,现在听到陈凯之的话,哪有什么心思去关心什么胜败,纷纷道:“胜了,文德公胜了,学下人等,自愧不如……” “是是是,文德公教诲,学下不敢忘,今日文德公一席话,学下人等,受益匪浅。” 陈凯之笑了笑,他眼眸竟也懒得垂下看着他们,接着道:“既然胜负已分,臣想告退。” 太皇太后一脸端庄,却是道:“既然来了,何必这么急着走呢,今日是恰逢其会,就再留一留吧。” 她稳稳坐着,面上浅笑,眼里却如刀锋一般,似已下定了决心。 虽然两处环节出了问题,文武百官们,各自面色带着异样,而此番,必定要大大动摇杨家的声誉,甚至她这太皇太后,也可能成为军民百姓们腹诽的目标。 只是,她毕竟不是赵王,赵王凡事,总是瞻前顾后,可如今……显然已是箭在弦上了。她眯着眼,看着陈凯之,淡淡道:“哀家……倒是一些话要说……” 她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里透着冷意,旋即便慢悠悠的四顾百官,一字一句道:“哀家这个人啊,十三岁入宫,到了现在,连哀家都已忘了过去了多少年了,哀家老了,深知人心险恶,晓得太多太多的事,就说咱们大陈吧,这几年来,虽说是风调雨顺,也没什么战事,可是呢,并不顺当,当今陛下,曾遗落于民间,吃过不少苦,而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哀家啊,是既欢喜,又忧心……” 她面带微笑,从容不迫的样子,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却说得极慢,却又因为,大家不知这位太皇太后娘娘到底什么心思,于是乎,不免洗耳恭听,所以这殿中,极其安静。 陈凯之却知道,真正的杀招…… 要来了…… 他看着太皇太后,见她一副从容优雅的样子,显得极致的淡淡。 但是他很清楚,这太皇太后,分明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宫外的消息。 陈凯之倒也冷静下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这个时候,太皇太后越是平静,自己反而要更加不露声色。 ………… 顺化军,从明镜司终于传来了消息。 顺化军都督王世杰此刻已是精神一震,他随即下达了军令:“传令各部,包围飞鱼峰……” 三万本就开赴去了上林苑的顺化军精品,早已枕戈以待。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进发,迅速冲入了学宫。 洛阳学宫里,已是鸡飞狗跳,掌宫杨业,立即感觉到事情不妙,忙是命生员们在明伦堂里待命,以免出现意外,自己则带着数个博士抗议。 王世杰骑着高头大马,在亲军的拥簇下,已抵达了学宫,数十个军将焦灼的在此候命,而浩浩荡荡的军马,立即开始展开。 为了应付勇士营可能的反击,所以针对勇士营,顺化军配备了大量的弓弩,数千弓弩手直抵山门,此地狭小,出口只有一个,即便勇士营火器再如何强大,只要紧守这里,也没什么妨碍。 不只如此,王世杰早就命人铺设了地钉、拒马,为的便是防患未然。 顺化军有数十门铁炮以及百来石炮,这些东西,固然不如勇士营犀利,却总还算能派出用场。 一番调度之后,王世杰则占住了学宫中的一处廨舍,随即召集了众将。 这突如其来命令,本就引来了军中的议论。 顺化军入京不久,王世杰在军中地位崇高,可不管怎么说,将士们并不是傻子,大家虽然以都督马首是瞻,可在京中突然如此,不免人心惶惶。 王世杰倒是很轻松,将众将在这廨舍召集之后,随即左右四顾,见诸将都是一脸迟疑和茫然的样子,他背着手:“今陈凯之离经叛道,妖言惑众,已是人神共愤,太皇太后已察知其恶,已下懿旨,捉拿陈凯之,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他说着,已自袖里取出一份黄帛,扬扬手:“因事态紧急,未防止泄漏消息,防范于未然,因此颁发的乃是秘旨,你们,谁要看看。” 众将一听,倒是都松了口气。 原来是奉旨行事,虽然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可在所有人心里,毕竟天子刚刚登基,而太皇太后乃是陛下的祖母,地位崇高,宫中本是一体,想来,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王世杰板着脸,一字一句的顿道:“尔等各带部众,要严防死守,飞鱼峰上当人,俱都是离经叛道的逆贼,绝不可有任何人下山,下山者,便是死。” 有人不禁道:“都督,为何不强攻?” “强攻?”王世杰笑了笑:“强攻的损失太大,他们仗着山势,未必能够强攻下来,就在山门处以逸待劳罢,山上的存粮,未必能坚持多久,何况,山中自有人策应。” 王世杰说罢,坐下,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眸轻轻一抬,看着那飞鱼峰,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总之,不得遗漏一个贼子,而那陈凯之,现在就在宫中,想来,也已是瓮中之鳖了,我等拿下飞鱼峰,便是大功一件。” 众人正要应诺,这时,却突有人道:“都督,卑下有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王世杰抬眸看去,却发现是顺化军中的一个佥事。王世杰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笑:“但说无妨。” 佥事道:“都督,方才,有锦衣卫来此,要见都督一面。” 王世杰皱眉。 锦衣卫…… 这锦衣卫,乃是明镜司打击的目标,而自己的职责,就是围住飞鱼峰罢了,怎么会有锦衣卫来找自己。 他不禁面带怒色,冷冷看着这佥事:“刘佥事,你这是何意?” 锦衣卫,分明就是敌人,宰了都来不及,可你这张佥事,竟还留着锦衣卫。 张佥事不温不火的道:“卑下,已将他们带来了!” 说话之间,便有三四个锦衣卫大喇喇的走入了廨舍,想来,这几人是在那佥事的掩护下进来的,除此之外,似乎还又一个纶巾儒衫之人。 为首之人,正是锦衣卫同知曾光贤。 曾光贤的脸色绷得很紧,若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这是深入虎穴啊。 一个不慎,便万劫不复,死无全尸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昂首阔步,随即正色道:“都督王世杰,与顺化军中诸将,听旨!” 听旨二字,一下子令廨舍中气氛紧张起来。 王世杰面色阴晴不定,可看到曾光贤来的只是寥寥数人,却是放了心,于是冷笑:“锦衣卫,亦是贼党,本都督正要找你们,想不到,你们竟是自投罗网了,呵呵,你们何来的旨意,竟敢假传圣旨,这是罪加一等,来……” 几个亲兵便已经预备要动手了。 曾光贤却是尽力脸色平静,淡淡开口说道:“是不是旨意,一看便知,王都督何必忙着动手?这倒是……颇有几分心虚之嫌,怎么,王都督见不得人吗?” 一下子,气氛紧张起来。 身后几个锦衣卫力士,极紧张的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亲军们也预备要动手。 剑拔弩张。 第八百三十一章:天下太平 曾光贤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好在,他勉强镇定,只是面带笑容:“怎么,你们还要谋害亲军和钦使?” 一下子,气氛便全然不同了。 这便是语言的艺术。 曾光贤毕竟是锦衣卫同知,锦衣卫里的二把手,是陈凯之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他没有直接说,你这位王世杰都督竟敢谋害亲军和钦使,而是说了你们。 这意思是,别以为王世杰动的手,你们站在这里其他人就可以撇的干净,今日若在此动了手,若是有什么难料的后果,站在这里的人,都可能完蛋。 谋逆大罪,可是要全家死光光的。 廨舍中的武官,一个个露出迟疑之色,有人不由低声道:“都督,且不妨将他的话听完,且看看,此人……” “是啊,是啊,都督,不急一时。” 武官们显然有点胆怯了,毕竟这曾光贤的地位不一般,可是陈凯之身边的人,他的行为举止可代表着陈凯之的面子,这些人自然要给几分薄面的。 而且此刻曾光贤的话也是震慑到了他们,自然是想了解此事到底怎么回事。 王世杰的威望虽高,却也不至于可以让这些武官们为他赌上一家老小的性命。 王世杰见状,面上虽是杀气腾腾,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也好,倒要听听,你们玩什么花样。” 曾光贤心里笃定起来,随即取出圣旨,厉声道:“敕曰:顺化军都督王世杰,擅调官兵,京畿九门之地,岂容军马异动,如此居心叵测,所谓何也?敕锦衣卫,立即拿下王世杰,交锦衣卫处置,钦此!” 念罢,曾光贤高高的举起圣旨,大声喝道:“今日锦衣卫捉拿逆党,不从者,以从犯论处,抗旨者死!” 殿中骤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面相觑,竟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这画风转得太快了,刚刚这王世杰还带着太皇太后的懿旨要捉拿陈凯之等人,现在这锦衣卫拿着圣旨,要拿下王世杰。 这…… 武官们显得犹豫,也有不少人,按住腰间刀柄,颇有鱼死网破的态度。 更多人,却是疑虑重重。 王世杰闻言,却是大笑起来:“你有圣旨,我也有懿旨,很是不巧,你以为,单凭一个圣旨,就想拿下本都督,你太天真了。” 这番话,却又令武官们精神一震,不错,都督手有懿旨,这可是太皇太后亲手签发的,显然绝不会有假,而且顺化军本就受过杨家的不少恩惠,心理上,他们更偏向太皇太后这边。 曾光贤却显得笃定无比:“懿旨,是何懿旨,请念来听听。” 王世杰此时取出懿旨,他心里清楚,眼下军心浮动,自己必须拿出可信的理由出来,才能说服所有人,否则,将士们如何甘心冒着如此巨大的危险,他对此,倒是显得自信满满,深知眼下皇帝刚刚登基,并没有多少的威信,即便是有圣旨,可自己懿旨出来,也绝不至镇不住局面。 他杀气腾腾的看着曾光贤,随即取出了懿旨,轻轻扬了起来,厉声道:“此乃密旨,太皇太后诏曰:陈凯之著陈子十三篇,离经叛道,名为圣人弟子,实则为诸子余孽,别有所图,今事情败露,哀家为正国体,倡弘儒法,今拿陈凯之,令顺化军,剿灭诸子余孽余党。你看看……”他笑了笑:“看来这所谓的圣旨,定是诸子余孽的诡计,想要鱼目混珠,可谓居心险恶,你们锦衣卫,本就和陈凯之沆瀣一气,正是太皇太后要打击的诸子余孽,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廨舍中的武官们,也都杀气腾腾起来,似乎他们觉得,太皇太后的懿旨更可靠一些。 曾光贤此时却是大笑,像是在笑一个傻子一样的,王世杰不禁一怔,冷冷的看着曾光贤。 曾光贤却笑得越发大声了。 “哈哈,真是可笑,王世杰,到了如今,你还想骗人吗?你说这是太皇太后的密旨,那么我倒要问问,北静王何时离经叛道了,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难道你不知,衍圣公府的学旨已送入了京师,衍圣公将北静王的陈子十三篇定为了经典,不只如此,还加封北静王为文德公?北静王已经成圣,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太皇太后认为北静王离经叛道,太皇太后何等圣明,竟连这个都不知道,到了现在,你还想蒙蔽顺化军,行你谋反的阴谋吗?而今,东窗事发了,你这狗屁不通的懿旨,根本就是笑话!” 王世杰一呆,这密旨,当然是早就草拟好了的,可他不由心里发寒,心里说,衍圣公府,当真来消息了?不对,这怎么可能? 武官们已开始色变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王世杰却显得很气愤,显然是不想曾光贤的,因此他厉声道:“胡说八道,衍圣公如何会……如何会……” “是真的!”这时,有一人正色道,接着,他徐徐站出来,正是随着曾光贤进来的家伙,方才,他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现在大家见他,却见他一身儒衫纶巾,不只如此,腰间还斜着一柄学剑,此人上前,漂漂亮亮的行了个完美的揖礼:“吾乃张恒,忝为衍圣公府家臣,蒙圣公不弃,敕以学子之位,今奉学旨,特来洛阳传旨,文德公著《陈子十三篇》,名动天下,圣公有所闻,读其书,惊为天人,乃下学旨褒奖。却不知,这何来的离经叛道呢?又何来的诸子余孽?” 一下子,廨舍像是炸开了一般。 谁也没有料到,竟是这个结局。 眼前这个学子的身份,很难让人怀疑,一方面是他的衣着打扮找不到任何纰漏,最重要的是他腰间的学剑显然也是货真价实,不只如此,这种曲阜衍圣公府特有的腔调,更是骗不了人,说着,这位张恒张学子已自腰间取出一个牌子:“此乃圣公府的牌票,还请验明。” 王世杰打了个颤,整个人都害怕起来。 他脸色惨然起来,厉声道:“他们,都是……都是……” 武官们却显得无措起来。 一个个用怀疑的目光看向王世杰,似乎都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事实。 曾光贤趁机厉声道:“王世杰,你口口声声说你有太皇太后的旨意,既是旨意,可为何事先不敢露出来,于是你还口口声声说是什么密旨,又说太皇太后认为北静王乃是离经叛道,你打着太皇太后的旗号,竟敢撒出如此的弥天大谎,幸亏陛下圣明,洞若烛火,已看穿了你的诡计,这圣旨,便是来拿你的,陛下既发了旨意,自然和太皇太后商议过,而你这所谓的旨意,便是你造反的铁证,你不但想造反,竟还假传太皇太后懿旨,十恶不赦,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身后几个锦衣卫力士已经拔刀。 王世杰冷汗淋漓,整个人也慌张起来,他不禁厉声道:“胡说,胡说,来人,杀了他们,我有太皇太后……” 只是,武官们却都如钉子一般,站着不动。 即便是那些亲兵,却也一个个脸色灰白,不敢造次。 任何造反,往往都需要旗号,底层造反,尚可以以杀了狗皇帝的名义;可若是官军,即便是地方上的节度使,乃至于将军和都督们,也大多会以清君侧,或者是奉旨勤王的名义。 毕竟,阴谋家只是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不过是被裹挟的洪流而已。 王世杰敢如此,全因为他口称自己有太皇太后的懿旨,可现在,这懿旨的内容竟露出如此巨大的破绽,难道还要让顺化军的所有人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之下,跟着王世杰怒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 王世杰眼见如此,心已凉到了极点,忙是转身,想要抽出腰间的宝剑。 可惜,几个力士已到了,其中一个,一拳将他打倒,王世杰这等都督,平时怎么可能练什么武艺,早就肥头大耳,身子虚胖的很,几个力士三下五除二,便已将他制住,使他动弹不得。 王世杰口里还在大叫:“快,快来救我……” 武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动弹一分,只是静静的看着王世杰,不敢上前营救,这可是事关到一家性命的事情,他们自然是不敢造次。 曾光贤正色道:“陛下有口谕,除贼首王世杰之外,其余之人,至多受其蒙蔽,一概不得追究,你们立即带兵回营,千罪万罪,只罪在曾光贤一人!” 武官们听罢,方才还心里打鼓,生怕这王世杰被拿下,自己也遭无妄之灾,现在这番话,等于是吃了定心丸,于是纷纷如蒙大赦,口里道:“遵命!” 三万大军,竟是一哄而散,如潮水一般的退出了学宫,而曾光贤却也不敢直接押着王世杰出学宫,为了小心起见,直接带人上飞鱼峰,一面吩咐一个力士道:“立即去宫中报信,王世杰谋反,已经伏法,天下太平!” 说到天下太平四字时,他的语气显得很重。 第八百三十二章:惊天动地 曾光贤说罢,又吩咐道:“传出讯号!” “是。” 数十盏孔明灯,冉冉升起。 与此同时,明镜司里,杨昌则是焦灼得等着消息,他原以为,此时顺化军在自己传出动手的讯号之后,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便应当立即有所回应了。 那王世杰,倒还还算是可靠的人,无论如何,在布置好一切,会和自己联络。 可左等右等,却依旧不见来。 此时他显得有些踟蹰,心说是不是该让明镜司出动,唯有如此,宫里的禁卫那儿,才可以借机干掉慕都督,再设法控制住宫中。 只是……没得到王世杰的消息,却令他举棋不定起来。 良久,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杨昌精神一震,却见一个明镜司校尉匆匆而来,拜倒:“都督,顺化军,退兵了。” “退……退兵了……”杨昌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眸看着面前的校尉,嘴角微微一张,支支吾吾的吐出话来。 “是,不只如此。”校尉道:“据说,锦衣卫拿了王世杰。” 犹如晴天霹雳,杨昌不禁打了个趔趄,他过于吃惊,以至于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不可能,怎么可能呢,王世杰可是有三万精兵,就算是被击溃了,没有几天的鏖战,也绝不可能拿下,何况,只是几个锦衣卫,就可以将他拿住,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不对,哪里出了问题。 他显得惶恐起来。 事情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他面上忽明忽暗,突的想起什么,不禁厉声开口说道:“立即,现在立即下令,明镜司各所,将所有人全部撤回来,不能再轻举妄动了,将布置在各所的人,统统召回,从现在起,没有本都督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轻举妄动,违者,斩!”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壮士断腕,现在虽然外头的情况不明,杨昌却知道,眼下这个形势,必须龟缩起来,否则,将可能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是。” 见那校尉去了,杨昌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他背着手,依旧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整个人都恍惚起来,似乎无法接受事实。 宫中……发生了什么? 学宫里……又发生了什么? 如此精巧的布局,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问题的关键,又出在哪里? 怎么突然间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掌控。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没有人解答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在此等待,等待着答案揭晓。 ……………………………… 正德殿! 太皇太后的从容,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面带着微笑,感慨着往事,而群臣们,却不得不耐心的听着,完全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太皇太后时不时,目光朝陈凯之撇来,朝他笑着:“北静王,你说哀家说的对还是不对呢?” 陈凯之起身,毕恭毕敬的行礼:“娘娘所言甚是。” “是啊。”太皇太后嘴角勾勒出笑意,神色淡然。 “看来,有人能体谅哀家的苦衷,哀家倒甚是欣慰。北静王……和别人不同……当初呢,哀家来洛阳,幸赖北静王相救,否则,只怕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这是什么,这是恩,是救命之恩啊。所以这几年来,哀家对北静王如何,诸卿家,想来都是心里有数的,北静王,你说呢?” 她眼眸盯着陈凯之,含笑着询问他。 陈凯之显得很淡定,也是从容一笑。 “是。” 太皇太后便微笑,和蔼的道:“可是不易啊,真的不易,要守天下,就不能徇私情,哀家得知北静王离经叛道,真是不敢相信,可也知道,若是当真确有其事,哀家也只能秉公办理了,好在,北静王没有教哀家失望。” 她一副欣慰的样子笑了笑:“所以呢,现在好了,哀家心里也宽慰了少许。” 陈凯之心里想,娘娘哪里是在宽慰,又何来的这么多感慨,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宫外的消息而已。 陈凯之原以为,宫里发生了变故,太皇太后或许会点到即止,可现在太皇太后还在此拖延时间,这分明,是决心撕破脸皮,直接让宫外头的人继续动手了,即便没有了大义的名分,可只要用暴力的手段,一样达到自己的目的。 陈凯之现在其实也在等,在等锦衣卫那儿的消息。 而今,自己要显得比太皇太后更有耐心。 太皇太后突然道:“哀家听说过一个传言……”她突然面带微笑,目光却透着冷意。 她的话,似乎每一句,都带有自己的目的。 以至于文武百官,连一个字都不敢遗漏,生怕听错了,引发什么误解。 太皇太后嘴角的笑意愈发甚了,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 “这群臣之中,想必极少人知道,其实当时先皇帝在十几年前,一共生了两个儿子。” 她漫不经心的说出这番话,一下子……殿中像是炸开了一般。 今日……还真是风云际会,一个又一个劲爆的消息出来。 许多人露出惊讶之色,在他们看来,先帝明明只有一子。 陈无极也是一时诧异,不禁看向太皇太后。 他心里想,这莫非是威胁和警告吗?警告自己和陈凯之若是不甘心,那么……便说出所有真相…… 倘若如此,自己这皇位,自然也就无法名正言顺了。 而殿中群臣,则又是沸腾起来。 皇子的问题,关系重大,这牵涉到的乃是国本,现在突然吐露出这个消息,可绝不是闹着玩的。 就说现在太皇太后,竟又开口,冒出了一个皇子,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想想看,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煽动人谋反,诈称自己乃是皇子,这引发的叛乱,就绝不是寻常的民乱这么简单了。 太皇太后看着错愕了群臣,随即笑吟吟的看向了姚文治,一双眼眸里锋利无比:“此事,许多人可能所知不多,不过姚公,你是略知一二的吧?” 所有人都看向了姚文治。 姚文治乃是四朝老臣,地位崇高,谁都知道,这位姚公是个极谨慎的人,事关如此重大的问题,姚公是绝不敢瞎说的。 姚文治面无表情,咳嗽了两声,方才巍颤颤的上前:“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事,当初……确实如此,老臣还记得,当年老臣被诏入了宫中,太皇太后和陛下,亲口说了此事,两位皇子,老臣也都见过,只是……因为牵涉到了皇家的秘密,先帝命老臣……尽力隐瞒,不可泄露……”他挤出了苦笑,摇了摇头:“哎,虽是过去了这么多年,老臣至今历历在目,真是可叹啊,不过……此事,还是不要深究下去,这毕竟……” 群臣们听罢,一下子疯了一般。 两个皇子,连姚公都已确认。 而且,这竟还牵涉到了宫中极大的秘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皇子都会流落民间。 有人忍不住道:“姚公,此事牵涉甚大,为何不可深究?” “娘娘。”有人老泪纵横:“娘娘,此乃关乎国本事啊……” 太皇太后则面带着微笑,只是道:“哀家怎么竟是说出了这些话呢?哀家真是老了,糊涂了,老糊涂了……”她摇头,一脸凄然的样子:“这是旧事,不提,不提也罢,这等事,是不该提的,陛下,北静王,你们说……是不是……” 这一句反诘,分明是直指着陈无极和陈凯之去的。 是不是呢? 还需要往下说吗? 再说下去,许多事,可就要揭晓了,你陈无极内无根基,倘若再没有足够的合法性,还凭什么做着天子呢? 还有你陈凯之,不是死心塌地的跟着陈无极和哀家为难吗? 好嘛,若是哀家记起了什么,这就糟糕了,不,不只是糟糕,是糟透了。 自然,现在外头的顺化军以及明镜司,想来已经开始动手了吧,剪除了你陈凯之的羽翼,从此以后,哀家让你生,你便生,让你死,便任你死。 和哀家斗,你们二人,还是太嫩了。 哀家能将你们两个捧起来,就能将他们摔下去,教你们粉身碎骨! 你们都是哀家一手捧起来的人,现在翅膀还没硬呢,就想和哀家斗? 呵呵…… 她带着浅笑,凝视着陈无极。 陈无极面色木然,一双眼眸凝视陈凯之,似乎很淡定,又似乎有些波澜涌了起来。 他身份的许多证据,想来都掌握在太皇太后手里,若是有人知道,他非但不是嫡长子,还是诸子余孽的妇人所出,那么,势必会引发震荡。 一旦皇位动摇,任何一个被废黜的天子,又何曾有一个会有好下场。 倒是陈凯之心里平静到了极点,他看了一眼陈无极,感受到了陈无极的为难,随即道:“娘娘若是知道什么,不妨就说出来便是,陛下和臣,都愿洗耳恭听。” 这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娘娘也就别掖着藏着了,一并道出来吧,无非就是又一次惊天动地而已,我陈凯之和陛下,绝不肯因此而妥协。 第八百三十三章:满盘皆输 太皇太后对于陈凯之的反应,并不觉得意外,她知道陈凯之绝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倘若陈凯之只因为这个,就被吓了个半死,那才是怪了。 她却微微一笑,心里多半是在想,你陈凯之不肯服软,可这只是表面,只怕在心里,已经打鼓了吧。 在怎么厉害的人,听到这些都会害怕吧。 若是两个皇子,那么陈无极便有可能被废除,毕竟他的身份,还没那位皇子来的尊贵。 她看了陈凯之一眼,眉头深深一扬,漫不经心的道:“两个皇子的事,实在是太久远了,诚如姚公所言,牵涉到的,乃是宫中的大秘密,还是不宜说为好。”她眼角瞥向陈无极,淡淡的道:“陛下以为呢?” 陈无极脸色极不自然,他心里暗恨,却对太皇太后无可奈何。 当初,太皇太后愿让自己还朝,正是因为拿捏死了自己的把柄,方才会如此放心,否则,怎么可能轻松让陈无极登基。 而如今,太皇太后的绳索越勒越紧,自己稍有反抗,她竟直接抛出了杀手锏。 这让陈无极心里非常的不爽。 今日太皇太后说出的这番话,定当会惹来天下的猜忌,势必会有无数的风言风语,倘若她再说什么,自己便成了众矢之的,到时,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陈无极即便心里万分恼怒,还是朝太皇太后淡淡开口道:“嗯。” 太皇太后随即却将目光落在了陈凯之身上,随即一笑,其实,她自知自己的杀手锏并不是如此,方才的这番话,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同时,也是警告陈无极,至于陈凯之,倒无所谓,反正,飞鱼峰上的陈凯之余党,就要…… 只是……殿下的低声议论声却没有停止。 许多大臣面带惊恐之色,这毕竟牵涉到的乃是道统的问题。 大陈已延续了五百年,道统关系重大啊。 瞧着太皇太后的意思,似乎别有隐情,莫不是陛下的血脉…… 一旦开了这么个潘多拉盒子,许多人便露出疑惧之色,现在朝廷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若是再有什么…… 恐怕局面难以控制,正在众人都惶恐的时候,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娘娘,宫外有急报。” 来了…… 太皇太后面露喜色,她眼眸微微眯着,似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现在,终于彻底的摊牌了,没了飞鱼峰,没了勇士营,你陈凯之还能靠什么?靠陛下?哈哈,方才只是三言两语,便教陛下面现难色,他一个木偶,如何护着你。 今日唯一的遗憾,不过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大义名分罢了,可这又如何,而今,生米煮成了熟饭,虽有瑕疵,这满天下,又有谁能奈何? 即便有怨言,最后还不是得乖乖的,还能翻天不成,因此太皇太后完全是愉悦的,面容里都泛起了浅淡笑意。 陈凯之也是正襟危坐,心知答案要揭晓了。 他沉默着,看着那宦官,整个人平静至极。 太皇太后便朝宦官淡淡开口道:“什么事,说罢!” 宦官战战兢兢:“顺化军……反了!” 反……反了……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连百官都已麻木。 不过即便在此时,所有人都明白,今日这是神仙打架,太皇太后和北静王之间暗地里在勾心斗角。 只是鹿死谁手,却还未知。 不过……这顺化军都督,乃是太皇太后调入京的,莫不是…… 众人惊恐的看着太皇太后。 有人觉得是太快人心,心知今日只怕有人要倒霉,却也有人,更为忧心起来。 太皇太后的脸却是崩了起来,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很是不思议的看着宦官,厉声开口:“反,顺化军,何时反了,顺化军都督,王世杰,乃开国元勋之后,世受朝廷恩禄,何来的反?” 她大声的指斥,自是觉得这小宦官实在不懂规矩,这等事,任何的用词,可都是有极大忌讳的。 本以为这小宦官会改口,谁晓得他战战兢兢,以为太皇太后不相信顺化军反了,忙是加强了语气:“确实是反了。” 太皇太后脸色阴沉,正待要震怒。 小宦官委屈的道:“顺化军,假传太皇太后懿旨,调兵至飞鱼峰,他们擅自……调兵,幸好……幸好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曾光贤得知,带了几个力士,拿住了顺化军都督王世杰,这才稳住了一场兵变,现在王世杰,已经下了诏狱,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曾光贤等,已查获了此人手中伪造的密旨,先行的整理一些证据,急报入宫,肯请娘娘过目。” “……” 儿戏……这便是儿戏啊…… 所有人惊呆了,面面相觑。 说是谋反嘛,好似动静似乎也不小,可谁知,这动静不小的谋反,只几个锦衣卫,就将人拿下,这…… 太皇太后脸色微变,整个人显然惊住了,一双眼眸微微眯着,细细回味着官宦的话。 她万万料不到,竟是这样的结局,尤其令人刺耳的是,那王世杰,竟被几个锦衣卫就制服住了。 她眼眸里掠过了杀机,宛如电光一般,朝向那小宦官,见这小宦官,果然捧着许多文牍,厉声道:“竟有这样的事?来!将东西取来。” 到了现在,她依旧还是不可置信,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可笑的,她根本就无法相信。 小宦官忙是陈上了文牍,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太皇太后忙是接过了你那份密旨还有供状,一下子,太皇太后几乎要昏厥过去。 行事不密啊。 竟是…… 她万万想不到,锦衣卫几个力士,就将堂堂一个顺化军都督生擒。 她脸色顿时晦暗,抬眸,却见文武百官俱都看向自己,嘴角微微抽了抽,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句话都吐出来。 这时,突的有人拍案。 啪! 太皇太后忙是撇眼看去,不是陈凯之是谁? 陈凯之已是拍案而起,他厉声道:“可笑!” 可笑二字出口,殿中一下子沉默了。 陈凯之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密旨,是谁的密旨?是谁在指使王世杰谋反?王世杰竟还敢带兵围住飞鱼峰,他们这是想做什么?想要对本王不利吗?那么,是谁……” 陈凯之面带狰狞之色,目光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句的顿道:“本王辅佐陛下,不曾有过丝毫的懈怠,这些年来,也立过一些功劳,居功至伟不敢说,却也算是朝中忠良,那么,又是谁,有别用心,竟谋划下这样的大事,王世杰该死,可指使他的人,亦是决不可饶恕,陛下……” 陈凯之下一刻凝视着陈无极,格外郑重的说道:“请陛下为臣做主!” 这一番话,在这个时候发作出来,效果全然不同。 陈凯之可是堂堂的文德公,更是北静王,飞鱼峰乃是陈凯之的私邸,而今,竟出这样的事,这是何其严重? 陈无极立即侧目看向太皇太后,目中也露出了凶光。 他心知,这定是太皇太后的安排,也幸好,被人所阻止,否则,只怕那边陈凯之在飞鱼峰的羽翼被铲除,接下来,便是对付陈凯之了。 这是彻底的翻了脸啊,是想要你死我活。 陈无极骨子里,本就有一股不服气的气质,此时亦是震怒,大吼一声:“是谁?” 他厉声问出两个字,殿中静籁无声,每一个人都在承受着这滔天的怒火。 陈无极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的吐出话来:“朕若是不将此人千刀万剐,便不姓陈,此事,朕定要深究到底!” 他语气愈发的凌厉,目光却是灼灼的看向姚文治:“姚卿家,你出来!” 身为孙子,是不能直接将矛头指向太皇太后的,可这并不意味着,陈无极不可以旁敲侧击。 此时,竟直接扯上了姚文治。 一下子,满朝皆惊。 姚文治还算镇定,他徐徐出班,拜倒在地:“老臣在。” 陈无极嘴角微微一抽,森然一笑:“姚卿家,天下间,能指使顺化军都督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这王世杰,口口声声,说是有太皇太后的密旨,此事,你如何看?” 明则是质问姚文治,实则却是有的放矢,是奔着太皇太后去的。 太皇太后依旧还低头,看着触目惊心的供状,显然,这供状里头,还没有牵涉到自己,可即便如此,依旧还令太皇太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布局,竟都一个个被击破,眼看着,就要满盘皆输了。 越是这时候,她越是表现的很平静,只是面上露出一副玩味的神态。 姚文治顿感压力甚大,他低头,想了想,却还是勉强显得从容不迫的样子道:“老臣……老臣以为,凡事谋反,总要寻找借口,有人假借天意,有人口称是奉陛下密旨,又或者是太皇太后密旨,无非,不过是以此为借口罢了,就在十五年前,在荆州,便有贼子陈文静,口称自己乃先帝兄弟,裹挟百姓杀了官差谋反,今日之事,老臣以为……想来……应当也差不多吧……” 第八百三十四章:龙颜震怒 姚文治依旧还是四平八稳。 这个回答,显然也没问题。 密旨当然是假的。 陈无极和陈凯之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则是一脸冷漠的样子,似乎事不关己,完全是一副自己也蒙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 陈无极心里很清楚怎么回事,可是也没直接挑明,而是大笑起来。 “好的很,姚卿家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是是非曲直,总要查清楚,要给太皇太后一个公道,是不是?这件事……”他突的手锤案牍,恶狠狠的道:“那就查个水落石出,北静王,此事,你亲自来查,无论牵涉到什么人,无论和谁有关,都给朕查个一清二楚!” 他看了姚文治一眼,嘴角微微一抽,下一刻便恶狠狠的朝陈凯之开口说道:“朕给你一切的权力,凡事不需请旨!” 最后一句话,方才最是厉害。 这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放的话,即便陈无极只是提线木偶,可天子开了金口,此时,谁敢反驳? 太皇太后微微诧异。 接连的失败,令她有些心乱如麻,而现在,在一番警告之后,不曾想,这陈无极竟还想硬撑到底。 她眯起眼,突然已经感觉到,陈无极已经彻底的失去控制了。 她面上虽还未有任何表情,可心底却似乎已经开始作了新的权衡。 继续查下去,这就是怂恿陈凯之将此事大白天下,而一旦大白天下,便是你死我活。万万想不到,自己拿捏住了陈无极最大的把柄,这陈无极,竟还愿冒这个风险。 她哪里知道,陈无极已经陷入了盛怒之中,陈无极虽不知这一场阴谋的真相,可也感受到了后怕,他很清楚,若不是锦衣卫‘侥幸’的拿住了王世杰,今日说不定,就是陈凯之人头落地的时刻。 在陈无极心里,陈凯之是他这个世上唯一最亲的人,想到有可能失去陈凯之,他不禁感到后怕。 就在陈无极在下达这个旨意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很清楚,一旦下达了这道旨意,自己和太皇太后,就再没有任何修补的可能了,接下来,便是刀刀见骨的厮杀,而自己……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身份的问题,被废黜,而废黜的天子,甚至说一个诸子余孽所出的孽种,会落到什么样的结局呢? 或许……只有死吧。 就如那赵王之子,已经大行的皇帝一般,暴病于宫中。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要保护陈凯之。 他轻抿着嘴,却昂着头,没有为这个旨意而后悔,他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拳头握紧,无论如何,大不了玉石俱焚,总好过,下一次,再发生这样的事。 陈凯之脸色显得极冷静,他心知陈无极已做好了最后孤注一掷的决定,于是斩钉截铁的道:“臣……遵旨!” 殿中的群臣,此刻个个脸色青白,这些人都是明眼人,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场浩劫,即将要开始了。 陈无极便起身,随即旋身,深深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淡淡问道:“皇祖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皇太后冷眸如刀,在陈无极面上划过,她面带笑容,随即懒洋洋的开口说道:“哀家没什么可说的。” “很好,那就散朝,皇祖母也请移驾万寿宫吧,众卿退下,北静王,你留下!” 陈无极说着,竟是直接取过了方才小宦官进上的密旨和供状在自己手里,意思是,不愿让太皇太后带走。 太皇太后深沉的看着陈无极,她显然对于陈无极的反应,是有些费解的。 难道这陈无极不知道,他这是在找死吗? 可为何,却还敢这样做? 有一点,太皇太后却明白,陈无极已经失控了,一个失控的人,对她已没有任何价值,甚至……成了她的拦路虎和绊脚石。 这样的人,她是不会允许他存在的。 因此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手伸出来,忙有宦官将她搀住,太皇太后起身,叹了口气,才懒懒的开口说道:“哀家也确实乏了,陛下也要注意身体。” 陈无极朝她抿嘴一笑,一脸恭顺的样子:“朕会注意的,有劳挂心。” 太皇太后说罢,便已巍巍颤颤的在宦官的搀扶下而去,似乎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的样子。 而百官此刻也不得不行礼告退。 这诺大的正德殿,只有陈凯之光明正大的留下来。 眼下,已经不必再有什么阴谋了,都到了这个份上,傻子都能看出陈无极有机密要和陈凯之相商。 待人走了个干净。 陈凯之不禁皱眉,略带责备的说道:“陛下方才,是有些冒险了。” 陈无极背着手,长长吸了口气,随即面色微红,口气带着愤意:“我们本来就在冒险,若不是冒险,今日,北……陈大哥,你已死了,这妇人,真是蛇蝎心肠,她利用朕倒也罢了,而今,我们兄弟同心协力,她自然感受到,你在朕身边,迟早会成为威胁,这才要铲除你,到了这一步,你还有选择吗?” 他眼眸看着陈凯之,目光里闪烁着泪花。 “朕……还有选择吗?其实……朕当年起于草莽,当初吃了不少苦,遭过许多罪,这一点,陈大哥很清楚,对我而言,现在的生活,并不太坏,虽是被人利用,被人当做提线木偶,可至少,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可是……到了今日,朕只能如此了,当初,陈大哥有一口饭,是我们分着吃,今日,唯有做好同生共死的准备,朕绝不苟且!” 陈凯之颔首点头,忍不住想要将两个皇子的事相告,可左右一看,却颇有些迟疑,这附近,难说隔墙有耳,或者……殿中被人布置了什么。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四周一圈,并没发现什么一异样,才淡淡开口说道:“那么,臣这就准备,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陈无极冷笑:“这些都是明摆着的,就是这个恶妇,现在,不过是寻出最翔实的证据罢了,不过,你们锦衣卫出手,想来,也用不了多久,只是……这恶妇,却要小心防范……” 陈凯之看了陈无极一眼,正色说道:“今日是一个机会,正好将太皇太后在京中的势力,连根拔起,而接下来,她唯一能够依仗的,也不过是关中的娘家人罢了。” 陈无极颔首点头:“方才,太皇太后提到了两个皇子,想来……极有可能,这便是她的杀手锏,她能将朕捧起来,也未必不可以,将朕踩下去,所以,你一定要快,朕……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说到这里,陈无极显得黯然。 显然,在他看来,他的身份,已成为了他最大的软肋。 陈凯之深深的看了陈无极一眼:“陛下,请放心便是,一切,迟早都会解决的。” 说着,他朝陈无极行了个礼,告别而去。 今日在这里消耗了大量的时间,眼下,却是真正着眼于宫外,进行最后布局的时候了。 他刚出正德殿不远,却见有人在不远处站着,似在等着陈凯之来。 陈凯之步履飞快,便被此人叫住:“殿下。” 陈凯之侧眸,方才看清了他的脸,是姚文治。 姚文治面带微笑,一双眼眸看着陈凯之:“殿下,老夫久侯多时。” “何事?”陈凯之凝眸看着他,很是费解的问道。 姚文治便笑了笑,他依旧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殿下现在可置身在了险地啊,以殿下的聪慧,想来,已经了然了,眼下,殿下有何打算?” 陈凯之警戒的看着他,姚文治忙又轻松一笑:“殿下请宽心,老夫……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想来在殿下眼里,老夫定是和太皇太后关系匪浅,哎,老夫哪里是维护太皇太后,只不过……明哲保身而已,其实……老夫乃是大陈的臣子,许多事,心里都是有数的,殿下乃是大陈中兴的希望所在,老夫还寄望着国泰民安,殿下能否陪老夫走一走?” 陈凯之心下冷笑,却还是点点头。 二人并肩而行,朝着宫外方向走去。 姚文治侧眸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便笑了笑,接着便感慨:“殿下好似还没有儿子吧,不过也是,殿下年轻,将来迟早,也会和老夫一般儿孙满堂。老夫有九个儿子,有三十多个孙儿,至于女儿和孙女,便更加连老夫都数不过来了,老夫这辈子,只有两件值得夸耀的事,一者是勉强也算是忝居内阁大学士之位,光耀了祖宗,这其二,便算是儿孙满堂,也算是有福气的了。” “只是……”姚文治苦笑:“儿孙虽多,唯一令老夫遗憾的是,这么多儿孙里,几乎都是庸人,竟没一个成器的,不敢说和殿下相比,便连这庙堂上任何一个大臣,他们都比不了,起初,老夫可气着呢,心说老夫好歹也算是位极人臣,怎么儿孙们就这般的不堪的,后来呢,算是想明白了,这等事,气是气不来的。” 第八百三十五章:奸贼 姚文治像是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他的家事。 分明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说话的对象也是当今的辅政王,却如一般老者一般,只是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话。 可陈凯之却知道,姚文治说的每一句话,一定带有深意。 所以他格外用心地在听。 毕竟这个姚文治不简单,能将太皇太后的心思看透,稳坐大学士的人,这种人一定不会只是拉拉家常,说说无关痛痒的事情。 姚文治见陈凯之一副认真的样子,随即便是一笑,笑的有些苦涩:“儿孙们没出息啊,可是老夫为他们创下的这么大家业,将来老夫若是走了,驾鹤西去,给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摇摇头:“没有用,老夫若是没了,他们便如一群携带者金元宝在夜间行走的孩子,凭着他们那点儿出息,这家业,守不住。甚至在老夫看来,莫说是守住,不招来弥天大祸就算是不错了。” “每每念及于此,老夫便夜不能寐,虽说老夫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该为国筹谋,可连家都守不住,怎么能殚精竭虑呢?所以……老夫这些年,唯一做的事,便是施恩,给更多的人,施以恩惠,让人惦记着老夫的好,哪怕只是一丁点,至少将来儿孙们有难了,说不准,今日种下的因,明日可以种出果来,什么是施恩呢?不过是谁都不敢得罪罢了。” 他说,竟是眼泪婆娑了起来。 “赵王在的时候,老夫不敢攀附他,是因为怕得罪了另一边的慕太后;而今,老夫既不敢得罪太皇太后,也更不敢得罪殿下,可是哪,老夫心如明镜,这世上哪里有两全的事,今日讨好了这个,明日,便要得罪这个。” “所以说……做人难啊。” 陈凯之却是面上冷漠,一双清澈的眼眸看着他,淡漠的开口。 “看来姚公也深谙此理,既然姚公深知期间的难处,自也知道,姚公做的每一件事,将来,都要有所代价的。” 姚文治点头,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这也正是老夫专候殿下的原因,老朽不才,愿为殿下……” 陈凯之却是一笑,朝他冷冷的开口:“不必了。” 姚文治露出了失望之色,他似乎没想到陈凯之会拒绝,因此他连连摇头:“既然如此,那么老朽……哎……老朽有一件事,也就不敢相告了。” 陈凯之微微皱眉:“何事?” 姚文治竟没有再威胁陈凯之,说什么若是殿下不承诺什么,老朽不敢相告之类的话,而是毫不犹豫道:“甘泉宫,还有一位皇子。” 此言一出,令陈凯之大为意外。 陈凯之不禁皱眉,一脸震惊的问道:“当真,是真的皇子?” 姚文治笑了笑,捋着胡须说道:“其实,这不难猜测。” 原来竟是猜测。 陈凯之倒是觉得这姚文治故弄玄虚,这家伙,还真是连本钱都没有,就想来和陈凯之重修旧好啊,也真亏了他。 可姚文治不依不饶,却是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太皇太后在甘泉宫蛰伏了这么多年,其实无论是殿下还是老夫都心知肚明,太皇太后想要的是什么,她既然谋划了这么久,做任何事,都一定会有一个后备计划。当今陛下,对太皇太后而言,难道当真的可靠吗?既然不可靠,那么又当如何呢?她定有后手,所以,老夫绝对敢说,甘泉宫还有一个皇子,这个皇子,十之八九乃是假冒,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既做了周密的安排,一定会有办法,来证明这个皇子的身份,现在殿下看似是占了上风,殿下可以借此机会,一举铲除掉杨家在京师中的势力,可是,关中依旧还是杨家的后花园,何况,太皇太后毕竟乃是太皇太后,身份超然,殿下想要扳倒她,只怕没有足够的准备,是绝不可能能成事的。” 一旦话架子打开,这姚文治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没完没了的分析起来。 “殿下在准备,而太皇太后多半也在准备,那后备的皇子,一定是太皇太后至关重要的杀手锏。殿下,该早做准备才好。” 陈凯之虽对这家伙信口开河颇为反感,却也不得不承认,姚文治的猜测十之八九是对的。 陈凯之朝他微笑:“姚公向本王说这些,是何故?” 姚文治汗颜道:“无他,只求若是有朝一日,将来能保全姚家,仅此而已,其实,老朽要的,并非是儿孙们能大富大贵,其实,这已不敢奢望了,只求儿孙们能够平平安安!” 陈凯之点了点头,却没有满口答应,对于姚文治,他多少还是有些防范,只点头道:“时候不早,姚公,告辞。” 姚文治则深看了陈凯之一眼,他知道,陈凯之没有任何的承诺,只是因为,陈凯之要听其言、观其行罢了。 陈凯之阔步出宫,迎面,却见方吾才和杨昌二人匆匆入宫,二人联袂而来,气喘吁吁,想来是太皇太后急召二人入宫。 陈凯之与他们擦身而过,杨昌意味深长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忙是收回了目光,而方师叔,却连看都不曾看陈凯之一眼,仿若他就是一个陌生人。 这二人是接到了太皇太后的口谕,马不停蹄赶来的,他们没有搭理陈凯之,一路至万寿宫。 而今,矛盾已经才彻底的到了明面化,就如陈无极直言不讳的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众留下陈凯之,是人都明白,陛下和北静王要商议大事一般;这二人自是更不需任何的遮掩。 万寿宫里,太皇太后脸色铁青,一双眼眸阴沉着,透着怒火,那眸中的怒意似乎能将四周给燃烧起来。 她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寝殿,将所有人都屏退了出去,等到方吾才和杨昌二人到了,不等二人行礼,太皇太后便冷冷的盯着杨昌:“怎么回事?” 杨昌是明镜司都督,专司打探消息,自然而然,理应该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杨昌气喘吁吁之余,不禁硬着头皮道:“臣也有许多事不明,只知道,陈凯之突的被敕为了文德公,随后,那顺化军的王世杰,便被几个锦衣卫给拿住了,事后,臣左思右想,愈发觉得诡异,娘娘,陈凯之他们,几乎是处处占住了我们的先机,就好似对我们的一切,俱都了若指掌一般,臣……臣大胆推测,或许……或许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又或者是陈凯之在太皇太后身边,安插了耳目,也是未必。” 眼下,杨昌还能怎么说,这已是唯一的解释了。 整件事,实在是诡异的过份,至今,杨昌也整理不了头绪,除了这个解释之外,似乎再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了。 太皇太后收敛起几分怒火,微眯着眼,淡淡道:“哀家,对此也有所怀疑,细细想来,这些计划,原本是无懈可击,密不透风,可却是处处受制,似乎……除了是身边有陈凯之的耳目之外,再无其他的解释了。” 太皇太后脸色愈冷,透着几分怒意:“只是这计划,所知的人并不多,即便是王世杰这等人,也只是知道冰山一角,又如何,陈凯之能知道的如此详尽和清楚呢?” 太皇太后说着,死死的盯着杨昌,同时,这眸子,如刀锋一般,在方吾才身上扫过。 杨昌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后襟都已被冷汗打湿了,他猛地侧眸看了一眼方吾才,随即咬咬牙道:“其实,卑下以为,知道此事的人,不过寥寥三人,娘娘是绝不会泄露消息的,可是……”他看着方吾才,厉声道:“方先生,你说呢?” 这话,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杨昌几乎就已经差点儿指着方吾才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方吾才便是陈凯之的细作。 太皇太后面上依旧冷若寒霜,却依旧不开口,只是眼底里,带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她徐徐的道:“方先生……哀家待你如何?” 现在,连她都已起了疑心,而今想来,这个可能已是越来越大,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也令杨昌松了口气,他很清楚,方先生,死定了。 方吾才却显得很是淡然,朝太皇太后作揖行礼,一字一句的顿道:“哀家待学生恩重如山。” “很好。”太皇太后便欠了欠身,身子微微朝前一倾,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方吾才,似乎想要从方吾才的身上,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哀家既然没有薄待了你,那么哀家倒是想问,方先生从前,似乎和北静王,打过一些交道。” “是。”方吾才很坦然的承认:“学生当初,奉赵王等人之命,去摸清陈凯之的深浅,倒是和他,有几分交情。” 太皇太后便笑了:“那么,方先生以为,杨都督所说的话,哀家该不该信呢?” 这话另一层意思是,你方吾才,到底是不是细作呢? 只怕方吾才说错了一句话,惹来太皇太后的起疑,今日,就别想走出万寿宫了。 一时气氛格外紧张。 俩人俱是盯着方吾才看。 第八百三十六章:指鹿为马 面对太皇太后,杨昌的审视,方吾才并没丝毫慌张,而是面带着微笑,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这肃杀的气氛。 似乎对于一旁杨昌的那杀气腾腾的眼眸,更加是无视。 他只抿唇笑了笑:“知道这些计划的人,只有三人,太皇太后一定没有泄露出去,倘若不是杨都督,那么就是学生了。” 他像是在说废话。 不是你还会有谁呢? 这个件事情就他们三人知道,太皇太后自然是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 杨昌可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是杨家人,与太皇太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最终,唯一泄露天机的,只有你方吾才。 这好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方吾才却一点都不慌,而是捋着胡须,随即便徐徐开口道。 “既然太皇太后起了疑心,那么学生,也不敢辩驳,学生做事坦荡,可若是太皇太后起疑,学生也就无话可说了,一切任由太皇太后处置吧。” 这是惯用的以退为进。 杨昌凝视着方吾才,嘴角微微挑了挑,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先生看来是无话可说了吧?” 太皇太后目光则更加阴测测,很是渗人。 方吾才叹了口气:“好吧,那么,学生就尝试着为自己辩驳一二吧,其实,三人之中,谁都可能泄露天机,唯独是学生,绝无可能。” “嗯?”太皇太后冷眼看着方吾才,目光如刀,像是要杀人一样的。 方吾才又叹了口气:“娘娘,杨都督对学生,向来不是很客气,这一点,娘娘是知道的吧?” 太皇太后不由微微点头,似乎完全赞同方吾才的观点。 杨昌和方吾才之间一直都有龌蹉,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太皇太后不但知道,而且对此,还颇有纵容,毕竟,让他们相互防范,对自己并非是坏事。 方吾才见太皇太后点头,不禁又笑了起来,旋即才开口说道:“杨都督乃是明镜司都督,手底下这么多明探暗探,他一直针对学生,敢问娘娘,学生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明镜司的眼皮子底下,学生对此,早有察觉了,便连顺国公府上,也有几个暗探,学生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杨都督俱都一清二楚,那么,学生如何与人密谋呢?学生即便是有这个胆,当真和那北静王勾结,杨都督只怕早已报到娘娘这里来了,杨都督……你说是不是?” 他笑吟吟的样子,看着杨昌。 杨昌心头一颤,看着方吾才的眼眸睁大了几分,想开口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是语塞了。 他和方吾才的矛盾是公开的,而且明镜司确实一直盯着方吾才,这一点,就算他想要抵赖,只怕太皇太后也心如明镜。 可以说方吾才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太皇太后脸色微微舒缓了一些,可依旧还带着冷意,她瞥了一眼杨昌,淡淡道:“杨卿家,你来说说看?” 杨昌惊得不行,只得连声道:“臣……其实只是保护先生的安全,并没有打探的意思。” 太皇太后却是冷哼一声,旋即便冷冷开口道:“哀家要问的不是明镜司保护方先生,还是在打探方先生,而是你有没有证据?” “这……”杨昌期期艾艾的:“或许有。” 所谓的或许有,便是其实并没有什么铁证,可眼下,却依旧还想将这盆污水泼在方吾才的身上。 方吾才笑了,又叹了口气:“或许有?明镜司明探暗探上万的人手,对学生盯的如此之紧,学生若是和北静王勾结,明镜司没有证据,只能说出或许二字吗?若是如此,倘若学生当真和北静王有勾结,那么,要嘛是学生有通天之能,能够上天入地,要嘛……便是杨都督无能了。” “你……”杨昌气得面色发青,试图反击,开口却一字话也说不出来。 方吾才脸色平淡,他眼角一撇,见太皇太后依旧狐疑,并没有因此而信任自己的样子,接着便又道:“再其次,在事情开始之前,杨都督一味的说此事必定万无一失,杨都督,这些话,你可还记得吗?是你不断的希望太皇太后快些行事,可学生却觉得,事有蹊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这布置虽然精巧,可难免会百密一疏,所以当时学生还劝谏娘娘,不要轻举妄动。娘娘和杨都督,可还记得?” 他说着,他的目光变冷,也是非常凌厉的看着杨昌,见杨昌嘴角哆嗦着,方吾才不禁哂然一笑:“倘若我当真与人勾结,为何非但没有怂恿娘娘行事,反而劝说娘娘要格外的小心,甚至,希望娘娘放弃这个计划呢?反而是杨都督,一味拍着胸脯说必定马到成功,这才有了今日严重的后果,只是到了现在,一败涂地,杨都督不反省自己,竟还污蔑学生,这……实非君子所为啊,此事最大的责任,并非是学生,而是杨都督!” 呼…… 杨昌顿时额上冷汗淋漓。 经由方吾才的提醒,便连太皇太后也记起,当时方吾才是反对此事的,试想,若方吾才当时真的和陈凯之勾结,巴不得让太皇太后等人陷入他们的圈套,怎么还会极力反对?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开始渐渐有些信服了。 方吾才似乎还意犹未尽,继续道:“更何况,若是学生当真背叛了太皇太后,知道这个机密的人只有三人,泄露天机的乃是学生,学生若是心里有鬼,又为何来见太皇太后?学生来此,正是因为学生心中坦荡,否则,只怕早已远走高飞了,无论是曲阜,还是燕国,甚至是其他各国,学生有的是去处,无论到了哪里,都有人虚位以待,敢问,学生为何要回来送死?” 方吾才的声音洪亮,透着几分摄人人的力量。 “学生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更对的起太皇太后,今日杨都督竟如此相疑,是何居心?杨都督,学生反倒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太皇太后依旧不露声色,只是细细思量,方吾才道出来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合情合理,方吾才和杨昌关系不好,杨昌一直将其视为眼中钉,明镜司肯定是早就盯上了方吾才,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明镜司就这样的废物? 何况,方吾才确实当时是反对布置此事的,当时还因此和杨昌反生了争执。 这最后,方吾才确是交游广阔,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想要出逃,只怕早已逃出生天,被燕国或者是曲阜所庇护,便连自己也奈何不得了,那么,他为何还留在此? 太皇太后见方吾才怒气冲冲的样子,随即,她的目光,也落在了杨昌的身上。 杨昌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已经慌了。 他心里知道,方吾才已是减去了太皇太后极大的疑心,泄露者只有三个。 那么…… 自己虽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可他太明白太皇太后是何等样的人了,便连亲儿亲孙,太皇太后也从未信任过,甚至还痛下杀手。自己的身份,固然会令太皇太后更信任一些,可一旦…… 他面上有些不自然,看着咄咄逼人的方吾才,强笑反驳:“方先生,想说什么?” 方吾才神色平静,已经不似方才那般难看了,他淡淡问道:“当初,为何都督怂恿娘娘行事?” “这是为了铲除陈凯之。” 方吾才却是冷冷道:“可杨都督也太急躁了。” 方吾才随即又道:“何况,都督掌握着明镜司,可曲阜发生了变故,都督为何对此,一无所知,处处被锦衣卫占住了先机?” “这……”杨昌不由恼羞成怒:“这自然是因为,当时以为,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万万想不到,衍圣公竟……竟……” 这确实是他最大的疏忽,谁都知道,陈凯之早将衍圣公得罪死了,衍圣公怎么可能,对陈凯之妥协呢?所以曲阜的事,他自觉地有十成十的把握,所以,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那么锦衣卫呢?明镜司负责盯梢锦衣卫,可为何,锦衣卫居然直取顺化军,都督竟还无所作为?此事的成败,明镜司的关系重大,若是明镜司稍稍有一点本事,也不至到这个地步,都督竟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一个个诘问,令杨昌难以招架,他下意识的辩护道:“许多事,确实没有预料……” 方吾才淡淡一笑:“学生看来,只怕未必是没有预料吧,杨都督是精明能干之人,而明镜司也不至蠢到这个地步,唯一的可能,要嘛就是杨都督愚不可及,要嘛,就是杨都督根本就是故意为之,杨都督,莫非有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不成?” “你……” 杨昌脸色骤变,他现在突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 要嘛,承认自己是一个办事不利的蠢猪,居然这么大的事,竟还产生了这么多致命的疏忽。 要嘛……便是他勾结了陈凯之…… “你不要血口喷人!”杨昌厉声大喝。 第八百三十七章:必杀技 杨昌显然是急了,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瞪着方吾才,嘴角隐隐抽动起来。 “你简直是胡说八道,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倘若任由这方吾才污蔑下去,这还了得。 那他岂不是会落得和赵王等人一样的下场,因此他是不能忍的,一定要极力反驳。 他偷偷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果然见太皇太后面上显得极不客气,似乎已经开始在盘算着什么了。 显然,太皇太后虽然不至于彻底疑心自己,可心底深处,已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了。 然而他还没说清楚,方吾才竟是淡淡一笑。 “其实,学生也并不想冤枉杨都督,那陈凯之,聪明伶俐,手掌锦衣卫,其实,新衍圣公即将承继公位,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难道他会不知?他事先命人去曲阜,与杨石争分夺秒的拉拢住衍圣公,弄出了这道学旨,又算什么难事?” “至于京里,顺化军之事,顺化军突然调动去上林苑,也难免引起陈凯之的怀疑,此人最擅长举一反三,定会觉得不妙,因此,才有所堤防,也没什么不可能。” 方吾才条理清晰,每一件细细的分析起来,都很有道理,他看了杨昌一眼,旋即便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何,当初老夫要阻止娘娘冒险的原因啊,因为即便再缜密的布置,总会有蛛丝马迹,即便没有人泄露秘密,可谁能保证,对方不会有所防范呢?娘娘,我们所遇的对手,绝不是愚蠢之辈,何况,娘娘虽计划周密,可下头办事的人,也未必肯尽心竭力,明镜司那儿,若是早有所察觉,就不至到这个地步,顺化军的王世杰,若是尽忠职守一些,又何至于被区区几个锦衣卫力士给拿下?” “说到底,学生并不相信杨昌勾结了北静王,只是我们将事情想的过于简单而已。” 他一转话锋,竟突又为杨昌开脱起来。 杨昌本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生怕惹来太皇太后的猜忌,他太了解这位姑姑了,一旦猜忌起来,自己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而如今,方吾才的话,正合他的心思,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是道:“是是是,方先生说的对,终究,是臣下们办事不利,坏了娘娘的大计,尤其是臣,臣……有万死之罪,还请娘娘恕罪。” 他避重就轻,乖乖认了办事不利,却将勾结陈凯之的事撇了个干净,毕竟,前者只是能力大小的问题,后者牵涉到的,则是原则问题。 太皇太后脸色稍显缓和,她仔细一思量,似乎觉得方吾才的解释有理,却又忧心忡忡的道:“而今,陈凯之等人拿了王世杰,又即将要拿住杨石,之后,势必要借此机会,大力将杨家在京中的势力一扫而空,这般下去,哀家在京师之中,明面上的力量,怕是要大部分都化为乌有了。甚至……”她瞥了杨昌一眼,嘴角微微抽了抽,很是气愤的说道:“只怕你们,也未必能保全自己,何况,现在陈无极那小子,竟是给了陈凯之继续深究下去的大权,这分明,是想将最后的所有罪责,都推到哀家身上。” “他们哪,这是想要反天了,也不想想,没有哀家,怎么会有他们的今日,对此,你们有何看法?” 她微眯着眼眸,注视着杨昌,方吾才,似乎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法子,其实也想看看他们的态度。 杨昌却显得犹豫,他毕竟惊魂未定,才刚刚脱罪,不敢再说什么了。 方吾才淡淡笑道:“从前,学生希望娘娘不要轻举妄动,可现在,局面却已大大不同了,娘娘已不需迟疑,事急矣,娘娘务求做到一击必杀,否则,此消彼长,后患无穷。” 太皇太后眼眸眯得越发深了,似乎也有此打算,她淡淡的道:“是啊,都到了这个份上,只有决一死战了。哀家历来是谋定而后动,现在……”她深深的看了杨昌一眼:“杨昌,你得去甘泉宫走一趟了。” 杨昌呆了一下,错愕的道:“娘娘的意思是……” 太皇太后冷冷看着他:“陈无极不听话,那就让他去死吧,换一个肯俯首帖耳的来。” 杨昌明白了,忙道:“臣一定会办的妥妥当当。”他心里有些庆幸,似乎太皇太后并没有真正怀疑自己。 方吾才则是笑了笑,他道:“娘娘,学生该告辞了。” 太皇太后抬眸看了方吾才一眼,似乎看出了方吾才避嫌的心思,便笑吟吟的道:“先生且去吧。” 方吾才行了礼,便告辞而去。 等方吾才一走,太皇太后方才起身,突的道:“杨昌,明镜司当真没有打探出这方先生有什么异常。” 杨昌支支吾吾:“没有。怎么,娘娘怀疑上了他?” “倒也不是。”太皇太后只淡淡道:“只是觉得,此人多智近妖而已,人一旦聪明的过了头,就不免让人觉得不安了,不过……想来也不是他,他既聪慧如此,便知道,哀家一定有一击必杀的手段,投靠陈凯之,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 太皇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便问道:“他的善庄,已敛了多少金银了?” “足有近千万之巨了。”杨昌舔了舔嘴,面容里掠过丝丝贪婪之色:“这只是粗略估计的数目,此人……还真是有些不简单。” 太皇太后便抿嘴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良久,方才转移开话题:“去了甘泉宫,将人接来了洛阳之后,一定要周全一些,陈无极既已不听话了,那就只好用此人了,此事机密,别人,哀家也信不过,至于其他的事,就不必你来操心了。总而言之,人来之后,暂时想办法先让其在外呆一些日子,待哀家万事俱备,便是废黜陈无极,再立新君之时,除此之外,告诉杨雄,让他带关中之兵,预备入京吧。” 杨昌精神一震,前者,是未来的新君,将对陈无极取而代之。而后者这位杨雄,便是自己的三叔,也就是太皇太后的亲兄弟,杨氏在关中有十万精兵,此番倾巢而出,显然是为了做最坏的准备。 这是要跟陈凯之最后的决斗了,倾巢而出,陈凯之即便有通天本领,也逃不过此劫吧。 “臣遵懿旨。” ………………………… 陈凯之至北镇抚司,接着便是升座,紧接随后,同知曾光贤、吴佥事以及大大小小的锦衣卫武官俱都到了。 陈凯之只左右四顾一眼道:“立即派人,前去曲阜,捉拿杨石,王世杰人在哪里?” 曾光贤上前:“殿下,在诏狱。” 陈凯之道:“本王亲自来审,所有审问的人员,都由本王精挑细选,这个人,决不可让旁人靠近,此外,王世杰的妻儿可在京师?” 曾光贤道:“在其陈留老宅。” 陈凯之微微一笑:“很好,令人快马加急,想尽办法拿捕,若是拿不住,就不要活人,尸首也够了。”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肃杀之气。 接着,他又道:“明镜司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此前有动静,之后再无动静了,所有明镜司的人员,俱都龟缩了起来,不曾有人抛头露面。” 陈凯之颔首点头:“去诏狱。” 王世杰是最重要的人物,既然陈无极已经放手让陈凯之奋力一搏,那么陈凯之也只能破釜沉舟了。 此人既是顺化军都督,而且被交代着来办此事,定是太皇太后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那么,他会知道多少事呢? 无论如何都要将太皇太后的底线给摸清楚,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个时候一个不慎便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陈凯之没有犹豫,火速的抵达了诏狱。 到了诏狱,陈凯之似是想起了什么,左右四顾:“赵王还在?” “还在。”吴佥事道:“一直是在等待处决,不过宫里没有来旨意,也就一直拖着。” 陈凯之冷冷一笑:“现在宫里一团乱麻,已没有人有心思顾忌赵王这等落水狗了,带路,先去见赵王。” 说着,陈凯之抵达了赵王的囚室,赵王在这里的待遇,倒是一日好过一日,陈凯之步进去,陈贽敬打理的还算是干净,他见了陈凯之来,显得波澜不惊。 陈贽敬吁了口气:“还以为,再见不到北静王了呢。” 陈凯之知道他话里有话,不禁笑了:“怕本王已经死了吗?” 陈贽敬居然很老实的点头:“正是,太皇太后是绝容不下你的。” 陈凯之只笑了笑:“如果本王告诉你,我不但没死,还教太皇太后栽了个大跟头呢。” 陈贽敬眼中透着狐疑,似乎不太相信:“殿下越是如此,那么距离死期就越近了。” “这是为什么?”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他。 陈贽敬则是叹了口气道:“很简单,越是如此,就越犯了本王从前的错误,一旦骄傲自满,觉得太皇太后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岂不正是死到临头的时候吗?” 第八百三十八章:最后一搏 陈凯之见这陈贽敬风声鹤唳的模样,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种十年怕井绳的心理是很难治愈的,了解状况,陈凯之便是笑了。 “本王再告诉你,接下来,我将审问出许多东西,最终无数的罪证,都将直指太皇太后。” 陈贽敬一听,脸色骤然变了,有些紧张起来,担忧的提醒陈凯之。 “若是如此,太皇太后必定要狗急跳墙,你可要想清楚后果。” 陈凯之朝他摇摇头:“她既动了手,本王和她,就已是不死不休了,此番来诏狱,本就是为了审她的叛将,无论我做出任何选择,她也定会狗急跳墙。” 陈贽敬深深的吸了口气,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这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了,若是陈凯之不反击,估计下场会和自己一样的。 陈凯之则朝他一笑:“之所以来见王叔,只是想提醒自己,若是败了,便是王叔这样的结局,只有如此,才能警告自己,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好了,时候不早,愿下一次,还有相见的一日。” 陈贽敬苦笑:“想来,是不会再见了。” 陈凯之并没有和他争论什么,而是匆匆出了囚室。 很快,陈凯之便坐在了诏狱的刑堂里,这里除了陈凯之点的几个亲信,其余人俱都支了开去。 陈凯之落座之后,便有人带着王世杰来。 烛火照亮四周,却依旧显得昏暗。 陈凯之目光一抬,便看向王世杰。 王世杰身上还穿着都督的军袍,除了身上沾染了一些风尘,却并没有受到什么折腾,只是他脸色极不好看。 陈凯之则坐在案后,上下打量他,一个都督,转眼成了阶下囚,想来,一个人是没有这么快适应自己的身份的。 因此王世杰面容里还透着丝丝傲气,对陈凯之完全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所以一旁的吴佥事低声道:“一般的情况,是先用刑,用过了刑,这位王都督方才知道,自己的处境,接下来,就好讯问了,就如军中一般,遇到了人犯,总是先打杀威棒一般。” 陈凯之却是笑了笑。 “不必了,用刑的时候多着呢,今日,本王只是先来和王都督打个照面的,王都督,你对锦衣卫,想来是略有耳闻吧,其实,锦衣卫也未必有这么可怕,许多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可是……” 陈凯之目光变得深邃,清隽的面容里透着几分冷意。 “可是换一句话来说,说它可怕,也有它可怕之处,你也知道,一个人,想要死,其实并不容易,可只要还活着,在这里,便有无数种办法,对你施虐,一种不成,可以试另一种,一直到锦衣卫能够从你的口里,得到想要的为止,你的身体发肤,既是受之父母恩惠,可对锦衣卫而言,也是一种武器,你的一个毛发,星点的皮肉,都可让你受无尽的痛苦,好吧,言归正传,密旨,是太皇太后何时给你的?” 王世杰在进入诏狱的这些时间里,显然也已权衡好了,他脸色蜡黄,却是依旧嘴硬。 “是罪臣自己伪造的。” “意思是,这并非是太皇太后的密旨?”陈凯之含笑的看着他,他知道,王世杰定会这样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牵连太皇太后下来,对王世杰没有好处。 只有保全太皇太后,他才有机会活着出去,因此他是不会轻易改口的。 “对,并非太皇太后密旨,是罪臣胆大包天,罪臣自知,这是十恶不赦之罪,无话可说。”王世杰坚定如铁的说道。 面对他的态度,陈凯之便没有恼怒,而是轻轻点头。 “你既知道是十恶不赦之罪,那么,就一定知道,谋反,是要抄家灭族的,不只你死无葬身之地,便连你的族人和至亲,也一个都逃不掉。” 王世杰苦笑摇头:“知道,罪臣这是罪有应得。” 陈凯之却是笑了。 “可若是你揭发出来,便是有功,本王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总还可能保存你的族亲。” “不必了。”王世杰摇头,目光里满是坚毅:“罪臣不想攀咬出什么,一切都是罪臣所为,罪臣万死。” 他很老实,认罪的很快,可是显然,他的招认,并不合陈凯之的心意。 陈凯之便不客气的道:“难道,王都督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想保全别人吗?” 王世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声苦叹:“这是事实。” “好一个事实。”陈凯之没有耐心了,这人简直就是准备好了死,甚至不惜赔上一家性命,他目光一沉,震怒开口:“你一个都督,算什么东西,也敢谋反,若是没有人怂恿,这于你没有半分的好处,你却口口声声说是事实,你是真的小瞧了本王,你可知道,本王既然会来这里审你,自是因为诏狱之外,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莫非还以为,将来会有人来救你吧,真是痴心妄想,不知好歹!” 王世杰面无表情,只是道:“罪官至此,已做好了万死的准备,无论是车裂还是凌迟,都是罪有应得。” 他只一味老实认罪,并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却决不牵扯别人。 陈凯之眼眸一闪,随即朝一旁的吴佥事道:“他的族人还有至亲,想来,已经不在陈留老家了。” 吴佥事一呆:“已经派人去陈留了,现在还没消息回来,殿下如何敢确信。” 陈凯之冷笑道:“因为本王已知道,他的族亲,一定已经隐匿去了关中,是吗,王都督?” 王世杰不发一言:“罪官一概不知。” 果然…… 陈凯之心里很气恼,却没在大吼大叫,而是朝他微微一笑:“你怕的是,若是你在这里,胡说了什么,你在关中的家人,便彻底没了生路,与其如此,反正你已死定了,所以,将一切的罪责,都揽下来是吗?太皇太后,果然是深思熟虑,今次虽是百密一疏,可对你们这些人,却还是有所防范的,她早将一切都铺陈好了。而你,不过是她利用的棋子,也早已做好了牺牲的打算,你的族人在关中,就成了她威胁你的筹码。” 王世杰道:“殿下在说什么,罪官一概不懂。” 吴佥事显得不耐烦:“殿下,用刑吧,折腾几日,就什么都肯说了。” 陈凯之摇摇头,笑了:“牵涉到了太皇太后,若是屈打成招,怎么能让人信服呢?” 陈凯之顿了顿,目光变得暗沉,随即便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的是,王世杰心甘情愿的承认,经得起各司的检验,只有如此,才能让天下人对此深信不疑。” 陈凯之嘴角一挑,冷声道:“王世杰,你可知道,进来这里的人,可不只是你一个人,你不说的东西,总也有人会说,是不是?” 王世杰只是咬紧牙关。 陈凯之随即笑了:“何况,你认没有认罪,其实都不重要,我既敢肯定这是太皇太后指使你,那么就可以推测,和你联络的人,一定也是太皇太后的心腹,明镜司就逃不了嫌疑了,倘若这个时候,我对外放出风声,同时去明镜司里拿人,你想想看,你在外头的同党会怎样想,在他们心里,一定认为,你已松口了,你再想一想,你在关中的那些亲族,还能活吗?” 王世杰一呆。 陈凯之这一招,很毒。 他虽然不敢确信,外头的党羽会不会相信,可现在,自己在诏狱之中,而审问自己的,一定是陈凯之最信任的人,自己的消息传不出去,外头的消息也传不出来,倘若陈凯之当真如此做,让外头的人产生了误判,自己的至亲,说不准还真就死定了,一旦他们认为自己背叛了他们,便是死路一条。 他身子虽是微微一震,可细细权衡之后,却还是摇摇头:“可是罪官,确实是一概不知。” “这好办。”陈凯之起身,道:“那么就让吴佥事来招呼你吧,其实,你外头的族人,是必死无疑的,没一个能活,除非能和本王合作,而至于你,其实也是必死,可就得看是什么死法了,若是顺从,总还会给你一个痛快,可若是不肯顺从,还做着你的春秋大梦,这比你想象中还要痛苦千倍百倍的大刑,可在等着你呢。本王不爱见这等血腥场面,先告辞,过两个时辰来,吴佥事,有劳你了。” 吴佥事则是面带着笑容,朝陈凯之深深作揖:“卑下恭送殿下。” 陈凯之便不再威胁王世杰径直走了出去,只是很快,他的身后,便传来了哀嚎的声音。 而陈凯之面无表情,则是被人引着,到了刑堂尽头的一处锦衣卫力士歇脚的茶室里就坐,这里隔音并不好,所以哀嚎声已开始在地牢里不断的回荡,撕心裂肺一般。 陈凯之则是沉默着喝茶,他似乎并不急,足足喝过了几副茶之后,方才起身,对身边的护卫道:“去问问吴佥事,好了没有,若是不够,再给他一个时辰。” 第八百三十九章:真相大白 过了片刻,陈凯之回到了刑堂。 稳稳坐下,而那王世杰却早已是皮开肉绽。 陈凯之看着浑身血淋淋,触目惊心的王世杰,叹了口气,才淡淡开口说道。 “这是何必呢,王都督,你好歹也曾是庙堂中的人,虽你我各为其主,可如今你沦落至这样的地步,总难免兔死狐悲。” 他顿了顿,清澈的眼眸轻轻一眯,露出值得玩味的眼色,直直的看着王世杰。 “其实你我无仇无怨,而我,只想知道一些真相,你的至亲在关中,你也不希望他们有事吧。” 王世杰去无动于衷,一张脸微垂着,似乎不屑去看谁,也不喊疼,只是轻轻的闭着眼,一副等死的姿态。 见到这样顽强的王世杰,陈凯之不禁又叹了口气。 “可是你信不信,若是你今日不肯合作,那么十日之内,我便可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世杰闻言立即睁开眼眸,大口的喘着粗气,犹如风箱一般,他身上虽是皮开肉绽,可是锦衣卫用刑,早有心得,几乎都避过了他的要害之地,他只冷冷哼了一声,看了陈凯之一眼,并不作声。 陈凯之面色平静,道:“看来,你是当真不相信了,既然如此……”陈凯之眯着眼,侧目看了一旁的吴佥事一眼:“去,准备去明镜司里拿人,对外人说,就说王世杰招认了,明镜司中有不少人,也都招认了此事!” 王世杰听着,只是冷笑,对于陈凯之的威胁,似乎并不介意。 陈凯之随即道:“还有……传出消息去,就说根据叛贼王世杰的招认,有人在甘泉宫,养了一个少年,此人……姓陈……” 王世杰脸色骤变,俱是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陈凯之微眯着眼眸直视着王世杰,继续风淡云轻的道:“伪称先帝之后,其实,此人乃是假子……” 王世杰突的,如遭雷击。 他惊恐的看着陈凯之。 倘若锦衣卫只去明镜司拿人,他倒还能镇定,因为他深信,这等低劣的离间计,是绝不可能让太皇太后对自己起疑的。 可是……这陈凯之是如何知道甘泉宫中的事的?要知道,此事只有极少数人方才知道,其中王世杰就是之一,这个消息尚且可以泄露出去,那么太皇太后就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了,因为最大嫌疑的人,便是他王世杰。 一旦如此,自己在关中的至亲,岂不是…… 他拼命的咳嗽,突然大吼道:“太皇太后身边,有人勾结北静王?” 陈凯之微微一笑:“是。你一定很是惊诧吧,若是本王事先不能收到风声,又怎么可能挫败你们的阴谋?不过……你现在知道了又如何呢,你在这诏狱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这消息,一定是极机密的事吧,可你想想,若是本王将消息传出去,太皇太后会怎样做呢?那些承诺要保护你至亲和族人的人,还会继续保护下去吗?” “一旦他们认为,你已背叛了他们,一切都已供认不讳,王都督,这会是什么后果,就不必本王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吧?” 王世杰青筋暴出,发出狂吼,随即大笑:“落在你的手里,我无话可说,只求一死。” 他似乎不愿多说,只求陈凯之杀了他。 这等忠心的人,陈凯之还是很少见的。 不过没什么用,这王世杰不过是一枚废棋而已。 因此陈凯之朝他摇摇头。 “不,为何要死呢?其实事情可以有两全的法子,比如只要我不泄露出任何事,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并不知道你供认了什么,无论你说了什么,外头的人也不知情,你的至亲,就还能安好,本王在这里,并不录你的口供,只问一些你所知道的秘密,知道了之后,也会设法为你隐瞒,绝不声张出去,有朝一日,自然可以将你家人自魔窟中营救出来,这……岂不是对你对本王都好?” 王世杰犹豫了一下,一双眼眸看着陈凯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很清楚,陈凯之若是放出甘泉宫的消息,自己的族人和至亲便活不过三天。 只是…… 他咬了咬牙,一字一句的顿道:“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没有选择,你只能相信。”陈凯之突然语气严厉:“可若是你不说,那么,等你的族人俱都被杀绝了,本王再来给你报丧吧,还有,这锦衣卫的厉害,想必你也初尝了,这才只是开始,你自己想清楚吧。” 陈凯之说着,朝吴佥事飞了一个眼色:“去办吧……” 还未等吴佥事应下,王世杰打了个冷颤:“我……我招认,我招认……” 吴佥事正准备要走,却是驻足,看了着陈凯之。 陈凯之则笑吟吟的看着他:“早说,不就没事了,那密旨,可是太皇太后给你的?” “是。” “何时给的?” “十几日之前,让罪官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 “就是等衍圣公府有了消息,便立即行动。” “可是据我所知,衍圣公府的消息还未传到你的手里,你就已经动手了。” 王世杰苦笑:“这是明镜司的意思,当时明镜司觉得事态有些紧急,索性直接动手。” 陈凯之便笑了:“明镜司的意思,还是杨昌的意思。” “是杨昌的意思。” 陈凯之淡淡道:“你何时勾结了太皇太后……” “我……”王世杰犹豫了一下:“三年前。” “你就甘心任她驱使,你是顺化军都督,顺化军并非驻在关中。” “我……”王世杰犹豫了一下,一双眼眸里泛着淡淡的光芒:“因为……五石散。” 五石散…… 陈凯之不禁皱眉,他猛地想到,衍圣公似乎也服了五石散,现在,又是王世杰。 这样看来,故去的那个衍圣公,莫非……其实也在太皇太后控制之内? 这样一想,陈凯之眯起眼来:“有多少人,吃这‘仙药’。” 王世杰摇摇头,苦笑道:“罪官对此,所知不多,起初,是身子有些不好,有人进上了仙药,吃过之后,竟发现确实能够驱寒,只是……” “只是此后……方才知道,原来你被仙药所控制?”陈凯之冷笑。 王世杰只叹了口气,显出惭愧和后悔不及的模样。 陈凯之心里思量,衍圣公是一个,王世杰是一个,都是被仙药所控制,太皇太后在甘泉宫暗中经营,竟能使这么多人供她驱策,或许,这仙药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陈凯之随即道:“你见过太皇太后几次?” “三次,有两次是太皇太后驾临洛阳之前,在甘泉宫的时候,罪官曾暗中去见过她两面。” “从前,还让你做过什么?” 王世杰稍稍犹豫,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道:“第一次去,是陪着说了会儿话,吩咐为好好带兵。第二次,是命罪官去办一件事。” “何事?” 王世杰叹了口气:“卑下与晋城军节度使的长公子交好,让我去见他一面……” 陈凯之一下子,全明白了。 当初晋城军的叛乱,竟果然是太皇太后布置好了的。当初,晋城叛军的目的,根本不是太皇太后,而是赵王,太皇太后是希望借此机会,一举铲除掉赵王。 只是恐怕连她都想不到,勇士营竟抵挡住了晋城叛军。 这计谋真是太深了,让人都想不到。 太皇太后果真是工于心计。 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真的非常可怕。 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甘泉宫的事,你知道多少?” 王世杰犹豫了一下:“甘泉宫里,太皇太后前几年,只专心做一件事,便是教授两个‘皇子’读书,其中一个,便是当今陛下。” “另一个呢?”陈凯之冷冷道。 王世杰道:“另一人,所学的,和当今陛下所学,一般无二。” “你是如何知道?”陈凯之凝视着他。 “这……”王世杰犹豫了一下:“罪官毕竟是朝廷命官,虽是被仙药控制,可心里,难免对于效忠于私门,多有忌惮。当时领我去甘泉宫的乃是杨石,他告诉罪官,让罪官放宽心,用不了几年,新天子就要登基,而到了那时……” 陈凯之微微点头。 不错,这个杨石,肯定不是大嘴巴,恐怕这事,也是太皇太后暗中授意泄露给王世杰的,这显然是给王世杰足够的信心,让他不要有所顾虑。 陈凯之微微一笑:“那皇子可有名字?” “无名。” 陈凯之皱眉,很是惊讶的问道:“无名?” “罪官的意思是,没有名字,他的名字,随时会更换。” 陈凯之不禁笑了,是呢,那个人,只是一个替身,既可以是陈无极,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自然不需要任何的名字。 陈凯之目光灼灼的盯着王世杰,今日许多事,都可从王世杰的口里得到印证,而即便只是这冰山一角,也足以令自己觉得震惊了。 太皇太后这个女人简直太可怕了,完全不是一般人,若不是方师叔和自己的谨慎,估计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第八百四十章:汝阳王 陈凯之沉默了片刻,身子微微靠着椅背,清澈的眼眸看着王世杰,随即便漫不经心的开口道:“关于那个皇子的信息,你还知道什么?” 人就是如此,一旦撬开了口,便再无什么心里负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反正都说了,藏着掖着也没意义。 王世杰咽了口唾沫:“罪官有些口渴。” 陈凯之便侧目向一旁的锦衣卫力士使了个眼色。 很快,一盏茶送来,王世杰咕隆咕隆的一饮而尽,喝完抹了一下嘴巴,方才朝陈凯之道:“只知道,这皇子不是大陈人。” “不是大陈人,那又是哪里人?”陈凯之微微眯着眼睛,很是认真的看着王世杰。 “我有幸,远远看过他。”王世杰沉默了一下,随即道:“他正和人说话,可说到了一半,见了我来,似乎有所防范,所以换了一种语言,想来,他以为我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可罪官却多少有些见识,虽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感觉到,他说的乃是……倭语。” 倭语。 陈凯之皱眉,他手肘微微靠着案牍,目光变得深邃,一字一字的追问王世杰:“可以确定吗?” “可以确定。”王世杰道:“罪官和倭人打过一些交道,有一个倭人高僧曾来洛阳,罪官年轻时,和他算是朋友,能听出口音;此人倭语说的很熟练,可一个皇子,要学习倭语做什么?所以罪官大胆猜测,这倭语便是他的母语。” “这么说来,竟还是个倭人了?”陈凯之笑了笑,对王世杰的话将信将疑,因为他无法证实王世杰的话是真是假。 王世杰倒是担心,陈凯之不相信似得,忙道:“罪官事到如今,哪里还敢欺瞒殿下。不过……”他拖长了尾音:“其实这并不奇怪。” “噢?”陈凯之依旧似笑非笑的看着王世杰。 王世杰咳嗽了几声,方才继续道:“殿下想想看,太皇太后选定的人,定会深谋远虑,这个人既要可以利用,可与此同时,也要有所背景,若是借助这个人,与人缔结盟约,对太皇太后而言,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了王世杰的话,陈凯之竟下意识的点头。 太皇太后这个人一直深有谋略,做什么事情都会权衡利弊。 此刻他不禁想到了陈无极,陈无极和诸子百家关系匪浅,太皇太后掌握了陈无极的秘密,让他登基,本质上,便可以随心所欲的控制陈无极,同时,又因为陈无极,得到了诸子百家的极力支持。 只是太皇太后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陈无极并不肯甘心听从,甚至冒着被废黜的危险,公然与太皇太后反目。 这是她从来没想到。 她不曾了解过陈无极的过去,所以她并无法控制好陈无极。 她现在应该是想着怎么废除陈无极。 而至于接下来这个替补,自然也决不能找寻常人,因为毕竟只有太皇太后才拿捏着至关重要的把柄,那么,何不选一个可以让太皇太后更有实力的人呢。 “你的意思是,太皇太后选择了这个人,势必会导致太皇太后能得到倭人地支持,可得到倭人的支持,又有何用呢?” 王世杰摇头:“这就不知了,太皇太后的心思,难以猜测,罪官……也不过是猜想罢了。” 陈凯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这个女人不简单,不是一般人可以猜透的,因此他不禁冷笑起来。 “说的也是,还有一事,本王要问你,除了关中之外,你所知道的,还有多少都督和节度使,和太皇太后关系匪浅。” 王世杰摇摇头:“罪官对此,所知不多,只知道,京中驻扎的京营诸军之中,理应还有太皇太后的人。” “嗯?”陈凯之看着王世杰,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王世杰叹了口气道:“太皇太后行事,总会留有余地,此番是顺化军出头,可一定还有兵马按兵不动,只是到底是哪一路军马,就未必知道了,除此之外,在禁卫之中,怕也有太皇太后的人。” 陈凯之颔首点头:“很好,你若是还知道什么,或者是想起了什么,就叫人取笔墨给你,好生写下来吧,但愿你所说的乃是实话,否则……” 陈凯之一笑,便已起身,他刚刚出了刑堂,吴佥事便追了上来,忍不住道:“殿下当真是厉害,只三言两语,便教这王世杰开口了。” 陈凯之背着手走,侧眸看了他一眼,便笑了起来:“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罢了,抓住了这个,什么事就总能水到渠成。” “殿下教诲,卑下铭记在心,殿下,现在既然知道,这甘泉宫里,竟还有一个这样的人,是不是立即让锦衣卫……” 陈凯之沉吟片刻,却是摇摇头:“不要轻举妄动。” “是是是,卑下倒是想起来了,关中之地,遍布杨家的耳目和眼线,锦衣卫若是贸然前去,未必能讨得什么好。不过……想来,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太皇太后会不会立即请那皇子来京师呢,倘若是如此,不如,半途截杀之。” “为什么要半途截杀?”陈凯之奇怪的看着吴佥事。 吴佥事一呆:“不知殿下……” 陈凯之慨然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杀手锏,此番即便将其送来洛阳,也一定是严防死守,想要截杀,并不容易,而且还极容易打草惊蛇。何况,本王最不担心的,反而是这个皇子,因为这世上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关于今日的讯问,一定不可张扬出去,倘若太皇太后打算将这伪皇子弄到京师来,势必要准备最后的摊牌了,摊牌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太皇太后是个极谨慎的人,一定会做最周全的准备,依本王来看,太皇太后不但会让这伪皇子来京,便连她在关中的力量,也会倾巢而出,这样也好,那就决一死战吧,本王,还就怕他们不敢来呢。” 说着,陈凯之一笑,举步便走,他突的回眸,看向吴佥事:“对了,汝阳王,行踪可打探出来了吗?” “没有。”吴佥事摇头,苦笑道:“倒不是卑下不肯尽力,其一是这汝阳王行踪本就诡异,至今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其二,这件事不得外泄,所以差遣的人,定是绝对信得过的人,却不敢大张旗鼓,四处按图索骥,真正能动用的人手,不过数十人罢了,让他们打探,不啻是大海捞针。” 陈凯之颔首点头,微微一笑:“去北镇抚司吧。” 一路回到了北镇抚司,刚到门口,门口便有力士道:“殿下,有一人求见。” “何人。”陈凯之心里还思咐着王世杰的供词,此人的供词真真假假,还需自己慢慢的消化,因此有些恍然。 “这却不知,不过……他手里拿着的,却是济州知府邓健的荐信,卑下在想,济州的邓知府和殿下……” 陈凯之顿时明白了,阔步进去,到了厅中,便见一人头上罩着斗笠,遮住了上半边脸,安静的坐在那里,整个人显得很神秘。 这个人,看不到面容,不过从他的身材和体型,陈凯之却全无一点印象,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人。 因此陈凯之不禁上前,道:“还想请教。” 这人见了陈凯之来,也你没有站起,却是道:“北静王殿下,有礼。” 口里说有礼,却还是坐着。 陈凯之哂然一笑,这一年来,已经极少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的‘有礼’了,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可见此人非同一般,因此他便笑了笑:“敢问朋友高姓大名。” 这人沉默了很久,才笑道:“老夫自知,殿下一定会问的,若是不问个清楚,接下来也无法深谈下去,罢……那就见一见天日吧。” 他说着,竟是摘下了斗笠。 陈凯之朝他看去,只是见到了他上半边脸,却是微微一愣,这脸竟是畸形,又或者说,几乎都是伤疤,显然是灼烧留下的,他的头发稀疏,露出了脑壳,脑壳上竟也有触目惊心地伤疤,像是经历过无数的生死的人。 陈凯之微微皱眉,却还保持着镇定,似乎很耐心的在等此人自报家门。 这面目丑陋到无比的人叹了口气道:“未亡之人见过殿下,殿下想必也等老夫很久了吧。” 汝阳王…… 陈凯之一呆,一双眼眸惊恐的睁大,很是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这人就是汝阳王,只是……陈凯之原以为,此人既是幕后策划了许多事的人物,定是相貌堂堂,或者是仙风道骨,可见这可憎的面目,却还是觉得无法接受,随即,陈凯之道:“原来竟是殿下,殿下……的伤疤,莫非是十几年前留下来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汝阳王叹了口气,目光飘得很远,很远,似乎想起了往事,感叹起来:“想不到,在这里,竟还有这么多人记得。” 陈凯之微微一笑:“只是听赵王殿下,提起过老王爷。” 第八百四十一章:真正的真相 汝阳王听言眼眸微微一张,凝视着陈凯之:“他还好吧?” 陈凯之朝他重重点头:“还算不错,只是,谋反大罪,想来老王爷是知道的。” 汝阳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皱眉感叹起来:“他确实资质太平庸了一些,可他也别无选择,他分明没有这份担当,却不得不去做这等困难重重的事,哎……” 一声叹息,汝阳王的面色显得更加的触目惊心,尤其是额上一根青筋暴出,配合他的伤疤,更显恐怖。 陈凯之已坐下,显得心平气和,淡淡开口问道:“赵王说,老王爷一定会登门寻我的,老王爷从何处来?” 汝阳王也是淡淡的开口:“从倭国。” 陈凯之闻言不禁一挑眉,很是诧异的看着他:“倭国?” 汝阳王却是一笑,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说道:“你就不必假装疑惑了,其实,你知道,甘泉宫里有一个人,和倭国的人有关,还是开门见山吧。” 陈凯之失笑,困惑的问道:“老王爷如何确信,我已知道了许多事了呢?” “因为王世杰在你的手里。而且老夫还知道,你方才就是去审讯王世杰了,老夫相信,以你的手段,一定会有所斩获。”汝阳王淡淡的说道,语气里却透着自信,是一种对自己的自信,也是对陈凯之的自信。 陈凯之却不打算相告,而是朝他摇摇头:“这可未必。” 汝阳王却是笑了:“是吗,看来殿下是想考一考老夫,好吧,那么老夫就献丑了。”汝阳王淡淡的道:“殿下是在两个时辰前进入诏狱的,大抵来算,这个审讯,经过了一个半时辰,锦衣卫的刑堂,老夫略有耳闻。”他笑了笑,继续道:“动刑的时间,至多也就半个时辰,其他时间,肯定就是北静王殿下在讯问了,可以北静王殿下的性子,若是王世杰死不松口,殿下绝不会急于一时,殿下是谋定后动的人,一定会抽身离开,令图他法,因此,殿下若是毫无斩获,那么半个时辰前,就该在此和老夫相见了,只是却迟了半个时辰,那么……理由只有一个,殿下从王世杰口里,得知了许多事。” 陈凯之虽没有震惊,却也佩服这个能躲过无数次追杀的汝阳王了,因为他要猜测这一点,不但要对自己有足够的了解,要了解自己的脾气,自己的性格,自己的行为方式。 而且,还要对新成立的锦衣卫有足够的认识,甚至,自己何时去了诏狱,他也必须掌握。 这既需要有足够的侦查能力,或者说,要有人随时给汝阳王暗中通风报信之外,便需汝阳王有足够洞悉事实的能力。 陈凯之觉得打哈哈没意思,因此他不禁开口问道:“可老王爷又如何知道,王世杰一定就知道关于倭人的事呢?” 汝阳王笑了,眯着眼眸直视着陈凯之:“很简单,因为太皇太后是故意令他知道的。” 陈凯之一呆,显然不曾这老王爷知道这么多,因此他淡淡一笑:“还想请教。” 太皇太后当初让王世杰去甘泉宫,却没有交代王世杰办什么大事,那么,又为何要让王世杰跑这一趟呢? 陈凯之用心静听。 “何况,甘泉宫极大,王世杰,又如何能够碰上那个倭人呢?这世上,肯定有许多碰巧的事。可是……在太皇太后那里,断然不会存在巧合,北静王殿下,想必明白老夫的意思吧?” 陈凯之认同的颔首:“那么太皇太后为何会故意让王世杰知道?” “试探!”汝阳王道:“太皇太后为人谨慎,她会想尽办法,去测试每一个人的性格,王世杰这个人,手握兵权,自然事关重大,那么,太皇太后让他去甘泉宫,看似只是寻常的会见,实则却是要摸透王世杰的性格,而那倭人皇子,自也是测试中的一环,人嘛,其实都有好奇心,莫名其妙的,在甘泉宫里见到了一个自称皇子的倭人,你想想看,是不是有人想要一探究竟呢?好奇心越大,对太皇太后而言,这个人一定难以担负重任,而显然,太皇太后愿意让王世杰的顺化军参与对付北静王的大事,就说明,王世杰一定是在测试中获得了太皇太后的信任,太皇太后深信他是一个谨慎的人。” 陈凯之不禁失笑:“人心,真是可怕啊。” 汝阳王的脸上,几乎看不到表情,因为他这张已毁去的脸,无论是哭是笑,陈凯之都看不出,看在他的声音还算轻柔,带着几分懒散的贵气,他淡淡说道:“人心何止是可怕,而更可怕的却是妇人之心。” 陈凯之点点头,觉得认同,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好似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便又摇头:“老王爷对此,一定深有感触。” 汝阳王眼眸眯得愈发甚了,朝他郑重的开口说道:“本王自知,此番登门,肯定是要道出十几年的事,而这十几年前的事,想来你知道的已不少了,可想必有一件事,你却不知吧。” 陈凯之心中一颤,这老王爷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和自己说,因此他并没表现的热情,也没太冷淡,而是正色道:“还想请教。” 汝阳王的眼睛仿佛是暴出眼眶的,因为眼眶亦是伤痕累累,早已变形了,因此显得尤其的可怕:“太皇太后未嫁之时,当时,老夫的父皇还在,原本,杨家的这位女子,原是要嫁给老夫的。” “……”陈凯之瞬间一脸懵逼,有些被惊到了。 卧槽,这就有点尴尬了。 可说起这样伤心的事,汝阳王却没任何表情,声音显得很平静:“你知道是为何吗?因为这是老夫,向父皇提的这门亲事。” 陈凯之不禁有些同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想来,一定没有得到恩准吧。” “不。”汝阳王摇摇头:“当初,本王曾去关中,就住在杨家,曾和杨家之女,也就是今日的太皇太后相见,当时,也算是两情相悦,因此,老夫才向父皇求亲,杨家乃是大族,父皇对此,倒是允了。只是可惜……你知道为何,她却又嫁给了本王的兄长吗?” 陈凯之呆了一下,一双眼眸惊得都要凸出来了:“还想请教。” 汝阳王苦笑道:“因为杨家之女,也就是这位太皇太后,进了京师,而恰在那时,父皇驾崩,老夫的兄长景皇帝克继大统,恰好也看中了她,于是,她便入了宫。” 陈凯之摇摇头:“老王爷节哀。” 陈凯之说着节哀,心里却是吐槽,这真尼玛的有点狗血了。却不知,是太皇太后勾搭上了景皇帝,还是景皇帝看上了太皇太后,于是强行抢了自己兄弟的心上人。 可再抬头看汝阳王触目惊心的模样,陈凯之却丝毫不为这段情感有什么感触,因为事后看来,这是一场巨大的悲剧。 汝阳王叹了口气,语气变得缓慢起来:“太皇太后入宫不久,就传知有了身孕,她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先皇帝。” 陈凯之微微皱眉,觉得汝阳王话里有话。 汝阳王却是淡淡的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事有蹊跷,老夫既是来坦白心迹,自然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这第一个孩子,也即是先皇帝,其实……极有可能……” “是老王爷的儿子?入宫之前,太皇太后与你……”陈凯之一脸懵逼,真他妈狗血呀。 汝阳王又是长吁短叹:“老夫只是说,极有可能。此后,太皇太后才生了赵王,你难道不觉得,太皇太后对先皇帝和对赵王有些不同吗?太皇太后对先皇帝,虽是利用原因颇多,可还是有过宠爱的,只是对赵王……” 陈凯之身躯一震,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问道:“老王爷说了这么多,莫非得出的结论是,太皇太后娘娘,虽是入宫,可心里,却还是爱着老王爷?” 汝阳王眯着眼,没有否认。 陈凯之已经日渐的成熟稳重了,他自觉地自己的想象力已经逐渐的匮乏,毕竟经历了太多的事,再不是从前那天真浪漫的少年郎。 可现在,这久违的脑洞却是大开,突然涌现出无数的奇思妙想,此等狗血之事,真尼玛的……服了。 陈凯之不禁感慨道:“既如此,那么事后,老王爷为何会到今日这一步呢?” 是啊,既然太皇太后心有所属,而且还和汝阳王疑似可能生了一个儿子,按理,汝阳王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的。 汝阳王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却如凉透了一般,宛如夜枭一般的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你若是以为,太皇太后只是如此,那你就太小看了太皇太后了,此妇人的恶毒,比老夫想象中还要高十倍百倍,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老夫告诉你,其实,这一切……只是一个陷阱,因为这个陷阱,而贻害了天下……” 他说着,竟是悲不自胜的颤抖起来。 第八百四十二章:原来如此 陈凯之越听越是玄乎。 他看着悲戚无比的汝阳王,心里开始琢磨,倘若先帝真是汝阳王的儿子,那么……先帝岂不成了杂种,好吧,再往下推论,无极也是先帝的儿子,这……无极便是汝阳王的孙儿,自己……自己身上也有这胎记,自己到底是不是先帝的儿子呢,好吧,就当一半一半好了。 但是,他绝对不可能是先帝的儿子,他可是穿越过来的,怎么可能是先帝的儿子,但是身上的胎记又印证了他的身份,估计是某种机缘巧合吧,他才有这样一块胎记吧。 可是若是他公布了身份,那自己岂不是…… 细思恐极,你妹,自己竟也成了…… 呃…… 陈凯之突然也觉得悲从心来,看着汝阳王这张满是疤痕的脸,也忍不住想要捶胸跌足。 汝阳王眼里,猛地掠过了一丝精光,竟是咆哮起来:“可这一切,都是陷阱,从一开始,就是杨家设下的陷阱!” 他恶狠狠的继续道:“我去关中,是杨家人的安排,见了那杨家女子,与她生情,也在杨家人的安排之中,甚至包括,杨家之女入宫之前的那一个夜晚,我喝了许多的酒,等我醒来,那杨家之女便哭哭啼啼,口称……我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其实……也是他们的安排。” “等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她说先帝乃是我的骨肉,我当时,竟是信了,她故意宠爱先帝,而对赵王冷落,这些都看在我的眼里。” “她给了我一个错觉,令我觉得,她之所以宠爱先帝,是因为这是我们的骨肉,而疏远赵王,只因为……哎……以至于我心里,还以为她是迫不得已,我心里只是一味的责怪自己,我当时将景皇帝恨之入骨,便是认为这个皇兄,夺我所爱,等到景皇帝驾崩,她来找上我,若是先帝要亲政,可是皇族却对先帝多有干涉,为了我们的孩子,应该剪除这些皇族。” “所以……”汝阳王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他的眼眸里闪烁着泪意:“十几年前那一个夜晚,我吃了猪油蒙了心,竟听从她的安排,连夜,将所有的皇族兄弟俱都聚在了汝阳王府,口口声声,说有大事安排,与此同时,在那里,早已预备了数百刀斧手。” 汝阳王的眼泪磅礴,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况了,满脸都是泪,他随即咽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的道。 “那一夜,本以为只是圈禁所有的皇族,可谁料,那些安排的刀斧手,竟是痛下杀手,何止是那些皇兄和皇弟,便是我……亦是格杀勿论的目标,紧接随后,便是一把熊熊的大火,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这一切,竟都是那女人的毒计,这蛇蝎心肠的女人,从谋划到布置,将所有人都利用了,因为杀戮的现场,便在汝阳王府,我对那里的情况最为了解,于是趁乱,自地道里逃出生天,自然,也就变成了现今这个模样。” “这一切,固然是我咎由自取,虽是逃出,可想到我竟被这恶妇蒙蔽,害死了这么多亲族,我便有一死了之的念头,直到最后,我方才决心活下来,因为……” 他目光幽幽的看着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杨家布置了如此险恶的计划,难道只是想要控制朝局这样简单?不,若只是想要掌控朝局,他们根本不必如此处心积虑,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想要谋朝篡位……” 汝阳王说着整个人便颤抖起来。 “经过十几年前的杀戮,宗室的实力,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你想想看,先皇帝驾崩之后,慕太后一介女流,没有太皇太后的暗中支持,能够和赵王分庭抗礼?你再想一想,为何你会有今日?” “你有今日,是因为你反赵王,在太皇太后眼里,你便成了可利用的工具,所以你才能如此官运亨通,甚至可以默许你的勇士营和锦衣卫存在。” “可是现在呢?”汝阳王笑了,一双眼眸里掠过精光:“赵王和剩余的宗室,已经一网打尽了,狡兔死、走狗烹,到了如今,你不但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反而成了那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年来,老夫一直都在奔走,四处的奔走,老夫除了想要知道,杨家到底有什么阴谋,同谋者是何人,也一直想尽办法,和杨家周旋。” “大陈的江山社稷,决不可被杨家人篡夺,原本,对于你,老夫是一直建议赵王彻底教你永不翻身的,可现在,已经不同于往日了,赵王没了,天下陈氏的希望,已是彻底断绝,也只有你陈凯之,方才可以给陈氏一线生机,这是本王最后一次机会,同时,也是你陈凯之的一次机会,无论当初我们有多少的龌蹉,曾经是敌是友,可现在,唯一做的,便是对抗杨氏,这一点,北静王可有共识吗?” 陈凯之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先帝并不是汝阳王的血脉,否则……这尼玛的关系就实在太乱了。 乱得他都懵住了,这样的关系让他公开身份的话,很麻烦的。 幸好不是。 汝阳王凝视着陈凯之,继续开口说道:“诸子余孽北静王可有多少印象?” 陈凯之先是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沉吟了片刻,他才淡淡开口道:“略有耳闻。” 汝阳王微微一笑:“若是我告诉你,当今陛下,和诸子余孽关系匪浅呢?” 陈凯之微微皱眉,一脸不解的看着汝阳王:“然后呢?” “所以,你不但要小心太皇太后,更该提防陛下。”汝阳王格外郑重的说道:“他不过是一枚棋子,如论他和你走的多近,你都要万分的小心,老夫甚至怀疑,陛下对你的信任和所谓的宠爱,都可能是他们的计划。” “这是本王的事。”陈凯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反驳他道。 汝阳王见陈凯之并不喜欢听自己的建议,也没恼,只是又开口道:“不过,想来陛下也不甘心于做棋子,正因为如此,所以老夫听闻,甘泉宫那里,已经有人预备要取陛下而代之了,这个人,叫藤原三寿。” “关中出产的许多东西,在海外,都深受各藩国的喜爱,也正因为如此,杨氏一直暗中在从事这些商贸,因此,和倭人关系一直不错。” “这藤原三寿,乃是倭国最大的豪族之一,甚至背地里,许多人称其为藤原将军,他们与藤原家族缔结了盟约,便是将这藤原三寿送至关中培养,甚至极有可能,令他冒充我大陈的皇族。” “你要知道,倭人对我中土,一直垂涎已久,他们固然知道,藤原三寿至关中,不过是一个傀儡,可对他们而言,这亦是天赐良机,而对杨家而言,一个倭人,只要抓住了把柄,反而更加容易控制,所以,双方一拍即合,杨氏借此,可以得到倭人的鼎力支持,而倭人,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现在,太皇太后显然对当今陛下不满已开始加剧,若是不出所料,藤原三寿,极有可能便要入京了。” 汝阳王面容一抽,变得严肃起来。 “杨家苦心经营,一定早就准备好了证明藤原三寿方才是真正皇太子的诸多证明,而这一些,一旦抛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陈凯之自然是知道,因此不禁苦笑起来:“我大陈,最讲究的便是道统,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一旦抛出这些,陛下就岌岌可危了。” “对。”汝阳王痛苦道:“所以,必须阻止他们,我一直都在寻访一个人,就是那真正的皇太子,陈无极,毕竟只是傀儡,不过是太皇太后利用的工具,一旦公布了他的身份……所以,只有寻找到真正的皇太子,才有这一线的机会。” “只是……”汝阳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或许,他已死了吧,可就算还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茫茫人海之中,寻到这么一个人,沧海一粟、大海捞针,老夫找了足足十数年,可至今,却也是一无所获,直到如今,老夫已绝望了,既然没有这个人,而且,已事态紧急,到了这个地步,唯一的办法,是不能再寄望于皇太子身上,只能……强取。” “强取?”陈凯之微微皱眉,不解的问道:“你打算怎么取?” 汝阳王面容轻轻一抽,下一刻便叹了口气。 “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旦让这藤原三寿克继大统,老夫的一切努力,便都付之东流了,而你……太皇太后有关中精兵,暗中更不知联络了多少诸侯,文武百官之中,又不知有多少她的细作,你认为,等她彻底占住了大义的名分,你单凭勇士营,可以和他抗衡吗?北静王,老夫第一次登门,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老夫已经没有选择了,而北静王殿下,也没有选择。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第八百四十三章:血债血偿的时候到了 此番,汝阳王显然是急了,一脸焦虑的看着陈凯之。 “你能明白吗?” 那太皇太后撕下伪装,一旦让这倭人克继大统,那么一切希望,俱都成空。 陈凯之见汝阳王一脸着急的样子,不禁笑了笑,朝他淡淡开口说道。 “我已明白老王爷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立即带兵入宫?” 汝阳王颔首点头。 “可是老王爷想必明白,我们入宫,要诛杀的乃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乃是先帝的母亲,乃是当今皇帝的祖母,一旦开了这个先河,且不论能不能成功,后果都是难以想象。 任何社会,都有其秩序,表面上,好似这等纲常伦理不过是糟糠,没有任何意义。 可事实上呢,陈凯之却知道,纲常极为重要,在上一世,两汉时期,即便出现许多紊乱的世界,却总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大一统,可自从曹丕代汉之后,靠着武力直接夺取天下,自此之后,天下大乱,人们再不相信所谓纲常伦理,于是,转瞬之间,司马家族代魏,于是八王之乱,于是宋齐梁陈,中途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类似于侯景之乱的叛乱,人们再不相信所谓的天命,也不再相信道统,每一个野心家,都深信只有拳头才可以解决一切,于是靠着拳头而成事,很快,又被别人用拳头打死,短短数百年,天下也乱了数百年,没一日可以得到安宁,处处可见的,只有杀戮,永无止境的杀戮,忠义成了笑话,礼法成了擦脚布,以至胡人趁机而入,五胡乱华! 此事风险太大,太皇太后不是赵王,赵王是明牌,他的底细,谁都看得一清二楚,陈凯之倒不担心,而太皇太后手里的,俱都是暗牌,谁也难料,可能会有多大的风险,强行杀入宫里去,一个不慎,功败垂成,可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何况,就算是勇士营,怕也未必有这决心。 这可不是儿戏,这样强杀太皇太后,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胜利了也会遭到天下之人的谴责,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局面,不是他陈凯之想要的。 汝阳王见陈凯之面上现出了犹豫之色,很是忧心,却没催促陈凯之,而是淡淡的开口问道:“怎么,北静王殿下可是心有所虑。” “不错。”陈凯之坚决的说道:“事情还没有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汝阳王却是不耐烦了,朝着陈凯之冷冷笑道:“如何还未到万不得已,难道你真愿意,藤原三寿克继大统吗?到了那时候,一切就都为时晚矣了。” 陈凯之摇头:“皇太子身上,有何特征?” 汝阳王一呆,一脸不解的看着他。 不过显然,他对皇太子是有不少了解的,他道:“现年十八岁,唯一的特征,便是银碟中记录的胎记,这个胎记……” 陈凯之却淡淡问道:“藤原三寿有此胎记?” 汝阳王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太皇太后蓄谋已久,想来早已布置妥当了,极有可能有。” 陈凯之笑了笑,站起来,他似乎还在犹豫,随即回眸看汝阳王一眼:“倘若……我告诉你,我也有这胎记呢?” “什……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汝阳王一呆,万分震惊。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凯之,眼眸深深的眯了起来,随即开口道:“胎记想要伪造,没有这般的容易,若是有十年八年的时间,慢慢的想办法,或许,若有什么名医,可以试一试,可时间紧急,绝不可能了。” 他认为陈凯之想要制造胎记。 陈凯之笑了:“我的意思是,我身上,恰好也有一个胎记,却不知,是否和那银碟上的记录相同。” 说着,陈凯之再无避讳,直接卷起了裤腿。 一个胎记,随即绽露在汝阳王面前。 汝阳王先是一副以为陈凯之说笑的样子,他这张已伤痕累累的脸显得有些扭曲,可随即,脸上的扭曲更深,那一双眼睛,宛如见了鬼似得。 他下意识的开口道:“这……这如何可能,我……我见过银碟,银碟中的记录,和这……这……这竟是浑然天成的,一般无二……” 汝阳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里,自己找寻了十数年的胎记,现在,就在眼前,那银碟里的记述,他至今还倒背如流,每一个人,都不敢遗漏,而现在……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他发觉,这胎记,和记述的一模一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凯之看着目瞪口呆的汝阳王,随即一字一句的道:“我叫陈凯之,今年,也恰好在这个岁数……” 汝阳王竟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他良久,才从喉头发出了声音:“你……方才是真……真龙天子……” 陈凯之摇了摇头:“至今为止,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 “一定是。”汝阳王激动的眼泪模糊,哽咽着道:“一定是的,只有你,只有你有这胎记,这天下,再没有人有如此天生的胎记了,你……你是皇太子……哈哈……哈哈……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 汝阳王眼里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想不到,老夫找了十几年,兜兜转转,原以为再无希望时,竟……殿下……”他抬眸,紧张起来:“还有谁知道此事。” 陈凯之道:“慕太后,以及几位先生。” 汝阳王先是紧张,随即松了口气:“晏先生这几人?明白了,老夫明白了,老夫明白,为何他们肯甘心为你驱使,当初,老夫得知晏先生他们竟成了殿下王府中的门客,竟还一直想不通,可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汝阳王大喜若狂样子,可他的表情变化越是明显,这脸上便越是显得恐怖。他良久,想起什么,突然道:“殿下说的不错,我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这一步,现在……”他眼里掠过无数复杂,最终厉声道:“是到了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陈凯之则看着汝阳王,见他一脸欣喜的样子,眼眸不禁微微一暗,正色说道。 “你告诉了本王你的秘密,而本王,也将秘密告诉了你,到了如今,也算是开诚布公,那么,现在并不急着谋划什么大事,首先你得告诉我,你的背后,还有什么人?”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汝阳王这些年到处联络,当初,竟还控制了赵王,那么就说明,他一直都在积蓄实力,陈凯之又不是傻子,没事告诉别人真相,他要的,是汝阳王拿出他真正的底牌出来。 汝阳王依旧还在激动之中,慢慢的,才渐渐的平复了心情,他凝视了陈凯之一眼:“有一份名册,是所有对太皇太后早就心存不满之人的名册,这些人,要嘛是地方上的郡王,如现在的东山郡王等人,他们在外,大多掌着兵马,有的管理着地方,除此之外,还有各地不少的豪族,这些人,人数不下百人,有州府的官长,有地方的镇守,这些人,统统都还算可靠。除此之外,便是衍圣公府,衍圣公府的文成公,一直认为太皇太后……” 陈凯之挑挑眉,淡淡否决掉:“文成公……这个没什么用。” 汝阳王方才记起,陈凯之竟也已成了文德公了。 陈凯之继续追问道:“京里呢,京里有多少人?” “老夫已联络的,愿与老夫相约的大抵有数十人,这京师乃是杨家最关注的所在,信不过的,实不敢接触。” 陈凯之颔首点头:“名册,请老王爷尽力的写出来,除此之外,老王爷还知道什么?” 汝阳王犹豫了一下:“还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太皇太后,不过是一枚棋子。” “嗯?”陈凯之奇怪的看着汝阳王。 汝阳王冷笑道:“殿下想想看,太皇太后在数十年前,还是女子的时候,并没有掌握杨家,不过是杨家一个未出阁的女儿罢了,她凭什么可以布置一切呢?又凭什么可以差遣人,做出如此可怕的事呢?所以,老夫当时便怀疑,太皇太后,不过是一枚旗子罢了,真正布置这些人,定是另有其人,正因为如此,老夫便循着这个线索曾探访过,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太皇太后的父亲,杨老国丈身上,此人在姓杨的这蛇蝎女子入宫之后,便一直隐居,就在十年前,便已病亡,可后来,我方才知道,其实……他并没有死。我偷偷和人挖过他的坟墓,坟茔之内,并无尸骨。” 陈凯之不由一怔,似乎有道理,不过想到杨老国丈居然玩起了诈尸的游戏,他不禁困惑,旋即便失笑起来:“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要诈称死了?” “不知。”汝阳王这一次倒是回答的很干脆。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眼眸深深的眯了起来:“无论如何,此人并不重要,无论故弄什么玄虚,终究还是靠实力来支撑,只要能铲除杨家,他活了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第八百四十四章:议政 次日一大清早,一个名册便落在陈凯之的案头。 这琳琅满目的名字,陈凯之绝大多数都有印象。 若是再结合锦衣卫的某些资料,大抵里头的每一个人,底细都可以摸得清楚。 陈凯之大致看过之后,心里有了数,那汝阳王已是走了,他能做的,也只是联络这些人,做好最后的准备。 陈凯之吃过了早点,便匆匆赶至宫中。 今日并没有廷议和莛讲,不过陈凯之被告知,今日的议政,竟在正德殿举行。 陈凯之一路至正德殿,便发现,来的大臣不少,有数十个之多,陈凯之与他们一一点头,旋即便优雅落座。 陈无极和太皇太后未至,陈凯之便也索性眯着眼,一副打盹的模样。 良久,方才听到有人唱喏。 “太皇太后到。” 陛下竟没有来,陈凯之张眸,便见太皇太后徐徐而至,众人纷纷行礼。 太皇太后升座,左右四顾一眼,便朝众人开口说道。 “今日陛下身子有恙,就不必等了,北静王……” 她先看向陈凯之。 陈凯之心里隐隐感到不安,这无极肯定是被她控制住了,可此刻他却没露出什么神色,而是平静的点头:“臣在。” 太皇太后看着他,一双眼眸透着冷意,面容上却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王世杰谋反一案,审的如何了?” 面对这样的太皇太后,陈凯之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奇怪,而是朝她淡淡说道。 “至今还没有什么眉目,不过臣相信,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娘娘若是关注,臣一但有什么眉目,自会命人来禀奏,也免得太皇太后为此担心。” 这话的意思,别有深意。 这事呢,你别操心,他能做好的,若是有什么他也会告诉她。 这是表面的话客套话。 太皇太后心里很清楚陈凯之的意思,她没恼,竟是莞尔一笑,一脸不相信的说道:“哀家看,你定是已经查出了点儿什么来吧。” 陈凯之面无表情,他不知道太皇太后到底是知道了一点什么,又或者是,她这是故意试探自己。这个女人能将汝阳王,先帝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自然是手段颇多的。 所以,陈凯之必须表现的平静,决不可露出诧异的模样,如此一来,反而露出了马脚。 太皇太后随即便又笑了,一副神色淡淡的样子:“哀家记得有一句话,叫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今日呢,却是北静王审王世杰,怕也使乱臣贼子们担忧。不过,哀家唯一所虑的是,北静王若是审出什么,譬如这王世杰之上,还牵涉到了什么人,而恰恰此人,是北静王都招惹不起的人,这……可就糟糕的很了,北静王殿下,还敢让此案真相大白吗?” 陈凯之面无表情:“臣奉旨行事,何况,谋反乃是十恶不赦之罪,无论是谁,但凡有牵连,臣便敢拿人。” “这就好。”太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副很是满意的样子:“哀家听了北静王的话,可就放心了。好吧,现在该来议一议事了,姚卿家,你说罢。” 姚文治上前,道:“娘娘,近来济州、登州、莱州等地,有人来报,说是附近海域,出现了倭寇,倭寇袭了登州的几个村镇,随即扬长而去,驻扎在登莱等地,乃是北海郡王,北海郡王虽是出动了兵马,可倭寇来无影去无踪,等朝廷的官兵一到,他们便已扬帆出海了。此次,罹难的军民百姓有七百三十九人,其中,倭人还俘去了四百多女子,登莱等地,已是哀鸿遍野。” “有这样的事?”太皇太后一脸冷漠,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厉声说道:“真是岂有此理,下旨北海郡王,让他加强防范,山东诸府都出了海患,这还了得。” “若是放任不管,这登州、莱州、济北、济州等地,可一日都别想安宁了。可话又说回来,倭寇不是一直都在袭击北燕吗?怎么突然之间,竟是袭击山东诸府了?” 姚文治沉默了一下,随即道:“老臣以为,可能和济北有关?” 济北乃是陈凯之的封地,一直都是陈凯之的大本营,陈凯之虽从未去过济北,可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为济北规划,而且身边最信得过的人,也都逐渐迁至济北,因为京师内部的勾心斗角,甚至连荀雅诸人,也都迁去济北了。 陈凯之虽面无表情,可此时,脸色却阴沉的可怕,这恶妇到底想做什么,竟是从他的封地动手脚了。 “怎么会和济北有关系?”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 姚文治确实细细的汇报。 “消息是昨夜子时传来的,老夫连夜,便与兵部诸公相商,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近年来,济北崛起,已是愈发的富庶了。这济北之地,不比其他地方,自北静王得了封地之后,那儿原本日渐荒芜,因为燕人大量的迁徙了人口,以至济北十室九空,可随后,北静王将许多工坊迁至济北,有了工坊,自有许多匠人,何况,那儿有特产精盐,又生产了大量的布匹,以及精钢,现在据说又开始建窑,烧制陶瓷,成为了通衢之地,燕人、吴越、楚人的商贾,俱都杨帆,自水路和海路至济北互通有无,那儿粮产并不高,可每日交易的银钱,却是骇然,据说济北收的并非是粮税,是直接采取的是银税,正因为如此,现在济北已经传出许多传言,说是济北遍地金银,富甲天下。” 姚文治说着,便顿了顿,看了陈凯之一眼,才继续说道;“北静王,老夫说的,可没有错吧,据闻济北的银税,便足有两千万两以上,而且愈来愈多,天下银钱,俱都流入了济北。” 这个没什么否认的,因此陈凯之颔首点头。 济北的情况,和天下各国都不一样,别的地方,收的都是实物税,譬如对农人,朝廷一般收取粮食作为赋税,倘若是布商,则采取十抽一之法,用布来当做税收,除此之外,还有各地以贡品的形式,将茶叶、陶瓷,统统当做税收。 正因如此,大陈的税收里,真正的白银收入,不过数百万两而已,可粮食、布匹、陶瓷以及茶叶,却是数不胜数。 陈凯之之所以收银税,开这天下的先河,本质上,就是为了以商为本的需要。 可也正因为如此,这奠定了济北的繁荣,毕竟来往的商贾,都用财货进行交易,这使得流通开始变快。 姚文治随即又道:“济北现在据闻,已经积攒了大量的白银和黄金,是吗?” 陈凯之依旧点头承认,这些都是事实,他否认不掉的。 因为精盐和精钢的垄断,再加上无数衍生出来的工坊拔地而起,使无数的白银流入进了济北。 现在济北拥有的金银,已是一笔极大的数目了,甚至比各国的国库,都不遑多让。 即便济北不曾有大陈这般数不胜数的谷仓,也不曾有北燕那般,数之不尽的牛马,更没有吴越的国库中,堆积如山的粮食以及丝绸,可单以储银而论,济北堪称冠绝天下。 这可以说是事实,在这时代还没有哪个国家,哪个地方有这么富裕。 姚文治又叹了口气,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说道。 “正因为如此,老臣还听说,济北趁此机会,建立了钱庄,将这堆积如山的金银,当做储备,随即开始发售宝钞,济北的宝钞,现在早已开始流通,不少商贾,都愿意使用,甚至还有不少洛阳的商贾,从济北交易回来,带着宝钞,在洛阳的市面上使用,而其他的商贾,竟也愿意接受?” 陈凯之没有回避,照旧还是点头。 姚文治便道:“宝钞的信用,来源于金银储备,也就是说,殿下发行多少,便已允诺,只要商贾们愿意,便可以随时至钱庄里提出现银,分毫不差,也正因为如此,这宝钞行使起来方便无比,商贾们起初有所疑虑,可渐渐发现,济北钱庄的新用极好,甚至开始逐渐开设分号,随时可以兑现,他们便乐于用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也算是商贾们还信得过本王,这宝钞,现在虽还未流入寻常百姓家,不过在商贾之间,却还算风靡。” 姚文治便点头,又笑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殿下储存了这么多金银,作为宝钞的储备,为的就是随时可以让商贾们兑现,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下四海,谁不知道在济北的钱庄总行里,储存了数千斤黄金,还有上千万两以上的白银,倭人贪婪无度,从前掠夺,都只是小打小闹,劫掠人口、粮食,可如今,怕是早就相中了济北,想要借此机会,劫掠济北一番,如此,单单如此一番劫掠,所获得的回报,却比从前劫掠北燕人,不知要丰厚多少倍,何况,这金银劫掠起来,也方便一些,济北那儿,又没有囤积多少兵马,足以导致倭人铤而走险。所以老夫若是猜的不错,倭寇怕是已经在山东外海集结了,这几次小打小闹,袭击了登莱等州,不过是试探罢了,而他们真正的目标,只可能是济北。” 第八百四十五章:嫡庶 姚文治笑吟吟的样子,倒是分析的鞭辟入里。 目标……济北。 济北虽也有一支由当地官府招募的武装力量,可毕竟,陈凯之的主力,是在京师,倘若真有连北燕人都为之头痛的倭寇蓄谋袭击济北,那么济北就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了。 一旦被倭寇强入了,那整个济北将被洗劫一空,什么都不会剩了。 姚文治又道:“北静王,而今事态紧急,各部,暂时也商讨不出什么良方,这倭寇最厉害之处,倒并非是当真军力强盛,而在于他们随波而来,又可随波而去,可谓是防不胜防,不胜其扰。他们既可能在济北登陆,发动奇袭,也可能在登州、莱州登陆,随即长驱直入,袭击济北腹地,甚至,也无法预料,他们是否会从北方的燕地登陆,旋即南下。” 陈凯之点点头:“既如此,那就令登莱以及济北、济南各府的军镇加强防范便是。” 姚文治颔首:“已经下旨了,怕就怕……” 太皇太后此时却是接了姚文治的话茬:“姚卿家的意思,莫不是怕就怕稍有这个闪失,是啊,倭寇来犯,而我朝廷海疆废弛已久,怕是大多人不堪为用,一旦出了岔子,可就要震动朝野了,哀家,倒是想要调拨一支军马,防范倭寇,可派哪一支军马呢?这却是一个麻烦,北静王,你怎么看?” 陈凯之心里哪里不明白,这是太皇太后的杀招。 倭寇在济北那边犯边,目的分明是针对济北,一旦倭寇袭击了济北,自己的后方可就彻底的不稳了,这使自己不得不想尽办法防范,而一旦分兵防范,京师这里,新皇子多半已可能到了京师,太皇太后完全可以谋划废立之事。 这叫什么,声东击西吧,很明显的太皇太后想在京城里动手,可是呢,又怕打不过陈凯之,便让倭人骚扰济北,让他慌乱的调兵,这样京城被落到了她的掌控之中了。 他是不会上当的。? 可是太皇太后却不愿意接受陈凯之提议,于她而言,显然巴不得陷入两难之中。 倭寇之事,本就是太皇太后谋划好了的。 陈凯之唯一能做的,就是据此作出选择,可无论是任何选择,都足以令陈凯之陷入两难的境地。 陈凯之却是笑了:“那么臣在济北,也有一些兵马,料来,也可抵挡。” 太皇太后的脸上,分明掠过了一丝失望之色,却是淡淡开口说道:“既然连北静王,尚且都不关心,此事,就容后再议吧。” 陈凯之虽是决心,和太皇太后在京师死磕下去,却也明白,此时,已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便对自己不利,那么,就必须及早和太皇太后摊牌,陈凯之随即一笑:“有一件事,臣倒是想起来了,杨太公,不知是何时亡故的?” 杨太公只能有一个人,便是太皇太后的父亲。 陈凯之突然说出这些话,令殿中的群臣微微一楞,太皇太后也微微恍惚了一下,她随即笑了笑:“怎么,北静王竟对先太公有兴趣了?” “可是据锦衣卫奏报,杨太公并没有死,不知娘娘知道此事吗?” 这件事,本是汝阳王告诉陈凯之的,可陈凯之现在却抛出来,分明是借此进行反击。 太皇太后面色一沉,目光转了转,注视着陈凯之,冷冷的开口道:“这是什么话,先太公早已亡故,也已下葬,北静王为何说这些……” 陈凯之很不客气的道:“锦衣卫既查出了眉目,自然敢断言,怎么,却不知杨太公,为何要诈死,这倒极有意思了,堂堂的皇亲国戚,为何要如此呢?娘娘,若是臣所料不差的话,先太公的坟茔之下,埋得只是衣冠吧,自然,臣没有冒犯娘娘的意思,臣的意思是,先太公若是还活着,对娘娘岂不是好事,这里头,定是有什么隐情,臣为了太皇太后娘娘,定会竭尽全力,找出事情真相,也好还娘娘一个公道。” 太皇太后的眼眸里,分明掠过了一丝焦虑,而这一丝焦虑,却被陈凯之捕捉到了,陈凯之心里明白了,这位杨太公,一定是杨家谋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关系重大,现在陈凯之就是要告诉太皇太后,自己已经知悉了这一切,而很快,杨家所有的布置和谋划,都可能彻底浮出水面。 太皇太后却不露声色:“此等自诩无语之事,实是可笑。”她四顾群臣,众臣显然也觉得匪夷所思,当然,许多人都是若有所思,能站在这里的人,俱都是精明无比的人,显然也知道,北静王既会提出这个问题,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陈凯之方不给太皇太后一个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而且锦衣卫根据此线索,已发现了十数年前的许多旧事,因为兹事体大,臣不得不下令彻查,娘娘以为如何?” 十几年前的旧事,现在突然提起,太皇太后凝眸看着陈凯之,陈凯之这显然是想要不顾一切的想要进攻,想要将许多的丑事,俱都挖出来。 可问题在于,这个人,他到底知道多少? 又或者说,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什么地步? 是不是已经触及到了根本? 太皇太后没有任何的把握,她此时方才明白,倭寇和济北之事,已将陈凯之惹急了,似乎……已经开始抛出了他的所有底牌。 这……固然令太皇太后震惊,尤其是陈凯之提到了先太公,提到了十几年前的旧事,说明这些日子,陈凯之一直都在暗中深究此事。 可这也不是坏事。 太皇太后眼眸深处,竟隐隐浮出了一丝笑意。 会咬人的狗不叫。 现在,陈凯之显然是慌了手脚,有些急了,这才狗急跳墙,而今当着自己的面,直接的攻讦,说明陈凯之很急躁,而一个急躁的人,就意味着,他会不断的犯错。 看来……是时候了。 太皇太后面带微笑:“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若是察觉到了什么,顺藤摸瓜的查下去,并无不可,只要是对朝廷有利,哀家怎么会阻拦呢?” 太皇太后随即又道:“不过,说起了十几年前的旧事……”她依旧面带笑容,朱唇一抿,似是稍有一些迟疑,却智珠在握的样子道:“哀家也想起了一些旧事,那便是,当初先帝,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皇子,乃诸子余孽之后。” 她漫不经心的说出这番话,顿时,满殿哗然起来。 此前,太皇太后就曾说漏嘴,就已引起了无数的猜测,虽还不至于到天下震动的地步,可许多有心人,却已有山雨欲来的感觉了。 可如今,当这话,自太皇太后口中亲口说出时,却又完全不同,群臣个个面露诧异之色,有人甚至连下巴都已合不拢起来。 礼部尚书心知事关重大,忙是出班:“娘娘,诸子余孽……这……还请赐告。” 太皇太后欣赏着每一个人的反应,面带笑容,随即感慨一番,道:“哎,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而今,哀家还提来做什么,只不过,北静王说起了十数年前的旧事,倒是令哀家有些……罢,其实,此事,哀家也是知道不久,是明镜司奏报来的,先帝确实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只不过当年同时不知所踪,后来明镜司那儿处置多年前的一些旧文牍,方才知道,先帝对此事,早就下了口谕,决不允许有人泄露。” “哀家知道的时候,也很是诧异,先帝的两个儿子,竟有一个,和诸子余孽有关,你们说说看,这是何其诡谲之事啊,只是,此事还需深究才可以,哀家已命明镜司尽速的查阅十几年前,秘存的文牍,想来,这几日,一切真相,便可大白于天下。” 群臣一个个觉得匪夷所思。 诸子余孽所出的皇子? 大臣们都是科举出身,读的乃是四书五经,几乎所有人,自幼都接受了诸子余孽该千刀万剐的教育。 可万万想不到,当年的宫中,竟也有诸子余孽。 细细想来,实是令人毛骨悚然,莫非先帝的枕边人,还有这等乱党不成? 那么,诸子余孽又为何混入了宫中呢?目的显然不言自明,甚至可能,皇子的失踪,也是这些诸子余孽搞的鬼,更可怕的却是,诸子余孽到底有什么阴谋? 这种种匪夷所思之事,令人焦虑起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一桩巨大的丑闻,一旦传出,必定震动天下,乃至于,不但大陈的读书人、军民百姓都会关注,便连衍圣公府和各国,也都会对此极力的关注。 固然,无论怎么说,皇子的母亲乃是诸子余孽,可父亲毕竟是天子,可在当前独尊儒术的情况之下,这个皇子的身份,就实在过于敏感了。 于是,礼部尚书不禁道:“娘娘,莫非是说,外头还遗失了一个诸子余孽所出的皇子?” 他说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似乎最害怕的却是另一个局面,那便是,当今陛下…… …………………… 停电了一天,一个半小时之前才来电,老虎一直在书房里等啊等,没有空调和暖气,总算来电了,先更一章,眯一下,继续。 第八百四十六章:真命天子 太皇太后闻言微微一笑:“凡事,都要有证据才好,这两个皇子,都是走失的,而当初,宫中为了隐藏此事,所以销毁了不少的文牍,正因为如此,到底如何,哀家倒是知之不详了,不过,哀家已命明镜司查访此事,也在尽力的寻访另一个皇孙的下落,料来,不出几日,便会有消息,此事牵涉甚大,哀家亦是为难的很,想来,便是诸位卿家,和哀家一般遇到这等情况,也会慎之又慎。” 她很完美的堵住了众人之口,随即一笑,道:“好了,今日,就议到这里吧。” 说着,起身,便领着一众宦官起驾,只留下无数还在震撼中的大臣。 太皇太后的话,实在是过于玄乎。 在陈凯之看来,这太皇太后某种程度而言,是抛出了一个引子,接下来,等那藤原三寿到了,方才是致命一击。 可在这殿中,群臣却不肯走,这事儿实在过于诡谲啊,但凡是牵涉到了诸子余孽,总是难免使人担忧。 甚至有人低声道:“倘若陛下乃是……难道诸公没有发现吗?慕太后对陛下,似乎并不亲近,按理来说……” 姚文治似乎不愿牵涉到这些讨论,而是先行去了。 倒是不少大臣,目光朝陈凯之看来,接着,便是一个大臣小心翼翼的上前,恭敬的给陈凯之行了礼:“殿下。” 陈凯之认得他,乃是吏部左侍郎张忠。 张忠这个人,从前和陈凯之不太对付,不过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了,陈凯之不但已是辅政,而且还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宗室,更何况还有文德公加成,现在在百官的私下里,有不少人俱都感受到了一股危机,渐渐的,已开始有一些大臣向陈凯之靠拢了。 不过陈凯之并没有和他们直接接触,真正接触的却是陈一寿,陈公毕竟是内阁大学士,而且谁人不知,陈公和北静王相交莫逆,因而,大家心里都有数。 陈凯之朝他颔首点头,和颜悦色道:“张公有何见教。” 张忠忧心忡忡道:“殿下掌着锦衣卫,想来,也多少能知道一些风声,而今,突然冒出来一个皇子,到底是真是假,此事,竟还关系到了诸子余孽,这就更令人忧心了,锦衣卫……” 陈凯之微笑,左右四顾,见许多人也纷纷朝自己看来,道:“这世上的事,真的假,假的也真不了,倘若真有第二个皇子,自然会有足够的证据,可若是没有,那便是如何三人成虎,那也真不得。诸公不必担心,等明镜司的消息便是。” 张忠依旧还是忧心忡忡,这样的事太大了,他很是担心,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不由苦笑一声,旋即便淡淡提醒陈凯之。 “济北之事呢,北静王可要小心了。” 这是善意的提醒,陈凯之心里有数,他见这张忠乃是发自肺腑,陈凯之心里叹道:“我自己何尝不希望水落石出呢。” 陈凯之其实很明白,许多关于皇子的证明,其实应当都掌握在太皇太后手里,自己之所以推断自己和皇子有关,靠的不过是天人阁里头的一些秘密抄本罢了,问题在于,他可以向晏先生等人证明,却如何向全天下人证明自己便是皇子? 固然慕太后对此深信不疑,那也是因为,慕太后理当是知道一些内幕的,再根据陈凯之的胎记,加上天人阁中的记录,方才确信。 而其他人呢? 说穿了,必须得有银碟,得有无数相关的证明。 毕竟是皇子的认证,不可能儿戏,没有足够充分的证据,即便自己是真皇子,也没有任何用处。 想要有让人信服的证据,就必须找到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定在太皇太后手里,否则,太皇太后如何证明那藤原三寿呢? 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逼这藤原三寿显出真身。 陈凯之和诸臣辞别,众人各自行礼,陈凯之便急匆匆的出宫,却是一路,火速到了飞鱼峰。 济北之事,他必须和晏先生等人商量了再说。 上了飞鱼峰,到了书斋,晏先生早已听到有人报信,知道陈凯之上山来了,他与陈义兴二人早在此等候。 陈义兴而今也穿着勇士营的军服,他现在除了是参军之外,还是负责勇士营后勤招募事宜,不过他年纪不小了,这军服在他身上,并不合身。 陈凯之见了陈义兴,先是一笑,竟也不急着将麻烦说出来,而是先取笑道:“王叔,这参军做的倒是挺像样子。” 陈义兴很惭愧,汗颜道:“哪里,不过勇士营闲杂之事,确实不小啊。”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一般的军需官,可真正开始接管这些事的时候,他方才知道,勇士营的后勤之事,真比寻常军营要麻烦十倍。 寻常的军需,只需要负责钱粮和武器就可以了,可在这里,从弹药、大量的粮食和各色的肉nai,甚至时鲜蔬果,都需做到供应充足,不只如此,后勤这儿,还管理着一个专门的炊事队,一个野战军医队,一个弹药补给队,一个工兵队,一个由文吏组成的后勤营,譬如野战医院,便有六十多个大夫,还有两百多个杂役,为此,还需给他们供应大量的药材,由于行军打仗,刀伤和箭伤最是频繁,因此,这些大夫们,已经开始组织学习,先从牲畜这儿开始着手,学习处理刀伤、箭伤以及包扎方面的知识了。 甚至当初北静王,还兴致勃勃的带着大夫们研究如何给猪狗的头上开颅,让他们学习生物的构造。 因此,还得给他们提供学习的畜牧。 这后勤营的各队,俱都进入的是辅兵系统,人数还不少,足足有上千人,且事情驳杂无比。 这还只是后勤,募兵处现在也忙碌的很,虽有人辅助,可现在上山的人越来越多,大陈可有五十万宗室呢,甚至还有近百万出自颍川陈姓的子弟,这些颍川陈氏,虽然和宗室不同,并非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可毕竟是同宗,数百上千年前总是一家,陈凯之拓宽了招募的标准,以至于大量的青年上山,有些人甚至不姓陈,也想上山来碰碰运气。 勇士营而今如日中天,吃好喝好,便是禁卫的待遇都远远及不上,再加上现在宗室多,反而给人一种皇族军队的感觉,未来的前程似锦,短短几个月,前来征募的,便已有万人以上,最后才留下了四千人。 勇士营的规模扩大到了七千,之所以没有放宽标准,将所有人全部留下,唯一的原因却只是害怕扩张的太快,骨干来不及培养,除此之外,便是耗费也是惊人,有人专门统计过,每一个勇士营的士卒,一年的全部耗费,高达百两纹银,比寻常大陈百姓一大家人的开销还要高十倍以上。 因此,现在勇士营不得不设新兵营,这新兵营,自也归陈义兴监理,当然,这只是虚职,堂堂一个亲王,负责管理你们这些新兵,到时操练的狠了,就算有抱怨,怕也不敢声张。 陈义兴在陈凯之面前,却没有多少抱怨,只一笑而已。 陈凯之已落座,宴先生等人也是坐了下来,他看了他们几个一眼,便含笑着开口道:“昨天夜里,有人奏报,说是山东出现了倭寇,此事,两位先生可有什么看法?” 晏先生听罢,却笑不出来了,深深皱眉,忧心的说道:“冲着济北来的,这定是太皇太后的调虎离山之计,她不过是想让我们调走勇士营,这女人心思真深哪!” “不错。”陈凯之颔首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来找两位先生商量商量。” 晏先生稍稍犹豫,似在权衡什么,想明白了,便朝陈凯之开口说道:“殿下,事到如今,只能及早摊牌了,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殿下一日不彻底打垮太皇太后,无论是在京师,还是在济北,殿下都不得安宁,事到如今,一方面,要在济北严防死守,不妨如此,殿下索性就以摄政王的命令,下达诏书,命北海郡王,以及……”他似乎在想,附近还能有什么兵马。 陈凯之却道:“还有擅长对付海贼的东山郡王,东山郡王那里,也有万余精兵。” 晏先生道:“金陵至山东,会不会远一些,远水救不了近火。” 陈凯之摇摇头:“不在于远,而在于表态。”陈凯之豁然而起,冷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太皇太后是想要逼迫我陈凯之做出选择,那么今日,本王就逼迫太皇太后做出选择,让她知道,天下人未必就会屈从于她的阴谋诡计之下。 他看了宴先生等人一眼,旋即便优雅的挥了挥衣袖,正气凛然的说道。 “所以……本王下诏,号令山东、金陵、乃至于关东、淮南、淮北诸地的军马,各选精兵,驰援济北!” 晏先生眼前一亮:“妙!” 第八百四十七章:决胜在即 晏先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不错,陈凯之直接绕开太皇太后,而是直接下摄政王的诏书,驰援济北现在反而成了一桩小事,根本的问题却在于,这王诏相当于是一道试金石。 而今天下人俱都知道,陛下几乎都成了太皇太后的木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太皇太后的懿旨,自然也就有了效力。 可现在呢,摄政王的王诏一出,其本质,便是一次试探。 天下各都督和节度使,以及诸宗王,到底肯不肯响应,就成了关键。 当然,这并非是绝对的调动兵马,更像是某种带有宣誓色彩的诏令,各地的都督们,并不必率本部前往济北,却可以以勤王的名义,命一偏师前往。 即便只是派出百人,积少成多,亦是为数不少。 如此,即可借此机会,保卫济北,至少也可使倭人投鼠忌器,也是试一试,这摄政王的王诏威力如何? 陈凯之没有疑虑,当即开口道:“取纸笔。” 晏先生乃长史,本就负责公文和王诏之事,亲自取了纸笔,陈凯之并不犹豫,只凝神微默想了片刻,便提笔写了一份诏书交晏先生。 陈凯之重重的交代。 “加印,立即发出!” 晏先生收了诏书,倒也干脆,没有多犹豫,火速去了。 诏书发了出来,无数快马奔至各方。 陈凯之次日前去宫中,至文楼,今日陈无极倒是在,不过显得无精打采,太皇太后早已高坐在陈无极一侧,见陈凯之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几个内阁大学士,态度各有不同,陈凯之见了礼,便落在另一侧的位上,太行太后微眯着眼眸注视着陈凯之,没等他开口解释,便率先冷冷开口质道:“北静王竟发了诏书,为何事先没有和陛下商量。” 她这话,倒是很有水平,先说了事实,却并不是说,为何没有和哀家商量,可见她自己也知道,若是这样问,依着陈凯之现在这脾气,十之八九是要大义凛然的说一句关你屁事之类的话。 可她却是说,为何不和陛下商量,这就指向了另一个问题,那便是陈凯之绕过了天子,图谋不轨了。 不管你陈凯之有多大的权利,这个天下还是陛下的,做事不应该跟皇帝商议,你陈凯之这就是僭越了。 面对太皇太后的质问,陈凯之并没恼怒,而是微微一笑,道:“商议过了。” “哪里商议过。”太皇太后却是眉头一挑,冷冷的质问道:“陛下自昨日到现在,身子都有所不适,一直在乾宁宫静养,此事,哀家如何不知?你固是摄政王,乃是因为天子初登大宝,对政务略有生疏,因此方才从同宗之中将你拔耀出来,是要协助陛下治理天下,而非是擅作主张,倘是如此,那么这天子,你来做好了。” 这话就更恶毒了,分明是道出了陈凯之居心不轨的险恶用心。 陈凯之却是哂然一笑:“臣说过,已经商议过了。” 太皇太后不禁连连失笑:“哪里商议过?” 陈凯之却是勾唇笑道:“臣与陛下神交已久,虽并没有口头商议,却也称的是上是心领神会,亦或者是心有灵犀,此乃神交,娘娘不信,可以去问陛下。” 这样不要脸的借口,竟也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陈凯之的话里,分明带着调侃之意,就许你太皇太后玩这一套挟天子以令诸侯吗?我特么的神交天子而令诸侯,你服不服? 原本,陈凯之就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也懒得理会太皇太后什么心思。 太皇太后生生被这话噎死,一时气得一张脸都青掉了,她注视陈凯之,旋即咽了咽一口唾沫,旋即目光便落到姚文治身上,朝冷冷他开口道:“姚卿家,你来说说看,这是什么话?” 见太皇太后怒气冲冲,姚文治心里感慨,内阁首辅大学士真的不好当啊,而今是城门失火,神仙打架,自己想要撇清,都撇清不了。 他迟疑了一会,才道:“此事,确实是有些过了,依臣看来,还是要申饬一下为好。” 他不痛不痒,既附和了太皇太后,却又不敢追究的过问。 陈凯之却是冷然道:“陈公,不知有何高见?” 这是询问陈一寿。 陈一寿神色淡淡的开口道:“老臣以为,此事的本质,皆在陛下的心思,陛下若觉得可,那么北静王殿下颁布王诏,亦无不可。若陛下不可,北静王便不免罪责难逃了。” 他这一番话,看似公允,实际上却是拉偏架。 众人目光落在陈无极身上,陈无极笑吟吟的道:“朕看,既然济北被倭人窥视,下诏各州,没什么不好,朕这几日身体不适,北静王此举,是为朕分忧,好的很。” 太皇太后阴沉着脸,随即,却又心平气和起来,道:“想来各州诸侯和封疆大吏,未必肯理会这王诏。”她抛下这句话:“哀家倒是乏了,今日就议到此吧。” 说罢起驾。 众臣也觉得无趣,现在朝中斗的太厉害,许多人隐隐已经嗅到了火药味,心里不免更加忧心忡忡,便也各自告辞。 陈凯之却故意留下,等众人皆走了,陈无极左右看了看,正待开口说话,陈凯之却道:“陛下龙体如何?” 陈无极摇摇头:“受了一些风寒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一日没有上朝,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方才太皇太后气冲冲的走了,陈大哥,你要有所准备,朕觉得,她已无法容忍我们二人了。” 陈凯之心里说,就怕太皇太后还忍得住,她忍不住才好。陈凯之看着有些虚弱的陈无极,不由道:“陛下要保重自己,其余的事,就请陛下放心就是,一切交我处置。” 陈无极颔首点头。 陈凯之突又想起什么,不禁唏嘘了几口气:“无极……” 自陈无极登基之后,陈凯之第一次没有叫他陛下。 陈无极颇觉得奇怪,却见陈凯之脸色凝重,忙是危襟正坐,一脸正色的问道:“陈大哥有什么话要说吗?” 陈凯之凝视着陈无极,见他一脸轻松的样子,他却不禁担忧的开口说道:“倘若有一日,太皇太后证明了你是诸子余孽所出呢?真到了那个时候,无极有什么打算?” 陈无极没有多想,却先是感慨:“其实从我当初去了极北之地,见到了我的生母之后,我便已经明白了我的命运,要嘛,做一个傀儡,要嘛……便贻笑天下,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我能在这世间,本就是因为母亲的带着复仇的心思,更知道,是因为太皇太后的阴谋中的一环,当初,她引母亲入宫,正是利用母亲的身份,而家母也利用了太皇太后的身份,从我呱呱坠地开始,我便身负诸多的使命。” 说着,陈无极便连连失笑起来:“所以,每一个人都想利用我,即便是我的母亲,亦是如此,她们希望我能够完成他们的大业,而太皇太后呢,却想达成自己的野心,即便是登基,成了这所谓的天子,又如何呢?上头,杨家人想要控制我,下头的那些臣子,又何尝不是怀着利用我的心思呢?有人想要独蓝天下,有人想要加官进爵,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陈无极目光微微暗淡起来,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继而无力的摇头。 “我对此,早已累了,若是被揭穿,那么便被揭穿吧,其实这世上,人人虽称颂我为陛下,可我如何不知,这世上,却无一人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揭穿了,大不了就是幽禁起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人杀死而已,我早看透了。” 陈凯之闻言心里不禁觉得很难受,可是他并没露出同情之色,陈无极的经历可以说是无人可体会的,包括他自己也无法说感同身受,因此陈凯之并没安慰他,而是朝他微微一笑。 “你会好好活着的。” 陈无极看着陈凯之的眼睛,这眼睛里,似又让他回到了记忆最初的时候,陈无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知道陈凯之这绝不只是安慰的话,更像是……当初在金陵,每一次陈凯之去县学时出门时的嘱咐。 陈无极却是笑道:“我们都活着,才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其他,一点都不重要。” 陈凯之心里吁了口气,他反而没有陈无极的这种淡然,陈凯之朝陈无极淡淡说道:“未来可能会发生很多事,到时你不要惊讶。” 陈无极眼眸微微一垂,略微沉吟了片刻,才失笑道。 “我一听你说这些话,便知道,你已布置好了一切了,去吧,从现在起,我们的命运,都主宰在你的手里,许多年前,在金陵时,我便一切听你的安排,现在也是一样,以后也是如此。” 陈凯之颔首点头,深深的看了陈无极一眼,陈凯之心里知道,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事,即将要拉开帷幕了,陈凯之朝陈无极一笑:“陛下保重。” 第八百四十八章:逐鹿 陈凯之出宫,随即,便至北镇抚司。 对他而言,接下来是难熬的日子。 他在等。 这些日子以来,陈凯之已经渐渐开始营造出对抗太皇太后专权的形象,尤其是在飞鱼峰,招募了大量的宗室子弟,在打击了赵王之后,亦开始为赵王余党请命,渐渐和宗室之中的实权派和解。 接下来,便看汝阳王的影响了,当然,也不排除陈凯之的身份影响,而今,这大陈虽还是陈氏的天子,可在庙堂之上,陈凯之这样的宗室,几乎已成了稀缺品。 第一封奏报,是从亳州送来的,亳州在关东,距离京师不远,那里有一位郡王,消息已传来,亳州郡王调三百护卫,预备启程出发至济北。 他这是准备支援济北,也就说自己的身份完全是有用的。 呼…… 看到了这第一封的奏报,陈凯之长长的松了口气,虽然没有一呼百应,但这让陈凯之很满足了。 这是一个好兆头,这位郡王年纪已很老迈了,越是老迈的人,行事越是谨慎,可正因为谨慎,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几乎可以判定,他决心孤注一掷。 随后……各地都陆续有消息传来,武宁军节度使派出了两百人,颍川都督竟也派出了三百人,这两百三百,人数不多,却如陈凯之所猜测的一般,更像是某种宣誓。 “殿下,殿下……”吴佥事兴冲冲的赶来,他气喘吁吁,这已是第六日,这六天的时间里,无数的奏报如雪片一般的飞入北镇抚司。 陈凯之不等吴佥事行礼,朝他看了一眼,便轻轻抬抬手:“不必多礼了。说罢。” 吴佥事整个人显得很激动,朝陈凯之兴冲冲的开口道:“殿下,北海郡王来奏,已分兵三千,屯驻于济北一线。除此之外,东山郡王亲率三千军马北上……” 大事定了。 陈凯之一个悬着的心也安心放回了原地,清隽的面容里露出微笑,济北暂时可保安全无虞,这了陆陆续续的军马,怕是能有数万之多,若是严防死守,自可高枕无忧。 至少,暂时可以解决问题。 自然,这件事的背后,却也爆发出了整个大陈内部,无数的都督、节度使以及宗王们深层次的忧虑,意味着从前同情赵王的势力,现如今已经逐渐开始转而支持自己这个摄政王,正是因为出于种种的担心,也出于对杨家的防范,陈凯之这一纸诏命,效果才如此的显著。 而现在……心急的只怕该是太皇太后了吧。 竟是有这么多人支持他这位摄政王,这是她没想到的吧,估计现在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吧。 陈凯之起身,显得老神在在,这就意味着,现在即便是在京师之外,陈凯之也已有足够的力量和杨家分庭抗礼,即便是直取了杨家,陈凯之也已有足够的实力,稳住天下各州。 陈凯之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心的大石总算落地了,他看了吴佥事一眼,立即开口道:“下诏褒奖各镇都督、节度使和宗王的义举,请晏先生亲自草诏。” 说着,外头却有人急匆匆的赶来,乃是同知曾光贤。 陈凯之抬眸一看,只见曾光贤显得急躁不安的样子。 “殿下,殿下,半个时辰之前,懿旨出来了,不只如此,关中一支先锋军已直抵京郊一带,是两万骑军!” 两万骑军…… 陈凯之微微皱眉,一般情况,军队不会单纯骑兵出击的,骑军一般作为先锋,若是来了两万骑军,就意味着后续还会有军马到来。 陈凯之却更关心的乃是懿旨,他忍不住道:“什么懿旨?” “懿旨之中,说是已寻访到了皇太子,昭告天下,皇太子就在京中。” 果然…… 陈凯之心里知道,太皇太后已经急了,这是迫不及待的想反击,想要将他一网打尽了。 因为太皇太后深深的感到威胁,这个女人一直心狠手辣,心思缜密。 因此她非常的不安,他这一边,锦衣卫拿住了王世杰等人,随时可能掌握许多的证据,另一面,陈凯之下诏勤王,各地踊跃,甚至还有知府组织义兵。 北海郡王和东山郡王亦是直接出兵,其他各镇,也有为数不少,派遣出了兵马,人数虽少,却是一种表态,摆出了愿意支持摄政王的架势。 现在的太皇太后,渐渐开始发现时局变得对自己不利起来,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可能更加糟糕,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威胁。 杨氏越是机关算尽,可这世上,也全不是靠着阴谋诡计,便可以使自己高枕无忧的,毕竟,封疆大吏和宗王们都不是傻子,当初他让陈凯之和与整个宗室作对,而今,当所有人回过味来,当所有人意识到,陈氏在庙堂中的势力已基本铲除,这便使许多人开始焦虑起来。 而正在这时,陈凯之和太皇太后的反目,恰恰是原本焦虑重重的大陈朝文武看到了新的希望。 虽说对他们而言,陈凯之并非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却是最不坏的选择,总比让太皇太后掌权来的多。 至少,陈凯之还姓陈,还是宗室,也只有寄望于他,匡扶天下,保护社稷宗庙了。 太皇太后显然感觉得一个新的赵王已经冉冉升起,而且这个赵王,比之从前更加强大,这个从底层爬起来的‘赵王’,行事更加果决,且亲手练出了精兵,拥有一处连户部都妒忌的财源。 太皇太后已经等不及了,要准备动手了,这行动之快。 陈凯之虽然想到太皇太后会反击,可是也没想到她动作快得惊人,他不禁厉声道:“请晏先生,请陈参军,请……”陈凯之眯着眼,厉声道:“请汝阳王,除此之外,勇士营、锦衣卫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俱都来此!” 其他人,还可以接受。 可曾光贤和吴佥事一听到汝阳王三个字,却是一呆,二人面面相觑,汝阳王的事,他们是知道的,毕竟是陈凯之的心腹,这汝阳王近来都被锦衣卫保护,四处修书,为陈凯之联络各镇诸侯。 按理来说,汝阳王的身份极为敏感,若是这身份被人所知…… 曾光贤忍不住悻悻然道:“殿下,汝阳王的身份,是否秘而不宣……” 陈凯之抿嘴,笑了,淡淡道:“光明正大,有什么妨碍,现在汝阳王乃是本王上宾,谁敢动他一根毫毛,便是我陈凯之的死敌,请来吧,今日之后,大陈朝,便再容不下二虎了,这数十年来乱政的局面,也该有一个了断!” 说着,他已坐下,一双眼眸依旧微眯着,整个人变得格外的冷静。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快马,已是疯了似得朝着各处而去。 接着,越来越多人到了。 他们不敢急着贸然去见陈凯之,而是先在廊下等候。 数十个勇士营的武官,王府里以晏先生为首的一批门客,锦衣卫千户以上的高层,还有那汝阳王。 汝阳王一到,众人便不免都朝他看去,见他面目全非的样子,有人并不知他的身份,只是觉得奇怪,晏先生似是略知一些,朝汝阳王一笑。 汝阳王的脸,无论是任何的表情,俱是恐怖如斯,他只朝晏先生点点头,不过眼眶却有些微红。 显然,如此大张旗鼓、毫无避讳的将他请来,原因只会有一个,那便是……陈凯之已经决心最后一战了。 接着,有个文吏出来,朝他们行礼:“请进。” 众人鱼贯而入,而陈凯之,却已高坐在了案牍之后。 陈凯之左右四顾,见到了一个个熟悉的人,也不绕弯子了,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太皇太后已下了懿旨,诸公想来,已经得知消息了吧。这些年来,大陈政局紊乱,这是谁之过?” 他笑了笑,知道许多人想跃跃欲试的回答,陈凯之却摇摇头,神色淡淡的说道。 “你们一定会说,这都是太皇太后一介妇人,干预国政的结果,可我并非这样看,在我看来,并非是谁忠谁奸,也并非是谁有什么图谋,其本质,就只有一个,在这大陈的庙堂之上,老虎们太多了,太多了。” “历来的天下,只有政令如一,只有一言九鼎,何来的这么多所谓摄政?”陈凯之目光幽幽环视了众人一圈,便正色道:“这天下,不需什么摄政,也不需有人干预政事,既然现在出主意的人多,下旨意下诏书的人多,那么为了宗庙社稷,总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分出个胜负,留下最后一人。” 陈凯之这话带着几分血淋淋的意味,天下只有一个主人,一山不容二虎,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至于太皇太后如何如何,北静王如何如何,这些,不过是道义上的批判,好教自己站在一个名正言顺的立场而已。 也就是说,接下来,比的只是拳头了,谁更加果断,谁的拳头更硬,谁才可以脱颖而出。 大陈已失其鹿,陈氏和杨氏共逐之! 八百四十九章:必要时格杀勿论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他见众人默然无声。 此时,陈凯之也知道,接下来,便是至关重要的时刻,这一刻,决定了今日在此之人的生死。 陈凯之目光灼灼的环视了众人一眼,随即便开口说道:“事到如今,唯有共同戮力,再无回头路可走了,新皇子,已在路上,懿旨之中,说的也很明白,此人,乃是皇太子。” “若如此,当今陛下,又成了什么身份?” 陈凯之的反问,道出了许多人的焦虑。 这个懿旨中的皇子若是皇太子,那么,当今皇上,该是皇子。 而另一个皇子,乃是诸子余孽所出,这意味着什么呢? 诸子余孽所生的皇子,怎么可以做天子,而一旦如此,何至于文武百官,便是各国和衍圣公府,都会逼迫皇帝退位,新皇帝登基,那么今日,在场的所有人,又算什么呢? 太皇太后既然敢下这懿旨,那么势必,拥有足够的证据,甚至,已有了完全的准备,她谋定后动,绝不会给陈无极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而一旦新皇登基,对锦衣卫,对勇士营,对北静王府,便是致命的打击。 不仅仅如此,这些曾经拥护过他的人,都将会遭受到打击,这样的局面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想见到的。 陈凯之很清楚,成败就在此举,因此他眯着眼眼眸,郑重的说道:“事已至此,本王心意已决,勇士营……做好准备!” 陈义兴和武先生站了出来。 陈义兴详细的给陈凯之汇报道:“飞鱼峰中,储存的粮食、火药足够维持三个月。” 武先生道:“七千新老勇士营将士,枕戈待旦,在懿旨下达之后,卑下已停止了操练,令将士们随时下山。” 陈凯之颔首点头:“很好,现在这城外,有两万关中骑军,而城内,亦不知有多少明里暗里的敌人,为防反未然,勇士营必须做到随时可以进击。” 说罢,陈凯之变正色吩咐道:“锦衣卫各卫所,亦要如临大敌,稍有风吹草动,要随时来报!” 曾光贤不禁重重点头道:“各位所已监控城内外各处,必要时,只需殿下一声号令,便可行事。” 陈凯之轻轻颔首,目光看向曾光贤,一字一句的说道:“尤其要注意到的,是那皇子的下落,他定不会在宫中,可想来,一定就在京师之内,太皇太后既已做了万全准备,绝不可能让他在京城之外。有他的消息,立即来报。” “卑下早已吩咐下去了。”曾光贤道。 这‘皇子’,方才是重中之重,曾光贤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如何会不知?若是这个皇子入宫的话,那他们这些人都将完蛋,因此此刻所有人都很关心他的消息,或是下落。 陈凯之随即看向了晏先生,认真的询问道:“晏先生,可有什么可补充的吗?” 晏先生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旋即便正色说道:“而今懿旨已发,宫内宫外,已无退路,陛下处在深宫,生死未卜,事已至此,已不容他想,必要时,需当机立断,立即夺门,城外的关中铁骑,只要敢入城,殿下就该有所动作。” 陈凯之颔首点头。 现在形势极其微妙,一旦关中铁骑有动作,勇士营也必须得有必要的动作。 晏先生看了众人一眼,旋即便格外郑重的说道。 “至于文武百官,眼下形势不明,怕也无法指望的上他们,陛下和殿下,已是危如累卵,老夫以为,必须尽快搜出那皇子的踪迹,必要时……” 陈凯之眼里已掠过了幽光,补充道:“必要时……格杀勿论!” 这个人,可是皇子的身份,即便没有验明正身,也是至关重要的人,可若是擅自格杀勿论…… 陈凯之面带笑,和晏先生对视一眼,似乎双方已有了默契,陈凯之笑道:“传诏!” “锦衣卫悉数出动,将这京师翻个底朝天,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这个人,若有消息,立即传报!” “遵命!” …………………… 各卫各百户所的锦衣卫已经出动了。 一个个气势汹汹,他们截住了各处的街道,接着开始一条条街巷搜查宅院,许多人还算配合,因为平日里,锦衣卫还算规矩,因为这些锦衣卫的力士薪俸不低,而且南镇抚司严令禁止扰民,烧杀劫掠之事,锦衣卫却是极少做的,就算有人胆敢如此,南镇抚司亦是严惩不贷。 听说要搜人,大家乖乖开门准他们进去搜,可即便如此,还是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宫中也变得不安生起来。 万寿宫里,这里原有的禁卫居然直接被调走,新换上的禁卫,竟是羽林卫的副将王安亲自带队,这里一下子,变得禁卫森严起来。 显然,羽林卫内部,也开始出现了分歧,只是眼下,形势微妙,这貌合神离,倒还没有引发什么剑拔弩张。 几个杨氏子弟已至万寿宫,除此之外,竟还有内阁首大学士,以及顺国公方吾才等。 太皇太后显得极为冷静,安静的看着众人,她手轻轻搭在扶手旁,慢悠悠的道:“谁曾想到,皇太子竟另有其人呢。真是可怕啊,而今克继大统的,竟是诸子余孽之后,乾宁宫那儿,怎么样了?” “娘娘,王安已令一队人马,在那‘护卫’陛下了,娘娘勿忧,不过,那慕绪也命人带了一队人去。“ “哦。”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挑,淡淡问道:“慕太后那儿呢?” “也是如此,不过慕绪亲自带人镇守在那,王安不敢造次,只让一队人监视着。” 太皇太后嘴角微微抿了抿,旋即便慢悠悠的开口说道:“哀家的兄弟,已从关中带兵而来,两万骑军,就在城外,后续的兵马,怕也是这几日就到了。还有城中京营,神威营那儿如何了?” 回话的乃是杨剑,平时很低调的人,可现在,他似乎对京里的情况如数家珍:“神威营都督也已做好了准备,明镜司那儿,也在监视着城内的一举一动。怕就怕有人想要狗急跳墙。” “狗急跳墙!”太皇太后冷若寒霜,从鼻孔里出气:“哼,还真以为,可以翻得起浪来吗?天数已变了,大陈的军民百姓,都不是傻子,怎么会容许,一个诸子余孽之后,窃据天子之位,即便哀家在城外,没有关中铁骑,这些乱臣贼子,莫非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实是可笑,哀家看,有人是要慌了,是要急了,呵……” 她一声冷笑,随即又冷静下来,略微的沉吟片刻,便轻轻皱眉,冷声提醒众人:“要小心,无论如何,眼下还是要万事小心为宜。皇太子的身份,很快就可以确认,哀家已布置妥了,就等百官入朝,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至于陛下,让一个人去宣读哀家的懿旨,告诉他,好生在乾宁宫里,安分守己,是他的,便是他的,不该是他的,他也别有非分之想,若是能安分,尚不失一个归命候,可倘若不知好歹,便是刀钺加身了,现在,谁也保不了他,也没人救的了他。” 她眉头皱得越发深了,目光深沉,显然为了今日,她已谋划了许久。 其实,原本她不需用这备用的计划的,原以为只要陈无极登基,便可高枕无忧,只是……她还是万万没想到,这陈无极竟然是如此胆大,一次次的冒犯自己,竟和陈凯之沆瀣一气,这已完全超出了容忍的范畴之内,否则,何至于如此的麻烦。 还有那陈凯之,当初扶持他,是为了让他针对赵王,谁料到,此人现在竟是尾大难掉。 真是很让她头痛,自己扶持起来的人,竟是都和自己作对,真是世事难料呀。 而如今,她也只能用这备用的计划了,将一切的隐患,悉数铲除。 “娘娘……”有人疾步进来,随即拜倒在了太皇太后面前。 “何事?”太皇太后冷着脸,目光幽深的看向来人。 “娘娘,明镜司来报,陈凯之召集了北静王府、锦衣卫、勇士营的所有客卿和武官,其中……其中……还有汝阳王……” 汝阳王…… 太皇太后瞳孔微微的收缩,一双目光变得深邃无边,面容微微抽搐了几下,随即便冷哼出声:“果然,哀家便知道,这个小贼,早已和汝阳王沆瀣一气了,汝阳王在十数年前,与诸王谋反,早已被定为了乱臣贼子,朝廷一直都在按图索骥,四处通缉捉拿,而今,这钦犯竟被陈凯之待为了上宾,果然……果然如此,陈凯之的反状已露,今时今日,哀家决不能留他了!” 她大袖一挥,虽是厉声的呵斥。 也可见她心底的愤怒,在她看来,汝阳王一直是自己的死敌,而陈凯之想必,早就和汝阳王狼狈为奸,今日,更是堂而皇之的公布了汝阳王的身份,意欲何为?已是不用想便能知道了。 “陈凯之……这是当真要狗急跳墙了!” 第八百五十章:真假皇太子 这汝阳王,一直都是太皇太后肉中之刺。 而今,终是出现了。 太皇太后目光幽幽,面上带着杀气。 而眼下,似乎陈凯之也在暗示着什么,这分明是告诉太皇太后,而今,陈凯之已决心反击,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那就是他要反,不会在给她留任何的情面了。 “也好。”太皇太后想了一会便笑了笑,一双眼眸微微眯起,看了众人一眼,才慢悠悠的说道:“正好趁此机会,一网打尽,你们看,如何?” 那此前的杨剑不禁道:“娘娘,眼下唯一该防范的是勇士营,原本娘娘想要调虎离山,谁料到这陈凯之……” 太皇太后轻轻摇头:“哀家自然知道,勇士营的厉害,只是,陈凯之当真敢夺门么?他敢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吗?哀家毕竟是太皇太后,他敢这样做,就是自绝于天下,那些勇士营,又当真敢和他这般孤注一掷?再者说,而今,陛下的身份已经有了疑虑,倘若没有疑虑,他还可以以奉皇帝密旨的名义行事,可现在……上下猜疑,关系到了皇帝是否诸子余孽的身份,他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被人也认为是诸子余孽,天下各国共讨之?” 她目光深深眯了起来,露出几缕冷意。 “陈凯之这个人,哀家比你们清楚,此人绝非是鲁莽之人,他凡事,都会留有后路,你们别看他胆大包天,可实则,却是谨慎无比,若是他当真是个莽夫,也不至于到现在让哀家头痛了。” 众人默然,许多人心里倒也认同。 太皇太后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现在就在天下人疑虑陛下身份的时候,陈凯之倘若当真敢这样做,就是做好了来做这乱臣贼子的打算了,就算让他杀入了宫中来,又如何?别看外头那些节度使和都督们,倒是支持这陈凯之,竟是驰援济北。 可倘若当真有这么一个皇太子,而陛下果真和诸子余孽有关,陈凯之这般做,必定会被所有人抛弃。 这千年来,独尊儒术,诸子余孽被视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何况,还有这么一个皇太子。 若是陈凯之敢支持诸子余孽的后代,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太皇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慢吞吞的道:“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天下人见一见这位皇太子,更是拿出所有的证据,到了那个时候,陈凯之便成了瓮中之鳖,他固然再如何不甘,可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除非,他真想要做乱臣贼子!” 太皇太后随即一笑,朝方吾才道:“方先生以为呢?” 方吾才定了定神,便朝他笑道:“娘娘圣明。” 太皇太后目光变得幽深,声音也略微的透着冷意。 “方先生难道没有什么可说的吗,哀家知道,你一向足智多谋的。” 方吾才想了想,道:“诚如娘娘所言,一切至关重要的,便是证明皇太子的身份,只有将此公布于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拿出可信服的证据,则一切都水到渠成,陈凯之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方先生与哀家,果然不谋而合。” 说着,她抿嘴轻笑,很是满意的点头。 却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这一次,却是杨昌亲自跑来,他显得气喘吁吁,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 太皇太后见他如此,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整个人很是不安起来。 现在是关键的时刻,杨昌理应在宫外掌管着明镜司,明镜司至关重要,怎么可能在这时入宫来,除非……发生了大事。 太皇太后娥眉深深一皱,直勾勾的看着杨昌,不解的问道:“何事?” “禀娘娘。”杨昌缓了口气,方才强自镇定,道:“锦衣卫出动了,四处侵门踏户,在搜索……搜索钦犯,虽是口里说是钦犯,可卑下以为,他们是想找到皇太子……” 太皇太后眉稍一挑,面容微微一搐,旋即便厉声道:“哈哈,这陈凯之,还真是急了,他莫非是想在身份确凿之前,找出皇太子,以为如此,便可以平安无事了吗?他以为哀家就这一点能耐?” 太皇太后非但不恼,反而眼里掠过了喜色,有些得意起来。 这并不是坏事,只说明,陈凯之彻底的乱了方寸,寄希望于能够提前找出太子,解决掉这个隐患。 若是皇太子没了,那么,即便太皇太后有再多的证据,又能如何? 可杨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顾虑重重的,显得很担忧,咽了一口唾沫,才着急的说道:“陈凯之固然是急了,可是娘娘,无论如何,现在皇太子就在京中,虽是妥善的安置起来,一时半会,锦衣卫也休想得到他的行踪,何况,还有足够的明镜司校尉保护,可迟早,他们会探寻到蛛丝马迹,陈凯之素来胆大包天,若是到时直接强攻,索性来个毁尸灭迹,也难保,不会贻误了娘娘的大事。” 太皇太后收起笑容,也变得谨慎起来,她起身,巍颤颤的在殿中来回的走动,每一个人都大气不敢出,等待着太皇太后的反应。 她走了几步,眉头深深的皱着,似乎在想策略,又似乎只是随意的走动。 太皇太后来回走动着,突的驻足,目光浅浅一眯,环视着众人一眼,最后落在杨昌的身上,才道:“你说的对,夜长梦多,事不宜迟。都到了这个地步,已不能再等了,他要捉拿钦犯是吗?传旨意,召集百官入朝,京中七品以上文武官员,一个都不许落下,除此之外,宫中预备车辇,令王安安排五百羽林禁卫,会同明镜司,前去迎接皇太子大驾。”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大张旗鼓的去接人,今日,就将一切都公布于众吧,那陈凯之现在打着捉拿钦犯的名义,想要借机杀皇太子,那么,就当着天下人的面,告诉陈凯之,皇太子就在这里,宫中派人去相迎,倒要看看,锦衣卫有没有胆,敢将他当做钦犯。” 说着,太皇太后厉声道:“立即传旨,姚卿家……” 姚文治道:“老臣在。” “你来亲自草诏。” 姚文治颔首点头。 此时,他心里已明白,胜负已分了,今日太皇太后将他也叫来万寿宫,便是向姚文治展示,她已稳操胜券,而姚文治是何等聪明之人,心知当今陛下已和诸子余孽牵扯上了关系,皇太子亦开始彻底表明身份,陈凯之已不可能再将这皇太子如何。 而一旦这一场朝会之后,一切……都将改变。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胜利者一方,如无意外,自己将不再是四朝老臣,而将成为五朝元老。 姚文治心思复杂无比,却还是乖乖的行了礼,应命而去。 ……………………………… 浩浩荡荡的羽林卫出宫,羽林卫的副将王安亲自带领,除此之外,他们拥簇着一辆雕龙刻凤的步撵,那步撵之上,乃是明黄的华盖。 这礼仪,已和天子相近了。 羽林卫们穿着明光甲,个个英武不凡,随即他们直奔明镜司,而在这里,明镜司已是禁卫重重,防卫森严。 藤原三寿已在这里盘桓了三日,三天的时间,几乎都在密室中度过,这里门窗紧闭,即便是白日,也只能靠着油灯才能视物。 而现在,这里的门窗开了,阳光落了进来,一时金光灿灿,他不禁微微眯上了眼眸,手遮挡着这刺眼的光芒。 杨昌亲自带着一队校尉进来。 杨昌朝藤原三寿行了大礼。 而藤原三寿年纪和陈无极相仿,亦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等他适应过来,他便慵懒的站着,他眼底,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藤原三寿朝杨昌一笑,用纯正的雅言道:“本宫,是不是可以入宫了。” “是的,皇太子殿下。”杨昌道。 藤原三寿道:“等了这么久,真是想不到,今日竟已到了,这里黑乎乎的,即便是掌灯,依旧还觉得昏暗,现在已开始重见天日了,本宫入了宫,是继承皇帝位吗?” “是的,皇太子殿下。”杨昌颔首点头。 藤原三寿满意的笑了:“那么本宫的那位‘皇兄弟’呢?他甘心于禅让本宫吗?” 杨昌想了想:“皇太子殿下,这些只是细枝末节,想来,他一定审时度势,可即便他不肯审时度势,那么,他也会病故的,皇太子殿下乃是真命天子,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藤原三寿便叹了口气:“这一天,还是来的太早了,本宫竟一点准备都没有,本宫觉得学习的还不够呢。” “已经足够了。”杨昌想了想,继续道:“何况,皇太子殿下就算不学习,至关重要的,也是娘娘手里证明殿下身份的人证物证,而绝不是殿下是否一个合格的皇太子。” 藤原三寿微微挑眉,似乎接受了杨昌的理由:“这可对本宫而言,依旧还是一件遗憾的事,不过……本宫很是欣慰,因为,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第八百五十一章:胜败在此一举 藤原三寿说罢,朝杨昌一笑。 作为一个备胎,藤原三寿似乎唯一的使命,就在等待,而这一等,可能是一年,是十年,是三十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等待有没有结果。 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场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令他出乎意料,更令他欣喜不已。 此刻藤原三寿的心里是非常开心的,可是面容上却没表现出太多的情绪,而是朝杨昌淡淡开口说道:“在去甘泉宫之前,本宫就素知中土,比之海岛要繁华十倍,这些年来,略有见识,只是想不到,现在本宫也将成为这里的主人,实是难以预料,用你们的话来说,该叫天道无常吧。” 杨昌眼帘微微一垂,露出几丝不悦的神色,眉头轻轻一扬,便立即纠正藤原三寿道:“殿下,是名义上的主人。” 藤原三寿一怔,显然没想到自己话多语失了,不过他很快回过神了,朝杨昌哂然一笑。 “你说的对,该是名义上的主人,若是有非分之想,便如那陈无极那般,他日,本宫就要落到如他现在的下场了。这一点,本宫会记住的。其实,你不会明白,对本宫而言,名义上的主人,也已满足了,不过也请你们,能够记得当年你们和我的父亲的约定。” 杨昌微微一笑:“请殿下放心。” “到了启程的时候?”藤原三寿淡淡追问道。 杨昌朝他颔首点头:“车驾已经等候多时了。” 藤原三寿便起身。 “那么我们走吧,本宫见识过甘泉宫,却还未见识过洛阳宫呢。” 他一面说,一面举步,等出了这密室,再折出几个厅堂,随即便来到厅门口,此刻一道比方才还要明晃的阳光照射着他,这顿时令他眼睛略有不适,他不得不举起大袖子,遮了遮眼,等慢慢适应,才微微张眸,轻轻环视着四周。 阳光潋滟,空气清新,这是他多日不见的天,目光落在庭院内。 只见外头是一个个穿着明光甲,手持着斧钺,一个个英武的禁卫,此刻,他们分列道旁,几个宫里的宦官,已是顶着三重华盖上前,藤原三寿凝视着这淡黄的华盖,上头有青龙的绣纹,他忍不住回眸,看了杨昌一眼:“这就是在甘泉宫,先生所教授的皇太子步舆吗?这是青龙华盖,只有皇子才可以享用?” “是皇太子。”杨昌正色的道。 藤原三寿微微一笑:“现在并没有得到敕封呢,不过……这是一个好兆头。” 他到了华盖之下,举步向前,宦官们忙是尾随,紧接着,羽林卫也已经动了,数十个禁卫哗啦啦的踩着靴子紧随其后。 到了明镜司衙署门前,在这里,已有步辇在此等候,而在这里,则拥簇着更多的禁卫。 藤原三寿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日看这洛阳城,虽是穷尽目力,也不过只看到几条街道罢了。 可即便如此,那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还有那眺目远望的亭台楼榭,却还是让藤原三寿精神一震,他微微笑起来,在上步辇之前,他又忍不住回头,见杨昌也追随而来,却是不禁追问道:“陈凯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杨昌冷着脸,觉得这个人有些多事,他有些不喜,可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藤原三寿便颔首点头:“本宫登基时,做的第一件事,是不是就是将他的三族斩杀殆尽?” 杨昌只抿抿嘴,没有说话。 不过瞧他的脸色,大抵答案已经揭晓。 藤原三寿笑了,这陈凯之看来肯定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了,一定是死定了,想到这些,他便踌躇满志的坐上了步辇。 步辇起驾,有宦官高声唱喏:“皇子入宫!” 数百的禁卫,一齐提着斧钺哗啦啦的动起来,浩浩荡荡地人群,朝着洛阳宫去。 ………………………… 陈凯之坐在案牍之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屏息等待,等待着消息。 已经迫在眉睫了。 几乎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一旦锦衣卫开始按图索骥,那么太皇太后,定会加快脚步,也就是说,现在每一个人,都在跟时间赛跑。 陈凯之心里也颇为紧张,只是这紧张,决不能表露。 太多人将身家性命寄托在自己身上,此时的自己,必须得超越一切的人性,就如神一般,无悲无喜,即便是此刻天塌下来,心里已恐惧到了极点,在这最后一刻,他也要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不然如果他都慌了,那其他人岂不是更加的慌了,因此他显得很淡定。 他眯着眼,手指头轻轻的敲打着案牍,到底敲了多少次,他已记忆不清了,直到外头传来脚步,陈凯之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可敲击案牍的手,却是停滞了下来。 一个力士匆匆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力士拜倒:“殿下,发现了……行踪。” “哪里?”陈凯之瞳孔微微一缩,随即露出了冷色。 力士正色道:“已从明镜司出发,乃是羽林卫亲自至明镜司衙署迎驾,有数百禁卫,除此之外,还有宫中的宦官,是乘着步辇,撑着华盖入宫。” “除此之外,宫中已传懿旨,命文武百官入宫觐见,说是要大事要昭告天下!” 呼…… 一下子,这公房像是炸开了锅。 太皇太后这一手,虽并非是在预料之外,却显然是阳谋。 锦衣卫不是到处都在找这位‘皇子’吗? 要嘛……好嘛,这就召百官,这是形同于给陈凯之压迫,因为任谁都知道,一旦召了百官,将一切公布于众,这位‘皇子’,便正式有了身份,乃是大陈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了。 另一方面,则是宫中直接派出禁卫迎皇子入宫,人就在这里,你们锦衣卫又能奈何? 这皇子,用的可是皇太子的仪仗,护卫他的人,更是羽林卫的官兵。 这一切,都足以令陈凯之措手不及。 “殿下,是否入宫……卑下以为,现在不宜入宫,就怕这宫中,早已布置了……” 说话的乃是吴佥事,吴佥事显得格外的激动。 眼下,显然已到了两难的局面,这皇子,显然是不能再动了,锦衣卫难道还能明目张胆,袭杀皇子和羽林卫?这不等于告诉天下人,陈凯之是要造反吗? 可太皇太后现在传召百官,陈凯之理应也该入朝的,只是……宫中虽有慕绪等人,羽林卫应当还有相当数量控制在慕太后手里,可并不代表,这宫中已布置下了陷阱,谁知道呢? 一旦入宫,若有不测,便满盘皆输。 众人俱是看着他,静待他的安排。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笑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倒还真熟谙人心,现在竟直接丢给了本王一个难题,令本王骑虎难下。” 陈凯之眼眸眯着,目中掠过锋芒,他思虑了再三,甚至忍不住连心都为之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眸:“可是她错了,她以为,这令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可实际上,却是将我置之于死地,你们见过困兽吗?若是驯养的牛狗被困住,即便屠刀高高举起,它们也不敢反抗;可困兽不同,困兽无论遇到多少险恶,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就会挣扎,就会想尽办法求生。” “她逼我,本王已无所顾忌了。”陈凯之眼眶通红,深吸一口气,自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夺门!” 夺门…… 夺门的意思,便是动手,便是进行最冒险的举动,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便再没办法回头了,进则生,进不得就是死! 这个时候不能在犹豫了,若是让这个倭人入宫了,那他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指不定就是灭满的下场。 陈凯之目光轻轻一闭,旋即睁开,按住了腰间的剑柄,目光一转,见房中诸人,面色各异,陈凯之掷地有声道:“事到如今,只有夺门,杀这伪皇子。” “殿下,只怕勇士营现在出击,也已迟了,一旦皇子入宫……”说话的是陈义兴。 陈凯之正色道:“传令勇士营,立即出击,不需他们截杀皇子,可本王需要他们在一个时辰内,出现在洛阳宫之外,立即!” “遵命!”几个勇士营的武官,再无疑虑,领命便去。 陈凯之随即撑着案牍:“锦衣卫出击,袭击明镜司各处,捣毁他们一切的卫所。” “殿下……”晏先生看着陈凯之:“那皇子,该如何?”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本王亲自去料理,其余诸公,在此高坐,等候消息。” 陈凯之已按住了剑柄,再无迟疑。 耽误一分,便是一分,他疾步而动,一面厉声道:“取弓,取箭,集结本王的随行护卫,再挑一批锦衣卫力士,取快马,时间紧迫,一刻都不得延误,诸公,胜败在此一举,本王决心孤注一掷,若成,诸公与我共富贵,若败,若本王传来噩耗,吴佥事,立即带着诸位先生,离开京师!” 第八百五十二章:万方有罪 陈凯之说罢,已是出了公房,外头是数十个护卫,一些力士也已跃跃欲试,陈凯之命人取了弓箭,箭壶里,满当当的俱是箭枝,他将箭壶背在身后,雀画弓则悬在腰间,学剑则斜插在另一边,身上宽大的蟒袍索性脱下来,只穿着内衬和马裤,将蟒袍撕出一个布条,缠在手心,随即,骑上了他的白麒麟。 他身后的数十个护卫和力士也纷纷翻身上马,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陈凯之一句话了。 陈凯之坐在马背上,目光往远处看了看,一抹艳阳悬挂空中,格外刺人眼眸,轻轻抿了抿唇,今日将是生死一站,若是败了,他将连累所有人,虽然有些紧张,他却依旧显得淡定,他没有思虑太多,这个时候他只想着怎么战胜太皇太后,没思虑太多,他便徐徐打马而出,长长的呼了口气,随即,勒马疾奔。 ……………… 百官已纷纷顺着正定门入宫。 他们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几乎所有人都紧绷着脸,感觉被人勒住了脖子,要窒息一般。 接二连三的懿旨,再加上这突然出现在京师之外的关中铁骑,一下子,令气氛紧张起来。 尤其是陛下疑是诸子余孽所出,一下子,更令人惊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并非没有感觉,这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的阴谋。 可阴谋若是可以大张旗鼓,那便是阳谋了。 何谓阳谋?阳谋的本质就在于,你明知道太皇太后别有所图,明知道这表面上是道统之论,可实际上,却分明是利益之争,是最赤裸裸的党同伐异,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太皇太后已不满于陛下的‘自作主张’,已决心废黜陛下。 每一个人,都能看穿这居心。 可每一个人,却都无能为力,他们很清楚,倘若当真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当真一切的真相水落石出,即便他们心知,太皇太后此举可能带来的隐患,却也不能继续对陛下支持下去了,大陈,绝不容许出现一个诸子余孽生出来的人成为天子。 文武百官,没有人敢站出来认为这些无所谓。 在他们心里,中土大陈之所以有异于禽兽,有异于蛮夷,便在于知礼,便在于尊儒,离经叛道,天地不容。 所以许多人面色清灰,甚至有人竟有大祸临头之感。 他们不敢去面对真相,可真相毕竟要面对他们了。 即便他们深知,真正的真相是,太皇太后故意扶持当今陛下,便是为了用他诸子余孽的身份,操控政局,而如今,不过是因为陛下不甘于受制,而这太皇太后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却……又如何…… 鱼贯而入的文武百官这一次,却是被引导着进入了奉天殿。 奉天殿乃是宫中三大主殿之一,这里不但占地广阔,而且是大陈朝最重要的礼仪场所,以往,只有宣布战争和宣告祭祀祖先方才在此进行议事,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由此可见,这奉天殿的地位。 众臣至奉天殿,却发现在这里,羽林卫的都督慕绪已至,他带着羽林卫,按着腰间的刀柄,面沉如水,眼如吴钩,显得格外的凝重。 另一边,竟是副将王安,王安亦是带着一部羽林卫,冷冷的站着。 竟……有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 似乎感受到了这气息的大臣惊愕抬头,他们发现,羽林卫们的斧钺竟是不见了。 一般情况,宫中值守的禁卫,大多是用斧钺,尤其是镇守在大殿四周的羽林卫,倘若是守着宫门,会用寻常的刀剑武器,因为这等武器更为实用,而斧钺则作为礼器的用途更广泛一些,毕竟这武器看似是威武寻常,可一般人,也使不开,总是不便。 双方都没有礼器,只有寥寥数人,象征性的站定,手持玉斧和玉钺,守在殿门口。 每一个羽林卫,竟都下意识的按着腰间的刀柄和剑柄,看似站班值守,却更像是在……警戒。 大臣们抬头,看着奉天殿的匾额,那朱漆大匾在阳光下格外的刺眼,只是那已洞开的殿门幽深,竟让他们有一种阎罗殿的森然感。 诸臣入殿。 却见这里,太皇太后已高坐,慕太后亦是冷然的坐在一侧,显得很平静的样子。 只有这正中的御座,竟是空无一人。 左右两侧,几个杨家人,还有顺国公,以及姚文治…… 姚文治一声不吭,冷漠的看着鱼贯而入的大臣。 而所有人也都无言,一个个垂头入殿。 行了礼,众人抬眸,他们看着那空荡荡的御座,心里……竟没有一丝丝的违和感。 这么多年来,大陈难道不是空有天子,却无人有天子之实,至尊宝座上,表面上有代表皇权的象征,可上头放一个玩闹的孩子,又或者是一个做不得主的当今天子,和现在这般空无一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太皇太后待百官站定,方才淡淡问道:“北静王何故不到?” 一个宦官道:“奴才不知。” 太皇太后目光幽幽,可谁都知道,北静王就算想来,却也未必敢来。 太皇太后一笑置之,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似乎北静王来与不来,都已无关紧要了,反正陈凯之这个人对于她来说是碍眼的,现在的她,只想定下大局,这样她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她眼眸轻轻一眯,旋即便徐徐的道:“今日……是大日子……” 这是她第一句的开场白。 太皇太后目光环视了众臣一眼,随即才开口道:“这一切起源于哀家,万方有罪,皆在哀家,若因此惹来上天和祖宗之怒,哀家……责无旁贷,百年之后,哀家更是无法面对祖宗了。” 本该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而现在,却是万方有错,皆在哀家。 这是因为,无论这天下出了什么错,都和皇帝有关系的,因为皇子乃是君王,是父亲,是上天的代理人,是文武百官和军民百姓们的君父,有了过失,天子责无旁贷,这没有问题。 可现在……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感叹起来:“哀家到现在,竟才知真相,若非如此,又如何会阴差阳错呢,诸卿家可还记得,哀家曾说过,先帝曾有两个孩子,他们都是男儿!” 她刻意的顿了顿,四顾去看,大臣们却难见错愕。 显然,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了。 太皇太后眉头轻轻一皱,随即又道:“哀家本以为,当今陛下,便是皇太子,只是万万不曾想到,竟有如此巨大的失误,今日……才知……” 话说到了这里,突的,殿中,太皇太后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 这是一个呜咽的声音,方才这声音似乎是微弱蚊吟,可渐渐的,似有些控制不住,变得滔滔大哭起来。 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了怫然不悦之色,她冷冷的朝着那声音看去,便见一个五品的翰林待诏,涕泪直流,无法克制的恸哭。 太皇太后目光冷然,厉声道:“哭什么?” 哭声才渐渐的止住,变成了微不可闻的抽泣。 翰林已拜倒:“万死!” 太皇太后左右四顾,看到许多人的面上,带着一股莫名的哀意。 即便…… 她瞳孔微微一缩,即便是许多和杨家关系密切之人,脸上竟也全无喜色。 她厉声大喝:“哀家在问你,哭什么?” 翰林待诏抽泣道:“自先帝驾崩之后,国虽有君,却又如无君,臣哭的,乃是大陈列祖列宗,若知今日庙堂预立之事,尽如儿戏……” “什么预立,哀家是在陈述事实的真相!”太皇太后面色更冷,她本是信心满满的,其实这很好理解,因为她活了太久太久,早已看透了人心,所谓的人心,不过是趋利避害而已,别看这些人,身批着儒衫,穿着官衣,系着玉带,头戴冠帽,可实际呢,也不过是用这些华美之物,遮住了他们的禽兽之躯罢了。 正因如此,太皇太后信心十足,只是现在……她却突然发现,人性之中,竟也有另外的一面,这朝堂之中竟也有耿直之人。 这倒令她警惕起来,她不禁直视着他,淡淡道:“卿家,哀家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且先静听罢。” 翰林待诏悲不自胜,正待要点头遵旨,却突又忍不住悲痛,又失态起来,他不禁放声哀嚎,双手垂着自己的心口:“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啊,何至今日啊……大陈已历二十四帝,历代君臣,不敢说君明臣贤,却也传承至今,到了如今,为何……” 太皇太后本已经敛去了怒气,此刻她竟是在也忍不住了,心里又泛起了滔天怒意,目光冷冷的瞪着翰林待诏,厉声道:“住口!” 她怒了。 这个翰林,虽不敢指斥她太皇太后,也不敢牵涉到陛下关于诸子余孽的事实,可现在这番号丧一般,反反复复念叨着何至这个地步,这不就是暗指,因为有人幕后操控,才到了如今这般君非君的地步吗? ……………… 这几天水,不不不,是写的很累,剧情有几个细节要敲定一下,今天只能更两章,后续的剧情要重新组织一下,那啥,月底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新的一月,老虎在此拜票,大家的票给老虎啊,美滋滋。 第八百五十三章:夺门 太皇太后万万料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翰林,竟敢在此如此肆无忌惮。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今日至关重要,岂容人放肆? 太皇太后是不能忍的,一声厉喝之后,眼眸直勾勾的瞪着那位哭泣的翰林,嘴角轻轻抽搐起来,冷声道:“国家有法度和纲常,哀家说的,正是纲常大事,牵涉到的乃是嫡庶长幼,你既是翰林,就该安守自己的本份!” 她眯着眼,显得怒不可遏,她其实不在乎一个小小的翰林,却不得不在乎文武百官们的情绪。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文武百官有别的心思,那可难办了。 所以她左右顾盼,看着这些面带沉痛的百官,又都露出了噤若寒蝉之色,心里便大抵笃定了。 “哀家既然敢公布新皇子之事,自然就有十足的把握,铁证如山,为的,就是不教诸子余孽的阴谋得逞,哀家已命人请新皇子入宫,到时此中的是非曲直,诸卿家自可明辨,现在哭哭啼啼,倒是不禁令人疑心起居心了。” 陈一寿忍不住站出来,正色道:“敢问娘娘,娘娘口口声声说铁证如山,那么……铁证在哪里?” 陈一寿显然是想为那翰林解围,当然,他自然也提出了疑问。 在他看来,这件事真正的问题是,到底有没有铁证,眼下说再多,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深深的看了陈一寿一眼,旋即她便抿嘴开口说道:“陈卿家,且稍安勿躁,一切都等皇太子入宫再说。” 皇太子三字,自她口中道出来,足以让人心里震撼。 还未确认身份,就直言不讳的称呼其为皇太子,这说明,太皇太后有足够的自信。 陈一寿心底一沉,其实他早就料到,太皇太后定是准备周全,今日怕是凶多吉少,而现在,他亲耳听到太皇太后如此言之凿凿,就更加觉得绝望了。 倘若当今陛下真是诸子余孽所出,那么废黜天子,已是势在必行,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大陈,又将陷入内乱之中,这……到底何时才是个头啊! 难道这大陈朝野,永远都只是一个妇人的玩物,只要她稍有不顺心,便可以随心所欲的更替天子吗? 这样的大陈江山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抬眸,深深的看了慕太后一眼。 慕太后却是面沉如水,没有一丁点又一次母子即将相认的丝毫喜悦,慕太后这些日子所为,倒是得到了不少大臣的敬重,自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她便立即退居后宫,绝不过问任何朝政之事,由此可见,她的性子颇为淡泊。 而且是值得信赖的人,绝对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她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此陈一寿是希望从慕太后那知道点什么。 …………………… 车驾已离正定门很近了。 而护在车驾一旁的杨昌,忍不住松了口气。 远远的,他眺望到了宫中的轮廓,心里一颗大石落下,无论如何,事情总算是圆满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在宫中,太皇太后的手段,到时大局已定,一旦陈无极被废黜,这最大的隐患也就解除,至于这个藤原三寿,自会乖乖俯首帖耳,他一个倭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到时,只要有旨意下来,陈凯之人等,只能引颈受戮。 有时候,杨昌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这位姑母,当年在甘泉宫,她不但早早用这陈无极为今日做了安排,甚至在胜券在握时,却依旧还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后路,给陈无极安排了一个影子,既可借此机会,给予倭人一些希望,使倭人也成为杨家的盟友,同时,还可随时应付可能出现的意外。 藤原三寿也至步辇中掀起帷幔,他眼睛一亮,显是看清了洛阳宫,那壮阔气派的殿宇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琉璃瓦像金子一样,折射出金灿灿的光芒,他不由问杨昌:“这就是中土天子的居所吗?真是蔚为壮观!” 他忍不住发出感慨,又想到自己竟将成为这里名义上的主人,更是喜上眉梢。 即便只是傀儡,他也是心甘情愿,他和陈无极不同,他是倭人,倭人世居东海,那里资源贫乏,民生凋零,许多落魄之人,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扬帆出海,四处为寇,他们对中土,既有倾慕,却又难掩野心,只是有时,因为对中土的丰饶强盛,而遏制住了这勃勃野心,于是倾慕更多一些;而有时,倘若一旦他们觉得有了可趁之机,那野心便又滋长起来。 他眼睛一亮,似乎是在搜肠刮肚,想极尽一切美好之词,来夸赞这座雄伟的宫室,他激动的竟忘记了礼仪。 杨昌打马上前,低声道:“殿下,今日之后,殿下便是这里的主人了。” 藤原三寿立即敛去喜悦之色,一脸平静的朝杨昌点点头:“我知道。” 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随即心里想,成了这里的主人,按照约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铲除北静王…… 这对藤原三寿而言,倒是没有任何的心理障碍,即便是令他杀尽大陈所有的军民百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愈来愈靠近。 距离正定门,只剩下了数百步的距离。 这时……藤原三寿的耳垂微微一颤,因为他听到一个声音。 哒哒……哒哒…… 是马蹄声。 这马蹄声渐渐变得清晰,而且愈来愈清晰。 坚硬的马蹄,狠狠的踩在青砖上,叩击着大地。 犹如雷声,震耳欲聋的,令人心颤。 藤原三寿微微皱眉,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车驾不禁微微放缓起来,杨昌举目望去,他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不悦。 是一队骑士,只有数十人的规模,却是飞马,风驰电掣而来。 杨昌想也没多想,立即开口喊道:“加快速度。” 可是护着车驾的禁卫,显然速度是很难加快的。 尤其是身后,追来的乃是风驰电掣一般的快马。 藤原三寿一惊,不由好奇的问道:“出了什么事?” “北静王……来了……”杨昌倒还显得镇定,这里就是宫门,他之所以加快速度,倒不至认为会遇到什么不测,毕竟,护送藤原三寿的乃是羽林卫,这里是正定门。 谅他陈凯之也不敢怎么样,只是,这依旧让杨昌觉得很不愉快,他低声朝藤原三寿说道:“殿下不必理会,我去会会他。” 说着,便指示车驾前行,自己则带着数十个羽林卫留下来。 转眼之间,陈凯之已带着护卫飞驰而来,杨昌看清了陈凯之的面容,阳光下他英姿飒爽,犹如战神,格外的晃人眼眸。 杨昌面容一抽,心下冷笑,这位北静王殿下,显然是来迟了,杨昌骑在马上,虽对陈凯之有所顾忌,却还是一笑,道:“北静王殿下,别来无恙啊,北静王殿下这是要去何处?” 陈凯之放缓了马速,眼眸如钩一般凝视着杨昌,却只从他口里崩出一个字:“滚!” 杨昌心里倒是有些发寒,忍不住想,你死到临头,还敢如此跋扈,他日若是不将你剁为肉酱,我便不姓杨。心里咒骂着陈凯之,面容里却是依旧是笑吟吟。 “殿下此言,未免过于跋扈了,殿下虽为摄政,卑下也是一直敬重的很,只不过……” 陈凯之的马依旧还在奔驰,竟是直接朝杨昌的方向继续奔跑,完全懒得理会他。 杨昌一惊,顿时忍不住有些尴尬,厉声道:“殿下……” 就在这转瞬之间,杨昌的脸色变了。 因为只距离自己只有十几丈时,陈凯之显然还想飞马自杨昌的一侧策马而过,可与此同时,陈凯之娴熟的取了腰间的弓,一手取箭,他的双腿紧紧的夹着马腹,似乎不必用双手,便可将马牢牢控制。 接着……弯弓搭箭。 这箭簇的菱角锋芒之处,竟是直接指向了杨昌。 而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一瞬之间,陈凯之一气呵成的完成了这一套动作,他的眼眸,如鹰一般恶狠狠的落在杨昌身上。 杨昌心里一寒,觉得匪夷所思,这……陈凯之想做什么? 事实上,他根本全无任何的准备。 于是他大笑:“北静王殿下可是想要玩笑吗?本都督乃天子亲军,明镜司都……” 都督二字还未出口。 破空的声音已经响起,杨昌瞳孔收缩,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竟是连招呼都不打,脚下的马依旧还在狂奔,一个漂亮的侧笨,直接与杨昌交错而过之际,这锋利的箭矢,便仿佛灌注了无穷的力量,飕的笔直飞来。 这一刻,他不禁在马上打了个颤,下意识的想要躲。 可箭更快。 这箭只在一瞬间,直接扎入杨昌的眉心,还不等杨昌有下一步的反应,高速旋转的箭矢便凭着巨大的惯性,直接刺入了他的头骨。 呃……啊…… 杨昌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而这箭矢,生生的穿刺了他的头骨,箭锋自脑后贯穿出来。 ………… 推荐一本前辈的小说,瑞根都市官文新书《还看今朝》。喜欢这一类型小说的朋友可以去踩一踩。 第八百五十四章:取上将首级 这一切,都太快了。 快到令杨昌身侧的羽林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甚至快到了陈凯之身后策马尾随的护卫亦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是杨昌的惨呼,却是彻底打破了整个正定门的沉寂。 这凄厉的大吼,划破了长空,给人带来了不详的征兆,陈凯之已在这转瞬之间,自杨昌的身侧飞驰而过。 而与此同时,惨呼之后的杨昌身子在马上晃了晃,随即,整个人栽落下马,泊泊的鲜血,自他的后脑流出,而那一支插在眉心的羽箭,那箭尾的羽翎依旧还在风中颤颤。 杨昌气绝。 堂堂的明镜司都督,只怕到了临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这样的憋屈,竟是连反手的余地都没。 数十个护卫他的羽林卫校尉顿时脸色骤变,他们这才意识到,杨昌已死。 失去主导之人,他们竟是一下子,慌了,有些无措起来。 即便是武人,眼见着这等一言不合,直接将堂堂明镜司都督一箭放倒的场景,也忍不住胆颤。 何况,这个人,还是摄政王。 陈凯之没有疑虑,他甚至懒得理会这些驻马在原地,一个个大惊失色的羽林卫,他双目顾盼自雄,疾驰着马,朝他们疾奔,而羽林卫们,竟下意识的开始策马避让。 他们并非不勇敢,只是……他们心乱了。 和摄政王拼杀? 自己有几个胆? 何况,眼前这复杂的情况,绝非是他们可以处理的。 而陈凯之,目标显然只有一个,他的马依旧还在飞驰,四蹄扬起,落下,人在马上起伏,如风一般,卷起尘土。 前头的车驾快速的要入宫。 已有人察觉了身后的情况,有人低呼道:“都督已死。” 许多人心沉了下去。 杨昌之所以带着这批羽林卫,正是因为这批羽林卫多是进入羽林卫的关中人,杨家在关中有极深的影响力,对他们早就进行了收买,正因如此,所以他们才会被选中。 他们对杨家,固然没有死心塌地的忠诚,却大多是偏向于杨家。 此时他们心乱如麻,倒是有武官当机立断:“快,立即护送皇太子入宫,张千户,你带人将人拦住。” 一行人,匆匆护着步辇,加快了步子。 又有一群人留了下来,为首的张千户不禁大起了胆子,厉声道:“都听好了,保护皇太子殿下。”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完成这次的任务,因此俱都壮起胆子来。 陈凯之来的极快。 他的马好,以至于身后的护卫都被他拉的远远的。 待他走近一些,张千户厉声大吼:“北静王殿下留步,我等奉旨……” 陈凯之的马依旧没有停歇,极速的前进着。 哒哒哒…哒哒哒…… 这急促的马蹄,叩击着御道上的起青砖。 陈凯之没有打话,他眼眸因为疾驰所引来的狂风,而微微的眯着,与此同时,他熟稔的弯弓。 弓如月,箭锋斜指。 张千户厉声道:“预备……预备……” 身后的百来羽林卫,个个身穿明光甲,按住刀柄的手不禁在颤抖,可这时,他们还是铿锵一声,纷纷拔出刀来。 “北静王殿下,卑下再说一遍,若是再向前一步,就别怪卑下人等得罪……” 箭已离弦,嘶嘶的声音传出。 啪…… 剑锋入肉,直入张千户的咽喉,这一次,羽箭贯穿了张千户的大动脉,随即自后颈破出,破出的箭矢依旧还带着极大的力道,竟是叮的一声,这染血的箭簇生生的刺入青砖,没入一截,青砖竟是随着插入的箭矢,而粉碎龟裂。 张千户眼眸血红,血箭自他的咽喉飚射而出,他忙是捂住自己的喉头,而后颈依旧是血冒如注,指缝里,带着余温的鲜血亦是渗出,他发不出声音,只是呃……呃的发出了怪叫,随即栽倒在地,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 又是一个。 这足以令羽林卫们怀疑人生了。 而那马,没有停歇,陈凯之一箭之后,竟不停歇,趁着快马还在飞驰的功夫,又是取箭,他速度极快,这箭竟如连珠一般,又一箭射出,接着是以极快无比的速度,第三箭,第四箭。 每一箭,竟都不偏不倚的射在张千户的咽喉,转瞬之间,张千户的颈脖已是稀烂,四五枚箭矢洞穿和不但的扩大着他咽喉上的箭伤。 最终,已是血肉模糊。 这是虐shi。 张千户虽已气绝,可每一箭射来,他尚有余温的尸首便颤一下,最终面目全非为止。 羽林卫们目瞪口呆,他们瞳孔收缩着,此时,他们突然发现,虎背熊腰的他们,这一刻,在这冷酷的杀神面前,不过是徒有其表而已。 哒哒哒…… 蹄声依旧。 哒哒哒…… 陈凯之已收了弓。 他眼睛根本没有落在阻挡在面前的羽林卫上,他依旧记得自己的目标。这目标已在另一群羽林卫的扈从之下,已匆匆接近正定门的门洞了。 而眼前的羽林卫,已是近在咫尺,陈凯之面无表情,在风驰电掣之中,抽出了学剑,学剑黝黑的剑身在阳光下格外的刺目。 上百羽林卫,就这般看着,陈凯之如一头疯狂疯狂的猛兽,竟生生的朝他们直冲而来,可是此刻他们却是惊住了,睁大眼眸看着陈凯之,从来没见过这样疯狂的人,宛如丧失理智的猛虎,不将一切看在眼里。 哒哒哒……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等陈凯之如旋风般的奔过,这些拔刀的羽林卫,竟是人仰马翻,纷纷避让到了一边,身体极是实诚的避开了一条道路。 陈凯之没有回头,亦没有挥剑,呼啸而过时,身侧这人仰马翻的羽林卫在他眼里,简直是不值一提,甚至从一开始,陈凯之就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些人不堪一击,他完全没必要理会。 自己的目的是那位所谓的皇太子,目光微眯着他的位置,还有百丈。 陈凯之的马竟在这时,开始了紧急的冲刺,他脚下的靴子,狠狠的踹着马肚,整个人亦如箭一般。 一行禁卫堪堪的护着步辇终于抵达了正定门的门洞,门前的羽林卫禁卫,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好在有人松了口气,虽是悲愤的喊:“张千户已死,张千户已死……北静王杀张千户……” 可随即,他们又道:“已进宫了,已进宫了……” 这句话,竟如大赦一般的口吻,仿佛只要进了宫,便可平安落地,只要进宫了,他们就完成了这次的任务,就等着新皇制裁这陈凯之了。 而在这时,身后的马蹄依旧。 陈凯之如风一般,竟也直接冲过了门洞,一个落后的羽林卫,生生被撞飞,他如脱线的风筝,被巨大的惯性直接撞在了门洞的壁上,接着,歪歪斜斜的倒地。 终于有一个禁卫鼓足了勇气,举刀朝向陈凯之,陈凯之极快飞驰的同时,长剑漫不经心的挥洒,瞬间,此人手腕断为两截,连着他的刀一起,洒下漫天血雨,接着发出了狂叫。 步辇就在眼前。 眼看着已逃不脱了。 那藤原三寿亦是惊恐,他万万料不到,竟会遇到这样的状况,更想不到,自己会遭遇这样的凶险,他狼狈的被几个禁卫搀下步辇来,而陈凯之就在数丈之外,此时,马竟人立而起,生生驻足,陈凯之也随之翻身落马。 他手提利刃,周遭都是惊恐有加的禁卫,有人呼喝,有人哀嚎,有人无措,有人闭着眼睛挥舞着长刀。 陈凯之一步步前行,朝着那被几人搀住的藤原三寿。 他脚步很笃定,手中的学剑,鲜血淋淋而下,陈凯之道:“无关人等,滚!” 滚字出口,羽林卫们只能一步步后退,毕竟眼前是北静王,还是一个疯子,他们在怎么被收买,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藤原三寿眼看着,自己竟是逃不脱,反而是强自镇定,他觉得身子有些颤抖,固然他自觉地自己是勇敢的倭人,理应不该如此,也纵然他在甘泉宫已经过了许多的训练,可现在,他发现,这些对他现在的处境,没有一点帮助。 站在眼前的人,就是一个杀神,真正可怕之处,就是他这股子让人腿软的狠劲,因为至始至终,身侧固然有重重的羽林卫,他竟也没有抬眼皮子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在陈凯之眼里,就如空气。 藤原三寿瞪着陈凯之,咬牙的迸出话来:“你这是造反。” 陈凯之步步逼近,清隽的面容满是冷意,挑眉笑道:“所以呢?” 一副无所谓的口吻。 似乎是在说,你说造反,那就造反吧! 藤原三寿觉得心底的恐惧在蔓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虽然他很害怕,却依旧厉声喝问道:“我是皇太子,你要如何?我乃先皇帝之后,乃慕太后所出……” 陈凯之已举剑,就如屠夫习惯性的举起了屠刀。 藤原三寿面如猪肝,不禁颤抖,期期艾艾道:“你犯下的是死罪,有什么话,为何不和本宫到御前去说……” “说nb!”长剑如虹,直接斩向藤原。 ………… 写的很痛苦,今天只有两章,求月票。 第八百五十五章:宫前喋血 这一剑,横斩过去。 藤原三寿下意识的举起手臂来挡,这学剑锋利无比,顿时,藤原三寿发出哀嚎,小臂竟是生生截为两段,森森的白骨露出来,鲜血如溪水倾注,滚滚而下,一时鲜血弥漫四周,格外刺鼻。 藤原三寿的脸刷得一下苍白如纸,哀嚎声已是直破云霄,他气愤的瞪着陈凯之,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你……” 陈凯之却朝他不屑的笑了起来。 羽林卫们看到这一幕,原本还想抢上来救人,此时却一个个身子僵住,全惊住了。 羽林卫虽是个个威武雄壮,可大多数,毕竟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大阵仗,而今见了血,一个个也噤若寒蝉起来,若说一开始,他们还是忌惮于陈凯之的身份,毕竟站在自己眼前的乃是摄政王,乃是大陈在庙堂上仅存的宗室,可现在…… 他们竟不敢去看陈凯之,不敢去看那张狰狞的脸,更不敢去迎接那杀人的眸子。 现在的陈凯之犹如凶猛的野兽,很是吓人。 许多人下意识的碎步后退,虽是舞着刀剑,一副作势要抢上去的样子,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人敢上去跟陈凯之真的拼命。 可怜这藤原三寿,小臂上骨头已被斩断,却还留着一层皮,于是小半截小臂诡异的吊在手上,他嚎声如雷,疼得冷汗直流,口里含糊不清大叫:“我……皇太子……皇太子……” 也许因为疼痛,他的语气竟是不连贯,完全像是快要断气的人一样。 陈凯之面对藤原三寿的威胁,他并不害怕,而是步步向前,目中更是杀机毕露,藤原三寿此刻如见了鬼似得,步步后退,鲜血染出了一条血路。 陈凯之凝视着藤原三寿,凌厉的目光犹如刀一般的剜向他的心,旋即陈凯之嘴角轻轻一勾,笑了起来。 “皇太子……藤原三寿,时至今日,你还敢自称皇太子,你不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嘛。” 陈凯之道出藤原三寿的名字,这令藤原三寿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想到陈凯之可以叫出他的名字,不过此时,剧烈的疼痛令他几乎昏厥过去。 他瞪着陈凯之,愤怒的吼出声。 “我乃皇太子,你这是谋反,诛杀九族。”后头的话,便又含糊不清起来,显然,是倭语。 倒不是藤原三寿糊涂,而在于,人在极大的恐惧之下,不自禁的反应罢了。 陈凯之手持利刃:“谋反又如何?” 这五个字自他口里出来,他似乎颇为享受藤原三寿最后的挣扎。 “你们教会了我一件事。”陈凯之徐徐道:“你们如此的不择手段,竟也可以差一些便可以成大事,这令我明白,这个世上,对付你们这些不择手段,厚颜无耻之人,便要比你们更加不择手段!” 陈凯之不屑的看着他,嘴边露出冷笑。 “此时,你一定后悔了吧,后悔来了中土,后悔与那chang妇狼狈为奸,可是……已经迟了,我现在杀了你,接着,所有密谋此事之人,都将生不如死,这只是开始,还包括了山东外海的倭贼,我陈凯之一个都不会留!” 陈凯之说罢,又是欺身上前一步。 藤原三寿哆嗦着,身如筛糠,他步步后退,可严重失血之下,整个人已毫无气力,他从未想到,只这一步之遥,最终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他突的,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了无以伦比的恐惧之心,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人,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无论别人相信不相信,可藤原三寿竟是深信不疑,他打了个寒颤,终于,最后一点尊严也都消失殆尽,于是他一下子如瘫了一般跪在地上,一只手一面用大袖掩着另一只手的伤口处,这袖子已被血水浸湿了,他痛哭流涕,含糊不清道。 “请饶我性命,请饶我性命,我可以说出一切的真相,我可以为殿下……效劳,只有我,才可以道出一切……” 陈凯之撇嘴,笑了。 藤原三寿语速极快,他显然知道眼前已到了生死关头,他口里继续含糊不清的大叫道:“一切都和我的父亲,还有贵国太皇太后有关,就在十年前,我的父亲……不,我的家族,藤原氏,乃倭国豪族,一直侍奉征夷大将军,家族不只在岛内拥有巨大的声望,除此之外,还组织了不少流浪的武士出海,正因为这一层关系,我的父亲曾秘密来到大陈,和贵国太皇太后密谈,此后,我便送来了这里,他们请了许多的名医,制造我身上的胎记,他们教导我礼仪,让我读书和击剑……这些,我统统都可以说,只求殿下能够饶过我的性命,我可以为殿下……” 陈凯之深深的凝望着藤原三寿,像是看一条摇尾巴的狗一样的,最后他笑了,冷冷开口道:“你忘了一件事!” “什……什么……”藤原三寿恐惧又错愕的看着陈凯之,嘴角微微哆嗦着,话语很不清晰。 陈凯之剑已扬起,身子微弓,随即挺剑前刺,这是剑术之中最标准的动作,不过真正格斗时,对手千变万化,根本无从施展,而面对跪在地上仰着脖子的藤原三寿,陈凯之这一套如教科书一般堪称典范的前刺方才一气呵成,长剑顺势刺破了他的咽喉,顿时,血槽里鲜血泊泊,陈凯之的脸,几乎贴着藤原三寿,而此刻,藤原三寿的脸上,有震惊,有不可置信,有痛苦的扭曲,更有一股怨愤和不甘,气道被刺破,于是他顿时如拉风箱一般想要剧烈的呼吸,可随即,口里喷出血来,箭在陈凯之的身上。 陈凯之此时在他耳畔道:“我不需要你来证明什么!” 于是,收剑,长剑收回剑鞘之中,陈凯之站直身体,而藤原三寿双目依旧睁着,却已气绝,整个人如一滩泥一般,趴倒在血泊之中,犹如一条狼狈的狗。 陈凯之左右轻描淡写的四顾一眼,看着距离自己半丈之外,一个个羽林卫,他们颤抖的挺着刀,固然已将陈凯之团团围住,却依旧没人敢上前。 陈凯之却露出几分疲惫的样子,宛如刚刚猎杀了羚羊的猎豹,他武器已收了,身上却浑身都是血,可依旧还是无人上前。 陈凯之看了众人一眼,便淡淡的问道:“谁是官长?” 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让这些羽林禁卫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下意识的朝向一个人看去。 而这人,显然是一个千户,可现在,却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凯之便注意到了他,朝他轻轻招手:“来……” 只一个字。 千户瑟瑟作抖,他脑子里石破天惊的竟划过无数种可能,是不是指挥着将士们杀上去,而这念头,一闪即逝,他看了倒在血泊中的藤原三寿,想到了方才已被射杀的杨昌,他觉得自己的脚像桩子一般,僵硬的根本迈不动步。 他差一点要跪下了,觉得时间多的很慢很慢,尤其是陈凯之似笑非笑的眼睛,赤oo的看着自己,令他极想转身便逃之夭夭,可现在,却一点气力都没有,连逃生的念头竟也烟消云散。 “你来……”陈凯之又道,语气还算轻柔,并没有方才的冷酷,甚至陈凯之身上的杀气,也都无影无踪。 这千户终是反应了过来,下意识的手中仍是颤颤的高举着刀,却还是上前几步。 陈凯之微微皱眉。 显得有些不悦的样子。 千户这才反应了什么,突觉得自己的手一下子没了气力,哐当一声,手中的刀便落地。 陈凯之只抿抿嘴:“本王夺门杀贼,尔既为羽林禁卫千户,尽忠职守,该当防范宵小,令你立即带队,固守正定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没有得到本王命令,一只苍蝇,都不得放进来!” 禁卫们觉得这个疯了,北静王,竟朝着千户大人下令,就好似他们从前根本不是杨党,也并非和副将王安沆瀣一气一般。 而这命令,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就如陈凯之才是他们的主人,而他们,乃是陈凯之的心腹一般。 千户开始怀疑人生,然后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已经崩塌,他看着疲惫的陈凯之,此时陈凯之并没有杀气腾腾的样子,而方才的杀戮,似也已经不记得了,又或者说,对陈凯之而言,方才就如屠户杀了一条狗一般,没有什么波澜,却仿佛是在为即将入宫觐见做准备,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捋了捋袖上的褶皱。 千户双膝一软,竟是鬼使神差一般,虽眼前这个男人,转而化身成了平时高贵无比却又温润如玉的北静王殿下,可千户却一丁点都不敢怀疑,自己若是不顺从,会得来何等可怕的后果,他拜倒在陈凯之的脚下,忙道:“卑下遵命,卑下遵命!” 陈凯之只微微的颔首,点了个头:“好生用命吧!” 这轻描淡写的一声嘱咐之后,身后,陈凯之的护卫已是策马姗姗来迟。 ………… 求……月票…… 很……惨…… 跪……谢…… 第八百五十六章:带剑入宫 这千户额头上不自觉的渗出了冷汗,数十个陈凯之所带来的护卫已下了马,一字排开,可场面,看上去依旧是剑拔弩张,这些护卫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于羽林禁卫依旧还是戒备。 千户忙道:“集结!” 他奋力的大吼,一面道:“奉摄政王之命,谨守正定门!” 反应过来的禁卫再无疑虑,纷纷列队,随即带刀持戈,列队而去。 陈凯之抬眸,凝望着远处的琼楼玉宇,还有那威严府诺大的宝殿。 他尽力的正了正衣冠,使自己显得庄重一些,方才手搭在剑柄,迈步而行,身后数十护卫不敢迟疑,纷纷尾随。 在数十人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的至奉天殿。 这里慕绪和王安二人,各带禁卫,剑拔弩张。 一见到陈凯之来,王安像是见了鬼似得,他身后的禁卫也不自觉的朝他靠拢。 慕绪大喜过望,疾步上前,陈凯之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 陈凯之随即按剑,走上了玉阶。 王安见状,立即大声呵斥道。 “陈凯之,你竟敢来?” 陈凯之面沉如水,身后的护卫个个哗啦啦的抽出半截刀。 王安再认真一看,见陈凯之身上染血,只用一种……很奇怪,或者说,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王安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突觉得有些不妙起来,为何杨昌还未将皇太子带回来?这时候,皇太子理应到了。 这身上的血,是自哪里来的? 他目中,由愤怒,开始变得不安。 陈凯之笑了笑,继续走拾阶而上,身后的护卫加快步伐,紧紧跟在他的背后,靴子踩在玉阶上,传来凌乱的脚步。 王安皱眉,突然再无方才的信心了,一张脸略微惨白无血,他陡然预感到大事不妙。 等陈凯之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便挺身,想要拔刀。 而陈凯之的手,依旧很轻松的搭在了剑柄上。 只是这落向王安的眼神,依旧还带着某种调侃,还有浓浓的挑衅之意。 王安不禁小退一步,目中闪过了疑虑,可腰间地刀,终究还是没有拔出。 身后的禁卫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陈凯之渐渐的走到了王安面前,当一个不被信任的人进入自己身体附近的范围时,人都会下意识的有一种警戒之心,王安细细看陈凯之的血衣上,竟似还沾着碎肉,这浓重的血腥气,令王安有作呕的感觉。 他眼珠子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似乎……不安已经开始蔓延了全身,而陈凯之只凝视着自己,这眼眸,突的变得严厉起来。 杀气。 王安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也不是不曾见过血腥,只是,在如此近的距离,陈凯之的眼色尽在他的眼底,他看到这略布血丝的眼睛深处,幽不见底,嘴角微微勾起的不屑,带着半笑,只是,他依旧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杀气。 王安的不安在加剧,甚至有些恐慌了,整个人都在隐隐发颤。 身后的禁卫,一个个看着王安,大气不敢出。 陈凯之突的笑了,发出很爽朗的笑:“你叫王安?” 不问还好,这一开口,彻底让王安心理防线失手,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可那目光从凝视,已变成了逼视,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王安按刀的手,已是捏出了冷汗,他觉得浑身都好似泡在水中,这辈子,也不曾遭遇如此的可怖景象。 “嗯?”陈凯之从鼻里发出了鼻音,这是反诘的意思,仿佛是在说,怎么,你竟不回本王的话?你这是在找死吗? 嗡嗡…… 王安脑子已是嗡嗡作响,他再不敢拔刀了,甚至手开始变得无所适从,有一种生怕冒犯了眼前人的感觉,于是他忙将握刀的手垂下,身子一下子软了,微微躬身:“卑下王安,见过殿下。” 陈凯之和颜悦色,朝他一笑,似乎也没有恼火,而是伸出手,轻轻的搭在王安的肩上。 “很不错的名字嘛。” 他调侃着,手轻轻的拍打着王安的肩,拍了几下,旋即又停放在王安肩上。 王安似被触电一般,仿佛这手便是一柄刀,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竟完全没有躲闪的勇气,陈凯之如沐春风的笑着。 “很好,本王该入殿觐见了,王副将可有意见?” 陈凯之分明能感受到,自己手搭着他的肩膀,王安的肩在微微的颤抖。 王安一下子,竟彻底的拜倒在了地上,顺势使陈凯之的手悬空,却忙道:“卑下恭迎殿下,殿下……请……请……” 他脸早已惨白,或许到了明日,他一定后悔自己现在做的决定,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被压迫的喘不过气来,再无半分勇气与陈凯之对抗,内心深处害怕的紧,此刻他只想俯首称臣,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陈凯之抿嘴一笑,淡淡说道:“很好,有劳将军了,将军乃羽林禁卫,理当尽忠职守,带着你的士兵,协同慕都督,在此严防死守!” “卑下遵命!”王安不敢抬头,将头深深埋下。 他的眼睛只看到了陈凯之的脚,而陈凯之的裤脚处,他清晰的看到,似乎还有未干的热血顺着裤腿淋淋而下,他忙是闭上眼睛,头死死的垂下,却又仿佛,在自己暴露出来的后颈,有一柄刀悬而未落。 可这时,裤腿的主人动了,一下子,令王安终于松了口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陈凯之目视前方,不理会两边的禁卫,徐步而行,直入奉天殿。 ……………… 殿中,百官们心里惨然,个个默不作声。 而太皇太后,也显然并不急着说什么,她在等,等皇太子到了这里,揭露一切的真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太皇太后苦心十数年的经营和谋划,自是万无一失,此时,她心里是畅快的,无论如何,她总拥有后备的方案,总是能掌握住全局。 至于殿内这些人……都不过是棋子而已,在太皇太后眼里,他们都不过是任人摆布之人罢了,折腾不出什么事来,主要是他们不敢折腾。 于是她非常的满意,坐直着身子,环视着众人一眼,嘴角微微抿着露出几缕笑意。 当外头有了动静。 太皇太后打起了精神,她虽年迈,却并没有老眼昏花。 而这时,有人徐徐步入大殿,太皇太后面带微笑,正想开口说什么,可细细一看,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她的眼前。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等的人没有来,而不该来的人,此刻却是来了。 陈凯之按着剑柄,一步步的走到了殿中,那未干的鲜血还在缓缓落地,他脚步踏过的地方都是血迹,一时殿内都充满了血腥味。 太皇太后微眯着眼眸注视他。 只见陈凯之面无表情,而太皇太后亦是面无表情。 两班群臣,顿时哗然。 所有人惊讶不已的看着陈凯之。 甚至是慕太后,亦是惊的忙是起身。 陈凯之目中只有太皇太后,他抬眸,凝视着太皇太后道:“臣来了……” 三个字。 没有臣见过娘娘。 只这臣来了,却似乎是一语双关。 太皇太后脸色蜡黄,轻咬着唇一言不发。 不过很快她便镇定下来,她朝陈凯之勉强笑道。 “北静王,今日乃是大朝觐,何以姗姗来迟,往后,可不准这样了,你来的正好,今日正皇太子入宫,你该见一见。” 陈凯之微微一笑,道:“没有皇太子。” 五个字。 他再无恭敬,而是挺着xiong,傲然伫立,虽太皇太后坐在御旁,金殿之上,比陈凯之所处的为止要高十几个台阶,可陈凯之顾盼自雄,竟显得极高大。 太皇太后脸色一变,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同,厉声道:“何故没有皇太子。” 陈凯之面沉如水,朝她一字一句道:“娘娘所言的皇太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就算是有,娘娘口称的那个皇太子,也已死了。” 死了…… 殿中又是哗然,无数人窃窃私语,有人担忧,有人面带恐惧,有人眉梢竟略带几分惊喜。 太皇太后目光一沉,厉声道:“你如何敢肯定。” “因为……”陈凯之淡淡的样子,像是娓娓动听的述说着家常小事:“因为此人已被臣诛杀,尸骨就在正定门。”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大的胆子,真真好大胆子。 倘若此人当真是皇太子,这人乃是先帝之后,那么陈凯之所作所为,可堪称是万死之罪了。 可陈凯之的脸色很轻松,他手还搭在剑柄上,仿佛只要手上有剑,他便是不可战胜。 太皇太后肩上微微一颤,她目中掠过冷锋,竟是没有丝毫的震惊和痛心,而是露出冷笑。 那个被杀的人,本质上也只是棋子,一枚棋子死了,怎么可能影响她的心情呢。 而现在……似乎又有了一个问题。 固然‘皇太子’没了,可陈凯之杀入宫中,杀死‘皇太子’,依旧还是死罪,他真是作死,以为这样就可以赢了,可是他依旧得死,有什么分别呢? ………… 很快还有,正在写,求月票。 第八百五十七章:诛满门 太皇太后笑了,随即声色俱厉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陈凯之,你可知罪?” 她的声音,在这殿中回响,萦绕在每个人的耳际。 甚至对于太皇太后而言,藤原三寿的死,其实未必是坏事。 死了也就死了。 可是杀死他的人,自然而然也该付出代价。 只要陈凯之付出了代价,那么谁做天子,又是什么不同呢? 只要陈凯之死了,那无极自然就会听自己的了,不会在听人挑唆。 想到这里,她嘴角轻轻一抽,一双看着陈凯之的眼眸喷出火来,尽力使自己显得更神圣一些。 现在,城外就有关中的铁骑,城内,亦有许多暗中效命的京营都督,便是宫内,也有大量杨家早已收买的人。 只要罪证确凿,陈凯之翻不起什么浪来。 面对盛气凌人的太皇太后,陈凯之只一笑,朝她轻轻摇头:“我无罪。” 这一句,并非是臣无罪,而是用我。 这口气,已全然不将太皇太后放在眼里了。 群臣们此刻已心乱如麻,所有人只剩下目瞪口呆的盯着陈凯之,再看看太皇太后,一时竟是有些摸不清头脑了。 太皇太后听闻,却是大笑起来。 “是吗?你无罪,你口口声声,自称杀死了皇太子,皇太子殿下,乃是先皇帝骨肉,天潢贵胄,贵不可言,你敢杀他,可知此乃抄家灭族之罪。” 陈凯之同样笑了,冷声反驳她:“谁能证明他便是皇太子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每一个字,俱都如刀,在这咫尺一般的距离,竟都杀气腾腾,剑拨弩张。 太皇太后愤怒至极,瞪着陈凯之,厉声吼道:“你将人杀了,以为就无人可以证明他乃皇太子吗?” 陈凯之道:“那么就请娘娘证明给我看看。” 这话……带着讥讽。 太皇太后眼眸似乎要洞穿陈凯之的心,她眯着眼,随即大笑:“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啊……” 她一声令下。 便有宦官拜倒:“奴才在。” 太皇太后道:“将杨公公叫进来。” 杨公公…… 一下子,又是哗然。 便是慕太后,此刻亦是有些坐不住了,身子微微动了动,一双眼眸轻轻转动着,去寻找杨公公的身影。 杨公公是谁? 这世上固然有许多的杨公公,可有一个杨公公,慕太后便是化成灰都记得。 许多大臣,似乎也有了回忆。 这个人,确是至关重要的人物。 就是当年,据闻皇子失踪的同时,这位杨公公,也同时失踪,几乎所有人都猜测,杨公公和此事有关。 这些年来,多少人都在寻访杨公公的下落,因为许多人知道,只有找到了这个杨公公,方才能解开十几年前的一桩悬案。 而现在……杨公公竟还活着。 想不到,现在竟还在宫中。 这是极有价值的人证。 太皇太后欣赏着陈凯之的面部表情,接着淡淡的道:“陈凯之,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想来,对这位杨公公,一定很不陌生吧,你也应该知道,这位杨公公,和当初失窃的皇子,有着莫大的关联,是吗?” 陈凯之颔首,他心里颤抖一下,因为……原来十几年前的事,果然不是死无对证,太皇太后早就留了一手。 “是!”陈凯之很痛快的回答。 群臣们个个屏住了呼吸。 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太皇太后又笑了:“锦衣卫都指挥使,果然……当初哀家命你建锦衣卫,才使你今日这般受益匪浅,否则,许多事,你便想要知情,也是难上加难,所以,你该谢谢哀家才是,否则,这锦衣卫至关重要,没有它们,也不会有你的今日!” 陈凯之笑了笑:“锦衣卫确实至关重要,我也确实多亏了他们。” ………… 吴佥事已至三清营。 三清营也在在赵王伏诛之后,被调入洛阳拱卫京师的京营之一。 今日,这三清营戒备森严。 吴佥事等人一到营中,顿时便被人解下了所有武器,随即,被人押着到了中军。 三清营都督张任此刻坐在案牍之后,凝视着来人。 对锦衣卫,张任可没一丁点的好印象,尤其是在这个多事之秋。 张任朝吴佥事冷笑。 吴佥事则镇定的道:“我可以坐吗?” “不可以。”张任显得很霸道:“锦衣卫怎么没下驾贴,就来了?这似乎不符锦衣卫的风格。今日,该是皇太子殿下入宫的日子吧,怎么……是陈凯之让你来的?所为何事?” 张任的语气,带着调侃,他是关中人氏,乃是长安万年张氏的族人,这一次之所以让他带兵入京,卫戍京师,也正是因为这一层的关系。 所以,某种程度而言,张任此刻心情不错,他知道,太皇太后要让皇太子入宫,为了控制大局,就不免更该倚重他这位张都督,他的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了。 吴佥事道:“是,我是奉北静王殿下之命而来。” 吴佥事也算是开门见山,没有绕弯子,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弯弯绕绕的,谁都清楚现在的局面,也知道怎么回事。 张任只是微眯着眼眸,冷冷笑道:“本都督与北静王,并没有什么交情。” 吴佥事却懒得和他纠缠这些,而是朝他一字一句的顿道:“我奉北静王来此,只是给将军带个话。” 张任舒服地躺在椅上,他是武人,不是文臣,文臣们喜欢跪坐,显得优雅,而武人就不同,怎么舒服怎么来,而且在他自己的地盘,他当然是保持着自己喜欢的姿势。 他躺着,双手交叉握着,食指相互敲打着,一副慢悠悠的样子。 “说来听听看。” 他语带调侃,显然对于那位北静王,并没有太多的敬意。 吴佥事冷冷看着张任,道:“北静王说,还望都督能够识大体。” “哈哈……”张任大笑。 吴佥事不理会他的笑声,接着道:“所谓的皇太子,根本就是太皇太后的阴谋……” “我知道……”张任面露不屑之色,从鼻孔里冷哼出声:“是不是阴谋,其实都不重要。” 吴佥事面无表情,继续道:“所以北静王殿下,希望都督能够统领三清军,与其他都督一道,稳住京中大局。” 张任眯着眼的露着几分鄙夷之色:“本都督凭什么听他的,北静王……呵……他固是摄政,可在这宫中,还有太皇太后,还有即将入宫的皇太子呢。” 吴佥事面对这样的张任有些不悦,可是此刻他不能怒斥张任,而是淡淡的开口说道:“所以,北静王给都督送来了两样东西……”他一面说,一面从袖里掏出了一大沓的宝钞。 吴佥事上前,将宝钞放在了案牍上:“济北钱庄的宝钞,想必张都督并不陌生吧,凭着这宝钞,可以随时去钱庄中兑换足额的纹银,这里,是二十万两纹银,也不算多,不过算是北静王的一点心意,小小意思。” 二十万两银子…… 张任目中,掠过了贪婪之色,虽是吴佥事口里说不多,小小意思,可是这二十万两,对于一个都督而言,即便张任出自世家,却也是天文数字。 吴佥事带着笑:“不知都督意下如何?” 张任收回贪婪的目光,随即像是很可笑一般:“就凭这个,想来收买本都督吗?” 吴佥事摇头:“都督若是不收,这也不打紧,北静王殿下还备了一份大礼,都督是长安万年人?万年张家,也算是世族了,都督家中有三十七口,兄弟九人,父母在堂,子女和外侄亦有二十余口,还有几个姐妹,是吗?都督的长子,叫张文,也在军中,是不是?” 张任脸顿时拉了下来。 他突然发现,吴佥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当他如数家珍的将自己的底细一字一句道出来的时候,脸上依旧还带着笑容,这笑容,虽一眼就看出是假的,可依旧有足够的杀伤力。 张任顿时勃然大怒:“大胆,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想要威胁本都督?” “是的。”吴佥事收起了笑,又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他点点头,很坦然的承认:“北静王有吩咐,别的地方,从现在起,在这大陈有两种人,一种是听话的,听话的人,北静王殿下将不吝赏赐,还有一种是不听话的,不过……再过几天,大陈只会有一种人,只能让听话的人留下,至于不肯顺从的,都会死,不会有人可以幸免。” 吴佥事顿了顿,继续道:“怎么选,是都督的事,北静王有交代,今天之前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锦衣卫经历司中,所有关于杨家的信息,会全部抹除,无论杨家和谁交好,什么人和杨家有什么私底下的承诺,可从现在开始,每一笔账,都会很清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一桩桩,一笔笔,每一笔账,都得用血来勾销,用他们自己,用他们至亲,用他们一家满门之血,北静王还说了,他说的话,是算数的,说到做到。那么,张都督,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第八百五十八章:从龙 吴佥事的语气其实十分平淡。 可这话里,却带着杀气。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未来的命运,只在今天了。 任何人都别想和稀泥,自然,倘若是站错了队,未来就肯定要付出沉痛的代价,这个代价,是一般人绝对无法承受的。 张任脸上又青又白,此时即便是他,也不得不审时度势的考虑起这番话了。 可随即,他笑了:“北静王殿下好大的口气,这是真将自己当成天子了吗?” 张任心里颇为紧张,他心里清楚,陈凯之传的话,绝不只是威胁这样简单。 真金白银拿了出来,这是一笔巨款,张任自己都未必能把持的住,那么其他的都督呢?其他的都督能把持住吗? 既然顺从陈凯之的好处,人家显而易见的摆了出来,真金白银、童叟无欺,实在的不能再实在,那么……再换位思考一下,另一条选择和陈凯之对抗的道路,陈凯之口里所说得,灭你满门,自然也就不会有假了。 陈凯之向来说到做到的,从来不会食言,若是自己真的违背他,那自己的下场也许真的就是灭满门了。 可张任现在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毕竟和关中的杨家交好,现在选择了陈凯之,那么倘若这一次,是皇太子登基了,弘农张家,岂不是自找苦吃? 吴佥事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没有丝毫的犹豫,没丝毫的胆怯,便朝张任一字一句的顿道:“对,北静王就是天子!” 他说出这番话,令张任愣住了。 便连太皇太后当初掌控了局面,尚且不敢将傀儡陈无极一脚踢开。 这陈凯之…… 还真是…… 吴佥事冷冷的看着张任,见他怔住了,便慢悠悠的吐出话来:“至于那所谓的皇太子,已经伏诛了,你别指望着,他能为你做什么,没有用的。” “什么?”张任一呆,忍不住道:“你们敢杀他?” 吴佥事很冷静,淡泊的口吻道:“北静王说了,今日开始,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杀的,还是那句话,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太皇太后想要让皇太子入宫,那么这所谓的皇太子,便误了北静王殿下的事,北静王不喜欢脚下有石头,自然要一脚踢开,现如今,北静王已经带兵入宫,何去何从,张都督自选吧。” 他顿了顿,直勾勾的看着张任,淡淡笑着。 “不过……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北静王殿下历来最爱广结善缘,可对自己的敌人,也绝不会留情,张都督要好生思量才是。” 吴佥事显得不耐烦起来:“都督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张任面上阴晴不定,他竟发现,自己竟犹豫了。 这容不得他不犹豫,他猛地道:“锦衣卫只你一人联络京中各营都督?” 吴佥事只朝他一笑:“都督以为呢?” 没有亲口证实,可张任却明白,自己这一个问题,简直就是废话。 想来现在各营,所有的都督和将军们都在做选择,摆在面前的,既有威胁,也有动人的财帛,以及对未来的许诺。 他真正觉得可怕的,并不是眼下的选择,而在于,别人会如何选? 自己尚且动心,那么其他人呢?张家还算是和杨氏较为亲近的,连自己都犹豫了,那么其他人,还会铁了心和杨氏站在一起吗? 若是其他人都收了银子,自己却选择了和杨氏一条道走到黑,凭着一个三清营,太皇太后能翻盘? 这个肯定是不能的。 何况……皇太子竟已死了,也足显北静王的决心,他敢杀皇太子,谁能保证,已有锦衣卫潜入了自己的万年老家,只等一封快报,便教自己满门俱灭呢。 姓陈的,好狠! 他终是想通了,捡起了案牍上的一沓宝钞,随即塞入自己的袖里,他面无表情的抬眸看了吴佥事一眼,与吴佥事的目光对视,吴佥事一笑:“张都督果然爽快!很好,进来吧。” 说着,他笑了笑,在这帐外,竟有一个副将和游击徐步进来。 张任看着进来的副将和游击,面带错愕之色,这二人,俱都是自己账下的将军,想不到,自己和吴佥事对谈时,他们一直都在外头候着。 见二人朝吴佥事行了个礼,张任一切俱都明白了。 锦衣卫收买的,不只是他这个都督,在这三清营里,还有人被收买。 而且这些人都已经一条心的要跟陈凯之了。 这吴佥事在来时,就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倘若今日自己没有收这银子,那么,可能副将和游击便要趁机杀进来,直接夺得他这都督的军权,控制三清营。 想到此处,张任觉得自己背脊发寒,又不由庆幸,庆幸自己临时想通了,不然自己可能就要成为冤魂了,他轻轻抬眸,却见吴佥事一笑:“还请张都督海涵。” “你们……”张任不敢恼怒,却还是不由道:“你们真是好手段。” “哪里。”吴佥事摇摇头,笑道:“只不过这个世上,是人都会有价码,张都督若是不接受这个价码,那么,在这三清营里,自然会有人愿意拿这笔银子,而北静王府别的不多,就是银子要多了一些,而张都督总算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而今,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否则,闹出了营变,总是不免有所遗憾,都督,时候不早,该行事了。” 吴佥事笑吟吟的深看着张任。 张任已是明白,自己已无耍滑头的空间了,收了银子,就要办事,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他只能去帮陈凯之了,而不是跟着太皇太后去死。 …………………… 奉天殿。 依旧还是沉默,静谧的可怕,明明站满了人,却像是空无一人似的,没一点声息。 所有人都在等。 直到一个佝偻的人影,微颤颤的出现在了殿门前,许多人努力去辨认着这个人,终于,有人低声道:“是杨公公。” 杨公公当初,在宫中也算是春风得意,在十几年前,和不少的大臣有过照面,寻常的臣子不认得他,可那些庙堂里的老臣们,却大多对他有印象。 虽是十几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可杨公公的五官,依旧可以依稀辨认。 他垂垂老矣,头上白发苍苍,便连行走,也是不便,巍巍颤颤的。 于是蹒跚着上了殿,接着拜倒,用阉人特有的尖锐嗓音:“奴才杨立,见过娘娘。” 说罢,叩头。 慕太后豁然而起,身躯打颤,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当初抱走了孩子,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她一双眼眸瞪的老大,嘴角轻轻咬了咬了,她恨不得将这杨立碎尸万段。 百官们一个个不敢呼吸,他们知道,现在的猜测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一切的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的真相,即将要揭晓。 太皇太后面带微笑,眼眸瞥了陈凯之一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面对这些陈凯之则面无表情,连看都不曾看杨立一眼,只是默默的伫立,按着剑柄,不发一言,整个人显得很从容淡定。 太皇太后目光瞥向杨公公,眼眸轻轻一眯,厉声问道:“杨立,你该当何罪?” 杨立老眼,瞬时落下浑浊的泪来,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老奴万死,老奴深受皇恩,更受先帝恩典,委以重任……” 太皇太后冷漠的道:“休要说这些没有用的,哀家只要你将当初做下的事,一一说来。” “是。”杨立颔首:“老奴当年,在宫中因为得罪了大宦官萧福,处处受他压制,因此心里早有不满,此后,老奴被差遣去了暗香楼。” “这暗香楼,乃是成嫔的住所,成嫔本是寻常的宫人,却因为先帝临幸,又恰好有了身孕,这才封为了嫔,成嫔当时,待老奴极好,而那时,老奴自觉地看到了希望,当时宫中怀有身孕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而今的慕太后,一个便是成嫔,老奴当初在想,若是成嫔娘娘也生下了一个龙子,至不济,此子也该是个亲王,成嫔总还能为老奴安排一个后路。” 他娓娓道来,而许多人,则凭着记忆,去佐证他的话,比如当初的宫里,确实有一个萧公公,而萧公公也确实和这杨公公关系紧张,这些,俱都是模糊的记忆,可但凡是老臣,多少对宫中的印象会有所了解,毕竟,任谁都清楚,宫中的许多动向,都可能是皇帝传递出来的某种讯号,对许多的大臣而言,这极为重要。 现在经由这杨公公提醒,许多老臣也开始想起了这段往事。 杨立匍匐在地,颤声的继续道:“自此之后,老奴便成了成嫔的心腹,不过陛下并不喜成嫔,因此成嫔虽是有孕,却几乎从不曾去暗香楼,成嫔显得郁郁寡欢,平时,便寻老奴说一些知心话,老奴与她相处的久了,自是和她更为亲近,直到有一日,成品问老奴,倘若皇后娘娘也诞了龙子,该当如何?” …… 求月票。 第八百五十九章:铁证如山 杨立说到这个些的时候,面容里满是悔意,便又继续道。 “当成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奴才便明白了成嫔的意思。” “倘若当时的皇后生下的乃是公主,成嫔若是能生下儿子,这孩子,生为长子,就极有可能贵不可言。可若是成嫔争气,诞下了皇子,而皇后生下的也是皇子,这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成嫔娘娘,虽是生下的是龙子,可终究,至多不过是个亲王罢了。” “奴才当时便安慰成嫔,教她不必多想,可她却是忧心忡忡,直到待产时,奴才记得,那一日……天色尤其的灰暗,那是在一个夜里,暗香楼里却没什么人,便连御医们,也是姗姗来迟,原来竟是坤宁宫的皇后娘娘,竟也要产子了,成嫔娘娘已生下了皇子,又听万寿宫那儿,传出了钟声,宫里的人都知道,若是皇后成了皇子,这是大喜的征兆,是需鸣钟七次的,那时候的成嫔已极是虚弱,她看了自己的孩子,随即当机立断的对奴才说,你立即带着孩子去坤宁宫,若是有机会……这个孩子,就有机会成为太子了。” “当时奴才心乱如麻,可细细一想,倘若是成嫔娘娘的孩子若能成为太子,奴才将来的好日子,怕是享用不尽了,于是奴才深深看了成嫔娘娘一眼,立即抱着孩子出发。” 有人冷笑:“宫中禁卫森严,各宫之间,更有无数禁卫把守,尤其是在夜里,坤宁宫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你是如何去坤宁宫。” “简直一派胡言,这么大的一件事情,竟是说的像儿戏,你当我们是傻子,还是先帝是傻子,竟被你这样忽悠。” “编故事,也编的好一点。” 杨立面对大臣们的质问,并没有反驳,而是不禁苦笑起来。 “奴才抱着孩子去,名义却是去给陛下报喜的,毕竟,成嫔娘娘也生下了一个皇子,而陛下就在坤宁宫,抱着孩子去报喜,谁会阻拦?奴才到了坤宁宫之后,因为所有人都关切着虚弱的慕皇后,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奴才,奴才恰见几个宫人抱着一个孩子要往浴房去冲洗,奴才当机立断,趁着功夫,将两个皇子掉了包,随即,再带着太子殿下到了陛下面前,给陛下报喜。” “陛下对成嫔娘娘的儿子似乎并不热情,只看了一眼,抱了一抱,便吩咐奴才带了孩子退下,因此陛下并没有发现端倪,奴才自然就蒙过了陛下。” 此时,群臣已经哗然。 谁能预料到,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只因为这杨公公的一念之间呢,竟是将嫡庶给调换了,将皇太子给拐跑了,这简直让觉得匪夷所思。 杨立似乎恍然不觉的样子,微眯着眼眸似在回忆,淡淡的开口继续说道:“奴才抱着皇太子回到了暗香楼,想要去见成嫔娘娘,可回去之后却发现,成嫔娘娘竟是不知所踪……” “当时奴才本还想着邀功请赏,一见到成嫔不见了踪影,顿时也惊住了,竟不知如何办是好,到了次日一早,奴才便听到了一个消息,奴才有一个同乡,在明镜司中公干,平时都相互关照着,那一早,他偷偷给我捎信,教奴才小心,说是这成嫔的身份可疑,极有可能和诸子余孽有关。” “当时奴才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奴才是成嫔的心腹,这成嫔若是诸子余孽,而且现在看来,明镜司似乎对此已有关注,虽没有立即呈报,多半也是因为成嫔的身份,可一旦查实,迟早是要东窗事发的,奴才当时已无措起来,心知若是继续留下,成嫔又无影无踪,陛下肯定过问,一旦查下去,奴才必死无疑。” “于是奴才决定逃出宫去,当时,又担心自己掉包皇太子之时被揭发,便连这掉包的皇太子,一并带出了宫,奴才带着皇太子,流落四处,担惊受怕,又怕被人察觉,带着他逃亡不便,便索性将他寄养在一个农户那里,至此之后的事,便一概不知了。这些年来,奴才深知自己被成嫔所利用,心里无时无刻都觉不安,更觉得对不起陛下,今奴才来此,说出真相,是自知自己罪孽深重,罪责难逃,甘愿伏法。” 所有人都铁青着脸。 此时,似乎又有人生出了许多疑问。 陈一寿盯着他,不由一字一句的问道:“成嫔既已不翼而飞,你事后竟还逃得脱?” 杨立道:“宫中的事,许多人可能有所不知,成嫔被临幸,本是意外,而陛下对她,不过将其视做普通的宫人罢了,只不过因为她有了身孕,方才成了嫔妃,可于陛下而言,却和她没有半分的情分,宫里的人,最是狗眼看人低,一看陛下对成嫔没有半分厚爱,心里早将她当做寻常宫人看待了,暗香楼那儿,几乎就没有什么人去,即便是派遣来侍候起居的宫娥,也大多敷衍了事,若是不传唤,她们才不肯去寝殿里侍候,早就不知躲哪儿玩去了,成嫔娘娘性子又孤僻,有侍在寝殿里,一人闲坐便是一日,一般情况,都是奴才侍候着,所以也没这么快被察觉。” 众人听了无语。 谁都说宫中森严,又说宫中的贵人们如何如何被人众星捧月,可这宫中,和庙堂上又何尝不同的,这世态炎凉之事,看来是哪里都避不过啊,拜高踩低到处都是,势利小人到处都有。 而这杨立所说的,几乎无可挑剔,因为他说的话,几乎和宫里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几乎吻合。 万万想不到,一个皇太子的失踪,竟是如此的曲折。 杨立又道:“奴才逃出了宫中,生怕有人来追拿,所以有一段日子,是在京里藏着,那时候,又听说皇太子失踪了,奴才心里焦急,见街面上到处都是搜查的禁卫,说要寻什么孩子,差一点儿,奴才便被拿住,那官兵冲进了奴才的客房,寻了孩子,有人说,这孩子在这里,奴才还以为自己死定了,谁料对方小心翼翼的掀开孩子的襁褓,却是摇头,随即又退了出去,奴才去打听,方才知道,他们要寻的孩子,竟是腰间有三颗痣之人,原来,连那掉包掉皇太子的成嫔之子,竟也不知所踪了。” “也就是说,你只抱出去了一个皇子?”太皇太后眯着眼,冷冷道。 “是,便是皇太子。” “你将皇太子送给了哪一个农户。” “过去了许多年,实在久远,那地方,据说又发过大水,许多人逃难而去,只怕……”杨立唉声叹息的道。 太皇太后凝视着杨立,冷冷的,一字一句的开口说道:“这么说来,这皇太子,可有什么不同?” “有。”杨立道:“皇太子的小腿处,有一处奇怪的胎记,那胎记是红色,像是一个图形,这图形,奴才记得太清楚了。” 太皇太后便道:“取纸和笔,让他画出来。” 有人取出笔墨纸砚,送到了杨立面前,杨立抓着笔杆,很认真的默想了片刻。随即便在纸上画了一个图形。 一个小宦官忙是弯腰,取了图形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一笑:“你们看,杨公公的话里已是证明了有两个皇子,诸卿家,可还有什么疑问吗?” 她似乎并不急着将这图形公布于众,而是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才慢悠悠的继续道:“若是还有人不信,这世上有两个皇子,倒还有一人,来人,宣章江觐见。” 章江…… 许多人面面相觑。 章江乃是十几年前的明镜司都督,不过因为年纪大了,早就致士还乡,过不多时,章江便微颤颤的进来,当初的明镜司都督,现在早已是满头白发,老眼昏花了,许多人都和他算是熟人,怎会不认得。 明镜司都督,所知的事,可比寻常人要多的多了,可以说天下的很多秘事,他都知道的,瞒不过他的调查。 这一次太皇太后,显然是要取信于人,所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毕竟这牵涉到了皇太子认证之事,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哪怕稍稍有一点疑问,或是单凭一人的供词,都是绝不可能贸然就认定的。 皇家的血统,至高无上,正因为至高无上,所以才需慎之又慎,绝不可能出现,你觉得他是皇太子,他便一定是皇太子,至少对朝廷而言,即便如此,你个人可以有个人的看法,想要说服几个人容易,可要官方认可,却极是不易。 因此她是做足了准备,就要众位大臣都相信自己,相信这个世上有这么一个皇太子。 然而面对这一切,陈凯之并不慌,也不乱,而是静静的等待着,也许太皇太后的铺垫,对他也是一个利除。 这章江很快便到了殿中,颤颤巍巍的拜倒在地:“老臣章江,见过娘娘。” “章江……”太皇太后似乎已经踌躇满志了,她朝章江一笑,淡淡询问道:“哀家已有许多年,不曾见你了,近来如何?” 第八百六十章:血债血偿 章江恭敬的开口道:“托娘娘洪福,老臣这几年,过的尚可。” 他显然是个极拘谨的人,或许是因为在明镜司里干了一辈子,所以每一句话,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是认真斟酌,没有丝毫的漏洞。 太皇太后朝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才又继续说道:“你说罢,十几年前,发生了什么。” 章江道:“老臣蒙先帝厚恩,执掌明镜司,也还算是恪尽职守,就在十几年前,老臣记得很清楚,那正是辛丑年也即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二年,那时候明镜司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宫里似乎潜藏着诸子余孽,他们以宫人的身份入宫,不知在密谋什么,得知此事之后,老臣当机立断,想要禀明陛下,将此事追查到底。” “可查到了一个宫人的时候,臣却迟疑了。” “为何迟疑?”太皇太后轻轻挑眉,一脸不解样子。 章江便叹了口气:“因为这宫人有了身孕,而且还怀有龙种。而且,臣只是通过排查出,这宫人有可能和诸子余孽有关,却也没有铁证,这宫人很快因此而被封为了成嫔,老臣为了谨慎起见,只好命人继续暗查,搜查证据,等有了足够的人证物证,再禀明陛下。” “娘娘想必知道,叛党和诸子余孽的罪行,是最难认定的,因为他们本就是牵涉到的乃是十恶不赦之罪,一旦被察觉,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些人,尤为狡猾和小心,寻常时,但凡明镜司发现谁有嫌疑,大不了将其带去审问,总能问出个水落石出。” 他说着,似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目光有些飘忽。 “只不过因为牵涉到的乃是成嫔,臣只能让人暗访,可千头万绪,哪里有这般容易,甚至当时臣还怀疑,是不是查错了,成嫔根本就不是诸子余孽,只是因为在巧合的时间里入了宫,可万万料不到,等成嫔产出了皇子之后,臣记得只过了两三日,先帝突然急召臣入宫,先帝当时年轻气盛,正在壮年,励精图治;可那一日,臣见驾之后,吓了一跳,却见先帝形容枯槁,一脸颓废,见了臣,突然问臣,成嫔是什么人?” “臣瞠目结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此人疑为诸子余孽。先帝便狂笑说,果然,果然是这样。他连说了许多个果然,接着瘫坐着,突然对臣说,皇太子不知所踪,还说,成嫔也不知所踪,不只如此,便连成嫔所生的皇子也是不知所踪。两个婴儿同一时间不知了去向。” “臣大为惊恐,忙是请罪。陛下只摆手说,这不怪你,要怪,只怪朕,怪朕太疏忽,太大意,枕边之人竟……后头的话,先帝便说不下去了。他突的厉声说,一定要寻回皇太子,一定要寻回来,要出动一切的力量,臣忙是答应,老臣现在还记得,当时老臣对先帝说,老臣一定不辱使命,找回两位皇子。” “先帝便冷笑,疲惫的样子说,找回皇太子吧。臣便问,那么成嫔他们呢?先帝冷冷说,一个诸子余孽为朕生下了一个皇子,此事若是传出,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恐怕不安,为国家社稷,这个消息,决不可泄露。” “老臣当时便明白了,既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于是连夜,便开始排查所有知道此事的人,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宫人,俱都打发去了祖陵里守陵,绝不允许外人接触,更不许她们外出。至于其他所知不多的人,倒没有去管,却是对外放出了消息,说是宫中有一个成嫔也确实产子,只可惜,在生产过程中遭遇了不幸,和腹中的孩子俱都没有幸存。不只如此,臣还特意跑去了太医院,修改了太医院的记录,宗人府里,相关的玉碟和银碟,也进行了修改,一切关于成嫔的信息,臣俱都抹除。” 章江顿了一下,他似乎稍有犹豫,却还是道:“明镜司里,追查过成嫔之事的校尉,臣也都处理了个干净。” 他说的很平淡,即便如此,却依旧令许多人汗毛竖起。 因为谁都知道,处理干净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自然是让他们永远都无法开口说话,将这个秘密隐藏下去。 明镜司只效忠于宫中,他们既负责追查乱党,某种程度,他们也负责保守秘密,而为了追查或者说保守秘密,他们不介意用尽一切的手段。而这些手段今日只在章江的口里,很冷漠的道出了冰山一角,却也能令人感受到这份恐怖。 太皇太后眯着眼,格外认真的说道:“这样说来,章都督也认定了有两个皇子,是不是?” “是。”章江叩首:“先帝待臣,有知遇之恩,老臣无时无刻,不感念陛下恩德,正因为如此,若非情不得已,老臣断然不敢道出真相,老臣敢用人头作保,确有其事,确实是有两个皇子。” 太皇太后闻言,笑吟吟的道:“那么,如何证明呢,哀家并没有信不过章都督的意思,只是,总要有所证明才好。” 章江道:“有一样东西。” “什么?”太皇太后眼眸眯起,似笑非笑。 章江正色道:“玉碟!” 一听玉碟,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任何宗室子弟,都会有玉碟,他们出生之后,会让人记录下来,随即再藏于宗令府之中,这相当于出生证明。 而这东西,几乎是无法伪造的,这个证据,比之杨公公的口述,更为可靠。 太皇太后显然怕人不信,淡笑道:“哪里来的玉碟。” “臣奉旨抹去成嫔和皇子的一切,既然对外宣称,成嫔难产而死,那么,这世上,自然就不该有另一个皇子,所以……关于成嫔之子的玉碟,臣奉旨,前去摧毁,只是……当时老臣虽从宗令府搜了玉碟,却还一直保存,毕竟这关系到的是一个皇子的身世,老臣总是……”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堂堂明镜司都督,办任何事,当然要慎之又慎为好,手中留着这个,可以防范未然。 太皇太后轻轻点头,一脸正色的道:“若是杨公公所说的不错,现在这个玉碟……”太皇太后顿了顿,继续道:“这个玉碟,该当是真皇太子的玉碟吧。” 此时,文武百官们一个个脸色蜡黄,一切都已证明了,证明了有两个皇子,证明了皇子已经掉包,当今陛下还朝,是因为他皇太子的身份,而如何证明他是皇太子呢?就是因为宗令府的玉碟,宗令府关于皇太子的叙述是腰间有三颗痣,还有年纪,以及许多身世都吻合,可现在……在宗令府的玉碟,已证明了当今陛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太子,只是成嫔之子罢了。 这就意味着,当今陛下,再没多少正统性可言了。 倘若他只是普通皇子,既已登基,即便是真正的皇太子出来,那也是阴差阳错,大家倒依旧还会继续对普通皇子出身的陈无极三呼万岁,可陈无极不同,当今陛下……毕竟和诸子余孽有关系啊。 这诸子余孽是什么人,那可是跟乱党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所生的皇子,他们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更别说当皇帝了,那是想都别想了。 而现在……当章江小心翼翼的捧出玉碟,交给了小宦官,小宦官呈送到了太皇太后面前,所有人都忍不住引颈相望。 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份玉碟,才是真正皇太子的证明,玉碟上记录的人,才是大陈王朝最合法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天命天子,而那陈无极乃是孽种。 太皇太后取了玉碟,放在手里,看了看,才不禁感慨道:“真想不到,竟有如此的曲折啊。” 她这感慨,让陈凯之觉得作呕,这女人真是太会演戏了,弄了这么一出,不过没关系,且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太皇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又道:“这玉碟,倒是证明了一件事……”她抬眸环视了众人一眼,才慢悠悠的道:“证明了杨公公所言不差,来人,念出来。” 有宦官听了吩咐,便取了玉碟,随即高声唱喏:“皇二子陈无痕,永康辛丑年七月初八诞,重七斤三两,腿间有胎记,形如长蛇……” 太皇太后听到这里,已取了杨公公所画的图形:“都看看吧,看看杨公公的所绘的胎记是什么样子,见了没有,也是形如长蛇,皇太子便是这腿间有长蛇胎记之人,这个人,才是我大陈的皇太子,是先帝的至亲骨肉,他本该入住东宫,本该克继大统,本该是我大陈江山的主人,将承列祖列宗之命,治理天下。” 一下子,太皇太后目光凌厉起来,朝着陈凯之大喝道:“陈凯之,到了现在,你还不知罪吗?” 她满面怒容,像是和陈凯之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凄厉的道:“就是你,就是你杀死了皇太子,就是你,杀死了哀家的至亲皇孙,现在,哀家该和你算一算这笔账了,血债血偿!” ……………… 哭了,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写的想哭,各位大爷,来点支持呗。 第八百六十一章:真命天子 太皇太后此刻有理由愤怒,她的愤怒,也基于此,无论如何,皇太子是她失散多年的皇孙,是她的血肉之亲。 这更是大陈的正统血脉,血脉至高,亦是无暇。 即便是文武百官,此刻也都是沉默。 虽然同情陈凯之的是大多数。 可大家依旧还是认为……陈凯之过分了。 这是先帝的血脉啊,今日这一杀,固然是为了对抗太皇太后的专权,可任谁都明白,陈凯之这一举,足够被钉在耻辱柱上。 哎…… 看来陈凯之真的是只有死的份了,居然杀了太子,简直是作死。 正在众人都担忧之际,陈凯之却按着剑,没有太多的情绪,面无表情,只是轻轻眯着眼眸,冷冷的凝视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如何证明,皇太子便是皇太子,只凭这个胎记?” 太皇太后心里想笑,到了现在,竟还如此的不知悔改,简直是自信过头了,这人不作也许就不会死,太作了就只有死得份。 眼眸投向众人,最后落在姚文治身上,太皇太后便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个胎记,就足以证明了,姚卿家……” 姚文治微颤颤的站了出来,躬身道:“老臣在。” “你认为呢?”太皇太后斜视姚文治,一双眼眸里泛着幽光。 姚文治犹豫了片刻,才徐徐开口说道:“不错,这样的胎记,实是罕见,可谓独一无二,绝不可能有假。” “听到了吗?”太皇太后冷冷的看着陈凯之,娥眉挑了起来,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姚文治代表的乃是文臣,是文臣的领袖,现在太皇太后言之凿凿,文臣的领袖亦是如此,便算是板上钉钉了,毋庸置疑的事了。 陈凯之一笑:“既如此,就请验尸!到底是不是天生的胎记,一验便知。” 太皇太后微微一愣,先天和后天的胎记,显然是不同的,譬如许多名医在一起,在人体上制造一个胎记,也并非没有可能,但这一切的前提,就在于人得活着,只有活着的人,毕竟太医不可能剜下附近的皮肉来一探究竟,可现在人死了,要检验起来,可就没这么多顾忌了,但凡是有人为的痕迹,总能查出个蛛丝马迹。 说穿了,只要造假,就肯定有迹可循。 而太皇太后之所以咬定了藤原三寿乃是皇太子,一切都来源于,藤原三寿是个活人,一个疑似皇太子的人,谁敢割下这胎记附近的肉来仔细研究,至多,也只能观其外表而已。 而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怎么验都行,没什么顾忌。 太皇太后看着陈凯之的目光变得锋利起来,不禁冷笑起来:“皇太子已经过御医的检验了。”她冷冷的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侮辱皇孙的尸首吗?刘医正何在?” 说话之间,乃是太医院医正刘稳,刘稳上前,道:“老臣在。” 太皇太后嘴角微微一抽,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哀家昨日密令你领御医前去检验,你来说罢,可有什么问题吗?” 刘稳道:“皇太子殿下的胎记,确实如今日这图形所言,的确不假,老臣,敢用人头作保。” 太皇太后可谓是准备充分,根本不给陈凯之任何质疑的空间。 关乎于这一点,陈凯之也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他随即一笑:“可以拿人头作保吗?” “是。”刘医正斩钉截铁的道:“老夫昨夜受娘娘所托,连夜带着御医出宫,去面见了皇太子殿下,上头的胎记,确实就如今日的图形一般无二,这不是老臣一人的结论,而是太医院王御医、张御医、赵御医以及华御医等人一致的看法。” 此言一出,便算是真正坐实了。 这么多御医,绝不敢拿这等事来开玩笑的,这毕竟牵涉到的是皇太子真假的问题,现在这刘医正将话说的这样的满,也绝不像是被太皇太后胁迫的结果。 就像他一个人被威胁,难道其他太医也会被威胁的吗? 自然是不会的,因此可以说刘医正说的都是真话。 太皇太后此时面色一拉,冷冷笑道:“陈凯之,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狡辩,你杀死皇太子,罪无可赦,哀家和朝廷,对你有何等的厚恩,而你……竟做出这样的事,真是恩将仇报,不忠不孝,来人,还不将他拿下!” 殿中一下子,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许多人心里不禁叹息,北静王终究还是太鲁莽了,当众杀了皇太子,而今,即便他手握天大的权力,也是辩无可辩,陈一寿的脸色,更是糟糕到了极点,他和陈凯之,关系可谓极为亲密,甚至可以说祸福与共都不为过。 只是…… 现在的陈凯之这样的行为,立马就要被拖出问斩了。 这…… 一时殿中安静的落针可闻。 几个卫士听了太皇太后吩咐,在殿外探头探脑。 太皇太后见禁卫们不动,便厉声喝道:“怎么,陈凯之,莫非你收买了禁卫,想要谋反吗?好,这样也好……”她冷笑,猛地一拍案牍。 这案牍一拍,却仿佛像是某种讯号。 在这奉天殿的左右耳殿中,似乎一下子,传来了纷沓的脚步。 陈凯之耳目聪敏,顿时感受到在这殿中两翼,竟有杀气袭来。 果然……太皇太后还有后手。 顷刻之间,就在百官们惊呼声中,两翼的耳殿里,竟是涌出数十上百衣甲鲜明的武士,个个手持手弩,腰间佩刀,黑色的明光甲,在殿中烛影下,竟是一群虎背熊腰武士涌出来。 太皇太后面带冷色,看着左右彪悍的劲卒:“哀家早料到了最坏的结果,陈凯之!”她眯着眼,杀气腾腾:“你以为,你当真能控制住宫中,你当真可以无所忌惮?今日你犯下的,乃是万死之罪!” 左右两侧的武士,个个举起了手弩,手弩上搭着的弩箭箭簇,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这弩箭……喂了毒。 陈凯之这时方才知道,太皇太后表面上的布局,是依靠羽林卫中的王安来控制宫中局面,可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似她这样的女人,绝不会将赌注押在一方。 而现在,陈凯之杀了皇太子,已是板上钉钉,此时死士尽出,只要射杀了陈凯之,大局已定,无论在这殿外,王安是否已被制服,太皇太后,依旧还是最后的胜利者。 陈凯之不禁笑了:“宫里有密道,是不是?” 他居然显得极为冷静,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好似天塌下来,他也能面不改色。 然而百官们却已乱了,此时见无数的死士杀出,又何止是对付一个陈凯之,倘若这时,谁若是不肯顺从,只怕自己也会成为陈凯之‘余党’,一并被处理掉。 “是又如何?”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哀家早就知道你陈凯之反相已露,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而今日,皇太子入宫的大日子,哀家自该有备无患,可谁曾想到,你陈凯之竟是丧心病狂至此,好,好的很,来……” 她大声正好下令。 陈凯之微微一笑:“不就是一个胎记是吗?那么,我就让娘娘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胎记!” 他的声音,声震瓦砾,殿内殿外,全都听的一清二楚,见殿内出现了死士,外头的慕绪已是急了,亲自带着禁卫,手持刀剑,涌到了殿门,随时要杀进来。 陈凯之继续笑了笑,随即卷起了他的裤腿,这血淋淋的裤腿一卷,小腿上,一个蛇形的殷红胎记,顿时显现了出来。 还处在战战兢兢的人们,都下意识的朝着陈凯之的小腿看去。 那蛇形的胎记,触目惊心。 一下子,所有人俱都呆住了。 陈凯之厉声道:“太皇太后说的不错,玉碟上头写的,也没有错,至于姚公所言,自然也不会错,这身上的胎记,乃我陈凯之从娘胎里带来,绝不可能作伪,娘娘言之凿凿,说有此胎记之人,便是先帝之后,是先帝的血脉,乃大陈的真命天子,那么……这胎记,我有!至于娘娘口里所说的所谓‘皇太子’,他虽已死,可胎记是真是假,自然可以检验。” “而现在!”陈凯之按剑,虽被无数的弩箭指着,陈凯之却是旁若无人,踏前一步,厉声道:“若娘娘的举证,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诸公请看,今大陈列祖列宗在上,他们若是有灵,也可在此做证,皇太子,乃是我陈凯之!” 呼…… 有人激动的口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手指着陈凯之的小腿,突的滔滔大哭起来。 就是这蛇形的胎记,没有错,绝没有错。 胎记可以作假,比如那刚才被陈凯之所杀的皇太子,只要他们事先明白真相,知道皇太子真正的特征,只要他们处心积虑,当然可以作假。 可是……陈凯之明白吗?陈凯之不明白,这一切,是太皇太后当面公布于众的,那么……陈凯之的胎记,绝不可能事先伪造,是真的! …… 求月票。 第八百六十二章:你也配? 此时,有些尴尬了! 皇太子杀死了皇太子? 这是什么情况呀。 而就在所有人惊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一人颤声道:“不错,陈凯之正是哀家的儿子!” 众人惊讶的朝声源处看去。 却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慕太后已是起身,她目光笃定,凝视着陈凯之,手也同样指向陈凯之,娇躯微微颤抖,格外坚定的说道:“他……便是哀家的儿子!” 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 这是生母,现在胎记露了出来,又有慕太后的一口咬定。 现在……真相似乎已经开始浮出了水面。 陈一寿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 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太皇太后既然早知还有一个皇子,却一直捂着不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专权,那所谓的皇太子,根本就是她一手炮制的,这么的证据,本就是为了炮制这么个假皇太子,可谁料到,真皇太子现身。 这世上竟有如此离奇之事。 可再离奇,又能如何,玉碟是真的,杨公公也在眼前,明镜司的前都督,也是言之凿凿,无数的证据都表明了一件事……陈凯之才是真龙。 噗通一声…… 陈一寿拜下,眼中噙着泪,颤声喊道:“天不绝我大陈啊,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一句天不绝我大陈,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这些年来朝中皇帝只是一个摆设,让这些大臣已经感到绝望。 而此刻陈凯之证明身份。 一时群臣有惊喜,有错愕,也有五味杂陈,可此时,稀拉拉的,有人开始拜倒,有人滔滔大哭,五体投地:“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臣……见过太子殿下。” “殿下千岁!” “先帝在时,臣蒙先帝厚爱,今皇太子现身,老臣……老臣……” 一个又一个人,文武百官,许多人在震惊之后回过了神来,他们或红着眼睛,或一脸庆幸之色,个个拜倒,匍匐在陈凯之脚下,恭敬而又诚恳。 “拜见太子殿下。” 陈凯之伫立着,理所当然的接受着他们的跪拜,可他依旧还是握着剑柄,眼睛直勾勾的只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千算万算,原以为,自己拿出来的是王牌。 可谁料到…… 她惊愕的看着陈凯之。 这一次,她是真正的心乱如麻了。 赵王叛乱,她老神在在,陈凯之杀了‘皇太子’,她依旧镇定自若,只有现在,她突觉得天塌了,整个人都有反应不过来了,大脑都要缺氧了,无法呼吸了。 太皇太后有些发懵,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陈凯之卷起的裤腿,看到那殷红的胎记,她嘴角轻轻一颤,想要开口…… 而这时,陈凯之却是大笑,嘲讽的她:“娘娘……是不是想说,有了胎记,也未必就是皇太子?” 太皇太后顿时被噎住,一时竟是无言:“……” 她当然记得,她曾十分笃定的说,有这胎记,就是皇太子无疑了,绝没有错。 现在,她能矢口否认。 陈凯之面带讽刺:“说起来,倒要多亏娘娘,我虽疑心自己的身份,却不敢以皇太子的身份抛头露面,正是因为,皇太子乃千金之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贸然出来宣称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为人所笑而已,若不是太皇太后一直捏着这些有利的证据,又不是娘娘今日将这些铁证抛出,好教天下人知道,皇太子是什么样子,只怕,我即便是真正的皇太子,也无法证明了,娘娘此举,实是大恩大德,多谢。” 这一句话,当真是致命。 太皇太后突然觉得心口疼的厉害,整个人眼花缭乱了。 这或许才是最大的讽刺吧,自己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多年,费尽了所有的心思,可最后……却都成了陈凯之的嫁衣,自己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成就的竟是自己的死敌。 她毕竟年纪老迈,平时心宽,自然身体还算康健,可现在被这一惊吓,突觉喉头一甜,一口血,竟是喷了出来。 陈凯之却依旧凝视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的顿道:“到了现在,娘娘难道没有什么话说吗?” 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陈凯之面上杀气腾腾,此时,脚下竟都是文武百官,这些人心甘情愿的拜倒在了自己的脚下,而慕太后已是离座,起身到了陈凯之的身侧。 慕太后与他站在了一起,这一举动表明了她的态度,也表明了陈凯之的身份,毋庸置疑。 这个世上谁都有可能认错孩子,但是亲生母亲是绝对不可能认错孩子的。 陈凯之紧紧的握着剑柄,杀气腾腾。 太皇太后知道自己输了,满盘皆输。 她竟是大笑:“哈哈,真有意思呢。可是,陈凯之,你要明白,现在哀家若要你死,便可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弓弩手!”她眼眸里掠过了杀机,嘴角微微一挑,露出阴冷的笑意。 此时,只有最后一条路了,索性诛杀陈凯之,造成事实! 死士们一个个提着手弩,个个面无表情。 似乎只等太皇太后一声令下! 陈凯之大喝打断太皇太后:“我乃先帝之后,大陈皇太子,谁敢杀我?” 这一句话,声震瓦砾。 倘若这时,陈凯之稍有心怯,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很清楚,今日表露了身份,这么多人跪拜在他的面前,自己若是胆怯,自此之后,这所谓的皇太子,便一钱不值了。 他必须得证明,自己乃是承天之命,他必须告诉所有人,大陈需要的统治者,该是什么样子! 陈凯之说罢,大笑,竟径直朝一个死士走过去。 这死士在最前,双手搭着手弩,目带杀机,似乎立即就要放箭的样子。 这等人一定经过极其严苛的训练,也是杨家最重要的王牌。 身后,有人见陈凯之迎着那死士而去,慕太后惊呼:“救驾!” 文武百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谁知才刚刚来的大喜,眼看着,就要进入新的噩耗了。 这时,一个年轻的翰林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殿下乃大陈希望所在,愿以身相代。” 说罢,疾冲至陈凯之身侧。 其他人见状,亦是蜂拥朝陈凯之冲去,竟是生生将陈凯之围住。 姚文治站在一旁,见此情景,他老脸微微一抽搐,眼底里,不禁掠过了灰暗。 他原以为,深谋远虑的太皇太后一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即便是当初,陈凯之占了上风时,他对此也深信不疑。 可现在……他竟发现,他的预判尽都错了,这陈凯之才是先帝的儿子,简直有点离奇。 陈凯之只一笑,眼睛依旧落在高高坐在金殿上的太皇太后身上,却还是阔步而行,他徐徐的走到了死士的面前。 死士死死的盯着陈凯之,目露凶光。 而陈凯之同样盯着这死士,淡淡道:“你敢杀本宫吗?” 六个字,轻描淡写。 死士的手指,开始紧崩起来,扣住了机括。 而这冒着蓝光的箭头,亦是直指陈凯之的胸膛。 陈凯之依旧凝视着死士,冷冷的一字一句的顿道:“杀了本宫,你可知道后果?” 赤裸裸的威胁。 所有人为之捏了一把汗,竟在一个死士面前,如此威胁,只这死士心念一动,都可能是最可怕的结果。 陈凯之竟微微一笑,他凝视着死士,嘴角微微抽搐起来,嘲讽的笑道:“你以为杨家人是你的主子?你错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的主子,只可能姓陈,现在,将弩放下!” 死士不为所动,不过很明显,他额上青筋暴出,显得紧张到了极点,他似乎有些犹豫,可按住机括的手,却不敢松弛。 太皇太后这时只想一搏,因此她不禁厉声道:“杀了他,杀了他!” 死士条件反射的,想要动手。 陈凯之此时,目光一厉,狠狠瞪着死士。 他和死士不过是咫尺的距离,可他竟伸手,这是极危险的举动。 因为陈凯之的贸然大幅度动作,可能让死士痛下杀心! 可陈凯之还是动了,他显得比死士更加自信,仿佛是他拿刀架在了别人头上,而不是别人用弩箭对准了他的心口一般。 啪…… 一巴掌狠狠的摔在死士身上。 只这一刹那的时间,陈凯之分明看到,死士面上的犹豫更甚。 这便是人的心理,当有人掌握了你的生死,你越是胆怯,对方越是信心十足,认为自己已经控制了场面。 而当你非但不胆怯,却是反其道而行,竟是直接伸起了手,这反而加深了死士的心理负担。 所以……这一巴掌起手时,死士面部已开始无措了,手指屡屡想按动机括,却总又松弛开。 只是,陈凯之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所以…… 这一耳光,啪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死士整个人已失去了身体平衡,手中的弓弩直接摔飞,而整个人亦是被打翻,翻身在地,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的,显然很痛苦。 陈凯之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厉声道:“你也配用弓弩指着本宫?” …… 老虎哭着求月票。 第八百六十三章:尔之生死 皆在吾心 很快那躺在地上的死士竟是不能动了,竟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完全没了生气。 陈凯之上前,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居高临下的看他苍白无血的脸,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本宫的性命,从未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可你们阖族上下的性命,却都在本宫一念之间,再说一遍,所有人统统放下弓弩,否则,杀无赦!” 如潮水一般的羽林卫,已是冲入了殿中。无数人将陈凯之团团围住,将他保护的水泄不通,任何想近身,那都是不可能的。 那手持着弓弩的死士们,虽散落在殿中各处,也虽得到了太皇太后的命令,却无人按动机括。 他们亲眼看到,陈凯之如抽打死狗一般,极尽侮辱着他们的同伴。 他们看到陈凯之脚踩着他们同伴的脸,将他死死的钉在地上,而陈凯之的剑,竟没有出鞘,竟连鞘都不屑于出,一个巴掌就拍死了一个人,可见手劲多大,人有多狠。 他们一个个喉头滚动,竟是不敢出声。 此时,即便是傻子都已明白,大势已去,一切都已完了。 他们固然经历过严苛的操练,被一次次的教育,让他们誓死效忠自己的主人。 可他们毕竟还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正因为他们是人,可还是会思考,他们清楚,自己的主人,已经完了,翻不了身了。 而眼下,这个颐指气使,霸气十足的人,方才还分明被人用弩箭指着,却好似一个疯子,不……这不是疯子,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使人不敢侵犯的君王。 陈凯之眼眸扫视了死士一圈,旋即微微勾了勾唇,厉声大吼:“放下弓弩,赦免你们的罪行,饶你们全家老小的性命!这是最后一次!” 一下子,那本该荣辱不惊的死士,竟是有人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身躯一颤。 他看到那被人重重围着的陈凯之,那一个个年纪老迈的大臣,现在却争先恐后的用躯体要挡住他们的皇太子,而凶神恶煞的羽林卫,亦是浩浩荡荡的汹涌冲进来,拔出刀剑,与之对峙。 甚至是在此刻,那副将王安,虽是面如土色,却也呼喝着,领着禁卫护驾,王安不蠢,他很清楚,他现在一切的命运,再不该寄望于自己身上了,而一切都仰仗在陈凯之的一念之间,他似乎现在更有表现的欲望,将功补过之人,更是直挺挺的顶着一个死士,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 陈凯之已被保护的严严实实,接着,他抬眸,看向了太皇太后。 这些死士,已是不足为患了。 陈凯之徐徐的走上了金殿。 太皇太后一脸震惊,此时,她再没有从前智珠在握的样子了,而是脸色苍白,完全是不可置信。 太皇太后怔了片刻,便不由笑了起来。 “陈凯之,很好,当初……哀家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非寻常人。” “然后呢。”陈凯之一步步的走近,冷冷问道。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真是预料不到,预料不到,坏了哀家大事的人,竟会是你,哀家更想不到,你……竟是那个人。” 陈凯之面无表情,面带冷色。 太皇太后呵呵一笑:“真是造化弄人啊,十几年前,原以为那两个孩子,是最不重要的人,可是你们呢,其中一个,竟是如此的执拗,拼了命,也不愿受哀家的摆布。而另一个,竟如此的隐忍,你早就知道,自己便是皇太子了吧,却是深藏不露,一个人,身上带着宝藏,却一直能隐忍着不去发掘,甚至好几次,到了生死关头,也绝不吐露出一分半点,哀家……倒是真正佩服你。” 陈凯之点点头。 太皇太后说的是对的。 陈凯之遇到过许多挫折,许多次,有人想要将自己置之死地,可自己却忍辱负重,因为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张王牌,在没有十全把握之前,他决不能透露,因为十几年间发生的太多事,其中实在过于诡谲,显然,一定有一个庞大的组织,和权势滔天的人,绝不容许一个意外的皇太子出现。 正因为如此,陈凯之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今日,方才真相大白。 太皇太后抬眸看着陈凯之,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你一定在想,哀家为何要这样做?” 陈凯之摇摇头:“你为何要这样做,其实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只重结果,并不在乎过程!” 太皇太后苦笑:“不,哀家也该说了,哀家自幼开始,其实……和陈无极,还有那宫门口被你诛杀的‘皇太子’没什么不同。” “我知道。”陈凯之淡淡道:“你想说的是,你从出生开始,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在杨家,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时,就有了让你学习各种讨好男人的东西,你接近汝阳王,你甚至和东宫搭上了关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人给你铺排好了的,是吗?” 太皇太后诧异的看着陈凯之,显然有些被惊住了。 陈凯之却是很平静,淡淡的开口说道:“甚至,你可能不是杨家之女,或许,只是杨家内的一个远亲,你只是被选中了,所以,你的身份,便成了高贵的杨家大小姐。” 太皇太后脸色冷漠起来:“锦衣卫都指挥使,有时……哀家真觉得你很了不起,同样是天子亲军,那明镜司的都督杨昌,和你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陈凯之摇摇头:“可是无论你说什么,这些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的人,朝纲不振,天下不安,这些,都和你不无关系,你是不是棋子,又有什么关系,一个犯了错的人,就该付出代价,是不是?” 太皇太后却是笑了,她竟大大方方的拢了拢云鬓,她抬眸,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眼里露出似笑非笑的笑意:“可毕竟……哀家乃是你的祖母,这一点,是没有错的,你既是先帝之后,而哀家,又恰是哀家的生母,没有哀家,不会有先帝,自然,也就不会有你!所以……” 这想必已是太皇太后最后的杀手锏了。 她说到了所以,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言外之意,却再明显不过,你敢杀哀家吗,怎么样,哀家都是你的长辈,你若是杀了哀家,那你陈凯之成了什么? 所以,即便哀家做了这么多错事,那又如何呢?大不了,让哀家回甘泉宫去罢了,这余生,颐养天年,至少可落一个善终。 陈凯之却是笑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太皇太后微微一愣,显得很是不解。 陈凯之头微微抬起,他下巴带着傲然,眼角只用余光打量着太皇太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你是什么,不在于你到底是什么,而在于本宫,大陈的天下之内,本宫说你是什么,你才是什么,倘若本宫说你什么都不是,你也不过是一个chang妇,一介布衣而已,我既为皇太子,承袭先帝血脉,上承的是天命,也将是列祖列宗的厚望,和你一个妇人,没有一丝半点关系,天命在我,那么我的喜怒哀乐,才至关紧要,而不在于你是什么人,亦或者你是什么东西!” 太皇太后脸色一变,嘴角微微哆嗦起来:“你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你难道就不怕……被人……” 陈凯之冷冷的看着她,旋即便正色道:“有人非议,本宫可以用对慕太后的至孝来感化天下人;若是有人修史恶言,本宫可以去改,唯独……本宫为了那些曾经死去的人,决不会容你这样的人!宫里既有鸠酒,也有三尺白绫,你自己做一个了断吧。” 身后的百官,个个不发一言,没有人做声。 大殿之中,瞬间的安静,几乎可以听见针落的声音。 陈凯之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按理,他完全可以回到了后宫再做处置,回到了后宫之后,连一场制造病故的机会都不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死死的盯着陈凯之,面带讥讽,朝着他一字一句的顿道:“哀家不想死,为何要哀家自己了断呢?你自称上承天命,那么不妨亲自动手如何?” 她一脸的不屑,仿佛是在说,有本事,你便亲自动手吧,若是你当真不顾名声的话。 陈凯之笑了,他只稍一沉吟,随即拔剑。 三尺剑锋出鞘,剑锋如芒。 太皇太后只是冷笑。 只在这一瞬之间。 就在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陈凯之眼眸里已掠过了杀机。 这一刹那的功夫,长剑竟是如毒蛇出洞一般,瞬间朝太皇太后的面门刺去。 嗤…… 长剑穿过了颧骨,刺穿了鼻梁,穿透了整个头骨,宛如肉串一般,剑锋生生的自太皇太后后脑穿透而出。 噗…… 血水喷涌而出,直接溅在他身上,然而陈凯之目中没有的表情,镇定的像个没事的人一样。 而太皇太后只在最后一刹那之间,双眸里,终是掠过了无尽的恐惧! ………… 哭了,写到了晚上十二点,每天腰酸背痛,这么勤奋,这么努力,却没有人支持。 第八百六十四章:万岁 这一剑,毫无拖泥带水,堪称是一气呵成。 当血溅在陈凯之身上时,陈凯之恍若未觉,他握剑的手……很稳,很稳,面容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平静如水。 与此同时,陈凯之的眸子依旧还是死死的盯着太皇太后,这目光,毫无波澜,他看到太皇太后面上先是诧异,接着恐慌,最终,这张脸上又带着不甘。 是呢,怎么肯甘心呢,原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一个将天下人视为玩偶之人,怎么甘心自己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一剑,直接刺穿,最终,化为尘埃。 太皇太后目中已充斥着血丝,她的眼睛没有合上,那已渐渐没有了神采的眸子,依旧睁着,显得极为恐怖。 陈凯之已是收剑。 长剑回鞘,在半空收剑时,依旧卷起了血雨。 而那面门的伤口处,便如蓬头一般,鲜血激射而出,陈凯之再没有看太皇太后一眼。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太皇太后咎由自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被杀。 陈凯之甚至已经可以用一百种办法来对付太皇太后,他可以制造一起病故,可以让身边的心腹来动手,作为胜利者,陈凯之有许多的选择。 可他依旧亲自动了手,他徐徐旋身,接着便看向了殿中的众臣。 众臣们个个大气不敢出,显然,对此极为不解。 即便太皇太后十恶不赦,似乎……皇太子也不必这样做,毕竟,亲自动手,难免会脏了殿下的手。 可陈凯之冷冷的扫视了众臣一眼,毫无悔意,这显然是告诉所有人,陈凯之这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亲自结果了太皇太后,让人知道,自己与杨家,不共戴天。 更是要告诉所有人,当今的大陈,已经被折腾了十数年,这十数年来,纷纷扰扰,而现在,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主持大局,这个人,必须得够狠,必须得毫无拖泥带水,这个人必须要有所担当。 陈凯之愿承担一切,所有的一切,他都愿意担着。 他站在这金殿上,看向所有人,这些人中,大多数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自己。 陈凯之接着走到了御座前。 御座上空无一人,这……曾经坐过许多的天子,只是绝大多数,却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以至于御座上,在人眼里,已没有了皇帝,剩下的只是图腾,是一种信仰,臣民们只需看到御座还安安稳稳的在这里,才会觉得心安,皇帝是谁,并不重要。 可现在,陈凯之缓缓的升座,御座虽是精美,可坐着,其实并不舒服。 陈凯之这一座,众臣们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有人拜倒:“万岁!” “万岁!”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就在这太皇太后的尸首前,陈凯之冷着脸,面上波澜不惊,而在御座之下,无数人高呼万岁的声音,仿佛冲破了云霄。 咔咔咔……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今日所有人都久受惊吓,实是经不起折腾了,一听殿外的动静,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有人甚至思量,莫非……又有变故吗? 紧接其后,竟是五六个都督带甲进来。 众臣定睛一看,竟是京营的数个都督来了。 他们一个个按剑入殿,却一下子,令殿中气氛紧张起来。 为首之人,乃是三清营都督张任。 京营的人,杀入宫城内了? 张任此人,历来和关中杨家关系匪浅,好不容易大局已定,莫非…… 就在所有人惊慌失措之时,张任到了殿中,深吸一口气,便已拜倒:“臣张任,救驾来迟,请皇太子殿下恕罪,臣……万死!” 后头的都督一个个匍匐在地:“臣等……万死……” 一时声音响亮,震撼整个大殿。 百官们这才从惊愕中醒过了神来,见陈凯之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有人顿时反应了过来,太皇太后其实从一开始,竟没有胜算。 方才所有人,都觉得陈凯之入宫可谓是惊心动魄,都以为陈凯之是在冒险,他和太皇太后,各出杀招,旗鼓相当,而陈凯之之所以能够压倒性的完胜,是来自于太皇太后有一个致命的疏忽,那便是她忽略了陈凯之竟是真正的皇子。 可现在…… 当看到都督们匍匐在地,一个个将陈凯之敬若神明,许多人恍然大悟起来。 太皇太后行事缜密,处心积虑,谋划深远。可现在看来,太子殿下,竟比之太皇太后更加缜密,表面上,这似乎是在冒险,而事实上,太子在宫中和宫外,竟早已安排妥当了,就等着太皇太后出招,这应该就是最完美的瓮中捉鳖吧。 众人很是吃惊,俱是抬眸,看着一脸威严的陈凯之,心里除了敬佩,更有几分恐惧。 皇太子虽未登基,可克继大统,只是时间问题,无数人的生死,俱都在陈凯之一念之间,而这心思缜密,谋虑深远的新天子,又会如何呢? 陈凯之似乎没有太对的情绪,只是抬眸看了一眼,淡淡开口道:“不必多礼。”陈凯之顿了顿:“传本宫诏书,立即释放赵王等宗室,使其恢复自由之身,明日,入宫见驾。” “臣……遵旨。”有人惊喜的挑了挑眉,这是陈凯之的第一个诏令,释放赵王人等,这等于是解除掉此前宗室们的禁锢,这是太子要改弦更张的信号。 这就意味着,从现在起,宗室又将和皇权一体了。 大家原以为,陈凯之和赵王人等,当初势同水火,谁料这第一道诏令,竟是如此。 不少人喜上眉梢,突然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至少不会在有争斗了,大陈朝有了新的局面,新的希望,不会在似从前,像以前那样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殿下。”姚文治此时站了出来,他正色道:“老臣以为,太皇太后专权甚久,朝野内外,遍布她的党羽,而今殿下诛杀乱贼,该当除恶务尽为好,老臣恳请殿下下诏,捉拿杨氏余孽。” 陈凯之朝姚文治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好笑,你姚文治,不也是杨氏余孽吗? 现在还有脸说抓余党,你这是在开玩笑嘛? 现在他站错了队,押错了宝,显然是想要补救,这才忙不迭的想要和杨氏余孽势不两立。 只是姚文治此言一出,许多人便有所顾虑起来。 其实每一次朝廷动荡,许多人心里都觉得仿佛要过一层鬼门关,因为一旦大开杀戒,就难免要有所株连,而人在庙堂上的人,平时难免为了明哲保身,会做一些违心的事,譬如当初赵王落难,就有不少人遭受株连一样,许多人不过是认为赵王优势极大,所以借机讨好,若说他们当真想和赵王一起谋反,这……简直就是笑话。 至于这杨氏,也是一样,这杨家人若是找上你家门来,你敢不客客气气的招待吗?杨家人要托你办点儿事,你敢不尽心尽力吗? 现在一听要株连,这不免令人焦虑起来,一旦牵扯进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陈凯之眯着眼,笑吟吟的看着姚文治,似乎想看透她内心所想。 却在这时,有人捶胸跌足的大喊道:“殿下,老臣万死!” 说话之人的声音,陈凯之再熟悉不过了,自是师叔方吾才。 方吾才这顺国公自然一直都在庙堂上里装孙子,看着这一场好戏,一直都没开口说话。 而现在,就在陈凯之踟蹰之际,方师叔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显然是被人坑骗了一样的。 众臣一看是顺国公,心里就有数了。 方吾才叹了口气,道:“老臣真是万死之罪,因受太皇太后蛊惑,竟与太皇太后朋比为奸,平时向太皇太后出谋划策,老臣是被太皇太后所蒙蔽,竟一时失察,没有看穿这太皇太后的险恶用心,而今太子殿下还朝,普天同庆,老臣自知万死,恳请殿下恕罪。” 陈凯之绷着脸,看着这太皇太后身边头一号的心腹,心里骤然豁然开朗起来。 这师叔……神了。 师叔的身份是什么,是太皇太后心腹的心腹,可以说他可是最大的余党了。 而现在他跑来请罪,自己能惩罚他吗? 不能,因为这也是自己的师叔,也是自己未来的老泰山。 而今,天下初定,人人自危,就算陈凯之说多少句只拿首犯,其余不论,只怕这文武百官之中,依旧会有许多人惶恐不安,陈凯之赦免宗室,本质上就是某种安定人心的手段。 那么……方师叔跳出来……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杀手锏吗? 他赦免了师叔,那么其他人的心便能安不少。 陈凯之心里不得不佩服师叔,英俊的面容冷着,淡淡开口道。 “顺国公也是有功于朝廷,你既肯认罪伏法,想来,这都是太皇太后瞒天过海的缘故,才蒙了你的心智,本宫诛太皇太后,为的乃是造福天下,关中杨氏,尽都该诛灭,可你既已知错,那么,本宫赦免你!” ………… 抱歉,今天女儿跳舞比赛,折腾了一天,更新迟了。 第八百六十五章:劝进 赦免二字出口,顿时满殿皆惊。 赦……赦免…… 这方吾才,可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啊,可以说在场的所有人罪名都比他要小,像方吾才这样的人,拉出去斩十次都不够。 可陈凯之连他这样的货色,竟也赦免? 一下子,许多人心里一松,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倘若方吾才都可以不追究,那么……自己只和杨家打了一点小交道,只怕太子殿下连问都懒得过问了。 方吾才顿时眼泪婆娑的,颤声道:“臣……实是……实是感激涕零,太子殿下……万岁。” 万岁二字,其实不该出现在陈凯之的身上,至少现在陈凯之尚未登基,可方才大家就已经喊了,倒也没什么违和感,他一副感动万分的样子,眼眶里满是泪。 陈凯之很佩服方师叔的演技,可方吾才一直都在憋着,辛苦的要挤出一点泪来,他毕竟是老戏骨,没什么玩不转的,可心里却想,捡到宝了啊,老夫折腾了半辈子,全靠自己努力,也不指望自己有什么运气,谁料到,这个师侄,竟是真命天子,他可是答应了要收了琴儿的,老夫……不就成了国丈,自己的外孙,岂不还成了皇子。 这么一想,突觉得金山银山,辛劳挣来的东西,好似都特么的没了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将来自己的女儿,什么没有? 他顿时感觉老怀安慰,心里已是乐开了花,比平时有人送他十万二十万银子,还觉得开心,这心花怒放之下,实是憋不出泪来了,噗嗤一声,喷笑出来。 这一笑,霎时破坏了君主宽恕臣子,臣子感动万千的一幕好戏。 许多人诧异的看向方吾才。 方吾才也呆住了,真是关键时刻竟是做出这么丢人的事。 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这不专业啊! 连陈凯之也有点儿恼,师叔今日……确实有所退步。 方吾才忙是讪讪道:“抱歉,抱歉,这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不对……”似乎觉得喜极而泣有些过了,自己该是感触万千,于是又忙一副耸拉着脑袋的样子:“该是老臣顿感鸿恩浩荡,太子殿下宽宏之心,使老臣沐浴皇恩,心存万分感激,老臣……老臣……” 陈凯之挥手,打断方吾才道:“本宫今日除贼,诚如姚卿所言,务求做到除恶务尽,只是本宫深知,绝大多数人,不过为杨氏蒙蔽,或为杨氏所裹挟,因此,对杨氏乱党,决不轻饶,其余之人,俱都可免,唯独杨氏一族,决不轻饶,传诏,海捕关中杨氏族人,俱都诛灭,其余人等,不必忧心,卿等各安本分,各司其职。” 众人俱都松了口气,纷纷道:“殿下圣明。” 话说到了这里,便有人不禁心里嘀咕,随即出班:“殿下,臣有事要奏。” 陈凯之朝那人看去。 这人继续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又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当今皇帝,乃太皇太后扶立,虽为皇子,毕竟牵涉诸子余孽,理应废黜,殿下乃皇太子,先帝嫡系血脉,理应克继大统……” 他此话一出,许多人便懊恼起来,谁晓得让此人先开了腔,于是争先恐后的道:“请殿下克继大统。” 无数人拜倒,大多数人说出这番话,倒也确实是肺腑之词,大陈乱了这么多年,也该出一个圣明天子了,而今观来,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倒是不二的人选,从他铲除太皇太后的手段来看,怕是一位雄主。 何况,陈凯之不但杀伐果断,却也颇有仁爱之心,赦免了方吾才,以及赵王等人,足见这位皇太子殿下深知当今大陈的弊病在于恩威不能得以彰显,此举既团结了朝野,使百官们再无后顾之忧,同时,也算是开启了朝中的一次大和解。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现在,该是励精图治,大展宏图之时。 陈凯之抿了抿嘴,朝着众人淡淡说道:“礼部择日吧。”他按住了腰间的剑柄,随即又道:“本宫亲自入宫,前去见本宫的兄弟。” 顿时,有人惊讶的道:“殿下理当带着禁卫前往,否则,只恐这诸子余孽。” 他们倒是担心,陈无极在此时此刻,恼羞成怒,做出对陈凯之不利之事,毕竟他可是诸子余孽,心思肯定不正,指不定就…… 陈凯之却是撇嘴,朝众人淡淡一笑:“诸卿不必担心。” 陈凯之到了此时,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大局已定了。 皇太子的身份得到了确定,困扰了大陈多年的太皇太后等人也已铲除,文武百官也已臣服,因为皇太子的身份,想来也足以节制各镇的诸侯和都督,使内部暂时生不出什么大乱子,京师已稳如磐石,再没有人可以挑战自己。 一切……至少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外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有宦官拜下:“殿下,城外的关中铁骑……退了。” 退了…… 陈凯之只一挑眉,两万铁骑,若是太皇太后等人还在,对京师的威胁倒是极大,毕竟里应外合,京师则还处在危机之中。 而现在,京营已经彻底的臣服,禁军也俱都掌握在陈凯之的手里,除此之外,陈凯之还有王牌精锐勇士营,这关中铁骑不退,这才怪了。 “不必追击了。”陈凯之淡淡道:“眼下臣民们饱受杨氏乱政之害,人心初定,理应休养生息为好,下一道诏令,至关中各府县,令他们审时度势吧,本宫再说一遍,只追究杨氏,其余不论!” 陈一寿倒生怕陈凯之好战,非要这个时候追击关中铁骑,眼下京师初定,确实不宜贪功冒进,现在太子理应趁此机会,稳住内部,团结臣民,让百姓暂时过一些平安的日子,至于关中之事,反而并不急着去解决。 现在见陈凯之竟是不徐不疾,心里也不由感慨万千。 陈凯之此时,竟已解下了腰间的学剑,他身上依旧是血衣,却也没有带扈从,匆匆往后宫去。 乾宁宫的方向,陈凯之是记得的,待到了乾宁宫,这里本是看守陈无极的宦官和禁卫,多是太皇太后的爪牙,现在听说太皇太后已死,便知大势已去,早有人逃了,也有人心知要逃也逃不出去,便在此胆战心惊的等待消息。 陈凯之对这些人,置之不理,匆匆至寝殿,便见陈无极不安的在寝殿之中来回走动,显得很不安的样子。 一见到陈凯之进来,陈无极瞥了陈凯之一眼,目光显得复杂。 陈凯之则凝视着陈无极,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问道:“外朝之事,你已听说了吗?” 陈无极点点头,看着陈凯之的目光透着几分意味。 陈凯之便叹了口气,朝他淡淡说道。 “那不用我在解释了吧。” 陈无极见陈凯之身上都是血,没去回复他的话,而是不由皱眉:“受伤了?” 陈凯之朝他摇头:“这个世上,能让我流血的人不多,可因为我流血的人却是不少。” 陈无极苦笑:“你……你真是先帝之后?” 陈凯之沉默了很久:“太皇太后已经证明了。” 陈无极竟突然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我们是真兄弟?” 陈凯之颔首。 陈无极便笑了:“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朕……不……我……”他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我已该完璧归赵了,这君位,本不就是我的,我想不到你是我的兄长,我……我听说天家无情。” 陈无极凝视着陈凯之,他说出天家无情的时候,显得有些无奈。 这些话,早已烙印在他的骨子里了,既然是兄弟,而自己,又是天子,陈大哥会不会…… 陈凯之突的背起了手,一脸认真的问道:“你认为呢?” 陈无极叹了口气,旋即便娓娓道来:“不知道,若是我因此而死了,倒也无妨,我这辈子,哭的时候多一些,笑的时候少一些,死了,也就死了罢。可若是陈大哥要杀我,不只是要我的命,更是诛我的心,因为我那少有欢笑的时候,大多都是和兄长一起时留下的。” 陈凯之凝视着陈无极,含笑道:“好了,说够了没有。” 陈无极面如死灰,轻轻的垂下眼帘:“说完了。” 陈凯之闻言,便开口道:“既如此,择吉日,预备禅位吧,你喜欢什么爵位?” “什么?”陈无极一呆:“意思是……归……归命候……” “安乐公也可以。”陈无极很认真的在斟酌,面容透着笑意。 陈凯之连忙摇头:“还是亲王爵吧,你是我的兄弟,过一些日子,我会送你去勇士营。” 陈无极呆了片刻,很是不解的开口:“勇士营……” 陈凯之拍了拍他的肩:“你该成为一个男子汉了,既不该是安乐公,也不该是归命候,你是我的兄弟,是我大陈的皇子,你该进入军中,为我大陈效命,而不是醉生梦死,他日,你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 累死了,先睡了,大家早点睡,晚安。 第八百六十六章:大权在握 进勇士营。 陈无极一瞬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这废帝,本就是防范的对象,现在国无储君,也是最容易被人利用,借此来反对陈凯之的对象。 正因为如此,才有天家无情,因为标准的做法是要嘛陈无极被人想方设法害死,要嘛……便是圈禁起来,这辈子,都被人监视,表面上是养尊处优,实则却是笼中之鸟。 可陈凯之直接调陈无极入军中,意义却是非凡。 这几乎是宣示天下人,自己对陈无极没有丝毫的防范之心,皇子进入军中,本就是极为敏感的,何况进入的还是勇士营这等禁卫中的禁卫军。 这可是陈凯之的主力军,一路靠着勇士营过关斩将。 而另一方面,陈凯之分明有栽培陈无极的意思。 陈无极顿时笑了,对他而言,进入勇士营,固然是一个好的结果,更重要的是,他自这里,看出了陈凯之的心,天家无情,可兄弟之间,却依旧还是情真意切。 陈无极朝他淡淡笑道:“至少,这是一个好消息,不必让我去娶那该死的杨氏女了。” 陈凯之方才想起什么,不禁噗嗤一笑。 现在陈凯之放松起来,他固然知道,接下来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做,可现在至少不必急。 和陈无极寒暄片刻,陈凯之便至坤宁宫。 坤宁宫里,慕太后已是回宫,慕绪也到了,见了陈凯之,慕绪忙是拜下:“臣见过殿下。” 陈凯之朝他笑了笑:“有劳了。” 慕绪显然很激动,颤声道:“这是臣该当做的,只是……臣实在万死,竟没有察觉副将王安竟是……” 陈凯之朝慕绪摇摇头:“杨家人蓄谋已久,如何会轻易让你察觉,这个王安,现在既已反正,照旧让他做副将吧。”陈凯之并没责怪他,而是朝他淡淡的开口说道:“而今最重要的不是追究杨党,而是尽力,安抚住所有的人心,减轻所有人的顾虑,这样做,固然可能会有许多漏网之鱼,可漏网又如何?现在,该杀的人,都已杀了,是该展现宽宏的一面了。” 慕绪觉得有道理,不禁朝他颔首:“殿下圣明。” 陈凯之觉得这国舅拘谨的过份,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入了寝殿,见了慕太后,便拜倒在地:“儿臣见过母亲。” 慕太后似是刚刚哭过,眼角有些发红,忍不住感慨:“真是不易,哀家还怕,永远都没有这一日,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来,你上前来。” 她朝他招手,目光里满是慈爱之色。 陈凯之上前,慕太后握住陈凯之的手,抿了抿唇,激动的说道:“皇儿的手,真凉。”目光轻轻一抬,与陈凯之对视着,浅声细语的。 “宫里的事,不必你操心,你总算要克继大统了,其他的事,便交给哀家了,你年纪不小了,而今既为君上,为消除天下人的疑虑,也该大婚了,哀家知道,你与人已有婚约,这大婚之事,哀家来操持。” 她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大婚…… 陈凯之不禁咋舌,即便是太后,她心中所想,也和最寻常的妇人没有什么不同啊。 陈凯之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是,当夜,便宿在了宫中,在乾宁宫里住下。 次日一早,便有宦官来报。 “赵王以及内阁诸学士,还有各部尚书到了,请见殿下。” 陈凯之轻轻颔首点头:“去吩咐无极,让他随本宫一道接见吧。” 宦官显得有些犹豫,却还是点点头,领了诏。 陈凯之随即和陈无极会合。 知道要见赵王等人,这陈无极显得踟蹰,他犹豫了片刻,便对陈凯之说道。 “我此时去见,只怕不好。” 陈凯之知道他的心思,便朝他摇摇头:“无妨,规矩是人定的,我便是要让人知道,我将你当做兄弟看待。否则……”陈凯之笑了笑,淡声安抚陈无极:“否则依着这人心,只怕你这废帝,非要被人罗织出几十个罪状不可。” 这是实情。 一朝天子一朝臣,庙堂上谁不是老油条?现在陈凯之终于要成为大陈之主,到时少不得许多人要瞎猜测陈凯之的心思,说不准为了让陈凯之登基时更顺当一些,于是搜肠刮肚的找出陈无极无数罪证,那时可就真懵逼了。 陈凯之与陈无极一前一后,至文楼,陈贽敬已是到了,还有其他一些宗室。 这一次,他们受了不少的罪,从宗室成为阶下囚,一个个心灰意冷,就等着准备砍了脑袋,可谁料到,一纸恩诏传来,竟一下子得到了赦免,于是乎,从前和陈凯之的所有嫌隙都一扫而空,他们的性命,现在是陈凯之给的,他们未来的前途,亦在陈凯之一念之间。 所以一见陈凯之入内,宗室们以赵王为首,率先拜倒:“罪臣人等见过太子殿下。” 陈凯之低头看了他们一眼,便淡淡开口道:“起来,不必多礼,尔等皆是本宫的王叔和族中兄弟,从前的事,本宫再不提了,往后你们依旧恢复爵位,宫室之间,从今开始,也需相互友爱,来人,给赵王叔赐坐。”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的疑心尽去,至少他们不用在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了。 各部的尚书们,心里也是感慨万千,突觉得这位未来的天子,行事堪称高明,当初陈凯之和宗室诸王,可是争锋相对,而现如今,陈凯之这般礼遇,这天下的宗室,怕要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连赵王尚都如此对待,其他人还有什么顾虑。 倒是这时,大家却发现了陈无极。 陈无极漠然的站在陈凯之身边,显得很多余的样子,众人一看,便微微一愣,竟也有无措,按理来说,陈无极现在还是天子,自己该不该行礼,口呼万岁呢。 而这太子殿下,带陈无极来做什么? 陈凯之却只一笑,见众人尴尬的样子,道:“无极,你也坐下。” “是,多谢皇兄赐坐。”陈无极很乖巧的点点头,坐在陈凯之的下首,而且只以皇兄弟相称呼,倒没什么违和感。 陈凯之左右看了一眼,目光却落在了姚文治身上,他淡淡道:“姚卿家。” “老臣在。”姚文治忙是上前,可怜巴巴的看着陈凯之。 姚文治只是希望这陈凯之不会迁怒自己,毕竟他也算是太皇太后的头号心腹,虽然陈凯之赦免了方吾才,可至少方吾才没几番找陈凯之的麻烦,而他就不一样了,几次带头跟陈凯之他们作对,因此他现在格外忐忑。 陈凯之目光里掠过丝丝笑意,俊俏的嘴角微微一挑,淡淡开口道:“姚卿家近来不是身子骨不好吗,该好好养养身体了。” 一听这话,姚文治便明白了,他如遭雷击,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没有得到赦免。 所谓养养身体,自然是说,他这内阁首辅大学士,已是到头了,身体不好,难道还尸位素餐,既然是回去将养,少不得是准备好请辞致士。 一下子,那大学士苏芳便深深的看了陈一寿一眼。 他心里明白,接下来,该是陈一寿接任了。 此时苏芳竟很是惋惜,想当初,陈凯之确实有意联合自己,可惜自己当时蛇叔两端,而如今…… 陈凯之随即笑了笑:“好了,议正事吧。” 先是兵部尚书站了出来,道:“殿下,而今关中铁骑已回关中,而这杨氏在关中树大根深,京师诸杨已俱都海捕,而关中诸杨,势必要拼命抵抗,殿下,此时关中一定还在未稳之时,何不如立即征发诸军,西征关中,讨伐诸杨,臣已算好了,关中有精兵十余万,不过却仗着有关隘之便,倘若死守,朝廷所需的兵马,理应在二十万之数,若再征发三十万民夫,足以年内入关中,平杨氏。” 这兵部尚书,似乎是做足了功课,他似乎料想到,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定要彰显赫赫武功,何况,太皇太后已死,关中诸杨俱都死无葬身之地,此时那留在关中的杨家人,势必要拼死抵抗,大战只怕在所难免。 陈凯之却是轻轻沉吟片刻,才淡淡开口说道:“眼下这不是当务之急。” 陈凯之态度,又出乎了众人的预料之外,这个时候不该是将杨家人赶尽杀绝,来一个威慑天下吗? 陈凯之似乎明白众人的想法,不禁一笑,下一刻便感叹起来。 “这些年来,朝廷没一日不是混乱,而天下军民百姓,也不曾有过一日安生,此时若是再起战事,数十万大军和百姓的征发,难免要苦民,先等一等吧,派出使者,前去关中,而今,与民休息,才是至关重要,传诏令下去,今岁的徭役,俱都减半,天下各个州县,粮赋亦减三成。” 户部尚书一愣,支吾着开口说道。 “殿下,倘若如此,只怕朝廷的开销……” 陈凯之却微微一笑,很是平静的说道。 “朝廷可以节衣缩食一些,若是还不够,朕可以拿出一些内帑来。” 所谓内帑,当然是陈凯之的私房钱。 第八百六十七章:登基 陈凯之别的没有,银子倒还真不少,当然,这并非是常态,这一次是要稳定人心,却也不能总是这般掏私房钱。 陈一寿不由道:“就怕此例一开,朝廷……” 陈凯之颔首,他知道陈一寿的心思,今年减了,明年还减不减呢,百姓们习惯了减免,未必是好事。 陈凯之便笑了笑道:“朝廷的用度之中,我倒是看过,其中最大的花销,便在养兵,每年赋税之中,纹银有近千万两,养兵之用,便没了四百万两之多,而粮食是四千三百万担,其中军中的耗费,便高达一千七百余担,是不是?就这,还没有囊括府兵的开销,府兵是各府自己养的,若是再加上他们,就更加难以计数了,而今,大陈有兵马八十万,府兵亦有百万之数,如此多的兵马,战力却并不高,因此本宫有意,裁撤一部分军马。” 裁军。 所有人都一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现在各方不宁,何况关中也没有臣服,这个时候裁军,岂不是正好使贼人趁虚而入。 而对陈凯之而言,裁军显然势在必行,大陈的军马看似是极多,足足近两百万之众,可事实上,里头充斥着大量的老弱病残,而许多人,本可以充作劳动力,何况,这时代,当兵本就是被人鄙视的事,在人眼里,只有罪犯才会被充军,既然如此,不如马放南山,让他们各自回乡。 而留下的人,大多年龄和体力都还不错,将其打造为职业的军队,则更为合适。 陈凯之深知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只有精锐的兵才有用,像那些老弱病残,留在军中,只会拖垮整个队伍,因此他心里有明确的想法,因此他随即又开口道。 “所有遣散的官兵,都要发一些钱粮,好教他们路上吃用,也可补贴一些家用,想回乡的,就回乡去,不想回乡的,或是家中无处落脚的,便迁徙他们前去济北,或是充作工徒,或是分发田地,令其屯田。” “其余的兵马,各部抽调年龄合适的入京,统一操练,操练一年之后,再令其回到本部,本部再调军马至京师,如此轮替。往后招募的新兵,亦循此理。”他看了兵部尚书一眼,含笑着说道:“卿家可姓周。” “是,臣姓周。”周尚书道。 陈凯之便轻轻颔首。 “从今日起,你带着属官,暂且搁下手头所有的事,先去勇士营之中待一个月,将这勇士营操练、补给以及军制等事,先摸清楚,之后,再与勇士营的武都督一起参详出一份新军制的章程来,而今,是百废待举,凡事,都不可因循守旧,户政要改,军政要改,民政也要改,可要改,也不能操之过急,卿等而今身居高位,自该一切都以精兵养民为重,此事若是做的好了,我大陈,便可无往而不利了。” 今日,陈凯之算是确定了一下未来的方针。 军政肯定是要改的,而且勇士营以及济北那儿,也为接下来的改变提供了一个方向,甚至还提供了条件,激进的改革并不足取,所以才需要谨慎,可谨慎不代表继续这样糊涂的过日子。 要改就得解决钱粮,钱粮从哪里来,暂时可以从济北拿出一点银子来,先勉力支持着,军民百姓,接下来都需安抚,暂时,也不必因为改革,而触动人的利益。 这周尚书倒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让自己去勇士营里呆一个月,想来殿下是想让他见识一下勇士营的运作,这等于是说,将来军政的事,还需劳烦他,虽然陈凯之这是破天荒的决定,他倒是欣然接受:“臣遵旨。” 陈凯之见众人都没异议,便又看环视了众人一眼,呵呵一笑:“还有,朕和皇弟商议过,这禅让之礼,选在吉日开始吧,皇弟退位之后,本宫敕他为吴王,禅让之后,令其至勇士营操练,从一小卒做起。” 陈凯之说着,眯着眼眸,厉声道:“不只是本宫这皇弟,天下宗室,无不以入勇士营为荣,往后无论是皇子或是王子,到了年龄,都该入勇士营操练,我大陈的宗室,不该混吃等死,也不该平白享受民脂民膏,要入军中,且不得得到优待,若是有一日,战死了,朝廷自有优待,可本宫希望都活下来,建功立业,捍卫我大陈社稷。” 陈凯之站起,大袖一挥,便徐徐说道:“想想看,一个杨氏,竟可祸国如此,可宗室数十万,竟是对她无计可施,这是什么缘故?归根到底,并非是她智谋如何过人,而是因为她看穿了,大陈的宗室,大多养尊处优,因此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既如此,那就从军,去立功,去立业。” 众人大吃一惊。 陈凯之这个决定,倒是有些过了。 这宗室皇子和王子们若是都进了军队,岂不是乱套了,难道殿下就一点戒心都没有,不担心这是将宗室们养成老虎…… 事实上,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巴不得将宗室们养成猪,这样能巩固皇权。 而陈凯之却是反其道而行,自然,陈凯之自会有自己的措施,防范这一点罢了。 赵王陈贽敬顿时反应了过来,立即道:“臣的幼子,恰好适龄,愿令其去勇士营磨砺。” 他倒是表态的很快,因为他信得过陈凯之,一个能将太皇太后都扳倒的人,肯定他的过人之处,所以赵王是支持陈凯之的做法。 陈凯之颔首点头:“且先等兵部尚书拟出章程吧。” 一场会议下来,虽没有议出什么事,却是确定了未来的方针。 三日之后,禅位大典在宗庙中举行,陈凯之穿着衮服,头戴梁冠,腰间依旧系着宝剑,正式登基。 登基大典之日,百官来贺,其中的繁文缛节,却是不少。 待好不容易典礼结束,一封快报却是传来。 陈一寿亲自捏着快报,抵达了乾宁宫,在乾宁宫这里,他竟发现吴王陈无极竟也在,陈无极褪下了衮服,却穿着一件军服,显得神采奕奕,另一侧,竟是晏先生等人也已到了。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陈一寿:“陈卿家,朕方才收到了姚文治的辞书。朕打算明日下诏恩准,这内阁首辅大学士,就请陈卿家来做吧,除此之外,朕的皇叔陈义兴入阁,专司军政以及宗室事务;除此之外,蒋正贤、杨彪二人亦入阁,一人负责文教,杨学士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敕其为济北府都督,专司济北府商政。” “至于晏先生,晏先生敕为太子太傅吧,虽然现在朕还没有儿子,可往后,这皇子的教育,便拜托晏先生了,晏先生为朕参谋大事,随时都要入宫,亦以内阁大学士的名义,在宫中行走。” 陈一寿显得意外,最意外的是杨彪的任命,这些大学士,显然都有陈凯之重要的差事,所以说穿了,他们是不负责进行票拟,想来也难在内阁里办公的,不过是以内阁大学士的名义办事罢了,尤其是这杨彪,名为济北都督,这济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府,居然还需内阁大学士的人兼任着来办差,格局之高,可谓罕见,即便是眼下的京兆府尹,和内阁大学士,那也是天差地别啊。 陈凯之此举,自然是有意为之,贸然推行新政,是不妥的,济北那儿,恰好可以开天下之先河,现在自己成为了天子,济北就拥有了足够的腹地,将来的革新将会加快,坚持工商为本,就必须得有一个能够总览全局,且对济北事务了然于心的人前去独当一面。 杨彪有内阁首辅的经验,对政务得心应手,而且又对济北的工商情况最是了解,让他以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前去推行改革,最为合适。 陈一寿朝凯之颔首点头:“谢陛下。”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一脸不安的样子,“只是……陛下,关中来消息了。” 陈凯之笑了笑,看陈一寿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好消息,不过他并不急,而是徐徐开口说道:“念来听听。” 陈一寿没有打开奏疏,因为奏疏他已看过了,这样的消息可以说是糟糕透了,可是他不得不报,因此他咽了一口唾沫,淡淡开口道。 “关中杨氏已推孟津郡王陈艳义为帝,宣称陛下……乃是伪皇子,口称,要讨伐陛下,并下文各州,要各府各镇,兴兵随伪帝陈艳义一道讨伐……” 对于这一点,陈凯之似乎面上没有太多的波动,这关中的杨氏经营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轻易放弃呢,自然是会想尽办法来对付自己的,因此他并没觉得意外,整个人显得很平静。 晏先生在一旁竟也不恼,觉得这杨氏简直不要脸了,找一个姓陈的人就可以造反?因此他不禁皱着眉头,冷冷道。 “这一点,陛下和老夫,早已想到了,杨氏虽是苟延残喘,可在关中经营多年,那里,充斥着他们的党羽,他们寻了个宗室,在关中自立,也就并不奇怪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四海之内 不但自立,竟还捧出了一个皇帝。 而关中关隘重重,关隘之内,又有沃野千里,本就是大陈最重要的粮仓,他们拥兵十数万,还拥立出了个孟津郡王,这……显然已成了陈凯之登基以来,一个最棘手的问题。 倘若放任着不立即解决,那么天下的臣民,会如何看待陈凯之这个新天子呢。 身为皇太子,拥有高贵的血统,继而能够克继大统,而今身为天子,即便是选择了怀柔,团结了大多数人,可是在遇到这巨大危机面前,若是陈凯之不能立即处置,那么,更多野心勃勃之人,便会蠢蠢欲动。 现在出来一个孟津郡王,那还有其他的王呢,若是有野心,指不定也是自立为帝了。 这世上,皇帝可不是这么好当的,做傀儡容易,庸庸碌碌,万事不理,也容易。可要给天下臣民们足够的信心,让天下的臣民死心塌地,继而拥护陈凯之推行改革,甚至在将来,四处用兵,这都需要陈凯之给天下人足够的信心。 面对这件棘手的事,陈凯之便没显得多忧愁,也没太多的情绪,只是看了众人一眼,便淡淡开口说道。 “这样说来,若是不能及时平叛,只怕这人心就要思变了。” “正是。”陈一寿却没乐观,而是忧心忡忡的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而陛下初登大宝,身为九五之尊,大陈境内,竟有人敢拥立宗室……现在天下人都在看着陛下呢。” 陈凯之轻轻颔首,这是赞同他的观点。 陈一寿见陈凯之并没打断自己,而是让他继续说下去,他并没了顾虑,又继续说道:“何况,内阁之中……臣和苏学士也商议过,我们一致认为,关中自立,已是噩耗,而更可怕的却是,关中靠近关西之地,与大凉接壤,而向南,则是汉中,又与蜀国相连,此既是我大陈最重要的粮仓,更是四战之地,此时杨氏已走投无路,一旦急了,甚至可能外联大凉和蜀国,而今我大陈初定,各国怕都有觊觎之心,若是关中向大凉或者蜀国臣服,难保……大凉和蜀国不会借此机会牵涉其中,到时,就不只是平叛,甚至可能引发国战。” 陈一寿眯着眼细细给陈凯之分析起来:“大陈乃是四战之地,北接大燕,南连楚、越诸国,一旦出师不利,大军不得不耗费在关中之地,那么,倘若各国受利益驱使,若是群起而攻之,到时四面楚歌,才是最坏的结果。” 说着,他的目光里透着几分担忧之色,眉头也是皱了起来。 “所以,应对关中杨氏,不但要胜,而且急需速胜,战事拖得越久,便是最可怕的结果。” “兵部上一次,说是征发二十万大军,三十万民夫,便可平定关中。可在老臣看来,只怕还不够,既要胜,还需速胜,若要进兵,就必须颇函谷关,而这函谷关,实乃天险,便是使用火炮,怕也急切之间,难以攻打,没有足够的兵马,实难一时之间撼动。只怕,朝廷需征发三十万之众,以勇士营为前锋,为保障军中所需,又需征发民夫五十万……” 陈凯之皱眉,这来来去去,岂不是要将兵八十万。 何况,一旦如此大规模的作战,需要多少的准备时间? 各个部队,拼凑在一起,期间又需如何磨合? 数十万民夫征发起来,自己才刚刚下定了与民休息的大政,现在却如此劳师动众,所调用的人力物力,俱都是天文数字。 这个时候根本不适合发动这么多人。 陈凯之略微沉吟了片刻,便朝众人徐徐说道;“勇士营,或许足够。” 陈一寿却是连忙摇头。 “勇士营固然勇不可当,可人数毕竟太少,何况,函谷关关墙厚曰十数丈,即便火炮,亦难撼动,而城上,又布置了无数的机弩,陛下,此乃天下第一雄关,非比寻常,此战必须做到必胜,倘若进兵出现了阻碍,或是遭遇了哪怕一丝挫折,都可能倘引发天下动荡,毕竟,陛下是初登大宝,实该小心为上。” 陈凯之倒是认同陈一寿的话,不是对他没信心,而是这个地方属于要塞。 十几丈厚的城墙啊,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就相当于三十米,三十米里头,全是砖石,这已形同是一座山了,以现在火炮的威力,怕是轮番轰炸个十天半月,怕也没什么用吧。 原本这里,乃是大陈的西大门,一个不可缺少的要塞,谁料,现在却成了阻碍陈凯之平叛的绊脚石。 杨氏实力尚在,他们在关中经营这么久,即便能破函谷关,可要收复关中各府,单靠勇士营这点兵力,怕也是不够的。 说穿了,勇士营是精兵策略,现在虽有六七千人的规模,却绝非是治安军,他们就如刀刃,虽是好钢,却只是用来作为先锋,当做攻坚之用。 陈凯之看了晏先生一眼,询问道:“晏先生以为如何?” 晏先生轻轻抬眸,与陈凯之对视一眼,旋即便开口道:“老夫觉得陈公的话,实是谋国之言,陛下,此战事关重大,万不可轻忽,还是小心谨慎为宜。还是征发大军吧。” 陈凯之皱眉,一时间要征发这么多人,时间完全不够,可是好像只有这个办法了,他不禁显得很郁闷的样子,却依旧不甘心的道:“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陈凯之迟疑了很久,随即道:“容朕在想一想。” 他不认为征发和动员如此规模的大军是必要的,因为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实在太旷日持久了,单单开始拉丁和召集各路军马,怕都需几个月的时间筹备,而真正进攻,那已是半年之后的事。 半年之后,怕是大凉都已可能开始介入关中了,到时面对的,可能就不只是关中的杨氏叛党,还有可能是十数万大凉铁骑。 更不必说,百万精壮被征发了去,势必导致大量的劳动力浪费,国力的极大消耗,这样根本不是明智的选择。 可是不立即下定决心平叛,又可能引发各方对自己能力的质疑。 身为天子,必须得告诉天下人,自己既是他们的君父,也是任何人不得质疑的权威,有人敢造反,就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去请锦衣卫都指挥使曾光贤和明镜司都督觐见。” 曾光贤已任锦衣卫指挥使,倒是那吴佥事,现在却也得了巨大的好处,成为了明镜司都督。 一个宦官应命,已是火速去了。 过不多时,二人便已来了,吴佥事也就是现在的吴都督来的最快,他气喘吁吁,拜倒在地,三呼万岁,陈凯之皱着眉:“少来这一套三跪九叩,朕问你,关中的事,明镜司有奏报吗?” “有。”吴都督正儿八经的样子道:“臣正想觐见禀奏呢,最新的急报,大凉使节,已火速入关中,与杨氏等人接触,除此之外,杨氏撤走了大散关的兵马,纷纷奔赴函谷关。” “这样的快。”陈凯之微微皱眉。 虽然知道凉国极有可能介入,可这太快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杨氏早在太皇太后死之前,就曾一直和大凉眉来眼去。 这或许……又是太皇太后生前的一步‘棋’,给杨家留的一条退路,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联系了呢? 而撤走大散关的兵马,既驰援了函谷关,摆出一副和陈凯之决战的态势,同时,这大散关乃是关中和两国的国界,一旦撤走,这自然是向凉国输诚,表明了对大凉毫无威胁的姿态。 吴都督眯着眼:“臣得到的消息是,杨家似乎有意,暂令那拥立的伪帝向大凉称臣,自称为儿皇帝,借此,向大凉借兵。” 陈凯之冷笑。 儿皇帝。 这局面,倒是像是上一世,那向辽国称臣的石敬塘一般,宁愿做辽人的儿子,将这幽云十六州拱手让给契丹人,也要和当时的大宋拼杀到底,也正因为如此,使得当时的大宋失去了真正一统关内的最佳战略机会,大宋数百年,都暴露在辽人的铁蹄之下。 陈一寿怒气冲冲的道:“一旦任大凉趁机进入关中,则我大陈不只失去最重要的粮仓,失去两百万户人口,这洛阳,岂不就落在了敌国百里之内,且无险可守。陛下……杨氏不除,大陈社稷垂危啊。” 陈凯之眯着眼,似乎开始思索起来。 这时,那锦衣卫指挥使曾光贤已是到了,他还未行礼,陈凯之便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继续道:“关中之内,难道就没有心向朝廷的吗?朕就不信,这关中各地镇守,都是叛党。” 曾光贤一呆,大抵听明白了什么,他和吴都督对视一眼,随即曾光贤道:“锦衣卫因为太皇太后的关系,一直在关中暗暗布下了耳目,倒是有一人,可以尝试接触。” 陈凯之顿时,来了兴趣:“何人?” 曾光贤道:“孟津郡下,有一白鹤水路巡检,叫张铭。” 第八百六十九章:功业 张铭…… 陈凯之轻轻搭着案牍,一个水路巡检……看似官儿不大,不过既是孟津郡的水路巡检,职责可就不小了,说穿了,那儿负责的乃是孟津段黄河水道的安全,至关重要。 陈凯之看了曾光贤一眼,旋即便淡淡吩咐他:“想办法,与这张铭接触,要多试探,定要防止此人偷奸耍滑。” 曾光贤已经打听过一些,便跟陈凯之说道:“此人倒是可以放心,因为他本就是山东人,一家老小都在山东。” 陈凯之明白了曾光贤的意思:“既如此,那杨氏怎么信得过他。”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这张铭,本是一个罪囚,因为杀了人,所以逃亡在外,到了关中,结识了杨氏的子弟,改名换姓,得以委托了重任,只是他的底细,别人不知,锦衣卫却摸了出来,当初之所以查出他的底细,也是巧合,是因为他的身份有些古怪,竟是无亲无故,当时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太皇太后布置的暗棋,于是命人走访,察觉他和山东的某些货商走的近,最后顺藤摸瓜,才知道他一直偷偷的请货商稍带了东西到山东去,最终一查,才知道了大概。” “此番杨氏造反,他是忧虑重重,深知杨氏是不可能夺下大陈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割据关中,仰赖大凉甚至寄望于结交胡人,再借着这关中的地利,保障自己的安全,而一旦割据,他便彻底和山东的家人断离了。何况,锦衣卫已经秘密接触了他,他生怕锦衣卫揭露他的身份,更怕陛下下旨,诛杀他在山东的家人,因此任我们摆布。” 曾光贤分析的头头是道,已经将这人的弱点都抓住了,陈凯之听言,不停颔首点头:“再探一探,孟津郡的水路巡检……这……倒是一个要害之地。” 陈一寿闻言,却不禁微微皱眉,好奇的问道:“殿下莫非是想自水路奇袭?” 陈凯之朝陈一寿一笑,目光微微一眯,露出几缕狡黠之意。 “爱卿以为若何?” “万万不可。”陈一寿拨浪鼓似的摇头,非常的反对:“陛下,非是臣多嘴,孟津乃在河水的上游,而我等是在下游,眼下的河水倒不算是湍急,可要至孟津,就需划桨,而且船速不快,又不可乘用吃水较重的艨艟舰,至多,也不过是乌篷船罢了,若是人多,则极容易被发现……此……大为不妥,倘若是关中之军,突袭下游倒是便利,可要逆流而上,陛下,我们没有胜算。” “数百人足够吗?” 陈凯之询问道。 陈一寿一呆,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仿若自己听错了一般,嘴角微微哆嗦起来,支吾着说道:“数……数百人……” 陈凯之看了陈一寿一眼,便轻轻点头,旋即便沉着一张脸,,冷冷道:“事到如今,若是大动干戈,兴师动众,不但旷日持久,而且需倾国而出,一旦久战不利,势必大失军心民气,事到如今,唯有另辟蹊跷,现在关中之军,俱都陈在函谷关,反而长安空虚,倘若有一支奇兵,自孟津登陆,孟津距离长安,不过数十里之遥,若是有人掩护,一夜之间,便可抵长安,此时倘若能直捣长安,不但一月之内,就可有奇功,而且也足以震慑天下,关中的军民,都是我大陈子民,不过是被杨氏裹挟着谋反自立罢了,此时若是能一举克下长安,函谷关的叛军,必定不战自溃,土崩瓦解。” 陈一寿忍不住道:“陛下,这太冒险了吧,不过……”他倒是动心了,这一步,虽是冒险,只是……收益却是极大。 陈一寿沉吟了一会,才徐徐开口问道:“陛下打算派何人去?” 陈凯之知道陈一寿有顾虑,并没直接说明,而是朝他微微一笑:“朕自有安排。不过在此之前,朝廷却需故布疑阵,要做点样子,下旨,传各国使节,尤其是西凉国使,朕要好好好的和西凉人表表态度,再下旨,令兵部准备平叛的奏疏,要让叛军知道,朝廷已决心发兵进剿,将征发各州兵马,自函谷关进攻。” 陈一寿打起精神,似乎觉得可行,不禁连连点头:“不错,这既可以两手准备,又可为掩人耳目,令人想不到,陛下已派出一支兵马,发动奇袭,陛下圣明。” 唯有晏先生,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待陈一寿告辞而去。 众人走的差不多了,晏先生方才叹了口气,朝陈凯之皱眉说道:“陛下,此举太冒险了。” 陈凯之笑道:“朕连陈卿家都说服了,晏先生又何必……” 晏先生苦笑起来,轻轻摇头:“那是因为陈公并不知陛下的本性……性子……陈公定以为,你会派出得力的大将前往,可臣却知,这样重要的行动,所派出的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以陛下的性子,是定会亲力亲为,老夫所忧心的,便是如此,陛下而今已身负社稷,乃天下臣民的君父,岂可在轻易的冒险呢?” 与晏先生相处的久了,自己的心思,似乎早被晏先生看了个清楚,自己想什么,他早就明白了,因此他才很担忧。 陈凯之也只是微微一笑,安慰宴先生:“正是因为身负社稷,此战,至关重要,倘若不能立即快刀斩乱麻,只怕引起天下臣民的猜疑,朕要使人臣服,难道只靠先帝血脉吗?何况,朕初登大宝,军民百姓因为庙堂上的混乱,早已苦不堪言,是断然不可大举用兵的,既如此,也只能剑走偏锋了,可若只是派一大将带兵前往,并非是朕不放心,只是竟有人敢自称为帝,在我大陈境内,勾结诸国,图谋自立,朕若是不亲自出手,如何使四海宾服?” “大陈这五百年来,天子大多高居庙堂,这未必是好事,说穿了,不过是都躺在太祖高皇帝的功劳簿上罢了,现在大陈百废待举,正是非常之时,想要接下来,进行革变图强,不免就要触动许多人的利益,除了使用怀柔的手段之外,便少不得,需有足够高的威望,朕自登基开始,便注定了不可能是守成之君,定该是太祖高皇帝那般,立下万世功业之人,要奠定此后五百年大陈的江山格局,既要变,就要有足够的威望,有人不肯臣服,那就招抚,倘若招抚无用,就打,打断他们的骨头,亲自浇灭他们的幻想,有何不可?。” 他目光炯炯发亮,看了晏先生一眼,然后才一字一句的顿道。 “朕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朕不可战胜,任何的不臣,朕都可以反掌之间,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此番,朕非亲自出马不可,太祖高皇帝自马上得天下,朕今日,也需靠马上方才能大治天下,宁愿在杀戮中图强,也绝不守成享乐。” 他眼帘微垂,似乎想到从前的事情,便叹了一口气,才徐徐说道。 “朕出生微寒,起于阡陌,见多了民间疾苦,而今,大陈灾荒四起,流民无数,土地大肆兼并,天下百姓,竟有半数,依靠务农,竟是无法得到足够御寒的衣物,没有足够果腹的吃食,倘若朕生在富贵之家,看不见世上尚还有这等触目惊心之事,奢谈变革图强,变革图新,变革而富民,这便是夸夸其谈。可恰恰,朕有太多感同身受,深知民生多艰困,而大陈亦已弊病重重,各国裂土分疆,这不变,是不成的了。要变,就要树立绝对声望,此战,非朕不可。” 晏先生苦笑:“老臣不敢相劝,其实……”他咳嗽了两声,有些无奈的开口:“其实老臣早知陛下是劝不动的,定有一番大道理,陛下既有雄心,也自该与众不同。” 陈凯之原以为晏先生定会苦苦哀求,谁料晏先生竟还算‘开明’,也许他太了解自己,自己决定的事情,是永远无法改变的,因此他才不劝自己,因为说在多,也无益。 思此,陈凯之不禁笑了笑:“有一事,朕倒是想了起来,先生还记得太皇太后的父亲吗?” 晏先生颔首,旋即便跟陈凯之说道:“记得,此人实是古怪,不知是否已经亡故了。” 陈凯之道:“是啊,那太皇太后自称自己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可她的父亲,到底在哪里?朕本以为,现在太皇太后已被诛除,一切阴谋诡计,俱都大白天下,这杨老贼势必会回关中,与杨氏共存亡,可谁料到,从锦衣卫和明镜司的奏报来看,长安那里,并没有出现和杨老太公年纪和地位相仿之人,由此可见,此人要嘛真的已经亡故了,要嘛,就还藏匿在某处地方,甚至,堂而皇之的,是某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处心积虑,布置了这么多阴谋诡计,到底要的是什么呢?一个人绝不会无端做如此深远的密谋,这个人,还真是可怕啊。” 第八百七十章:出击 晏先生听了陈凯之的话,也不禁忧心忡忡起来,他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才正色道。 “不错,按理而言,杨家最后一点家底,也就是在关中了,倘若此人如此深谋远虑,此时理应回到关中,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号召关中杨氏,抗拒朝廷。可偏偏,他依旧没有现身,这就说明,对此人而言,他还有比关中杨氏生死存亡更重要的事,他是谁?” 这个问题,是陈凯之和晏先生都压在心底的疑惑。 而随即,陈凯之一笑,神色淡淡的说道。 “无妨,眼下,先扫除关中杨家才是。” 正在这时,有宦官碎步上前,禀告道。 “陛下,各国使臣到了。” 陈凯之和晏先生对视一眼,心下都了然。 陈凯之立即开口道。“传。” 使节们入内觐见,众人朝陈凯之行了礼,陈凯之和各国的使臣,早就打过交道,也算明白他们的套路了,国家之间,本就没有所谓情谊可言,你强大时,他自对你奉若神明,可一旦出了乱子,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 这不仅仅是人性的阴暗之处,更是国与国之间的微妙关系。 陈凯之扫了他们一眼,便笑吟吟的道:“朕登基不久,还没来得及见诸位贤使。” 北燕使节笑吟吟的道:“臣等也还没来得及恭贺陛下。” 陈凯之朝他摆摆手,笑道。 “不必如此客气,大陈历来睦邻,与各国和睦,而今,大陈发生的事,你们想来也都知道了,幸籁祖宗保佑,总算是到了今日,才铲除了奸邪,使国家得以安定。” 众使臣纷纷点头,现在陈凯之是大陈天子,作为使节,自然得说一些漂亮话。 楚国使者熊景道:“楚国地处边陲,与大陈也历来友善,陛下如今登基,自该气象一新,臣已快马知会国内,想来吾皇会立即备上礼物,送至洛阳,虽是绵薄之礼,却也是吾皇的一点心意,楚国天子,也自当问候大陈新天子。” 陈凯之颔首点头,楚国的表态,倒是中规中矩,反正谁是皇帝,他们就交好谁,楚人现在心思都在交趾郡,新近在占城,击溃了占城王,势力大举南下,颇为一统后世安南国之心,不过此番劳师远征,颇动筋骨,何况,占领容易,要维持统治,消化占城诸国却需要时日,现在并没有图谋中原之心,因此很热心于和大陈交好。 这时,却有一人笑了笑,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凯之看去,正是大凉使节顾明。 陈凯之朝顾明微微一笑。 “但说无妨。” 顾明正色道:“臣终究以为,太皇太后杨氏乃是陛下之祖母,陛下怒而诛之,实是有违礼法,所谓虎毒不食子,同样,没有孙儿弑祖母的道理。” 此言一出,殿中瞬间气氛紧张起来。 其实大凉和陈凯之,本就有宿怨。 大凉国君轻信国中的国师,对其言听计从,可陈凯之当初,因为大凉皇子之事,可是坑过大凉国师的。 现在关中那儿,杨家作乱,又联络了大凉人,大凉国正想趁此机会,向东扩张,可谓是一拍即合,此番阴阳怪气,自是想占住大义,借此机会,宣扬杨氏与大陈朝廷分庭抗礼的合理性。 他这是想让陈凯之难堪,也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 不过本来嘛。 他也没想过掩盖自己的行为,没什么可怕的。 因此陈凯之笑了,一双清澈的眼眸轻轻眯了起来,朝顾明开口说道:“不错,太皇太后,确是朕诛杀的。” 大家本是听了顾明的话,个个脸色阴沉,觉得气氛有些不同。 本来以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没谁会承认的,可谁也没有想到,陈凯之竟是直接坦然承认,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陈凯之凝望着顾明,嘴角微微一动,冷冷笑道:“想知道,为何朕要亲自动手吗?” 顾明突觉得陈凯之笑容背后,竟有一丝可怕,他不禁有些后悔,却还是强自镇定,一副平静的样子。 陈凯之微微垂下眼帘,只是这眼里的缝隙,却更显冷冽:“因为她其罪当诛,因为无数人因她而死,也因为……朕要杀她,朕宽宏大量,即便是对曾经与朕为敌之人,俱都可以谅解,唯独对这等祸国殃民之辈,却绝不相容,她是如此,关中杨氏亦是如此,阻碍了朕的人,无论是谁,朕亦不吝杀之。朕听说,贵国竟与大陈叛党接触,不知是否有此事。” 最后一句话尾音拖得重重的,透着冷意。 顾明突得觉得有些心悸起来,陈凯之的语气虽是平静,可每一个字,都仿佛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压力,他脸色略显苍白,下意识的道:“关中之乱,固是大陈家事,只是陛下诛杀太皇太后,实是有违礼法,大凉居中斡旋,又有什么不可以?” 陈凯之大笑,旋即便嘲讽道:“居中斡旋,你区区一个凉国,也配居中斡旋。” 顾明一听,霎时脸色苍白,嘴角微微一抿,整个人显得很激动。 这话,是侮辱啊。 大陈天子,当面侮辱凉国使臣,这…他顿时怒容满面:“陛下实是……实是……”他本想说重话,可看陈凯之面上冷漠,却似乎暗藏着杀气,他却不敢在发怒,声音一下子软化下来:“陛下竟不将大凉放在眼里,既如此,那么……臣倒是想看看,陛下凭什么,平定关中之乱,陛下,臣身体有所不适,告辞了。” 他行了个礼,不再久留,可面上,却带着冷笑,仿佛是在说,平定关中,陛下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 有大凉从中作梗,杨氏又有关中地利,大陈凭什么平关中? 他说着,匆匆告辞而去,完全不屑留下的态度。 陈凯之面上冷静,目送着顾明离开,一双眼眸里掠过杀意。 各国使节虽都不敢吭声,似乎也对接下来大陈的内乱,保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度,某种程度而言,大陈的内乱,对他们并没有坏处,甚至若是大陈一时平定不了关中,他们也乐于接受关中出现一个新的军政实体,如此,大陈的国力,便将大大的削弱。 陈凯之自是明白各国的心思,自然也没有表露什么,整个人显得很平静,似乎心情也没被影响。 关中内乱,早已是震动京师,这关中距离洛阳百里之遥,叛军肯定大量陈兵于函谷关,也就意味着,一旦开战,便连洛阳,都可能受到波及。 何况,这些年来,接二连三的各种叛乱,早就令军民百姓们对大陈滋生出了极大的失望,宫中一次次的惊变,更令人寒心。 兵部似乎已经开始拟定起征发大军的章程,这个消息一流传出来,更是怨声载道。 又要打仗了,而且接下来,可能打的是恶仗,现在才刚刚开春,许多人还需耕种,而这时候若是征用大量的民力,那么来年的粮产,势必要大大降低,何况,寻常的百姓,只想过安生的日子,实是不堪这等徭役和差役之苦,若是在以往,一旦开始征丁,地方官吏,必定借此机会盘剥和摊派,这又不知要饱受多少的苦痛,因此消息一出,何止是读书人津津乐道,便是寻常百姓,竟也感受到了恐惧。 好在朝廷各部的运转,倒还算顺畅,可在宫内,陈凯之却已换上了一身戎装,他先是去见了慕太后。 慕太后凝视着陈凯之,一身戎装的陈凯之显得极为英武,可慕太后却显得极担心,眼眶红红的。 “皇儿而今已定鼎天下,为何要冒此风险,哀家知道你擅长兵事,也深知勇士营挑选出来的五百精锐,势必非同小可,可此番却是深入虎穴,这关中之内,有贼军十数万,皇儿念在母亲的份上,也该自重,万万不可亲自犯险。” 陈凯之心中有些惆怅,自己又让这位母亲担惊受怕了,但是他并没表现出来,而是平静的说道。 “儿臣既为天子,固是母后的儿子,亦是天下臣民的君父,一旦开战,势必生灵涂炭,与其征伐无辜百姓,不妨儿臣出奇兵试一试,勇士营精锐,骁勇善战,儿臣亦非等闲之辈,此番去,即便不能成,也足以全身而退,母后在此坐镇,儿臣便可放心去一试了,儿臣已交代了陈学士,这个消息暂时绝不会放出去,在外臣们眼里,儿臣依旧还在宫中,只是染了风寒,各部征发军民,预备讨伐函谷关,也是如期进行,儿臣只去十几日,试一试,若是事成则好,倘若不成,为了母后,也定会全身而退。” 慕太后一番唏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读过书的,哀家劝不住你,可你万万小心,宫中的事,哀家来安排吧。”她又是长吁短叹,面容里显出了几分无奈。 陈凯之便起身,他身上所穿的军服,乃是勇士营最寻常的队官军服,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抱抱手:“儿臣告辞了。” 第八百七十一章:奇袭 就在这京师之外,往北便是一条河道,数十艘乌篷船里,一个个勇士营的精锐已是整装待发。 虽只有区区五百人,却大多是从前跟着陈凯之出生入死的老兵,等陈凯之抵达了码头,登上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之后,这船上已有三十余人预备了。 撑船的艄公是千挑万选的,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划桨的力士,这些人俱都是精英,更是他信得过的人。 见了陈凯之,船上的官兵纷纷自乌篷里出来见礼,陈凯之朝他们笑了笑,轻轻摆手:“不必多礼。” 他打量着所有人,这些官兵,穿着的,都是叛军水陆巡检的棉甲,事实上,叛军的衣甲本就和官军的衣甲没有任何分别。 唯一不同的就是,几乎每一个官兵都携着两炳短铳,短铳仿左轮枪,可连续击发六次,不过相比于长铳,这等短铳虽可连续击发,可战场上实用性并不强,因为射程不远,且威力也不足,有效的射程,不过三四十步而已。 不过这一次奇袭,这等短铳的优势便可发挥出来。 除此之外,每人预备了三枚手弹,保证火力。 官兵们显得跃跃欲试,毕竟他们都是自勇士营中精挑细选而出,而如今,陈凯之已成天子,使这勇士营上下,更有了盼头,现在随着陛下突袭,既是陛下亲自带头,一旦立下功劳,前途不可限量。 他们自然是非常踊跃,也知道此去很惊险的,不过他们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不管前面多困难,他们都会勇往直前。 勇士营现在最大的缺点便是骄傲,毕竟这些年,堪称百战百胜,营中上下,颇有些自大的气氛,可这既是缺点,却也是优点,若是陈凯之从其他各营调拨人马,怕是他们一听到调令,便一个个面如土色,哭爹喊娘了,要知道,这可是千里奇袭,没有援军,堪称是九死一生,可勇士营,却是以好战著称,他们非但没有半个人犹豫,反而个个恨不得插翅进入关中。 陈凯之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淡淡一笑:“辛苦了,作战的目的,以及此番入关中的战术和条令,想必你们已熟读了吧?现在我等出发,后日夜间,将会抵达孟津水域,到了那时,自有人接应我们,等上了岸,必须马不停蹄,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直袭长安,朕在重申一遍,上岸之后,将会马不停蹄,可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都没有休息,甚至没有吃饭的间隙,所以,在船上,你们要吃饱喝足,还要养足精神。” “卑下明白。”众人轰然应诺,个个精神抖擞。 陈凯之汗颜:“噤声,声音都小一些,这是秘密作战,不可大声嚷嚷,一切听信号和朱哨行事,眼下,属于军事行动,繁文缛节,一概取消,在军中该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陈凯之正说着,却发现人群中一个极熟悉的身影。 陈凯之不禁一愣,挑眉开口问道:“无极?” 陈无极躲在人群之中,忙是上前:“见过皇兄。” 陈凯之显得意外,无极虽已去了勇士营,可此番奇袭,挑选的俱是精锐,陈无极一个新兵,如何会被选中。 陈凯之不露声色,此时船已开了,因为是逆水行舟,所以船速并不快,陈凯之待交代的差不多了,便到了船尾处,陈无极知道皇兄有话问自己,忙是悻悻然的追了上前。 陈凯之回眸,看了一身军服的陈无极一眼,便有些生气的问道:“谁让你来的。” “皇叔。” 这个皇叔,还能有谁,肯定是陈义兴,陈凯之随即了然,陈无极的身份极尴尬,这一次陈凯之确实是在冒险,可一旦陈凯之有什么闪失,那么陈无极可能就成了动乱的根源,他毕竟是诸子余孽之后,是绝不可能承继大统的,既如此,不如索性跟着陈凯之一道来。 陈凯之摇头,笑了笑:“我们这位皇叔,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陈无极笑吟吟的道:“其实臣弟也乐意来,和皇兄一起,心里也踏实一些。” 这是他的心里话,跟陈凯之在一起,即便是死,他也觉得值得。 陈凯之点头,朝他淡淡开口说道。 “来了也好,天下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你,既如此,那就立下功劳,让他们看看,无论是什么出身,一样建功立业,不过,到了身边,却要万分的小心,你就当朕的侍卫吧,要寸步不离的在朕身边。” 侍卫……陈凯之保护他还差不多,怕是指望不上着侍卫保护自己了。 陈无极忙是道:“好,一切听皇兄安排。” 这个时候他自然是听陈凯之的,毕竟他没什么经验,而且这一次风险万分,自然是得紧随在陈凯之身边,保护陈凯之,不能让陈凯之有任何闪失。 陈凯之见陈无极并没有异议,便沉默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看着大舟逆水而上,岸边的景物徐徐后退。 此番进击,确实是冒险,可冒险之事,陈凯之也早已是习以为常了,穿越过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惊险的,况且这个世上没有顺风顺水的人生。 而今,虽是贵为天子,可陈凯之依然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五百多年来的无数弊病,早已让这大陈重病缠身,百姓们,困苦不堪,天下分裂,内部,怕也未必如陈凯之所想象的那般稳固,如此种种之事,无一不得陈凯之亲自扫除。 今日……这残存在关中的杨氏,便权当是自己的第一把火吧。 两日之间,天色昏暗,此时不过是午夜,月儿映在浑浊的河面上,数十支舟船,一路向西进发,此时,已进入了孟津的海面,随即,一盏盏孔明灯已是升腾而起,将夜空照亮。 陈凯之休息的够了,乌篷里,一个个勇士营精锐也是精神饱满,个个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武器以及所携带的清水和干粮,除了水流声,便是死一般的静寂。 “来人了。” 有人轻呼。 果然,迎面,一艘船迎面朝着陈凯之的乌篷船而来,两船交汇,那船便有一人,直接跳上乌篷船,他身子清瘦,借着乌篷船上的灯火,便见一张满是沟壑沧桑的脸,这人低声道:“来人是谁,卑下孟津郡水路巡检张铭……见过将军。” 陈凯之上前。 张铭似乎觉得陈凯之年轻的过份:“不知将军是谁?” 身后,一个勇士营武官呵斥道:“这是陛下。” 张铭大吃一惊,他原本心里还有些打鼓,觉得对方竟派了个如此年轻的将军带队而来,只怕这奇袭,颇有些儿戏,而自己是冒险前来接应,若是奇袭不成功,自己也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听此人是……陛下……张铭顿时呆住了,显得有些不信,一双眼眸微微睁大,想看陈凯之,却又不敢直视。 “你是张铭?”陈凯之看着夜色下面色惊讶的张铭,不禁淡淡笑着道。 张铭这才回过神来,他早知登基的乃是陈凯之,年纪轻轻,且身经百战,此时终于还是确定了陈凯之的身份,慌忙拜倒:“臣张铭,见过陛下,罪臣无状,万死。” 陈凯之朝他摆摆手,淡笑道:“不必多礼,现在是非常之时,虚礼就不必了,你放心,此番若是能破关中,朕不但不计较你从前的罪责,还少不得给你厚赐,你起来吧,现在的情况如何?” 张铭起身,显得有些局促,却还是道:“长安那儿的情况,罪臣一概不知,不过孟津这里,却已加强了水路的戒备,不过杨氏已经预料到,朝廷的大军,一定是从陆路进攻,洛阳是在长安的下游,就算是水陆并进,也无法大规模的自水路而来,因此,虽调拨了三千军马在附近巡守,又命几路水路巡检加强巡视之外,却也没有什么举措,现在长安还有各府的兵马,都集结在了函谷关。” 陈凯之颔首点头,张铭的禀报,和锦衣卫的密报基本吻合:“你暗中送来的叛军布置图,朕已看过了,可有改动?” “没有,孟津这儿,并不是重地,各营的布置,最近没有什么新的动向。” 陈凯之轻轻点头,便道:“这样就好。”若是有异常的调动,陈凯之甚至可能直接放弃这一次计划,或者,需要重新部署。 为了这一次的计划得以成功,锦衣卫和张铭送来了许多的消息,从孟津至长安的地形,还有各营的位置,以及几处通往长安城的路径,天文地理的奏报,数不胜数。而勇士营这儿,在出发之前,几乎每一个将士,也都有自己的战术任务,从哪一条路行进,遭遇了贼军之后,谁负责断后,谁负责突击,谁负责护驾,经过了许多武官一次次的会议,才最终确定下来。 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叛军没有重新进行部署。 陈凯之眼眸看了张铭一眼,便淡淡开口道:“那么,就请张巡检,带我们登陆吧。” 第八百七十二章:一力降十会 张铭听罢,忙是点头,重新跳回自己船上,那船升起了一盏灯笼,旋即打头,后头的乌篷船纷纷涌上。 在这徐徐的河水之中,陈凯之站在船首,眯着眼,远远看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红光,伫立在夜风之中,按着腰间的剑柄,整个人显得格外霸气凌人。 陈无极快步走到了陈凯之的身后,淡声问道:“皇兄,在想什么?” 陈凯之目光望张铭的船看去,眉头深深一皱,不禁淡淡开口道:“在想这个张铭,到底是不是陷阱。” 陈无极呆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发出声音来:“陷阱?” 陈凯之颔首点头:“杨氏没有这样的简单,水路巡检这职位并不高,可在孟津,这就是最要害的职位,你想想看,锦衣卫可以查出他的底细,杨家人,难道会无所察觉吗?想想那太皇太后,她能知道这么多事,靠的,或许就是杨家的密探,所以,朕反而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一个身份可疑之人,引起我们的注意力,随后,想仗着这个,吸引我们派出精兵,若是在此,先伏击一支精锐,昭告天下,不但可震慑朝廷,还可提振他们关中军民的士气。” 陈无极闻言,顿时面上焦急起来,有些慌了:“若是如此,皇兄为何要上他们的当,倘若如此,这里既是圈套,那么……” 陈凯之却是笑了,一双清澈眼眸露出凌厉之光,冷冷道:“你可知道,就因为是圈套,所以朕才来的。” 陈无极一呆,很不解的看着陈凯之,嘴角不禁抽搐了几下,有些慌得说道:“皇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 陈凯之却是一笑,朝他轻轻摇头:“无极,你听说过一力降十会吗?” 陈无极顿时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凯之轻轻转身看着不解的陈无极,便徐徐说道:“意思就是,一个力气大的人,可以战胜十个会武艺的人。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计谋都是没用的。现在杨氏就是在鼓捣他们的阴谋诡计,以为只要他们布置的精妙,便可使我们栽了个大跟头。” 陈凯之又笑了:“那张铭,现在定是在想,朕居然亲自来了,他现在一定在暗自得意,想不到这一次,无意中钓了一条大鱼,呵……正好,他可以借此机会,立下大功。” “可是,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这个世界,阴谋诡计,有时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是毫无用处的。” “还有……”陈凯之一笑,朝着对陈无极道:“你以为此次,我们只来了五百人?错了,此番,来的是三千,还有一支船队,在我们出发一个时辰之后,亦是出发,其实,他们并不明白,朕不过是在将计就计罢了,目的……便是要教一教这叛军,什么是新式的战争,也顺便让他们知道朕的厉害。” 陈无极呆了一下,忍不住苦笑:“可是对方以逸待劳,何况,肯定……” 陈凯之摇摇头:“他们的主力,必定还要留守在函谷关,这一次,固然是调集了诸多精锐在此伏击,可想来,也不过一两万人马,朕有三千精兵,怕个什么?此事机密,朕除了勇士营,对外一个字都没有泄露,便是朝廷百官,乃至于是慕太后,亦是有所隐瞒,你好好跟着朕,朕教你如何指挥勇士营这样的新军,你要好生学着,朕只有你这个兄弟,将来,迟早你也要独当一面。” 陈无极心里一直挂念着陈凯之的安危,现在见陈凯之自信满满,放下了心。 陈凯之的眼睛,则是忽明忽暗,眼底深处,带着某种嘲弄。 船行了小半时辰,终于,前头的红光,开始靠岸。 陈无极紧张起来,低声道:“皇兄,伏兵极为可能就在那里了,是不是?” 陈凯之却显得轻松:“不会在这里布防,他们要的,一定是全歼我们,若是布防在滩头,难保我们不会趁乱逃走,所以,不必担心,我和勇士营的高级武官,曾努力谋划过,伏击的位置,最有可能的是在草滩一带,那里最适合伏击,距离这渡口也有一定的距离,适合他们合围,所以,你别紧张,登岸吧。” 陈无极虽然有些小紧张,但是有陈凯之的鼓励与保证,他不禁轻轻点头,朝陈凯之淡淡一笑。 “好。” 乌篷船开始靠岸,陈凯之自河滩上跳下,果然,这滩头附近,除了那张铭等人,便空无一人,张铭快步过来,朝陈凯之一礼:“陛下,这儿距离孟津港有七八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因为前几年水灾,才冲出了这么个河滩,陛下等人,劳师动众,想必也乏了,可以在这里歇一歇,一个时辰之后,就可以出发,陛下穿着的,都是叛军的军服,近来关中战云密布,所以各处的官道,有军马行进,也不算什么,陛下等人,可以假装是押运粮草的马队,车马卑下预备好了,路上,不会有人盘查,便可以一路入长安城,长安城兴安门的守备,和卑下乃是算是旧识,已打点过了,但是没告诉他实情,不过只要报上是孟津水路巡检司的粮队,他们便不会盘查。” 陈凯之背着手,面带笑容:“倒是有劳你了。” 张铭汗颜道:“哪里的话,卑下本就是陈臣,为陛下效力,何来辛劳之说,倒是陛下,御驾亲征,旷古未有,卑下佩服不已。” 陈凯之心里在冷笑,清隽的面容却是很平静,朝他颔首:“既如此,就劳烦你去预备,传令……”他看了身后的陈无极一眼:“让将士们就地歇一歇,之后再预备启程。” “是。”陈无极在黑暗中,瞪了张铭一眼,不过黑灯瞎火的,张铭也没有瞧见。 随即,陈无极便去传令了。 陈凯之依旧背着手,目光落在张铭身上,他淡淡开口问道:“张卿家,你从前犯了罪?” “是。”张铭恭敬的说道:“当时是和人起了争执,一时义愤,哎……卑下一直为此而后悔不迭,因为如此,不得不匿名逃亡,不能侍奉家中老母,大为不孝。” 陈凯之便吁了口气,便很是惋惜的说道:“是啊,孝乃人之根本,张卿家能有这样的念头,一叶知秋,便知你定是忠义之人,朕此番前来,誓破杨氏贼党,张卿家这也是从龙之功,很快,等战事结束,张卿家便可侍奉自己的母亲了。” “多谢陛下。”张铭红着眼眶,整个人显得很激动:“卑下感激不尽,卑下这就准备去了。” “去吧。”陈凯之一笑:“朕在这里等你。” 张铭又行了礼,方才快步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勇士营将士们俱都已经登岸,随即席地而坐,取了干粮开始食用,陈无极一深一浅的走在泥泞中,到了陈凯之身边,道:“皇兄……” 陈凯之挥挥手:“不必害怕,也不要紧张,无极,现在登了岸,我们现在便是四面楚歌了,越是如此,就越不可紧张,因为接下来,会有恶战,会有无数的险阻,身为大将的人,定要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怎么样,现在还紧张吗?” “还有一些。”陈无极不禁失笑:“不过见皇兄这样的心性,倒也受了许多的感染。” 陈凯之随即道:“那么,我们不妨继续进行一些推论吧。” “推论?”陈无极呆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陈凯之见陈无极不太明白,便失笑道:“你想想看,杨氏若是布置下这个计谋,他们会如何,难道单纯,只是在此设伏攻击我们吗?他们的目的就这么简单吗?” 陈无极摇摇头,很是困惑的说道:“莫非……还有什么……” 陈凯之便朝他笑道:“你想想看,他们原本的目的,是要重挫官军,目的,是彰显自己的军威,而灭一灭朝廷的声势,既然是如此,就势必要显出他们的智勇,对不对?” “对。”陈无极点头。 陈凯之目光环视了四周一眼,才继续说道:“那么,在我们离开之后,当他们的细作发现我们已经上当,他们会如何?” 陈无极恍然大悟,一面点头,一面开口说道:“一定会散播消息,嘲弄皇兄。” “是啊,朕竟上了他们的当,他们自然是要趁此机会,动摇朝廷的军心民气的。那么,我们再推论下去,此时,叛军的探子,是否已经在京里开始传出流言蜚语了呢?” 陈无极本就是极聪明的人,一点就通,他随即道:“这样看来,更为恐怖的是,若是有人知道,此次陛下是亲征,而陛下也中了叛军的圈套,那岂不是……震动天下……” “不错。”陈凯之目光幽幽,眼里掠过一抹惊鸿:“朕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你想想看,倘若京中,有人知道,朕在此中了埋伏,会如何?” 陈无极冷汗淋淋:“怕要糟糕了,估计又要大乱了。” 正在更第三章,会晚一点送到。 第八百七十三章:天助之 见陈无极心有余悸的样子。 陈凯之却又笑了,朝他徐徐开口说道。 “不,乱了才好呢,乱了,这忠奸就可辩了,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岂不是一目了然了吗?朝中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到时,便都在锦衣卫的眼底了,到时,谁可重用,而谁靠边站着,也就不必费心,此次,是天下人探一探朕的实力,朕让他们看看,朕作为君父,能否保护自己的臣民。而对他们而言,什么人值得信赖,什么人不可信任,岂不也是一次朕对他们的试探?” 他眉头一挑,露出幽暗之色,感叹起来。 “这世上,最难猜测的,就是人心,此次,便是一个机会。” 陈无极若有所思,觉得陈凯之说的有道理,因此他不禁连连点点头。 “臣弟明白了,可臣弟还是有些担心,皇兄,万万小心哪。” 身后的勇士营将士们,显得极为安静,每一个人默默的吃着干粮,喝着水,没有交谈,四周显得很安静,唯有浅浅的咀嚼之声。 远处,则有灯火隐隐出现,却见那张铭打头,后头是数十辆车马,都是空车,而拉车的有牛有马,他气喘吁吁,快步上前,朝陈凯之一笑,行了礼。 “这些人,都是卑下的心腹,陛下,只需押着他们,前往长安,还有这个……”他取了一个腰牌下来,递给陈凯之:“这是令符,若有人查验,只需取出,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陈凯之微微皱眉,不禁淡淡问道:“怎么,张巡检不随朕同去?” 张铭忙是朝陈凯之郑重说道:“卑下倒是也想鞍前马后,不过,卑下乃是水路巡检,并不负责粮草押运事宜,倘若去了,反而可能会有人疑心,何况,卑下若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多半水寨这里,也会有人觉得不对劲。”他随即又道:“若是陛下非要卑下同往,卑下同去便是。” 陈凯之便收了腰牌,朝张铭笑道:“哪里的话,你说的也很有道理,既如此,那么张卿家便在此吧,待朕平了长安,你再入长安听封。” 张铭便拜下,哽咽道:“卑下多谢陛下。” 陈凯之随即便朝周围的喊道:“来人,集结,准备出发。” 一声令下,将士们迅速的集结,随即押着车,朝着长安方向而去,其中一个赶车的车夫在前,负责作为向导,因是在黑暗之中,所以走的极为缓慢。 张铭远远眺望,见陈凯之等人走了,方才长长舒了口气,他的目中,带着惊喜,更透着雀跃。 原以为,这一次虽可以钓来大鱼,根据主人的预测,此次来奇袭的,定是勇士营精锐,一旦在此围歼了勇士营,则大陈朝廷,怕也对关中莫可奈何了,甚至直接打破勇士营不可战胜的神话,更是奇功一件,可谁料到,来的,竟是大陈天子。 钓来的,竟是此等的大鱼,若是此刻,拿住了陈凯之,这是旷世奇功啊,他舔了舔嘴,几乎可以想象,今日之后,一切都将天翻地覆,而自己,凭着这个功劳,怕也足以贵为公候了。 ……………… 甘泉宫。 陈艳义背着走,在寝宫里来回疾走,显得很焦虑。 他年过三旬,在这宫中冉冉的油灯下,显得还算年轻,因保养的好,以至于面上的肤色,竟如女子一般晶莹剔透,只是显然,他无心就寝,身为孟津郡王,他在宗室之中,显得并不起眼,直到有一日,杨家人派出了车驾,直接将他接来了长安,随即让他进入了甘泉宫,面南而坐,关中文武对他朝拜,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都是惶恐不安的。 可等他成为了‘大陈天子’,陈艳义在紧张过后,竟开始渐渐的觉得这地位的的天翻地覆,竟让他开始享受起来。 杨家人似乎对他不错,大小事务,无不禀奏他,而其他文武官员,也对他毕恭毕敬,身边无数人在称颂着,说他如何圣明,如何像极了太祖高皇帝,陈艳义开始渐渐沉浸其中,随即,便开始在想,连那来路不明的陈凯之,尚且可以做天子,自己同为太祖高皇帝之后,何以不能做天子呢?朕哪里及不上他? 何况,这关中之地,沃野千里,固若金汤,坚如磐石,退,可关起门来,称孤道寡,进,则可图谋天下,杀入洛阳,自此大陈再无二主,岂不是妙极了。 因此他开始打起了精神,任命了几个杨家人为大学士和大都督,又任命了六部九卿,每日竟也开始学着批阅奏疏,发布一桩桩旨意。 自然,他很清楚,现在自己最大的敌人,便是陈凯之,便是那洛阳的朝廷,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因此,对于接下来与洛阳的战事,是重中之重。 好在内阁大学士杨琛精明强干,竟是设下了一局,起初对这个局,陈艳义是极不看好的,可谁料,从洛阳来的细作来报,竟是成功了。 种种迹象表明,勇士营有调动的迹象,而这一次,便要全歼勇士营。 只要将这勇士营歼灭,那大陈就没有精锐之兵,完全就是等着垂死了。 今夜,想必这些陈军就要登入了吧,陈艳义兴奋的搓了搓手,既有焦虑,又是情绪高昂。 “去将大学士请来。他不是今夜在宫中当值吗?” “是。” 立即有宦官匆匆去了,过不多时,那杨琛便疾步而来,他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臣见过陛下。” 陈艳义很享受这种称孤道寡的感觉,眉毛一挑,笑道:“卿家不必多礼,镇定候的兵马,可布置好了吗?可有捷报传来。” “不会有这样快。”杨琛倒显得很冷静,并没太多的情绪,而是淡淡开口说道:“最快,也要正午才会有消息,陛下勿忧,镇定候身经百战,本就是关中名将,此番埋伏的军马,足有两万,俱都是精锐,足以消灭这支来犯之敌,一个都别想走脱。” 陈艳义觉得信心足了许多,忍不住感慨道:“卿家料事如神,真令朕大开眼界啊,朕原本以为,敌人不会上勾,谁料,他们竟愚蠢至此。” 杨琛眼眸浅浅一眯,不禁笑了笑:“陛下谬赞了,这个张铭,其实早就是一步暗棋,此人确实有家人在山东,可在长安,却早有了新的妻室,也有了儿子,此人并不是什么真正孝顺之人,在山东时,不过是个市井无赖罢了,老臣借用此人,便是想要让锦衣卫上钩,何况,老臣之所以敢担保洛阳那儿上钩,是因为深知那陈凯之刚刚登基,内忧外困,定然希望尽快解决关中之事,一旦有机会,他定会取巧,陈凯之此人,臣早就琢磨透了,此人最善投机取巧,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他很自信,完全一副洋洋得意神态。 陈艳义闻言,便笑起来:“卿家实是令人刮目相看,只要全歼了这支来犯的勇士营,朕便可高枕无忧了。” “正是。”杨琛轻轻点头赞同,笑得轻松,愉悦:“陈凯之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勇士营。” 正在这时,外头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宦官高声道:“陛下,陛下……急报,急报……” 陈艳义骇然的和杨琛对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说正午才会来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不对,现在还早着呢,莫非,对方撤走了? 还是出了什么变故,俩人都很紧张,几乎是同时开口。 “快报。” 那宦官气喘吁吁的进来,拜下:“陛下,急报,孟津那儿,张巡检派人快马加鞭,自宫门夹缝处递来的急报,说是……说是……这一次来犯的贼军,领头的,竟是……竟是伪帝陈凯之……” 呼…… 陈艳义的紧张的脸上,骤然之间,又一下子轻松起来,他的目中带着惊喜,整个人很是激动,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开口说道:“陈凯之……他亲自来了,他好大的胆。” 旋即,他便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杨琛脸色却不轻松,忙是取过了宦官手里的急报,生怕自己听错了一般,等他真真切切的看过之后,一下子,也是大笑起来:“哈哈,陈凯之……”他咬牙切齿:“这合该太皇太后的仇可以现报啊,真是老天有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今日,只要诛杀陈凯之,洛阳必定大乱,到时,便是陛下御驾亲征,一举直捣洛阳之时,陛下,到了那时,陛下便是大陈江山真正的主人。” 陈艳义激动的呼着气,兴奋的声音都有些不连贯了:“卿家说的对,卿家说的对,朕……朕有天助,有天助啊……” 他激动的满面通红,显得特别得意:“这是祖宗保佑,是祖宗保佑,由此可见,这陈凯之,果然是来路不明的伪君,便连列祖列宗们都厌弃他!” 第三章送到,有点晚,汗,很抱歉,以后不会了,那啥,老虎突然想到,那啥,观众朋友们,你们的月票,还在手里吧。 第八百七十四章:迎敌 陈艳义激动的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眯着眸子,目中掠过了贪婪之色,接着,这贪婪转化为了一抹凶光,旋即他便一字一句的,抑扬顿挫的说道: “这是天赐良机,是天赐良机,既是天赐良机,就万万不可错过,若能生擒这陈凯之最好,生擒之后,可将其押来长安,明正典刑,告祭祖宗之灵,可若是不能生擒,也万万不可妇人之仁,索性杀了,取其人口,悬于函谷关的城楼,如此,洛阳陈凯之的党羽,便可不攻自破。” 杨琛亦是激动万分,他本是想钓出勇士营,谁料,竟钓了一条大鱼,这陈凯之居然亲自来了,这就好了,只要将陈凯之杀了,万事大吉了。 因此他忙道:“陛下说的是,臣也是这样想的,陛下放心,这区区五百勇士营,一旦被伏,便不堪一击,他们即便再如何厉害,可身上的给养和他们所依仗的火器弹药,怕也不足,至多困个一两天,也就可将其击溃,陛下请放心便是!” 陈艳义颔首点头,兴冲冲的道:“朕,怕是今夜一宿都睡不着了,明日清早,召集百官,等着捷报吧。” 杨琛颔首点头:“臣,遵旨。” 他行了礼,自陈艳义的寝殿里告辞。 出了寝殿,外头便有一个老宦官躬身到了杨琛身边,杨琛抬头看着天上的月,想到大事已定,竟忍不住感慨,这老宦官躬身道:“杨公慢走。” 杨琛驻足,侧目看了这老宦官一眼,不客气的道:“陛下这几日,都在寝殿里,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这几日,陛下情绪变化极大,有时情绪低落,有时却很高昂,陛下对杨公,信重有加,时不时提及陛下的名字,赞许不已。” 杨琛便颔首道:“噢。还是得好生的盯着,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陈家的这些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太皇太后,吃亏就吃在陈无极和陈凯之这一对兄弟手里,这一次,万万不可再重蹈覆辙了。对陈艳义要好生哄着,此人,还用得着,万万不可触怒了,可人,也得盯紧一些,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要报我。” 杨琛目中掠过的,是一丝幽光,他面带冷酷,一字一句的顿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事!” 老宦官噤若寒蝉的躬身行礼:“奴才明白,奴才绝不敢轻慢,请杨公放心。” ………… 天上的月,依旧皎洁,悬在高空,宛如圆盘,这玉盘朦胧的光线洒落人间,仿佛将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 勇士营的官兵,已是走上了官道,沿途没有什么人烟,陈凯之步行,沿途,命人提了灯,观看着随身携带的舆图,他似乎并不急,陈无极则是小心翼翼的跟在陈凯之的身后,好奇的打量着陈凯之。 这么紧要时刻,皇兄竟是平静如水,好似没事的人一样,陈无极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样的处事,是自己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吧。 “再过不远,理应就是设伏的位置。”陈凯之眯着眼,显得极为冷静:“这个地方,两边都是山峦,只有官道,属于进入长安的必经之地,他们埋伏在此,乃是精心计划的。” 陈凯之随即道:“你看……”他似乎很耐心,想让陈无极学习到一点知识,他认真的给陈无极分析起来:“这里山峦多,道路蜿蜒,最适合设伏,而且,也不担心我们逃窜,再有,我们走到这里时,大致……该到黎明时分了,数万大军若在此,定会极力避免夜战,你知道为何吗?” 陈无极不禁摇头,有些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按理来说,若是夜间伏击,岂不是最好?” 陈凯之微微一笑,便细细的跟陈无极解释起来:“夜战对人数多的一方并没有利,人数越多,就越难以组织,夜里的时候,一旦冲杀起来,可能军队就已散乱了,根本无从组织,所以你看夜袭的军马,大多都是挑选出来的精锐,人数反而越少越好,人越多,就越容易相互践踏,甚至可能盲目的冲杀,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绝不会夜袭,定是以逸待劳,想在黎明时分,也就是天光的时候。” 陈无极忙是点头,若有所思:“难怪古来那些以少胜多的战例,大多都是夜间奇袭,原来是这个缘故。” 陈凯之眺望了天上的苍穹,在这暗淡的星月之下四周都显得很是安静,也很诡异,陈凯之笑了笑,便随即继续道:“可这对我们而言,也没有坏处,道路狭隘,对方的人数优势,未必能够展开,倘若是在旷野上,对面四面八方的冲杀而来,反而麻烦,我们是先锋军,就要像一根钉子一般,在此死守,专等许杰带着三千援军来,或许现在……他们已到了孟津了。” 陈凯之道:“下令,让将士们加快步伐,要及早一些赶去,螳螂捕蝉,这些人,殊不知黄雀在后。” 再向前数里,这山峦之间的官道上,薄雾腾腾而起,只在这时,这星月已是落下了山,一道曙光,如剑一般,仿佛穿透了薄雾,冲破了黑暗,带来了一丝光亮,也给山峦添上一层薄纱。 而在这时,马蹄哒哒哒而起,是在前打探的探马回来了,探马上,一个勇士营斥候大叫:“陛下,陛下……前方有贼军,有贼军……” 陈凯之精神一震,忙是下令全军停步,那探马已火速的飞马至陈凯之面前,落马,行了个礼,焦灼的道:“前方发现大量的斥候,是叛军的斥候,人数不少,卑下若非陛下有交代,定要小心,差一点,便被对方的斥候设伏拿住。” 陈凯之这才发现,这探马的手臂上,竟还斜插着一根未取落下来的箭杆,鲜血泊泊自他臂上流淌,受伤很严重。 陈凯之不禁心口一紧,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下一刻嘴角微微一挑,竟是冷冷一笑。 “果然如此,张铭张巡检,朕可一丁点都没有看错你,来人……传令,立即停止前进,所有人,依山设防,用车马堆砌在外围,准备……战斗!” “停止前进,就地设防!” “停止前进,就地设防!”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开始直破云霄。 这官道的路基不远,便是山脚,五百将士,似乎早有准备,一个个熟稔的赶着车,到了山脚之下,他们解下了套在车上的牲畜,任这些牲畜散开,将这数十上百辆大车,迅速的围成了一个防御圈。 随后,所有人进入防御圈之内,取了短铳,进入戒备。 这一切,不过是两三注香的时间而已,跟随而来的,都是勇士营的精锐,久经阵仗,每一个人脸色虽然是沉重,却无一人,生出怯意,个个俱是严阵以待,准备战斗的状态。 陈凯之则带着人穿过了无数的杂草、灌木以及林木登上了山,陈凯之一举攀上了一颗高大的松木,他手持着有匠人专门打磨过的望远筒,远远朝着远处眺望,此时,清晨的薄雾已渐渐的消散,在官道尽头数里之外,乌压压的军马,已是磨刀霍霍,宛如长蛇,蜿蜒至了另一处山峦的拐角,看不到尽头。 陈凯之望着乌压压的军马,竟是没露出丝毫的怯意,整个人依旧很平静,徐徐开口道:“人数大致在两万人上下,最少都有这个数。” 陈无极站在树下,目光也是眺望那军马,却是看不清楚,只是见一片乌黑处旗帜翻飞,却听得陈凯之报出人数,他不禁开口问道:“皇兄已经清点过了?” 陈凯之摇头:“只是看到了中军的帅队而已,那主帅身边,似乎围拢了三十多个牙将,打了十七面旗,自然,这只是估算。走,下山去,不要怕,天塌不下来。” 陈凯之收了望远筒,跃下树来,随即想起什么,将望远筒交给陈无极手里:“这个你拿着,送你的,但凡是行军打仗,最紧要的,便是知己知彼,这便是为将者的眼睛,有了它,虽未必可知对方的全貌,却也可一窥究竟。” 陈无极好奇的拿着望远筒看了看,却是不甚清晰,不由开口说道:“模模糊糊的。” 陈凯之忍不住道:“得看远,你拿这个看这么近的距离,自然如此,先别看了,下山。” 等陈凯之回到了山脚下的防御圈,这里已是枕戈待旦。 陈凯之环视了众人一眼,便立即下令道:“升起龙旗,告诉他们,朕就在这里,不但要你们知道朕在这里,还要让这些叛军知道,朕在这里,都听好了,这些年来,你们和朕东征西讨,今今日之战,亦不过如此,而今叛军就在眼前,朕若是告诉你们,这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效命于朕而战,这……太虚假,朕只告诉你们,你们今日,是为自己前途而战,是为了建功立业,是为了你们未来的荣辱,为了千秋之后,你们的子孙,能够享受你们的福泽和恩荫而战!” 第八百七十五章:不堪一击 远处,显然叛军已乌压压的来了。 遮云蔽日,浩浩荡荡。 这些俱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军,现在勇士营唯一的优势想来就是,这里山势蜿蜒,而勇士营并没有远距离的长铳和火炮,可对方,亦是难以发挥远程的武器,倘若此时,叛军开山,布置了一支军马在山腰上,利用弓箭和火炮,乃至于是石炮,对勇士营的伤害势必也是不小。 不过似乎对方,显然并不愿意费这个功夫,又或者说,他们不敢这般的冒险。 毕竟,一旦事先在此大举营造,开山伐木,建立合适的远程伏击阵地,至少也需要几日的功夫,而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势必可能会被锦衣卫侦知,那么,如何吸引勇士营来此‘冒险’呢? 在这蜿蜒的官道上,虽可并列数十人同时行进,可因为有太多的转角,百步以上距离的长弓根本施展不开,因此,眼下,他们唯一的手段,想来便是直接强攻。 在这里,勇士营前后无援,被围在此处,很快就会四面楚歌,显然,叛军的主帅并不想这样的麻烦,只想着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一举歼灭勇士营。 至于付出多少代价,似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何况,就算若是战事不利,大不了,将他们围住,只要断几日的水粮,自可将其歼灭。 镇定候被一队亲兵小心翼翼的拥簇着,勒马至数百步外,镇定候王川,本是长安都督,他原本只是一个落魄的武人,声名不显,却得杨家的提拔,一步步,才有了今日。 杨家在关中自立之后,王川便被封为镇定候,这关键的一次伏击,便落在了王川身上。 王川也算是熟悉兵法,乃关中的一员大将,此番远远眺望远处摆出车阵,妄图死守的勇士营,见到这个情形,王川不禁微微一笑,对身后的儿子王烨说道。 “吾儿,你看着,这勇士营,果然名不虚传,发现我们之后,迅速的便作茧自守,速度之快,反应之迅,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精兵。你看他们的阵容,张弛有度,即便是被围,亦是极有章法,无一人胆怯,很是不同凡响。今日一见,名副其实啊。” 王烨眼眸顺着王川目光看去,也看到了勇士营的状况,他跃跃欲试的样子,显得很是激动。 “父亲何必如此感慨,不过是一群穷途末路的狗贼罢了,待孩儿亲自带兵,将他们斩杀殆尽,这样就一劳永逸了。” 王川却是朝王烨摇头。 “不可鲁莽,而今,他们已是瓮中之鳖,困兽犹斗,虽然如此,我们也不可小看了,先慢慢消磨他们吧,何必要大费周章,先派左营去试一试深浅。” 王烨心里虽然觉得自己父亲太过慎重,完全有些胆小了,这勇士营区区几百人,他们可是两万大军,怎么就这么小心?心里有些不服,可王川是他的父亲,他却依旧不得不遵命。 “是。” 紧接着,锣鼓大作,浩浩荡荡的叛军,已开始进击了,一排排的盾手在最前,随后,无数的矛手在压阵,随着鼓声响起,叛军终于出击。 ………………………… 孟津港。 张铭在水寨之中,显得颇为得意,想到此番立下的大功劳,他便知道,自己的前途似锦起来,以后每日都是吃香喝辣的了。 因为昨天夜里,折腾了一晚上,事实上,他心情紧张的不得了,生怕露出马脚,等陈凯之等人去后,他依旧还在亢奋之中,这样的大功,不是谁都可以立的,因此他整个人一直都很精神,足足到了正午,便觉得身子实在有些吃不消,自是睡下。 可还没有睡一个时辰,就在他的官厅廨舍,有人急匆匆的道:“大人,大人,有人来犯,大人……” 声音急迫。 张铭被惊醒,顿觉得头昏欲裂,竟有些回不过神,那声音更加真切,震人耳膜。 “大人,水面上,出现了洛阳的船队,大人……” 张铭这才回过神来,面上顿时错愕,来犯之敌,不禁皱眉。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忙不迭的和衣趿鞋,疯了似的冲出廨舍,随即攀上水寨的瞭望塔,便见在这河面上,逆流而上的船队已徐徐而来,在这河面上,一艘艘乌篷船船速并不快,在这河面升腾起的雾气上,隐约可见。 十艘、二十艘,三十…… 不计其数,密密麻麻。 张铭一愣,一双眼眸惊恐的睁大,完全有些不敢置信,随即便喃喃自语:“疯了……疯了吗?他们疯了吗?怎么可能,还有后队……不妙,不妙,迎敌,迎敌,所有人登船。” 事实上,已经有人开始登船了,水寨上,数十艘船整装待发,水兵们倒也不惧,毕竟他们是顺水,而对面的贼军乃是逆水,怎么看,似乎都占了巨大的便宜,他们一个个打着赤膊,手中提着刀剑,除此之外,还有弓弩,以及专门钩船接近的钩索,一个个吆喝着,上了比对面乌篷船要大的多的战船,开始离开码头。 一见如此,张铭反而放下心来。 他竟忘了,洛阳人西进,是逆水,而大船根本没法使用,用的只是轻薄的乌篷船而已,这种船几乎没有任何的防护,一旦遇到了战船,一触即碎,不堪一击。 “他们这是找死。”张铭冷静下来,便朝身边的人冷冷一笑:“看来,此次,又是一桩大功劳了。”他眼睛猩红,目光透着狠意:“命各船并进,打起旗帜来,将这些贼军统统冲散。” 已有一艘一丈高的大战船,顺着水流而下,飞快的朝着乌篷船队横冲直撞而去,后队的战船似乎也已整装完毕。 张铭的目光,便落在这战船上,希望这战船能够旗开得胜。 那战船分割了水流,溅起了无数银色的波涛,如猛虎下山,朝着那缓缓撑杆而来的乌篷船飞快行去。 眼看,就要靠近。 对水战耳熟能详的张铭顿时露出了笑容,他心里知道,一旦靠近,不需靠近厮杀,便足够将其撞毁了,孟津水军不但战船比之洛阳军要强十倍,而且还是顺水,速度极快,对方这些洛阳船,根本不堪一击。 张铭舔了舔嘴,目光中掠过了一丝凶光。 可就在越来越近的时候,不过是三十步的距离,眼看着,那战船就要撞上乌篷船,张铭远远的,自然是看不到,就在此时,乌篷船上的人,已丢出了一个冒着浓烟的手雷丢入了战船。 就在所有人尚没有此意识的时候。 只刹那之间,那乌篷船忙是偏移了原先的方向。 而随即,轰隆…… 这巨大的轰鸣,瞬间出现在河面,木质的战船,在手雷面前,方才是不堪一击,一时之间,穿上木屑横飞,熊熊大火亦是顺势燃烧,船上本是气势汹汹的水兵,顿时已是懵了,无数人陷入火海,整艘船,竟是生生炸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于是河水汹涌灌入,船上,幸存的人发出了鬼哭神嚎,而船速一顿,船底开始没入水中,因为灌入船的水流实在太多,整艘船刹那倾斜,而露出河面的部分,大火依旧熊熊映照了整个河面。 无数人不得不跳水逃生,更多人直接付之一炬,更有船底的人,还未来得及发现怎么回事,便已直接的被灌入的河水直接闷死。 一下子…… 张铭张大了眼睛,他的眼底,还倒映着那河面上的火光,火光在他的眼底跃跃而起,而他心一下子却是停滞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法,他原以为,不堪一击的乃是这些乌篷船队,现在方才知道,孟津的水军,方才是真正的不堪一击,他沉默着,似乎有些不信,更是难以接受现状。 而此时,河面上,却是顿时混乱起来。 嘶喊声,呼救声响彻天地。 后头整装待发的战船,一下子竟开始胆怯了,他们倒未必畏惧水战,可在他们原本的意识里,似他们这等河中的水战,理应是两船碰撞一起,随即用钩索死死的粘住对方的舰船,而后双方在船上抛射弓箭,最后在彻底的靠近之后,勇敢的刀盾手便攀上敌船,与对方厮杀一起。 可现在…… 却是一下子,直接颠覆了他们一切对于水战的认知,面对这等全新,且恐怖到了极点的新事物,绝大多数人,都胆寒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何自己的战船会炸上天,也不知道,这一船人,怎么就好端端的直接被火烧死,或者是直接葬身鱼腹,于是,恐惧感,瞬间弥漫了他们的全身,即便熟悉水性的人,也是不敢贸然上前。 而这时,又是一次轰鸣。 只是这一次,似乎对方并没有准头,这爆炸,没有炸在船上,而是直接在水里,溅起了数丈高的水浪,那水浪的冲击力,即便隔着极远,似乎都可感受,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给掩盖。 众人都惊住了,连忙往后退,不敢上前。 今天小年夜,大家又都大了一岁,好开森吧,老虎在这里,祝大家阖家幸福! 第八百七十六章:死战 水面上,在大浪被爆炸掀起之后,硝烟弥漫,以至于爆炸的余波,便连远处的战船都不禁颤颤起来。 船上的水兵,已是面如死灰,他们深知,这爆炸,本是冲着他们来的,倘若爆炸再近一些,足以击沉他们的战船,而他们也如方才那些倒霉的家伙一般,顷刻之间,会葬身鱼腹,葬身火海,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 面对这样的场面,众人俱是非常的害怕,不敢上去支援,任由自己昔日的伙伴惨死。 “避开,避开……”船上的武官惊恐的大吼,对这乌篷船,带着一种宛如瘟疫一般的恐惧,大声的吼着:“避开!” 舵手其实已不需他的命令,忙不迭的转舵,这战船本是顺水,根本控制不住船速,于是乎,竟是生生的偏向河滩冲去。 此起彼伏的爆炸,接二连三的传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令人心悸,偶尔,有船直接木屑横飞,浓烟滚滚,这个河面成了人间地狱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站在瞭望塔上的张铭已是牙关咯咯作响,看着这河面上恐怖的场景,猛地,他见本要上战船迎敌的水兵,已是怯战,再不敢下河,河面上其他的战船,纷纷想要靠岸。 而乌篷船纷纷也开始靠近河滩,大大方方的开始登陆。 他们显得不疾不徐,一艘艘靠岸之后,先是有几人跳下来,他们手持着长铳,戒备的样子,却没有开始深入,而是守着船,待其他人纷纷跳下。 这时,竟也不急着进攻,而是有武官模样的人,大喇喇的吹起了竹哨,每一船官兵,显然就是一个小队,在竹哨的尖锐声音之下,他们开始集结,随即,登陆的各队亦是开始纷纷集结一起。 而这一切,仓皇登岸的水兵们,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竟没有一人,敢冲杀上前去,只能说他们此刻已经被吓傻了,完全懵了,也怕了。 越来越多的勇士营官兵开始聚集,他们用竹哨作为讯号,接着,开始打起了旗帜,井井有条,似乎对远处水兵的威胁,并没有太在乎,直到他们开始列成了队列,接着,急促的竹哨此起彼伏的响起,在大队官许杰的带领之下,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始出发,不,理论上,并非是出发,而是对水寨发起了进攻。 水兵们好不容易,在仓皇和惶恐之中,被自己也吓成惊弓之鸟的武官们用鞭子抽挞着勉强拿着刀剑,想要谨守水寨,接着他们便看到勇士营将士踏着整齐的步伐,开始靠近,在靠近到了百步的时候,勇士营开始齐射。 啪啪啪…… 一连串的火铳声骤然响起,刚刚想要引弓射击的水兵们顿时乱做了一团。 那张铭脸色惨白,已是匆匆自瞭望塔上下来,见败兵如潮水一般后退,抱头鼠窜,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口里高呼:“稳住,稳住,莫怕……莫怕……” 他一面痛骂,别人可以跑,他却是不能跑的,真让这些人支援了那陈凯之,到时……到时……极有可能这陈凯之的计划还真行得通,就算杨氏挡住了洛阳军的进攻,他这守卫不利的罪名,怕也跑不掉。 可若是陈凯之入主长安,天下之大,自己往何处去?那陈凯之,定是已深深恨透了自己,他一定会将自己大卸八块的,想到这里,张铭知道他是没有退路了,只能勇往直前的杀人。 也是拦住了这些人,他们的计划便可以成功,自己不至于被杀。 因此他竟是疯了一样,红着眼眸,挥舞着刀,口里大呼,可没有人理会他,只勉强聚拢了几十个亲卫,正在这时,一枚铅弹直接射入他的面颊。 呃……啊一声…… 张铭捂着面,面上已是鲜血淋漓,他痛的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一下子扑倒在地,以至于身边的亲卫们一看,竟连他们也跑了个没影。 张铭在泥泞中打着滚,他此时方才明白,一切都已完了,大势已去,而这面上的疼痛,已令他的头皮都要炸开,他口里发出嚎叫,身边的哀嚎声和嘈杂声渐渐少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勇士营的官兵,竟已经杀进了水寨。 他们显得很安静,徐徐的走在了尸横遍野的水寨门前,穿着长靴的他们跨过一个个人,其中一个,挺着刺刀到了张铭的面前。 张铭面上俱都是血,可他身上的衣甲却极好辨认,似乎勇士营对于那些受伤的士兵没有什么兴趣,可面对穿着武官衣甲的人格外的照顾,那挺着刺刀沉默的人凝视着张铭,似乎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随即,刺刀斜下,对准了地上的张铭。 张铭忙是惊恐的发出凄厉的吼声:“不,不要杀我,我……我……我……是张铭,我知道陛下在哪里,我知道……” 刺刀已狠狠的刺下,雪亮的刀刃划下了一道银光,瞬间深深扎入张铭的咽喉,张铭闷哼一声,他眼睛并没有合上,待那刺刀收起,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张铭也就气绝了。 或许是在弥留之际,张铭感到了深深的悔意,他哪里想到,在面对这些武装到牙齿的人,一切的阴谋诡计,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竹哨声又响起了,在这清晨的薄雾之下,队伍迅速的集结,随即,早有参谋武官已铺开了舆图,有人辨别了方位,指点到了一处位置:“前进!” 遗留了一地的断壁残垣,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南进发! ………………………… 关中军已经开始进攻了。 第一次进攻,区区五百勇士营,却是迅速的让关中军知道了厉害,等到无数的关中军涌上来,紧接着,短铳啪啪啪的响起。 这等短铳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近距离的连发,五百人一齐连发,威力堪称惊人,这里本就狭窄,何况关中军又如此密集,瞬间,便损失惨重,随后,勇士营队伍里的掷弹兵开始在后方投弹。 一枚枚的手弹,丢入了冲锋的后队,这手弹一经炸开,于是乎,瞬间便是一片的伤亡。 关中军迅速混乱,开始有人退却,接着,退却引发了连锁的反应,除了冲在前的位置,留下了数百具尸首,其余人则是争先恐后,纷纷后退,面对这样的作战,他们完全没有准备,像无头苍蝇一样的乱窜。 此刻他们显然明白过来,自己过于低估了勇士营。 只是这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也令镇定候王川深深的皱眉,他眯着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而身后,他的儿子王烨却忍不住咋舌,幸好自己没有冲上前去啊,否则,那稀里糊涂便被炸的尸骨无存的人,便是自己了吧。 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幸好父亲阻拦自己,不然此刻自己也成死人了。 王川眯着眼,远远看着战场,见左右的将校都露出畏惧之色,他倒很快镇定下来,道:“不必害怕,勇士营本就犀利,他们火器确实无可匹敌,不过,我等人多,已将他们围困,他们的火药和给养也是不足,多攻打几次,他们自也就筋疲力尽和饥肠辘辘了,来人,传本将将令,多备弓弩手压阵,在各处设置临时的隘口,将他们围死困死,令左营暂时休整,再命右营多备盾牌,多进攻几次,消耗他们的气力和火药,虽是可能伤亡惨重一些,可只要步步为营,还怕这些贼军吗?” 他说的信心十足,却也让人安心了不少。 可王川心里,却还是震撼,他第一次见识这火器的威力,从前只听说过厉害。 可现在亲眼所见,却是被深深的惊到了。 好在自己人多,而且所带来的,大多都是精锐,倒还勉强不会乱了阵脚。 只是…… 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原以为伤亡不可避免,可现在看来,怕是不花费一点功夫,不死亡数千将士,是难以成功了。 这勇士营确实让他见识到厉害。 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些人都是瓮中之鳖了,因此他铁着脸,便拨动了战马,退回后队的中军,刚刚落马,便有人匆匆而来:“侯爷,宫中又来人了。” 王川皱了皱眉,这期间,甘泉宫那儿,可来了好几个使者,都是接二连三的来询问战况的,用的都是快马传递,这里距离长安也不远,也不过两个时辰往返的路程,自己在这里设伏时,宫中就问过几次了。 “请来吧。” 一个年轻的宦官匆匆而来,朝王川行了个礼:“见过侯爷,陛下命奴才……” 一听到陛下二字,王川便显得不悦,他是杨家的人,也没将陛下放在眼里,当然,杨公早就有过交代,教自己万万不可怠慢了宫中的钦使。 可身后,王烨却显得不耐烦,他和自己的父亲不同,他父亲是虽心里不屑,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可王烨毕竟年轻,藏不住自己的心思,他只是冷笑:“已来催问过几次了,这才刚刚临阵不久,陛下也未必太操心了吧。” 宦官顿感尴尬,不敢回应。 第八百七十七章:捷报 倒是王川用眼神制止了王烨,随即温言对这宦官道。 “回去禀告,就说本候用兵,来犯之敌,已是摧枯拉朽,再过几炷香,便可彻底将其杀个干净,请陛下勿忧,很快,本候便可凯旋而归。你去吧。” 宦官本想多问几句,却还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冷笑着的王烨,便不敢多问了,忙是应声:“是,奴才这就去禀告了,恭喜侯爷。” 说着,匆匆而去。 等这宦官一走,王烨倒是有些急了,这样的状况被自己的父亲说了如此轻松,他自然担忧的,因此他忙是对王川道。 “爹,这一战,咱们折损了不少,而且看这架势,没有一两日之间,怕也难以破贼,而且,瞧这架势,只怕折损不少……爹怎么就和那宦官说,咱们已破了贼……这……” 王川一笑,却是深深的看了王烨一眼,旋即便徐徐开口说道:“你跟在为父身边,倒也学了不少行军打仗之法,可虽学了这个,却还是没学会如何做官啊。” 王烨一呆,有些不明白的说道:“做……做官……爹方才不是欺君罔上吗?倘若是……” 王川摇摇头:“你什么都不明白。为父现在急于要立功,那么为父问你,长安的那些人,无论是陛下,还是杨公,又有哪一个,不急于等待这一场胜利呢?” 他顿了顿,不禁叹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为父要的,是一场完胜,来升官进爵。而无论是陛下还是杨公,他们也需一场胜利,来告诉关中军民,乃至于是天下人,让他们知道,洛阳的陈凯之,不堪一击,这才是他们最为迫切的事。” “所以,事实的真相一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却是,他们需要这场大捷,若是为父上奏的是我们已和勇士营交了手,还吃了一些亏,只怕非要损失惨重,方能将他们全歼,而且还可能陷入旷日持久的鏖战,你想想看,这不但为父没了功劳,便连陛下和杨公,也是面上无光。” 王川徐徐的分析给王烨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多学点自己的处事。 “若是为父不这样说,我们怎么会有功劳,要是知道现在这情形,估计这陛下肯定会责怪我们无能,指不定会派旁人来。” 王烨闻言,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 “纸固然包不住火,可若是没人在乎纸包不包火,那就没有关系。即便等到后来,陛下和杨公知道了内情,那又如何?难道他们会当着天下人面,纠正为父的错误吗?不会!他们不但不会,反而会极力为为父掩盖这一战中的瑕疵,因为他们需要的,本就是一场完胜,一场对勇士营一面倒的胜利,正因为如此,所以到时,即便陛下和杨公得知了什么,知道我们伤亡惨重,知道我们与贼军陷入了旷日持久的鏖战,他们非但不会怪罪为父,反而会借此机会,给为父加官进爵,因为越是为父加官进爵,才能让他们使天下人对这场胜利深信不疑。” 王川看着眼前的人,不禁摇头。 “哎,你呀,终究是太年轻,这历来朝廷东征西讨,有多少将军在外谎称捷报,又有多少将军,分明打了败仗,却依旧谎称大捷,从而得到升赏;更有多少人杀良冒功,可最终,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加官进爵呢?” 王川冷笑,带着一脸的世故,凝视着王烨,随即语重心长:“你以为,这数百上千年来,无论是大陈,是现在的关中,还是从前,是各国之内,他们的朝廷,都是糊涂虫,连胜败都不能分辨,连杀良冒功是怎么回事,竟都不知情吗?人人都以为,朝廷总是被蒙蔽了的,又或者是,天子被奸贼所误,可实际上,便连寻常的庄稼汉,尚且能分得清好坏,堂堂天子,庙堂上堂堂的衮衮诸公们,又如何会分不清呢?他们,可比许多人,要精明的多,没一个是傻的。” “他们之所以装糊涂,只是因为,他们需要胜利,也需要捷报,所以他们在事后,可能会觉得哪里有问题,可能会觉得,有什么不实之处,可……最终,他们却依然不吝赏赐,也依然,一次次宣扬着这一场场大捷,甚至还直接发旨意,再三的奖掖。这……才是人心。” 他眼眸微眯,不禁看向远处,目光变得幽暗起来,面容也是沉了下来,旋即又将目光落在了王烨身上。 “今日,这里就是一场大功,若是为父现在报上去,说是吃了亏,说是损失惨重,那么为父就错过了一次让我们王家成为王公的机会,将来,这个机会可能就再不会来了。所以,为父必须得发出捷报,告诉长安的君臣,为父带兵来此,遭遇勇士营,摧枯拉朽,一战而定!” 王烨听的心里发麻,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孩儿在许多书里看到的许多大功和大捷,竟都有出入。” “总会有一些。”王川朝他点头:“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和私yu,有了私心和私yu,便会有欺瞒,会掩盖,会报喜不报忧,你我皆为人,长安的陛下和杨公,终究也非是圣贤,生而为人,难道逃得过吗?” 王川说罢:“学着一些,为父将你带在身边,教你这些,便等着你将来,能够学以致用,光耀门楣,你将为父的话记在心里吧。” “是。”王烨心里慢慢消化着王川的话。 王川随即又下令道:“下令右营强攻,贼军毕竟人少,不要害怕有什么损失,我们消耗的起,而贼军,却消耗不起。” “是。” ……………… 五百多人,此时多少有些疲倦了。 一次又一次,关中军如潮水一般的攻来。 虽对方暂时没有造成勇士营的损失,可这般轮番的攻击,却也给勇士营制造了不少的麻烦。 一方面是弹药的不足,以至于勇士营不得不节省,另一方面,便是体力的消耗。 面对敌我双方,兵力相差的状况,陈凯之倒是不着急,镇定自若,他一面命人节省一些弹药,不必尽力去杀伤敌人,只需将人打退即可。 而对面的关中军,似乎也有些胆寒了,几次攻击,已遗留了两三千具尸首,尤其是这炸弹的威力,实是令人心悸。所以,他们再不敢蜂拥而上,而是分散开来,以散兵的形式进行冲击。 可如此一来,虽是使关中军的伤亡直线下降,却也导致,他们冲击的力道并不强,让五百将士,有了一些可供休息的时间。 而真正让人担忧的却并非于此,显然,已经有一队关中军开始上了勇士营附近的山峦,提着斧头和锯子,想开辟出一个山上的阵地,那里是高处,若是顺风,便可从那里直接射箭,到时箭雨落下,勇士营便不可幸免了。 陈凯之命了小股的分队上山,试图对这些伐木的关中军进行骚扰,不过却也知道,对方建成,也只是时间问题。 若不是时间仓促,关中军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一旦关中军做好了久战的准备,五百人随时都有覆没的危险。 陈凯之却并不焦急,只是下令固守。 双方打的筋疲力尽,便连王川,也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又亲自骑马,靠近了阵地,远远眺望着,看着身边筋疲力尽的士卒,他忍不住鼓气:“贼军不可长久,继续保持进攻,不可让他们歇息,唯有如此,方才可以防止贼军突围!” 他心里打着很好的小算盘,这支孤军,只要耗下去,定能将他们拖死。 可就在这时,自孟津方向,却猛地传来了急促的马蹄。 这显然是放出的斥候发现了什么,带着急报传来。 这斥候横冲直撞,竟是连续撞翻了几个来不及避让的关中军士卒,却依旧没有停马,他焦灼的寻觅到了王川,随即一脸哭腔,下马拜倒在地:“不妙,不妙了,侯爷,不妙了!” 王川皱眉,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蔓延而来,即便如此,他依旧忍不住喝问道:“不妙什么?” “贼军……贼军……有贼军自孟津来,有数千之众,浩浩荡荡,行军速度极快,他们……他们竟是一路小跑来的,而且……军容齐整……” 王川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的感觉有些胸闷,整个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他毕竟是久经沙场,怎么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呢。 有援军来,说明孟津已经攻破了。 而这援军竟是小跑,何况依然还保持着军容齐整,这就更能说明,这支军队绝不简单,绝对是一直精锐军。 要知道,一般的军马行军,速度极慢,前队走快一些,需要等一等后队,后队也不能太快,因为随时可能落队,甚至可能出现逃兵的现象,因此,大军行进,便是走路,都是走走停停,小跑……疯了吗? 这分明是急行军,就这般,是如何做到军容齐整的? 这几天很多老同学回来了,喝了酒,坚持更新,受不了了,睡觉。 第八百七十八章:兵败如山倒 何况,这莫名其妙出现的援军,使王川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布置,俱都成空了。 眼下这一支孤军尚且如此难以对付,何况……自己的侧翼,可能要遭到打击。 他忙道:“人在哪里,还有多远?” “就在数里之外。”这斥候立即回答道。 王川顿时气恼不已,真恨不得拔刀将这斥候剁碎了,他厉声道:“只在数里之外才被发现,你们……做什么吃的?” 斥候一脸委屈地道:“回侯爷,小人们倒是在七八里外发现的,可他们行军速度快,一直远远尾随,小人虽是骑着马,甩开了他们,可是以小人的预计,就这么会儿功夫,他们已经至数里之外了。” 王川的心底冒着寒意,他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多思索就道:“命后营去拦截他们,告诉张友才,给本都督争取五个时辰,不……十个时辰时间,十个时辰之内,先歼灭了这数百顽敌再说,他若是拦不住,便提头来见。” 话音落下,王川面上的横肉一抖,他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倘若是再不拿下这些人,一切成空。 大捷,他已报了,什么时候胜,如何胜,付出多少代价胜,这些都是可以值得商榷之事,可若是无功而返,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想到此处,王川再无犹豫,他宁可拼掉整个后营,也要争取时间,无论付出如何惨重的代价,也要将这五百人全歼于此。 只是……当北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火铳声时,整个军心就已开始动摇了。 眼下这块骨头就已难啃,现在这铳声如雷,似是挑动着每个人的人心弦,一时军心浮动,不少人都显出了惊慌,便连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王烨,亦是脸色变了。 后营已不得不朝北进发,可显然,那来犯之敌,比眼下围困的敌军更加强大,被围的敌军,尚且还晓得珍惜火药,火铳还好,这手雷的声音只是稀稀拉拉的,而北面,即便是相距数里,那轰隆隆的响动此起彼伏,人家似乎是压根就不在乎补给了。 王川心下自是焦急,厉声拔刀道:“中军营,进攻,务必围歼贼军,拿住陈凯之!” 他一声令下,账下的中军将官们却一个个面如土色,一校尉道:“都督,恐怕……恐怕……卑下以为……” “混账!”王川已是急了,其实从理智而言,他深知这校尉是对的,到了这个地步,理应稳住阵脚,先后撤十里,再徐徐图之,现在这么做,何止是冒险,若是竭力将兵力投入去围剿被困之敌,一旦急切之下难以攻下,而侧翼溃败,那便是全军覆没了。 心里虽是明白,可他红着眼睛,依旧厉声道:“休要啰嗦,杀!” 一个杀字,中军便已动了。 层层叠叠的关中军,如潮水一般朝着那背靠山林的勇士营蜂拥而上。 而此时,勇士营已是士气大振。 陈凯之一直观察着动向,尤其是听到远处传来的火铳和爆炸声,自是清楚,大局已定。 他按着剑柄,朝向那些蜂拥而上的关中军微笑,身后,此起彼伏的哨声响起,勇士营们缩小了包围圈,个个摩拳擦掌。 “看好了。”陈凯之笃定地看着陈无极,道:“行军打仗,万万不可因循守旧,若是敌强我弱,固守固然重要,却也不能太过僵硬,传令,不必吝啬弹药,准备反击!” 反击二字出口,竹哨的声音骤然开始变了,将士们个个心里有了数,待那关中军杀了上来,几乎所有的手弹都不约而同地飞出,顿时,砂石乱飞,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响彻大地,又经过了一轮火铳的齐射,冲在前的关中军损失惨重,更有无数人浑身血毛如注,只有在地上翻滚哀嚎。 一时之间,在数十步之外,已沦为了人间地狱,一个个弹坑中,俱是残肢碎肉。 此情此景,不可不说惨烈,本是凭着一股子气冲杀而来的中军营已是胆寒了。 原本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有些踟蹰不前了,后头的武官则疯了似得催促,也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前。 而在这时,陈凯之已拔剑,目光如注地看着前往,气势凌然地道:“拔刀!” 勇士营将士早有准备,此时短铳的火药已是不足,纷纷收了短铳,齐齐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无数铿锵的声音交响一起,随即,数百根长刀在手,刀锋如芒。 “杀!” 陈凯之大喝一声,一马当先,举剑竟是直接朝着迎面而来的关中军来了个反冲锋。 有了陈凯之无惧生死的带领,身后勇士营将士自是再无迟疑,争先恐后的随之而冲,口中一道发出了喊杀的怒吼。 只见无数人越过了车阵,如倾盆大雨一般,迎面冲杀而去。 这一来,本是踟蹰的关中军中军营们,却是个个呆住了。 他们万万料不到,对面竟会毫不迟疑的选择直接反击。 原本一番狂轰滥炸,就已令他们士气低到了谷底,人人心下胆寒,现在又看到迎面如下山猛虎一般冲杀而来的勇士营。还未等他们反应,在他们闪过的惊色之下,陈凯之已杀入了敌阵,还不等关中军的官兵反击,身后的勇士营将士便如洪峰一般随陈凯之倾泻而下。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如虹的气势,生生令人生出了怯意,而在北面,火药的轰鸣和火铳的声音更是愈来愈近,终于………中军营彻底的崩溃了。 于是有人开始慌不择路的抱头鼠窜,前队的人不得不转身,朝向后队冲去。 很快的,到处便变得混乱起来,已完全没有了任何秩序可言。 王川就在后头压阵,一看如此场景,老脸霎时的白了几分。 他万万料不到,陈凯之会来这么一手。 显然,这陈凯之是在兵行险招,因为一旦中军营抵住,没有崩溃,他们便可能陷入重围之中,可细细想来,似乎结果已是注定的。 北面的爆炸声已让中军营胆怯,冲杀上前,又被打懵了,谁料这时候,陈凯之竟反其道而行,何况他手底下的都是精兵,数百人拧成了一个拳头,王川所带来的,固然是一支精锐,可能坚持陈凯之尚未反冲锋之前,就已了不起了,结果一个反冲锋,等于是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眼看着前头兵败如山倒。 王川的神色极度难看,目中布满了血丝,他厉声想要呼喝着人督战,却见有人哭爹喊娘的飞马骑来,口中惊慌至极地道:“都督,败了,败了,后营败了……” 败了…… 这才小半时辰不到啊,王川的心已沉到了谷底,他原本是希望后营能够坚持几个时辰,而如今…… 显然,大势已去。 尤其是这人口里高呼后,以至于军心更加浮动。 身边此起彼伏的传来焦灼的声音:“败了吗?” “北面的贼军杀来了……” 有道是,兵败如山倒。 战场之上,数万的兵马,似乎厮杀和鏖战一起,任何一丁点变数,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于是各营便开始浮动起来,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声音。 王烨见状,忙道:“父亲……只怕……只怕……” 王川只能抬头望天,竟是生出了无力感,他哭笑不得,见身边的亲卫竟也开始不安地左右张望,此时,他心里明白,自己再不会有任何的机会了。 “撤吧,父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回到了长安城……”王烨依旧焦灼地劝道。 “完了。”王川的眼中闪过了一许苍凉,带着些幽幽地摇头道:“不会再有长安了,天下之大,再不会有你我父子的容身之地了,为父完了,你完了,长安城中,无论是陛下亦或杨氏,也都完了。” 王烨似乎还想逃命,他总认为,只要逃回了长安,无论如何,长安还可坚守,何况在函谷关,还有十万大军,总还有苟延残喘地机会。 可王川却是一脸蜡黄,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带着怜悯的模样,而在此时,身边的亲兵,竟也开始丢下了主帅四散奔逃,只有几个忠心护主的亲卫,依旧还留在这里。 王川又哭又笑地道:“你我……还有今日这里的人,俱为乱臣贼子,势必要被人踏上一万脚,永不超生,逃,怎么逃?你的兄弟,你的妻儿都在长安,今日此战一败,长安还能幸免吗?我们撤到哪里去?” 王烨从未见过父亲竟是沮丧成这般的样子,他知道父亲人生经验比自己丰富得多,现在慌不择路,却是只想活命,便道:“父亲,若是长安守不住,我们可以去大凉,可以去胡地,总有去处。” “不会再有了。”王川露出一抹苦笑,随之道:“怎么还会有呢?千里奇袭,一战而定,天下胆寒,此时此刻,大凉忙着修复关系都来不及,又如何会收留叛将?都迟了,一切都迟了,即便是胡人……胡人狡诈,也不会有你我父子的容身之地,你……你想逃就逃吧,去碰碰运气也好,为父……断后。” 第八百七十九章:长安 事实上,任何第一次接触到了勇士营的军马,大多数都无法应对的。 火器的杀伤力,在这个时候,即便陈凯之多次的改进,可依旧难有真正毁天灭地的效果。 可任何一支军马,在第一次接触到这宛如雷霆的火器,对于他们心理上的震撼,堪称入骨,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和震惊的。 接着是援军的到来,使这种焦虑开始放大。 等到陈凯之直接发起了反冲锋,这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顿时跌到了谷底。 一时之间,关中军大乱。 到处都是相互践踏之人,事实上,真正与勇士营交锋的兵马少之又少,人们宁可后退,竟也不敢上前交锋,在狭隘的官道和山谷里,一个个红了眼睛,有人弃了武器和衣甲,有人为了走的更快一些,不惜向身边的人刀剑相向。 此时的军队,大多都是自贫民和佃农中挑选人手,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操练不足,配备不足,便连补给也难以充分,顺风还好,一旦遇到了挫折,瞬间便成了乌合之众。 完全不足为惧的,现在恐惧已经如瘟疫一般的在他们中间传染开来。 即便是王川,也早已压制不住了,士兵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完全是慌乱逃窜。 那王烨带着几个亲卫,想要夺路而逃,可到处都是熙熙攘攘,骑着马,反而是挤不出道,他挥着马鞭,口里怒吼:“滚开,滚开!” 挨了鞭子的败兵有人乖乖让开,却也有人红着眼睛,他们看到了王烨的马,双目猩红,显然对他们而言,此时谁若是夺了马,便多了几分生机。 骑着快马便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因此他们目光变得幽冷起来,犹如老虎看到食物一般,神色狰狞。 更何况,都到了这个时候,这王烨依旧还摆着官威,无疑是犯了众怒,于是有人一把拖拽住王烨踩在马镫上的腿,身后的亲卫,早被人流挤开。 王烨抬起鞭子要打,想用余威震慑住乱兵,可鞭子还未麾下,却是一根长矛,自人流中斜刺出来,这长矛叮的一声,撞在他的护心甲上,竟没有扎破甲片,可这猛然发出的力道,却令王烨心口一疼,整个人仰面摔下马,座下的马受了惊,便开始淅沥沥的甩足狂奔,撞倒了几个乱兵,可王烨却面临到了最糟糕的处境,他的右腿依旧还卡在了马镫上,而整个人落马,头已着地。 战马狂奔,整个人被马托行,后脑和后脊瞬间便与地上的砂砾摩在一起,犹如一个铁刷子,生生在所过之处,留下一条血路。 王烨发出了哀嚎,腿骨显然已经折了,身后鲜血淋漓,急切着想要蹬开马镫,可这马镫与腿竟是缠在一起,他无力的嚎叫,而身边,尽都是冷漠的乱兵,显然,没有人在乎这位少都督的性命,此时每一个人,只想着逃,哪里还会在乎他的生死。 身后,火铳声愈发的频繁,似乎永远没有停歇一般,一直在炮轰着。 战事已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王川脸色铁青,身边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一般的人,他手持着长刀,心里早已是绝望,今日见识到了勇士营,他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精兵,临危不乱,挥如臂使,坚韧、有序,而一旦爆发,则是勇不可当。 提着刀的一个勇士营将士已冲杀而来,他举刀,迎面便格挡住了对面斩来的长刀。 对方的力气很大,以至于王川虎口发麻,有些招架不住了。 王川这时才突然想到,这支军队为何这般的可怕了。 这些人…… 竟如太祖高皇帝初年时的府兵一般…… 王川毕竟是久经战阵,操练过无数的军士,更是对军事知识多有涉及,尤其是看过许多的兵书,此时,他脑子里霎时闪现过太祖高皇帝时府兵的影子。 那时候的军制,和现在全然不同,所谓的府兵,俱都是关中和关东的良家子弟,这些人,大多拥有较多的土地,平时务农,而子孙后代,则自幼开始练习武器,因为生活还算富足,是以还会购买马匹和弓箭,等到成年,一旦有了战事,于是便将这些良家子招募一起,这些良家子弟,家境虽不算特别富裕,却也算是优渥,自小习武,练习弓马,战力彪悍,尤其是在关中一带,因为这里人的性子彪悍,所以往往能做到死战不退,他们自幼便渴望功勋,渴望借着战争,建功立业,最是鄙视临阵脱逃之人。 因此,在那个时候,只需一道诏令,数千数万的府兵便汇聚起来,以同乡人编为营伍,他们不但和各国作战,甚至出关痛击胡人,乃至于连胡人都不敢应其锋芒,甚至还有传言,三千府兵,可以歼灭五千胡人。 只是随着天下随后的承平,各国之间开始缔结了盟约,胡人亦不敢轻易南侵,天子们开始修葺长城,加固了北方的防线,府兵终于沦落了,人们不再以子弟加入行伍为骄傲,反而认为这是轻贱的营生。 地方上的长官,几乎招募不满良家子从军,于是不得不,强迫流民和饥民甚至是囚犯入伍,而武官们也日渐的腐败,肆无忌惮的克扣军粮,再没心思去操练,即便是战争立下了功劳,往往也被上司们掠夺,最终,大陈再无精兵。 王川每读兵书和战史,往往为当时武人昌盛的时代而拍案叫好,只恨自己不能生在那个时代,不然他自己也是精锐的兵,也会有强大的军队。 可如今,他终于见到了,见到了这等虎贲,他们如狼似虎,临危不乱,个个虎背熊腰,且攻守有序。 王川的虎口,依旧发麻,而那对战的勇士营士卒,似也感受到了王川的不同,以往他一刀挥下,寻常的刀剑即便格挡,怕也已生生断为两截,此时方知,眼前的对手不简单。 王川大笑,他此时是悲哀的,他甚至心里想,自己不只错生了时代,更是错生了地方,还瞎了眼睛,选错了队伍。 倘若今日自己是对面这些虎贲,何至今日这般…… 远处,他听到了王烨的哀嚎声:“父亲,救我……救我……救……” 声音已是愈来愈微弱,王川心如刀绞,眼眸直流,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蔓延心头。 可这时,几个勇士营士卒已一齐杀来,王川眼眸猛地一张,他很快明白,这些虎贲,是极有章法的,绝不是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似乎每个小队之间,彼此形成了一个小组,顺风时给敌人迎头痛击,各自砍杀,而一旦有人遭遇了挫折,其余人立即驰援。 王川眼中放光,他吃力的提起已是酸麻的臂膀,想将刀举的更高一些,侧翼,一柄长刀已自他的肋下斜插而来。 嗤…… 鲜血喷涌出来。 即便是身穿了明光甲,可这刃锋依旧如轧纸一般,直接插入了他的右肋,王川发出咆哮。 而在另一边,又一柄长刀迎头刺来,一举穿破了护心镜,刺入了他的胸膛。 王川站着,浑身已是鲜血泊泊,他手里的刀,再抬不起,铿锵一声,落地,他显得无奈又不甘,想要开口,却吐出了一口血,最终摇了摇头,露出了万念俱焚的模样,随即栽倒在地。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至少在陈无极看来,战争从未有过这样的畅快,他新入伍不久,被严令着只能在陈凯之身边,可他却是举着刀,虽没有杀一人,却能感受到在这沙场上挥洒的畅快淋漓之感。 他脑子里牢记着陈凯之教诲的许多东西,譬如决不可冒失,要随时和身边的同伴保持一定的联系,绝不可落单,一旦身边的伙伴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务必要立即驰援。 其实这些,说起容易,可要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并没自己看到这般简单,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 置身在这场景里,很多时候,极容易导致人热血沸腾,使人忘乎所以。要做到不冒失,就必须保证在这种环境下有足够的冷静,热血容易,冷静却是太难太难了。 刺耳的竹哨,终于开始响了。 一有竹哨起,其他各队的竹哨纷纷响起,这是停止追击和集结的讯号,陈无极正痛快着,突然这急骤的讯号一起,令他有点意犹未尽。 紧接着,各处的勇士营,便抬头看到了龙旗,纷纷朝龙旗的方向涌去,他们舍弃了追击,快速的与陈凯之集结。 而陈凯之,显然没有任何兴趣,去痛打落水狗。 这些关中军,已经败了,根本就没有追杀的必要,陈凯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长安城,夺取大陈的西都。 这个时候应该好好的收拾那些余孽了,也让他们尝尝他的厉害,不然一直以为他好欺负。 他抬头眺望,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看到北方,一支勇士营的军马已是自北冲杀而来,于是收了剑,厉声道。 “集结所有人,目标,长安城!” 第八百八十章:凯歌 长安城甘泉宫。 此时此刻,实在熬不住的陈艳义倒是歇了片刻,总算是打起了精神,而这时候,终有宦官入城了。 宦官疾步入宫,不敢怠慢,立即去见陈艳义。 陈艳义一身衮服,头戴九梁冠,虽是眼袋黝黑,显出萎靡之色,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死死的凝着那宦官,厉声问道:“如何?王都督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宦官笑吟吟的道:“大捷,是大捷,王都督已围住了贼军,贼军见状,已是哀鸿遍野,而王都督指挥若定,下令合围,贼军如何能抵挡,已是折损过半,奴才见到了王都督时,已是胜券在握,王都督明言,再过些许时候,大军便可凯歌而还,陛下,这都是仰赖陛下洪恩,将士们沐浴皇恩,无不尽心用命,贼人,瞬间可破,奴才等不及,是以赶紧先来送来捷报……” 陈艳义听罢,紧绷的脸瞬间的轻松起来。 他心中雀跃,整个人很是愉悦,竟是忍不住放声大笑。 “好好好,王卿家实是大才,朕一定有赏,要重赏。好啊,今日除了勇士营,震慑天下,倘若能拿住陈凯之,则洛阳伪朝廷,不攻自破,即便是诛杀了陈凯之,朕雄踞关中,这洛阳伪朝廷,亦不可持久,朕心甚慰,甚慰,预备传旨,朕要敕封王都督为郡王,世袭罔替!” 陈艳义倒是极聪明的,朝中许多人,他都不认得,现在这位王都督堪称是炙手可热,本来非陈氏,是不可封王的,现在趁着王川立下了赫赫大功,自然要趁机笼络,将来好为自己所用。 宦官却是犹豫了片刻,一双眼眸巴巴的眨了下,撇向陈义艳:“陛下,是不是该问一问杨公的意思?” 陈艳义心头一震,面容里露出丝丝不悦之色,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即又露出不经意的样子:“此事,自该问问杨卿家才是,今有此胜,杨公亦是出力不少,传旨,召集百官,至宣和殿见驾,朕与诸卿,要好生热闹热闹,好,好极了。” 他兴奋的红着脸,忍不住搓手。 他本是宗室的旁支,一个不太起眼的郡王而已,以往的时候,没有人谁能惦记的起,谁料因缘际会,不但即皇帝位,原来还以为可能自己朝不保夕,既得到了满足,却又不禁惶恐,他心里很明白,他不过是关中的天子,出了关中,大陈的朝廷依旧强大,一旦让朝廷调拨大军,破关而入,他这皇帝,转眼便是阶下囚。 而现在,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关中天子不但地位已稳如磐石,甚至还有一举夺取大陈天下的希望。 这陈凯之很快就要被王川生擒了回来。 想到这些,他目中放着光,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笑意,便正色朝身边的宦官说道:“朕要沐浴更衣,令百官穿戴赐服来见。” 所谓赐服,便是礼服,亦可称之为吉服,是大喜时才穿的,一般这种服饰,多是宫中赐予,既图个喜庆,又因为赏赐的赐服往往品级比实际的职级要高一二等,亦有陛下示恩的意思。 宦官忙是颔首点头:“奴才这便去。” 陈艳义极兴奋的命人伺候着沐浴之后,便换上了朱色的吉服,头戴梁冠,随即摆驾宣和殿,而此时,关中百官已是就绪。 以杨琛为首,诸官一个个穿着新的吉服,倒都是喜气洋洋,殿中之人,本多为关中的旧官,杨氏叛乱,有不少人受到了裹挟,不得不接受了新朝廷的官职,内心却大多是忧虑和不安,毕竟任谁都明白,自己明为不承认洛阳朝廷的关中新朝廷,直白一些,他们就是叛党。 不少人心里在惶恐和不安之中,而如今,竟听说大陈天子陈凯之被围,现在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他们才长长松了口气,内心一片欢喜,似乎看到了前程似锦的繁荣盛向。 待陈艳义一到,众人纷纷拜倒,称颂道:“吾皇万岁!” 陈艳义坐在御椅上,甘泉宫本就是别宫,虽宫中的规模,现在已经不及洛阳,可几乎一切的依仗和规制都是一应俱全,陈艳义红着脸,显得内心澎湃,他站在金殿上,却没有落座,而是高高在上的看到无数人匍匐于地,心中感慨万千,他甚至激动的有些颤抖,眼眶微红。 “自先帝驾崩,先是赵王人等乱政,使纲纪败坏,宗庙不安,接着,便是一个叫陈凯之的逆贼,竟是诈称皇子,图谋大位,朕乃太祖高皇帝之后,文皇帝之玄孙,今赖祖宗保佑,承袭大统于此,为的,便是保全宗庙,亦是为了大陈的江山社稷能够长治久安,诛外姓之谋篡贼子,今……闻贼子已是伏诛,实是感慨万千,既是欣喜不胜,亦是诚惶诚恐,唯恐朕虽是诛了恶贼,却不能中兴陈室,有愧于祖宗,现王川诛贼,不日即名震天下,朕得以继皇帝位,皆赖此等贤才襄助,朕思虑再三,理应班功行赏,唯有如此,凡能招揽天下贤能智士,助朕横扫天下,朕欲钦赐王川为郡王,不知诸卿以为若何?” 现在满殿的大臣,心里都是欢喜无限,自然是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纷纷道:“吾皇圣明。” 只是站在殿首位置的杨琛,面上虽带着笑容,却没有跟着附和,在他的心里,这陈艳义不过是傀儡,什么都不是,自己没必要跟着起哄。 而陈艳义似乎感觉到了杨琛的与众不同,心里不禁有些不爽,表面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便笑吟吟问道:“杨卿家以为呢?” 杨琛只微微欠身,道:“陛下所言,无不是出自肺腑,而今奸贼得以诛杀,此社稷之幸也,陛下如此厚赐,更是举世罕见,老臣,哪里敢说个不字。” 陈艳义便笑:“本是要和杨卿家商议,只是朕实是太激动了。” 杨琛抬眸看了陈艳义一眼,便含笑道:“陛下乃万乘之君,上天之子,一言九鼎,万千人荣辱,皆在帝心,陛下既有了主意,何须垂询下臣。” 陈艳义竟有些听不出杨琛的话到底是否肺腑,还是带有讽刺,不过此时心情格外的好,也顾不得许多,轻轻点头,便大快人心的道:“战场距离长安,不过五十里而已,方才已先有了捷报来,想来这时候功夫,贼军已经荡平,王都督便要正式遣使入宫报捷,说不准,这快马就在路上,哈哈……朕召诸卿来此,便在此等着捷报吧,待捷报传来,朕再下旨,那洛阳的伪朝廷,必定胆寒,望风而降,到了那时,诸卿俱都有赏。” 殿中百官,无不振奋,他们很清楚若是能平定洛阳,意味着什么,这可是从龙之功啊。 于是众人笑呵呵的样子,纷纷恭维。 杨琛只抿嘴带笑,伫立于原地,显得极是沉默。 对于这场捷报,他到时觉得理应是王川父子浮夸了,这捷报应当没有这样快来,不过细细想来,这五百奇袭的军马,一旦被困,被围歼也只是迟早的事,这一切,都逃不开他的布局。 只是……倘若解决了陈凯之。 那么接下来…… 他凝神的抬眸看了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陈艳义一眼,心里有些不悦。 这位郡王殿下,显然越来越代入了天子的角色,已彻底从郡王的身份,转换为了天子的身份了。 尤其是方才,下旨封王时,杨琛甚至能感受到,陈艳义那一副九五之尊示恩于人的样子,而激动的群臣,个个感激涕零,似乎也没有深想,只是一味的欢喜。 这人太容易骄傲了,看不清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在心里冷哼了几声,目光变得越发深邃,幽暗了。 ……………………………… 长安城。 消息已不胫而走,不少胆战心惊的军民,也终究是放下了心来。 看来……战事即将要结束了。 一旦勇士营的孤军覆没,而大陈皇帝伏诛,那么接下来的战事,可能离长安愈来愈远。 只是街头巷尾,总免不得有议论,许多人私下里免不得在窃窃私语:“那陈凯之,倒也当真大胆,五百孤军,便敢御驾亲征,除了太祖高皇帝曾带数十飞骑走敌营这样的丰功伟绩,怕再找不到第三个这样的人来。” “慎言,此人哪里是天子,不是都在说,此人并非是宗室,不过是投机取巧,居心叵测,伪造了身份吗?而今天子就在长安,大陈哪里还有第二个天子?”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军民百姓而言,谁是天子,似乎并不重要,至少对长安人而言,这些年,有这样多的天子,日子不也照样如此吗? 他们唯一害怕的,就是战火蔓延至洛阳,寻常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旦遭遇了战事,便成了随时被屠宰的羔羊,这才是人们最为害怕的事。 其他的事情,其实跟他们也没有多少关系,天下谁做皇帝都一样,没什么分别,但是战乱,却是他们非常不喜欢的事,这个世上谁都不喜欢流离失所。 第八百八十一章:破城 而今,总算有了一个结果。 其实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好,对于长安的百姓而言,只要能安心过日子便可,其他的事情,好似真的不重要。 不过因为有了好消息,所以长安各坊,顿时又恢复了秩序,本忐忑不安的百姓心里也是踏实了,从原先的躲在家里不敢出,现在已经纷纷出来透气了。 原先的城门,一直紧闭,自是为了以防万一,而现在,朱雀门却已先开了,允许商贾们出入城中。 朱雀门的守备总算是清闲了许多,忍不住在这城门楼子里,命人温了一壶酒,就着两个小菜,惬意的吃了起来。 前几日因为紧张,所以身为守备,他不敢大意,何况上头盯得紧,虽有酒瘾,却还是拼命忍着,几日没饮酒,他是感觉非常难受,而今放肆起来,便也顾不得许多,便开始畅饮。 到了正午,似乎依旧是太平无事,大家倒是都急着等捷报传来。 按道理这捷报也应该来了。 只是刚刚用过了午饭,守备摇摇晃晃的带着几个亲兵本欲在城楼上巡守一番,这时,却听有人支支吾吾的道:“大人……大人……那是……那是什么?” 远处,竟见有浩浩荡荡的人马快速而来。 守备眯着眼,看不真切,眉头深深一皱,禁不住道:“莫非是王都督班师回朝了吗?可是为何,此前没有快马来报?” 这城外风尘滚滚,守备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若是班师回朝,怎么没有人先通知自己? 他思索了一番,心咯噔的跳了一下,忙是下令道:“好生戒备。” 陈凯之已经到了。 在经历了鏖战之后,三千五百勇士营,几乎是一路疾行。 所有的将士,不眠不歇,虽然那里自长安不过数十里,可数十里的急行军,依旧是一件极消耗体力的事。 而现在,勇士营平时高强度的操练,此刻却发挥出了极大的作用。 即便是那些朝长安逃窜的败兵,起初虽是健步如飞,可很快发现,只跑了不过七八里,便已是气喘吁吁,累的成了一滩烂泥,可他们很快发现,后头的‘追兵’竟还在前进,死死的咬着他们,他们心里生出绝望,却很快发现,这些‘追兵’压根就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直接奔着长安方向疾行。 三个时辰,在三个时辰之后,一个个浑身已是大汗淋漓的勇士营将士抵达了长安城外。 “准备!”陈凯之对身边气喘吁吁,已是体力耗尽的将士们下达命令:“随时准备强攻,现在……入城!” 准备强攻,就意味着暂时还不需强攻,陈凯之体力极好,毕竟习得了《文昌图》,他依旧健步如飞的到了最前,死死按着腰间的剑柄,这已是最后一步之遥了。 只要将那陈艳义活捉,这场战役便结束了。 城中,已有一斥候飞马来想要一探究竟,他们看着勇士营这‘奇装异服’的模样,竟是一愣,显然,这并非是关中的军马,可……这些人是从何而来的呢? 斥候只在稍稍驻马的功夫,火铳声响了。 啪…… 斥候直接落马,身后的几个斥候一见到动静,忙是调拨马头,便想逃回城中去,口里惊恐的大叫:“敌袭,敌袭。” 城楼上的守备打了个寒颤,那惊恐的敌袭声令他打了个寒颤。 敌袭…… 哪里来的敌人…… 王都督呢? 关中军呢? 不是说已经胜利了,哪里的敌人? 一瞬间,他似乎已明白了什么,于是面如死灰。 一支孤军,竟可以到达长安,唯一的可能就是,王都督的军马已经覆没,而王都督带去的可是两万精兵,就在前日的时候,守备亲自看着他们自朱雀门出城,浩浩荡荡,何其雄壮,何其神气,可是转眼之间……就没了。 那么…… 他下意识的大喊道:“关……关城门,快,快……入城报警。” 城楼上顿时已是人仰马翻,个个惊恐不安的守兵忙是要下城楼去收起吊桥和关了城门。 “弓手……弓手,立即命步弓手上城墙,快快!”守备倒还尽责,此时所有的醉意,俱都已醒了,他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蒙住了。 而在此时,他看到,城楼下,有人在飞快的狂奔,不,理论上,是数十匹战马,飞快的朝着朱雀门冲刺而来。 守备大惊,喊出声来:“快,取弓箭,预备射马。” 可一切都来的太突然,步弓手还在城下歇着。 十几匹战马,上头的勇士营斥候穿着的,乃是飞鱼峰里特殊打制的鳞甲,这等鳞甲乃精钢打制,对弓箭的防御最是有效。 他们手上竟是没有任何的武器,只是腰间各挂着七八枚手雷。 他们一路狂奔,此时城上已零零落落开始有箭矢射落下来,可他们不以为意,直到越过了吊桥,便见数十个守兵,正奋力的推动着厚重的城门。 一个勇士营斥候已毫不犹豫,扯开了手弹的引信,随即将手弹直接投入大门的缝隙之中。 下一刻,轰隆…… 地动山摇。 尤其是城墙上的守兵,顿感整个城门楼子仿佛都在摇晃一般,他们扶着女墙,战战兢兢,头上无数砂石扬起,顿时灰头土脸。 守备已是震撼到了极点,而在城门处,长安城厚重的城墙,固然是巍然不动,即便是那青铜包裹的巨大城门,倒也没有太大的损伤。 长安绝非是寻常的城市,这里作为西都,城市的规格极高,单单城墙,便有十丈之后,城墙上,可以并列行三五辆车马,即便是城门,也绝不是寻常的火药能够毁坏。 可那些预备关门的守兵,却是顿时被手弹炸了个鲜血淋漓,个个魂飞胆破的,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这是什么武器,竟是这么厉害。 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手弹纷纷的飞出,飞入门洞。 这城门门洞,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幸存的守兵,忙是后退,再不敢靠近城门。 而此时,后头的勇士营,已是开到了。 守备在城楼上,已是目瞪口呆,惊恐的看着眼前的画面,嘴角微微哆嗦起来,这太可怕了。 便连弓手们,此刻竟不敢上城墙。 即便是一头猪,现在也已明白,这城门关不上,一切的抵抗,已没有了意义。 一切都过于仓促,根本就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开路的一个小队,已过了吊桥,直接将半掩的城门张开,这长安城,便已彻底的暴露在了勇士营的面前。 甚至有一支小队,直接登上了城墙,他们手持着短铳,一个个全神戒备,城楼上的守军,一个个则是目瞪口呆。 他们有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好端端的,仿佛一切就这么变了天。 上了城墙的勇士营士兵虽少,可越是少,越是让人心惊胆跳,这可意味着,人家压根就没将你放在眼里,以至于才这般的有恃无恐。 自然也有人不肯服气的,手持着刀,气势汹汹想要冲上去。 可还未靠近。 短铳响了。 啪…… 那人身子打了个激灵,鲜血泊泊,整个人倒在地面上。 这短铳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连发,而显然,先遣的小队打定了主意要震慑敌人,于是七八人一起开火。 啪啪啪啪啪…… 无数的弹子射入他的身体,此人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一下子,城墙上这些稀稀疏疏的守军吓着了,个个战战兢兢,不敢在上前,似乎都只有一个念头,这些人太可怕了。 那守备只恨不得自己没有及早撤走,面如土色的道:“愿……愿降。” 他甚至不敢去看地上的那句还冒着青烟的尸首,只低垂着头,哀告道:“愿降!” 而城门洞里,勇士营开始入城。 各队的队官传达了命令:“入城之后,秋毫无犯……陛下有旨,入城之后,秋毫无犯,凡有作奸犯科者,杀!有奸y掳掠者,杀!” 其实这些虽是三令五申,可对勇士营而言,早已是习以为常。 他们俱都是‘良家子’组成的军队,本身的待遇和薪俸便丰厚,何况未来有大好的前程,屠城劫掠,于他们而言,实是过于遥远,只有土匪兵才会做这些抢劫的事情,而他们可以说是不屑做这些事情。 勇士营开始列队,鱼贯入城。 在城门洞里,朱雀门守备和数百降卒,一个个匍匐在地,面色惨然,竟是瑟瑟发抖,生怕被勇士营的人给屠杀了。 陈凯之按剑走到了这守备面前,俯瞰着他,守备胆战心惊的道:“卑下……万死,万死……” 陈凯之伫立良久,才徐徐道:“你带兵引路。” 守备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忙是打起精神,既是对方给了自己带路的机会,这对他现在的处境而言,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他忙是微颤颤的起身,点头哈腰,堆笑道:“是,是,卑下明白,卑下明白。” 于是他呼喝着,数百个降卒打头,领着勇士营,朝着长安城深处的街坊而去。 第八百八十二章:入宫 长安的军民们,此刻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 在起初听到了平地惊雷一般的轰鸣之后,就当所有人都诧异不已时,便看到一队官军前行,紧接着,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马浩浩荡的尾随其后。 起初,人们见了,只是惊诧。 这其实很可以理解,因为是人都明白,这支军队绝非是关中军,于是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朝廷的军马……入城了。 不是一开始还说,王都督已经将其歼灭了吗? 随即,便免不得开始让人生出了恐慌之心,众人开始显得无措起来,胆小的人更是面如土色。 即便是再没有见识的人,也知道一旦朝廷的平叛大军到达这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屠城?甚或是劫掠?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几乎敌军到过的地方都是硝烟,没有人可以幸免,这些老教训,可绝不是骗人的。 可很快,人心渐渐安定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这支军马,很安分,他们列成了整齐的队列,穿着奇怪的军服,一个个背着行囊,目不斜视,似乎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么多人,哪怕一个乱兵都没有。 于是乎,人们开始滋生了好奇之心,起初,还只是有人偷偷探出窗或是躲在门缝后小心翼翼的观看,随后,开始有大胆的人,索性走在了街面上。 浩浩荡荡的军马走的很急,似乎一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 以至于迎面而过的一些官兵见状,也是一个个显得无措,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自然就更无人敢发起攻击了。 就这么的,招摇过市,一路径直到了甘泉宫。 甘泉宫这儿,当发现了异常,立即有守备戒备起来,想要关上皇城的门,却已迟了,因为那朱雀门的守备已先骑了快马而来,厉声道:“大陈皇帝陛下已带精兵入城,奸贼王川也已伏诛,陛下有旨,勇士营所过之处,秋毫无犯,非叛逆主犯,概都赦免,倘有人负隅顽抗,抵抗王师天兵,尽杀无赦,快迎陛下入城!” 这甘泉宫的守备听罢,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朱雀门毕竟离皇城远,那边虽是轰隆作响,可在皇城这儿听来,还以为谁家放了爆竹,他们更不知朱雀门发生了什么。 只不过……现在见这朱雀门的守备亲自来宣读‘伪皇帝’的旨意,便是傻子此刻即也明白了。 贼军能入城,说明王都督兵败了,两万精兵,摧枯拉朽。而这朱雀门守备来此,这也说明,城已破了,两万精兵尽灭,城门告破,到了这个时候,难道固守着一个宫城吗? 那是不可能的,宫城的粮食都供应不够,不需要几天,他们就会饿死的。 此刻便是傻子都明白,一切都已完了。 城中的‘禁卫’们一个个开始无措起来,那宫门的守备固然是杨氏的心腹,可此时此刻,岂不明白即便现在即便是反抗,那也不过是找死而已,非但挡不住贼军,反而会误了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一个个人,丢下了手中的刀剑,垂头丧气,众人便跪在宫门的门洞口,随后,陈凯之便已领兵而来,数千勇士营将士,顿时开始各司其职,有人接管了宫门,有人开始川流不息的入城占据各处甬道和石桥,有人在护城河内布防,陈凯之只左右看了这宫中的禁卫们一眼,道:“尔等各自回家去吧,宫中的事,与卿等无关。” 陈凯之说罢,便朝身边的说道:“来,给朕更衣。” 只在这城门楼里,陈凯之更衣,随后,带着人,朝着宫中深处而去,他是该解决这个余孽,树立自己的风范了,不然真的以为他陈凯之好欺负。 ………………………… 整个长安城的气氛,只能用诡谲来形容,当有人口里大呼,平叛的大军已至,更多人是显得不信,因为在他们看来,若是当真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喊杀,没有哭爹叫娘吗? 乃至于西京京兆府的府尹,他在京兆府里当值,听闻到下头的差人们一个个屁滚尿流的来禀报时,也不由的觉得好笑:“贼军去了哪里?” “大人,朝甘泉宫去了。” “甘泉宫去了,可外头为何没有喊杀?” “无人敢挡!” “哈哈,真是可笑,无人敢挡?你的意思是,这贼军竟击溃了两万关中军,你可知道,关中军出长安才多久,谁能一日之间,击溃王都督?这长安守备森严,城池坚不可摧,贼军又如何进的来,这定是有贼子乱我军心,尔等竟也跟着胡说,大胆……” 于是,那差人便再不敢说了,唯唯诺诺而去,不愿在多说什么,因为这种现象没人会相信的。 宣和殿里。 听到了爆炸的声音,陈艳义不禁四顾左右,笑了笑,道:“你看,外头已有人燃放炮竹了,可见百姓们得知大捷,亦是喜不自胜,人心在朕啊。” “一切都托陛下的荫庇,这王川才得以凯旋。” 大臣们纷纷附和着陈艳义,只有杨琛不言不语的,微眯着眼眸凝视着自鸣得意的陈艳义。 可等了很久,便一切又归于沉寂,众人等的焦躁。 终于,有个宦官急匆匆的赶来:“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只听这不好二字,殿中顿时许多人焦虑起来,不少人窃窃私语。 陈艳义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大世面,一听不好,便面如土色,左右张望。 倒是那杨琛却是气定神闲,皱眉眉头,冷声问道:“什么不好了,不可胡言,有事禀奏即可。” “逆贼……逆贼……不,不,陈凯之……不,不是,陛下入宫了。”这小宦官本想说逆贼,可随即又觉得这是作死,随即,却又换了陈凯之,可又觉得不敬,于是干脆咬了咬牙,直接称之为陛下。 陈艳义先是一呆,随即身子一颤,竟是一下子瘫坐在御椅上,一张脸苍白无血,嘴角微微颤抖起来。 “陈凯之……” 群臣顿时哗然。 杨琛依旧气定神闲,正色道:“胡言乱语!陈凯之覆灭在即,如何能够入城?” 他这一句反问,倒是颇有一些稳定人心的作用。 许多人先是面色惨然,可随即,却都定下神来,因为这实是有些蹊跷,王川都说可以取陈凯之首级了,怎么转眼间陈凯之就入城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众人都不信,那宦官带着哭腔:“奴才不敢胡说,是真的!” “狗一样的东西。”一个武官趾高气昂的站出来,厉声呵斥他,“休要胡说八道。”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这关中朝廷敕命的大司马杨志平。 杨志平论起来,不算是杨氏的近亲,从前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可他毕竟还姓杨,何况多年来,对杨氏死心塌地,论起能力,他可能远远不及那王川,可论起信任,王川终究无法和他相比,他这大司马,只是虚衔,实际的职责,乃是负责甘泉宫的守卫。 他面上的横肉一抖,流露出不屑之色:“陈凯之五百兵马,怎么可能击破王都督,又如何能杀入长安城,何况,外头一点动静也无,倘若当真如此,只怕这长安城,早就乱成一锅粥了,这阉贼,十之八九,便是陈凯之的余孽,实是可恨,陛下,陈凯之人头送来长安,不过是时间问题,现在竟有人胆敢扰乱军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来哪!”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脸色缓和了起来。 不错,这宦官确实是危言耸听了,外头并没有什么动静,很安静,若是当真遇到了战事,只怕长安城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陈艳义重新露出了笑容,整个人也镇定不少,显然不在怕了,而杨琛也是笑吟吟的样子,众人看二人气定神闲,也慢慢的定下心神来。 方才杨志平高呼来哪,本是想要叫禁卫进来拿人,这个宦官,实是可恶,少不得要拖出去打死,如此危言耸听,怕不是锦衣卫的人。 可杨志平叫了一句来哪,外头却一点动静都无,按理而言,这外头该有禁卫守卫的,听到了动静,难道不该赶紧进来。 杨志平以为这些禁卫没听见,便声音提高了许多,厉声道:“来人!” “……” 依旧还是没有动静,像是根本没有人听见自己说话一样的。 杨志平倒是有些急了,宫中禁卫可是归他管的,莫非是禁卫偷懒?这可真成了笑话了,他不得不又加大了音量:“来人。” 这一次,堪称是狮子吼,声震瓦砾,便是死人,都能叫活。 只是…… 就在这殿外,其实外头的禁卫们哪里会听不到杨志平的吩咐,可他们每一个人,却都如石化的雕像,一个个目瞪口呆,竟无一人有反应。 因为他们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马,乌压压的朝这里勇涌来,为首一人,头戴通天冠,身披冕服,腰间系一剑,手按剑柄,这……这……这是天子衣冠,又来了天子…… 第八百八十三章:万岁 陈凯之优雅如斯的站在那里犹如天降的王者,格外霸气凌人,众人看到他,竟是呆住了,一双双眼眸睁得老大,似乎完全无法想象。 陈凯之脸色平静,徐步上前,这些禁卫,竟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事实上,这一切都来的太快了。 自陈凯之带着勇士营入城,一路直扑甘泉宫,某种程度,打的就是心理战。 关中为杨氏所把持,绝大多数人,都不过是附庸,他们本就没有太多的立场,所以陈凯之在赌。 陈凯之赌的是,自己这一路,能对沿途的所有人,在心理上有压倒性的胜利。 因为陈凯之明白,一旦划清了敌我,将这敌我的界限划得极其明显,那么,关中军民,势必奋起反抗,陈凯之自然有自信,最终大胜,夺取长安城。 可到时,这长安只怕要沦为废墟,无数人丧命。 杀人,固然可以赚取功勋,可以震慑所有人。 可是…… 陈凯之不愿杀人,或者说,他希望尽力避免去杀人,这些人,也俱都是大陈子民,不过是被一群野心家所挟持,为何要杀? 正因如此,陈凯之在冒险,因为在没有歼灭城中守军主力的情况之下,贸然的直取甘泉宫,甚至令少部分的降将和降兵打头,一旦有人铁了心为了杨氏,要奋起反抗,或是阳奉阴违,那么勇士营便可能陷入合围。 这里,可是一座人口数十万的巨城,里头依旧屯驻着兵马,杨氏在此经营多年,这直捣黄龙之策,固然可以将危害减少到最低,却也需承担巨大的风险。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按剑上前,他的身后,除了勇士营的亲卫,更有宫门和城门的守备。 武装到牙齿的勇士营将士是告诉他们,谁若是敢乱动,便立即教人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些降将则是告诉他们,倘若放下武器,便可以和他们一样,获得同样的待遇。 至少,朕会饶了你们,你和你们家人的性命,也可以得到保全,不需要流离失所,更不用血流成河,只要好好的投降,其他什么事情都好说。 陈凯之抬腿,徐步前行,殿内,依旧还传出有人厉声道:“来人。” 禁卫们愈发的无措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陈凯之慢悠悠的走到了他们面前,陈凯之面带微笑的朝他们淡淡开口说道:“朕宽恕你们。” 禁卫们一呆,目光睁得老大,很是惊愕。 他们看着这身穿着冕服,头戴通天冠的人,浑身上下,除了雍容,还有一股杀气。 可偏偏,这个手按着剑柄,而这剑柄连接的剑身上,还弥漫着血腥气的人,却又如沐春风,似乎没有一点戾气,温和如水。 “尔等为贼所蛊惑,这怪不得你们,朕只诛首恶,其余不问,你们从前,料来也是甘泉宫禁卫,那么,依旧还是恪守自己的职责吧,在此为朕严守宣和殿,明白了吗?” 禁卫们感觉自己头皮发麻,陈凯之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此时他们的处境,可以用尴尬来形容,一方面,他们战战兢兢,看着冲入宫中的人,心里大抵明白了什么,定是关中军已是兵败了。 那些人都大败了,他们呢,还能跟眼前的勇士营对抗,这是他们的心里想法。 而另一方面,他们不安和焦虑,他们毕竟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面对未来时,开始变得茫然无措起来。 陈凯之却赦免了他们。 当然,赦免是不够的,单单赦免,如何能让人心安呢? 所以陈凯之下令他们继续在此值守,保卫宣和殿。 一下子,就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个台阶可下,许多人觉得心里怪怪的,可却不免庆幸,既然还以禁卫的名义值守,那么,他们的身份,就已经发生了转换,从保护宣和殿的禁卫,变成了奉旨围住宣和殿的禁卫。 终于,有人道:“万岁!” “万岁!”一个个人单膝跪下。 即便是心有不甘之人,此刻也绝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迹,纷纷跪倒在了玉阶之下,朝陈凯之行礼,表示臣服他。 随后,百来个勇士营将士按刀,鱼贯入宣和殿,陈凯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亦是徐步进去。 殿中的人齐齐整整,从君到臣,几乎一个都没有拉下。 陈凯之熟知礼制,只看这里的站班排位,便晓得那高高坐在御椅上的乃是陈艳义,下首一个人,分明是一品文臣的身份,不消说,这定是他们的所谓内阁首辅大学士杨琛,除此之外,还有各部的部堂,文武百官,一个不少。 看上去,还挺有模有样的。 尤其是一个都督模样的人,尽显威严,面上的表情,还停留着恼怒,似乎就是方才,他在发出声音,不断的催促着来人。 陈凯之不得不感慨,杨氏经营关中,确实是一步好棋,这里不但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而且沃野千里,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现成的别宫,甘泉宫的宫殿,几乎和洛阳宫没有任何的分别,便连禁卫以及宦官的班子,也都大抵相同,乃至于这些齐齐整整的文武大臣,只一造反,便连衣冠,竟都是现成的。 都不需要让人制作,直接穿上了就是皇帝了。 那口里叫来人的杨志平一看到有人进来,先是松口气,无论怎么说,似乎禁卫们已来了,可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再看这些‘禁卫’,哪里和甘泉宫禁卫有关,一个个按着刀,如狼似虎,竟都陌生的很。 等到陈凯之穿着大袖的冕服进来,他更是一呆,下意识的诘问:“尔何人?” 问出这三个字,杨志平的脸色就更加怪异起来。 因为他发现自己实在过于愚蠢,这……本是不需问的。 眼前的人头戴通天冠,身披冕服,身后还跟一大批人,这很明显的就是…… 他嘴角微微哆嗦,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杨志平,不得不说,这个杨志平,眼下是最吸引他目光的。 陈凯之徐徐走到了殿中,左右顾盼,看着一张张错愕的脸,漫不经心的道:“朕是何人?这就得问你们了!” 杨志平顿时冷汗淋漓,他下意识的想要握紧腰间的东西,却发现抓了一个空,他这才想起,这是在宫中,自己平时的佩剑并没有携带在身。 宣和殿里,如死了一般的寂静,几乎可以听到针落的声息,清晰可闻。 不过显然,陈凯之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继续去和杨志平纠缠,因为这人虽然二了一些,可显然,陈凯之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于是,他旁若无人,徐徐的步上金殿。 陈艳义和陈凯之的穿戴,几乎是一般无二,此刻,他瘫坐在御椅上,惊恐的看着陈凯之。 事情太突然了。 这些人,难道是自天而降吗? 他是……他是……他真的是…… 陈艳义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场噩梦。 这噩梦实在是过于骇人,以至于他发现,他浑身已是湿透了,面色发白,整个人都在发颤。 而噩梦中的这个人,这个自己称他为伪帝的人,现在却依旧一步步,然后走打了他的面前,双方,只是咫尺的距离。 殿中依然安静,安静的可怕,没有一点声息。 显然,许多人已经懵了,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陈艳义如鲠在喉,似乎想要说什么,他艰难的张口,良久,方才咂咂嘴,却像哑巴一样,发出呃啊……呃啊……的声音。 陈凯之则凝视着陈艳义,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傻瓜。 甚至,他并不觉得陈艳义是自己的敌人,而更像一只脑子进了水的某种家畜,只是被人调教了,然后出来献丑。 陈艳义见到陈凯之后开始颤抖起来,整了个蜷在御椅上。 突的,陈凯之眼眸猛地一张,这张开的眸里,涌现出无尽的杀机,而他张口,却又自牙缝里,蹦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滚开!” 陈艳义一看陈凯之发生了变化,下意识的便是蜷缩着,双手抱头,可听到滚开二字,身躯一震,此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再无迟疑,虽是身如筛糠,却好像是花费了所有的气力,毫不犹豫的蹒跚而起,然后将自己从御椅上挪开,可身子太软,一下子便瘫坐在御椅之下,整个人瑟瑟的抖着,双腿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样,竟是动弹不得了。 陈凯之则伸手,目光没有再看陈艳义一眼,他手轻轻的摩挲着御椅,这御椅和洛阳宫中的御椅一般无二,俱都是雕刻了金龙,镶嵌了无数的珠玉和玛瑙,巧夺天工,精致绝伦。 陈凯之旋身,大喇喇的坐在御椅上,他的耳畔,能听到陈艳义粗重的呼吸,陈凯之的目光,却先扫视了这大殿中的文武百官一眼。 坐在这里看这些沐猴而冠的家伙们,陈凯之才觉得视觉没有违和感。 他竟然笑了,宛如早朝的君王们如往常一般见他的臣子,笑过之后,陈凯之眸光便如刀锋一般,扫视在了陈艳义的身上。 第八百八十四章:清算 陈艳义触碰到陈凯之尖锐的目光,身子一颤,顿时心惊胆跳,很是害怕。 他此时已是追悔莫及,若早知有今日,如何肯被这杨氏糊弄来长安?自然是守着自己的一寸封地,终老一生。 此刻他不敢去看陈凯之的目光,忙是将头埋起来,害怕的不敢去看任何人。 陈凯之凝视着,淡淡问道:“尔是何人?” 这是明知故问。 却又有另一层意思,与其说问陈艳义是谁,不如问他是什么身份? 他的声音透着威严,更透着令人胆颤的气魄。 陈艳义一时脑子发懵,去也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竟是颤颤的道:“臣……臣……臣是孟津郡王。” 陈凯之目光幽幽的瞪着他:“孟津郡王,也敢在此面南而坐,身穿冕服,头戴通天冠吗?” 陈艳义顿时嚎叫:“都和朕……不不不,都和臣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姓杨的错,是姓杨的错,臣是被蒙蔽了啊,陛下,陛下宽宏大量,臣……” 陈凯之蔑视的看他,冷声说道:“站起来。” 陈艳义不敢站起,如一滩烂泥一般瘫在地面上,面带乞求之色:“陛下,臣万死。” 陈凯之冷冷注视着他,厉声大喝:“站起来。” 陈艳义不得不站起来,只是身子软哒哒的,一副随时要摔倒的样子,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陈凯之,目中带着渴求的模样。 陈凯之目中,却没有丝毫的怜悯:“来人,取鞭来!” 一声喝令,没有人敢迟疑,一个宦官忙是飞快的去取了一根软鞭。 陈凯之持鞭,长身而起,厉声喝道:“跪下。” 陈艳义身子早就持不住了,顺势便跪倒在地。 啪…… 长鞭如灵蛇,狠狠的摔在了他的脸上。 陈凯之的气力本就极大,这一鞭子劈头盖脸的砸下去,鞭子在半空啪啪破空,最终,生生在陈艳义的额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 陈艳义疼的竟张口都无法嚎叫出来,他只是下意识的捂着头,东倒西歪。 可陈凯之没有停止,接着,第二鞭狠狠挥下。 啪! 又是一声巨响。 陈艳义浑身抽搐,这时,他喉头终于发出了响动,哑声哀求道:“别打……别打……呃……啊……臣死罪,死罪……” 啪…… 陈凯之哪里会听,又是一鞭子给他身上狠狠抽去。 陈艳义已疼的咬紧了牙关,这等疼痛,已经超出了他能忍受的极限,整张脸已是扭曲,身子下意识的不断抽搐。 啪! 啪! 鞭子像雨点一样的落在陈艳义的身上,他痛得哀嚎不已。 然而陈凯之的面上,显得极冷酷。 这鞭子打人,许多时候比一刀给人一个了断更为可怖,陈艳义身上的通天冠早已被打了个稀巴烂,至于那冕服,也早已是随着皮开肉绽的鞭痕成了褴褛,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带着朱红,陈艳义只在地上翻滚,发出干嚎。 “你也配坐在这里?”陈凯之厉声大喝,目光透着杀意。 “不,不……”陈艳义已气若游丝,躺在地面上犹如死狗一样的发出嗯嗯唧唧的声息。 陈凯之却又挥动了手臂,狠狠一鞭砸下:“你是什么东西?” 陈艳义竟已无法回答了,此时他几乎已失去了神智,生生的昏厥过去。 可下一鞭狠狠的抽挞在他的脊背时,剧烈的疼痛,又将他一下子抽醒,他猛地张开双目,目中充斥着血丝,脸上扭曲,张口:“呃……啊……” 陈凯之没有停留。 连续数十鞭下去,一次次的质问。 可到了后来,陈艳义竟已是没有了任何的动静,于是鞭子在他身上,只空留了鞭子入肉的噼啪声。 陈凯之却依旧龙精虎猛,面上冷漠的抛了鞭子,朝一旁已是面如死灰的宦官使了个眼色,这宦官忙是上前,小心翼翼的探了陈艳义的鼻息,接着身上战战兢兢,昂首,眼泪和鼻涕俱都出来:“陛……陛下……郡王……郡王……已死。” 陈凯之只淡淡的点点头,没有多少触动,好似面前死的不过是畜生,无任何情绪。 可殿下的群臣,却一个个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陈凯之。 每一个人都已是瑟瑟发抖,他们固然知道,而今,陈凯之已至宣和殿,陈艳义必死无疑,可死罪和当众被生生鞭挞而死却完全不同,何况,还是陈凯之亲自动手,每一次哀嚎,每一次鞭子入肉的声音,每一次陈凯之的厉喝和质问,都如针一般,扎在他们的心口,这是兔死狐悲的情感。 陈凯之重新坐在了御椅上,目光环视了众人一眼,旋即便冷冷开口说道:“传旨,尽索陈艳义亲族,押赴洛阳,交有司审理……”他顿了顿,目光又扫视四周,目中没有丝毫的柔情,只有浓浓的冷意,淡淡道:“尽诛之!” 群臣已是彻底惶恐了。 固然陈艳义是举族皆灭,怕是这孟津郡王世系,要被清算个底朝天。 可他们这些从贼之人,难道会有好下场吗? 于是乎,方才还弹冠相庆的人,现在却大多眼眶发红,有人瘫坐于地,有人抱头痛哭,有人面如土色的垂着头。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忙是出班,跪在陈凯之面前:“陛下万岁,奸佞陈艳义,妄自称尊,而今伏诛,实是天佑大陈,这陈艳义,自诈称为帝之后,奸宿宫中,夜夜笙歌,关中军民,早已苦不堪言,日夜倚门相盼王师,而今陛下摧枯拉朽,臣………臣……喜不自胜……喜不自胜啊……” 这等不要脸的话,一看都是读过书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没读过书的人,怕还真讲不出这有水平的话。 先是称颂陈凯之,接着对陈艳义的行为进行了定性,接着再开始揭发陈艳义的私生活问题,最后再代表了军民百姓,彻底的表达了对陈艳义的厌恶。而最后,则又是以称颂结尾。 堪称是贰臣们投靠新主人教科书那般的范文。 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其他人在心有余悸之余,哪里还敢闲着,一个个哭告道:“吾皇万岁,乱贼陈艳义万死。臣等日夜盼望陛下平叛,今陛下入宫,关中大定,可喜可贺……” 此起彼伏的称颂,络绎不绝。 陈凯之厌恶的看着这些人,依旧是面无表情. 因为现在,陈凯之没有心思去管顾这些人,一个陈艳义,不过是区区的傀儡罢了,杀了便如杀一只狗一般。 陈凯之一直关注的,乃是那位‘内阁首辅大学士’,也即是杨琛。 他才是主谋,才是最该死之人。 杨琛的脸色,极是难看,不过他比一般人要镇定一下,只垂着头站立着,不发一言,镇定的好似一切和自己无关。 陈凯之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眉宇深深一挑:“杨琛?” 杨琛依旧垂头不语。 陈凯之注视着他,便笑了:“此番朕亲来关中,便早就听说,杨家子弟,皆为龙凤,今日朕便是来见识你们的。杨琛,朕若是没有记错,你便是太皇太后的三弟,是吗?” 杨琛依旧还是面无表情,可最终,他却还是抬起了头,他仰视着陈凯之,良久,摇头:“不,臣和太皇太后杨氏,没有任何血缘之亲。” 他这个回答,令那些胆颤心惊的关中文武们一个个摸不着头脑。 不过,很快他们就理解了。 这位杨大学士,不,这位大家从前的旧主,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想撇开和太皇太后的关系,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陛下当真会相信? 可陈凯之却是一笑。 因为杨琛的话,他信。 陈凯之颔首点头,心平气和道:“并无血缘之亲,也就是说,她并非是你们杨家人,而是因为姿色出众,所以才被你们杨家培养?此后,再诈称是你们的姐妹,因为有杨家之女的身份,方能嫁入宫中,是吗?” “是。”杨琛依旧抬眸,他似乎已感到了大难临头,心里多半,只剩下感慨。 他实是料不到,他和陈凯之之间,会以眼下的情况来相见,这个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 所以,他面上没有任何的波动,似乎想要尽力使自己不愧对杨家的列祖列宗。 陈凯之嘴角微微勾起:“朕信你的话,朕深信,杨家既是要图谋大事,那么势必在极早时就已布局,你们杨家,是极有耐心的,这些年来,许多事,无一不在暗中谋划,若非是朕,只怕你们就成功了。那么……太皇太后既然也不过是你们的棋子,甚至,和你甚至连亲族都不算,也难怪,朕说起她时,你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了。” “这是自然。”杨琛冷漠的道:“其实何止是她,便是臣,其实也并非出自杨氏。” 他此言一出。 连陈凯之都不由微微的错愕。 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杨琛吁了口气:“自幼,我便被人抱到了杨家,从此,成了杨家的三公子,学习了许多的东西,对外而言,臣是杨家子弟,可对内,臣也不过是一枚棋子,陛下听了,一定很是诧异吧?” 第八百八十五章:死 陈凯之此时却不诧异了。 甚至他只是一笑朝杨琛淡淡挑眉,冷声道:“可这又如何……”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的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杨氏的根基就在关中,而今,朕既来了,无论你们这些人是真杨还是假杨,朕都要将你们连根拔起!” 杨琛沉默了。 陈凯之深深的凝视着杨琛,不客气的道:“来人。” “在。” 禁卫军已经听命于他,和着勇士营的声音,格外响亮。 陈凯之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迸出话来:“封锁各门,尤其是要将杨氏各处宅院,都要死死围住,其中老幼,一个不留。” “遵旨!”一个勇士营的士卒,飞快前去传令。 而此时,陈凯之则重新坐在了御椅上,目光环视着众人一眼,才慢悠悠的吐出话来。 “所谓的阴谋诡计,所谓的机关算尽,无论是什么李代桃僵,什么美人计,你们杨家这些人似乎永远都不明白一点,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都不过是螭魅罔两的把戏而已,不堪一击。朕统统杀干净,也就是了,冒头一个,便诛杀一个,直到斩尽杀绝,乃至关中无杨为止!” 杨琛的目中,掠过了一丝悲哀,或者说,此刻,他多少有了些恐惧,一张脸发白如死,格外难看。 关中无杨,这四字出来,实是让人胆颤。 殿中群臣一个个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杨琛这时抬眸,轻轻看了陈凯之一眼,见着陈凯之那阴沉的面容,他的心不禁一颤,旋即便开口说道:“陛下,难道以为如此,就可以得到关中的人心吗?杨家在关中经营了数十年,强力是无法使关中相附的。” 这话很明白了,就是你陈凯之杀光了关中的杨氏又如何,关中的人几乎都听令杨氏,陛下你杀光了,就能得到人心了吗? 陈凯之却是笑了:“这个世上,没有朕不可以做到的事,诚如现在,你一定想不到,朕会来到这里。” 杨琛突然大笑:“陛下,实在是错了,勇士营,不过数千,即便有万人又如何,关中有军民数百万,不知多少人,受过杨家的恩惠,杨家能在此自立,也正因为如此,何况,函谷关还有十万杨家的精兵,陛下虽取洛阳,却殊不知,这才只是个开始。” 陈凯之沉默了一下,随即抬眸看着杨琛。 杨琛则凛然无惧的同样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看向陈凯之。 这殿中的群臣,无一不是胆战心惊。 杨琛的威胁,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陈凯之就算是孤军深入又如何? 关中人心未附,即便是在这殿中,虽然许多人都大气不敢出,可你能保证,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关中有数百万人,在杨家的经营之下,有许多人受了杨家人的恩惠,杨家能够说自立就自立,便是因为他们在此盘根错节的缘故。 而真正可怕的是,十万精兵,还陈列在函谷关,你陈凯之现在要诛尽杨家人,而那函谷关的统兵大将,便是杨家人,现在你最好的选择,理应不是大开杀戒,而是立即进行安抚,甚至赦免绝大多数杨家人的罪行,将已死的伪皇帝陈艳义当做替罪羊,将一切罪过,都推在一个陈艳义身上。 如此,你陈凯之才可以平和的解决争端,迫使函谷关的十万精兵投降,也使关中能够迅速的稳定,令它重新回到大陈的治下。 否则,这关中将一刻都不会安宁,恐怕会有无休止的战乱,这是你陈凯之想要的? 陈凯之面上没有表情,他徐徐的起身,踱步而行。 他突的驻足,抬眸看着杨琛,一字一句的顿道:“你的意思是,让朕赦免你们?” 杨琛面色平静,朝陈凯之轻轻点头:“是,陛下若是赦免杨家,杨家可以举家迁徙出关中,函谷关的十万精兵,臣自会去劝降,除此之外,陛下别无他法。陛下既是雄主,自然也希望,关中稳定,不再起任何的兵祸。” 杨琛此时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深信,陈凯之会妥协的,因为这个提议很公平,对谁都好,不需要生灵涂炭,也不需要兵戎相见,似乎是很不错的提议。 可陈凯之竟是笑了,徐徐的靠近杨琛,眼眸深深眯了起来,嘲讽的问道:“你吃定了朕?” 杨琛微微一笑,又摇头:“不,只是臣了解陛下。” “噢?”陈凯之微微皱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杨琛淡淡的说道:“陛下不愿举全国之兵,自函谷关攻打关中,而宁愿亲自冒险,自水路逆流而上,奇袭长安,这就说明,陛下想做个圣天子。只有圣天子,才会体恤军民百姓,不愿让百姓颠沛流离,也不愿造成巨大的伤亡,陛下宁愿自己冒险,也不愿意无数的青壮被征募起来,耽误了他们的农时,使无数人成为函谷关下的皑皑白骨。陛下,臣说的对吗?” 陈凯之眼眸微微掠过了一丝冷色,嘴角轻轻抽搐着。 可杨琛,却是渐渐的得意起来。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万颠不破的道理。 杨琛见陈凯之沉默着不语,随即又道:“所以对陛下而言,陛下来此,并非是要复仇,也绝不是要玉石俱焚。陛下要得到的,是完好无损的关中,而绝非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关中。而这一点,臣可以向陛下保证,臣可以为陛下做到。臣可以为陛下安抚住关中人心,臣也可以令函谷关的十万精兵放下武器,臣只要陛下明发旨意,赦免杨家,杨家可以举家迁出关中,自此之后,陛下自做自己这圣天子,而杨家,只求苟活而已,老臣在想,陛下一定会同意。” 不同意也不成! 杨琛心下冷笑,这其实才是杨氏真正的一张底牌,这叫投鼠忌器。 于是他笑了笑,朝陈凯之说道:“否则,臣也可以保证,固然杨家连根拔起,这关中,也将一日不宁!” 这群臣一个个战战兢兢,可现在,他们终于是佩服起杨琛了,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已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而这杨琛,却还是如此的冷静。 陈凯之却是昂头失笑:“你们想去哪里?没错,朕倒是知道,关中杨家,倒是在数十年前,就曾分为三房,大房自在关中,而其他两个支系,却分别去了西凉和蜀国,你们……还真是狡兔三窟啊,西凉和蜀国之中,你们杨家的族人中,也不乏有身居高位者,所以,你们即便犯下了如此下的罪恶,也想要安然的全身而退吗?” 杨琛摇头:“不,这不只是让杨家安然而退,对陛下而言,也有莫大的好处。” 陈凯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摇头,而是徐徐道:“你既是为人所收容,那么,朕想问你一件事,你的义父,也就是太皇太后名义上的父亲,没有死,对吗?” 杨琛显得极冷静,似乎根本不想隐瞒,朝他重重点头:“是。” 陈凯之嘴角轻轻一勾,又开口问道:“人在哪里?” “臣若是说不知道,陛下相信吗?”杨琛凛然无惧的凝视着陈凯之的眼睛:“臣说过,臣只是棋子。” 这话的意思是,既是棋子,那么作为棋子,自是不可能知道棋手的行踪。 陈凯之便叹了口气:“真可怕啊,一个幕后黑手,至今都在装死,朕到现在,竟都不知他到底谋划的是什么,卖的是什么关子,甚至,朕竟还不知他现在成了什么人,你说,可笑吗?” 杨琛却是冷着脸,道:“陛下,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陛下是圣明之人,所以,恳请陛下早做决定。” “决定什么?”陈凯之一挑眉。 杨琛凝视着陈凯之,冷冷道:“合作!唯有合作,方能共存!” 陈凯之奇怪的看着他,突然道:“有一件事,你似乎不太明白。” “什么?”杨琛继续冷冷的看着陈凯之,他看得出,陈凯之是在拖延,这拖延,不过是因为陈凯之动心了,只要动了心,那么这陈凯之,定会恢复理智,那么,他就不得不乖乖和杨家合作了。 可陈凯之这时却是露出了刺骨的轻蔑之色:“合作,你不配!” 说话之间,腰间的长剑铿锵而起,长剑如虹,剑锋破空,只瞬间,便已刺入杨琛的胸口。 这一剑快如毒蛇,可又迅速的收剑,于是,一腔热血顺势喷出。 陈凯之只听到一声闷哼,一股热血浇在殿中铜砖上,陈凯之再没有看杨琛一眼,因为此刻,杨琛再没有声息了,他旋身,飞快的将剑收回鞘中,朝着那一个个惊恐和骇然的群臣看了一眼。 “他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朕就是想要看看,谁敢拦朕,传旨,今日之内,杀尽长安城中杨氏老幼,一个不留,再传朕旨意,朕入关中平叛,凡有不顺从者,俱都与杨氏等同,发出檄文,这关中各府各县,檄文所至,若是地方官吏凡有不肯降者,朕保证,他们的下场,和今日的杨家一般!” 除夕快乐! 第八百八十六章:逆之者亡 陈凯之说完,便很轻蔑的朝这群臣们扫视了一眼。 从他们的脸上,陈凯之看到了恐惧,看到了惊慌,甚至是绝望,他们拼命想要后退一些,尽力离陈凯之哪怕是远一点,无神的双目,更是不敢去看杨琛的尸首,似乎多看一眼,自己便会和他一样的下场。 陈凯之眼眸微微一眯,不禁冷冷一笑:“这个老贼,到了现在……”陈凯之的手,已离开了剑柄,手指着地上的杨琛,极其轻蔑的口吻继续道。 “到了现在,竟还妄图来要挟朕,朕只想告诉你们,朕从不受任何人要挟,他说函谷关还有十万精兵,那么朕立即下旨,倘若他们在三日之内,不立即缴械归降,这十万人,朕可以尽杀之。他说在这关中,有许多人受他们姓杨的恩惠,那么朕依旧可以告诉你们,这里的人,可以心中不服朕,可以心里对杨家怀有感激之情,这些,和朕没有关系,可是……最好不要让朕知道这些,因为倘若让朕知道,朕会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朕说的话,是算数的!”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挤出来的,透着威慑人的力量。 “臣等……臣等……万死。” 众人轰然拜倒,一个个心里发寒。 可心里固然发寒,可心里也有极大的震撼。 某种程度而言,不妥协,也足以让人打消掉许多过多的念想。 陈凯之心里则是冷笑,杨琛试图想用所谓他们杨家在关中收买的人心,还有有人对他们杨家的恩情来要挟自己。 却殊不知,这个世上,控制人的手段,不只是恩情,还有恐惧。 一旦人有了恐惧,便会想考虑活命,才能考虑报恩。 如果这份恩情威胁到自己的生命,没有人会如此蠢,为了报恩连命都不要。 既然陈凯之无法如杨家这般,短时间内,做不到杨家盘踞数十年,收买人心。 那么……索性就用恐惧来震慑那些别有用心之徒罢了。 陈凯之环视了众人一眼,随即又道。 “从今往后,关中之内执行宵禁,天色暗淡之前,封闭诸门,各府各县,若不如期归顺,所有官吏及其亲眷人等,尽皆诛杀,朕所虑的是,因这关中的兵乱,势必引发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失去了生产,引发大量流民,因此,各地粮库,俱都重新点验,若粮食足够,则开仓放粮,在城中各处,设置粥棚,城中的降兵,要重新打散,重新整编,让勇士营掺入。而你们,朕实言相告,你们俱都是犯官,可朕暂时可对你们宽恕,你们一切的官职,全部回到一个月前,从现在起,各司其职,尔等是戴罪之身,倘若再敢怀有二心,朕不介意,再杀一批人,以儆效尤。” 众人听罢,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陛下先是执行宵禁,随即是整编军马,这显然是想要将长安城牢牢控制在手里,此后开仓放粮,显然是要收买寻常百姓的人心,而对他们,则是一手刀剑,一手甜枣,若是老实本份,还肯赦免他们的罪过,可若是再敢铤而走险,可就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反抗的,更没有人会傻乎乎的提出异议。 众人纷纷道:“臣等遵旨。” 陈凯之阖目,显是有些倦了,却又张眸看向众人,厉声开口说问:“大凉的使节何在?” 良久,却有一人,胆战心惊的出来,战战兢兢的道:“臣乃大凉派驻长安的使节。” 陈凯之目光直视着他,淡淡说道:“回去告诉大凉国主,再敢插手关中之事,他日,便刀兵相见吧,这是忠言,还望贵国不要自误!” 这番话,对于外交而言,已是极为严重了,几乎就形同于,直接对着大凉人骂娘。 这使节倒是不敢回嘴,只是道:“臣一定将此话带到。” ……………… 长安城里,所有的守备军马俱都缴械,随即,便被集中起来,勇士营的骨干们,则以小队的方式,挑选辅兵,最终,这一万多人的守备军,俱都被勇士营拆分了个一干二净。 很快,他们便在勇士营骨干的带领下出现在了各处城门,以及出现在各处的街坊,如往常一样,安民告示放出。 而长安里的各个衙署,也开始正常的运转起来,长安府的差人,也按吩咐上了街,开始四处巡视。 杨家的府邸,已是围了个水泄不通,接着便被抓住数百族人,再到几个时辰之后,许多的人头便悬挂在了长安府的府衙门口,触目惊心。 长安城中,有三十七处粮仓,此时开始点验,并且放榜预备放粮。 对陈凯之而言,他的统御之道便是没有什么不是让人吃饱可以解决的,练兵如此,御民和招抚亦是如此,如果不够,那就再给你加一碗粥。 这样下去,显然极容易造成亏空,因为粥棚里的粥用的都是白米,且因为办事的官吏,自知自己是戴罪之身,眼下倒不敢贪墨,所以粥水颇为浓稠,这便不只是寻常流民和困苦的百姓来吃了,便是不少家境不错的人,也来占便宜。 而长安府的府尹忙是上奏,陈凯之在甘泉宫看过了奏疏,却将这奏疏搁置到了一边。 陈凯之至甘泉宫的望风台,自这里,可以将太皇太后当初的宫室一览无余。 他凝视着那远处的亭台楼榭,陈无极则如卫士一般,按刀站在陈凯之的身后。 陈凯之笑了笑道:“长安城若是这样放粮下去,存粮不能坚持三个月,府尹认为太过浪费了,无极,你怎么看?” 陈无极闻言,不禁朝陈凯之说道:“皇兄的本意,是用粮来收买人心,使百姓们暂时适应没有杨家的日子,所以,本质上,皇兄就是想要浪费这些粮食,等过了一两个月,自有从关东送来的粮食,完全可以应付。” 陈凯之颔首点头:“不错,这里,你应该很熟悉吧。” 陈无极朝他点头:“是,当初,臣弟就被太皇太后养在这里,呆了一年半。” “有什么感受?”陈凯之回眸看陈无极,目光透着温和。 陈无极皱眉想了想,才回答陈凯之:“说实在的没什么感受,只觉得,而今杨氏尽诛,大快人心。”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不对,到现在为止,那杨太公,还没有现身。” 陈无极不由道:“皓皓老贼,何须在意,皇兄是不是多虑了。” 陈凯之背着手,在这望风台上,风很大,使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可他依旧如标枪一般的站立着。 “此前,朕一直在想一件事。”陈凯之的目光有些飘远,深深叹了一口气,才继续淡淡开口说道:“此前朕所虑的是,此人费尽心机,布局这么大的计划,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原以为,是为了他们杨家打算,或者说,他希望有朝一日,有一个杨家人来做天子。” “可现在,朕反而糊涂了。”陈凯之失笑,连连摇头:“若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处处都在为杨家人谋划,所考虑的,俱都是自己家族的利益,可现在,关中杨氏,虽台前人物都非杨家的核心人物,不过是他的棋子,可在这长安,朕下旨诛杀了这么多杨氏子弟,他却依旧还沉得住气,至今,关中的锦衣卫、明镜司暗探,还有勇士营的回报来看,此人竟也没有现身,现在看来,这关中杨家,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棋子,并非是说他并不在乎,而是……这并非是他的重中之重。” “如此一来,怎倒是更加糊涂了。”陈凯之一笑:“你来说说看,他到底图谋的是什么呢,难道,他这样做,根本不是为了杨家,他所要达到的目的中,杨家根本无关紧要?” 陈无极想了想,才诧异的开口问道:“他会不会是诸子百家?” 陈凯之认真的端详陈无极,旋即便认真的说道:“这得看你,你不就是出自诸子百家吗?” 陈无极苦笑摇头:“臣弟只在极北之地呆了半年,随后就被送到了甘泉宫,诸子百家内部,到底是什么,其实,臣弟所知并不多。” “你的母亲呢?”陈凯之此刻很想从陈无极这里知道点什么,因此便追问道:“她至今没有下落了吗?” 陈无极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她……臣弟只和她相处过一些日子,此后,便诀别了,想来,还在极北之地吧。” 陈凯之不由皱眉道:“若是诸子百家,那么说,此人的目的,就是要搞乱关内,动摇关内各国的统治,好复兴诸子百家?” 陈无极想了想,又是摇头:“臣弟只知道,诸子百家,深恨儒家,恨不能杀尽读书人。” 陈凯之不禁失笑,也是不禁摇头起来:“这个人,理应不会这样简单。不过……”陈凯之顿了顿,才说道:“若你的母亲有什么音讯,告诉朕,你放心,无论如何,你也是她的儿子,无论她是什么人,朕自会善待。” 新年快乐。 第八百八十七章:回京 突然提及到了陈无极的母亲。 陈无极不由黯然起来,他的母亲真的对自己狠,虽然心里有些难过,却依旧打起了精神,陈无极抬眸看着陈凯之,淡淡笑道:“陛下,诸子余孽,陛下打算以后如何处置?” 陈凯之对上陈无极的眼眸,淡淡说道:“如何处置,就看他们自己了,这不看朕。”陈凯之目中掠过了一缕冷然,声音格外幽冷:“倘若是屈从于朕,他们或许可以有容身之地,甚至连他们的地位,也并非不可以商榷,可若是生出其他妄想,朕岂能容他们?” 关于这一点,陈凯之没有妥协。 百家争鸣,固然是好,可对于大一统的皇权而言,也意味着极大的隐患,倘若肯顺从,倒也没什么,一旦别有所图,或者想要的更多,那么,所谓的百家争鸣,不啻是战乱的根源罢了。 若是他们无法安分守己,想破坏他的统治,那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便又开口说道:“这一次你随朕来此,想必学到了不少东西吧,好好记着,往后,有大用。”陈凯之眯着眼,目光的变得幽深,看着陈无极淡淡道。 “朕有预感,会有一场五百年来,前所未有的一场恶仗,此战,关系着未来五百年的走向。” 他可不开玩笑的,只要大变革,便可以决定未来的走向,还有格局,所以现在时刻是非常重要的,没走一步,都要小心。因此他也希望陈无极可以多学点东西。 陈无极点了点头,朝陈凯之说道:“臣弟一定好生在勇士营磨砺。不过,恶仗……眼下是不是该去攻打函谷关了,现在皇兄尽诛杨氏,函谷关的守军……” 陈凯之摇摇头,朝他笑了:“函谷关已经解决了。” 陈无极一愣,很是不解的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陈凯之的意思。 陈凯之朝他笑着说道:“许多东西,你还没有看透。你可知道,朕为何要诛杀杨家吗?倘若那杨琛当日,当真威胁了朕,使朕不敢贸然对杨家动手,函谷关的十万贼军,一定不会轻易归降。” 陈无极不禁道:“臣弟还是不明白。” 陈凯之面容的笑意依旧,只是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冷。 “因为这才是他们的筹码,杨家人一日不诛杀干净,他们就以为,朕投鼠忌器,正因为如此,函谷关的人马,可能表面上依附,却绝不会轻易放下武器,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朕还忌惮他们,他们便可以盘踞在函谷关,以此为借口,继续和朕耗下去。” “而朕诛尽了长安杨氏,这便是告诉他们,朕无所谓他们降是不降,他们不降,朕依旧可以自长安和洛阳两路出兵,夹击函谷关,使他们收尾不顾,即便付出再多的代价,也定要踏平函谷关。你想想看,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敢不降吗?” “可是我听说,函谷关带兵的大都督杨雄,也是杨家人……如今陛下尽诛他的族人,他如何还敢降吗?” 说着,陈凯之的面上没有表情,他一字一句的顿道。 “因为他非降不可,即便他自己不降,下头的那些将军,还有十万的官兵,只怕也已四面楚歌,再不肯为杨家人去送死了,他若是来降,或许,还可以留一条性命,他若是不降,就算朕不取他人头,他的部众,也会将他的人头送上。关中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正说着,却有宦官气喘吁吁的爬上了望风台,拜倒,声音嘶哑的道:“陛下,可喜可贺,杨雄送上了降表,函谷关十万兵马,已解甲归降,任陛下处置。” 陈凯之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是轻轻点头:“很好,朕也该去函谷关一趟了。” 陈无极不由唤道:“皇兄,去函谷关?倘若这时去,只怕……” 他有些担忧,声音也开始变得弱了,他是很担心陈凯之的。 陈凯之却是朝他摇摇头:“不必怕,十万人归降,可现在军心还在浮动,朕若是去了,这十万兵马,方能安分下来,除此之外,朕也该回洛阳,收拾一下局面了,所以,自孟津出发,顺水南下,火速赶去洛阳,再带洛阳兵马,前去函谷关吧,至于这长安的兵马,现在却一兵一卒都不能调动,这里的人手本就吃紧,还要防范未然,只有彻底解除了函谷关的武装,关中方是真正的大定,无极,你随朕前往。” 陈无极觉得有时候陈凯之的心思实在难测,他苦笑:“臣弟遵旨。” 次日的清晨,陈凯之和陈无极会同数十个亲卫已至孟津港。 这里依旧还有水战之后的痕迹,那战船的残骸被冲击上了河岸,水里,更不知还有多少具浮尸。 顺水而下,比逆水行舟要容易的多。 而陈凯之虽是贵为天子,可毕竟却是‘泥腿子’出身,所以也不需什么銮驾,对于守成之君而言,排场和皇权的威仪关系的是天下的稳定,可对陈凯之这样的人而言,统御天下的手段,靠的是他的威严和怀柔。 他坐在船首,看着两岸的事物瞬间划过,转眼,便至洛阳水域,待下了船,直接命人取了陈凯之的令箭前去驿站取了快马,一路直奔洛阳。 其实这一路往返,虽是匆匆,可沿途所见所闻,陈凯之见多的却是满目疮痍,即便是号称是安定繁华的大陈,可能在史笔之中,夸耀着所谓的盛世,可更多的却依旧还是穷困,尤其是离开了洛阳和长安之后,这一路的集市,多是衣衫褴褛之人,数十年间,庙堂上持续的争斗,以及越来越频繁的天灾,造成了大量的流民,各种关于山谷和林中的盗贼传闻,更是甚嚣尘上,这还是京畿之地,据说许多偏远之地,更是触目惊心。 陈凯之却觉得没有一丝轻松,打马前行,至次日的傍晚,洛阳城的轮廓已在眼前。 眼看着,这洛阳城便要关上城门,这说明,洛阳依然也在执行宵禁,想来,自函谷关的消息,还没有传来,陈凯之等人快马上前,此时城外还涌出许多想要入城的百姓,可守兵们却急着要关上城门了,一时之间,人声嘈杂,卫兵手持着鞭子大喝:“闹个什么,关城门了,朝廷有旨,酉时三刻已过,关闭九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谁再敢越过雷池,便当乱党处置。” 这进城的人,有商贾,更多的却是寻常百姓,大多是在城外营生,夜里必须归家,想到因为迟了一步,所以需在城外留宿一夜,自是还想再努力一番,有人道:“求官爷高抬贵手,日头还早,小人们入城,也不过一时半刻功夫,耽误不得事。” 卫兵们便大喝着要打人,吵闹不休。 陈无极在陈凯之身后,他从前本就被人欺负过,此时露出怒容,正待要上前对那卫兵动手,陈凯之却是拦住他,随即上前,心平气和对这卫兵道:“我等要入城。” 卫兵一看陈凯之等人,起初正想开口要骂,可见陈凯之腰间的学剑,还有身后侍卫们个个虎背熊腰,甚至还有人穿着禁卫方才有的内衬,顿时泄了气,忙道:“不知大人是谁?” 一个禁卫上前,取了一个禁军的腰牌,卫兵见状,便没有再多问了,侧身让陈凯之等人进去,陈凯之本要走,却还是驻足,道:“这些百姓,也一概准他们入城吧。” “这……”卫兵有些犹豫。 陈无极怒不可遏,好在这卫兵还算有眼色,最终高呼道:“入城,入城,统统入城。赶紧,只限半柱香。” 于是人流中传来欢呼,陈凯之等人则是当先的进了门洞。 待入了城,陈无极不由低声牢骚:“皇兄,这些卫兵如此仗着朝廷,刁难百姓,皇兄为何无动于衷,臣弟倒是想给他们几个耳刮子。” 陈凯之一笑,道:“这是你站在百姓的立场,可站在卫兵的立场,他们并没有错,既然上头有令,夜间宵禁,这个时间点,就需关上城门,倘若是不关,岂不成了抗命不尊,若是再这般深思下去,若是因为城门没有按时合上,若是恰好函谷关的贼军没有平定,他们派出一支游骑来袭城,那么,又会如何?” 陈凯之叹了口气:“所以啊,朕自然知道你怜悯没有入城的百姓,可这些卫兵,却不过是遵守命令的寻常小卒罢了,他们若是抗命,少不得还要被打军棍呢,这世上之事,万万不可简单的来看,哪里有这么多的是非和黑白呢,说到底,这天下充斥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矛盾,所以,这将来才是治天下的矛盾,因为这世上,绝不会有两全其美的政令,一个政令下去,有人得到好处,就肯定会有人有所损失,你看到了这一幕,心里恼怒。可朕看到了这一幕,恼怒却也有一些,更多的,却是一声叹息,为政难啊,想要尽力使这样的事少一些,就更加难如登天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圣驾 陈凯之这一番感慨,并非是凭空而生,即便是平定了叛乱,那也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接下来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一路而来,民生凋零,无数人衣不蔽体,整个大陈,看似平静,实则却处在干柴烈火之中。 杨氏这样的人家族,容易覆灭,是因为陈凯之只需要靠压倒性的力量,或采取奇袭的方式,擒贼先擒王,依旧可以将其反手消灭,可这遍地绝望的百姓呢? 无数的将士,无数的百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在这个时代的缝隙里,艰难的求生,可他们依旧还是有血有肉之人,和陈凯之一样,同样有七情六欲,会有喜怒哀乐,会有欢笑,自然也会有仇恨。 他们也需吃饱饭,也希望在这世上,能有立锥之地。 陈凯之不惧杨氏,唯一所惧的,却是万万千千的百姓,无数的百姓需要自己安顿,需要自己给他们一个好的环境,所以,想要整理这么一个烂摊子,实是太难太难。 他快步前行,并不肯骑马,因为宵禁即将开始,所以街上的行人寥寥。 倒是身后,有人追上来:“大人,请留步。” 几个侍卫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按住了腰间的刀柄,陈凯之回眸一看,却是一个商贾押着车队,他当先一人快步追来,陈凯之便朝侍卫们使了个眼色,随即含笑驻足。 商贾显然方才也被拦在城外,现在得以带着马队能够入城,露出轻松之色。 他眼睛放光,似乎看出了陈凯之身上的价值,这等可以让城门守卫开城门放人入内的人物,定是不凡。 他快步行到陈凯之面前,忙是朝陈凯之行礼。 “小人邓杰,见过大人,不知大人高姓,府上何处。” 陈凯之便笑,眼眸里,似乎已经洞悉了这商贾的打算,便慢悠悠的道:“你有何事?” 一听陈凯之不愿显露自己身份,这商贾眼底,便流露出一丝失望,可还是打起精神,笑呵呵的说道。 “大人定是城中不凡的人物,城门的守卫,都要让大人几分,小人做的是碳的买卖,几乎每日,都需从城外的碳窑运碳入城,咳咳,大人想来也知道,这车队出入,尤其是现在这非常之时,倘若不能及时回城,这买卖,便很不好做了,而今,京中的木炭价格暴涨,正是小人做买卖的好时候,不知大人,能否给小人一个方便,和城门的守备商量一二,打个招呼。请大人放心,小人不是不晓事的人,小人懂规矩的,自会略备薄礼,登门造访。” 他说的滴水不漏。 可意思真是再明白不过了,请陈凯之帮他打通城门的关节,而他呢,则自然会给陈凯之送上好处,如此,两全其美。 估计他在想,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事吧。 可谓是不劳而获得来的钱财。 陈凯之很平静,不恼也不怒,这叫邓杰的商贾,倒是个油滑之人,但凡有一丁点机会,都不肯放过。 不过商人不都这样,投机倒把的。 此刻邓杰一脸期待的看着陈凯之,似乎在等他开口答应自己。 陈凯之却是眯着眼眸,看着他堆笑的样子,心思自然没有放在他口里所说的好处上头,却是淡淡的朝他开口说道:“怎么,这眼看着,就要进入炎炎夏日,这碳,也如此的紧俏了吗?” 邓杰摇了摇头,语气透着难过。 “大人刚进洛阳城?哎,这就有所不知了,倒不是木炭紧俏,而是现在在这洛阳城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几乎所有的物资,俱都紧俏。大人是南面来的吧?大人可知道,陛下带兵,袭击长安,自水路逆舟而上?哎,国朝五百年来,除太祖高皇帝之外,再没有天子竟只带区区数百数千之众,就敢深入虎穴的,大人可知,其实这根本就是关中杨氏的阴谋吗?陛下中计了。据说在关中那儿,杨氏已埋伏下了数万精兵,截杀陛下,这消息,其实早就在洛阳城传开了,而今这洛阳城,早就人心惶惶,城中不少的富户,都在收拾细软,等着这噩耗传来,便要南逃,您想啊,若是陛下不幸在关中罹难,这关东之地,便成了无主之地,只怕用不了多久,关中军便要东进了,到了那时,这洛阳城里,什么最紧要,当然是实打实的粮食和木炭,银子……又值几个钱?” 邓杰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陈凯之的神色。 “正因为如此,所以现在物价已经飞涨,不只如此哪,便连庙堂之上,也闹翻了天,慕太后已是出面主持大局了,还有首辅大学士也出面,勉强将局面弹压下来,勇士营和锦衣卫、明镜司,维持住了京里的稳定,可是哪,说实话,已有不少大臣,有的请辞,有的呢,已在朝中开始争议起来。” “争议什么?”陈凯之闻言,不禁在想本事试探下朝廷众人,不曾想到这一试,便试出了结果,思忖间,他便朝邓杰笑吟吟的道:“是主战还是主和?” 邓杰摇头:“争议的是,若是陛下不幸罹难,是否迎孟津郡王入京。” 陈凯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冷意,一字一句的顿道:“怎么,竟还有人胆敢在这个时候,迎一个叛贼吗?” 邓杰一副老神在在,又或者说是一副洞悉人心的表情的看着陈凯之,叹息着说道。 “大人毕竟年轻,想来是哪家府上的贵公子吧,人心这东西,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倘若陛下真的驾崩,关中军出关拿下洛阳,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现在关东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眼看着,说不定就有新天子登基了,这已不是迎不迎的问题,等人家带兵来了,你不迎圣,也得迎圣啊。世人哪,都说咱们商贾逐利,可小人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人本身就逐利,却偏偏将这逐利的污水只泼在商贾身上,且就说那些士大夫吧,那些享受了国恩的庙堂诸公,不就是风吹两边倒吗?现在提出来,固然会有所风险,可陛下此次,是九死一生,到了这个份上,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慕太后固然动怒,可总不能将他们统统杀了,这个节骨眼,大开杀戒,只会有更大的乱子,所以他们方才敢说这些话,而这些话说了,等将来真到了孟津郡王进京的时候,将来论功行赏,这不就是迎圣的大功劳吗?” 邓杰很是感慨,又觉得悲愤,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一副感叹至深的样子。 “说实在的,小人虽满心计较利益得失之人,可心里头,却很是瞧不起他们的,别看他们一个个高高在上,可小人乃至于寻常的军民百姓尚可以背主,这是因为,小人们是寻常小老百姓哪,苟活在世上,只是求个生计,可他们呢,却是世受国恩,享受了不知多少的俸禄,却全无忠义可言,这……” 邓杰又是摇头,一副超级失望的神色。 “这些人哪……” 陈凯之闻言,心里也是感喟万分,这庙堂之上的大臣竟是不如一个商贩来的忠心,真的很可悲,他沉思了一会,便深深看了邓杰一眼,旋即便颔首点头。 “你说的对,士大夫若是连礼义廉耻都丢了,这是国家的耻辱,也是朝廷的耻辱。不过,既然你知道洛阳城里不太平,何故还如此努力做买卖,真不怕刀柄之祸。” 邓杰却是笑了:“小人是商人,商人只重利,即便是乱世嘛,可买卖却也要做,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小人做的乃是木炭的买卖,恰恰这个时候,却是发一笔横财的时候,心里怕倒是有的,可说句厚颜无耻的话,再怕,这银子也得挣,这世上,太平钱最难挣,唯独这个时候,反而是天赐良机,哈哈,见笑,见笑。” 陈凯之不禁一愣,却不由道:“倘若庙堂上的文武大臣,如你这般,就算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做到悍不畏死,朕倒也心宽一些,可现在听你这般一说,反而心里更难受了,原来许多人,却连商贾都不如。” 邓杰听陈凯之话,颇有找到了知音的感觉,正要点头说是,可随即,脸色却是猛地拉了下来。 因为他这才意识到,陈凯之话里头,竟自称自己为朕。 他脸色骇然,第一个反应,此人不会是疯子吧,可随即,这个想法很快便被打消,因为陈凯之行为举止,绝对和疯子绝缘,随即,他便认为是反贼,可抬头再看陈凯之时,却见陈凯之含笑看着自己,而四周侍立的护卫个个孔武有力,愈看,越觉得非凡。 他猛地,脑子嗡嗡了一下,想到了剩下的一个可能。 于是……他忙是诚惶诚恐的拜倒,颤颤巍巍的:“草民……草民……草民死罪,草民不知陛下乃是……乃是陛下,小人多嘴,小人也该死……” 一下子,他便涕泪横流了,方才还老成世故的脸,骤然变得惶恐无比起来。 第八百八十九章:凯旋而归 陈凯之只瞥了他一眼,手轻轻挥了挥,淡淡说道。 “起来吧,你所说的话,并没有触犯什么规矩,又何惧之有呢,你不是想让朕帮你给城门司那儿打招呼,好教你的车马能够随时入城,朕实言告诉你,明日开始,城门便不会这么早关上了,夜里的宵禁,也会结束,算是免去了你的后顾之忧。” 邓杰心里轻松了一些,如蒙大赦的样子。 他起初还以为陈凯之只是寻常的贵公子呢,还指望着能和这位公子攀个交情,做买卖的人嘛,总是不会嫌弃自己的朋友多的,可谁料到…… 此时他忙是乖乖谢了恩,却是苦笑道:“陛下安然而返,草民的这个买卖,只怕……请陛下恕罪,草民出言无状。” 陈凯之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这家伙做的乃是乱世买卖,想要趁此机会,多从城外拉一些物资入城,将来才可以卖一个好价钱,可一旦洛阳平安无事,随时都会有许多的木炭送进城来,他这巨利,也就没了,所以对他而言,现在马队能否随时顺利入城,都没有了意义,因为他进不进城都可以了。 陈凯之便笑道:“你的买卖砸了,可朕的买卖,才刚开始呢。” 邓杰一楞,这家伙似乎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竟是大着胆子:“陛下也做买卖?” “朕当然也做买卖,不过这个买卖有点大,可能要葬送许多人的大好前途,你方才说,许多士大夫,可能连商贾都不如,这话,朕很赞同,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有的人,连这点都做不到,朕还指望着什么呢?” 他眉头挑了挑,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轻轻一眯,远远的望向那巍峨的皇宫。 是时候该清理朝堂之中的人了。 他的心情并没被影响到,而是朝邓杰笑了笑,轻轻挥手。 “好了,朕有事,走了。” 邓杰便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一般,一时瞠目结舌,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等他抬眸,却见陈凯之已在侍卫们的拥簇之下朝着洛阳宫方向而去,他猛地一拍额头,想起了什么。 “哎呀,得出货啊,再不出货,可就糟糕了。” 他脑子里,想的永远是他的货物。 本来还想囤着挣点银子,可现在看来,现在是万物齐涨,而一旦这消息传出,朝廷发出了陛下的旨意,那么接下来,就是万物齐跌了,到了那时候,再想出货,莫说盈利,怕是要折本了。 他吓的打了个哆嗦,随即便疯了一般,朝着自己的货行去了。 ……………………………… 洛阳宫里。 虽是天色已经暗淡,可今日,却和往日不同,气氛有些凝重。 慕太后、内阁大学士、宗室、各部的部堂,以及文臣武将,至今在这文楼里,一个个默不作声的。 从清早开始,到这傍晚,许多人都是水米未进了。 可显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留在了这里,慕太后冷冷的看着大学士苏芳,看着礼部尚书王坚,还有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她的心很沉,整个人也显得疲惫,她目光望去,所有人都是缄默不语。 包括那赵王陈贽敬以及诸王,一个个跪坐在地,默不作声,显得很是凝重。 陈一寿面上露出了怒色,好在他忍住了自己的脾气。 这场争端,其实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开始了。 洛阳传出了流言,说是陛下的御驾亲征,本就中了关中军的奸计,在关中,早有数万精兵,候着陈凯之。 陈凯之只带了勇士营前去,怎么能抵得住精兵的埋伏。 这一下子,洛阳城开始有人觉得是无稽之谈,接下来,便开始怀疑,最后从种种迹象分析,似乎终于可以确定了。 朝野震动。 陛下倘若是驾崩,或者是落入了关中人的手里,这意味着什么? 许多人甚至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于是,某些人沉寂下来的心思,又开始死灰复燃起来。 毕竟太皇太后影响极深,也毕竟,有许许多多的人,也曾明里暗里的受过杨家的好处。 当然,最重要的是,眼下,谁都明白,在群龙无首之下,函谷关的关东军趁此机会西进,一举攻破洛阳,甚至已经成了极大可能的事。 在这种情况之下,何去何从,便成了每一个人的选择,毕竟这事关身家性命。 第一个提出迎圣的苏芳。 其实许多人都未曾想到,站出来会是他,这个曾经低调的苏大学士,似乎对于当今陈一寿为首辅大学士颇怨言。 现在人们事后想来,似乎也可以理解。 姚文治是四朝老臣,资历远非苏芳可比,所以苏芳在姚文治面前,并没有太多念想,可陈一寿和苏芳的资历却是相同的,可陈凯之登基,首辅大学士的人选,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了陈凯之的头上。 这其中真正恐怖之处就在于,姚文治年纪老迈,所以苏芳可以等,毕竟还有个盼头,反正他年不过五旬,再等几年,等姚文治的身子实在不成了,他还有一线希望。 而陈一寿,年纪竟比苏芳还小两岁,以这新君对陈一寿的信重,这辈子,怕都出不了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苏芳拒绝了陈凯之的好意拉拢,而如今,再想获得信任,就更难了,苏芳甚至绝望的想,或许,很快用不了多久,等陈凯之坐稳了天下,自己也就到了被放逐出庙堂的时候了。 自然,苏芳虽有怨言,却也无奈,可现在不同。 陈凯之必死。 这一次没有侥幸,更没有可能活着回一个人。 既是陛下不幸罹难,而这一次,不啻是一次天赐良机。 昨日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的透露了自己的态度,而在今日,他索性当着慕太后的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口气显得强烈。 “娘娘,事到如今,唯有保全社稷,方为重中之重,陛下倘若有失,洛阳群龙无首,而关中军势必出击,到了那时,整个关东,便都陷入战火,陈氏子弟,相互残杀,若是列祖列宗有灵,必定捶胸跌足,悲不自胜;臣斗胆,窃以为,而今不若派出使节,与孟津郡王议和,都是同宗,也俱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有什么话,不可以坐下来商量呢?” 他这话,无可挑剔。 可言外之意,却是极明显,所谓的议和,能议出什么呢? 无非就是为了掩饰迎孟津郡王入朝的心思罢了。 陈一寿当场发难,怒斥苏芳:“汉贼不两立,今陛下亲征在外,苏公既为学士,何有此言?这实是滑天下之大稽,杨氏胁迫孟津郡王谋反自立,大陈社稷,本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想要保全社稷,靠议和吗?” 接着,便是一场群起的相互攻讦了。 满朝文武,各抒己见,自然,议和是假,向关中的杨氏输诚是真。 也就是说,苏芳,以及此后站出来的礼部尚书王坚,还有鸿胪寺卿刘占,兵部侍郎张宽以及许多大臣很清楚,他们是不可能说动慕太后以及陈一寿人等在这个时候议和的,慕太后等人,态度坚决,更不可能妥协。 可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等将来关中军进入了洛阳城,孟津郡王自然清楚,谁是他的敌人,谁是他的朋友,自己这些人,虽只在这里说了几句议和,和天下初定,孟津郡王势必要对某些心里向着他的人委以重任。 在争吵之后。 慕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便环视了众人一眼,便迭连冷笑起来。 “卿等出此言,莫非以为哀家不知你们的心思吗?陛下登基才几日,便有人暗藏如此心计,实是教人心寒,苏卿家,朝廷待你不薄,哀家待你,又如何?” 苏芳忙是诚惶诚恐,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朝廷和娘娘待臣恩重如山。” 慕太后鼻翼微微一耸,冷笑的看着他:“既如此,何以你竟胆大至此。” 苏芳很快便道:“臣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何况,臣绝非心向孟津郡王,只是臣……” “够了!”慕太后冷然道:“哀家劝你休要再如此痴心妄想。” 苏芳定了定神,依旧坚定的说道:“既如此,臣的忠心,娘娘将其视为毒药,臣无话可说,臣恳请娘娘,准臣告老还乡!” 他说出这番话之后,接着数十个大臣趁此机会,也纷纷跪倒:“臣等也愿致仕。” 致仕,这依旧还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反正眼下这个节骨眼,若是大批人致仕,势必会引发更大的动荡,每一个庙堂上之人背后,都有无数中低层的文武官员,这些人可能是他们的门生,也可能是故吏,其他时候,致仕也就致仕了,可如今,陛下音讯全无,而关中大军,已如乌云一般,压在洛阳无数臣民身上,此时以苏芳等人为首的一批大臣致仕,对于风雨飘摇的朝廷可言,却可能是致命的打击。 这简直让人绝望,慕太后此刻也是很绝望的,她微眯着眼眸,冷冷的环视着他们。 第八百九十章:朝会 看着一群大臣一副虚伪的嘴脸,慕太后便沉默了。 她自是恨不得将这些人碎尸万段,五马分尸。 可她依然也很清楚,眼下皇儿生死未卜,到了而今这个份上,一旦快意恩仇,势必会引发洛阳城的内乱。 所以她不能,凡事都必须忍,若是不忍,一冲动就不可收拾。 于是她高高的昂起头,冷冷的看着苏芳,那犀利眼眸透着尖锐的光芒,似乎要将他看透,看个明白。 看了良久,她才轻轻转动眼眸,看向一旁的赵王,冷声道。 “赵王,你如何看?” 慕太后显然是想要寻求更多人的支持。 内阁已经分裂,朝中百官的态度,也各不相同,赵王陈贽敬现在虽只是亲王,早已失去了议政的大权,可他毕竟还是陈凯之的皇叔,是大陈朝的宗室,怎么样说话都有些分量的。 陈贽敬见慕太后闻他,他不禁顿了顿,双眸转了转,他看了看那苏芳,又看了看慕太后,站在这文楼里,也有几个宗室,似乎,都在等着自己表态。 他沉吟了片刻之后,便徐徐道:“大陈这几年,已有三个天子登基,没有一日,获得安宁。自太祖高皇帝一来,社稷已延续了五百年,朝中无数的弊病,堪称是积重难返,而今,陛下克继大统,总算,使太皇太后再无法专权,朝廷大有一副新气象。” “臣与陛下,此前也多有嫌隙,可平心而论,而今能收拾这局面者,非陛下莫属。孟津郡王是何人,不过又是杨氏控制的一个走卒罢了,名为宗室,实为宗室中的耻辱,何况,自他叛乱以来,宗令府已将他开革了宗籍,这陈艳义,已不再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议和,乱臣贼子,朝廷与之议什么和?” 说着,他的口气也变得有些冷。 “何况,陛下用兵如神,勇士营更是以一当十,现在战况未明,苏学士等人,便说出如此话,这是何意?臣以为,决不可议和,即便陛下当真有个万一,也理当下诏,令天下兵马勤王,速速支援,与那贼人一决死战,否则,杨氏代陈,只在朝夕之间。” 他话说尽了,慕太后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血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了。 陈一寿也立即附和起来。 “赵王说得极是。” 抿了抿唇,一双眼眸看向苏芳,陈一寿正色说道。 “若是苏公想要在朝廷危难之时致仕,也无不可,臣以为,既苏公等人,去意已决,娘娘恩准便是。” 苏芳心里冷笑,露出了不屑的想法,却并没表现出来,而是沉默。 他其实早想到,自己会遭到围攻,可他要的,就是被人围攻,甚至辞官,也在所不惜,因为一切等到孟津郡王进了城,自然一切失去的都可以复得了。 反正现在不过是逃一命而已,他迟早要回朝堂的,等他回来,可能就是风光无限了。 苏芳得意的想着,却在这时,又有人冷冷道:“臣有一言。” 众人看去,却是西凉的使节顾明。 西凉人虽还没有干涉进大陈内部的内乱,却自从杨氏自立之后,便已开始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暗中布局,这眼看着,关中杨氏就要胜了,那么,借此机会落井下石,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关中杨氏已经私下里和大凉朝廷订立了一些约定,这些约定,对大凉有极大的好处。 顾明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正色道:“臣倒是劝说娘娘该再权衡为好,今日若是断绝了一切议和的可能,到了那时,一旦洛阳城破,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大凉国并不介意,长安或是洛阳谁胜谁败,却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最后,总要分出一个分晓,都到了这个份上,臣倒是建议,娘娘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切莫自误,苏学士等人,也是为了大陈社稷着想,今日若是让他们致仕,那么,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原本这是大陈内部的事物,之所以顾明得以来,也不过是因为他主动请求罢了。 作为使臣,往往是极少去信口开河的,更何况,直接赤裸裸的威胁。 顾明显然是一个合格的使臣,他之所以今日敢说这番话,并不是因为他忘记了使臣的职责,只是借此机会,表明西凉的立场罢了。 此言一出。 许多人心里更是沉到了极点。 这还不够明显吗?西凉人现在敢说这番话,是摆明着要站在大陈朝廷的对立面,这也意味着,一旦噩耗传来,西凉铁骑,可能也会进入关中,与关中精兵一道出关,西凉与关中的联盟,现已愈来愈牢固了。 或者,在此之前,双方虽是暗通款曲,可毕竟兹事体大,西凉人依旧还在蛇鼠两端,可现在……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文楼里,进入死一般的沉寂,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几乎可以听见针落的声息。 这一场争吵,从早到天色昏暗,可谁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每一个人各怀着心事,各自盘算着。 慕太后早已疑虑重重,又怒气冲冲到了极点,却又无法发火,这个时候她能暴怒吗? 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指甲都掐入了肉里,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此刻她只能忍。 她拼命克制了,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脾气,只是冷冷的看着苏芳。 苏芳则似笑非笑,西凉人的干涉,显然更加使慕太后等人深为忌惮了。 他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和礼部尚书等人,一副随时挂冠而去的模样。 慕太后环视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顾明身上,嘴角微微一挑,冷冷开口说道:“陈凉二国,也曾是兄弟之邦,只是想不到,今日竟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顾明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娘娘,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番话,意味深长。 却在这时,钟声响起。 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古怪。 这钟声,是朝会的钟声,连响三次。 只有在朝会的时候,方才会有这样的钟声,这是让大臣们齐聚正德殿的意思。 可问题在于,这宫中,谁这样大胆,没有慕太后的旨意,竟敢敲响这钟声呢? 所有人都有一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慕太后凝神听着钟声,眼眸里也掠过了一丝茫然。 她立即怒声道:“来人,去问一问,是谁这样大胆……” 小宦官忙是匆匆去了。 顾明似乎是一丁点都不肯放过借机讽刺的机会,他噗嗤一笑:“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宫禁之中,竟会出现如此没规没矩之事,可见,这洛阳的纲纪,败坏到了何等的程度,在吾国中,是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他说话之间,带着几分自豪,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一旦人心乱了,礼崩乐坏,无论是庙堂诸公,各怀心事,会制造出许多出格的事,便连宫中,都不免出现许多怪事。 就比如现在…… 可过不了多久,便有宦官气喘吁吁而来,他几乎是疾步冲入殿中,接着气喘吁吁的道:“娘娘,娘娘……陛下有旨,请百官至正德殿觐见,陛下……陛下回宫了。” 陛下……回宫了! 这消息一出,顿时满殿哗然。 便是慕太后,也早料想到陈凯之凶多吉少,这几日心里沉甸甸的,让她都喘不过气来了,现在一听陈凯之回来,先是不信,随即却又犹豫了,最终,她喜出望外,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颤声说道:“陛下……回宫了。” “千真万确!”这小宦官拼命点头,喜悦的说道:“陛下已至正德殿!” 慕太后毫不犹豫起身,大袖一扬,气势夺人的开口:“摆驾,去正德殿。” 她已顾不得其他,风风火火,率先出了文楼,也不愿等步撵来,毕竟这文楼和正德殿相距不远,竟是步行而去。 文楼里,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 可陈一寿等人听了这消息,顿时喜上眉梢,陈一寿忙是快步追上去,巴不得立即去见陈凯之。 许多反应过来的大臣,也是蜂拥而出。 只是如苏芳等人,却一个个面露诧异之色。 竟是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陛下……回宫了。 这对他们而言,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苏芳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陈凯之怎么就能平安回来,不是说遭受了埋伏。 怎么…… 可这一切都是真的,随即,便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他身子一颤。 他哪里想到关中军竟如此的不济事,而今……竟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可他又感觉到了狐疑,陛下怎么可能会回宫呢,才五百勇士营啊,深入虎穴,而且根本就不可能奇袭,反而是贼军以逸待劳……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许多大臣都小心翼翼的看着苏芳,他们走的最慢,毕竟心里有些发虚,现在突然发生了如此的变故,实是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苏公。”这时,倒有人开了口,说话的乃是顾明。 第八百九十一章:算账 顾明却显得比苏芳淡定了许多,他毕竟是外臣,抱着超然的态度,他笑容可掬的道:“苏公现在,一定心里忐忑吧。” 苏芳只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一张脸沉得犹如黑色的墨汁,很是难看。 顾明又含笑道:“苏公何惧之有呢?其实,大陈皇帝能回来,理应是侥幸才求生,确实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之外。可毕竟……”顾明别有深意的看了苏芳一眼:“可苏公又有什么担心呢?” “大不了……”他笑了笑:“苏公投奔关中便是了,来我大凉,亦无不可。这陈凯之,想来是自关中逃了回来不,他所带的那一支奇兵,十之八九,都栽在了关中,既然如此,他一个兵败的天子,怕也只能守着自己的关东之地了,关中此番虽战果差了一些,可毕竟,还是歼灭了来犯之敌,士气大振,只要苏公等人,肯弃暗投明,这区区一个大学士之位,又何足道哉,只怕苏公等人到了关中,照样也不失富贵。” 他这么一说。 苏芳和其他人也都思虑起来,苏芳渐渐的定下神,不错,陈凯之即便回来,可他回来的这么快,十之八九,理应是兵败了,最后逃之夭夭。 这一败,关中的杨家人便算是站稳了脚跟,而现在,大凉国又开始旗帜鲜明的支持关中,这孟津郡王为首的小朝廷,足以和洛阳朝廷分庭抗礼,他现在虽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如此鲁莽。 可细细想来,这并非是他的错。 因为他很清楚,他绝不可能在有噩耗传来京师时才旗帜鲜明的和杨家人议和,毕竟,真到了那个时候,这功劳可就一点都没有了,选择在时局还不够明朗的时候支持议和之事,也是为了抢一个从龙迎立的功劳罢了。 现在这算盘珠子算是落空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凯之兵败回来,自己只是说议和而已,这一场兵败之后,肯定是人心惶惶,陈凯之肯定要安稳住局势,无暇他顾,至多,这官,自己不做也罢,不妨就远遁,挂冠而去。 陈凯之又奈他何? 其他人似乎也想通了这个关节,虽是觉得可惜,不免露出了遗憾之色,可也很快便淡定下来,似乎心里都已经有了计较。 他们亦步亦趋的尾随着人潮向正德殿而去。 苏芳堂堂内阁大学士,却与大凉国使臣顾明并肩而行。 苏芳趁此机会跟顾明说几句悄悄话。 “哎,老夫倒并没有什么畏惧之意,方才所奏的,俱是谋国之言,上对得起社稷,下对得起天下军民百姓,何惧之有?倘若陛下当真迁怒于老夫,老夫也是无话可说,诚如贵使所言,大不了,便致仕而已。” 顾明朝苏芳笑道:“苏公能看得开,那就无妨了。不过……真是可惜呢,你说,这陈凯之,怎么就能逃回来呢,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若是他死在关中,一切可能就大不相同了,恨之恨关中军错失了如此良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倒也趁此机会渐渐的熟络起来。 等到了正德殿,苏芳会同顾明跨入殿中,苏芳抬头,便见陈凯之已高高的坐在御座之后。 陈凯之的面上,风尘仆仆,显出倦容。 苏芳忙是回到自己的班中,他很快发现,陈凯之的目光,似乎很专注的落在自己身上。 这是一种奇怪的眼神,眼神里透着洞悉一切的神色,就仿佛苏芳在陈凯之面前,已是chishenoti,这种感觉,令苏芳很不舒服。 陈凯之高坐,而今回到了这里,他与慕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陈凯之能分明的感受到慕太后眼里的温情,等到其他诸臣纷纷鱼贯而入。 先来的许多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尤其是陈一寿等人,更是眼眶发红,带着庆幸之色,可后来的人,却大多垂手不语。 陈凯之身子向前倾了倾,一双目光环视着众人。 很快人都到齐了,众臣三呼万岁。 陈凯之便朝众臣淡淡一笑:“诸位爱卿不必多礼,朕在外这么多日子,倒是有劳诸卿家了。” 陈一寿眼眶发红,整个人显得很激动,哽咽着开口说道:“陛下能平安得返,臣等喜不自胜,陛下洪福齐天,臣等亦是欢喜不已。” 陈凯之颔首点头,手抚着案牍,徐徐说道:“洪福二字,就不必提了,凡事,总是事在人为,上天何以会如此事无巨细的看顾人间之事,朕此番回来,本是想歇一歇,说实话,这番奔波,倒是真有些乏累了。” “可是……” 既然陈凯之本该在后宫安寝,可现在却出现在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清楚,陛下一定会有这个可是的。 于是众人无不仰脸,注视着陈凯之,人人屏息,侧耳倾听。 陈凯之手依旧抚摸在案牍上,沉默了片刻,他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一群人,才徐徐说道:“可是朕却得知,这宫里头,竟出现了一场争议,朕哪,也就不敢就寝了,非要听一听才好。自然,事情,朕已得知了,锦衣卫的指挥使,还有明镜司的都督,都已向朕禀奏,朕是越看呢,就越是心焦,越看,越是觉得匪夷所思,哎……既然这是悬而不决之事,那么……朕索性,也就快刀斩乱麻吧,诸卿以为如何?” 虽是问了诸卿以为如何,可陈凯之旋即,便板起脸来,正色道:“来人……” 一个老宦官早已准备妥当,手中取了一份诏令,展开,开始唱喏:“内阁大学士苏芳……” 第一个名字,就是内阁大学士苏芳。 苏芳忍不住诧异的抬眸。 他不知道陈凯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凯之这时笑道:“点了名的,都出班来,朕要看看。” 苏芳倒是心里有些不安,可随即又想,这又如何呢,于是索性上前,躬身道:“臣在。” 接着老宦官又唱喏道:“礼部尚书王坚。” 礼部尚书王坚笑了笑,也凛然站了出来,他昂首阔步,似乎也明白,为何陈凯之叫自己出班了。 “臣礼部尚书王坚,在!” 陈凯之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一些,目光落在这王坚身上,直直的看着他,似乎要将他这个人看透,看穿。 一时大殿静得可怕,几乎落针可闻,每一个人,都静静的听着。 老宦官又道:“鸿胪寺卿刘占。” “臣在。”站出来的,是一个看似忠厚的人,他气定神闲,徐徐的站出来,走到了王坚的身后。 “兵部侍郎张宽、刑部右侍郎何锦、户部钱粮主事曾业、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王文正……” 一个又一个名字。 有的人,被点出来,似乎没有出人意料,因为他们方才时,就已在文楼里表明了立场了。 可也有的人,显然今日并没有发言,却依旧被指名道姓的点了出来。 三十七个人,这每一个人,无一不是朝中的大臣,每一个人,都算得上是身居高位,牵涉到的,不只是内阁,还有六部,有九卿,也有一些武职,甚至是一些皇亲国戚。 陈凯之身子微微后仰,露出肃然之色:“诸卿可知道,朕为何要将他们请出来?” 众臣一个个默然无声,没有人敢回答。 陈凯之便嘴角微微一抽,露出一抹冷笑,旋即便一字一句的说道。 “没有人知道?还有大家都心如明镜,可是呢,却不敢说?好,有人不敢说,想来,苏芳苏大学士是个胆子不小的人,苏爱卿,你来说罢。” 苏芳徐徐上前,定了定神,道:“臣不知。” “你不知?”陈凯之反诘,眉头挑得高高的,冷冷的看着他。 苏芳却显得很镇定,心平气和的道:“臣所不知的是,臣既为内阁大学士,理应上报国家,下安黎民,为朝廷出谋划策,为君上谋国,可臣的一言一行,俱都是为国为民,所以臣实在不知道,陛下为何将臣叫出,还对臣……而言相向。” 他的话,堪称是滴水不漏。 陈凯之都差点为他拍手叫好了,这个老狐狸真是有一手,嘴角微微一扬,他便笑了笑:“你的意思是,即便是和叛贼议和,也是谋国?” “外头流言蜚语,臣不敢忽视,臣也是为了社稷着想,是万不得已罢了,何况,臣只是建言,听与不听,在于娘娘。” 他的话,倒还真是颇有道理,是啊,他只是建言而已,难道朝廷不该广开言路吗?何况,他乃是内阁大学士,内阁大学士发表自己的看法,又有什么吧不可以呢,若是连他都没有资格,那么这个世上,还有谁有这个资格。 再者,他的建言固然有可以指责的地方,朝廷也可以选择不予采纳,可若因此而治罪,这就太过分了。 “陛下乃是圣主,想来,是不会因言治罪的。”似乎,苏芳还觉得不够,所以最终,又笑吟吟的添加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听在陈凯之耳中,却成了赤裸裸的讽刺。 显然,这是对陈凯之说,陛下,我没什么错,你能奈何呢? 第八百九十二章:铁证如山 可能在后世之人眼里,君权是独一无二,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冒犯的。 可实际上,任何一个皇帝的权力,虽是口口声声受命于天,却都来自于臣民。 当臣民们对你深信不疑,将你视为君父时,那么这个权力,便可畅通无阻,自这洛阳的正德殿,可在一月之内,影响到千里之外一个小小的村落。 即便是天子,也为无数的利害关系所束缚。 譬如言论。 譬如堂而皇之的道理。 譬如大臣们错综复杂的关系。 譬如宗室。 这个世上,从不曾有人可以随心所欲,除非你已什么都不在乎了,否则,你即便是动怒,也得憋着,即便你是真龙,也得盘着。 就如苏芳,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许多人都听出了他对君上的冒犯,可他的话……没有错! 他完全是为了大陈朝的安危,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难道你陈凯之去送死了,他们还要带着一群人去送死不成。 明智的选择便是迎接那位皇帝。 所以他凛然无惧,难道就因为自己的建言不入陛下的耳朵,陛下就可以惩罚吗? 这样的君王,和昏君又有什么分别? 那么大不了,就挂冠而去罢,都到了这个份上,似乎继续留恋这内阁大学士之位,似乎也没有了多少意思。 陈凯之却显得极耐心,高高的面南而坐,让陈凯之这时明白,为何古代的君王为何如此了,因为唯有坐在这里,底下的群臣才可以一览无余,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反应,都可尽收眼底。 陈凯之心知,今日这场‘君臣之辩’,本质上,并不只是陈凯之和苏芳之间的仇怨,这一幕,宛如一场戏,每一个人都在试探着天子的深浅。 倘若陈凯之恼羞成怒,面对苏芳大声咆哮,痛快倒是很痛快了,甚至来个直接拖出去砍了,似乎也很解恨,足以让人生出忌惮之心,可陈凯之也明白,后遗症也会非常明白,因为这样快意恩仇的言行举止,对于百官和臣民而言,只会令其生出忧心。 可若是陈凯之默不作声,任这跳梁小丑如此,那么君权就不免要遭受动摇了。 陈凯之抚弄着案牍,一双眼眸浅浅眯着,看着苏芳,目光露出渗人的寒意,可他那张清绝的面容却是露出心平气和之色,他嘴角浅浅一勾,淡淡道。 “是吗?只是因为如此?可是,朕却得知,苏卿家和关中有联系,早就和关中有过私下的媾和,苏卿家,朕说的对不对?” 此言一出,殿中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陛下没有选择动怒,可见陛下即便如此,还保持着理智;可与此同时,陛下却抛出了这个罪证,意义就不同了。 你苏芳可以提意见。 但是你私下和乱党媾和,这就是叛逆了。 听闻陈凯之的话,苏芳的脸色微微一愣,一双眼眸转动着起来,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到的。 可是,他知道这个是真的,陈凯之是掌握了证据,因此他心头一震的同时,内心却是极快的计算起来。 自己有什么把柄吗? 不,不应该的。 在此之前,苏芳确实和关中的杨家有过联系,只是这个联系,极其机密,即便是书信往来,过手之人,也不超过三个,这三个人,无一不是心腹中的心腹,断然不可能有背叛自己的可能,即便是锦衣卫和明镜司,也绝不可能知道这些内幕。 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何以说出这些话来? 除非…… 这陈凯之是在故意试探自己。 不错。 想到这里,他心中大定,却是气定神闲的,朝着陈凯之徐徐开口说道。 “陛下,臣乃内阁大学士,如何会和乱党媾和,臣赤胆忠心,对陛下绝无异志,陛下此言,对臣而言,实是诛心,倘若陛下如此信不过臣,臣心痛如绞,莫非陛下要臣以死明志吗?” 他这话,说的可谓是悲愤。 就差将自己比喻为比干和魏征了。 表面上是顺从,可实际上,却一副陛下想要如此栽赃陷害一个忠臣,那么,臣宁愿去死,也不肯受此侮辱了。 现在,陈凯之只剩下两个选择,要嘛是你要死就去死吧,几乎可以想象,这一句出来,会有多少人兔死狐悲,又有多少人,认为陛下此举,竟和商纣王没有分别。 而另一种选择,则是陈凯之立即虚心认错,表示自己不过是失言,请爱卿不必介意。 当然,诚恳的说出这番话,倒是能令人欣慰,可这对陈凯之的威信而言,打击却是致命的。 陈凯之没有动怒,依旧是笑了,一双眼眸越发认真的看着苏芳,眉头轻轻挑了起来,淡淡开口说道。 “是吗,卿家认为这是诛心,那么,又为何还要勾结杨氏?” 依旧还是死咬着这不肯撒手。 苏芳一点也不惧,而是正气凛然的道:“臣若勾结杨氏,天诛地灭!” 此时连陈凯之都不得不佩服苏芳这等老油条的厉害了。 无论是到了什么份上,他永远是一副赤胆忠心、仗义执言的样子,永远都是一副忠臣附体,好似只要陈凯之对他稍有一点斥责,都会成为昏君一般。 这样的真是厉害,让人都不敢轻易对付了。 那这只是旁人而已,他陈凯之却是不怕的。 陈凯之依旧笑着,一双璀璨的眼眸透着得意之色:“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苏芳听罢,微微皱眉,他心里百般的想着,陛下何以如此认定呢,他不可能会有什么真凭实据,这一点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小心,他断无可能露出任何的马脚。 所以他依旧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正色道:“陛下若是不容臣,臣愿引颈受戮,可陛下斥臣不忠,臣万万不敢接受,臣愿请死,亦不愿受辱!” 到了这个时候,却听啪的一声。 这一声实是干脆,而且过于突兀,以至于让百官纷纷抬头,朝着声源处看去。 却见陈凯之狠狠的拍案。 而陈凯之的手掌,何止有千钧之力,以至于这御案,竟是承受不住,咔的一声,竟是断为两截。 龙颜震怒,任何人都可以自陈凯之的眼中,看到杀机,这重重杀机在眸中闪烁着,令人心生寒意。 苏芳想要议和,固然许多人不认同,可他毕竟是内阁大学士,却因为如此,陛下却认为他与乱党私下媾和,这便是要杀人的大罪了,如此,难免令人认为,陛下的行为有些过分了,不合礼法。 现在见陛下怒不可遏,竟是长身而起,一身杀气,满面冷笑,许多人心里发寒。 苏芳则抬眸,凝视着陈凯之,都到了这个份上,即便此刻求饶,也没有了意义,他这等老油条,深知今日他与陈凯之之间有越多的‘争执’,反而到了关中,说不准越得信任。 陈凯之却是冷笑:“那么,你来告诉朕,这一封书信,是怎么回事?”陈凯之说着,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啪的一声,丢在了殿下。 那书信犹如落叶一般在空中飘荡了一会,便落在了地板上,落在了众人眼前。 书信…… 果真竟是一封书信。 满殿哗然起来。 原来大家以为,陈凯之只是想要借机除掉苏芳,可现在……竟没来由的有了书信……莫非…… 苏芳也是一愣,他倒没有大意,而是疾步上前,捡起了书信,这书信……竟是如此的面熟。 他身子打了个颤,面上露出极古怪之色,随即取出了信笺,一打开,他脸色瞬间的苍白如纸了。 这封书信,何止是面熟,简直是太熟了。 因为这封书信,本就是自己所写的。 里头虽没有什么太多犯忌的话,却有不少,都是对杨氏的寒暄,虽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内容,用词也是模棱两可,可这封书信,本就是在关中叛乱之后发出,下头还有日期,这关中杨氏,已经被列为了叛贼,自己无论写出任何书信,都不合适。 苏芳的瞳孔收缩,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凯之。 自己的书信,怎么会出现在陛下手里。 绝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负责送信的人,乃是自己的侄子,这个侄子,办事一向稳妥,而且他与自己,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不可能出卖自己,这等重大的书信,乃是自己的侄儿亲自送的,绝对是万无一失,锦衣卫和明镜司,就算是有通天之能,如此机密的事,也断不可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而且,侄儿送出了书信之后,也很快就快马回来禀告,也早说了,一切稳妥,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既然如此,这封书信,怎么就在陈凯之的手里呢? 他顿时脸色变了,目光透着满是难以置信,整个人都害怕起来。 只这一封书信,就足以堂而皇之的教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心乱如麻,发现自己捏着书信的手,竟在颤抖。 仿佛自己一切,都已大白天下。 他目中依旧还在震惊,又似乎在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最终,他咬了咬牙,立即拜倒在地! 第八百九十三章:万岁 苏芳这一拜,随即咬紧了牙关。 若是不咬紧,他怕自己的牙齿会忍不住咯咯作响。 他很清楚,书信是真的,至于如何落到陈凯之手里,他则一无所知。 可无论如何,这事,他不能认,打死他,也不能认的。 认了,就坐实了通贼之罪,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诛族之罪。 他随即昂首,显得很是镇定,可他的身子依旧在发颤。 “陛下……臣……”他仿佛是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压制住了心里的不安,却依旧是凛然道:“这封书信,字迹竟和臣的字迹颇为雷同,可是臣确实没有修过这么一份书信,所谓臣通贼的证据,臣不敢说是子虚乌有,可臣却以为,倘使就因为一封书信,定臣之罪,实是……实是不该,这世上,总有行书大家,最擅模仿字迹,这定是……定是锦衣卫或者明镜司,为了栽赃陷害,伪造了这样的书信,来蒙蔽陛下,构陷于臣。” “臣的忠心,天日可鉴啊……”他开始泣告。 此时,眼泪已流出来,声音哽咽,双目发红,这凄厉又带着委屈的声音,回荡在正德殿里,足以令人触动。 苏芳此时更显委屈,继续嘶哑着嗓子道。 “臣历经数朝,蒙受国恩,侍奉过先帝,先帝曾对臣有评语,说臣乃‘襟怀洒落’‘辅国之才’‘忠直果敢’,陛下乃是先皇帝嫡子,臣蒙先帝厚爱,起于阡陌,而今已身居高位,心里只有尽心辅佐陛下,陛下竟因一封书信而相疑,臣……实是心寒,这样的书信,臣也可以伪造,还请陛下……明鉴!” 众臣动容。 即便是在方才,许多人和苏芳相争,认为苏芳的议和之策不对,可现在,却也被他悲愤的情绪所感染了。 而苏芳不只表现的令人产生同情,使人难以想象,一个这样的人,似乎不可能修书给那关中杨氏。 当然,这句话中,最关键之处,却在于他提到了先帝。 先皇帝乃是陈凯之的父皇,陈凯之得以能够承袭大统,俱都是因为自己乃是先皇帝的儿子,而今,先皇早已故去,可苏芳却将先皇帝对自己的评语摆了出来。 ‘襟怀洒落’‘辅国之才’‘忠直果敢’,这三句,最有用意的是‘忠直果敢’四字,既然连先皇帝都夸奖苏芳是个忠诚而正直的人,那么,身为人子,竟只凭一封书信,对这样的臣子如此怀疑,这已不只是昏庸,甚至有些不孝了。 天子如何能不孝呢,虽说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当苏芳摆出这神主牌的时候,陈凯之想要不忌惮都不成了。 陈凯之眯着眼,看着苏芳的表演,堂堂的内阁大学士,果然厉害啊。 这一点,陈凯之是当真不得不佩服。 不过能坐到苏芳这个位置的人,都不简单,毕竟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苏芳早已可以凌驾,对他说,任何事都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他自信自己可以摆平的。 可陈凯之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双眼眸轻轻一眯,冷冷的注视着他,嘴角轻轻一扬,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看来,卿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口口声声说,这一封书信,乃是伪造,那么朕就告诉你,这封书信,乃是在逆贼杨琛的家中所得,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这是明镜司和锦衣卫伪造,可明镜司和锦衣卫,莫非还伪造你的书信,送去杨琛的府邸吗?朕也已命人讯问过杨府的主事,负责接洽之人,也已招供,说这封信,乃是你的侄儿苏庄亲自送去,这苏庄是谁,朕就不必提了吧,苏庄到了杨家,交了书信,见了杨琛,杨琛还当面,和这苏庄面授机宜,显然,是有什么话,想要捎给你,见过苏庄的人,在杨家有三个,一个主事,一个负责迎客的仆役,还有一个门子,这三人,如今俱都落网,你……真是无耻之尤,到了如今,还想抵死不认,你当真以为,朕会给你蒙蔽吗?” 杨琛府上…… 陈凯之说到了杨琛府上时,其实早已没有人有兴趣继续听下去了。 因为但凡是人都明白,杨琛便是现在关中杨氏的一家之长,更被那孟津郡王,封为了所谓的内阁首辅大学士。 而陛下竟能在杨琛家里得到这一封书信,这意味着什么? 杨琛……完蛋了! 杨琛乃是关中所谓的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杨琛完蛋,岂不是说……贼军已经彻底荡平? 大家原来都还以为,陛下虽然受到了伏击,可陛下想来定是死里逃生,这才侥幸回宫。 可哪里会想到,只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陛下竟已经荡平了长安,凯旋归来了。 虽然,确实有一些类似的消息开始流传,可这些消息,几乎很快被人略过,因为任何人都觉得,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现在…… 苏芳脸色惨然,瞳孔收缩着,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了。 他之所以和陈凯之对着干,或者说,他敢抵死不认账,这一切一切的基础都来源于,他自认为关中的政权依旧还存在,只要它们还存在,任何证据,只要自己坚决不认,又如何,自己毕竟不是寻常的阿猫阿狗,乃是内阁大学士,想要整死自己,没有这么容易。 而一旦长安被攻破,这意味着,自己的退路彻底被封死了,不只如此,书信虽然可能作假,可自己和杨家人联络乃是双向的,有来有往,这一对证,就一切水落石出了。 他在怎么抵赖都没用了,毕竟人赃俱获,他这一次是要完蛋了。 苏芳嘴角微微哆嗦着,整个人都在发抖,似乎难以接受这个结局。 想他一世英名,怎地就会败得如此颓废,如此狼狈?这是他不能接受的,明明一切那么的天衣无缝,怎么自己现在就败了呢? 他很不能相信,一双眼眸看向陈凯之,触碰到陈凯之渗人的目光,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干瘪的嘴唇止不住的哆嗦起来,低声呢喃。 这……这如何可能呢,这才几日,何况……关中军乃是以逸待劳,而……不……不可能……绝无可能……不……” 他虽是想要极力否认,可那脑中,却是瞬间想起了方才的书信。 书信本就是真的,他还一直在搜肠刮肚的想,这书信从何而来,可现在……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可能,若当真是从杨家抄出来的。 那么…… 他啪的一下,竟是直接瘫坐在地,双目无神的看着陈凯之,此时,他愈发从陈凯之身上,感受到了无穷的杀意,那渗人的杀意几乎要将他给勒死一样的。 完了,这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他的身后,那一个个被叫出来的文武官员,原本还都能淡定,毕竟他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大不了,真到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罢官而已,可现在,他们一个个惶恐的四处张望,直到这时,他们方才意识到,问题比他们想象中,要严重的多。 当苏芳全无形象的一pigu的瘫坐,斯文扫地,他们的心,也俱都沉了下去。 事实上现在殿中已经乱做一团了。 陈一寿喜出望外的看着陈凯之,倘若当真只用了这最低的代价,在这短短的日子里,便一举攻克了长安,那么……这是大喜啊,这是何等大喜之事,陛下刚刚登基,便迎来了如此大喜,这是什么样的征兆? 还未等他激动完,终于,有人跪地,高呼道:“吾皇万岁!” “万岁!”这一次,却是出奇的一致,几乎没有人拖泥带水,许多人面上,露出了喜色。 这是眼下朝廷最为头痛的问题,无论是内阁还是六部,都对这关中的叛乱头痛不已,大陈的子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各州县的官府,其实都已经预备要征丁了,许多人都认为,这征丁已成了迟早的事,不少百姓,想到战事要起,心中更不知有多惶恐,这不只意味着男人们需要拿着武器上战场,经历九死一生,更意味着的是,即便你能活着回来,可这一年半载的征战,家中的田地早已荒芜。 可现在……任谁都无法想到,关中的叛乱,顷刻之间已经平定。 陛下御驾亲征,战功赫赫啊。 更令陈一寿等人庆幸的是,陛下登基至今,时间短促,可单单这平定关中,就足以凝聚人心,让天下的臣民,开始相信现在登基的,乃是中兴之主,这是天大的好兆头啊,自此之后,许多的大臣,不会再蛇鼠两端,政令会更加轻易的执行,这一切……都极有可能是中兴的伊始。 “万岁……” 许多人依旧高呼着,竟有人自自己的眼角流淌出泪水来。 这些年来,权力更迭的实在过于厉害,臣民百姓们,几乎没有一日安生,现在……总算有了盼头了。 陈凯之昂首,见无数人拜倒,即便那些点出名而出班之人,此刻也惶恐不安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可此时,却有一人依旧还站着,他呆呆的立在那里,像是痴了一样。 过年,疯了一样的到处拜年,累,回来还得赶紧码字,这段时间只能两更,等过完年吧,希望大家理解。 第八百九十四章: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朝着那鹤立鸡群的人看去。 此人看着面熟,不是那西凉国的使者顾明是谁。 这顾明一脸震撼之色,显然,在乍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内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接受的。 关中……已经荡平了。 倘若如此,那么……这对自己而言,便是一次重大的外交事故啊。 想想看,大凉陛下为何会选择和关中暗中往来,为何会传送密旨,让自己对大陈态度开始日益骄横。 甚至,自己的一切行为,虽然表面上看,都是被大凉皇帝所指使,一切的方针,也俱都在大凉朝廷的指导之下。 可是……大凉皇帝和朝廷之所以如此,终究,还是来源于自己的奏报,自己就是处在洛阳第一线的人,是大凉国在大陈的眼睛和耳朵,自己会记录下这里发生的所有事,并且会和洛阳的文武百官维持好关系,建立一定的情报刺探系统。 最后,再尽职尽责的对这里所发生的事,做出预判,而这预判,俱都会通过快马,送至河西走廊,也就是说,表面上,自己一切都是遵照旨意行事,可实际上,自己的言行,无时无刻的在影响着大凉皇帝和朝廷的判断。 当初,可是自己言之凿凿的确认,眼下的大陈,无力平叛。 也曾信誓旦旦的保证,双方将进入僵持,若是关中杨氏得到了大凉的支持,足以与关东朝廷分庭抗礼。 他更是做出预言,若是如此,则对西凉大大有利,西凉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涉足关中,甚至未来可以借此机会兼并关中,关西之地,土地并不肥沃,大凉之所以在各国之间立足,凭借的只是民风彪悍,并且吞并了西域诸国,胡汉混居,又擅长养马,得以能和各国分庭抗礼而已。 而一旦他们能取得关西之地,就意味着他们获得了关中沃野千里的丰腴土地,以及百万户人口,在战国时,秦人正是获得了关中,才一跃而起,拥有了吞灭各国的实力。 可现在……一切都错了。 大错特错。 他的分析,他的情报有误。 现在大凉与大陈已经彻底的交恶,何况,这陈凯之竟以勇士营,直袭长安,一举瓦解关中杨氏,现在两国交恶,谁能保证,接下来整个西凉,也陷入战火呢? 固然关中和大凉不同,杨氏是贸然自立,而关中军民,多多少少还自认自己是陈人,所以可能抵抗并不激烈,士气也未必高昂,可想到因为自己巨大的失误,导致大凉皇帝陛下的重大误判,甚至引发即将可能发生的灾难性后果,顾明便觉得自己如坐针毡,他脸色铁青,抬头看向陈凯之,便见陈凯之的目光,已如箭一般的射来。 顾明顿时觉得脑子嗡嗡的响,他啪的一下,拜倒在地,突然高声道:“大陈皇帝陛下,臣虽外臣,可是今日……听闻陛下踏平关中,可喜可贺。大凉国与大陈历来友善,有数百年之好,今陛下文治武功,臣虽凉人,亦是为之欣喜,今日臣有一事要奏。” 事到如今,只能尽力的去补救了。 若是两国为此而交兵,他这个使节,就是罪大恶极,就算大陈的朝廷不收拾他,只怕回去了大凉,也无法交代。 他不不仅仅无法给大凉陛下一个交代,更无法给他们的子民一个交代,还有他的族人。 若是因为他的误判,而使得大凉处于为难之中,那他岂不是大凉国的罪人了。 因此他拜倒在地,手撑在铜砖上,瑟瑟的颤抖。 陈凯之冷冷的看着他,或者说,他俯瞰着殿下的群臣,数百人俱都趴在地上,这种无人敢要抬头直视的感,竟令陈凯之心里,生出了奇妙的感觉。 这是一种征服感,仿佛万物都臣服在了自己脚下。 初登大宝时,虽有一点点这样的感受,可是这种感受并不深,因为那时候,陈凯之所想更多是登基之后如何维持权力的平衡,如何协调各方的关系,应当实施什么政策。 可现在,这种感觉却极为明显,自己所思所想,俱都可以化为现实,经过了这一役,他明显的感觉到,许多大臣,已真正的臣服。 这……想必就是权力的滋味吧。 难怪无数人为此,而不惜性命,踏着万千的枯骨,在尸骨累累之上,也和自己一般,坐在这里,看着眼前和自己所见一般的一切。 估计就是享受这种千万人臣服在脚下,对自己膜拜,敬畏的滋味吧。 陈凯之环视着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顾明身上,冷冷的问道。 “何事?” 他已渐渐的进入了状态,开始变得惜字如金起来,再不会有任何的赘言,这样才是他该有的姿态。 顾明偷偷的抬头,却见那一道目光,却依旧朝自己看来,莫名其妙的,他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从前他即便见陈凯之,也绝没有这样的感觉。 可现在…… 他咬了咬牙,便一字一句的顿道:“臣要揭发内阁大学士苏芳,以及礼部尚书诸人,他们……他们身为大陈的臣子,不为君分忧,在杨氏乱党自立之后,四处活动,暗中联络,甚至……甚至……想要拉拢下臣,希望借着下臣之手,缔结杨氏与大凉的盟约,而他们,也可为关中杨氏,立下汗马功劳,臣顾念着陈凉二国的邦交,岂肯答应。可是……可是此事毕竟是大陈内部之事,臣也不好干涉,所以心有所虑,不敢揭发,今日得见陛下凯旋而还,方肯吐露真言!” 开始撕咬了。 这是顾明唯一的选择。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即便是大凉皇帝也将不容于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修补两国的关系,做出最后一点的努力。 所以顾明毫不犹豫的选择将一切的脏水,都泼在那苏芳等人身上。 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线生机,才有挽救的机会。 此言一出。 群臣竟没有哗然,却显得极安静,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跪地的姿势,顾明突然对苏芳等人发难,虽没有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却也觉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突兀。 苏芳几乎要昏厥过去,一双眼眸睁得老大,狠狠的瞪着顾明。 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这边已被拆穿,本已是死无葬身之地,谁料,这时候,顾明竟还在背后捅了刀子。 身后礼部尚书等人,也个个瑟瑟发抖,面如死灰,显然也意识到,大难要临头了。 “无耻!”苏芳大怒,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容许方才还对自己推心置腹之人,突对自己落井下石,这简直让人不能忍,他真恨自己瞎了眼,怎么就会跟这样的人交心。 他愤怒的瞪着顾明,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分明是顾明拉拢老臣,是他们凉国,背后从中捣鬼,陛下,万万不可轻信此人,是他主动拉拢臣等,俱言陛下已身陷关中,必死无疑,还希望臣等能够弃暗投明,不只如此……”他气得发抖。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相互攀咬了,也没什么情面可讲。 估计谁手中抓的把柄多,就是胜利了。 他指着顾明。 “你这个卑鄙小人,陛下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明明就是这小人……” 从前内阁大学士所表现出来的涵养、气度,以及临危不乱现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活生生的,苏芳就像一个市井中的老汉,他狞然而笑。 “陛下老臣还知道,西凉国,在这顾明的主持之下,一直都在暗中刺探大陈,他网罗了许多羽翼,或是贿赂,或是收买……” 陈凯之面无表情。 似乎对此,他并不觉得意外。 狗咬狗嘛,很稀奇吗? 至于在大陈进行刺探以及类似于间谍的活动,这几乎都情有可原,因为这几乎是每一个使节的职责,即便是大陈派遣往各国的使节,也同样负责这样的事。 结好所在国的官员,收买一部分官吏,获取有利的情报,网罗一部分人,随时为自己扫清某一些障碍。 这诸如此类的之事,简直是太平常了。 而这苏芳直接拿这些摊在了台面上,显然已是气急败坏,决心要鱼死网破,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苏芳显然还有后话,他冷冷笑道:“不只如此,臣还知道,他和姓杨的,早有关系,他知道杨太公未死之事,这都是他亲口对老臣说的。” “……” 杨太公…… 太皇太后的‘父亲’,那个假死之人。 顾明知道杨老太公的事,这可是一个关键的人物。 苏芳显然是个老狐狸,他很明显,什么样的东西,能够引起陈凯之足够的重视,他现在已恨透了这顾明,只恨不得将顾明碎尸万段,所以……… 陈凯之的眼眸,果然随之猛地张开,那眼底深处,一下子透出了一抹精芒,随即,死死的朝着顾明看去。 顾明大惊失色,骤然觉得有些不妙,他忙道:“血口喷人,这是血口喷人!苏芳,你死到临头,还想胡说八道吗?” “我没有胡说八道你自己清楚。”苏芳完全是豁出去了,震怒的吼道。 第八百九十五章:杀无赦 苏芳一声怒吼,声震瓦砾。 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似乎他已经全没了什么在乎的了,这个时候自然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要命,能攀咬出什么就是什么,没什么情面讲的。 其实这顾明也是走投无路,方才这个时候直接撕破脸,而这种无端的指责,自然要引起苏芳的绝地反击。 陈凯之一听那杨太公三字,便已动容。 或许许多人对此,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可见陛下虽像是好整以暇的样子坐着,却抿着嘴,任由二人相互攻讦,似乎也明白,此事关乎重大。 苏芳咬牙,身子瑟瑟,怒视顾明,冷笑连连的道:“顾明,这些都是你亲口说的,你说,杨太公根本就没有死,或者说,他根本就是假死,因为在两年前,他就曾去过大凉,并且和大凉皇帝私下谈了足足一夜,这些话,难道不是你说的?” 顾明双目赤红,想要反驳。 可他知道,苏芳既然说出这些,傻子都明白,这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他只得冷哼一声,一脸不悦的瞪着苏芳。 苏芳却是完全什么都不顾了,他也瞪着顾明,俩人四目相对,竟是擦出一道火光,苏芳冷冷挑唇,旋即便继续说道。 “不只如此,你还说杨太公在密谈之后,立即离开了大凉,可是随即,你们大凉皇帝,却是给了你一封密诏,让你尽力和杨家人接触,你与许多杨家人有过交涉,甚至太皇太后生前时,还曾召见过你,和你说起过杨太公的事。” 苏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顾明却是圆瞪着眼,朝他吼道。 “胡说,没有的事。” “哈哈……”苏芳大笑,面容满是不屑的神色:“你和老夫说这些,本意是想让老夫明白,杨氏绝非这样简单,是让老夫知道这杨家人蓄谋已久,空前强大,绝不只是表面这样简单,可谁曾料到,如今你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还说,杨太公早就蓄谋已久,他要做的,乃是一桩大事,他不只在大陈有布局,便连大凉,他也已私下有过联络,天下各国,无一不在他暗中布局之中,大陈杨氏,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便连衍圣公府中,亦早已安插了他的人手,用的,乃是一种神药,是不是?” 神药…… 陈凯之似乎觉得苏芳的话,更加可信了一些。 尤其是顾明无措的样子,更加深了陈凯之的观点,这个杨老太公就是用特别的手段控制人。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皱眉深思。 苏芳却又冷笑道:“其实这又是何止呢,便是连诸子余孽,亦和他们杨家有某些联系,甚至可以说,有所合作,还有倭人……对不对?” 一下子,陈凯之脑海中清晰起来。 或者说,他曾经查出了许多的细节,譬如杨氏利用了太皇太后入宫,得以在大陈呼风唤雨,譬如杨氏利用了陈无极,又和诸子百家有过合作,又如他们和倭人,因为那藤原假皇子,似乎暗中有过什么约定,至于上一代的衍圣公,那自不必说。 从前陈凯之考虑的,只是细处,可现在听苏芳这么一说,突然站在了高处来看待这个问题时,陈凯之突然发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事。 衍圣公府和诸子百家,彼此可谓是敌我分明。而倭人与大陈,亦是势同水火。 可那位杨太公,却在短短数十年间,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网,这个网,盘根错节,堪称是天衣无缝。 陈凯之这时,突然大笑:“哈哈,苏芳,你在开什么玩笑,这所谓的什么杨太公,为何要结交诸子余孽,要用什么神药控制衍圣公府,这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这句话,是陈凯之故意相问,而这,也恰恰是他一个无法想象的事,那姓杨的,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呢? 比如他想要谋夺大陈的江山,那么为何要和诸子余孽沾上关系,又为何要联结倭寇,难道他们就不怕,一旦被人察觉,最终使他成为众矢之的,一切都功败垂成吗? 又或者说,他如此大费周章,就算是联合了诸子余孽还有倭寇,对他篡夺江山,又有什么好处? 他完全可以选择,不让诸子余孽的人入宫,那么即便没有陈无极,照样,他依旧可以选择其他身份敏感的女人入宫去,依旧可以炮制一个陈无极,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他选择衍圣公府视之为蛇蝎的诸子余孽,对篡位没有任何的帮助。 可他若不是为了篡位,又有什么图谋? 人做事,绝不可能完全没有目的,只是这目的,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因此,陈凯之如此质问,就是希望借此机会,得到一个答案。 只是他这一问,苏芳却是一愣。 或许连他都不曾想到,那杨太公到底有什么目的。 譬如,他为何好端端的国丈都不做,作为杨家家主,突然选择了假死,隐匿身份,自此远离了大富大贵的杨家,背地去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似乎他也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了。 顾明见苏芳一时回答不上来,便忙道:“陛下,切莫听他胡言乱语,这苏芳老贼,而今死到临头,于是四处攀咬,这些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陛下圣明,想来可以明察秋毫!” 没有得到陈凯之想要的答案,陈凯之不禁心里有些失望,可随即,他深深的看了顾明一眼,从顾明所表现出来的惶恐,陈凯之感觉,顾明可能还知道一些什么。 陈凯之脸色一冷,他淡淡道:“顾卿家,你作为使臣,不安分守己,竟在大陈做下如此多的丑事,这些,可是大凉朝廷授意你做的吗?” 顾明已是冷汗淋漓,面色发白如死。 丑事? 这哪里是丑事。 这本就是使节的职责。 可这种职责,却是不能摆在台面上来的,任何人都知道,使节本就要负责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如此。 毕竟这是见不得的勾当,自然是要说的隐晦一点。 面对陈凯之的质问,顾明当然第一个反应,就是矢口否认。 “不,并不是,大凉皇帝陛下命臣来此,一切都以维护邦交为重,这……并非是大凉皇帝陛下授意……” 陈凯之一笑,目中掠过了冷酷,嘴角轻轻一个挑,露出嘲讽的意味。 “既然如此,那么,这就是自作主张了,你在我大陈罪恶滔天,而且还是悖逆了贵国朝廷行事,也可称的上是欺君罔上是吗?” 陈凯之凝视着他,便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来啊,暂先拿下,通报西凉!” 拿下二字一出,外头早已候命的勇士营士兵便已冲入殿中,顾明想要反抗,可身后两个人按住他,竟发现挣脱不得,于是口里大叫。 “我……我……陛下,即便是两国交战,亦是不斩来使,臣乃大凉……” 他似乎在为自己寻找保护伞,希望可以保一命。 谁知陈凯之却是冷冷的看着他,旋即便厉声呵斥道。 “你算什么来使,你违背大凉皇帝的心意,他令你来此维护邦交,而你却在此图谋不诡,也敢自称来使,拿下!” 早有人死死拖着顾明便走,顾明高声呼救。 “陛下……陛下……我乃大凉……” 陈凯之这般,显然是破坏了规矩,可满殿的臣子,却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更不有任何的异议。 陈凯之随即目光落在了苏芳等人身上,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的顿道。 “至于你们,勾结乱党,罪无可赦,来人,抄家……所有牵涉此事之人,统统拿下,杀……无赦!” 苏芳方才还见顾明被拿下,心里还觉得快意。 可此时……整个人却又瘫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抄家灭族,自己一辈子的努力,半生的经营,一切都如一场美梦,而今,梦已碎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或许在曾经,自诩自己聪明绝顶,总是你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最有利的选择,可今日,他终于还是玩过了火,而今,一切成空。 身后,数十个人顿时哀嚎起来。 他们疯狂的哭告着,一个个泣不成声。 想当初,他们毕竟是位列庙堂之人,宦海的生涯之中,早已背离了自己当初入仕时的理想,一次又一次,通过各种的所谓利弊权衡而步步高升,这些曾经成就过他们,而现在,却也成了他们失去一切的根源。 “陛下……”苏芳道:“陛下难道要大兴牢狱吗?只怕……” 他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或许,陈凯之会因为忌惮被人认为过于冷酷无情,而选择轻饶了他们。 可陈凯之却是笑了。 大笑。 陈凯之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可怜巴巴的苏芳,凛然正色道:“你们尸位素餐,朕可以从宽;你们若是有才而无德,朕也可以体谅,你们倘若是阳奉阴违,倘若是不顾廉耻,竟结交乱党,毫无忠义,竟还想得到朕的宽恕?若是朕宽恕了你们,倘若真令你们阴谋得逞,他日,谁会来宽恕朕,死路,是你们自己选的,朕……不过是遂你们的意罢了。” 第八百九十六章:万物更新 陈凯之说罢,大袖一挥,那外头的禁卫已是枕戈待旦,呼啦啦的一拥而入,苏芳诸人,俱都被拖拽了出去。 “陛下,臣是被人迷惑,一时奸佞之人蒙蔽了双眼。” 然而面对众人的哀求,陈凯之面无表情,平静如水。 “陛下……” 这殿中,顿时有无数的嚎哭和求饶的声音,从前还是人人敬畏的庙堂高官,而今,却已是想做人而不可得,犹如丧家犬一样的被人拖出去。 陈凯之冷着脸,两侧的文武百官俱都心悸,许多人此时心里不禁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没有根本他们同流合污。 不然下场很明显了。 其实当初在听闻到噩耗的时候,面对这风雨飘摇的处境,也曾有过动摇。 趋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能。 只是有的人,当真黑的下心做的出来,而有的人,却敢于贯彻自己的始终,自然,也有许多人,畏首畏尾罢了,不敢真的去做什么选择。 可现在,看到苏芳这些人的下场,自是再没有人同情,任谁都明白,苏芳等人已是证据确凿,毫无赦免的可能,也纯属是罪有应得。 许多人后怕起来,庆幸自己坚持了立场,否则,今日被拖出去,灰飞烟灭的便是自己。 幸好自己有坚持了,不然今日自己也跟着完蛋。 待一切都归于平静,陈凯之稳坐在御案之后,他现在的心思,倒是急迫的想从那顾明身上,得出一点更重要的讯息。 只是他面上,依旧没有显露什么,现在一切的障碍都已清除。 陈凯之反而落了个轻松起来,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即便那个杨老太公真有什么鬼阴谋,他也有能力对付了。 他优雅的坐定,一双眼眸环视众人一圈,便徐徐开口说道。 “明日,令京中勇士营东至函谷关,收服函谷关十万降兵,除留有一批青壮之外,其余之人,统统遣散。” “关中各府,暂行使招抚之策,要稳住人心。除此之外,朕今日……”陈凯之说着,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陈贽敬身上,淡淡开口说道。 “赵王……” 陈贽敬听罢,忙是上前,朝陈凯之缓缓行礼:“臣在。” 陈凯之看着陈贽敬,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笑意,下一刻他便淡淡问道:“皇叔的身子,可还好吧?” 陈贽敬对陈凯之的感情颇为复杂,当初自己儿子的死,其实也是归咎于陈凯之身上,可他不得不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若没有太皇太后,何至于宗室相残,何况,陈凯之最终,还是赦免了赵王府所有人的罪,原本以为,阖家俱灭,而如今,重为亲王,他对陈凯之,既敬又怕,同时,心里隐隐已经开始认同,唯有陈凯之,方才是中兴大陈的希望。 此次苏芳等人发难,他毫不犹豫的领着宗王们站在了陈凯之一边,倒也不是投机,而是已经认定,当今大陈,能够维持天下的,再没有其他人了。 这叫重新自我定位,他对自己的能力已经有了新的认识,并不会在有什么其他心思了。 陈贽敬抬眸,这一次,陈凯之平定关中,更使他印象深刻,他甚至感觉到,陈凯之不只是单纯维持陈氏天下之人,而是…… 他诚恳的开口说道。 “臣的身子尚可,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陈贽敬毕恭毕敬,他知道,自己现在是表率,是宗室们的表率,在宗室之中,自己的地位最好,论资排辈亦是远高于其他人。 因为他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其他的宗室。 他也很清楚,自己在陈凯之这儿,便是一个吉祥物,陈凯之对自己的恩德,表现出的,则是天子对宗亲们的关照,而他,势必也要有此表示,对于这个认识,他早就心里了然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眸里也是笑意。 “既然皇叔身子尚可,那么,明日开始,你便去济北吧。” 陈贽敬很是诧异,忍不住惊讶的抬眸,一脸不解的问道:“去济北?” 陈凯之颔首点头,嘴角漾起了亲切的笑意。 “不错,明日起,你拟定一个名单,其中要囊括许多的宗亲,尤其是年轻的宗亲子弟,还有各公侯府邸的人,甚至,还有年轻的翰林以及一批少壮的文武官员,人数规模,可到三五百,亦可有八百,甚至一千,这员额,皇叔来定,今日就要拟定完成,皇叔带着他们,至济北,好生安顿,到处走访,见一见这济北,不只要走访各处济北衙署,还有各处工坊和商社,去之前,也不必嘱咐什么,可回来之前,每一个人,都都需上一道奏疏,来和朕谈一谈,他们的所见所闻,以及体悟,三个月后,朕都要一个个的好。” 陈贽敬一呆,他很快明白,这一次走一走看一看,绝不只是单纯的出访这样简单。 天下之见,任谁都知道,自陈凯之登基之后,对于济北的重视,堪称是前所未有。 在济北,有两个内阁大学士,一个是负责政务的杨彪,一个是同样负责推广学务,却将办公地点驻在济北的蒋学士,不只如此,所有济北送来的奏疏,几乎都是直接送到陈凯之的案头,不需经过内阁,而一般地方的票拟,俱都是内阁负责,而陈凯之对济北的奏疏,却一向是亲力亲为,每一道旨意,俱都是陈凯之亲自拟定,绝不假手于他人。 便是傻子都明白,这一次以陈贽敬为首的走访,显然是陈凯之借着这平叛的余威,进行某种革新的讯号,而任何革新,最重要的便是用人,有人,方才能推动革新,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此番选定的人,说是走访,其实倒不如说是一次选材,这些宗室子弟,少壮派的官员,以及功勋之后们去济北,相当于一场考试,若是有人能从济北里得出一些什么,从而得到了陛下的认可,那么显然,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济北…… 显然陛下已将济北,当做了他未来文治的模板,谁能更了解济北,谁更清楚济北是怎么回事,谁便是将来的封疆大吏,会是未来之星。 而带领着这些人的陈贽敬,则更像是陈凯之委托的一个主考官,这个位置,显然是极重要的。 陈贽敬对这个安排,也不禁微微一愣,甚至他觉得,陛下可能也希望自己去了济北能有所领悟。 可是,一个作为吉祥物的王爷,为何陛下需要自己有所领悟呢? 一刹那之间,陈贽敬明白了,这显然,也是未来陛下对自己委以重任的讯号,他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眼眸露出感激之意:“臣……一定不负所托,今日起,立即拟定名录。” 陈凯之颔首点头,朝他笑道:“去了那儿,也别都一个个官老爷的做派,朕会和那边打了招呼,便是一次寻常的招待,平时只住在客栈,会有人领你们走,会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可也别以为,是去享福的,得做好吃苦头的准备,朕和你交个底,谁见识的多,见识的深刻,谁有领悟,将来,朕绝不会亏待。” “往后啊,每年都要派人去那儿,新晋的翰林庶吉士,在入翰林之前,先去那儿待个半年,这济北,有济北的好处。” 陈贽敬忙道:“臣遵旨,臣记下了,都是预备着去吃苦的,谁也别想享福。” 陈凯之朝他又是一笑:“你能体悟朕的用心便可。” 说着,他看向陈一寿,淡淡开口唤道:“陈卿家。” 陈一寿立即出班:“臣在。” 陈凯之叹了口气:“在这里,朕离不得陈卿家,否则,真希望陈卿家也去见一见,想来在京师有许多许多的人,对这济北也多有耳闻,许许多多的人,心里多少有些好奇,想知道,为何济北就和其他州府不一样,有了这份一探究竟之心,是好事。济北有济北特殊之处,所以才会有今日的不同,有了不同,才需去比较,才会有优劣之分,人不能食古不化,见多了,才有了见识,有了见识,方能在许多事务上,找到新的处理方法,现在陈卿家走不开,等过些日子,也去看看吧。” 陈一寿忙是颔首:“臣倒是也很想去见识一二。不过,陛下,现在苏芳以及礼、兵等部官职出现了空缺,是否……” 这一次一下子拿住了数十个人,而这些人,无一不是身居高位,陈一寿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倒是更关心这人事上的任免,尤其是内阁大学士的人员,实是关系重大。 陈凯之却笑了笑道:“这个,不急,急个什么呢,暂时空缺着吧,你想办法,拟定一些人选来,朕慢慢的斟酌,再想一想。” “臣遵旨。” 陈凯之目光扫动,他只交代了一件事,可这件事,显然已让群臣们心里开始活动起来了。 现在朝堂上这么多高位空出来,他们肯定得好好表现,指不定就轮到他们高升的时候了。 第八百九十七章:谋国 而今,任谁都明白,陛下的江山已经稳固了,平叛之后,陛下的威望将无可动摇,何况陛下身体强健,年纪又不轻,这未来数十年,都可能稳稳当当的坐在这御椅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这般的天子,就意味着所有的臣子必须去揣摩陛下的喜好,了解陛下的心思,这便是所谓的上有所好,下有效焉。 所以表面上,只是以赵王为首的数百人参访团前去济北。 而其实,几乎所有的大臣心里已有了主意,此时若是还两眼一抹黑,只是听说过一个叫济北的地方,将来在这朝中,地位如何稳当呢? 因此,每一个人都已有了想法,今日回家之后,势必要让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子弟加入这参访团,即便进不去,那也得想办法,将人送去济北,将那里的所见所闻,以及这济北的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的奏报上来。 甚至已经有人隐隐的感觉到,济北,将关系着每一个人的前程。 楚王好细腰、宫中势必多饿死。 陈凯之说罢,已是起身,朝着众人徐徐说道。 “好了,天色不早,诸卿请回吧,赵皇叔,陈卿家,你们留下。” 众人呼了万岁之后,鱼贯而出,他们此时,已比从前,显得更加的小心谨慎了许多,对于这个天子,更有了新的认识。这位天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绝对不能在轻视了。 而陈一寿和赵王二人却是留了下来。 陈凯之先是起身,搀扶起慕太后,命人将慕太后送回寝殿休息,方才回到殿中。 陈贽敬立即要朝陈凯之行礼。 陈凯之却是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套,现在这个时候没有外人。 “济北之事,知道朕为何今日提吗?” 陈贽敬沉默片刻,便小声的开口说道:“臣以为,陛下此次挟平定关中余威……” “不错。”陈凯之笑了笑,清澈的眸子里也是荡漾着笑意。 “可你们知道,朕为何要让赵皇叔去济北?” 陈贽敬沉默了,这个回答,他答不出,也不想到是什么理由,因此他只能朝陈凯之摇头。 陈凯之便苦笑道:“大陈已经五百年来,五百年来,从初定天下,再到极盛之时,中途,也经历过许多的叛乱,也过几次的中兴,曾经经历过动荡,也有许多次风雨飘摇的时候,可是现在,虽还是太平的江山,可是赵皇叔难道不觉得,这大陈已是重病缠身了吗?” 陈贽敬若有所思,随即便重重点了点头,很是赞同。 陈一寿也是非常赞同的,朝陈凯之开口说道:“陛下说得是,而今,已不再比从前了,就说这些年来,一个太皇太后,只躲在背后,便已闹出如此重大的恶果,不只如此,这些年来,朝廷经过了多少次动荡,又有多少次民变,臣以为,陛下说得不错,大陈,已重病缠身了。” 陈凯之背着手,一双清澈眼眸直直的眺望着远处雕梁画栋的梁柱,不禁深深感触起来。 “五百年前,太祖初定天下之时,因为战乱刚刚结束,大陈的人口,不足百万户,可如今呢,单单一个关中,便有百万户人口,而我大陈在册的百姓,则已高达了七百三十三万户,比之太祖当年,人口增加了十倍,不只如此,许多的世家,以及天下的许多豪强,都藏匿了人口,为了躲避粮食赋税的征收,否则,人口还会更多。” “当初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只要鼓励百姓们垦荒,便可养活许多人,使粮产年年的增长,最终进入盛世。可如今,这两百年来,好吧,从两百年前的文皇帝开始,那时人口在册时,有五百多万户,可这五百多万户所产的粮食,竟和今日近千万户人口相当,可怕啊,人口不断的在增加,可是粮食,却从未增加,为何?因为该垦出来的土地,早已垦了出来,再多的人口增加,无法增加土地,那么粮产也无法增加。” “这些年,朝纲紊乱,地方的豪强,趁势而起,粮食未增加,人口急剧增加的同时,可土地的兼并,却从未停止,现在,朝廷勉励而为,倒还能勉强让人不至于饿死,可一旦遭遇了巨大的灾荒,会发生什么?” 陈凯之目光尖锐的看向陈一寿和陈贽敬:“你们都是读过史书之人,倘若发生了巨大的饥荒,自然明白,这就意味着,饿疯了的人,起初会想尽办法流窜,拖家带口,成为流民,大量的流民,会想尽办法吃光一切可以吃得东西,而一旦即将要饿死时,他们甚至不惜去吃人,不惜去袭击一切可以令他们果腹的人,朝廷的法令,可以约束他们呢,可以令他们安心的在家等死,可以令他们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吗?” 陈凯之眼眸变得越发幽深,面色也是变得很是沉,竟是深深感叹起来。 “现如今,大陈就在这干柴之中,这干柴已积攒了许多年了,幸赖老天保佑,这许多年来,虽偶尔会有一些小灾小难,却也没有什么大灾大难,可……大陈难道要靠老天爷的脸色,才能维持这江山?” 陈凯之脸色冷峻起来,朝着陈一寿,赵王俩人一字一句的说道。 “大陈不比其他各国啊。北燕人常年征战,与胡人,与倭寇,他们的人口增长,远远不及大陈,他们甚至想尽办法,与胡人争夺土地,勉强安置人口;而楚人这百年来,一直都向南侵夺,为的也是土地,他们一路南下,恢复了汉时故交趾郡,不止如此,前些年,还占住了占城,那里,据说也算是新的鱼米之乡,大量的楚国军民,向南迁徙,进行安置。即便是蜀人,亦是如此。” 陈贽敬和陈一寿听罢,似乎也深深皱眉,这些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其实也早已是忧心忡忡了。 其他各国,都可以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因为天下各国,除了大陈之外,俱都分处天下各个角落,他们的边界,便是东胡、西胡,便是安南、占城人,他们长年累月的进行扩张。 这个过程中,虽然在持续流血,可与此同时,反而因此而在人口上,源源不及大陈快速的增加,而且徐徐的扩大疆土,也使他们增加了许多新开垦的土地。 陈凯之眼眸微微眯起,这目中,猛地又掠过了一道锐利,旋即便郑重说道:“朕明白,朕或许还能坐稳数十年江山,可朕更清楚,这太平天子虽可以坐数十年,可等朕百年之后,一切就可能要化为灰烬了,饥民和流民,会焚毁现在的一切,若是今日,对此不管不顾,那么一切,就都是枉然。” 陈一寿身躯一震,附和道:“老臣,对此也深为忧虑,所以这些年,老臣认为,应对的方法,是尽力的打击豪强,遏制土地兼并。” 陈凯之苦笑着摇头,并不赞同。 “这只能治本,无法治根,大陈的土地,终究有限,所以……我们必须尝试走一条新路,让更多无所事事,没有土地去开垦的百姓,安置起来。” 陈一寿一愣,显然有些不明白,一脸迷茫的问道:“安置流民?” 陈凯之轻轻点头,朝陈一寿,赵王俩人说道。 “所以,要兴工商,人口过多,而土地不足,明明一人可以种十亩地,却让两个人去耕种,结果两个人,都无法吃饱穿暖,这样怎么可以呢?那么,为何不尽力将人吸引至工商中去呢?” “只是……”陈一寿脸色一变,忍不住道:“可是陛下,若是如此,只恐会因此而伤农啊,到时……” 陈凯之笑了:“其实,朕也知道,这是一条铤而走险的路,一旦百姓有了出入,势必会有青壮大量入城,而如此,会导致乡间的人力成本增加,会遭致不少士族的反对。” 陈贽敬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便重重点头。 “陛下说得对,现在雇农,是三七分的地主,世族有地,给雇农耕种,世族占七成,而雇农占三成,其实在太祖初年的时候,因为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百姓们宁可自己开垦,也不愿给世族耕种,世族为了吸引雇农,不得不将地租设为六四分,既世族只得四分的粮食,只是这些年,如陛下所言,雇农人满为患,而土地却是有限,因此地租连年的增加,有些地方,甚至到了世族独占八成的地步。一旦陛下将大量的青壮安置出去,这地租必定暴跌,地价恐怕也要不保了,到了那时……” 陈凯之冷冷道:“到了那时,不满就会滋生,可是,若是不变,迟早要死,若是变了,或许还有中兴天下的希望,朕既为天下君父,若不为天下人谋一条出路,固然可贪一时享乐,可若如此,良心能够安吗?且不说什么对不起列祖列宗,说什么社稷之类的话,朕相信的是,权力越大,责任便越大,朕即为天子,便非要披荆斩棘不可。” ……………… 推荐一个新人朋友得书《大宋昏君》,新人其实最不容易的,现在此书已上三江,一路披荆斩棘,很是不易,大家可以去看看。 第八百九十八章:天大的秘密 陈凯之凝视着陈贽敬,而陈贽敬,此刻已是冷汗淋漓,陈凯之的话,不无道理,他何尝又不明白,只是从前即便偶尔会想到,也只是尽力去麻痹自己罢了。 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直面问题的勇气。 只是今日,这伤疤血淋淋的揭了开来,陈贽敬便觉得避无可避了。 陈凯之叹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现在已是最好的时机了,趁着这余威尚在,推行新政,不过这新政首要的问题,在于人,事在人为,靠着朕一人,行得通吗?所以,朕才让赵皇叔带着人去走一走看一看,新鲜的事物总要眼见为实。肯定会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也肯定有人认为这些东西,是有害的。可总有人,会有所领悟,有人会觉得这些东西是宝。” 陈凯之的目光转了转,看了看陈一寿,最后才落在赵王身上,格外认真的说道。 “皇叔此去,定要好生看看,到底有什么感受,尽管直言,这都无妨,我们现在,是在为千秋万代谋出路,成则生,败则死。” 陈贽敬已是如芒在背,其实他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危机,也明白,而今当前首要的,确实是想方设法,去解决当下的隐患。只是……他对济北,其实并不太抱什么期望。 单靠陛下所言的所谓济北,当真能消除隐患吗?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就可以让天下安宁? 他心思复杂,最终却还是点点头。 “臣明白。” 陈凯之旋即看向陈一寿,朝他淡淡开口说道。 “还有一事,便是那杨太公,此人,当真是朕得眼中钉、肉中刺啊,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朕左思右想,依旧还摸不清此人的底细,这个人……不简单,所以……定要查明他的底细,将其彻底的一举消灭。”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然,这件事,朕自会料理,朝中之事,还需陈卿家多费一些心。” 陈一寿颔首点头,郑重说道:“老臣自当竭力报效,死而后已。” 陈凯之轻轻颔首,随即便朝陈一寿,赵王俩人挥挥手:“去吧。” 待二人告辞,陈凯之先是去坤宁宫问了安,慕太后笑吟吟的请他进去,母子之间说了一些话。 慕太后看着他的目光透着几分热切。 “立后之事,可要着紧了,哀家,还未抱皇孙呢,皇儿年纪虽不大,却已是九五之尊,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儿劳心国事,哀家自是体谅,却也不可荒废了此事,济北那儿,哀家已下懿旨,命那荀氏入宫,她的事儿,哀家已命人查过,是个名门闺秀,虽是商贾之女,可是荀家,也没少为皇儿费心,天家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的,因而,哀家已和宗令府商议过,先赐荀父一个侯爵,再立其女为后吧,至于嫔妃之选,哀家自然也需操心,这选秀之事……” 陈凯之听的咂舌,这后还没立,就已开始琢磨选秀了,看来这母后也是着急了。 慕太后见陈凯之不言,便含笑着继续说道。 “选秀之事,哀家已交代了张敬,他办事,还是妥当的,总之,哀家只操心这个,皇儿不必管,可哀家得先将话说好,明年,哀家这孙儿,是非抱不可的。” “是是是。”陈凯之只能颔首点头:“儿臣一定不辜负母后的期望。” 慕太后便高兴起来:“哀家知道你忙,你且去吧。” 陈凯之行了礼,告辞而去,此时天色已晚,可陈凯之自万寿宫出来,那张敬忙是送了出来,陈凯之瞥了张敬一眼,便开口说道:“朕要起驾出宫一趟。” “陛下。”张敬忙道:“陛下夜间还要出宫,有什么事,不可以明日再说吗?” 张敬自然知道,陈凯之乃是民间出来的天子,自然与众不同,所以即便经常出入宫禁,他也不敢说什么闲话,不过这夜里……他忧心忡忡道:“陛下刚刚摆驾回宫,只怕已是乏了,不妨先就寝……”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朕想去寻找一个答案,你去安排吧。” 张敬无奈,忙是点头:“奴才去安排。” 他刚要走几步,陈凯之便唤住他。 “张公公,且慢。” 张敬便驻足,转身回来,朝陈凯之恭敬的说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陈凯之的态度温和了一些,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 “张公公,母后从前,多亏了你照料,你是什么人,朕心知肚明,往后这宫中之事,你要多担待起来,这宫中的事,朕还生疏,以后,少不得你费心了。” 张敬一听,便明白陛下的意思,忙是欣喜的道:“奴才遵旨。” “去吧。” …………………… 锦衣卫的诏狱里,依旧是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很忙碌。 今日一下子送来了这么多重要的人犯,以至于锦衣卫指挥使曾光贤连夜带着人亲自来此点验,显然每个人都进入了繁忙之中。 等到陈凯之到时,曾光贤一脸骇然,忙是出去接驾,陈凯之信步入了诏狱,紧接着,一个人拖到了他的面前。 这人已是披头散发,狼狈至极,不过显然还没有动刑,他口里还在不停叫道:“我……我乃大凉的使臣,你们……你们不可……” 可等他看到了陈凯之,陈凯之一双眼眸杀气腾腾的看着他,而这国使顾明,却是身子一颤,他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没来由的心底生出了恐惧,不在乱喊了,他安静下来。 陈凯之冷冷的凝视他,淡淡开口说道:“你是谁都没有用,便是你们的大凉天子来此,朕若是要他死,又有何不可?朕可以平关中,就可以出三清关,你明白了朕得意思吗?世间的律法,从来都是强者制定的,而朕是强者,你不是,便连你们大凉天子,在朕眼里,也不是。” 顾明喉结滚动,却终究不敢反驳,一双眼眸微敛,面容里满是恐惧之色。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适合说任何的话,若是求饶,陈凯之这时在侮辱自己的君主,不免显得不忠。可若是反驳,他害怕陈凯之直接教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他深信,陈凯之当真敢做,因为眼前的人根本就是不魔鬼,完全什么都不怕。 于是他战战兢兢,不发一言。 陈凯之随即,已坐在了椅上,一双眼眸看着顾明,眉头轻轻一挑,淡淡开口说道:“朕来见你,想来,你清楚是什么意思,朕只来问你一件事,朕也只会问你这一次,从此之后,朕再不会来了,所以,你是生不如死,还是给你一个痛快,又或者是,让你活着走出去,这一切,都看你今日的表现了,现在,你可以回答了吗?” “我……”顾明面上,露出了犹豫和迟疑,良久,他道:“臣尽力回答。” 陈凯之便起身,他背着手,随即淡淡道:“杨太公去了大凉?是在他‘死’后?” “是,是……”顾明点头,战战兢兢的样子。 陈凯之目光变得越发深沉,继续追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顾明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是国师相告。” 陈凯之自然知道,在大凉,那个所谓的国师,方才是一切的操纵者。 顾明似乎害怕陈凯之不信,竟是有些哆嗦起来。 “臣其实从前是个沙弥……因读过几年书,便一直都在国师身边伺候,国师自对臣关照,最终才想办法,让臣还俗选官,原本让臣来大陈,是有磨砺的意思,所以……” 陈凯之仔细看了看顾明,这人,哪里有过从前做过和尚的痕迹。 从前只听说过,大凉几乎都为那所谓的国师把持,可现在看来,竟连官员的任免,都可以直接绕过科举,而直接由这所谓的国师操控,陈凯之对此,倒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不过,顾明既是曾经照顾那国师起居的沙弥,那么他所能接触的事,可就不简单了。 肯定能从他这里知道很多事情。 而这顾明显然怕死,也怕被拷打,所以如倒豆子一般,统统给抖了出来,随即又道:“这事,寻常人是不知的,国师他老人家,其实……因为他要建护国寺之事,因此……因此……急需大量钱财,虽然我大凉天子对国师礼遇,可这大护国寺的修建所费极多,便连那寺庙的穹顶,也是用纯金打造,国师为此,花费不少,也因此,大凉上下的官吏,一直都想方设法募捐钱财。” 陈凯之冷笑起来,目光变得格外冷:“哪里是募捐钱财,分明就是送贿,讨好那和尚罢了。” 听到陈凯之直接称呼国师为那和尚,顾明呆了一下,却不敢顶撞,忙是继续道:“臣一直都在国师身边,负责整理一些账目的事,不过一直以来,在关中,却有商贾每年都会送一笔银钱至国师的府邸,而且这笔银子,很是不菲……” 陈凯之目光一闪:“不菲是多少?” 顾明稍一犹豫:“是黄金,每年三万两!” 第八百九十九章:这是真相 三万两……黄金。 陈凯之倒吸了一口凉气。 黄金虽在这关内,并非是货币,既是因为稀少,也是因为珍贵,一般情况,一两黄金的价值,是白银的十倍。 而每年三万两黄金,这对寻常人而言,绝对属于天文数字了,这便形同于近三十万两纹银啊。 这是什么样的人,出手如此阔气,可以送出这么多黄金。 陈凯之不由看着顾明,认真问道:“什么人,可以送出如此一笔黄金?” 顾明期期艾艾道:“不错,这笔数目,实在太大,偶尔每年,都会有人送来,而送来得人,便是关中杨家。” 关中杨家…… 陈凯之一呆,杨家已经查抄,可是查抄出来的钱粮,也不过区区数十万纹银的价值而已。而这杨家,哪里来得这么多银子随意送出去。 而且,还是稀有的黄金。 可见这里头他还是有很多事情自己还是没搞明白。 顾明见陈凯之一脸沉思的样子,不禁又说道。 “正因如此,所以国师对这关中杨家,极为重视,直到三年前,那时臣还在国师府,却有一日,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之所以是说奇怪,是因为这人没有下名帖,也并非是从中门进去,而是坐着轿子,直接走了后门,那轿子被捂得严严实实,国师对这个客人,也极为客气,居然早就做了准备,最奇怪的是,国师屏退了诸人,而是让臣去待客。” “臣在府中,职责并非是待客,可国师竟命臣待客,臣便明白,一定是这位外客,不愿抛头露面,而臣深受国师信重,其他人也不放心,才命我去斟茶递水。” 陈凯之冷冷看着顾明:“此人什么模样。” 顾明触碰到陈凯之的目光,也不敢说谎,而是老实说道。 “倭人模样。” “倭人模样?”陈凯之眯着眼,目光变得深沉,透着几分冷意。 “是。”顾明重重点头,不敢有任何的欺瞒。 “臣此前以为他是倭人,可国师称他为杨施主,臣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位杨家人,可若只是寻常杨家普通之辈,国师如何会对他如此客气,何况,他年纪一看便很老迈,在寒暄的过程中,我听那国师说了一句,说什么杨施主现在改头换面之类的话,臣后来细细琢磨,方知原是此人。” “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顾明摇了摇头:“当时臣只负责斟茶,斟完了茶,便退了出去,静候吩咐。” 陈凯之道:“姓杨的还入了宫?” “是。”顾明道:“说是要进献仙药。” 仙药…… 倭人的打扮,花费了这么多黄金,去买通国师,最终只为了进献仙药。 为何他是倭人打扮,莫非,他现在的身份,就已成了一个倭人。 那么,他这么多的黄金,从何而来呢,要知道,这黄金本就稀有,想要随手每年拿出三万两黄金,绝不是易事,这个时代,或者说,在整个关内,黄金都是稀有品,而黄金真正有了货币功能,是在地理大发现之后的事。 三万两黄金,即便有拥有许多的金矿,也未必能够轻易的开采出来。 至于仙药……这仙药,莫非又是那五石散? 陈凯之越想,越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杨太公到底想做什么,他不禁皱眉,继续追问顾明:“只有这些,还有什么其他的,要相告吗?” 顾明想了想,道:“有,那人临走时,很客气,对臣点了点头,如沐春风。臣至今还记得他对臣笑的样子,至今也难以忘怀。” 朕只一转念,便明白了什么。 这个杨太公,可不简单,是个极圆滑之人。 说到底,那时候的顾明,不过是个待客的和尚罢了,算不得什么。 可想来,这杨太公比谁都清楚,这么机密的事,寻常的奴仆是没有资格待客的,能待客的,一定是这国师最重要的心腹,所以即便顾明当时并不起眼,他依旧不吝啬他的笑容,以至于让顾明至今还受宠若惊,现在还难以忘怀。 这或许,就是他高超的手段之一吧。 陈凯之笑了笑:“只是这些?” 顾明汗颜道:“还有……他随手,送了臣一个礼物。” “礼物?”陈凯之眼眸一闪:“什么礼物?” 顾明犹豫了很久,方才苦笑道:“已被锦衣卫搜走了。” 陈凯之抬眸,看了一旁的曾光贤。 曾光贤忙是去了,过一会儿,便取了一样东西来,陈凯之接过,随即眉头一皱。 这是一个玻璃…… 不,更干脆的来说,这是一个显然由透明玻璃所打制的一个装饰品,看着像玉,可陈凯之只一摸,便知道这是很简单的透明玻璃。 透明的玻璃,在陈凯之眼里,自然是一钱不值,只是……在这个时代……或许就不同了。 虽然在此后,济北已经有工坊,开始在制造玻璃,并且这些玻璃,也开始应用起来,可显然,这玻璃的饰品,是在数年前就已送给了顾明的,那么……这玻璃,绝非是关内之物。 世上的事,终究是物以稀为贵,这在后世一钱不值的玻璃,却在杨太公将这饰品送给顾明的时候,想来在顾明眼里,这定是奇珍了。 而这玻璃,其实在关内,也不是没有人能制造,只是造价高昂,而且极为难得,可这杨太公,如此轻易送出这饰品,显然,这饰品在他眼里,价格并不高,并且制造的工艺,想来也不太难,却可用此来收买人心。 这是哪里制造的? 陈凯之将这饰品在手中把玩,却是笑了:“只是这些?他将这东西送你时,怎么说?” 顾明道:“他说,这小小心意,不值几个银子,送臣玩玩。” 陈凯之颔首点头:“就只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臣……”顾明苦笑:“臣对他的印象极深,至今,臣还记得那一日,心里对他敬佩有加,总觉得,那一日招待他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愉悦无比,所以臣便对这位杨太公更关注了一些,只是知道,他见了国师,又入宫献了仙药之后,自此便再没有出现在大凉,不过他总有使者出入大凉,而他的使者,往往都会以上宾,被国师相待,他既一身倭人的打扮,那么臣想来,他一定是改头换面,换了倭人的身份吧,却不知,是不是倭贼。” 陈凯之不禁皱眉,又问道:“他的使者,每年都会去大凉?” “对。”顾明点头道:“每年的三月,风雨不改。” 陈凯之凝视了顾明一眼,其实不用查证,他已清楚,顾明所说得话……是真的。 因为即便是再异想天开之人,怕也想不出如此离奇的事来。 何况……陈凯之依旧把玩着手里的玻璃饰品。 玻璃……不是没有。 数年前,玻璃的饰品,尤其是这般晶莹剔透的玻璃,要烧制出来,完全属于运气,所以极为稀少,可杨太公说不值钱,那就一定不太值钱,因为,他即便要收买当时的顾明,想来,也绝不会如此破费。 这就有意思了,这玻璃饰品,料来一定是海外之物吧,而海外……对了,此人改头换面,成了倭人,据说杨家,曾经还做过海贸。 那么,许多事就可以解释了,黄金,可能是自海外挣来的,这毋庸置疑;他们一定还有一笔财富,并非是在杨家,而是藏了起来,而至于玻璃饰品,也一定是某一地的特产,其实玻璃这东西,要烧制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终究是碰运气罢了。 可为何,他关中杨氏,还有这杨太公,要如此呢? 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享受荣华富贵,却偏偏要去做这等事。 他费尽周折,在大陈布局,在大凉布局,在衍圣公府,在诸子余孽那儿,甚至还有许多陈凯之所不知道的地方布局,他的资源从何而来,他的目的,到底为何? 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布局如此多,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没有人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事,却什么也没得到,难道只是为了收买各国重要之人,好似又不是这样。 陈凯之有些不明白,此刻却也不是他多想的时候,他轻轻起身,只冷冷看了一眼顾明:“押下去。” 顾明忙道:“该说得,臣都已说了,陛下……” 陈凯之却没一点心思去理会这顾明,而是自顾自朝将曾光贤使了个眼色:“查一件事……” 曾光贤忙是行礼,洗耳恭听。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便冷冷的说道:“倭人里,动员一切明镜司和锦衣卫的力量,仔细的查访,还有杨家从前牵涉到海贸之事,派人去关中,仔细的给朕查清楚,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凡事这顾明说到的事,一一要去核实,也一一要去查,那老狐狸,到底想做什么,朕倒是愈发的好奇了。” 这件事情必须查清楚,若是不查,他越发不安,这杨太公神秘莫测,还可以变化身份,指不定他就在自己身边也有可能,无论如何都要让人查个明白。 第九百章:天大的秘密 对陈凯之而言,这姓杨的所谓太公,实是越来越蹊跷了,有太多东西,他都看不懂明白。 甚至在看到玻璃饰物的那一刹那,陈凯之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也是个穿越者。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断无可能,倘若当真如此,此人完全可以凭借杨家在关中的权势,有穿越的优势,有这数十年谋划的时间,完全可以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政治实体,又何须将无数的心思,花费在那诸多算计上。 换作任何人,也会选择去建立一个强大的集团,而不是花在这些无用的算计上。 然而此人,却以倭人的身份作为伪装…… 倭人……… 难道他背后就是倭人吗? 陈凯之心里又摇摇头,这绝无可能,倭人的实力,即便是举国,也不过是第二个关中杨氏罢了。 在关中杨氏一战之中,此人一直采取了漠视的态度,甚至连身都未现,杨氏才是他得根本,他即便是倭国的国主,失去了杨氏在关中的地位,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么,此人肯定只是借用了倭人的身份而已。 或者说,倭人的身份,可以使他行事更为便利。 这么一想,那么许多事就开始有了眉目了。 倭人的身份既然对他有极大的便利,那么这个便利在哪里? 大海? 一个词自陈凯之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他眸光一闪。 倭人无论是财富还是地理,甚至是实力,固然可以给天下各国造成某些隐患,可毕竟,却还不值得杨太公这样身份的人去经营,而倭人唯一和天下各国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是海岛地形。 还有那三万两黄金,东亚地区,本就不盛产黄金,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以白银作为货币单位,而在海外许多国家,却是以黄金计价,若是这样深入的想下去的话。 杨太公一定和这汪洋大海,有着巨大的关系。 海外…… 陈凯之愈想愈深,这就难怪了,也难怪杨太公如此的超然,他几乎无视了天下诸国的各种恩怨,他既在大陈布局,又交好大凉的国师,他想方设法,在衍圣公府中进献仙药,又和诸子余孽不清不楚,这样想来,他的地位,奇怪到了极点。 譬如陈凯之,陈凯之来到这个世界,即便再如何想客观的去看待这个世界的一切,可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客观,他生而为大陈人,那么势必就要孔孟,又势必不可能和诸子余孽有什么关联。 他现在既是大陈的天子,那么又定会和大凉会有国家之间的矛盾。 无论是学派之争,是国家的意识,一个人,是绝不可能放下成见,去尝试和每一个人建立联系的。 而杨太公却做到了,他是如此的超然,如此的不在乎,这给陈凯之一种感觉,仿佛他并非是出自杨氏,也并非是大陈人,从未受过孔孟之道的教育,不受这天下任何东西的影响。 那么……他脑子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挖掘的越深,陈凯之甚至有些怀疑,这位杨太公,宛如超脱了红尘的得道高人一般,当真做到了万物为棋,吾为棋手,而天下的一切,不过是棋盘和棋子而已,无所谓好恶,没有喜怒,不曾遭受棋盘中任何一枚棋子的干扰。 陈凯之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接近真相,现在最差的,就是这临门一脚,最终,这杨太公便可无所遁形。 他继续朝曾光贤看了一眼,徐徐开口说道。 “从前,虽也让你们查这杨太公的底细,可一直都局限于关中,朕从前以为,这杨氏一定潜伏在关中某处,谋划什么,可现在想来,朕还是想的太浅了。此人一日不除,朕是一日寝食难安,不过……朕也相信,这一日很快就要到了。” 说着,陈凯之摆驾,回宫。 凯旋的消息,很快就传至京师内外,一时之间,整个洛阳,顿时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与此同时,十万在函谷关的关中军被缴械,关中各州府纷纷归附,大量的关中军马趁此机会被裁撤,倒也省却了不少的负担。 可对于无数大臣而言,他们真正关注的却不在此,而是济北。 济北是很多人想了解的地方。 因为如今局势已经非常的明朗起来,陛下的地位已经稳固,大陈内部,再没有人可以挑衅陛下的权威,何况陛下现在年纪还轻,将来日子还长着呢,眼下陛下不但是权力的象征,也代表了未来。 再加上苏芳等人的严惩,在这心有余悸的心情之下,几乎所有人都已收了心思,眼下对他们而言,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既然如此,那么陛下的心思,就成了所有人揣测的方向,自然是所有人都想着济北看看。 好在,陛下的心思并不难猜,此时谁都明白,陛下现在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处——济北。 嗅觉灵敏之人,早已预想到,济北将成为决定未来前途的重要关节。 因此,赵王府在当天夜里,便已是车马如龙,想要随赵王前去济北之人,可谓是门庭若市。 这陈贽敬自成为阶下囚之后,即便重新封王,这样门庭若市的时候,却早已罕见了,而今日这般,倒足以让人看出世情,使人生出感慨之心。 可见这世上趋炎附势的人有多少,简直每个人几乎都是如此的。 不过世间人情冷暖本如此,夫妻都能在临难的时候各自飞,何况这种官员呢,自然是那种势利眼的。 这些赵王很清楚,感叹的同时,他也很感激陈凯之对自己的期望和信任。 两日之后,一份名册便落在陈凯之手里,名册的人数,远超陈凯之的想象,原以为是三五百人,谁料竟是一千二百多人。 陈贽敬倒是不敢隐瞒,在文楼里,行了礼,苦笑的摇头,如实相告。 “陛下,这两日,到处都是有人登门拜访,那些年轻的官员,宗室和功勋的子弟,臣已尽力的拒绝了,只是……” 陈凯之颔首点头:“朕明白,定是许多人,想要拒绝,也拉不下面子,其实这没什么妨碍,多一些人,没什么不好,反正此去,朕也不打算让济北那儿如何招待,一切都是从简,人数虽多,想来也不耽误济北那儿什么,你不必自责,这些人,朕俱都准了。” 陈贽敬松了口气,他哪里想到,陈凯之本就是抱着漫天撒网去得,陈凯之如何指望,所有去得人,都能真正去观察和做到真正的考察,十个人里,有五个人用了心便不错了,而这五个人中,能渐渐从济北那儿得到什么体会,接受某些新的理念,可能有两个就不错。 所以陈凯之巴不得去得人多一些才好,这些人,无一不是大陈的未来,非富即贵,多去去,没什么不好。因此这附和他的意思,他朝赵王徐徐开口说道。 “皇叔尽快成行吧,还是那句话,一切从简,有什么事,快马报朕。” 陈凯之呷了口茶,等这陈贽敬告辞,方又将思绪拉了回来。 因为在此刻,陈一寿和锦衣卫指挥使曾光贤俱都在此。 曾光贤是自己前来请见的,这个时候自然是重要的消息回复吧。 陈凯之抬眸看了他一眼,便淡淡问道:“曾卿家,何事见朕?” 曾光贤看了陈凯之一眼,随即道:“臣已奉旨,命人前去打探了,虽然海外,只怕想要探听到消息,怕是需耗费不少时日,可锦衣卫已在关中,审讯了不少杨氏的族人,得到了一些讯息,特来禀告。” 这曾光贤显然知道,陛下对杨家的事依旧上心,所以稍有风吹草动,便赶了来。 陈一寿看了看,知道曾光贤要禀告的乃是机密,便含笑朝着陈凯之笑道:“臣……告……” 陈凯之摇摇头,朝他摆了摆手。 “陈卿家留在此,也听一听吧。” 陈一寿便颔首点头。 曾光贤见陈凯之并不忌讳陈一寿在,便随即开口说道:“杨家那儿,其实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杨太公已死了,知道他还活着的人,怕除了太皇太后和那杨琛之外,再没有了。不过此二人俱都已伏诛,所以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实是千难万难。” 他说到这里,咳嗽了一声,随即又道:“只是,那杨家人,却也有极少的人,对杨太公假死之前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臣便是从中搜罗杨太公假死之前某些蛛丝马迹,渐渐的了解了一些事。” 这杨太公的行事,实是可怕,连杨家的族人,几乎都瞒着,可见这人平时是如何的小心。 可以说在这个世界里几乎没有谁可以得到他的信任,所有人他都隐瞒着,这样的人是何其的可怕。 因此曾光贤说出这些的时候,陈凯之倒是有几分隐忧,这样看来,想真正得到一些有价值的讯息,只怕并不容易,恐怕很难知道这位杨太公的其他事情了。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便淡淡说道:“卿家还是开门见山吧,朕想知道,你们得到了什么消息。” 第九百零一章:真相 曾光贤颔首点头,随即打起精神:“陛下,关中杨家,大致查出一件极有意思的事,这杨太公平日深居简出,平时都在杨家一处院落里独居,平时也不见外人,只有一个老仆伺候着,即便是有外客,也是不见。对外,他只是宣称自己身体有所不适,何况,他性子本就孤僻,府中上下之人,本就对他敬畏,自然无人敢质疑什么。” “不过嘛,在这杨家里头,有一个叫杨恒之人,此人因是杨琛之子,在杨家里头,颇有地位,当初杨太公,至少表面上也对他很是疼爱。自此,也养出了他骄横的性子。” “他在府中,无人能惹,最爱率性胡闹,不过,锦衣卫自他的口中,倒是得出了一个有意思的事,臣刚才说了,杨府之内,平日没有人敢靠近那杨太公的院落,只是有一次,这杨恒却率性,偷偷的潜入进去,原本,他不过是玩笑而已,可进去之后,却发现,在那杨太公的院落里,竟还有人……” “还有人?”陈凯之道:“不是说这杨太公一人独居在那里,只有一个老仆照料吗?那么,还有什么外人?” 陈凯之突然觉得,事情到了如今,已愈发的有意思起来。 “这才是其中最古怪之处。”曾光贤点点头:“杨恒看到的,是一个胡人,不,更像是西域人,黄发碧眼,披着黑袍,他觉得有趣,却是不慎,制造了声响,似乎引起了警觉,于是他忙是匆匆的溜了出去,可似乎杨太公因为有人潜入,为此大怒,所以责令府上,好生的查了一次,以至这府上鸡飞狗跳,被打死了好几个家仆,以至这杨恒也被吓唬住了,不敢声张。” 胡人……黄发碧眼…… 陈凯之默默记在心里,不过他心里却又想,若只是胡人,何以是黄发碧眼呢,假若黄发碧眼倒也罢了,最重要的却是,杨太公每日关起门来,不愿和人打交道,定是需要谋划大事,这等事关利益根本的大事,他连其他人都信不过,又为何会相信一个黄发碧眼的家伙。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人,杨太公对他深信不疑,又或者,杨家的所有事中,这个黄发碧眼的胡人都参与其中。 “除此之外……”曾光贤又道:“更为有趣的却是,杨太公年纪老迈,原本最爱吃的,只是小粥和糕点,可有些时候,他在院落里独居时,臣查过杨家膳食的一些记录,却发现,有时,会命人杀牛宰羊,烹饪出牛羊肉,送进院落里去。” 陈凯之皱眉。 若是羊肉,倒也罢了,这时代长安和洛阳,大多不喜吃猪肉,因为此时的猪肉尚未养殖时进行阉割,所以总会有一股嗖味,何况,现在铁锅也没有流行,所谓的烹饪,更多得是将食材放于瓮中进行烹煮,猪肉的味道……并不好。 所以无论是长安还是洛阳,都爱吃羊。 可这牛肉,却不同了,牛是最重要的耕作畜牧,所以一般情况之下,朝廷是禁止杀牛的,而一般牛老而死的牛大多肉质并不鲜美,所以并不为人所推崇。 虽然对于杨家这样的人而言,即便是吃上鲜嫩的牛肉,似乎也没什么障碍,不过社会风气,却早已形成,以至于大家对牛肉,除非有特殊癖好,否则断不会喜爱。 而这杨太公这样的年纪,如何接受得了牛肉呢? 陈凯之顿时想到了那个胡人,随即又道:“杨家在海外,做什么生意?” 曾光贤道:“一直以来,杨家都做海贸,这是源自于两百年前,文皇帝的禁海之策,以至寻常的百姓,不敢出海,因此偶有一些出身富贵之家之人,却可以凭借着这层身份,扬帆出海,牟取暴利,杨家也为此,积攒了许多年的财富,据说在数十年前,杨家的船队,一年下来,便可盈利数十万两纹银。” 一年便有数十万两纹银…… 这绝对是一个可怖的数目,要知道,杨家可是经营了两百年啊。 曾光贤又道:“可自从太皇太后入宫,杨家便决定,不再进行这场营生了,至少表面上,不再做了,海外的船队,似乎也和杨家再无关系,所以关于海贸之事,便再听不到什么动静。杨家人的招供是说,自从太皇太后入宫,杨太公认为既是皇亲国戚,岂可首先抵触禁律,因而,便命人将海外的买卖和与杨家剥离开。” 陈凯之冷笑:“杨家查抄出来的钱财,也不过是数十万两纹银是吗?” “是。”曾光贤道:“具体的数字,还需计算,可大抵,理应是这个数目。” 陈凯之淡淡道:“两百多年来,俱都靠着这个,牟取暴利,何况杨家本就是关中豪族,拥有无数的土地和田产,足够他们开销,那么这通过海贸挣来的银子,在哪里?这可是一笔天文的数字,至少也是数千万两纹银,甚至,可能比朕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曾光贤道:“臣会继续查下去,关中那儿,臣……” 陈凯之笃定的摇摇头:“不会在关中,所谓狡兔三窟,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杨家虽是豪族,却也不傻,怎么可能将这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何况,这本就是一笔靠杨家特权和犯禁才得来不义之财,他们怎么敢,藏匿在关中呢,十之八九,银子俱都在海外,而杨家在海外数之不尽的钱财,还有不少杨氏的嫡系子孙,怕也大多都在海外,在这海外,一定有一处他们盘踞之地,朕现在越来越明白了,杨太公的诈死……”陈凯之突然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光:“立即带人去关中,到杨家历代家主的墓园,将他们历任家主的墓俱都挖开,对外就说,杨氏犯逆,活人不可免,逝者亦要开棺戮尸,你亲自去。” 曾光贤一愣,却忙是道:“臣遵旨。” 他知道陈凯之对此事极为看重,也不敢犹豫,立即告辞而去。 陈一寿旁听,至始至终,都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直到曾光贤走了,陈一寿方才看了一眼:“陛下,单凭船队,便可以每年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财富吗?” 陈凯之一笑:“恐怕不只这一点,以杨家的手笔,可能更多。” 陈一寿叹了口气:“当初之所以海禁,说起来,老臣在翰林院文史馆里,查阅过相关的资料,倒还记得,两百多年前,文皇帝在位的时候,是左御史杨琳查出了一桩钦案,其实当年,倭人也对大陈骚扰的厉害,不少倭人盘踞在海外,袭击我大陈的海疆,杨琳却查出,有许多大陈的海商,竟是勾结了倭寇,给予他们资助,使山东以及江南深受其害,文皇帝得知之后大怒,连下七道旨意,责令各地的州府查办海商,而这杨琳趁此机会上奏,要求海禁,至此,文皇帝又下旨意,要求片板不得下海,至此之后,海禁之策,日益的便严厉起来,朝廷只允许官府和各国的海贸生意,譬如陛下当初的济北,是不允许私下进行海贸的,却需各国的官船之间进行买卖,而且,若陛下没有互市的特权,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陈凯之颔首,道:“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是觉得有意思了,这个杨琳,也是出自关中杨氏吧,呵,此人搜罗了无数证据,借着勾结倭寇,而一举消灭了所有海商,使朝廷对海商进行严厉的打击。可谁曾想到,海商们再无法出海,可这关中豪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且隔三差五,都有家中之人出士,或为庙堂重臣,或为封疆大吏的杨家,却形同于独揽了出海的大权。” “当初……”陈凯之目中掠过了几分嘲弄之色:“所以朕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这杨家借此机会弄出来的所谓的海禁之策,根本的意图,并非是心忧朝廷,想要禁绝勾结倭寇的海商,而根本的意图,却是借此机会,消灭所有的竞争者,唯有如此,杨家才能借此机会,实施垄断。这样一想,实是可怕啊,世家大族,毕竟极少直接从商,这海贸之事,他们大多一窍不通。而杨家想来很早之前,便已涉足到了海贸之事,对此了若指掌。而寻常的海商,虽知道这海中可以牟取暴利,可一个杨家暗中主导的禁海令,这些海商,能动用多少关系,有多少人脉,怎么敢冒着杀头抄家的风险,下海牟利?而杨家既对海贸耳熟能详,却又拥有足够的特权,即便是地方官府得知什么风声,怕也不敢奏报,那些海路巡检司的人,别人的船敢禁,岂敢禁了杨家的船,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呢?” 陈凯之似笑非笑的看着陈一寿,最终感慨道:“最终的结果想必就是,大陈海贸,只出杨氏一家,大陈的所有特产,任何海外之人想要求取,也非要从杨氏手里购买,这……才是真正的暴利,他们每年的岁入,甚至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第九百零二章: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年数十万两…… 呵…… 陈凯之甚至已经不相信,杨家海贸的生意,才不过一年数十万两了。 这两百年来,杨家凭借着两百年前的那个杨琳,直接达到了海贸的垄断,以倭寇肆虐和海商目无法纪为借口,达到了海贸的垄断,这等于拥有了大陈进出商品的定价权,这种暴利,根本让人无法想象。 海上贸易可以说是非常暴利的,这杨家应该敛财无数。 这数十万两,想来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他们到底在这两百年来积攒了多少财富,也只有天才知道。 如此一来,无数的事,也就解释的通了,杨家之所以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掉关中杨家,这关中苦心经营而来的巨大家族,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因为,他们的根本,早就自关中,转移到了海外。 甚至关中杨家,也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 乃至于……这些年来肆虐的倭寇…… 陈凯之豁然起身,不禁问道:“朕想起来了,而今倭寇最肆虐的,乃是哪一国?” 陈一寿下意识的道:“北燕。” 陈凯之皱眉,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丝丝幽深,旋即便徐徐开口说道:“若是以富足而论,大陈和南越甚至是南楚,更有价值,可为何,偏偏是北燕呢,陈卿家,朕记得,吴楚两国,也同时有不同程度的海禁之策吧。” “不错。”陈一寿颔首:“他们大多,只允许官船进行朝贡贸易,互通有无,可民船,也是不得下海的。” 陈凯之眯着眼:“朕明白了,北燕之所以遭受倭寇肆虐,并不在于,北燕人更好劫掠,或者说,倭人能从北燕人那儿,牟取到什么好处。而在于……海禁……” 陈凯之继续道:“各国的海商,都不得出海,而唯独北燕人可以,这会如何?这便会导致,大陈的许多特产,可能偷偷的送去北燕,再经北燕出海,而要使北燕的海商无法出海,与杨家产生竞争,唯一的办法就是海寇,想想看,海寇肆虐,北燕的海商即便可以扬帆出海,可一旦遭遇海寇,便是洗劫一空,那么,海商还敢出海吗?即便他们敢,这倭寇肆虐久了,北燕人为了禁绝倭寇,防止有人通倭,迟早有一日,也要禁海,所以……” 陈凯之深吸一口气,不由觉得很可怕,从牙齿缝里迸出话来。 “这是绝户之策,他们的目的,根本就非劫掠,所谓的倭寇问题,不过是表面而已,而问题真正的本质,还在于垄断。从中,我们可以得出的是,杨家在海外,拥有极大的权势,至少,他们能够控制倭寇,则也就难怪,那个藤原,会被成为皇子的备选了。” 陈一寿脸色一变,目光露出惊恐之色。 事实上,这些东西,陈一寿怕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无法想出的。 这当然并非是因为陈一寿不够聪明,而在于,他的眼界。 在他的心里,他还不知道海上贸易的概念,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暴利行业。 陈凯之之所以能由此推导,是因为他两世为人,更清楚这海上会诞生何等的暴利,他是有另一个世界的无数经验,这是陈一寿所不具备的。 陈一寿震惊之余,便着急的说道。 “若是如此,岂不是如陛下所言,这杨氏在海外,早已成了心腹大患,若是任由他们这般操纵下去……” 陈凯之一笑,朝陈一寿点头。 “不错,这也是朕所担心的,因为朕在济北开商贸,将来迟早要涉及到海运,若非如此,济北那儿,就要前功尽弃了。”他眉头深锁,目光变得越发幽深,喃喃的说道。 “看来朕还是低估了这杨太公。” “首先……”陈一寿见陈凯之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淡淡开口说道,可刚开口,他又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必须得摸清楚倭人的底细,只是……大陈海禁这么多年……” 陈凯之沉吟了片刻,便颔首:“有一个办法。” 陈一寿一呆,一脸错愕的样子。 陈凯之朝陈一寿笑了起来:“精盐!” “精盐?”陈一寿很是不解,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陈凯之笑了笑,便跟陈一寿认真的解释起来。 “所谓的海贸,本质上就是互通有无,大陈的丝绸和织布,乃至于是瓷器,是大陈有,而海外所不曾有得,将这些运到海外,才能牟取到天大的暴利。” “既然如此,船队就需要大规模的进货,不过,要从丝绸和瓷器,乃至于织布这些商品追查,实在太过于繁琐,而且也未必能确定,这杨家的船队,会在大陈进货,谁知道会不会在吴楚呢?即便是在大陈进货,天下丝绸、瓷器的生产地,何其多也,谁知道,他们从哪里进货呢。” “可现在,大陈又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特产,便是这精盐,精盐的好处,自不必提,朕敢保证,眼下在这普天之下,定是独一份,而这等商品,一次的出货量极大,兜售起来,也极为便利,且因为独一无二,只怕比丝绸、瓷器的利润更大,杨家人既是互通有无,就一定不会放过精盐。” 陈一寿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陈凯之则继续分析起来。 “从精盐这里着手,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它生产商只有一家,别无分号,他们想进货,只能想尽办法,自济北的盐场入手,无论他们打着任何的名号,采取何等的方法掩饰身份,朕只需关注一件事,那便是,专找那些进货量大的商贾着手,查询他们的入手了这大宗的精盐之后的踪迹,顺藤摸瓜,就能有所收获。” 陈一寿细细一想,不禁点头:“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陛下说得不错,自这里入手,想来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凯之一笑:“这还只是其次,既然是进货的,牵涉到的,定是大规模的钱财,如此多的钱财,海外的杨家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心的让阿猫阿狗在济北运作呢?那么,这个在济北负责买盐之人,定是海外杨家之中重要的人物,这样的人,一旦拿下了,那么,这个所谓的杨太公,也就无所遁形,甚至他们在海外的许多事,也就清晰可见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朕挖出这个人,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陈凯之目中闪光。 杨家…… 自己自来了京师,不,或者说,自己的命运,自从身上有了胎记,遇到了陈无极开始,便一直和这个杨家息息相关,即便自己登基为天子,这杨家,依旧还如一柄剑一般,悬在自己头上。 从前一直都是被动,被杨家编织进一个又一个网中,可现在,终于可以主动出击。 他目中精光闪闪,整个人焕发了全然不同的气质,仿若瞬间变了一个人一样,散发着蓬勃的朝气,他含笑着朝陈一寿一字一字的说道。 “朕等这一日,可太久太久了,今日,总该揭开这一切,朕……要去济北!” “陛下……”陈一寿反而忧心忡忡起来,不禁劝谏:“陛下乃千金之躯。” 他的意思陈凯之都懂, 可此刻陈凯之只想将这杨家的毒瘤给除去,因此陈凯之朝他摆摆手,一脸坚定的说道。 “朝中现在无事,朕这辈子,怕也永远成不了太平天子,朕自幼,也非长于深宫,因此,这朝中之事,有太后和你,朕心里放心的很,何况,现在关中平定,天下还算安定,朕也不需操心什么,对朕而言,这海外的杨氏,乃我大陈心腹大患,朕岂可坐守在宫中呢?济北那儿,没有什么妨碍,朕早该去看一看,陈卿家也不必担心朕,朕本就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伤到朕。” 陈一寿劝不住,不禁苦笑着摇头:“是啊,其实当初陛下奇袭关中,老臣便觉得不妥,可之所以没有全力劝谏,却是知道,陛下非生出宫中,也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 说到此处,陈一寿突觉得自己说得话有点不妥,忙是看了陈凯之一眼,却见陈凯之没有介意,他才继续道:“陛下自小便是民间,此后出仕,允文允武,哎,陛下若是不肯安分在宫中,老臣怎么拦得住呢。” 陈凯之笑了笑:“成大事者,总要与众不同一些才好。现在,总算有了一点儿眉目,朕是该尽力而为了,何况……”说到了济北,陈凯之双目之中,掠过了向往,徐徐说道。 “朕早想去济北看一看了。” 对济北的情感,绝非是陈凯之空穴来风,这些年来,本就是陈凯之成就了济北。 这济北,更像是陈凯之无数的想象所规划,某种意义而言,济北更像是自己的精神故乡,或许,唯有那里,陈凯之才能想象到自己曾在前世的事。 他打起了精神,正色道:“无论如何,朕也要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所以,也未必是朕要去查办什么重要的事,权当是朕去游历一番吧。” 第九百零三章:国破 一行人已从京师出发。 队伍足有三千人。 除了五百个禁卫之外,便是一千二百多人的观察团,带队的固然是陈贽敬,可与此同时,那位晏先生,也即是被陛下赐予了大学士之位的核心人物,竟也在队伍之中。 事实上,绝大多数并不知道,除了还有近千随行的杂役之外,陈凯之也混杂在这庞大的观察团之中。 他显得很低调,平时只坐在车里,极少抛头露面,晏先生偶尔会到车里来,而陈贽敬自然也会三不五时的前来觐见。 陈贽敬忧心忡忡,此前他也不曾想到,陛下竟也要来,他倒是很担心中途有什么变故,虽然这五百人的护卫队,俱都是勇士营组成,而且对外宣称,这不过是护送观察团而已,可陈贽敬对此还是略有担心。 陈凯之隐藏在这其中,虽然知道的人不多,陈贽敬心里非常紧张,生怕出点什么事,因此一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显得极其的不安。 这一路的人马,走走停停,倒还安分,这也是为何,陈凯之让陈贽敬带头前去济北的原因。 倘若是其他人,威望不够、地位若是差一些,下头那些勋贵和宗室子弟一旦放出京师,怕是早就闹的鸡飞狗跳了。 但陈贽敬乃是亲王,论起来还是当今陛下的皇叔,下头这些后辈,倒是无人敢造次。即便心里蠢蠢欲动的,也跟得考虑考虑自己能不能付得起后果,因此众人都是很安分,并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陈凯之在马车里,依旧少不得要忙碌公务,因为京中随时会有大量的奏疏通过快马传来。 好在平时都有晏先生分忧,寻常的事,都可以和晏先生商量着。 不过…… 一份关于礼部的奏疏,却是引起了陈凯之的注意。 大凉传出了消息,大凉皇帝……驾崩了。 陈凯之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看着这份奏疏,随即抬眸,将奏疏送到了晏先生手里,一双清澈的眼眸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晏先生跪坐在狭窄的车厢捧着奏疏认真的看了起来,不只如此,连陈贽敬也挤在了另一侧。 这里只有陈凯之坐着,显得极拥挤,等到连陈贽敬都看过之后,随即道:“这大凉天子的驾崩,实是突然,陛下,想来,这定和陛下平定了关中之乱有关。” “倒是无所谓有没有关联。”陈凯之定了定神,靠在车厢里:“这奏疏里头,最有意思的却是那大凉国师,竟要访大凉宗室钱益克继大统。” “不错。”晏先生含笑道:“这个钱益,算什么宗室,论起来,虽也是大凉正康帝之后,可历经了四代之后,早不算什么嫡系了,而且这钱益年纪幼小,大凉分明有皇子,是这大凉大行皇帝血脉,却偏偏寻了个远亲来克继大统,这位大凉国师,倒还真是煞费苦心。他独揽大权二十年,而今,却是一丁点的遮掩也没有了。” 陈凯之颔首笑道:“皇子钱盛据说已经出逃,至今没有踪迹,朕想来,他极有可能入关来大陈,让锦衣卫及时寻觅皇子的踪迹吧,找着了,立即报朕,说起来,这位钱盛皇子,还和朕有一些交情呢。” 晏先生便轻轻点头,说道:“陛下是否派遣钦差使臣,前往凭吊凉国大行皇帝。” 陈凯之朝宴先生等人摇头。 “不必。他们此前,意图搅乱关中,朕现在不派使臣,便是表态,除此之外,往三清关调遣兵马,要做出一副枕戈以待的模样,现在落井下石,固然不好,此番朕不但要找到大凉的皇子,还要主持一个公道,给朕修书一封吧,也请衍圣公至济北,朕要和他见一见,再命我大陈在各国的使节,请各国派出人来,来济北相见会盟,大凉国师是什么东西,竟还想操弄大凉国政,还轮不到他做主。衍圣公那儿,要备上一份厚礼,告诉他,朕希望,衍圣公府下学旨,对这大凉国师口诛笔伐,接下来的事,也就好办了。” 陈贽敬连连点头:“不错,这所谓的国师,名不正言不顺,此前就杀戮大凉的皇子,而今,钱盛皇子又出逃,而今,皇帝大行,他还想继续操纵西凉不成?只要衍圣公晓以大义,而陛下会盟各国,坚决支持那钱盛皇子,大凉不攻自乱。” 晏先生捋须,似乎也觉得有理,大凉此前干涉关中,已使陈凉之间的矛盾公开化,现在正是一个最佳的时机。 陈凯之心里,却想着那钱盛的事,这钱盛,十之八九是奔着大陈来了,毕竟此前,自己和他颇有交情,他既是出逃,是为了躲避灾祸,其他各国,不能保证他们是否将人交回大凉去。 唯独这大陈,已和西凉彻底的反目,这大陈,对于钱盛而言,是最安全的所在。 接下来……倒是很有意思了。 想到钱盛,陈凯之眉头一挑,不禁笑了笑。 果然过了五日,人马已至山东地界,便有飞马来报,说是钱盛以至关中,锦衣卫已命人护送钱盛,快马朝济北而来。 陈凯之带人,径直到了曲阜,衍圣公府这里,并没有任何提前的告知,所以依旧平静。 陈凯之由禁卫拥簇,直接抵达了衍圣公府之外,命人下了门贴,紧接着,便有一人匆匆出来,此人脸色显然受了惊吓,他早知这位大陈皇帝不太讲规矩,可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来这衍圣公府,竟是连个招呼都不打,说来就来,你当这里是青楼吗? 可即便如此,大陈皇帝的身份,还是足以让整个衍圣公府鸡飞狗跳,本来,该是衍圣公亲自来迎的,只是圣公听了这消息,竟好似是如临大敌,脸刷的一下就白了,一脸不安起来,竟是不来相迎。 不得已,文忠公见状,索性便代圣公前来相迎。 陈凯之下了车驾,看了这文忠公一眼,远远看着衍圣公府这雄伟的建筑,这曲阜以衍圣公府为中心,大多都是低矮的房子,据说是因为读书人该用心读书,不得崇尚奢华,所以一路所见,都是古朴,只听得朗朗读书声飘荡四周。 可这衍圣公府,却又是富丽堂皇,在这曲阜独树一帜。 陈凯之环视了一圈,便将目光投向来人,嘴角浅浅一勾,淡淡开口问道:“圣公何在?” 文忠公期期艾艾的。 “在,在……未能远迎,还请恕罪,公府对陛下多有怠慢……” 陈凯之自然是知道他是不会来接自己,毕竟…… 不过他便没动怒,而是抿唇一笑,下一刻便朝文忠公摆摆手。 “朕要见圣公,虚礼就免了,烦请带路。” 文忠公苦笑,没见过这样的,从前,也有天子来曲阜,虽是一百年前的事,可那时候,为了迎接,曲阜可是花费了足足三个月功夫准备,一切的礼仪,俱都是从周礼寻找,再有无数大儒讨论而出。 可现在…… 也罢,人都到了门前,现在还能说什么? 因此这文忠公便重重的点点头,领着陈凯之进入了公府,一路辗转至大成殿,数十个学官早已在此束手静候了。 众学官纷纷向陈凯之行礼,陈凯之则背着手,快步进入大成殿,在这里,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衍圣公。 陈凯之和衍圣公的目光一错,这衍圣公似乎极力想要避开陈凯之的目光,显然,陈凯之给了他太深刻的记忆,而这记忆,实在有点不太好。 若是可以,他宁愿永远都不要见陈凯之,毕竟见到陈凯之一次,那些不快的记忆便涌了上心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自己是如此的低下和卑微。 陈凯之朝他一笑,衍圣公方才醒悟过来,这个时候在怎么样,也得保持镇定,因此他上前,正待要和陈凯之见礼。 可谁知,陈凯之竟没有理他,衍圣公心里微微一怒,却见陈凯之已快步走到了大成殿中,那圣人的像前,陈凯之在像前驻足,凝视良久,随即朝这孔圣人的石像行了个礼,道:“学生陈凯之,见过至圣先师。” 说着,才旋过身,看向了衍圣公。 衍圣公更显无措起来,在他看来,这陈凯之的言行,几乎无法预料,这陈凯之和自己的祖先行了礼,口称学生,可对他的态度,那眼眸顾盼之间,竟似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衍圣公不得不低眉顺眼,恭敬的开口说道:“见过皇帝陛下,不知皇帝陛下远来于此……” 陈凯之打断他的话道:“圣公,就不必多礼了,朕此番来,本就是来祭拜一下圣人的,自然,朕和圣公也算是故旧,今日,正想和你聊一聊。” 衍圣公咽了咽口水,整个人显得很紧张,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陈凯之只是淡淡一笑,便敛起神色,朝他徐徐开口说道:“请坐吧。” 请……坐…… 很是客气,也很是礼貌。 这圣公一楞。 此时,学公和学候们俱都在门口等待,他们听到这请坐二字,也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第九百零四章:天变了 这里,乃是衍圣公府的大成殿。 陈凯之固然尊贵,甚至上至衍圣公,下至学公和学官们,都对他敬畏有加。 可无论如何,陈凯之乃是客人,再尊贵的客人,也绝不是主人。 可是…… 陈凯之竟说出请坐二字。 这种场合,这样身份的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绝不可能像寻常的百姓一般口无遮拦的。 殿门静候的学公和学官们,显然也知道,陈凯之断然不是因为兴起,所以才说的‘胡话’。 因此,这‘请坐’二字,分明是有意而为之。 文正公脸色一沉,他看到圣公有些无措起来,此时有些发急,出于家臣的责任,他忙是上前入殿,道:“皇帝陛下,臣孟旭,见过。陛下远来,乃是尊客,圣公与吾等俱是欢喜不胜,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只是……臣以为,主客有别,陛下……” 他正搜肠刮肚,尽力想用不太刺激陈凯之的话,来阐述自己的观点,维护圣公的尊严。 可这时,陈凯之突然厉声道:“朕只听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曲阜本就是大臣的州县,今以此地供奉至圣先师,何来的什么主客,朕乃大陈之主,亿兆臣民之王,卿既以客待朕吗?” 文正公一愣,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词汇了,一时竟是词穷了。 陈凯之冷冷瞥了他一眼,便不再多在理会,而是冷声对衍圣公道:“坐下!” 坐下二字出口,这衍圣公两腿发软,竟是战战兢兢,他可没有文正公这般的硬气,从前陈凯之还是郡王时,他便怕的紧,今日陈凯之就在面前,想到当初陈凯之的各种阴狠,哪里还敢违拗,啪嗒一下,整个人便跪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文正公看的目瞪口呆,竟是无言以对了。 这圣公都选择了屈服,自己还能说什么?若是在说什么,就显得自己一点规矩都没了,因此他只能站在一旁,当做没事的人一样的。 陈凯之面南负手而立,冷冷开口说道:“孟卿退下吧。” 文正公心里哀叹,他对圣公的表现,实是有点儿失望。 可此时,陈凯之令他退下,圣公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文正公终是叹了口气,行了礼,退回了殿外。 陈凯之方才看向衍圣公,挑眉问道:“圣公,可知大凉之事?” “吾……吾已知之。”衍圣公期期艾艾的开口说道。 陈凯之颔首点头,再次问道:“圣公对此有何看法?” 衍圣公一愣,不知陈凯之的意思,因此眉头不禁一皱,不安的道:“大凉国……” 陈凯之突然打断了衍圣公道:“大凉国师篡权,人尽所知,此人对君不忠,心怀不臣,祸乱大凉朝纲,更非孔孟门下,于朕而言,此人可谓大奸大恶,与诸子余孽,没有任何分别了。” 衍圣公还没发表自己看法呢,陈凯之方才还客气的问一句你有什么看法,结果直接对此事下了定论,衍圣公还能说什么,他也很为难啊,可此时却忙道:“陛下所言甚是,吾以为,此人大奸大恶……” 陈凯之正色道:“那么圣公当下学令,号令天下读书人共讨之。” 衍圣公敬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殿外的学公们,却忙不迭的点头:“吾正有此意。” 陈凯之脸色缓和下来许多,语气也是温和了不少。 “圣公果然是至圣先师之后,是非分明,朕心甚慰,朕欲至济北,召各国以及大陈皇子钱盛会盟,不知圣公可肯同去吗?” “吾……”衍圣公一点儿也不想去,他哪怕是一秒钟,都不愿和陈凯之打交道,在他的记忆里这陈凯之就是魔鬼,他一点都不想和陈凯之待一起。 可陈凯之‘盛情相邀’,这陈凯之给他的恐怖印象,实是太深,不过,他还是想要拒绝,于是心里想着理由。 可这时候,殿外有人道:“陛下既相邀,圣公自当赴会。” 众人一时错愕。 是什么人,竟敢帮衍圣公先下许诺,于是众人看去,却是学候张忠。 陈凯之抬眸,看了殿门的张忠一眼,笑了笑,接着看向衍圣公。 衍圣公心里很气恼,可这个时候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张学候深知吾意,吾定当前往。” “择日不如撞日吧,正好朕今日还要启程,不妨同去,有圣公相陪,朕这一路,倒也免去了寂寞,朕与圣公也算是旧识了,是不是。而且,朕还听说,近来,有诸子余孽活动频繁,圣公与朕前往,也免去了贼子侵扰。还有……” 陈凯之这一次,似乎是早有准备,他扫视了四周,淡淡道:“这曲阜,护卫太少了,朕会调一支军马至曲阜,保护着读书人的圣地,一切钱粮,俱都由大陈朝廷应付,圣公勿忧。”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 结合陈凯之方才的态度,现在突然又要调一支军马进入曲阜,这态度……已是不言自明了。 这大陈皇帝,竟是转眼之间,想要打破这曲阜的平衡,一旦如此,就等于是大陈想要彻底的控制曲阜,进而控制整个衍圣公府,野心昭然若揭啊。 那文正公不禁皱眉,忍不住又进殿,正色道:“陛下,此前各国早有约定,衍圣公府的护卫,由各国各自抽调护卫若干,负责曲阜安全,陛下若是调兵擅入曲阜,这有违当年的约定,何况,陛下如此,势必造成各国之间对大陈的……” 陈凯之面色一下子不善起来,冷冷的开口说道:“你竟敢这样的口气对朕说话。朕如此做,也是好意,从今日起,天下就已要大乱了,你还以为,这是当初吗?何况,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约定,既有约定,当初衍圣公府还有约定,说是各国若有不臣之臣,衍圣公府当声讨,那么,朕来问你,大陈的太皇太后,勾结诸子余孽,祸乱朝纲时,衍圣公府在哪里?那大凉国师,分明就是妖僧,蒙蔽大凉天子,执掌大凉国政二十年,诛杀皇族子弟,残害百姓时,衍圣公府,为何不声讨?朕知衍圣公府如此碌碌无为,乃是因为,衍圣公府并不敢得罪各国,生怕因此,而树敌。可若是不声讨,那么,又如何维护礼法,朕如此做,也是为了防止礼崩乐坏下去,从此之后,衍圣公府的背后,就是朕,就是大陈朝廷,是百万大陈带甲之士,有朕保护,衍圣公府便可以更加有力的维护纲纪礼法,不使天下陷入礼崩乐坏的境地了。” 声声质问令文正公无法回答,陈凯之见他回答不出来,继续说道。 “至于卿口口声声,说什么各国,各国若有什么意见,可以来寻朕,若使他们以礼待大陈,大陈自与他们永结秦晋之好,可倘使他们也如卿家这般,无故顶撞,朕亦不惜刀兵相见,好了,就如此吧,圣公,时候不早,随朕出发。” 那文正公,包括了殿门口诸多学官,有人诧异,有人心里翻江倒海,几乎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天变了。 原先平衡的格局,现在彻底的崩塌,而这平衡的局面一旦开始失衡,那么第一个坍塌的,竟是衍圣公府。 大陈皇帝此举,这是分明有挟圣公之意。 若是从前,各国肯定发难。 而今日,大陈天子如此不客气的宣称不惜刀兵相见,这就意味着,大陈可以为了派兵入驻曲阜,而不惜发动战争。 结合现在陈凯之有意干涉大凉国政的问题,再结合更早之前,陈凯之以数千精兵,直接平定了关中,十万关中军,如被摧枯拉朽一般,不过短短一月功夫,便如案板上的鱼肉。 这位大陈天子,显然对于现在的天下格局,已经十分不满,而且,已经打算彻底的打破现有的格局。 他召集各国至济北会盟,表面上,是为了大凉的事务,可现在细细思来,只怕……更像是想要奠定一个规则,或是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学公们一个个骇然的相互对视,唯有那张忠,却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意思。 他能继续留在衍圣公府,靠的就是陈凯之这个后台,对他而言,若是陈军进入曲阜,对自己未必没有好处,反正自己是死心塌地的,将来陛下肯定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 衍圣公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他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双眼通红,想要据理力争,效仿文正公一般,恶狠狠的驳斥陈凯之,可他抬眸之间,却见陈凯之面上不容置疑之色,他的腰间,那炳学剑,还稳稳当当的悬挂在腰上,剑锋虽是敛藏,却依旧给衍圣公一股深深的寒意。 他不禁又想到了洛阳的那段耻辱,这陈凯之可不是人,他是吃人的魔鬼,若是自己反驳,一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终于,他那骨头又软了下来,只是脑子里混沌的在想,指望着各国能够主持公道,只是在心里祈祷着自己可以早点脱离陈凯之的掌控了。 第九百零五章:九死一生 此番途径曲阜,不过是小插曲罢了,等出了曲阜的地界,在这官道上,便已有本地的官吏在此迎候了。 虽是一切从简,而且沿途陈凯之也尽力的没有公开身份,所以这一路,虽也有官员迎接这批观察团的人员,可陈凯之到了曲阜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的传了出去。 这消息顿时炸开了一般,陈凯之远远眺望,便见一人带着许多的佐官和差役,乌压压的。 等飞马走近了,便看清了对方,陈凯之一笑,伫立在那的,乃是济州知府邓健,也即是自己的师兄。 邓健显得比从前稳重一些,尤其是颌下,多了一缕胡须,少了几分猥琐,面上也不似从前那般带有几分营养不良了,多了饱满,更有几分老成,看着不在那么年少气盛了。 陈凯之在心里感叹一番,这岁月还真是不饶人了呀,默默的感喟了一番,他便驻马,翻身下马去。 那些差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大抵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骑马之人,便是当今大陈天子的,可邓健却认得,快步上前,便行了大礼。 “臣济州知府邓健,见过陛下。” 后头的佐官和差役们才都骇然,一个个面面相觑,随即纷纷拜倒。 陈凯之走至邓健面前,拉起邓健,拍着他的双手,笑道:“师兄就不要多礼了,朕听说你在济州为官一任,颇有政绩,原本,朝中有不少人,都举荐你,说你政绩卓著,要调你去京中升任显贵之职,朕却一直压着,便是想有朝一日,亲自来问问你。” 邓健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倒不是陈凯之客套,而是实际上,自陈凯之登基之后,朝中的呼声就极高,一下子,这邓知府炙手可热起来,户部夸他今年在济州缴的粮多,礼部说济州知府修学庙,人人称颂。 这邓健,一下子成了好官,甚至是,整个大陈地方官的楷模,各种荣誉,如雪花一般飘来,可陈凯之心里很明白,自己这师兄,绝不是什么天纵之才,也算不得什么能力爆表之人,说穿了,不过是一个还不错的地方官罢了,这一点,锦衣卫和明镜司都有密奏。 邓健已是起身,听得夸奖,面上也掠过了几分自得,人嘛,被人夸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自我感觉良好起来。此刻他虽然没表现的太过明显,可那眼角眉梢洋溢着笑意,已经出卖了,可见他现在内心很是得意的。 陈凯之自然也是发现了,不禁淡淡一笑,旋即便道:“可朕知道,这些俱都是百官们看在你是朕师兄的面上而已,他们夸你,捧你,说你是青天老爷,说你是治世能臣,可实际上,这不过是溜须拍马。” 邓健顿时脸拉下来,本来对陈凯之这天子还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敬畏,可现在却忍不住道:“其实臣……也没有那么不堪,臣在济州修河、教化也是……” 陈凯之笑了笑:“只能算是勉强过的去罢了。”可见师兄一副泄气的模样,陈凯之又笑了:“你资质在进士之中,只算是平庸,不过朕也知道,你在地方上倒也还算是事必躬亲,这也堪称是勤能补拙了,好啦,边走边说。” 陈凯之快行了几步:“所以朕也一直在想,朕这个师兄,该如何安排来好呢?” 陈凯之见邓健没跟上,不禁回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朕倒是要专程来找师兄,师兄这济州知府之职,让济州同知暂代吧,有一件大事交你办。” 邓健痴痴的站了一会,陈凯之见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不禁摇头,脚下的步子迈了出去,有开始行动了起来,他似乎不愿意身后的人听到师兄弟的谈话。 而邓健呆了一会,自然是反应过来了,他岂会不明白这师弟的性子,忙是小跑着追上来。 陈凯之这才认真的审视着邓健,一字一句的顿道:“师兄,朕有大事交给你办!” 邓健闻言精神一震,他似乎一直都在等着今日,兴冲冲的道:“请陛下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凯之笑吟吟的道:“还真是赴汤蹈火,你是朕的师兄,朕自然不会亏待你,可若是让你未立寸功,便跻身朝堂,实是不妥,朕倒不怕被人说闲话,朕倒是怕别人,将你看轻了。所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个九死一生的差事,朕思来想去,只有让你来协助了。” 邓健一呆,喃喃的开口回味着陈凯之的话:“九死一生……” 陈凯之见邓健一副痴呆的样子,沉吟了片刻,便笑吟吟的道:“方吾才,你可知道吗?” 邓健不由一惊,眉头深深一皱,不解的问道:“他不是封为了侯爵,曾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吗?” 陈凯之摇了摇头,便笑道:“可随即,他又倒戈了,不过细细说来,其实他也不是倒戈,因为他本身,就是朕的人,说起来,他还是你我的师叔。” 邓健身躯一震,错愕的看着陈凯之,很是困惑的问道:“他到底是谁的人?” 陈凯之笑道:“此事,所知的人不多,朕今日告诉你,是因为,朕和师叔,有一个计划。这方师叔,虽是最后倒打了太皇太后一耙,可现在天下人依旧还认为,他和太皇太后勾结,是太皇太后心腹,最后切割太皇太后,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而朕,却打算趁此机会,革了他的爵位。” 邓健不由骇然的样子:“他是师叔啊,就算他不是东西……” “且听朕说。”陈凯之微微一笑,打断了邓健的话,旋即便咽了一口吐沫,才细细给他道来:“朕革了他的爵位,是做给人看的,只有如此,才会让人认为,方师叔因为牵涉到了太皇太后党羽的缘故,而失去了一切。师兄,你想想看,这个时候,方师叔会怎么样呢?” 邓健沉吟起来,下一刻便淡淡说道:“自然是心里恐惧,先是被革了爵位,接下来,陛下还会不会继续痛下杀手,在外人看来,方师叔定会想尽办法远遁他乡,离洛阳越远越好。” 陈凯之笑了,朝邓健重重点头:“不错,一个因为牵连到了太皇太后的人,朕虽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因为,现在还需安抚人心,所以天下人都会认为,迟早有一日,方师叔必死无疑,这时候,他若是逃之夭夭,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陛下为何要这样做呢?”邓健还是不明白。 他本就迟钝,陈凯之也不怪他,而是眯着眼,耐心跟他解释起来:“因为朕和方师叔,已经秘密的决心办一件大事,要揪出太皇太后背后之人,将他们一网打尽,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可朕对这些乱党,却是一无所知,而方师叔,听闻那些乱党私藏了积攒了数百年的巨大宝藏,因此也极有兴趣,唯有他这样的身份,方能有机会,混入这些乱党之中。” “混……混入乱党……”邓健更加骇然,一双眼眸睁得犹如铜铃一般大,嘴角微微哆嗦起来。 他觉得太匪夷所思了,这师叔疯了吗,有好日子不过,非要九死一生,每日躺着吃鸡该有多好,一把老骨头,折腾个什么? 陈凯之却是板着脸,朝他一字一句的顿道:“你需要这样看朕,这可不是朕非要师叔去冒险,实是师叔……主动请缨,可师叔一旦要混入乱党,就意味着,极有可能要出海,这汪洋大海之中,伏波千里,凶险难料,若师叔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朕实是寝食难安,可思来想去,又有谁真正信得过呢,朕终究想到了你,师叔是朕师叔,也是你的师叔,你陪他去,在身边鞍前马后,照料他的起居,倘若能成,你和师叔,都是大功一件,自然,朕也绝不强迫你去,一切你自己做主便是。” 邓健倒也疑虑起来,却又忍不住道:“可是,这些乱贼,既在海外,师叔又如何和他们接触呢?” 陈凯之凝视着邓健,旋即便淡淡一笑:“朕自然有朕的办法。” 邓健看了陈凯之一眼,一脸震惊的问道:“是不是此去若能成事,当真是大功一件?” 陈凯之重重点头,正色的开口说道:“这些乱党,乃是朕心头大患,不,他们不只是朕的心头大患,对天下人而言,也是如此,朕要肃清他们,才能心安,于国于民,都有诺大的好处,所以,若是师兄当真能和师叔立下功劳,便不只是大功了。” 陈凯之深深凝视着邓健,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邓健犹豫再三,最终叹了口气,才认真说道:“陛下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这做师兄呢,还能说什么呢,既如此,臣便和师叔走一遭吧。” 他心里却是嘀咕着,似乎觉得今日有太多的消息,以至于难以消化,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惊天的事,虽然难以消化,可是他心里还是开心的,毕竟这陈凯之信任自己。 第九百六零章:天下通衢之地 陈凯之随即看了邓健一眼,见他一副思虑的样子,不禁笑着提醒道。 “不过既要去跟着师叔,你的样子,却需变一变,胡子剃了吧,你皮肤太粗糙了,这几日,朕会让人想想办法,你我师兄弟,朕让你去冒险,其实也是心里不安,可想到方师叔,非你照料才安心一些。” 他一只手搭在邓健肩膀上,郑重的承诺道。 “等你回来,无论成与不成,便都到京师来吧,朕和你,名为师兄弟,可和兄弟,也没什么分别了,咱们现在就走,去济北,现在……该是给乱党们一点颜色看看了。” 邓健眼眸闪了闪,便轻轻点头。 济北距离济州,也不过是一日的功夫,当靠近的济北的时候,这里分明和济州全然不同,一过了地界,便发现这里并没有数不尽的田埂,倒是道路有不少,虽也有田地,可大多经过了规划,除此之外,用石灰、砂砾、碎石、糯米夯实的道路笔直的出现。 这等道路其实更像是原始版的水泥路,其实古已有之,只不过,当观察团的人看到这道路时,个个啧啧称奇。 便连陈贽敬都觉得诧异无比,要知道,用这等材料来铺路,也不是没有,不过一般这等原始的‘水泥’要嘛是达官贵人用来作为墓葬,要嘛,作为繁华城市中的道路,可这直接修筑在野外,实在是太……破费了。 这可花费不小啊,可得费很多银子的。 不只如此,即便是道路两旁,竟还挖了沟渠,沟渠铺了砖石,显然是用来排水,同时还可给附近的田庄灌溉之用。 这等奢侈,便连洛阳,也未必肯如此奢靡,许多人第一个反应,却是皱眉。 陈贽敬显然也忍不住皱眉,对于他而言,这等奢靡的工程,其实是不提倡的,官府行事,定要从简,如何能如此的奢侈呢。 远处,倒是几个庄子,似乎是照料沿途农地,不过据说,这济北原本的人口都去了北燕,以至这里空无一人,济北府于是招募了耕作。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这里一切的规模,都是井井有条,哪个地方是农庄,哪个地方是道路,哪个地方是桥梁和沟渠,又有哪个地方预留出未来需要开发的土地,无一不是经过了精细的规划。 那庄子显然人口不多,可是土地却是不少,不过从耕作的情况来看,似乎在这里,应当大规模的使用了畜力,用畜力代替了人力,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不过……依旧还是让陈贽敬等人觉得,这实在过于奢侈了。 这样的地方如此破费,似乎非常的不理智呀。 畜生的胃口可不小,而且本身畜生价值就好,现在大陈有的就是人,人力低贱,大规模使用畜力,固然使一户人家耕作的土地成倍的增加,却也未必是好事,如此一来,让青壮们无田可耕,怕是要闹出乱子。 再往前行,道路上的车马便多了,这里的道路,显然经过了规划,如井字形的交错,每个道路交错之地,都会有聚集地,形容于小集镇,里头有客栈,供商贾歇息,也会专门设置岗哨,这就保证,方圆数里之内,定有维持治安的差役巡守,至于其他衍生而出的酒肆、茶楼之类更是不少。 显然这里压货的商贾极多,每一个集市里,到处都是走货的车马,许多人到了集市里暂歇,倒是显得热闹非凡,商贾们似乎凑在一起,相互的交流着从天南地北而来的消息。 那停在客栈外头的,则是一车车的货物。 这些车马,显然也是经过了特殊的改装,而货物,则是千奇百怪,有来自于北燕的人参、药材,还有北燕送来的牛马,又有从济北产出的布匹、铁器、精盐、陶器、瓷器甚至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以至于人们叫不上名字。 会账的时候,大多数人虽也会掏出铜钱,可若是牵涉到了较为大额的交易,则几乎采取了济北钱庄通行的银票,最低的面值为一两纹银,再到十两、二十两、五十两、百两不等,若是在济北之外,只有商贾们方才更愿用这等银票交易,可在济北,便连贩夫走卒,似乎也愿意接受这等专门印刷出来的纸票子,这票子印刷的很精美,据说是济北专门的印刷工坊监制,便连采用的纸张都和其他纸质不同,寻常人只一摸纸质,便能分清真伪。 这两三千人的队伍一到,倒是引起了集市里许多人的驻足围观,可似乎,济北人对此,竟不太诧异,若是在其他州县,只怕早就轰动一时了。 可这里,虽也引人侧目,可大多数人却是习以为常。 陈贽敬心里有些小小失落,毕竟自己是亲王,可来了这儿,更多的只是引起人好奇的看看,便各忙自己的事了,接着便是打尖,附近的好几个客栈,顿时被人占满。 陈贽敬寻了位置,却不敢落座,却是先去迎了陈凯之和邓健以及衍圣公人等,等陈凯之坐下了,几人才敢坐下作陪。 陈凯之笑了笑,朝着身旁的人说道:“朕让杨学士不必来迎接,一切从简,他倒好,当真不来迎接,也当真一切从简了。” 陈贽敬也跟着笑道:“杨公显然也有苦心,倘若大张旗鼓,陛下如何私坊,而随来的这么多人,如何细心观察呢。” 陈凯之颔首点头,招来店伙,这店伙已是忙的满头大汗,单单他们这一个客栈,就突然都了一百多人,忙是上前,朝陈凯之等人行了礼。 陈凯之只让他上好菜好酒,这店伙顿时觉得轻松起来,似乎他很懂得察言观色,晓得陈凯之乃是贵人,于是便用不太标准的官话应诺一声。 陈凯之便笑道:“你不是山东人?” “小人是洪州人。” 洪州…… 这可相距了上千里地了,陈凯之不禁好奇,便开口问道:“来这里也有不少时候了吧,对了,我们来了这么多人,你也不诧异吗?” 其实陈凯之心里,也有这个疑问,实在忍不住想要问。 这可是三千人的观察团啊,浩浩荡荡,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也罢了,偏偏连一个店伙,似乎都表面不出丝毫惊诧之色。 这店伙却是笑了,他轻轻摇头陈凯之摇头,旋即便细细说来。 “这算什么,三千人虽是不少,可在这济北,有些大上商团来,一两千人也是有的,三四千人的规模,也不是没有见过,公子这是有所不知了,譬如金陵的商贾要来,往往都喜结伴而行,济北这儿倒是太平,可其他的州府,却是说不准了,这不是为了防止山贼吗?所以往往商贾们几乎都是相邀一起来的,有时候,甚至是数十个商行联袂而来,数百个伙计,数百辆车,还有车夫,有护卫,浩浩荡荡。现如今,这天下各处,谁不晓得贩卖精盐乃一本万利?自然是争先后悔的来了,这样一来,人便多了,没什么稀奇的。” 这店伙又顿了顿,见陈凯之众人格外认真的听着,他颇为得意,便继续说道。 “还不只呢,商贾们起初都是来抢购精盐的,可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儿何止是精盐可以牟利,便连这里的铁器,你可知道铁器吗?这里的铁坊生产出来的农具,不但耐用,比之其他的铁器要耐用和精良十倍,价格也不过是贵上一倍罢了,除此之外,还有布匹,这布价格低廉,且染出来的花色,也是最好的,比之松江布、蜀锦,亦是不遑多让,可济北的布匹价格低廉啊,就算是辗转贩运,亦是有利可图。” 赵王等人听言,不禁咋舌,竟是格外认真的听着。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东西,譬如最新出来的琉璃作坊,生产的琉璃,不但价格低,什么花色都有……如此一来,商贾们就越来越多了,各国的都有,北燕、越楚,便连胡人、大凉和蜀国的商贾,也会辗转而来,这商贾们一多,买卖就好做了。” 店伙显得很健谈,他似乎觉得陈凯之和其他人不太理解他的话,便继续道:“公子想想看,天下的商贾都齐聚于此,会如何呢?不只是大家会来求购这里的货物,而且还会将各国的货物都带来,这么说罢,天下的奇珍和特产,从北燕的牛马、药材,再到越人的丝绸,蜀人的上好蜀锦,你若是在别的地方,想要买齐全,那是千难万难,可在这济北,只要你能想到的货物,便都在这里。” 这店伙越说越起劲,竟是滔滔不绝起来。 “以至于从前哪,商贾们还只是来求购铁器、精盐以及各种济北的物产,可现在,却全然不同了,现在还有其他买卖的商贾,想要买牛马的,也不必去北燕,想要买皮毛的,也不必出关去胡地,想要买蜀锦,不必去蜀地,只在来济北,应有尽有,只要有银子,天南地北的万千特产,无所不有。” 第九百零七章:水落石出 这店伙似乎谈性极浓,何况他是最擅察言观色之人,见陈凯之等人听的津津有味,便继续道:“以至这天下,只要能数的着的商货,在咱们这济北,总是能找到,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公子您想想看,这做买卖的人,还肯徒涉千山万水,去各地求购特产吗?” 陈凯之微微颔首点头,在后世,可能已经没有了特产的概念,这是因为科技昌明的时代,由于良好的物流系统,使得世界各处,几乎再难找到所谓特产,而所谓的特产,十之八九都是商人们用来糊弄消费者的。 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完全不一样,几乎跨过了一州一县,便各有自己的土产,江南的人想要买蜀锦,关中的人想买胡地的皮毛,蜀人想买乐浪郡的人参,这些……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也会有商贾,闯南走北,可现在却不同了。 济北通过鼓励商贸,同时因为掌握了天下最急需的精盐这等必需品,再加上闻名天下的钢铁,以至天下各国各州的商贾不得不来此抢购,他们既然要来,自然也不会空手而来,当然会顺便贩运一些本地的货物而来,如此,天下奇货,聚集济北。 那么,一种新的经济形势也就出现了,当人们发现,自己若要买人参,不必特意跑去乐浪,想要购买皮毛,也不必特意出关去胡人聚集地求货,想要蜀锦,也不必走一遭天府之国,只需来济北,就可能买到,如此……济北不再只是吸引那些盐铁贩子,而是天下商贾,无论是做任何买卖,竟都绕不开济北了。 这店伙笑吟吟的道:“所以在济北城里,有东南西北四市,而居中的,却不是官衙,而是四海坊,何谓四海坊呢,其实就是门面,那儿有三千多家门面,天下的商行,无论是出自哪一国,但凡是大商贾,都会在那儿租一个门脸来,陈列自己的货物,因为每年涌入济北的游商太多了,他们想要什么,只需去四海坊,便可挑选自己中意的,一般寻常人家倒是极少去那儿,可商贾们在那儿,却可抓住商机,不只如此,济北往东五里,已开拓了运河,又靠着海港,道路也都修筑好了,在那儿,货栈云集,无数的商贾将本地的货物带来,却都是在那儿租了货栈,将货物暂时堆积在那里,公子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那里看看。” 店伙笑吟吟的道:“不只如此呢,便连苏门答腊的香料,吕宋的宝货,乃至佛朗机人的奇淫巧技之物,也是有的……” “佛朗机和西洋的货物也有?”陈凯之似乎更有兴趣了,这时候的西洋,并不是指欧洲,而是说的是后世所谓的南洋,而至于佛朗机,倒像是极西之地的总称。 “有有有,什么都有。”店伙连连点头。 陈凯之颔首,这时,菜已端了上来,众人动了筷子,邓健还是老样子,一见到满桌的菜肴,便忍不住食指大动,倒是陈贽敬显得含蓄,而那衍圣公则是心事重重,只是勉强吃了两口。 吃饱喝足,继续启程,陈凯之在马车里,眯着眼打盹,再往前,那济北城便遥遥在望了。 这座靠近海滨又依托着黄河、运河,三川汇聚,城中没有城墙,显然……城墙也实在没有必要,倒不是因为没有安全上的疑虑,而是城市的规模不断在扩大,以至于修筑城墙,根本无法追上城区面积的扩大,何况,这等商业城市,最首要的,是城内的交通四通八达,一旦修筑城墙,就难免会造成交通上的不便,当初陈凯之就曾有过命令,暂不得修建城墙。 陈贽敬等人远远的看着这城中的轮廓,竟也诧异了,他们原以为,济北该是不毛之地,因为想当年,大陈夺回济北三府时,这里确实是十室九空,可谁曾想到……今日一见,却发现全然不是如此。 这建面比之洛阳似乎更加宏大的城市,人行接踵,车马如流,无数的建筑绵绵,随着早已规划好的道路,延伸至天边,嘈杂的声音,没有停歇,笔直的道路上,人的行走速度极快,再远处,则是工坊的烟囱里冒着浓浓的烟雾滚滚。 陈贽敬不太喜欢这里,这里给他的感觉,太闹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意识到,这座拔地而起的城市,比之洛阳,虽少了雄伟和庄严,却多了数不尽的繁华。 进出城市的人,心无旁骛,到处都是穿着短衫的人,只有极少穿着长衫的儒生,他们行色匆匆,似乎早有目标,所以对于进出城市的人,连侧目都不肯。 这里用街道,区分出了一个个方块形的街坊,而每一个街坊,似乎各有风情,有的街坊,乃是燕人的商贾聚集,有的则是江南人的商贾抱团而居,还有的则是密密麻麻的楼宇,似乎是这里的匠人们居住的。 街面上隔三差五,都有差役巡守,他们目光警惕,却也几乎不会惊扰行人。 而这时,已有一队人马而来,十几个人,围着一辆车,车停了,一人下了车来,见到了陈凯之,快步上前,行礼:“臣杨彪,见过陛下。” 杨彪…… 堂堂的内阁大学士,最重要的,还是驻在济北,实际上整个济北的真正管理者,他跑来迎圣,就一辆车马,带着十几个从人,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还真是任性的很…… 陈贽敬看的眼睛都有些直了。 谁料陈凯之却是笑容可掬,显得很高兴,一把将杨彪搀扶起:“杨先生,不必多礼,朕方才还在想,何时可以见着先生,哈哈,走走,带朕去走走看看。” 陈凯之回首,看了陈贽敬一眼:“皇叔也带着人去下榻吧,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陈贽敬忙是行礼点头:“遵旨。” 他算是明白了,陛下说的一切从简,是真正的一切从简,一点折扣都没法待,自己带来的这些观察团,肯定就别指望有什么好一点的待遇了,你看,连杨彪迎圣都这么任性呢,其他人还敢篡越吗? 陈凯之却领着邓健等人,随杨彪在济北闲逛。 这里的每一个区域,都有专门的划分,从商业区,到工坊区,再到生活的街坊,只可惜,相隔实在太远,这济北规模,竟不亚于数十万人口的洛阳了,陈凯之也只是走马观花,第一次来,只觉得哪里都热闹,虽是兴致勃勃,却也看不出什么。 倒是邓健,显得极有兴趣,四处打量。 而那衍圣公,乖乖跟着,他甚至不敢亮出自己身份,只觉得自己被胁迫而来,有辱了祖宗,见这喧闹的地方,心里厌恶到了极点,尤其是满眼看去,都是锱铢必较的商贾,更觉得反胃。偏偏他不敢做声,强忍着心头的不快。 杨彪见状,便道:“陛下不妨去府衙里坐坐……”顿了顿,他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低声道:“方先生前日就已到了。” 师叔已经到了吗? 陈凯之心里笑了笑,面上不露声色,一路到了府衙,这府衙的隔壁,便是大学士杨彪的府邸,这里显得很简朴,除了有几个军卒之外,和寻常的大宅邸没什么分别,陈凯之随杨彪进去,到了书斋,刚刚落座,那邓健和衍圣公已被人安排了开去,只有晏先生随着进来,杨彪随即正色道:“陛下,关于陛下秘旨中的意思,臣和当地锦衣卫千户,已开始排查,共是列出了数十个大量在精盐作坊的大商贾,接着,再将他们进行筛选,倒还真发现一个大贾最为可疑。” 陈凯之一边喝茶,一边兴致勃勃的道:“你继续说下去。” 杨彪正色道:“此人叫江海,这几年,都在大批量的进货,就说去岁,他在济北,就收购了四万五千斤的精盐,不只如此,在济北,他还大肆的收购丝绸、瓷器、铁器甚至是布匹,甚至有时价格高昂,他也不在乎,只是一味的囤货,其他的商贾,虽也大规模的进货,譬如北燕的商贾王瑾,此人乃并州豪强,和北燕的皇室也有一些关系,他虽是大肆收购,可毕竟,早在北燕国,有其专门的销售渠道,至于其他大商行,货物的流向,或明或暗,多多少少,都有迹可循。唯有这江海,明面上是越国的商贾,为了掩人耳目,臣已查实过,确实在越国,有不少的产业,尤其是钱塘苏杭一带,可这只是幌子,实际上,他的货物,至今不知流向了哪里,臣为了以防万一,早已让锦衣卫在苏杭继续查证,想来,不久之后,便有眉目。” 陈凯之颔首点头,其实若是查出了杨太公在海外的经营,便能推断出杨太公虽是垄断了海贸,可海贸的本质,在于互通有无,那么要猜测出他们需暗中在济北收购大宗的货物,也就容易了。 再由此推算,既然要收购大宗的货物,贩卖至海外,那么这济北独一份的精盐,必是杨太公志在必得的目标,其实也很容易。顺着这个思路,顺藤摸瓜,其实不难。 第九百零八章:无处可逃 现在这个江海的人,已是浮出了水面。 而只要确定此人便是那杨太公的心腹,接下来,更多的事,便可一目了然了。 陈凯之随即道:“此人是哪里人,还有什么底细吗?” 杨彪道:“早查出来了,就是关中人,不过从前的事,却大多不清楚,只知道,他去了越国的苏杭,从此发迹,做了许多的买卖,而今,却是常驻在了济北,许多的产业,也都从苏杭搬到了济北来。” 杨彪说到这里,不禁自得的笑了笑:“其实像这样的人有许多,济北实是吸引了太多的商贾,尤其是那些大商贾,想要做大买卖,就不得不将重心放在济北这儿,有的人,甚至是举家搬迁来此,也有人,即便人还在别处,可许多买卖,却不得不在济北做了,这济北宛如一块吸石,让商贾们非来不可。” 陈凯之也笑了:“现在这个江海,还盯着?” “锦衣卫倒没有盯梢,甚至,连他身边的人,也都不敢轻易去打听,就怕打草惊蛇,一切的排查,都是在暗中进行,绝没有涉及到江海和附近的人。” “不错,倘若此人当真是杨太公的人,那么,势必会十分警觉,不打草惊蛇是对的。苏杭那儿,一旦有了确实的证据再说吧。怎么,方先生还未来吗?” “已让人去请了。“ 杨彪显然是知道方吾才内情的人之一,当初他得知方吾才乃是陈凯之的师叔,当真是吓了一跳,在他看来,这实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 所以提到了这位‘方先生’,杨彪是既无言,又佩服。 果然在这时,却有人笑吟吟的道:“臣自罢黜了官职和爵位,已是布衣,少不得懒散一些,陛下相召,臣来迟一些,还请陛下恕罪。” 方吾才来了,他一副委屈的样子。 虽然在此前,陈凯之和他演了双簧,陈凯之以方吾才勾结太皇太后的名义,革去了他的爵位,自然,京师内外的人都明白,这位方先生,是因为太皇太后余党的缘故,彻底的被陛下一脚踹开。 不只是如此,便连方先生的善庄,也被京兆府封禁,一下子,这位炙手可热的方先生,跌入了深渊。 自然,很快方先生便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可又有谁曾想到,方先生会在这里出现。 在这里的人,俱都是陈凯之的心腹,所以也不必有什么避讳,陈凯之笑吟吟的道:“师叔,请坐。” 方吾才倒是很大方,直接跪坐,道:“想不到陛下此番,也会亲自来济北,怎么,陛下是要亲自剿灭杨太公吗?” 陈凯之点头:“师叔都肯冒险,朕又岂能在宫中呢,师叔,可准备好了吗?” 方吾才笑吟吟的道:“都准备好了,陛下放心便是,臣只要有一张嘴,便可无忧。” 陈凯之还是颇为紧张的看了方吾才一眼,随即颔首点头:“那么,一切就凭师叔的手段了。” 二人寒暄几句,似乎陈凯之并没有提起关于方吾才的计划,在陈凯之心里,方师叔既然打算勾搭上杨太公,自然会有他的办法。 方吾才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臣听说,陛下打算在济北会盟各国,是为了大凉之事吗?” 陈凯之颔首点头:“正是。” 方吾才便打了个哈欠,悠闲自在的样子:“臣倒是可以助陛下一臂之力,可以修书一封,请北燕和越国天子亲来。” 陈凯之一愣。 这一次会盟,陈凯之自然是要邀请各国重要的人物,甚至可能来的是各国的皇子,可各国天子亲自大驾,这却是陈凯之无法想象的。 其实想当年,各国的天子,也不是没有会盟过,数十年前,北燕南侵大陈,引发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最终,还是各国调停,才最终归于平静,而当时的大陈皇帝以及北燕国皇帝,便在边界会盟,自此才勉强化干戈为玉帛。 现在各国较为均势,而且裹挟各国皇帝,几乎形同于成为众矢之的,请各国皇帝来济北,倒也没有安全上的疑虑,只是……陈凯之却有些怀疑,北燕和南越国皇帝,当真肯卖师叔这个面子? 而一旦北燕和南越国皇帝动身来此,那么其他各国,在礼仪上,就不好只派出使节的局面了,那么……这就意味着,极有可能,最终会促成五帝会盟的局面。 陈凯之道:“若是他们能来,朕倒是虚位以待。” 方吾才道:“臣尽力而为。”虽是这样说,却显得成竹在胸的模样。 陈凯之在济北便算住了下来,渐渐也开始领略这济北的风情。 对陈凯之而言,与其走马观花似得到处走走看看,不如直接调用济北府的各项数据调查,如现今济北的人口,已超过了三十万户。 三十万户绝不是小数目,按一户三口人算,这便是一百五十万人口,这数字,已是极为吓人了。当然,这并非是在册的数目,其中有半数,并非是常住的人口。 除此之外,这里每年的税赋,几乎年年暴增,在这里,一切的税赋,都是银税,并不征实物,因为这里牵涉到了数之不尽的商货贸易,单单银税,便已超千万两纹银,若是再加上陈凯之自己的钱庄、盐厂、钢铁以及布匹作坊,那么利润和税赋相加,一年下来,纹银可超过四千万两。 这几乎是一笔天文数字。 而这数字,依旧在疯狂的滚雪球一般的壮大,譬如钢铁作坊,虽是年年扩产,大肆的在招揽学徒和匠人,一座座的作坊拔地而起,去岁的产钢量三十万吨,可依据是供不应求,因为这等钢铁远超从前的生铁,各国几乎都在争相购买,甚至是北燕人的造作局,直接大批的进货,用以打造兵器,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农具和生活用具的需求,再加上这济北本身,因为人口的疯狂增加,以及大量工坊的建造,工坊的生产用具,也开始逐渐被钢铁所取代,这三十万吨的需求量,几乎还未出作坊,就已被人抢购一空。 如此一来,就不得不继续扩大规模,每年新增的钢铁匠人和学徒,就有上万之多,为了增产,许多的生产工艺不断的在改进,新的作坊,也是一座接着一座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 今年的产量,怕是要超过五十万吨以上。 可陈凯之却知道,无论是三十万吨还是五十万吨,对比后世的产量,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在这个时代,却是一起绝尘。 而更强的钢铁,也带动了许多行业的发展,更优质的钢铁,意味着生产工具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各行各业,几乎都在淘汰原有的生产工具。 有了大量的利润和税银,除了一部分缴纳朝廷之外,更多的银子,便同时砸在了这济北,这举国的财富,却投入在一府之地上,开始修建道路,开拓运河,建立港口,甚至开始涉足到造船中去。 天下的财富,已是滚滚而来,以至于,连原有的各处作坊,如丝绸、瓷器之类的手工业,也开始疯狂的向济北聚集了。 济北拥有更好的匠人,拥有更广阔的市场,在这里建立作坊,就意味着只需货物出了作坊,门前就有道路和桥梁,随即,可以通过这些道路,将货物运输出去,不只如此,这里还聚集了大量的商贾,以至于作坊主们,根本不必费尽心机的去寻找货源,自然,济北对于商贾的友好,也使许多商贾蜂拥而入,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外乡人,自然也就不担心,遭人欺凌盘剥。 陈凯之大抵的看过了数据,这杨彪,已经开始得心应手了,他对商贸也已有了许多独到的见解,同时再经历当年的为政经验,这济北堪称是井井有条,不只如此,一群年轻的官吏,也趁此机会,在这里慢慢的调教成长起来。 原先一府之中,官吏并不多,可随着济北人口的增加,以及分工开始越发的细化,这就导致,官府单凭原有的礼、工、吏、户等六房,已经无法进行有效的管理,于是,不得不增设各种的机构。 自然,济北之中,依旧是问题重重,各种新观念和新的生产方式出现,以及庞大的人口,新的问题不断涌现,却也添了许多新的难处。 可就在陈凯之观察着济北的军政时,苏杭来的锦衣卫,终于有了消息。 亲自来禀告的,乃是济北锦衣卫千户张煌。 张煌第一次面圣,显得极为激动,他激动的行了大礼,见陈凯之只穿着一件常服,和颜悦色,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带着帝王的威严,心里才缓缓松了口气:“陛下,苏杭那儿,消息已经打探了。这江海在苏杭虽有许多买卖和产业,可绝大多数,都只是幌子罢了,不只如此,锦衣卫还打探到了一个消息,他在苏杭的家眷,十之八九,似乎都有出入。” “有出入,这是什么意思?” 九百零九章:奈何做贼 千户道:“那儿虽有几个妻妾在,可其父母都不在堂,对外宣称是已经故去了,可在他的关中老家,却并没有他父母下葬的记录,不只如此,他在苏杭并没有子女。” 这意思还不够明显的吗? 陈凯之点点头道:“如此看来,十之八九,就是他了!事不宜迟,动手……拿人!” 这千户行了个军礼,便匆匆而去。 这一切,并不突然。 因为千户在来禀报之前,便有大量的锦衣卫力士待命,这也是为了保密方面的考量,随着陈凯之的一声号令,在熙熙攘攘的四海坊,一处叫万盛商行的地方,突然,一声刺耳的竹哨响起,只在刹那之间,这万盛商行的前门和后院,突然的,一行人便已提刀冲了进去。 那门前的伙计刚要大喊,却已有几柄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紧接着,呼啦啦的人蜂拥的登楼,用不了多久,整个万盛商行便被控制了下来。 在一阵吵杂声过后,这里的一切,又都归于了平静。 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只方才瞬间发生的一丝混乱,在这嘈杂的四海坊里,似乎也难有人注意。 采取如此迅速突破的方式,也是锦衣卫很早谋划的结果。 四海坊不比别处,与其夜里强攻,反而动静大,容易惊扰到附近的街坊和商户,可光天化日之下,寻常人根本就没有意识,而且周围人声嘈杂,反而成了最好得掩护。 到了两个时辰之后,陈凯之便坐着车抵达了这里。 这里如陈凯之所料想的一样,没有任何的异样,等他步入了万盛商户,便见这里一切如故,伙计和掌柜也都有,不过陈凯之却知道,这些所谓的伙计和掌柜,早就被锦衣卫所替换了。 陈凯之进来这里后,便直接快步登上了三楼,在这里,只见一个肥胖的人正被血迹斑斑的白布塞着口,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浑身已是衣衫褴褛,十分狼狈。 显然,在这两个时辰里,锦衣卫已经对他用了刑,以至于他那花白的肉自已从撕破的衣衫里显露了出来,绽露出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 他瞳孔不断地放大,接着又收缩,一见有人来,口里立即发出呜呜的声音,几个力士死死的控制住他,个个卷起了袖子,见陈凯之进来,方才收敛了一些。 那千户快步上前,恭谨地拜倒道:“陛下,这便是江海。” 有人给陈凯之搬来了椅子,陈凯之坐下。 这个时候得陈凯之,心里是有些诧异得,其实看着这个叫江海的人,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如此看似平庸的胖子,竟也是汪洋大盗。 他深深地盯着眼前这个浑身狼狈得胖子,沉默了很久才道:“将他口里的布团取出来。” 有人依命而行,口里染血的布团一取出,这胖子顿时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好在他显然是聪明人,并没有大声嚷嚷。 等他缓过了气,方才道:“陛下,草民是本分的商贾,小人……从未做过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济北这儿,一向善待商人,与民无犯,陛下,请陛下做主啊。” 只听他这番话,便知道此人是个极精明之人。 他虽是此前受到了酷刑,而且现在已遭致灭顶之灾,可很显然得,他却依旧还保持着理智和冷静,他见到千户称呼陈凯之为陛下,目中竟没有太多的诧异,而是很快的便意识到陈凯之的身份,叫屈时,说出来的话,也是井井有条,既没有令人生厌,也申明了自己的委屈。 陈凯之倒是抿嘴一笑,道:“你叫江海,关中万年县人,此后在苏杭经商,置下了诺大的产业,就在两年前,他将生意转到了济北,在这里修了十几个大货栈,同时,还盘下了这个门面,你这里的伙计有九十二人,这个月,单单订购的货物,就足有七八万两银子,而七八万两,对于你一年订购的货物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这些,都没有错吧。” 江海顿时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道:“难道草民老老实实在做买卖,也有错吗?草民一向谨言慎行,济北这儿,托陛下的洪福,许多人都发了财,草民便是其中之一,草民一直感念陛下的恩德,恨不得当牛做马,可草民不明白,为何……” 陈凯之压了压手,吁了口气,才道:“你现在说这些,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你自己也清楚,锦衣卫亲自督办的案子,牵涉一定不小,何况朕亲自来见你,也绝不是为了给你伸冤,朕喜欢聪明人,因为和聪明人打交道,不必费太多的口舌,江海,你也是聪明人,你既然是聪明人,自然清楚,为何锦衣卫会来拿你,更加清楚,朕为何会在这里,是吗?” 顿然间,江海的脸色便铁青起来,变得一声不吭起来。 显然,他的心思已被识破了,陈凯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矢口否认又有什么用? 他垂着头,不发一言。 陈凯之又叹了口气,道:“朕也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尽办法,心里定是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肯说。为什么呢?在海外的那些人,既然放心让你来济北负责暗中订购大量的货物,每年在济北,涉及到了数百万两纹银,如此利害关系,就算你江海再受他们的信任,他们只怕心里也不放心,为了以防万一,江海,朕来问你,你真正的家眷,还有自己的妻儿们,是不是都在海外,早被人控制住了?” “他们这么做,其一,自然是害怕你携款私逃。而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你既可在济北独当一面,能为海外地人,掌握货物的渠道,那么一定是极为关键的人,你所知道的秘密,一定不少吧。他们对此,自然是要防范一手的,而一旦你在济北这儿摔了跟头,若是敢供出一点什么来,那么你的家小们,只怕就要遭殃了。” “所以此时的你,早已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会说,因为只有隐瞒住你的秘密,才能保障你家小的安全。” 江海的脸色已经又铁青转为苍白,陈凯之的话,的确说中了他的要害。 此时,他似乎也懒得矢口否认了,因为陈凯之既然说了这么多,再如何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 江海像是下了决心般,果决地道:“你杀了我吧。” “想死不易,可想好好活着,却是更难。”陈凯之摇摇头道:“朕方才已说过,你是聪明人,你既然是聪明人,为何这个时候,朕会杀了你呢?” 江海垂着头,又不吭声了。 陈凯之又叹息:“朕的心里也明白,想来,你肯定是不肯招认的,不过锦衣卫的手段,朕也就不说了,你久在济北,应当有数,可朕却不打算让他们用刑。” 江海的面上,依旧没有一丝的表情。 这个时候,陈凯之突的站了起来,稳步走到了窗台前,自这三楼,向外头的街道俯瞰,眼眸闪烁,似有心事,就这般看了很久,突然回眸道:“可是朕如果告诉你,你若是不说,你的妻儿依旧必死无疑,你……相信吗?” 江海那一直没有过多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的波动,眼眸里有流光闪过,可随即,他摇头道:“草民说过,草民不会说。其实……”他微微地拧着眉头,艰难的道:“草民从前确实是商贾,可是……想要行商,何其不易。”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面上竟有了一点点的狰狞,满带着怨气道:“无论是在关中,是在关东,是在江宁,是在苏杭,是在大陈,还是在越国,商人轻贱。不管走到哪里,不是被官吏盘剥,便是被沿途关卡的武丁随意欺辱,行商到了任何地方,都需拜码头,便连几个泼皮都可以拿捏死你,教你不得翻身。” 说到这里,他一脸颓然:“也正因为如此,最终,草民才找到了这个靠山,这个靠山是谁,想必陛下心里也有眉目,自从跟了他,草民的买卖越做越大,草民再不惧官府和官兵。草民从生下来起,便不想做贼,可不做贼,草民便连想做人都不可得,今日既是被拿了,也算是因果循环,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陈凯之凝视着他,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只见江海露出了苦笑,随之又道:“草民不想和陛下为敌,因为草民知道,这济北是因陛下而起,也在这济北上,草民才真正的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草民从未想过,做买卖,可以如此的容易,可以如此的没有后顾之忧,草民和这四海坊万千的商贾,无不感激,在这世上,还有济北这般世外之地,得以容身,得以堂堂正正的和人锱铢必较。所以……草民的心里,对陛下并无恨意,没有陛下,就不会有济北,也就不会有这四海坊。而草民一日是贼,终身便是贼,也早已知道做贼就有挨打的一天,草民只求速死,再无其他。” 第九百一十章: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速死…… 陈凯之怎么可能让他死呢。 这个人,才是真正揭穿杨太公真面目的关键所在。 陈凯之摇摇头,凝视着这江海:“你认为朕会让你死吗?” 江海无言。 他苦涩一笑:“可是陛下知道,草民是不会说得。” 陈凯之摇摇头:“朕知道你会说。” 江海便闭嘴,用沉默的态度来告诉陈凯之,自己绝不可能就范。 陈凯之却是一笑,道:“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你在岸上,海外的人知道你已被拿了,可谁能保证,他们会相信,你一定没有开口呢?” 江海摇头:“他们绝不愚蠢……” 陈凯之叹了口气:“他们当然不蠢,可是如果有一个人去告诉他们呢?” 江海冷笑:“他们怎么可能相信?” 陈凯之凝视着江海,接着一字一句的道:“可若这个人是方吾才呢?” 方吾才…… 江海脸色微变。 事实上,这其中确实有一个极大的问题,江海已经被锦衣卫控制,而锦衣卫乃是陈凯之的亲军,负责关押和审讯江海的人,一定是陈凯之心腹中的心腹,海外的那些人,是绝对无法知道,江海到底有没有开口得。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信任的问题了,若是一切风平浪静,倒也罢了,可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风平浪静,那么江海是否还值得海外之人的信任呢? 江海在济北,不只是从商,因为特殊原因,他某种程度,也肩负着为海外的杨家人打探情报的职责,方吾才是什么人,江海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人,乃是太皇太后的余党。 曾经是太皇太后的心腹,正因为如此,所以已经被陈凯之革除了爵位,现在已是不知所踪。 而当陈凯之提到了方吾才,他脸色已经一变,此时,他已反应了过来,这个方吾才,十之八九,根本就是陈凯之的人,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是苦肉计。 他冷笑:“方吾才……方吾才如何可能在茫茫大海之中,找到他们?” 这是他第一个的疑问。 陈凯之摇摇头:“不,海外的人,会找到他的。你想想看,一旦你被拿住了,而你们在济北的一切都已被朕捣毁,这对海外的人而言,不啻是灭顶之灾,江海,你似乎忘了,海外这些人,做得乃是海贸,海贸的本质,就在于互通有无,借着垄断,牟取暴利,而一旦失去了你,就意味着,他们无法自行在大陆上自由自在的大肆购买货物,没有了济北的精盐,没有了这里数之不尽的特产,他们拿什么,去互通有无?朕固然知道,他们在海外有数不尽的财富,可朕更相信,他们绝不会坐吃山空,所以……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寻找出一个新的代理人,可他们现在……却遇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即便他们可以有再多像你这样的人,为他们掩护,打着做买卖的幌子,在此进货,可朕既然能从你在济北的交易行为中查出你,就可以查出别人,毕竟,这是海贸,需要大宗的交易,如此巨量的交易,只要朕留了心,想要不引起人的注意力,都难。” 江海道:“可这还是无法解释,为何他们会找上方吾才。” 陈凯之笑了:“所以啊,他们就不得不寻别的办法,譬如,他们在大陈行踪已经暴露,便不得不在其他各国,想办法进货,可需要特产,除了济北之外,根本就没有,那么你来猜一猜,他们会怎么做?” 江海本来就是做买卖的人,事实上,为了隐藏他的身份,他早已想好了许多可替代的方案,此时陈凯之一反问,他脑海里瞬间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的道:“在燕国或者是越国从其他的商贾手里,大肆的买进精盐和铁器?” 陈凯之不得不佩服这江海了。 没错,既然已经不能直接派人在济北交易了,那么肯定就不得不想另外的办法,比如,让燕人的商贾或者是越人的商贾进货,之后再贩运到燕国和越国,此后,再从他们手里,购买货物。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虽然会导致成本的上升,可毕竟他们从事的乃是垄断的暴利,即便是成本上升,依旧还是有暴利可图。 陈凯之便笑吟吟的道:“可是,这毕竟还是牵涉到了大宗的贸易,这条路虽然可行,可想要稳当,却不容易,因为一旦引起了燕人或者是越人的警觉,又或者说,朕若是向燕国和越国通报此事,施加一些压力,难保燕国和越国的朝廷,不会对你们的货物进行收缴……这……本身,也是一步险棋,虽然避开了朕,却依旧不够稳妥。” 江海面如死灰,他大抵已经明白了什么。 “为了保障安全,你背后那些人,就势必需要有一个人,从中穿针引线,这个人必须要信得过,除此之外,还需要能够和燕国或是越国国内有极大的影响力,足以影响到两国天子能够顶住我大陈的压力,对你们的行为放任不管。那么……朕来问你,除了方吾才之外,还有谁更加合适呢?” 江海打了个冷颤。 没错。 方吾才乃是太皇太后的人,本就是杨家的党羽,虽然没有和杨太公搭上线,可他因此而丢去了爵位,现在在大陈,已成丧家之犬,在外人看来,他和陈凯之堪称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再者,方吾才和大燕天子的关系,这是人所共知,即便海外的人是聋子、瞎子,可随便找一个路人,尚且知道,大燕天子对方先生堪称是礼遇有加,每年的节庆,总会有大燕天子的使臣带着礼物去拜访洛阳的方先生,甚至还传出,大燕天子放出话来,只要这位方先生愿意,大燕朝廷,早有位极人臣的官爵虚位以待。 若是有方先生出面,越国倒未必敢说,可在北燕,绝不会有人对这些商业行为进行打击。 陈凯之眯着眼,淡淡笑着:“现在你明白了吧,只要方吾才出现在了北燕国,一定会被大燕天子厚待,而你在海外的那些人,在此情况之下,也一定会尝试和方吾才进行接触,可若是方吾才向他们说了一点什么,譬如……说他在锦衣卫的暗线,得知了你已被朕所收买,现在已为朕在做事,和朕谋划着,如何对付海外的杨家人,那么,你来猜猜看,你得妻儿老小们,会遭遇什么呢?” 江海打了个寒颤,他毕竟是左右逢源之人,见过大世面,也绝对相信,海外之人,在失去了进货的渠道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寻找另一种替代方案。 更加知道,方先生这条在北燕国的线,几乎成了海外杨家的救命稻草。而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去联络方先生,一步步的试探接触,最终,方吾才会取代自己,成为海外杨家,在陆地上的代理人。 这方先生,倘若当真是陈凯之的人,那么这个人,实是隐藏的太深,太奸诈了,一个这样的人,若是得到了海外杨家的信任和倚重,这……将是何其可怕的事,至少……他深信,方先生一定可以让自己跌入万丈深渊,甚至,这样的人,完全可以有一百种办法。 江海瞬时,开始身如筛糠起来,浑身战栗,一脸哀容,牙关咯咯作响,良久,他才艰难开口:“我……我不信,草民不信,草民不信,方先生竟是陛下的人,太皇太后何等睿智,她……她所倚重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很抱歉!”三个字自楼下传来。 这是一种极沉稳的声音。 接着,便听到了木梯啪啪作响,随即,便有人徐徐登楼,来人仙风道骨、道貌岸然,面带着微笑,徐徐走到了江海的面前。 江海瞳孔放大,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 他虽然没有见过方吾才,可并不代表,一个如此重要的人,他不会搜集他的情报对其进行全方位的了解。 来人正是方吾才。 方吾才捋须,依旧面带微笑:“老夫教朋友失望了,你也知道,老夫这个人,为人清白,嫉恶如仇,怎么可能,和太皇太后那样的乱党,还有杨家这等贼子为伍呢,所以哪,老夫为了拯救苍生,不得不委身做贼,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江贤弟,现在可以相信了吗?” 江海最后一点心理防线,彻底的被摧毁。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划过。 而此时,他已是万念俱焚。 其实在此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太皇太后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她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陈凯之方才是真正的皇子,可现在……他似乎明白,从一开始,太皇太后就不曾有胜算。 他噗的一声,一口老血,竟生生的喷出来,他甚至已经接受了自己已被拿获的事实,也有了愿意接受残酷命运的准备,可他无法接受的是,一个天下人都误以为杨家余党的方先生,而今出现在自己面前,摇身一变,已成了精忠报国的大陈忠臣! 第九百一十一章:不败之地 陈凯之此时一声不吭,和方吾才对视了一眼。 二人显然有所默契,因为在此时,需要给江海一个冷静的权衡利弊的时间,让他冷静的分析自己的利益得失。 江海的脸色晦暗不明,嘴唇哆嗦着,良久,他抬眸:“可是,如何可以保证草民家小的安全?” 陈凯之凝视着江海:“只要方先生得到了海外之人的信任,而且,今日你所说得话,朕可以保证,绝不泄露出去,海外之人无法探听虚实,固然心里犹豫不定,却也绝不会杀戮你得妻儿,朕不敢保证你得妻儿老小,都能活着,却可以保证,朕会尽最大的努力。” 陈凯之虽然没有将话说满,不过却还是让江海放心了一些,他迟疑片刻,认真的抬眸:“陛下想问什么。” “有很多。”陈凯之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气:“给江海赐坐吧,上茶,慢慢的说。” 接着,无关人等开始退出去,也有人给江海添了一把椅子,茶点也上了来,江海显得很紧张,身子依旧还瑟瑟作抖,他艰难的走下,喝了口茶,脸色才恢复了些许的红润。 方吾才老神在在的坐着,其实他很想说几句什么,不过细细想来,还是先将江海的底细挖出来。毕竟,若是对海外的人一无所知,接下来,方吾才所要面对的,将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敌人。 唯一还站在这里的人,便是那锦衣卫千户了,虽然陈凯之命人给他摆了一张椅子,他却不敢坐下。 陈凯之率先问道:“杨太公是何人?” 江海脸色苍白:“杨太公便是杨太公,他叫杨正,乃是关中杨家第三十七代嫡系孙,杨家经营海外,已有两百年,这两百年来,杨家有一个传统,那便是家主到了一定的年纪,便要假死,而后出海,负责经营海外,而杨正,也恰是上一代家主身死异乡,因而假死,出海经营。这样做得目的,便是为了延续海外的产业,与此同时,又可兼顾关中,关中的家主到了一定的年纪,便要出海,因而,表面上看,关中杨家和海外的杨家相隔万里,彼此阻隔了交通,断绝了往来,却因此而彼此有了联系,唇齿相依。” 陈凯之想不到,这杨家竟还有这种制度,这样说来,那么假死的并不只是这杨太公杨正一人而已,而是每一代杨家的家主,都采取了这种接班的方式,年轻的时候,在关中磨砺,年纪一大,则通过制造死亡的方式出现在海外,而自己的嫡系子孙,则依旧在关中成为新的家主,直到有一天,杨正死在了海外,关中的家主则指定自己的子孙继承关中家业,而后再出海接替。 这种制度……陈凯之微微皱眉,他不得不承认,这几乎是杨家唯一能够兼顾的方法,毕竟关中距离海外实在太远了,一旦出现两个家主,或者用兄弟分别去管理,只怕用不了两代,彼此之间便会彻底断绝关系,各行其是。 而这等新老交替的传承,某种意义而言,却保证了关中和海外的控制,老家主乃是关中新家主的父亲,而新家主迟早有一日,也会出海,成为海外的家主,自己的儿子,则依旧还在关中,这等最直接的血缘关系,才是维系利益的根本。 陈凯之此前,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既疑虑于那杨正为何要假死,假死的目的,到底为何?与此同时,他所疑惑的是,海外的杨家,是如何做到控制住关中杨氏,海外毕竟已经经营了两百年,倘若当真两百年前是一家,怕也早就八竿子打不着了。 而现在,一切的疑惑彻底的解开。 陈凯之笑了笑:“两百年前,制定此等家规的杨氏家祖,确实是个妙人。” 他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陈凯之随即又道:“那么,既然如此,太皇太后这些人,一直都是杨正布置地暗棋,可朕却想知道,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布置这些,布置这些,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当真只是想要祸乱天下?” 江海沉默了很久,随即道:“因为杨氏在海外,实力已经大到不能再大了。” “大到不能再大?”陈凯之皱眉。 江海叹了口气:“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氏在一百多年前,一直都在经营,可随着财富的积攒越来越多,船队的规模越来越大,实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强。陛下可知道,杨氏藏在海外的金银,有多少吗?草民就这么说吧,就说去岁,杨家在大陆,便进了近两百万两银子的货物,而这些货物,抛除成本,海运以及人力的开销,一旦送至海外,价格便可翻数番,两百万两纹银,可以挣来纹银六七百万两以上,陛下,他们……可是经营了两百年,这两百年来,如滚雪球一般的发展到了现在,他们囤积的财富,足有亿万,他们拥有大小的舰船,多达千条,他们不只做大陈的贸易,甚至不只是和关内各国贸易,无论是倭国,是西洋,是佛郎机,是天竺,是昆仑州,他们得买卖,触及四海,以至他们驻在了海外的岛屿,所拥有的水手和武士,便有十万以上,这还不算上,他们另外雇佣的倭国的浪人,昆仑奴以及和他们交涉的佛郎机人。” 江海如数家珍,一旦开了话匣子,似乎就再没有什么顾忌了:“所以,杨氏在海外,有一项重大的国策,他们要谋夺的,其实并非是大陈,也绝不是想要什么天下,所以,从一开始,太皇太后,其实是可以牺牲的,甚至关中杨家,在海外杨家那儿,也未必不是可以舍弃的对象,因为相比于小小的关中,或者说,相比于一个大陈的皇位,他们根本就不屑于顾,他们真正要得,是继续维持自己的贸易,守住自己的财富,使他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不败之地…… 陈凯之眉头微微一皱。 而这时,脑海里,如电光火石一般,陈凯之想到了一种可能。 杨家在海外,已经拥有了数之不尽的财富,而且他们每年的收益,甚至比之一国的税赋都不遑多让,他们已拥有了数十万的直属人员,还雇佣了数之不尽的各国武士和浪人,他们在海外,与许多国家进行合作,似他们这样的人,很在乎土地,甚至在于所谓的家国天下吗? 要知道,一个已经经历了两百年船运的庞大家族,想来早在许多年前,他们的船队就已经抵达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说不准,澳洲已被他们发现,而海外多得是肥沃的无主之地,只要他们愿意,要建立于一个国家,又算的了什么?在非洲,在澳洲,甚至在后世的东南亚地区,以他们的实力,想要直接解决掉当地的土著,鸠占鹊巢,称王称霸,易如反掌。 显然,对于所谓的皇位,或者说裂土称王,杨家是没有兴趣的。 这杨家,倒像极了滋长出来的某种资本集团,这种新的统治集团,不再需要人口和土地,而只需要控制住商路,便可以不断的壮大,最终,成为一个比之帝王更加强大的实体。 江海继续道:“对于杨家而言,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的办法,便是使天下,继续进入四分五裂的状态,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北燕南侵吗?北燕经过数代帝王的励精图治,国力终于到了顶峰,随即南下侵陈,一路势如破竹,大陈摇摇欲坠,可是天下人只记得大陈如何反击北燕军,却似乎忘了,与此同时,倭寇开始屡屡袭击北燕的沿岸,若非是倭寇的袭扰,加重了北燕人的负担,只怕,那时几乎已经兵临了大陈国都洛阳的燕军,未必大败。以至于北燕军虽是败退,可北燕的实力依旧还在,这数十年来,他们无一日没有面临倭寇的继续袭扰,以至现在的北燕,国力早已损失殆尽,在六国之中,再难有什么作为了。” 江海说罢,抬眸,凝视着陈凯之:“所谓的倭人,算什么,蕞尔小国罢了,他们凭什么,能有实力,侵扰北燕?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杨家的功劳,杨家只需使一些钱财,在倭国招募大量穷困潦倒的浪人和贫困的百姓,给他们武器,给他们舰船,便可将无数倭人,送至北燕外的各处海岛,他们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对北燕各种侵扰,烧杀劫掠,无所不为。” 江海随即又道:“其实,这对杨家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甚至,根本不必费太多的功夫,这世上,不知多少海岛,更不知有多少衣衫褴褛的穷困百姓,他们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对他们而言,活着已是极艰难了,但凡只要给他们武器,让他们为了吃饱下一顿而战,他们便可吞噬一切,那么,陛下可知道,为何杨家要如此持续的削弱北燕呢?” 他凝视着陈凯之,最后才牙缝里透出一句话:“因为任何一个有实力一统天下的国家,都是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九百一十二章:九五之尊 江海继续道:“对北燕如此,对其他各国,也都如此,这些年来,杨家所做得一切,尽都是削弱各国打算,培养太皇太后,便为了祸乱大陈国政,大陈位居中央之地,占据最肥沃的土地,一旦有任何一个大陈皇帝励精图治,实力便可远超各国,因此,这才针对了大陈,布置了种种的计划,太皇太后,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只是有得计划,成功了,有得失败了,而太皇太后这一步棋,对大陈的伤害更大,虽然最后还是功败垂成,可输了,也就输了。如此而已。” “因为只有让各国维持均势,便可以保证,不会有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出现,一个四分五裂,相互制衡的地方,即便,会有人强横一时,却也无法对杨家有任何的动摇了。” 江海笑了笑,似乎此刻,对杨家的手段,表现的极为佩服,他随即又道:“陛下想想看,就说越国,越国占据着吴越之地,那里本是造船业发达,又有富庶的余杭之地,甚至还占据着岭南,倘若越国能够竭力发展水师,那么,经过数百年的经营,只怕早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水师出现,这足以使海外的杨家,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可是为何,越国虽也有水师,这水师还勉强让人称道,在各国之中,也算得上是犀利,可事实上呢……”江海摇摇头:“在杨家的船队面前,越国水师,不堪一击。难道是因为,堂堂越国,竟还不如漂泊海外的一个杨家?” “不,并非是如此,这是因为,越国虽擅水战,可他们的舰船,却多不是海船,只可在纵横的江南水网中穿梭而已,这倒并非是越人不擅海船,只是因为,对越国而言,海中的盗贼,不是大患,正因为天下四分五裂,越国想要自立,必须将大量的钱粮和绝大多数的人力,用在陆地上,他们能用在海里应付倭寇的海船,又能有几艘?” “可倘若天下一统,新的王朝,势必会察觉到自海外的巨大威胁,也即是日益膨胀的杨氏家族,若是合天下六国之力,专心致志的进剿,杨氏孤悬海外,固然有海船千艘,可以联合数十万贼寇,甚至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杨氏怕也绝不是对手。” “敢问陛下,就如现在的陛下这般,即便已经知道了杨家的威胁,也知道,所谓的倭寇,根本就是杨家的工具,知道祸乱了大陈朝政的肇事者,现在就在海外吃香喝辣,可陛下……是否当真可以不顾一切,竭力发展水师,寻觅杨家,与杨家一决死战?草民深信,以大陈的富庶,陛下的圣明,倘若当真能痛下决心,花费二十年之功,竭力营造舰船,操练十万精锐水师,到了那时,必可和杨家争雄这碧波汪洋,可是……陛下愿意吗?” 陈凯之竟下意识的摇头。 他不愿意。 他和杨家,可谓是不共戴天,他甚至深知,自己一日不剪除这杨家,大陈便永远置身于无数的隐患之中,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比陈凯之更愿意将这杨家一网打尽。 可是……陈凯之依旧不愿意。 也并非只是不愿,而是不能。 诚如江海所说,六国各自雄踞在天下各个角落,陈凯之若是将一切的重心,一切的资源,都放在海洋,那么,势必要削减大量陆路军马的开支,无数的钱粮,无数的人力,都将放到海上,而那个时候,固然缔造了天下第一,甚至可以和杨家争雄的水师,又如何?大陈难道可以不顾忌自身的安全,难道凭借水师,可以保卫关中,保卫金陵,保卫洛阳吗? 江海便叹了口气:“不错,正是如此啊,连陛下尚且明知有如此巨大的隐患,却也无法竭力剿灭杨家,这是什么?这便是杨家所追求的秩序,他们这百年来,所做的,便是永远使六国各行其是,任何一个天下一统的隐患,于他们而言,是决不允许的。对北燕如此,对大陈如此,对越国,也是如此,不过……若是大凉和蜀国,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大凉和蜀国,实力并不强,远不及占据河北、乐浪与胡人角逐大漠的北燕,也及不上大陈,而且远离内陆,正因为如此,所以一直以来,大凉和蜀国,都与海外的杨家,保持着极好的关系,这一点,陛下知道吗?” 陈凯之一愣,方才想到,关中杨家,早早的分家,许多族人,早就迁徙去了蜀国和西凉,还有那杨家的家主,在西凉得到了优待,并且能和西凉皇帝秉烛夜谈,原来……竟是如此,想来,这两国,一直都和海外的杨家若即若离吧,他们早已知道海外杨家的存在,甚至一直对杨家在海外的实力膨胀抱着乐见的态度。 陈凯之冷笑:“朕倒是略有所闻,这么说来,其实在私下里,西凉和蜀国,其实早已和杨家,缔结了某种协议,是吗?” 江海点了点头:“不错,杨家一直暗中给予西凉和蜀国许多的好处,弥补了他们赋税上的不足。” 陈凯之便吸了口气:“也就是说,其实整个天下,已被杨家给锁死了?” 锁死二字,听起来怪异,可江海却感觉,竟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词汇了。 他忙不迭的点头:“就是锁死,各国的君主,固然还可以在自己的国土里自称皇帝,可实际上,无论是大陈还是北燕,但凡有人有了一统天下的野心,那么……接下来,杨家便会出手,或是自内部,或是利用倭寇,或是挑拨各国群起而攻之,无所不用其及,陛下可还记得,北燕人南侵大陈,眼看着要覆灭大陈时,除了倭寇之外,第一个向大陈派出援军的,是哪一国呢?” “西凉!”陈凯之熟读历史,对数十年前的旧事,自然清楚。 “这就是了。”江海道:“北燕南侵,一旦灭陈,那么天下便被北燕人占据了六成,实力将空前强大,而当时各国,依旧还在权衡利弊,不愿第一个站出来,派出援军,去救援大陈,与当时不可一世的燕军死战,若非是杨家人鼓动了西凉挺身而出,只怕……现在大陈的江山,早已易主了,某种程度而言,陛下……”江海很有深意的看了陈凯之一眼:“陛下还得感激杨家呢。” 陈凯之冷哼,他这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登基时的豪言壮志,却面临了一个巨大的困境,成为了天子,谁不愿意一统江山,彻底打破这割据的局面呢,陈凯之原以为,以自己之力,终有一日,可以完成,可现在想来,一统天下的并非是各国,而是杨家。 自己这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命运竟以被杨家安排好了。 陈凯之冷笑:“凭他一个杨正,也配执掌朕得命运?” “他可以。”江海很认真的看着陈凯之:“他可以联络各国,挑拨各国对大陈的敌对。他也可以派出数之不尽的倭寇使大陈永世不得安宁,更可以亲自派出水师,袭击济北,将济北夷为平地,他的舰船,合天下各国之所长,天下罕有对手,他可以招募最凶残的倭人,可以自佛郎机,招募大量的火铳手,可以自昆仑州,招募数之不尽的人力,而陛下,能奈他何呢?大陈的舰船,在杨家的舰船面前,不堪一击,他随时可以在大陈任何一个地方登陆,烧杀劫掠,而大陈纵有百万大军,也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这济北,固然称的上是富庶,可草民可以保证,眼下济北的财富再多,也未必比得过杨家两百年来的暗中积攒,他们在四海,都有巨大的人脉,甚至……如有必要,他们可以联合胡人,可以买通一切陛下的敌人,陛下……的雄心,其实草民早已看到了,这济北,不正是陛下想要富国强兵的产物吗?只是……其实在陛下想要在济北有一番作为的时候,海外的杨家,早已知道陛下的目的,只要大陈的国力一旦到了某种威胁杨家可能的时候,济北毁于一旦之期,也就不远了。” 陈凯之铁青着脸,他知道,其实江海并没有夸大那杨家的实力。 这杨家宛如上在各国头上的紧箍咒,一日不破,这片大陆,便永远陷入四分五裂,相互攻伐的局面。 陈凯之凝视着江海:“他们的巢穴在哪里?” 江海道:“在倭岛,也在琉球,在许许多多的地方,尤其是倭岛,他们在倭国有很强的实力,他们在九州,建立了据点,当然,这样的据点很多,不过若说巢穴,理应就在那里。” 这就难怪,那杨太公是一副倭人的打扮了。 现在……一切的真相,俱都展现在了陈凯之的面前。 陈凯之突然察觉到,在自己面前,横着一个空前强大的敌人,这杨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大的多。 这是一个海洋帝国。 若是其他人,或许对此不屑于顾,可陈凯之却最明白,这样新形态的帝国,其实力,远超人们的想象。 九百一十三章:万王之王 陈凯之看向江海,笑了:“你认为朕无法打败杨家?” 江海沉默了很久。 他显然不敢说假话,却又害怕自己的真话惹来陈凯之的龙颜震怒,所以他谨慎地道:“陛下可以在陆地上战胜杨家一百次,可杨家依旧可以抽身离开。” 陈凯之却是哂然一笑,道:“那么,拭目以待吧。” 随即,他朝千户看了一眼:“这位江先生好生保护着吧,他还知道什么,俱都让他做成笔录,朕到时要细看。” 接着,陈凯之才看向方吾才:“师叔,我们斩断了江海这一条线,就断绝了他们在陆地上进货的渠道,接下来就看师叔的了。” 方吾才笑了笑道:“陛下放心,小事一桩,不过……倘若出海,老夫少不得要舟船劳顿,陛下也该立后,该立皇贵妃了吧。” 陈凯之现在对方师叔一切印象都很好,唯独不爽的就是,明明在讲感情的时候,他非要蹦出几句赤裸裸的利益来。 陈凯之汗颜道:“师叔方心便是,倒是有一事,不知师叔打算如何和他们接触?” “容易。”方吾才像是早就有了打算,随口便道:“只要北燕皇帝到了济北,老夫便现身。” 陈凯之恍然大悟。 方吾才现在在天下人眼里,是已经逃之夭夭了,这说明,他害怕陈凯之处置他。 可如何现身呢?假若北燕天子来到了济北,此时方吾才突然现身,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了。虽然大陈朝廷没有将方吾才定为钦犯,可显然,方吾才是不能贸然现身的,这太诡异了;可若是北燕皇帝来了,方吾才现身,一切就自然起来,北燕皇帝和方吾才有良好的私交,北燕人一到,就算方吾才现身,大陈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甚至正好还可以趁此机会,让海外的人看看方吾才的影响力。 而对于大陈朝廷,固然在外界人看来,陈凯之将其视为太皇太后的余孽,可毕竟此人得到了北燕人的庇护,陈凯之也无法拿他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出现的方吾才,更像是在向大陈朝廷示威。 只是…… 陈凯之倒是显得忧心,眼带关切道:“师叔还要小心为好,话不可说得太满。” 方吾才毫不在意的撇撇嘴,风淡云轻的道:“不过是一个杨家罢了,那个杨正,老夫也有耳闻,他还有一个爹,叫杨闻,已死了九年了,当初他爹在关中为关中杨家家主时,老夫也曾和他谈笑风生的。” 又是这一套…… 陈凯之其实已经无法分清,吾才师叔到底是吹牛还是真有这么一段过往了,他也懒得去过问,只是认真地道:“师叔能小心便好。” 次日一早,陈凯之的圣驾便到了济北东郊的海港。 这里已显得很忙碌,而晨雾朦胧,使陈凯之只听到了碧波的涛声,远处,却只是模糊的一片。 随同来的有杨彪、邓健几人。 此时,杨彪道:“陛下,这里海风大,陛下还是回吧。” 陈凯之回眸,看了一眼被海风吹得颌下长须乱舞的杨彪,随即笑道:“你看,杨先生,这汪洋大海,对我们而言,便是天堑,对于百姓而言,它既不能开垦,也种不出粮食,实是无用;可是……对于杨家,这里……却可以生出数之不尽的财富,是他们立足天下一切的根本,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可在杨家里眼里,却是海中自有黄金屋。他们折腾了两百年,这两百年来,无一不在影响着大陈,影响着天下,而我们站在陆地上的人呢,却依旧浑浑噩噩,自以为自己占据着沃土,乃中央之国,却殊不知,这碧波汪洋中的隐患,昨日,锦衣卫详细的将江海的笔录连夜送到了朕得案头,里头就有关于杨家人舰船的资料,他们的舰船,俱都是用佛郎机舰进行改进,有火炮搭在船身,移动极快,战舰如飞,商船载重极大,朕打算,将这些杨氏海贼一网打尽,打尽他们,并非只是解恨,而在于,这海洋非杨氏所有,而是我大陈所有,他们牟取的暴利,理当惠及天下的百姓,而不是一小撮的贼寇,以及杨氏一家一姓,朕要走出去,大陈也要走出去,否则永远困守于此,又如何甘心呢?” 陈凯之得话的确有道理,可是杨彪反而忧心忡忡起来,道:“他们有舰船巨千,多的是善长水战的水手和水贼,在这碧波汪洋,无影无踪,倘若我大陈当真要经营这汪洋,陛下,臣有句不该说得话,我大陈要造舰,实是千难万难,所费的钱粮,所需的人力,可即便造出可堪出海的巨舰,也不过百艘而已,想要与杨家争夺大海,需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持续不断的投入,却也未必能应其锋芒。何况,如此巨大的开支……臣恐朝廷入不敷出,陛下现在要改造新军,这本就是数之不尽的银子,难道这大陈,其他的事,就不管不顾了吗?” 显然,他这是老成谋国之言,话倒也没有说错的,大陈不是独立的海岛,甚至四面都是敌人,虽有千万户的军民百姓,看似强大,可其实这也是一种负担,因为朝廷不可能为了造舰而舍弃掉其他的职能。 在这点上,杨家是占尽优势的,他们本身就没有负担,不需要救灾,不需要建立陆地上的军马,防备各处的城池,他们不但没有这些负担,反而能靠着海洋垄断贸易的暴利,就可以招募数之不尽的亡命之徒,可以缔造强大的舰队,横行天下。 此时,陈凯之的眼眸微微一张,露出一抹带着深意得笑容,道:“所以,我们必须另辟蹊跷,其实这些年来,这济北已有无数的匠人,大量的机械也应运而生,最新的钢铁出现,某种意义而言,也改变了生产工具的发展,不是吗?朕听说现在许多作坊里,都有专门的机械师,除此之外,朕还听说,在许多的纱坊,开始用上了水力的机械,磨坊则开始大规模的借助了风力,还有一些作坊,甚至根据朕提出的某些原理,在尝试制造蒸汽机?” 杨彪颔首点头道:“臣对此,也略有耳闻。” 其实工具的发展,在济北确实极其的飞速,这既离不开陈凯之的鼓励,某种意义而言,也和济北特殊情况分不开。 天下的商贾齐聚,无数的走访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出现,商贸一开,就意味着工坊中的货物,但凡一种物品畅销,就不得不疯狂的扩产,商人们就不得不大肆的招募匠人进行生产。 可这时,许多的商人却发现,扩大生产依旧还是太慢了,尤其是某些热门的产业,货物供不应求,扩大规模,就要更多的匠人,而人力的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在从前,人力是最不值钱的,因为不值钱,所以想要招募多少便招募多少,可随着许多公坊的用工需要,这就使得人力开始短缺起来,即便是从外乡拉人,可暂时也无法胜任工坊的工作,这里面需要先进行一段时间的培养,而另一边,货物却是供不应求,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工坊主们就不得不想尽办法,用一切的手段来代替人力了。 起初的时候,其实都还只是一些简单的机械,而造就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难,甚至古已有之,比如水力,比如风力,无论是水力和风力的大规模运用,其本质,也是机械的一种,水车靠水推动,可要使其产生的力运用在生产中,就必须转化,于是简单的轴承便出现了、叶轮也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一次次的进行改进。 显然,这使许多人对提高生产率变得热情起来,一些专门的机械作坊开始出现,大量高级的匠人开始努力的去穷究如何使东西能够动起来,用奇技y巧之物,去取代人力。 而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在飞鱼峰上,那座图书馆里,有许多的书籍,竟使有的人豁然开朗起来。 原先那些书,是无人问津的,甚至除了老老实实躺在飞鱼峰的图书馆之外,许多人要嘛看不懂,就算勉强能看懂一些,却也是一知半解,更别说是用得着了,可现在……当有人发觉了它的妙用,渐渐的,许多人开始兴致勃来,一些书商,甚至开始印刷这些书,在济北,销量竟还不错。 借助着书中的原理和启发,以及匠人们在生产中的思考,两相结合之下,更多的机械开始出现,而商贾们也发现,新机械的妙用堪称无穷,它不但可以使原有得商品制造起来更加省时省力,可以减少用工,而且大大提高了生产的效率,生产量急剧的上升,更可怕的是,原先商品的质量,更多的依赖于匠人的技艺,而技艺总是参差不齐,可机械却弥补了匠人能力的不足,以至于,许多学徒,也可以投入进生产中去了。 第九百一十四章:宏图霸业 本质上,这一切的变化,在于人力。 济北原先不过是不毛之地,而今却已成了天下通衢之地,既是通衢之地,便有了商机,于是天下的货物齐聚于此,可渐渐的,商人们发现,倘若运送各地的货物来这里贩卖,那不如直接在这里进行生产,生产就需要人,需要有技艺的人,越多人生产,人的价值就变得高昂起来,原先这些一钱不值的劳力,开始水涨船高,即便依然有许多人每年涌入济北,可人手依旧还是不足。 如此,原先凭着剥削人力,就可以稳当挣银子的商人,开始有人不得不尝试新的生产方式,有人尝试,成功,获得了巨利,于是乎,大家一拥而上,用机械,已成了时新的事。 那么,一个巨大的市场就出现了,生产机械,或者说改进机械,已成了一本万利之事,这就迫使许多的匠人开始疯狂去穷究机械的原理,开始一遍遍去尝试改进生产工艺,以此,才能牟取巨大的利润,在这济北,许多学堂,都已转化为了工科的学堂,飞鱼峰图书馆的书籍,不断的加印,成为了一本本教科书,许多人对这工科的学堂可谓是趋之若鹜,倒也不是人们对于读圣贤书生出了什么反感,只是人是现实的,毕竟一个人读书成才的机会并不高,读了十几年书,最后连个秀才都不中的人大有人在,而读了工科的学堂,却是另外一回事,将子弟们送了去,学个几年,虽不可能鲤鱼跃龙门,却可以成为高级的匠人,别人去工坊里一月辛辛苦苦挣两三两银子,而人家却可以轻轻松松的拿八九两银子。 这便是最现实的写照。 以往……蒋学士推广学堂,即便拿着陈凯之给予的补贴,依旧还得劝人送子弟来读书,因为对许多人而言,自己的子弟即便读了书,未必能有什么前途,四书五经,倘若不能考中秀才,毕竟是不能当饭吃的。 可现在,各处的工学学堂兴起,甚至已经不需要劝人来读书,即便是学费并不低廉,也是无数人趋之若鹜了,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家都不傻,花一笔银子,让人学习几年,将来比之不读书的人更有出息。 似这些高级匠人,已经开始在济北越来越多,他们通过飞鱼峰的理论,一些佼佼者,开始在这理论基础上推陈出新,而更多人,虽是平庸,却也结合了这些理论,运用于许多生产活动,以至于许多的机械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各种最新式的风车、水车,甚至……是陈凯之曾经撰写的一部关于蒸汽机原理的机械也开始出现。 陈凯之对此,最是关注,他随即道:“若是我等造船,且不说其他,就说海船所需的木料,便十分不易,需要加工,还需晾晒数年之久,何况,这样的舰船,即便出了海,至多也和杨家的舰船旗鼓相当,这佛郎机舰,确实堪称完美,佛郎机……杨先生听说过吗?朕倒是从亲军那儿,得到了一些秘奏,他们那儿,和我们这儿的地理不同,他们在陆地的边缘,有一处地中海,这地中海因为几乎四面都是陆地,阻挡了绝大多数的海风,使得那里不似我们这儿一般,同样都是汪洋,却有无数的凶险,有那惊涛骇浪,与其说那儿是海,不妨说那儿是一座奇大的大湖,这就给他们的海运创造了极大的条件,以至于他们从数千年前开始,便一直用海运来运输,造船业尤为发达,而一旦海运发达,各国之间为了战争,便都着力建造水师,来相互攻伐,对他们而言,水战甚至堪称是战争的关键,于是各国几乎出尽全力,不断的更新舰船的实力,不断的提高舰船的攻击、防护、速度,杨家站在佛郎机人的肩膀之上,缔造出了杨家的舰队,既可以穿越无数的海域,这就说明,它们已经具备了远洋的能力,且在海上,面对无数的凶险,可见这些船的战力不轻。” “杨家真正厉害之处就在在于,它们可以和天下各国进行交流,可以取各国之所长,最终来强壮自己,倭人制的刀厉害,他们就用倭刀,佛郎机造的船厉害,他们便以佛郎机船为蓝本改造佛郎机船,这是我大陈,不可以比拟的优势。” “可是……”陈凯之定了定神:“朕却还想和他们试一试,朕的内帑之中,有七千万库银,这些银子,乃是朕的工坊所得的利润,朕从今日起,将这七千万两纹银,俱都取出,在济北,设造船局,招募天下的能工巧匠,采天下所有的先进技艺,朕要造……铁甲船!” 铁甲船…… 杨彪一呆。 铁甲若是堆在海上,不是……该沉了吗? 他无法理喻陈凯之的这个新词。 可陈凯之知道,铁甲船的制造工艺以及要攻克的技术难点实在不少,不过既然现在蒸汽机已经出现,那么动力的问题,也就暂时解决了,将蒸汽机搬到了船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其他的问题,都可以召集无数的匠人去想办法解决,只要银子足够,不吝啬钱粮,汇聚天下最强大的大脑,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其他的,只是时间问题。 何况,一项如此巨大的工程,在这个时代,不啻是后世的曼哈顿工程一般,无数人汇聚起来,解决一个个技术问题,这些技术,最终会反馈回各家的作坊,最终,反而对济北的未来有极大的好处。 七千万两银子…… 杨彪听着便觉得在滴血。 不过显然,陈凯之没有动用国库,也没有直接从济北钱庄中挪用,这是陈凯之的私房钱,人家愿意拿,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得。 “除此之外,这笔银子,还将用来建立一支三千人水师新营,挑选能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进行操练,朕希望,能尽快,出一个成果。” “这件事……朕亲自来办吧,水师的编额,俱都给予亲军的身份,要招募就要招募精锐。” 杨彪只得点头:“若是陛下有什么需要,臣一定竭力支持。” 陈凯之则背着手,凝视着海面,这海面上,薄雾已散,一轮红日自海平面升腾而上,陈凯之只微微嘴角勾起,不禁一笑。 却在这时,已有快马而来,快马抵达了海港不远处,那里早已被禁卫防卫起来,马上得人火速取出了自己腰间的锦衣卫腰牌,随即便被人禁卫领着到了海滩。 “陛下,急奏。” 陈凯之回眸,看着风尘仆仆的锦衣卫力士:“何事?” 力士道:“北燕国已传出了消息,北燕皇帝已南下至济北而来,消息传出之后,除西凉和蜀国之外,各国俱都传出消息,越国皇帝亦是预备启程,楚国皇太子项文,亦是快马加鞭而来……至于蜀国,只是驻大陈的使节从洛阳赶来济北。” 陈凯之不禁有些诧异。 这北燕的皇帝,竟当真来了。 这家伙,倒还真给方师叔面子,很够朋友。 至于越国,却不知是不是北燕皇帝做了表率,又或者是因为方师叔的缘故,即便连楚国,据说皇帝早已老迈了,派出了皇太子,也足见诚意,西凉国显然对这一次会盟是极力反对的,对此不闻不问,蜀国则显得怠慢了许多。 陈凯之颔首点头:“济北要做好准备,万万不可,怠慢了贵客。” 会盟的消息,早已是不胫而走,不过对于济北人而言,他们虽明显感觉到,街面上的禁卫和差役日益增多起来,气氛也略显紧张,甚至从洛阳来的礼部官员以及翰林官,已纷纷蜂拥而至,任谁都明白,这将是一场盛会,可绝大多数人,却并没有被这气氛感染,毕竟对于济北人而言,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买卖总还要做,工坊里的工还得上,他们和洛阳人不同,倒是更加在乎眼前的‘蝇头小利’,因此依旧祥和。 大量的礼部官员,已经开始出现在了大陈的国境,他们是负责在国境里迎接各国圣驾的礼宾官员,而在济北,原先的衙门,现在开始装饰一新,这里还没有别宫,也没有鸿胪寺的迎宾馆,所以为了招待,不得不借用一些衙门。 陈凯之却将这迎宾之事,俱都丢给了下头的官员,负责此事的,主要是晏先生,而自己,却将心思花在了造船局上头。 新的造船局已经张贴了布告,很快,在靠着海港的城郊,很快便开始规划土地,破土动工,在济北,只要给得起银子,任何事都可以迎刃而解,绝不会有任何人为的拖延,相比于迎宾,这造船局的布告,却是震动了整个济北。 丰厚的薪水,招募大量各种技艺的高级匠人,甚至是各个工科学堂的先生们,现在也被暂时的编入了造船局,自然,并非是让他们全职,是允许他们在学堂里进行研究,铁甲舰的蓝图,已经开始构思,而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则是数之不尽,虽然绝大多数人觉得这是天方夜谭,甚至不少高级的匠人,都是两眼一抹黑,甚至都不知道,这所谓的铁甲舰,到底怎么个设计,可那丰厚的薪俸,却是实打实的。 第九百一十五章:二龙相见 万事开头难,好在陈凯之大抵的提供了一个方向,其实他对舰船的知识,也是有限,不过好在,他只需提出一个大概的雏形就可以了,至于细节问题,自是让下头的人一次次去尝试。 陈凯之甚至不指望,这铁甲舰出来,会拥有多强的实力,只要它不沉,陈凯之便觉得很满足了,倘若还能走一走,那更算是中了头彩,若是再能装配上一些火炮,发挥攻击力,陈凯之就该烧高香了。 本质上,这就是一个烧银子的游戏,千万两银子砸下去,造出第一艘舰,陈凯之也只寄望于,它能在海里游而已。 当然,有了第一艘,就会有第二艘,会有第三艘,一切都会慢慢的完善。 不过在造大舰之前,就不得不先造小舰进行研究,而这些,便不是陈凯之的专长了。 半个月后,最先抵达了济北的大燕皇帝燕成武已抵济北。 陈凯之亲自出济北相迎,燕成武亦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天子,他仔细打量陈凯之,却又露出了矜持和特有的贵气,和陈凯之相互见礼,论起来,燕成武还是陈凯之的表兄弟,早在百年前,大陈曾有公主嫁入燕国皇室,自然……这等关系,不过是用来彼此寒暄罢了。 迎接的仪式还算简单,燕成武对济北的繁华不感兴趣,心思却都放在陈凯之禁卫们的装备上,不过也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罢了。 待二帝俱都进入了修葺一新的‘别宫’,这别宫虽是寒酸,燕成武却似乎颇为满意,为了避免尴尬,二人则以兄弟相称:“燕兄远来,弟以寒舍相待,还望勿怪。” 燕成武却是感慨道:“这才是励精图治的英主该有的模样,愚兄反而佩服了。久闻贤弟大名,如雷贯耳,愚兄一直在想,贤弟如何能练造精兵,震动天下,今日一见,方才了然了,北燕人历来不尚奢靡,便是宫室,也只有壮阔而已,贤弟在此,不营造殿宇,倒是很有我们燕人的风气了。” 陈凯之莞尔一笑,他倒发现,这个燕成武,倒是有点儿意思。 当然,燕人尚武,并不注重享乐,他也略有所闻,陈凯之则请他联袂入殿,接着两国臣子各自侍立在各自的君王身后,二人都如被众星捧月一般。 接着便是宦官躬身献上御茶,陈凯之轻抿一口,抬眸:“今日请兄来,只为议一事。” 燕成武笑了笑,其实今日,显然并非是正式的会盟。 更何况,就算要谈事,那也不是他燕成武和陈凯之来谈得,自然会有二国的臣子们在私下里密谈,会谈的过程中,少不得刀光剑影,也少不得咄咄逼人,以及锱铢必较。 这等‘得罪’人的事,作为天子,绝不会亲自登场。 倒不是因为他自恃身份,而在于,这几乎是历来的规矩,倘若两个天子凑起来会谈,这君口一开,岂容更改,到时若是各自坚持自己的立场,这会谈,也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所以,臣子们在台前,各自唇枪舌战,相互之间,莫说是争论,便是吵起来骂了niang,捋起袖子打了起来,那都无伤大雅,而陈凯之和燕成武二人,则各自在幕后,操控即可。 所以,陈凯之他当场提出要议之事,反而让燕成武觉得陈凯之有些冒昧,他们二人之间即便是说话,也永远不会满口利益,更不可能,提及到任何根本性的问题,只能寒暄,互相说着漂亮的话,共叙两国数百年的友谊,要议事……是不是找错人了? 正因如此,所以燕成武身后的数十个燕臣面带诧异,各自觉得匪夷所思,都觉得陈凯之有些失言。 陈凯之身后的大学士以及礼部的官员,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有何深意,又有人觉得陛下可能登基不久,对于这等习俗不甚明白,想要提醒,偏偏这个时候,却又提醒不得,因为他们知道,若是这个时候打断陛下,这在燕人面前,是极失礼的,会被人取笑。 燕成武只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笑了:“贤弟要议事,恰好,愚兄也有一事要议,不过在议此事之前,愚兄倒要先告罪了。” 此言一出,顿时将陈凯之要议的事圆了回来。 陈凯之则道:“还请见教。” 燕成武呷了口茶:“愚兄有一位忘年故交,姓方,名吾才,此人,陛下想来耳熟能详。愚兄听说,他在大陈,不容于大陈朝廷,或许,他与贤弟之间,有什么误会,因而惶惶不可终日,若是方先生当真有得罪贤弟之处,还请贤弟看在愚兄面上,不予追究。” 果然……切入正题了。 陈凯之方才说有事要议,并不是他不懂规矩,而是不愿意和燕成武一直这么寒暄下去,他知道燕成武肯定要提及这件事,所以自己开口说有事要议,那么燕成武若是继续寒暄,就显得尴尬了,于是索性开门见山,提起方师叔。 而这……恰恰是陈凯之所盼望的。 陈凯之皱眉:“兄所言的,可是那位勾结了乱党的方先生?” 说到勾结乱党四字时,陈凯之加重了语气,面露憎恶之色。 燕成武哂然一笑:“愚兄说过,这里头,定有误会,方先生乃是大儒,素有清名,愚兄视其为师,亦视其为友,愚兄此来济北,一为与贤弟相见,其二,便是因这位方先生来的。” 这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今日开始,燕国将使出一切力量,庇护方先生。 陈凯之便笑道:“只是可惜,这位方先生已不知所踪。” 燕成武却也跟着笑了:“不,愚兄知道他在哪里?” 陈凯之故作狐疑的样子:“噢?” 燕成武道:“愚兄抵达济北时,就已和先生相见,现在,他正在愚兄的使团之中,方先生乃是陈人,愚兄如此做,确实是失礼,所以,特来负荆请罪,也请贤弟万勿见怪。” 这燕成武对于方先生的偏袒,实是出人意料。 方吾才,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浮出水面。 陈凯之沉默了片刻:“朕本就没有加罪于他,何来的怪罪呢。” 意思便是,陈凯之对于方吾才,既往不咎。 一下子,气氛和睦了许多,而燕成武顿时也变得亲和了许多,虽然他明知道,为了一个方先生,燕国施加了压力,自己这大燕天子亲自说情,陈凯之是断然不可能继续追究的。 二人随即寒暄起来,接着,燕成武起身,率随驾的燕臣们下榻。 燕成武被安置在一处由后衙廨舍改建的临时寝殿,虽是旅途劳顿,却并没有休息,过不多时,外头有人来报:“陛下,方先生来了。” 虽然在抵达济北之前,就已和方先生见过一面,不过燕成武依旧情绪激动。 “快请。” 方吾才后脚便到,见到了燕成武,道:“陛下……大恩……” “先生不要说这样的话。”燕成武快步上前,面色红润,一把将方吾才搀住:“朕知道,方先生之所以不容于那陈凯之,是因为先生为了大燕国,一直在挑拨燕国太皇太后和陈凯之的不和,若非先生,大陈何来一次次的内乱呢?燕军为扫倭寇,已伤了元气,朕最担心的,反而是大陈落井下石,这一两年来,不是因为大陈内耗,朕只怕早已是食不甘味了。先生乃我大燕的大功臣,朕在蓟城,无一日不挂念先生的安危,现在先生已不容于大陈,不容就不容吧,朕欲此番带先生回国,将来许多事,还要向先生请益。” “陛下如此厚爱,老夫实是感激涕零。”方吾才虽是说得感激涕零的样子,可面上,却依旧是风淡云轻。 燕成武大喜,随即安心了下来,问道:“先生,朕想知道,先生对这大陈天子陈凯之如何看待?” 方吾才叹了口气:“老夫千算万算,实在没有算到,他竟是大陈的皇太子,难怪老夫当初一直对陛下说,此子有大福,陛下宜当避其锋芒。” 燕成武骤然想到,当初方吾才的告诫,不禁汗颜:“朕倒是现在对此人,愈发的担心了,总觉得此人志向甚至远非朕可以相比,朕与他对谈,表面上,他倒是失了礼,却总觉得,他掌握了某种先机,总之……怪怪的。” 方吾才笑了:“陛下有此警惕,可见陛下圣明,老夫早说过,陛下身上,也是有气运之人,老夫以为,其实要破陈凯之,一点也不难。他现在借着平定了关中,余威尚在,便连北燕国,想来也对他有所忌惮,可是……陛下……老夫只需反手,便可使大陈的国力消沉下去。” 燕成武一呆。 一直以来,方吾才给他的形象都是智珠在握,他对于大陈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方先生却是如此轻松,想来早有应对的国策。 燕成武道:“先生快快说来。” 方吾才抿嘴一笑:“陛下可知道,海外杨家……” 燕成武皱眉,似乎有些懵懂。 第七百一十六章:手可摘星辰 方吾才凝视着燕成武,眼中似笑非笑,随即道:“陛下想来是不知道,这杨家在关中虽有经营,可在海外,却亦有根基,他们在海外,有舰船千艘,有数之不尽的人力供他们效命,陈凯之诛杀了太皇太后,与杨家,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此事,说来实在话长,可若是陛下相信老夫,那么老夫可以告诉陛下,陛下若是联合杨家,足以遏制陈凯之,不断的消耗大陈的国力,如此一来,这大陈固然有勇士营这样的精兵,却也无能为力,对北燕,更是鞭长莫及了。” 燕成武显得很惊讶。 海外……杨家…… 他倒是从许多被俘的倭寇口中得知,在这海外,盘踞着一支实力强大的海贼,可这海贼到底是什么来路,便连那些倭寇,怕也说不清楚。 现在方吾才说到了杨家……莫非…… 燕成武并非是傻子,在北燕,也有类似于明镜司一样的机构,多多少少,也能探听一些海外的事,只是这些线索,不过是云里雾里,有许多语焉不详,却无法自洽之处。 可现在,当他用杨家将海外的海贼串联起来,猛地一震:“朕听说,那些倭贼,虽非是海外的海贼直接主使,可倭寇的背后,也和这些海贼有些牵连,倭寇袭扰我大燕数十年,朕与倭寇,有不共戴天之仇,而这海外的杨家……” 燕成武勃然大怒,冷笑连连:“想不到竟是杨家,这也难怪了,早在百年前,就听说过杨家在海外走私之事,只不过很快,他们在海外的讯息越来越少,以至于北燕都已疏忽了他们的存在,想不到,他们竟还存在世上,而且……竟已壮大到了这般的地步。” 方吾才却是抿嘴一笑:“陛下息怒。” “息怒。”燕成武怒道:“朕如何能息怒,倭寇和他们也有瓜葛,他们杀戮朕得军民百姓,朕……” 方吾才便笑道:“那么,陛下既是龙颜震怒,何不报仇?” 报仇…… 燕成武一呆。 顿时,他脸色铁青起来,报仇哪有这么容易,连倭寇都使燕人焦头烂额,而这倭寇就如杀不绝一般,清剿了一批,又有一批杨帆而来,天知道他们会从哪一处登陆,这些年来,北燕军处处平倭,却是疲于奔命,表面上,好似是一次次对倭寇进行了清剿,捷报频传,可事实呢?事实却是,每一次剿灭一伙倭寇,都令北燕军损失惨重,倭寇劫掠一次,也使燕国深受其害,可燕国却对那些远遁海外的倭寇,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倭寇尚且如此,那么对这方吾才所言的杨家,只怕……就更有心无力了吧。 “想来陛下也知道,此仇要报,实是难上加难,可是有没有想过,陈凯之平关中,杀太皇太后,尽诛关中杨氏,这不啻是捅了马蜂窝,想来,接下来,杨家将会竭尽全力,针对大陈,当初袭扰北燕的倭寇,接下来会出现在登莱,甚至是济北、金陵,杨家在海外,据闻有亿万钱粮,他们可以随时袭扰大陈海岸,可大陈却对他们无能为力,甚至是这济州……只怕……” 燕成武耐心的听着,他渐渐有些开窍了。 方吾才道:“老夫此策,叫驱虎吞狼,对陛下而言,无论是杨家,还是陈凯之,俱都是北燕的心腹大患,既如此,陛下何不如暂时暗连杨家,使这杨家和陈凯之相互搏杀,最后,坐收渔翁之利呢?” 暗连杨家…… 燕成武脸色苍白,显露不甘,他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方吾才厉声道:“陛下,此乃天赐良机,此时陛下若是不当机立断,一旦错失良机,则后悔不及,这世上,哪有什么敌我,对陛下有利,便是友,对陛下有害,便是敌,老夫观陛下,必定成就伟业,何以陛下此时,竟还犹豫不决呢?” 燕成武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子清醒了。 方先生所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理智而言,确该如此,这个方略,对北燕而言,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顿时崇敬的看着方吾才:“只是……方先生,那杨家,一直暗中对我大燕从中作梗,此时就算要报陈凯之尽诛关中杨氏之仇,怕也未必……能与我大燕联络,握手言和,他们躲在汪洋大海之中,朕当如何接触他们……” “此事易尔。”方吾才就是如此。 这也是为何燕成武很佩服方吾才的地方。 那便是只要和他商量事,方先生永远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怎么说呢,这总能给燕成武一种无以伦比的安全感,这对一个承担了天大重任的少年天子而言,看似尊贵强大的燕成武,自然而然的滋生出了某种依赖感。 北燕的百官都只看到了燕成武刚毅的一面,却往往疏忽了,这个天子依旧还是少年,他小小年纪便承担了社稷天下,因此不得不用坚毅果敢的外壳来遮掩自己的内心,而恰恰,这柔软的内心,却被方吾才轻易的俘获。 那些百官,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天子给他们做决定,他们害怕犯错,他们害怕被人猜忌为擅权,所以任何事,俱都在等燕成武的决定,这反而使燕成武早已感觉透不过气来,唯有眼前这位方先生,每次看到方先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还有那种永远都是信心十足的模样,燕成武便有一种难言的安全感。 方吾才接下来的话,果然没有令燕成武失望:“杨家看似神秘,其实也不过如此,当代家主杨正算什么,他得父亲,当初还曾屡屡来求见老夫,老夫鄙夷他的为人,闭门不见,陛下……这些人,再如何强大,在老夫眼里,依旧还是贼,贼就是贼,老夫对他们不屑于顾。” 燕成武一呆。 竟连海外的杨家,竟也知道,在陆地上,竟有方先生这样的高士,居然还一次次的想要拜访方先生。 方先生……果然…… 可他还是踟蹰:“方先生的意思是,先生为朕搭桥引路吗?” 方吾才叹了口气:“区区的海贼,老夫本不想和他们打什么交道,可是陛下,你信不信,老夫只要露面,那海外的杨家人,便会如犬一般,登门来访?” 燕成武竟不知该不该相信方吾才了。 当真……如此的神奇? 不会是……吹嘘的吧。 自然,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瞬间又浇灭,虽然觉得此事一点都不靠谱,他竟还是隐隐有些相信。 方吾才笑吟吟的道:“陛下放心,老夫不出三日,便可教杨家人拜在老夫的脚下,乖乖令他们和大燕合作,老夫不但要他们和大燕合作,还要历数他们对大燕国的种种罪状,教他们无地自容。” 燕成武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儿疯了。 当代杨家家主的爹,曾经跪舔方先生,结果方先生毫不留情的将其一脚踹开,而方先生只需一露面,那在海外横行的杨家,竟会对方先生言听计从,温顺如绵羊。 这……这还是背后控制着倭寇,穷凶极恶的杨家海贼吗? 又或者是,方先生早已名扬四海,他的贤名,便连那不知几千几万里之外的海贼,竟也由衷的佩服。 燕成武心里又不禁在想,既然先生有此豪言,也就是说,这几日,便可见分晓,既如此,为何不试一试,燕成武粗重的呼吸:“若先生当真有此能,朕……朕便真真五体投地了,先生,这联络海贼之事,万万不可泄露,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朕知,先生知,其他人,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告之。” 燕成武不傻。 这等事,万万不可公开的。且不说杨家指使倭寇对北燕的伤害,倘若北燕军民得知陛下竟与海贼媾和,难免动摇燕成武君父的形象。 不只如此,便是衍圣公府,以及天下的儒生,怕也要口诛笔伐了吧。 他皱着眉,接着道:“这一切,都是朕和先生的秘密,兹事体大,一切的联络,朕尽交先生处置,朕密令先生为大使,一切与海贼的接触,先生只许报知于朕。” 方吾才道:“若是海贼们有什么条件呢。” 燕成武也为难起来,这既然只是两个人的秘密,那么,就决不能再有其他人经手了,自己乃是天子,怎么可能亲自和海贼们去谈,所以,唯一能和海贼们交涉的,只有方先生,可要谈,就必须得有一定的权力,否则,就是空谈,自己也不可能,随时都过问这件事,因为三不五时的过问,这……便显得太蹊跷了,因此…… 他眼眸一张,认真的道:“先生自可定夺。先生,朕知此事,难如登天,可先生说得不错,这或许就是天赐良机,先生也不必焦灼,海贼狡诈无比,想要从中穿针引线,朕能体谅先生的难处,所以,若是事不成,也不必强求。” 方吾才淡淡道:“老夫非是夸口,老夫若要办的事,莫说只是使这海贼为陛下所用,便是摘下天上的星辰,也不过探囊取物。” 燕成武先是骇然,随即震惊:“先生还能摘星辰。” “……”方吾才心里猛地尴尬,然后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燕成武。 第九百一十七章:送礼 方吾才而今已是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济北了,很快,他便在济北的一处学堂不远购置下一处书斋,燕国皇帝送来几个童仆,而此时,面目全非的邓健,也开始出现在了方吾才的身边。 方吾才平时只在书斋里看看书,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只是没过两日,便听到了越国天子圣驾已到,而与此同时,在这里,却已有人登门造访。 来人是一个相貌平庸的男子,生得并不起眼,方吾才自是不肯见他,派人挡驾,此人便一直在书斋外头等着,足足耗了两个时辰,方吾才方才命他来见。 这人到了书斋,显得有些无礼,即便是见到了方吾才,也是先赤裸裸的打量着这位方先生,接着才行礼道:“方先生,久仰大名。” 方吾才倒没有因为此人得无礼便动怒,而是哂然笑了笑道:“来者是谁?” 这人得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姓杨。” 方吾才皱眉道:“姓杨……又和老夫有什么关系?” “鄙人乃是太皇太后之兄。”他一字一句地道。 方吾才反是冷笑起来,道:“杨家已经族灭,何来的太皇太后之兄,实是可笑。” 这人不慌不忙地接着道:“我叫杨正奇,确是太皇太后的兄长,家父杨正,命我来见一见先生,有要事相商。” 他倒是胆大,甚至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的惊惧和犹豫之色。 要知道,现在但凡是牵涉到了杨家的人,无一不是死罪,他开口便说自己和杨家人有关系,竟不怕方吾才检举他。 方吾才只冷冷地看着他。 杨正奇对方吾才的冷漠不以为然,接着道:“方先生与家妹的关系,家父与我,早有耳闻,也听说先生因为杨家而受到了株连,鄙人来此,既是来道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薄礼,想要奉上。” “薄礼,什么薄礼?”方吾才捋须道:“老夫无功不受禄,何况你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是杨家人,老夫如何信你?” 杨正奇不急不恼,却只是自取出一个锦盒,锦盒一开,只见里头躺着的,是一沓济北钱庄的银票。 杨正奇将这装着银票得锦盒放到了方吾才的案牍上,笑吟吟地道:“这里是二十万两银票,先生而今在济北闲住,少不得有许多需要用银子的地方,请先生莫嫌。” 才一出手便是二十万两银子,这个气魄,天下之间,又有几人有此大手笔?只怕就算是各国的天子,也不至于如此的大方。 杨正奇带笑道:“现在,先生相信了吗?” 方吾才不露声色,厌恶的看了锦盒中的银票一眼,仿佛这银票侮辱了他一般,却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的道:“你既是杨家人,这关中杨家覆灭,你能侥幸逃脱,倒也是运气。” “不。”杨正奇道:“先生错了,鄙人并不需逃,区区的关中杨家,覆灭了也就覆灭了,固然教人遗憾,可对真正的杨家而言,也不过如此,鄙人来此,一为见见先生,其二,便是让人知道,得罪了杨家,无论是任何人,鄙人也将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吾才目光一闪,不由皱眉道:“怎么,你要如何?” 杨正奇凝重地道:“这些自是鄙人的事,先生不必牵涉其中,倒是鄙人有个不情之请。” 方吾才道:“你说吧。” 杨正奇目光幽幽,这张朴实的脸上,却是掠过了一丝冷锋,他随即道:“杨家在济北有一些买卖,事关重大,所以鄙人左思右想,希望先生能够帮个小忙,鄙人深知先生和北燕国皇帝关系匪浅,若是先生肯为杨家美言,让北燕人准杨家的商贾在北燕活动,收购一些自济北运来的货物,那么家父和鄙人,便少不得对先生感激不尽了。” 杨正奇说罢,极谨慎地看着方吾才,似是想从方吾才的一点一滴得表情里能看出点什么! 这一次于杨正奇而言,既是对方吾才的一次试探,若是此人当真肯帮忙,不但使杨家的贸易不至于中断,而且……也可试一试此人在燕国皇帝面前到底有什么地位。 “只是这等小事?”方吾才微微皱眉,语气显得有点轻描淡写。 杨正奇原本以为方先生一定会谨慎的权衡一番,谁知竟是一副很不值一提的样子,尤其是这这等小事四字,更是让人觉得惊诧。 这哪里是小事,这是大事啊。 只见方吾才很随性地道:“噢,既如此,那么老夫就准了,你们的商贾,明日便去燕国的国境便是,你过几日列出一个单子,要在济北购买多少货物,先预付了银子,老夫自然安排燕国的商人去代你们采购,再将货物送至燕国即可。” 他脸上的表情很是轻松,语气便如同说着今天吃饭的菜式一样简单。 杨正奇却是差点吓尿了,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儿戏,不太靠谱啊。 如此大宗的贸易,燕国人不可能没有察觉,除非燕国皇帝恩准,否则,天知道中途会遇到什么麻烦,你方先生只是轻描淡写的,就可以决定了? 他看着方吾才,实在是有些看不明白方吾才的路数,最后还是忍不住得道:“此事,兹事体大,怕是要向大燕皇帝陛下……” “不必了,老夫拿主意即可,些许小事而已,老夫会和陛下打一声招呼的。”方吾才摇摇头,很不屑的样子道。 “这……”杨正奇竟觉得这位方先生实是神秘莫测起来,这等大事,而且还牵涉到了海外的杨家,你方吾才如此轻易的答应,难道不怕燕人从中作梗吗?一个不好,可就什么都打水漂了。 可细细一想,杨正奇却又觉得,无论如何,眼下断绝了贸易,杨家必须要打开局面,而这方先生算是成了救命稻草,不如……试一试…… 心里飞快地经过一番衡量,他便道:“既如此,那么多谢先生,只是先生,鄙人还是认为先生去和大燕皇帝启奏为好,毕竟……” 方吾才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凝视着杨正奇道:“老夫说的话,不啻是大燕皇帝的旨意,老夫既是准了,便是做出了保证,你放心便是。” 这口气,真是大的没了边。 杨正奇却是怀疑和不安起来,可细细想来,还是选择试一试,先小批量的进一点货,且看看这位方先生是否当真可靠。只是……这家伙莫不是疯子吧,竟大言不惭到说自己的话形同于大燕皇帝的圣旨,这…… 杨正奇心里七上八下的,却还是笑了笑道:“既如此,鄙人下次再来拜访,到时自将清单奉上。” “不送。”方吾才依旧显得不甚热情。 这令杨正奇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几十万两银子送来当做见面礼,可人家竟是眼皮子都没有跳一下,就如打了水漂;请他帮忙联络大燕皇帝,为得得可是商贸的大事,结果人家自己就拿了主意,仿佛他自己就是大燕皇帝,竟不需跑去和大燕皇帝面前商量,这么大的事,竟敢说这样的满话? 杨正奇觉得,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白来了一趟。 杨正奇的心里翻江倒海胡思乱想,最后也只好泱泱而退。 出到门外,只见这里停了一辆车马,杨正奇坐了进去,接着便有一人到了车前。 杨正奇坐在车中,对车前的人沉声吩咐道:“将这宅子死死的围了,倘若这姓方的敢向人通风报信,立即将其格杀,还有,这几日他的动向,都要打探清楚。” “遵命。” 杨正奇又道:“怎么样,江海有消息了吗?” “没有,他被拿住之后,似乎已被那锦衣卫不知关去了哪里,至今没有一丁点消息。” 杨正奇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凶狠之色,狠戾地道:“陈凯之先诛我关中杨家,后又断我杨家商机,倘若不给他一点厉害,我杨家,如何立足天下?呵……”他顿了顿,吩咐道:“让人给海外传消息,令葫芦岛的舰队集结,现在不是衍圣公和各国天子都齐聚在这济北吗?且不要急,等今年的货物运出了海,便袭这济北,将这济北夷为平地,到了那时,即便陈凯之还侥幸没死,这各国的天子在他大陈这儿稍有什么损失,他也逃脱不了关系,何况我还听说,陈凯之竟还异想天开的想要造舰,呵……凭他,也想造舰对付我杨家吗?到时彻底毁了这济北,且看他拿什么造舰。” “是,小人这便给葫芦岛的刘铁传讯。” 杨正奇眯着眼,脸上怒色越加浓烈。 这一年来,杨正奇在海外,接连收到自大陈来的噩耗,心里的怒火早已熊熊燃烧。 他随即又冷冷地道:“我要让这济北,鸡犬不留,还要告诉刘铁,尽力招募一些倭人,这倭人最是悍不畏死,让他们打头阵,再好不过了。” 说着,他已放下了帘子,那股冷厉也像是随之收敛起来,语调变得慢悠悠的道:“给父亲也修书一封吧,就说请他不必担忧,数月之后,便有喜讯传给他。” 说罢,马车里便安静了下来,这马车才缓缓地动了起来。 第九百一十八章:狗急跳墙 济北的天气还算暖和,随着大越皇帝张宸的到来,陈凯之则忙碌了许多。 其实真正的商谈,都由各国的礼部官员在暗中角力。 陈凯之所要的,则是各国支持钱盛皇子复国,而各国却都各有打算。 此时铁甲舰的大致设计已经出炉,陈凯之亲自看过之后,觉得还算靠谱,匠人们已开始制造一个原型舰小上三十倍的模型,算是进行实验,除此之外,在这造船局之下,又各有分工,有人负责甲板,有人负责蒸汽动力,有人负责火炮设计,有人则负责船舵。 几乎每隔几日,都会有洛阳紧急送来的奏疏供陈凯之批阅。 自西凉来的消息,开始变得让人担忧起来,西凉似乎已经开始不断的向三清关增兵,显然,这给关中造成了不少的压力。 而在这时,却又有一份奏疏令陈凯之看过之后,显得震怒,当即便将这奏疏狠狠的摔在了案牍上。 晏先生一直陪着陈凯之批阅奏疏,一见陈凯之震怒,连忙抬眸。 只见陈凯之一双剑眉深深的拧了起来,面色直发冷,随即便道:“洛阳城里有人纵火,烧毁了数百间房屋,锦衣卫倒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十之八九,便是杨家的余孽所为,这些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顿了一下,陈凯之冷笑一声,才又道:“这一场大火,足足烧死了九百多人,呵……” 晏先生不禁皱眉,眼中也是掠过怒色,道:“陛下……定要对这些人严厉打击,这些事交给锦衣卫和明镜司去做便可,陛下也无需动怒……” 陈凯之摇摇头道:“朕之所以动怒,倒不在于这杨家阴魂不散,而在于,这些人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又在大陆上经营了这么多年,只要他们有足够的钱粮,就可暗中招募数之不尽的死士,今次是大火,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现在洛阳已经人心惶惶了,朕就算拿住了一群余孽,将他们碎尸万段又如何?只要有杨家的人还在海外,朕就拿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这些人迟早还是会继续到处祸害。” 晏先生也是忧心忡忡地颔首点头:“不错,那杨正,有亿万钱财,确实是心腹大患。” 陈凯之伏案,眼睛又重新落回了奏疏上,倒是渐渐冷静下来,冷厉地道:“那么,就看谁笑到最后吧。” 晏先生颔首点头,随即道:“陛下,这燕国皇帝这些日子,似乎对陛下并不热情,还有那越国的天子,似乎对陛下钱盛皇子之事不甚热衷,二国屡屡狮子大开口,倒是想趁此机会从我大陈身上谋夺好处。” 陈凯之终于将目光从奏疏上抬了起来,道:“朕岂会不明白,你以为朕当真是满门心思是针对西凉去的?晏先生,朕要的,是趁着此次会盟的机会试探各国的虚实而已,所以他们想要狮子大开口,便狮子大开口吧。” 正在这时,却有宦官来报:“陛下,济州锦衣卫千户张成到了。” “请进来说话。”陈凯之和晏先生停止了讨论,等那张成进来,行了礼,张成便道:“陛下,方先生送出了消息,说是鱼儿上钩了。而且此次上钩的,乃是一条大鱼。” 陈凯之倒是饶有兴趣了起来,忍不住道:“哦?想不到这杨家人的反应竟如此的迅速,看来他们是真的狗急跳墙了。这倒好得很。” 只听张成此时又道:“除此之外,臣已查到,在济北,有一群燕国商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们大量的购买了不少的货物,甚至价格高一些,只要现货,这货物,立即送往北燕,他们的举动很是可疑。” 陈凯之却是笑了,别具深意地道:“对他们不用理睬,也不必去管。” “除此之外……”张成犹豫起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济北的隆盛酒坊突然起了火,臣觉得事有突然,所以亲自带着人去查验了一番,觉得这和有人纵火有关,而纵火之人绝非像寻常人,他们显然计划周密,且并不贪图钱财,臣根据分析,可以得出,这十之八九是杨家的爪牙。” 陈凯之看着张成:“杨家在我大陈,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爪牙?” “这……臣并不清楚,不过从那江海口中大致可知,杨家在大陆上,扶持了一个道门,号称是三山门,每年会有数十万两银子周济他们,而他们则负责到处招募人手,凶徒遍布各州府,平时倒也极少惹是生非,所以官府对其并没有太多的注意,因此臣以为,这些……或许和这场纵火不无关系。” “呵,靠着纵火,就想要让朕焦头烂额吗?”陈凯之眼带嘲弄地冷笑一声,道:“他们也太小看朕了,这三山会,锦衣卫和明镜司要有所动作,给朕彻查到底。” 张千户连连点头,突又想起一件事来,道:“还有,似乎……方先生还透出了一个消息,杨家似乎有人和燕国的清河郡王暗中联络,不过……这目前倒还没有什么实据,是方先生旁敲侧击中揣摩出来的。” “清河郡王……”陈凯之皱眉,他似乎有了点儿印象,这个清河郡王乃是北燕皇帝燕成武的弟弟,据说很受燕成武的信任,这一次来济北,这位清河郡王也跟着来了。 陈凯之眯着眼,似是在深思着什么,口里道:“立即派人死死的盯着,自然,得要小心为上。” “是。” 等这张千户走了,晏先生见陈凯之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道:“陛下似乎有什么心事?” 陈凯之叹了口气道:“朕发现了一件事。” “何事?”晏先生担心地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苦笑道:“原本方先生这一步棋,一直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一直料到,杨家人一定会想尽办法联络方先生,总认为杨家人一定会按朕的想法步入朕的圈套;可现在……朕突然想到,这杨家布局了这么多年,在我大陈尚且如此,而在北燕,难道就只能求助于方先生吗?又或者说,对他们而言,方先生只不过是一个门路而已,他们绝不会将一切的希望只放在方先生的身上,那么……杨家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陈凯之眯着眼,却是将目光落在远处,像是在有所衡量,道:“他们的手段,朕早就见识过了,或许是因为平了关中,反而让朕竟轻视了他们,可现在看来……事情没有这样的简单!” 陈凯之说到这里,眉头突的一皱,眼眸却是猛地一张,语调急切地道:“不妙,晏先生,快,快将那张千户请回来。” 可陈凯之的话音才刚落下,竟有宦官未经通传便连滚带爬而来,口里惊慌地叫着:“陛下,陛下……” “什么事?”陈凯之的脸色莫名得铁青起来。 若是平常事,宦官不会这么没规矩的冲进来的,莫不是…… 这宦官已是拜倒,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陛下,大燕天子……遇刺!他在别宫……遇刺了……” 陈凯之啪的一下,拍案而起。 瞬间,他一下子明白了。 杨家人,根本就没有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望在方吾才得身上。 或者他们联络方吾才,不过是觉得方吾才这个人或许有一些用处,想试探一下方吾才这个人是否可靠。 而很显然,杨家人还有后手,这个后手……便是…… 陈凯之厉声喝问:“燕成武现在如何了?” 此时他连尊称都懒得叫了,这宦官跪着,在陈凯之的怒目下,战战兢兢地回道:“只听说那边遇刺了,燕国的臣子以及护卫们,已封闭了那儿的别宫,任何人都没有出入,到底是死是活,奴才……奴才不知道。” 陈凯之却是下意识地看了晏先生一眼,而晏先生则是叹了口气:“想来,大燕陛下……已驾崩了……” 陈凯之冷冷一笑,脸若寒霜。 他还真是低估了杨家啊。 他怎么没想到,他们向来不是那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 而联络方吾才,估计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比利用方吾才更加可怕。 陈凯之厉声道:“传旨,朕要去见大燕天子。” 这时,作为东道主,陈凯之非要去见见不可,无论燕成武是死是活,可这一次遇刺,都是发生在了大陈的国境之内,作为主人,发生这样的大事,已是足以震动天下了。 他也懒得去管那些繁文缛节,直接带着一行禁卫就骑马而去,吓得宦官生怕陛下有危险,匆匆的让人前去附近驻扎的一支勇士营,随即,浩浩荡荡的勇士营,亦是朝着陈凯之的目标直扑而去。 在别宫这里,已是乱做了一团,燕国所带来的侍卫,早将这里团团围住,得知陈凯之来了,他们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可最终还是乖乖的放了陈凯之入内。 陈凯之带着一队禁卫阔步而行,而同时抵达的勇士营,亦是蜂拥而入,陈凯之一路脚步匆匆,穿过无数乱如热锅蚂蚁之人,却是远远的,便听到了嚎哭声。 第九百一十九章:死马当活马医 等进了主殿,方才发现,这里已是人满为患了。 挤满了燕国的人,还有自己手下的人,个个俱是面露惊慌之色。 陈凯之看到地上,分明有斑斑血迹,而那燕成武,已是躺在了榻上。 榻前围满了人,有此次随驾的官员,还有那清河郡王燕成镜。 陈凯之对燕成镜没什么印象,本来看着就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只晓得此人和燕成武一母同胞,乃是兄弟,很受燕成武的信赖,可以说是他燕成武左膀右臂。 现在他红着眼睛,一张脸扭曲着,似在责骂燕国随来的御医。 外头随着陈凯之快步而入,同时唱喏。 “大陈皇帝陛下驾到。” 那燕国官员们一听,个个露出了狞然之色。 燕成镜更是怒气冲冲,旋身看向陈凯之,朝他厉声吼道。 “皇兄信任陛下,千里迢迢赶来济北,竟然遇刺,刺杀皇兄的,到底是何人,大陈的防卫,为何这样的松懈。还有,贵国锦衣卫和明镜司,不是无孔不入吗?可为何事先没有任何的预警?” 他连珠炮似得,释出质疑,气势汹汹,完全没在自己人身上找原因,而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可陈凯之只冷冷看他一眼,似乎……陈凯之一直低估了这个少年,只是这时候,陈凯之显然不可能对他抱以冷色,毕竟,只要真凶一日没有查出来,这位清河郡王兄长生死未卜,此时怒气冲冲的兴师问罪,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陈凯之只朝他点点头,着急的问道:“燕兄现下如何?” 他这问那燕国的御医。 燕国御医摇摇头:“腹部中了一剑,虽未中要害,可是……只怕……哎,而今,还只存着一息,臣以为,陛下……” 这意思是,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生机了。 是啊,一剑穿了肠,想要活,几乎没有可能,即便是扁鹊在世也是救不活的呀。 陈凯之上前去,却见已有御医给燕成武用药草捂住了腹部,虽是勉强止血,可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便连说话的气力都已没了,显然是伤得很重。 陈凯之随即皱眉,冷声问道:“刺客是谁,可拿住了吗?” “已是不知所踪。”燕成镜依旧气愤难平,甩了甩宽大的衣袖,厉声说道。 “而今皇兄性命攸关,只在旦夕,这捉拿刺客,难道不该是你们大陈的事吗?皇兄在这里,遭遇了刺杀,倘若有任何的闪失,这一切,陛下脱不开干系,甚至,本王还怀疑,这根本就是你们陈人所指使!” “大胆!”身后已有随来的晏先生厉声道:“清河郡王怎可如此出言不逊。” 那锦衣卫千户,亦是震怒,忍不住按住腰间刀柄,冷冷道:“还请清河郡王殿下注意自己身份。” 燕成镜便对着二人冷笑,而其他燕人,似乎也和燕成镜同仇敌忾,个个面带愤怒之色。 他们的帝王在此遇刺,此刻他们心中犹如火烧,俱是愤恨难平。 陈凯之却是笑了,他这一笑,并没有使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减轻。 陈凯之冷幽幽的看着燕成镜,旋即嘴角微微一挑,淡淡开口说道。 “其实,朕倒要恭喜清河郡王了,朕听说,大燕皇帝至今无子,他毕竟还年轻嘛,而郡王殿下与你皇兄一母同胞,而大燕,也并非没有兄终弟及的先例,殿下口口声声,说此事和大陈有关,怎么,难道我大陈,费尽心机,甚至为此而不惜交恶大燕,只为了,让殿下克继令兄的大统吗?” 这番话,很不客气,甚至有直接挑拨离间之嫌。 燕成镜果然大怒,目露凶光,瞪着陈凯之:“你胡说什么?” 而陈凯之却是眼睛余光扫向燕国诸臣,却多少能感受到,某些燕臣目中所显现出来的焦虑。 不过…… 单靠这一番话,显然没有任何用处。 因为眼下,大燕皇帝眼看着就要归天,而在大燕,唯一合法合理的继承人,也只有这位清河郡王,新的大燕皇帝已是呼之欲出,就算有人心生疑虑又如何? 面对燕成镜冷峻的目光,陈凯之便没觉得可怕,而是立即不客气的道。 “不过有一句话,清河郡王说得对,既然燕兄是在朕得地头上出了事,那么救治燕兄和找出凶徒的责任,便在朕得身上,从现在起,燕兄的安危,朕一并负责,只不过,在这里,所有无关人等,都需滚出去。” 他朝那锦衣卫千户瞥了一眼:“封锁这里,给朕加派五十个锦衣卫力士,以及一队的勇士营来,没有朕得允许,在这里一只苍蝇,都不得出入。” “遵旨。”千户忙是抱手。 可这一番话,却一下子令燕人们炸了锅。 大燕皇帝即将大行,眼看着就命不久矣了,此时此刻,根据传统,清河郡王和燕臣都需时刻守在身边,这是礼。 而现在陈凯之竟要封锁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要让他们远离天子吗? 这怎么能行。 清河郡王燕成镜厉声道:“本王绝不同意,本王要在此……” “滚出去!”陈凯之眯着眼,朝他厉声一吼:“否则,便以谋害燕兄论处,郡王殿下,你不要忘了,对朕而言,今日倘若燕兄有失,燕陈之间,势必交恶,便是刀兵相向,也未所知。既然迟早要兵戎相见,也请你聪明一些!” 赤裸裸的威胁。 这意思是,他陈凯之没有了顾忌,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燕臣们一听,顿时哗然,有人愤怒的看向陈凯之,有人面露担忧之色,有人厉声道:“陛下,难道一点都没有顾忌吗?倘若我等在此再有什么闪失,大燕国内,定是人人愤慨……” 陈凯之铁青着脸,再次重申了道:“朕再说一遍,所有人……出去!” 那燕成镜这才意识到,自己对陈凯之,已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不过……似乎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坏处,反正皇兄是活不成了,而陈凯之对自己和燕臣们的态度。 哼哼…… 他在心里冷笑了着。 将来…… 他冷冷的凝视着陈凯之,深吸一口气,昂首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陛下不要忘记,今日陛下对本王和我大燕施加的耻辱,这些耻辱,本王和大燕臣民,永生难忘!” 陈凯之不屑的看了他一眼。 燕成镜讨了个没趣,便匆匆而去。 陈凯之便连留在这里的御医,也俱都赶了出去,他垂头看着陷入昏厥中的燕成武,他明白,燕成武之所以现在还有气息,不过是因为仗着他平时的身体强壮而已,只是……这一剑的伤口,虽是止血,可这一剑刺进了腹部,只怕连大肠都已破坏了,在大失血和腹部大肠伤口发炎的情况之下,燕成武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正色说道:“召集济北所有的名医,要最好的,朕所带来的御医,也要立即赶来。” 在这个时代,燕成武几乎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不过这是对他们而言,对于陈凯之而言,燕成武还有救。 晏先生不禁皱眉,道:“陛下,方才那清河郡王出言不逊,倘若此人继承了大燕的社稷,只怕……老臣猜想,这大燕皇帝遇刺,得益最大的,恰是这清河郡王,何况,自方先生那儿,也传出了消息,说是杨家人似乎和清河郡王有所联络,这样说来,他们或许便是同谋,也未可知。这燕成镜,急于想要取而代之,在大燕国,他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而此次,趁着大燕皇帝来了济北,不但可以借机行事,而且,还可以趁此机会,将一切的脏水泼在大陈头上。至于那杨家,倘若能借此机会,与燕成镜合谋,自然可以借燕人之手,再联合西凉,同时勾结倭寇,三面袭我大陈,一旦到了如此境地,那么我大陈便四面楚歌了啊。何况,这一次行刺,也足以令越楚两国改变立场,采取观望的局势。老臣之见,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尽办法,找出真凶,昭告天下,否则……” 陈凯之摇摇头:“找出真凶?不!” 他居然没有同意这个做法,以至于晏先生面带错愕。 陈凯之解释道:“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一次刺杀,一定行事周密,要找出真凶,就必须得有铁证,那么……铁证从何而来?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法做到,想来,那真凶,也多半已被灭口了,又从哪里,找出什么真凶?倘若是有足够的时间,朕也相信,以锦衣卫和明镜司之能,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现在事情紧急,何况,就算拿出了证据,同样也会授人以柄,认为这证据乃是我大陈伪造,这等事,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又如何能找出真凶呢?” 晏先生听罢,叹了口气,他似乎也觉得,陈凯之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可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还能如何?” “那就真正的将死马当活马医!”陈凯之斩钉截铁:“想尽办法,救活燕成武!” 第九百二十章:忠贞不渝 听了陈凯之的话,晏先生和这千户俱都诧异无比。 死马当活马医。 但凡是一个正常人俱都知道,这燕成武怕是必死了。 如此严重的刀伤,伤到得乃是肺腑,除非大罗金仙,否则绝不可能救治的。 否则,那清河郡王,只怕早就痛下杀手,怎么可能,将这燕成武留到现在? 陈凯之垂头,又看了一眼脸色已是苍白如纸,几乎已陷入了昏迷,几乎无法醒来的燕成武,他淡淡道:“同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传旨下去,令各地军镇,打起十二万得精神,做好应变的准备,再命勇士营立即赶赴济北,防范于未然!” 晏先生不禁道:“陛下,老臣以为……” 陈凯之压压手:“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现在,除了如此,我们还有得选吗?但愿燕成武命不该绝吧。自然,张千户,倘若你能尽快追查出真凶,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济北要外松内紧,若是过于紧张,会惊扰商贾,可没有防范也不成。杨家……” 陈凯之在这里顿了顿,他面上浮出冷笑:“朕和杨家,也算是打过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果然……还是行事不够缜密啊,竟是骄傲自满,忘了这杨家乃是毒蛇……罢……先解决现下的问题。” 说着,陈凯之已坐在了榻上,过不多时,便有许多大夫和御医来。 众人纷纷来向陈凯之行了礼,为首一个,乃是济北的名义朱政,朱政大致检验过了伤口,随即便摇头:“陛下,倘若是外伤,倒还好办。”他抬眸看着陈凯之:“济北这儿,因为做工的人多,而一旦做工,难免就会有磕磕碰碰,所以这些年,济北的大夫,对这刀剑的创伤,都有一些绝活,即便是断了指头,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一剑,直刺的是胸腹……陛下……” 这朱政慢慢的揭开了外敷的草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便露了出来,他显得极认真:“而且,这伤口,实是巧妙,陛下,且看,剑是自正面刺入的,按理来说,若是刺客正对着大燕皇帝陛下,大燕皇帝陛下肯定会想尽办法避开,可这一剑奇准,正中腹部,这就说明,大燕皇帝陛下并没有避开,还有这剑的切口也是平直,这更加说明,大燕皇帝和刺客想必是认识,一个人,能靠大燕皇帝陛下如此之近,这样的人,本就不一般,即便是寻常人,觐见天子,哪里可以在咫尺之间?再从大燕皇帝被刺时,他竟没有反抗和逃避来看,此剑来得极迅猛,只有大燕皇帝极信任的人,在刹那之间,突然出剑,一举击中大燕皇帝陛下的要害,方才可能造成这样的创口,哎……当然,老夫只是随口一说,只是觉得,此事过于蹊跷罢了,若是臣所言不差,也希望对陛下有所帮助。” 陈凯之颔首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一剑,蹊跷无比,可眼下,单凭这个,想要说明什么,其实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凝重的道:“朕想救活他,你可有把握。” 主政摇头,苦笑:“臣一丁点的把握都没有。” 陈凯之眯着眼,道:“朕却有一个办法,外伤容易,可卿家所说得内伤,想必就是,剑刺伤了肠道吧,而肠道的伤,想要治愈,却是千难万难,朕现在说得话,你可能不明白,不过无论你明白不明白,你仔细记下。” 这便是做皇帝的好处,不需避讳什么,无论对方能不能理解,能乖乖听话即可,即便陈凯之的话惊世骇俗。 陈凯之继续道:“他得伤,理应伤到了大肠,而大肠被切开,有两点最为致命,其一是这大肠感染,所以必须想尽办法,剖开他的肚皮,对他的大肠进行消毒,避免出现感染;其二,若是大肠有损,则需要进行缝合,使其恢复,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先制造一个尽量无菌的环境,随即实施手术,剖腹之后,进行救治,之后,再对伤口用药,而至于,能否救回来,就只能是运气了。” 晏先生听得骇然,竟是目瞪口呆。 陈凯之皱眉:“事不宜迟,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却也不可贸然进行手术,来人,去寻几头猪来,制造腹部的剑伤,朕和诸位大夫,先来试一试,人和猪的结构,固然有所不同,可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 清河郡王燕成镜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下榻之处。 他是没有资格在别宫里居住的,不过和使团却都暂居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处别院。 他刚刚回到了厅堂里落座,便有宦官低声道:“殿下,那位姓杨的,又来了。” 燕成镜颔首点头:“叫进来吧。” 只片刻功夫,一身寻常打扮的杨正奇已踱步进来,燕成镜一见到,目光与他交错一起,随即重新靠在椅上,懒洋洋的道:“事情已经妥了。” 杨正奇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燕成镜摆摆手:“本王倒要恭喜你了,这一切,你也没少出力,何况,接下来,本王还需仰仗着你们杨家呢,所以,你我俱都可喜可贺。” “这个自然。”杨正奇笑吟吟的道:“大燕几个贪财的将军和大臣,殿下早已摸清了底细吧,银子,杨家会负责奉上,殿下虽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却也要小心为好,大燕太后,也就是殿下生母身边的宦官,自也已安排妥了,人者有份,就等在燕京那儿,文武百官劝进,太后娘娘下懿旨请殿下回燕,克继大统。不只如此,老夫还要送上殿下一份大礼。” 燕成镜凝视着杨正奇:“什么礼?” 杨正奇笑道:“等陛下登基之后,会有一批的倭人,运送到辽东,人数在两千左右,而陛下要做得,便是御驾亲征,将他们一网打尽,陛下的皇兄,虽是天天喊着要平倭,却难有什么大的战果,而殿下初登大宝,便有一场大捷,岂不是教大燕的军民百姓,俱都对殿下五体投地吗?” 燕成镜哈哈一笑:“这倒难为了你……” 看着这只有十五六的少年,目中野心毕露,带着这根本不符合年龄的笑容,寻常人哪里能想到,刺杀大燕天子的,便是大燕皇帝的胞弟,一个十五六岁,平时总是伴在皇兄身边撒娇邀宠的孩子呢。 可燕成镜却仿佛无时无刻,都带着一副威严的样子,此时他已开始刻意的模仿自己的皇兄了,简直已将自己当成了大燕皇帝:“这里的事,如何解决?” 杨正奇笑了笑:“这个容易,一方面,大燕天子在此刺杀,殿下该立即修书至燕京,命燕军做好准备,在燕陈边境,屯驻大量军马,现在殿下的兄弟不明不白死在这里,陛下当然要报仇才是;而另一方面,接下来的会盟,正好趁此机会,给那陈凯之,一个好戏瞧一瞧,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只怕各国都已开始改变态度了,再接下来,西凉会在西北有所动作,只要殿下回到了国中,杨家的舰队,以及燕军可以水陆并进,到了那时,这大陈,四面楚歌,其实……也未必需要全面开战,可只需要拿下济北,将这济北夷为平地就可以了,济北当初,也是燕国的国土,这些土地,自该归燕,而我们杨家,所需的不多,只需将这里的匠人,还有各个工坊的秘方拿到手,即可。殿下,认为如何呢?” 燕成镜翘着脚,下意识的颔首点头:“唔,若是如此,倒也有几分意思。” 杨正奇凝视着燕成镜:“还有一事。” “何事?”燕成镜诧异的道。 “殿下有没有想过,令皇兄的死,毕竟殿下得利最大,难保那陈凯之,不会借此做文章,就算他不会有什么铁证,可毕竟流言蜚语出来,也难免动摇大燕的军民士气,殿下如何才能……让人深信此事和殿下全无关系呢,又或者,让更多人深信,此事和殿下全无关系呢?” 燕成镜诧异道:“他们没有证据,怕个什么,何况,皇兄很快就死了,他一旦驾崩,本王便是大燕之主,若有人敢乱嚼舌根……” 杨正奇摇摇头:“凡事,总要有万分的周全,否则,就可能功亏于溃,有一个人,倒是可以帮助殿下。此人叫…方吾才……方先生,殿下可能耳熟能详吧,天下人都知道,方先生是个名士,当初他开善庄,此后又结交天下名流,人人敬仰;而且,天下人也都知道,他和令皇兄,相交莫逆,这一次,若非是令皇兄,只怕这方先生,少不得要遭致那陈凯之的报复了。倘若这个时候,方先生坚定的站在了殿下一边,痛陈害人者乃是陈人,那么……可就有意思了。” “方吾才……”燕成镜皱起了眉:“此人,本王倒是略有耳闻,也知道他和皇兄关系匪浅,不过……此人可靠吗?” “可靠!”杨正奇颔首点头:“本来这个人,其实对老夫而言,没有什么用处,可老夫还是借此机会登门,便是想要试一试他,庆幸的是,此人倒还真帮了老夫大忙。” 第九百二十一章:化腐朽为神奇 杨正奇所谓的拜访方先生,再到请方先生帮忙,其实从一开始……并非是杨家没有了其他渠道,杨家在海外经营两百年,对天下各国堪称是无孔不入,怎么可能因为失了一个江海,便彻底的砸了盘子呢? 而之所以拜访这位方先生,是在于这位方先生有利用的价值,此人若是用得好了,便是一枚好得棋子。 请方吾才去帮这个忙,想办法请燕人商贾运一批货物去燕国,再在燕国进行交易,实质上,不过是给方吾才出题罢了。 倘若方吾才当真尽心竭力的帮了这个忙,再加上此人一开始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以及大陈朝廷对方吾才的‘打击’,那么这个人,就足以信任了,至少……有用。 比如说现在,倘若这位大燕国皇帝燕成武的挚友站出来,那么,一切就更加可信了。 燕成镜听罢,顿时也来了兴趣:“倘若当真有方先生出面,可就好办了,这五帝会盟之期,想来也已近了吧……很好……”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殿下,礼部侍郎王斌,随驾的禁军指挥张玉以及诸官求见。” 燕成镜看了杨正奇一眼,杨正奇面带笑容,脸上一副了然的神色。 这些人,都是随驾来的大燕官员,显然,陛下遇难,死亡只在旦夕,任谁都明白,武成镜这大燕皇帝的胞弟乃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何况武成镜也是大燕太后的儿子,大燕太后在燕京闻得了噩耗之后,也一定会力保武成镜克继大统,清河郡王,自然也就成了大燕的未来天子了,这时候不趁着机会前来抱大腿,宣誓效忠,还等到何时? 燕成镜笑了笑,挥挥手道:“告诉他们,皇兄遇难,本王心有如焚,现在还是不见外客,他们的心意,本王都记下了。” 那宦官随即去了。 杨正奇面带讽刺之色地道:“殿下,这世上从来都不缺趋炎附势之人,倒是我们杨家出力甚多,望殿下还要牢记。” 燕成镜哈哈一笑,道:“等本王成了大燕皇帝,你们杨家不也有诺大的好处?所以,你放心便是。” 杨正奇点点头,却觉得这武成镜似乎显得很自得的样子,略显轻浮,于是淡淡道:“但愿殿下不会忘记才好,可即便忘了,那也没有关系,杨家能将殿下捧起来,自然也足以让殿下摔下去,殿下,可别忘了,令皇兄是如何死的!” 燕成镜顿时脸色一变,方才的得意之色一扫而空,他万万料不到杨正奇转过头就敢威胁自己。 他直直地盯着杨正奇,冷笑道:“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杨正奇则是轻描淡写的道:“只是以防万一,生怕殿下冲昏了头罢了。” 说着,他已长身而起:“好了,时候不早,老夫也该告辞了。” 眼见这杨正奇毫不客气的离开,燕成镜的脸色阴晴不定,目光闪了又闪,似是在做着某些衡量。最终,他似乎又认了命,只抿着唇,看着杨正奇离开。 他也不是蠢人,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登基为大燕皇帝为好,至于其他的事,都可以缓一缓。 他随即招了招手:“来人。” 宦官忙是蹑手蹑脚的进来,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燕成镜淡淡道:“代本王修一封书信给太后,说明今日皇兄遇刺的原委,同时请求朝廷,立即在国境增兵,该给这陈凯之一点压力了。除此之外,派人严密监视别宫那儿,看看有什么动静,这陈凯之到了现在,怕已是急得跳脚了吧,在来这济北之前,本王倒是听说,这陈凯之厉害得很,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的脸上掠过轻蔑之色,挥挥手,便不再说什么。 在他看来,陈凯之来接手这个烂摊子,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 此时,在别宫,气氛却并不轻松。 该准备的,俱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代,医疗措施自是贫乏的,并不存在所谓的无菌室,可搭建一个简单的手术室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陈凯之先是命人取了艾草来,将这艾草燃烧,而这艾草所生的烟雾,确是有一点消毒的作用。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运用到酒精,所有的大夫都用酒精擦拭了身体,沐浴之后,再将在酒精中浸泡的剪子、刀具都取出。 燕成武浑身上下,也都已用酒精擦拭过,脱去了外衣,正平躺着,主刀的乃是陈凯之,他毕竟有用刀的经验,虽然此刀非彼刀,不过至少手更稳一些。 当一切准备就绪,他小心翼翼的,在燕成武此前的剑伤上划了一道口子,一旁的大夫们一个个屏住呼吸,他们每人都带着口罩,口罩也已用艾草熏过,再沾了一些酒精,只露出一双眼睛。 虽然已寻了几头猪做过实验,大致摸清了这一次手术的程序,可绝大多数人还是紧张无比。 没一会的功夫,在那刀口处,许多人看到那肠子露了出来,只是这肠子明显有被割断的痕迹,亦有许多污秽物流了出来。 陈凯之毫不迟疑的将这些秽物小心翼翼的取出,再仔细看这肠子的裂口处,显得有些发黑,似乎有发炎的痕迹,陈凯之利落地将一截的肠子切了,随即便道:“取线来。” 这线乃是肠线,此前也经过了消毒,早已穿好了针,陈凯之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到底能不能治好,也只有天知道了。 他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上的功夫,小心翼翼的将这肠子缝合一起,幸好创口较小,所以流血并不多,在这种条件下,陈凯之也没法子进行输血,所以……一切也就只能靠燕成武的身子硬扛着了。 待缝合之后,陈凯之将肠子放回体内,之后再对外部的伤口进行缝合,他心知必须得快,绝不可能像后世手术那般,一次便是一两个时辰,因为条件简陋,随时可能导致燕成武体内的血量不足,在这种情况下,这手术实是有些粗糙,完全应了陈凯之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一切缝合好后,接着便命人在缝合的伤口处上金疮药,待一切搞定,陈凯之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而接下来,便是输液处理了。 因为此时的燕成武,根本无法进食,最好的办法,也就只能是输液,只有等到他的肠道痊愈之后,才可进食。 这葡萄糖倒是容易制成,在这济北,陈凯之乃是天子,想要什么,应有尽有,他勉强靠着从前可怜的化学知识,提炼了天然的葡萄糖水,而至于针管,在这个时候就显然有些不易了,只能制出中空,却颇粗的管子,消毒之后,便扎入燕成武的血管,而在管子的另一头,则用一个漏斗盛着葡萄糖水,为了防止输液过快,故意让人取了一些棉球,塞在那粗大的针管中,随后,再命一个宦官一直托着封闭了的漏斗。 其他的大夫们,个个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其实在飞鱼峰上的图书馆里,倒也有类似的书籍,都是陈凯之撰写的,不过虽然许多匠人喜欢去飞鱼峰上求化工的知识,可大夫们却不同,他们更喜欢凭自己的经验来诊治病人,对他们而言,那飞鱼峰上的许多所谓的人体解剖之类的学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现在,如今当场救治,他们却怀着好奇心,许多人不知原理是什么,却觉得陈凯之这种救治的办法残忍又稀罕,可到底有没有用呢? 在手术过程中,也有大夫忍不住大胆问起:“陛下,为何要用这所谓的酒精。” “陛下,这肠子缝合了起来,就有用了?” “陛下,为何要将这糖水输入进血管之中。” 陈凯之有一搭没一搭的答了,现在终于完成了这项重要的任务,他如释重负地取下了口罩,长舒一口气,命人在此小心照拂,不得随意放人出入,艾草依旧还要烧,却不可过浓,还需用酒精每日擦三遍燕成武的身体,甚至是这里的地板,也需用酒精擦拭。 处理好这一切,他才走出了寝殿。 其实这一次对燕成武的救治,花费十分惊人,大夫们稀奇地看着这一切,似乎许多人,依旧还不相信这样便能治好伤及肺腑的剑伤。 倒是陈凯之也懒得和他们解释什么,倘若这燕成武活了,陈凯之相信,那飞鱼峰里里关于医学的书,立即会被济北的大夫们抢购一空。 那些医书都是陈凯之还在翰林院里凭着记忆写的,涉及到了五花八门的知识,表面上,似乎很粗糙,甚至陈凯之的许多记忆,都有纰漏和错误,可大致的原理,却足以给人提供一个方向,对陈凯之而言,一个正确的方向,比什么都重要。 飞鱼峰中的各类书籍,虽然都是陈凯之托了所谓前人‘秘籍’所作,可一旦天下人都认识到了它的好处,则不啻是一个东方版的文艺复兴。 第九百二十二章:兵戎相见 接下来,就只有耐心等待了。 因为只有天才知道,这燕成武能不能醒来。 陈凯之之所以敢如此粗糙的做这个手术,并不是来自于他对于自己可怜的那点医学知识有什么信心,纯粹是因为……这家伙身强体壮,或许……能够熬过去…… 可倘若是熬不过去,自然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实在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只好开战了。 陈凯之聚集了大夫们,这别宫早已封闭了起来,任何消息都不得透露出去。 这时,那张千户倒是来了,给陈凯之行了礼,陈凯之在偏殿里见了他,张千户道:“陛下,卑下带人,一直都盯着那清河郡王的住所,并没有发可疑人等出入。” 陈凯之微微皱眉,叹了口气:“这倒是可惜了,朕还以为,那姓杨的此时定会和清河郡王合谋呢,要嘛就是,这姓杨的一定有什么暗道或是出人意料的进行了伪装,要嘛,就是此人并没有出现,不过,锦衣卫还是要盯紧一些,方吾才那儿,如何了?” “那儿,卑下也在严密监视,方先生那儿,并没有什么动静。倒是有自清河郡王住所的快马,一路往北燕方向去了,想来,那清河郡王……” 陈凯之颔首:“由着他们去吧,这消息根本就捂不住,清河郡王的底细,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明面上我们所知的,是他与大燕皇帝一母同胞,平时,锦衣卫确实是疏忽了他,毕竟他年纪还小,万万想不到,此人竟一直处心积虑,燕国国内,他与大都督燕成庆相交莫逆,这燕成庆也是宗室,手握十万燕军,不只如此,去年他纳妃,其妃出自并州梁家,梁家乃是大燕数一数二的豪族,不过细细想来,此人真正厉害的,却是伪善,想想看,此人虽是大燕皇帝的兄弟,可正因为如此,这大燕皇帝该对他小心提防才是,可谁知呢,他能娶梁家之女,本就犯了忌讳,偏偏大燕皇帝,竟还对他依旧信任有加,陛下,历来的天子,可多多少少,对自己兄弟的婚事较为看重的,倘若是和豪族成亲,难免会动摇皇权,而燕成镜竟没有因此而得到大燕皇帝的忌讳,这……除了这位大燕皇帝性子里并不多疑之外,卑下以为,可能也和此人城府极深有关。” 陈凯之耐心的听着张千户的分析。 张千户又继续道:“还有,卑下得知,随来的许多燕臣,纷纷前去拜见清河郡王了,看来,他们也已看穿了形势,知道清河郡王势必登基,陛下,只要这大燕皇帝一驾崩,事情就难以挽回了,还请陛下,早作打算。” 陈凯之点点头,很欣赏的看了一眼张千户:“济北锦衣卫千户所,倒是有模有样,和你的尽心竭力分不开关系,朕自然要早做准备的。” “越国君臣那儿,有什么动静?” “他们得知燕国皇帝遇刺,随即便加强了防备,除此之外,杨学士也已调了一支军马前去保护,越国皇帝对此事没有过分的过问,想来也是觉得敏感,礼部那儿,也派人前去慰问了,没有什么大碍。” 陈凯之点头:“不过,话虽如此,可一旦燕成武驾崩,就是另一回事了,到时朕将陷入极被动的境地,但愿……他能醒过来吧。” 等待的日子,是极令人煎熬的。 好几日,燕成武都已垂危,几个大夫几乎轮番照料着他,随时试探脉搏,甚至有一次,有大夫几乎已经摸不到脉搏了,就这般,在那寝殿里,燕成武一直昏迷,靠着输液勉强活着。 而大夫们,对此也越发的没有了信心。 到了第三日,外头有人来报:“清河郡王求见。” 陈凯之这几日,都住在此,此时也显得没有了耐心:“他来见什么,不见。” “陛下。”宦官道:“这清河郡王,显然是希望见一见他的皇兄,他说,倘若皇兄驾崩,也好……” 陈凯之厌恶的道:“告诉他,他的皇兄,驾崩不了,让他滚!” 宦官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乖乖去了。 ………… 就在这别宫之外,燕成镜坐在车里,耐心的等候,等别宫里的宦官出来,燕成镜方才掀开车帘,宦官咳嗽一声:“奉陛下口谕,令皇兄驾崩不了,清河郡王请回。” 燕成镜面露冷笑。 这已过去了几天时间了,依靠他的预计,便是大罗金仙来了,自己那皇兄,也早已经死了一百次。 不说别的,那剑可是穿破了肠胃,甚至已经无法进食,就算没因为那剑刺死,饿也已是饿死了。 他冷冷道:“他是本王的皇兄,你们大陈,欺人太甚!” 随来的燕臣们,也一个个怒不可遏的样子。 起初,陈凯之说要救治,倒还说的过去,可过去了这么多天,里头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大家早就怀疑,陛下已经驾崩,这个时候,陈人还秘不发丧,这是想做什么?莫非还想挟持着陛下的尸骨么? 有人快步上前,厉声呵斥:“这是什么意思?你们陈人,便是这样待人的吗?实是不可理喻,尔等如此,难道就不怕,燕陈两国,兵戎相见?我大燕太后已来懿旨,命我等立即带着陛下的尸骨回燕,如若有失,一切责任,都是你们陈人承担!” 这宦官显得有些害怕,只得道:“大燕皇帝,并未驾崩,正在悉心医治。” “哈哈……”燕成镜见状,愤怒的大笑:“悉心医治,好一个悉心医治,你们陈人并非是仙人,难道悉心医治,便能治好,分明就是你们狡辩推脱之词,本王想要知道,你们到底存着什么居心,呵……告诉陈凯之,他倘若是不给一个交代,本王便在这儿等着了,事关皇兄以及大燕的颜面,本王绝不苟且!” 说着,他扬起手,狠狠打了这宦官一巴掌。 这宦官哪里敢还嘴,忙是捂着脸,又匆匆的回到了别宫里去。 这燕成镜一闹,已是让这别宫外头不少人驻足。 须知济北不是别处,这所谓的别宫,也只是官衙暂时改建的罢了,并没有和闹市分隔开,再加上这里本就是主干道之一,倘若封了这里,势必会导致整个济北的阻塞,因此陈凯之并没有下旨戒严附近的街道,因而这里虽是被层层的禁卫包围,可依旧还有无数的行人。 不少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前几日,大燕皇帝在此遇刺了,而这里变得更加森严起来,现在又见一群燕人到了这里,浩浩荡荡,竟直接堵塞了街道,于是猜忌纷纷。 燕成镜心下也是冷笑。 现在是大陈的朝廷理亏,而自己自该要表现出一点盛气凌人了,一方面,也好让燕人们看看,自己和皇兄亲如兄弟,现在皇兄生死未卜,当然要表现出愤怒,另一方面,自也该给陈人一点下马威。 燕人毕竟和陈人不一样,燕人地处河北之地,常年和倭寇和胡人作战,因此燕国的臣民,都希望自己的天子乃是坚毅果敢之人,自己眼看着就要克继大统,若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暧昧不清,连自己皇兄的尸骨,竟都任由陈人安排,此事传回了大燕,他们会如何看待自己。 因而他将那宦官打翻之后,便背着手,也不再上马车,而是回首看了一眼燕臣和所带来的禁卫,厉声道:“今日非要奉圣驾而回,再不得被陈人推脱下去了,本王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胆!” 随来的燕人大臣们,也表现的义愤填膺,一方面,本来皇帝就在此遇刺,他们觉得陈人很不讲道理,而另一方面,这清河郡王将来就要登基为君,现在他既发怒,自己自该跟着一起愤怒才是,否则……将来可没好日子过。 有人厉声大叫:“让大陈皇帝出来说话!” “陈人辱我太甚,今日若没一个交代,便是刀兵相见之时。” 这临时的别宫规模不大,所以他们在外喧闹,俱都清晰的进入了陈凯之的耳里。 那燕成武至今还不见好,也不知能否熬过去,这边燕人又在闹事,过一会儿,宦官捂着脸回来:“陛下,燕人不肯退去,还在外头闹腾。” “是吗?”陈凯之冷着脸,倒是平静了起来:“这位清河郡王,倒还真是对他的皇兄上心啊,朕去看看。” 他已起身,宦官倒是急了,忙是出去,呼唤禁卫。 ……………… 此时别宫外头,已是人满为患,无数人驻足眺望,人群之中,杨正奇混杂在其中,站在他的身边,乃是方吾才。 方吾才也万万料不到,会被这杨正奇反手将了一军,他对燕成武,其实还是颇有些感情的,心里不免有些唏嘘,可他也深知,此时更不该流露出什么,只是面带微笑,杨正奇邀他出来走走,他也想不到,会走到这里。 杨正笑吟吟的看了方吾才一眼:“素来听说,方先生料事如神,却不知,方先生认为,今日之事,会如何收场?” 第九百二十三章:奇耻大辱 方吾才便是如此,此时依旧是深藏不露。 对大燕皇帝、北海郡王这些人,他给人一种仙风道骨,宛如仙人下凡的莫测之感。 而在太皇太后面前,他又一改形象,成为了一个智珠在握,却是贪财的人。 可对这杨正奇,他却又成了另一种样子,首先,他必须得有用,其次,他必须得有软肋,这杨正奇如此的狡猾,倘若你没有软肋,或者说他们的把柄抓在手里,杨正奇是绝不会放心的。 方吾才只淡淡的笑了笑:“依老夫看,现在大家都陷入了一个僵局,于清河郡王殿下而言,他非要出这个风头不可,可对陈凯之而言,他绝不容许有人向他挑衅,所以……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双方撞得头破血流罢了。不过……老夫看大燕皇帝也是有福之人,并没有短寿的迹象,所以……” 没有短寿的迹象? 杨正奇不禁笑了,他笑这方吾才过痴,竟将一切都寄托在了这等相面之术。 杨正奇和其他人不同,他久在海外,接触过各国的方士,有佛朗机的教士,有倭国的和尚,有西洋和昆仑州的巫师,海上的人,虽也对天地有所敬畏,可毕竟他们是乘风破浪,一切既靠命,也靠自己! 杨正奇淡淡道:“可是,事在人为,先生这相术,看来并不太准,若以面相而言,那燕成武确实并非是短寿之人,可先生殊不知,这命术,虽非子虚乌有,却也是无常的吗?燕成武一死,以先生之见,会如何呢?” 方吾才被杨正奇很不客气的打脸,不过他并不气恼,脸色依旧泰然,不急不忙地道:“若是如此,只怕两国交战,已是不可避免了,而大陈自平关中之后,确实威慑了各国,却也使各国变得焦虑起来,天下各国,谁人不知这陈凯之是非寻常之主,大陈的国力,必定蒸蒸日上,假以时日,大陈日强,势必使各国产生威胁,因此,一旦陈燕开战,那么各国必定会趁机落井下石,大陈也将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倘若这时……” 说到这里,方吾才眼带深意,笑吟吟地看了杨正奇一眼,才接着道:“若是杨家借机行事,那陈国的江山社稷,可就说不准了。不过,既然老夫既能猜测眼下大陈的困局,那么那陈凯之,又如何看不破呢?所以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燕成镜在此厮闹,若是放任,难免威信受到打击,而一旦回击,又势必陷入绝境。杨公,实是好算计啊。” 杨正奇笑呵呵的看着远处那在咆哮的燕成镜,他似乎对方吾才的分析很是满意,杨正奇素来也算是个自视甚高之人,在他看来,除了觉得方吾才喜欢装神弄鬼之外,确实是个眼光独到之人,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杨正奇反而觉得极有意思。 他背着手,便道:“所以说,万物皆棋子,杨家之为何要将一切的产业都放置在海外呢,为何这两百年来,都在海外经营呢?先生想必在想,裂土封侯,是多大的美事,可杨家却宁愿舍弃这一切,远避海外,先生可知道为什么吗?这大陆,便是一座棋盘啊,里头的人,哪一个不是棋子呢?当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可得了鹿的人,又有哪一个可以高枕无忧?反是我们杨家身在海外,便没有这些纷扰,只需将这里的人视为棋子就可以,就如这陈凯之,倘若成了杨家的绊脚石,那便让人打他便是,大燕皇帝不愿受操控,而击陈凯之,可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想做大燕皇帝?他不肯,就有人肯,譬如这燕成镜,杨家只需拿出百万两银子的投入,花费一点点的人脉,便可获得百倍的回报,现在这燕成镜,便是棋子了,燕成镜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只有避在海外的人,方才能如此超然,也只有我们杨家,才能一次次利用这些拥有野心的人,撬动六国的时局,只要我们杨家愿意,就什么都可以做成。” 杨正奇这话实在是有些自视过告了,方吾才只抿了抿嘴,笑而不做声。 杨正奇奇怪地侧目看了方吾才一眼,道:“怎么,方先生对此并不认同?” 方吾才轻轻的摇了摇头,才道:“杨公,太小看陈凯之了。” 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令杨正奇心里一沉,却很快又恢复了神色,这时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方先生了。 大燕皇帝死了,方吾才算是彻底失去了靠山;而大陈对这杨家余孽,自然不会再有好脸色,按照目前的处境来看,现在这位方先生,除了紧抱着杨家,已没有了任何的出路,可这家伙,竟还能如此和自己唱反调,倒是……很有胆魄。 虽是方吾才这跟自己有点唱反调的意味,可杨正奇并不愚蠢,他反而对方吾才欣赏起来,忠言逆耳,某种程度而言,似乎也并非是坏事。 而在这时,那别宫里,突的走出了人来。 却见陈凯之带着一干禁卫疾步而出。 陈凯之的出现,令这喧闹的街面,霎时安静下来。 陈凯之环顾四周,见这里已是人满为患,那清河郡王被数十个燕臣围着,外头又有百来个燕国的禁卫,一个个剑拔弩张的样子。 而两侧围看的百姓,更是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 陈凯之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远处若隐若现的方吾才身上,远远就看到方吾才面色自若,倒是站他身边的杨正奇微微皱眉,疾步的将身子后退,隐入了人群之中。 此人出没,显然带着不少或明或暗的护卫,所以杨正奇一消失,许多行色匆匆的人也立即退去了不少。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陈凯之,却只是一笑,似乎并没有惊动这杨正奇的打算。 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正一脸怒气腾腾的燕成镜身上。 燕成镜一见到陈凯之来,顿时来了精神,厉声道:“陛下,我皇兄呢?”他咬牙切齿的接着道:“皇兄遇刺,燕国倒还念在凶徒未明,没有讨这个公道,现在陛下竟挟持了吾皇兄,意欲何为?他中了剑伤,只怕现在已驾崩了,我大燕天子驾崩,身边竟无燕人,陛下将这别宫捂着密不透风,又是什么居心?” “我乃大燕皇帝的兄弟,而今却连皇兄尸骨都未见,陛下该给臣一个交代了吧!” 他面带狞色,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样子。 “如若不然,今日之事……” 他一句事字,说到了这里,陈凯之的目中,突的露出了凶光。 这一抹凶光自是被燕成镜捕捉,他微微愕然,似被这凶光所慑,只觉得,这目光实是阴狠得厉害,像是突的感觉有刺骨的寒气贯穿全身。他自幼养尊处优,却从未有人拿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何况这陈凯之的目光,分明…… 燕成镜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却在恍神之间又不禁懊恼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现在是自己来兴师问罪,是自己在讨公道,却被这陈凯之所慑,如今众目睽睽,这般示弱,岂不是弱了大燕的威风? 于是燕成镜大笑一声,将心里的恐惧扫了个烟消云散,他才正色道:“今日之事,绝不善了,本王现在以大燕的名义,第一,要求大陈立即交出凶徒;其二,让本王与诸臣,立即去见皇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三,贵国召皇兄与我等而来,即为贵客,而今客人死在了大陈,也请大陈朝廷给一个交代,倘若……” 燕成镜还没有把话说完,陈凯之便突的笑了,声音冷然地道:“倘若什么?” “倘若……”燕成镜还想说倘若。 却冷不防的,陈凯之狠狠一巴掌朝他啪的甩来。 啪…… 这一巴掌,毫不迟疑地打在了燕成镜的脸上。 燕成镜的脸上顿时布满羞怒之色,其实这一巴掌,并没有用多少力,可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顿时愤怒难耐,努力捂住自己的腮帮子,瞪着眼睛厉声道:“你敢?” “你敢什么?”陈凯之举手,他显得极冷静。 燕成镜下意识的双手举起,捂着自己的脸,想要挡。 可陈凯之随即,抬腿,狠狠的朝他膝盖猛地一踹。 咯…… 膝盖的骨节似乎都已错位一般,他的右腿下意识的软绵绵要瘫下去,只一瞬间,燕成镜的身形便变得狼狈又可笑起来。 燕成镜此时又觉得无力,又是愤怒,他勉强独脚站着,怒吼道:“欺人太甚!” 身后的燕臣和燕卫们这才反应了过来,其实他们也没有料到会闹到这个局面。 于是燕臣们一个个面带怒色,有人低声咆哮,护卫们纷纷抢身要拔刀,随着无数铿锵的声音,许多柄刀剑自鞘中出来,纷纷指向陈凯之。 这转瞬之间的事,令人猝不及防。 而陈凯之的护卫这也才意识到了什么,正待要拔刀相向。 陈凯之却是笑吟吟的压了压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紧张,只有一双如利剑一样锋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燕成镜。 第九百二十四章:死无葬身之地 陈凯之随即,抬眸,凝视对面的燕人护卫,护卫们一个个极力装作要奋力向前的模样,陈凯之对他们冷声道:“怎么,你们还想动手不成?朕倒是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他说罢,便不再看那些虚张声势的燕人护卫一眼,跨前一步,伸出脚,狠狠向前猛地一踹。 啪…… 这一次,却是狠狠踹向另一处膝盖。 只听这关节处的脆响,燕成镜本是靠着这余下的腿撑着,现在却噗通一声,两腿竟都折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 他已疼的眼泪啪嗒落下,心底深处,一股巨大的耻辱油然而生。 他乃大燕堂堂的郡王,更是大燕的天潢贵胄,很快,即将成为大燕天子,和陈凯之平起平坐之人,今日……却受如此耻辱…… 身后的燕臣们,见不甘的燕成镜直挺挺的跪在陈凯之的脚下,一个个亦是义愤填膺,个个狠狠瞪着陈凯之。 那些燕人的护卫,虽是个个举着刀剑,却是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他们很清楚,上前……就是死。 即便陈凯之身边的护卫并不多,即便陈凯之没有让他的禁卫拔出刀剑。 许多人额上,已是冷汗淋漓。 便连远远围观之人,也觉得心跳的厉害。 陈凯之背着手,面上从容不迫,带着微笑,他低头,看着身子已是撑不住,不得不双膝跪下,两手撑地痛的脸色苍白如纸的燕成镜,风淡云轻的道:“这么大的人,连规矩都不懂,你是什么东西,见了朕,竟还敢站着说话,在朕面前,你有什么资格站着?小小一个郡王,如此目无尊长,你们燕人,难道没读过圣贤书?” 他语带调侃,向前走了一步。 燕成镜俯着身,眼睛只能看到地面,被陈凯之这番话,戳到了心窝里,宛如刀割一般,心底深处,已是涌出了无尽的恨意,可当他趴在地看着陈凯之的靴子走近,与他的脸几乎近在咫尺时,这恨意,瞬间又被一股恐慌所取代,他慌忙道:“陛下对大燕国所强加的耻辱,小王……铭记于心!” “那你记着吧,给朕记好了。”陈凯之笑了笑:“可你恨也好,怒也好,怨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凯之低头俯瞰他,宛如看一个趴在地上的可怜虫,他随即笑了:“弱者的愤怒,没有任何意义,所以……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燕成镜心里的恨到了极点,厉声道:“有,小王请见大燕皇帝!” 陈凯之冷漠的道:“不准!” 不……准…… 回答就是这般的干脆。 这令身后的燕臣们几乎气得背过了气去。 这大燕皇帝,乃是他们的皇帝,陈凯之说不准就不准。 而清河郡王,乃是他们未来的皇帝,现在,却如狗一般趴在地上,犹如臣子一般,希望见到自己的皇兄,而陈凯之的回答,却只是一个不准。 燕成镜厉声道:“陛下此举,对我大燕,是莫大耻辱,天理昭昭……请陛下记住!” 陈凯之已拂袖,旋过了半身,似乎已经懒得理会这个可怜虫了,他见无数人的目光,一个个敬畏的看着自己,许多的目光深处,分明带着恐惧,陈凯之笑道:“天理昭昭?朕就是天理!你记住朕的话,现在……滚!” 说着,陈凯之已转过了身,步入别宫,人已消失不见。 燕成镜依旧还是跪着,身后的燕臣个个面如猪肝之色,他们气得发抖,却又有一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忙是有人上前,搀扶燕成镜,燕成镜被人扶起,却是痛彻心扉,他眼中布满了血丝,狞然道:“陈凯之,燕陈不共戴天!” …… 燕成镜的话,自是传入了已进入了别宫的陈凯之耳里。 他恍若未觉,似乎也没有发怒,晏先生已迎面而来,看了陈凯之一眼,叹道:“陛下,还是太冲动了。” 陈凯之不置可否:“冲动二字,倒是言重了,其实那燕成镜到现在都没有明白,似他这样的毒蛇,无论他是郡王,还是他日成了大燕皇帝,朕一样将他视做是一条狗而已,朕最擅长的便是打狗,他们要战,便战,如此而已。怎么,燕成武如何了?” 晏先生叹了口气:“至今还未醒来,陛下,怕也要做最坏的打算。老臣倒是并非认为这清河郡王不该打,此等弑君之人,本就该千刀万剐,何况,还弑杀自己兄弟,只是,陛下,什么是礼呢?所谓的礼,可能对于臣民而言,是相互约束的手段,而对于天子而言,礼,是做给人看的,陛下的行为合乎于礼法,天下人看了,便会效仿,这便是上行下效,而对各国而言,天子对各国守礼,各国之间,也可以相互约束,不至双方到最坏的情况,譬如陛下今日待清河郡王,这固然是他无礼在先,陛下无礼在后,可在越楚等国眼里,便是陛下欺人了,各国能够心安吗?一个清河郡王,可以不在乎,可陛下该谋大局。” 陈凯之微微一笑:“朕记下了,下一次他若是还敢来,朕再以礼相待吧。” “……”晏先生竟是无言。 还会有下次吗? 下一次,怕就是战场上相见了。 何况,人家还敢来? 晏先生也只是苦笑,不过,他和陈凯之,本就私底下交情甚厚,有时,对于陈凯之的某种任性,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凯之随即到了寝宫。 寝宫里灯火通明,几个御医正在悉心的照料着燕成武,燕成武的面色还是老样子,呼吸依旧是微弱,每日有人擦拭着他的身体,输液也没有停,而肚子上的外伤,却已开始愈合了,此前的腐肉,也已割去,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发展,可偏偏,他依旧还是昏迷。 陈凯之随即自寝殿里退出来,晏先生尾随着,陈凯之走在长廊下,突然道:“朕看到了方先生,方先生身边还有一人,这个人……想必就是杨家人了,他躲在人堆里,一定是在看热闹,这杨家,还真擅长于四两拨千斤啊,这杨家,倒是朕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他们挑动了燕人,其实本质上,是在反会盟。” “反会盟?”晏先生一愣,随即点头:“不错,陛下会盟各国,而杨家人,实则也在借这一次会盟,背后撮合着一个不同的会盟。” “一场反陈会盟,借此机会,天下共讨大陈。”晏先生忧心忡忡:“陛下,为何不立即动手,将那姓杨的拿了?” “不急。”陈凯之淡淡道:“朕的心大的很,可不只在乎一个姓杨的,等着看吧,好戏要开场了。” ………………………… 燕成镜几乎已被人抬了回去,一路哀嚎,一到了居所,早有几个大夫来了,诊视之下,方知腿骨已是断裂。 他整个咬牙切齿,让大夫们正骨用药之后,外头的燕臣们则个个义愤填膺的来求见。 燕成镜咆哮道:“本王要他们,有何用?这陈凯之,当着天下人的面,这般辱我,本王即将克继大统,继大燕皇帝位,这陈凯之……” “让他们滚,都滚!本王明日便回国中去,明日就走!”他脸色阴晴不定,面色泛黄,外头,却有人徐徐进来,燕成镜怒气冲冲道:“本王不是说了,所有人都滚,滚!” 这人却笑吟吟的道:“殿下,何必大动肝火呢。” 燕成镜龇牙,瞄了来人一眼,却见此人正是杨正奇。 杨正奇面带微笑,身后,似还站着一人,这人燕成镜有些印象,当初在大燕……是那方先生…… 杨正奇笑吟吟的道:“殿下,且消消气,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之辱,虽是那陈凯之张狂的过分,可殿下越是如此慌了神,反而,就落入此人的圈套了。殿下,老夫是专程来看你的,你看,方先生也来了。” 燕成镜冷冷道:“本王要将陈凯之碎尸万段!” 杨正奇笑了:“是,老夫来此,也是为了如此。” 燕成镜侧目看着杨正奇,似乎对这个姓杨的,他多少还有些忌惮,于是脸色缓和一些,可脚上的疼痛,依旧令他额上冷汗冒出,他努力的忍痛,切齿道:“怎么,杨先生有主意?” “殿下认为,这只是殿下和陈凯之的私仇吗?”杨正奇先是反问,随即苦笑:“罢了,还是请方先生来说吧,方先生实是令老夫敬佩啊,谁曾想,这陈凯之和殿下所发生的事,竟被料中了,方先生,请。” 方吾才只微微点头:“论起观人,老夫确实有一些伎俩,今日见殿下受此奇耻大辱,老夫也是感同身受。” 燕成镜冷冷道:“有什么话,请开门见山吧。” 方吾才道:“会盟之期,已是到了,现在各国的使节,包括了衍圣公府,也俱都已经齐聚济北,现在,岂不正是殿下申诉冤屈的好时机?殿下和陈凯之之事,各国都看在眼里,殿下不该回国,而是该等会盟之后,再作打算。” “再不回国。”燕成镜怒气冲冲道:“本王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九百二十五章:一触即发 杨正奇和方吾才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在对方的目光下,似乎彼此心意已经相通。 杨正奇似乎越来越觉得,这位方先生是个妙人了。 方吾才既没有给他神秘莫测的感觉,也不似在太皇太后眼里,是一个容易控制的人物,而是一个……只举手投足,便可生出默契的人。 见这燕成镜暴怒的样子,方吾才道:“殿下,稍安勿躁,正是因为这个时候,才需参加会盟啊。殿下想想看,今日陈凯之对殿下如此不客气,这对大燕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可在各国眼里,他们又会是怎样看待呢?事实上,殿下现在已算是大燕皇帝的继承人,陈凯之尚且敢如此对殿下无礼,那么在各国眼里,他们会如何去想呢?他们会想,陈凯之敢这样对殿下,想来也就敢这样对越、对楚……这……其实是天赐良机啊。” “此次会盟,不该是针对西凉,而该是针对大陈,若是到时殿下振臂一呼,各国群起而攻之,这陈凯之会盟的打算也就落空了。” “而一旦各国在此次会盟中与大陈争锋相对,到时便可暗中缔结盟约,陈凯之自登基为大陈皇帝以来,桀骜不驯,施行霸道,各国早已不满,若是接下来,各国联合伐陈,这陈凯之,也就是遭遇到了灭顶之灾了,何况他最难得的,不过是济北而已,此时杨氏舰队若是突袭济北,何愁殿下大仇不报呢?” “殿下此时还需忍耐啊。”方吾才笑吟吟的继续道:“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不忍则乱大谋。既然来都来了,怎么也得会盟之后再做决定,不过……殿下此时可立即秘密修书国内,要预备集结大燕的军马了。” 燕成镜忍着疼痛,倒是耐心地听完了方吾才的话,他的眼珠子转了转,似是思索着什么,只是目中掠过了许多狐疑,接着看向方吾才道:“只是这里是济北,在这里和陈凯之会盟,不啻是与虎谋皮,这毕竟是在大陈的疆土……” “殿下放心。”杨正奇别有深意地笑着道:“蜀国和楚国那儿,老夫已在暗中接触了,便是越国,想来越国国君,见了今日殿下的惨状,也难免兔死狐悲,如方先生所说的,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殿下又何虑之有呢?” 燕成镜倒是怒色未消,冷哼一声,倒是不再做声了。 所谓的会盟,某种意义而言,到了现在,其实已变成了鸡肋。 尤其是当燕成镜之事传遍了济北,使各国也都变得疑虑起来,陈凯之的行为,确实是过了份,据闻越国国君甚至一宿都没有睡好,显然,他心里的担忧已经开始放大。 算起来,在各国之中,越国的实力最差,他们虽占据了苏杭和闽越之地,较为富庶,可不似北燕、西凉这般,拥有骁勇敢战的铁骑,也不似南楚和蜀国,而今疯狂的向南扩张,所以此次会盟,越国国君亲自来此,更多的是希望借此机会观望各国时局。 可当他见到陈凯之竟对燕国的人傲慢无礼,不得不令他焦虑起来,心里越加担忧。 在许多人看来,这陈凯之,越发的显得野心勃勃,一举平定关中,震动各国。 而今日来这济北,眼看这济北的繁华,竟不在苏杭之下,更令越国国君心忧,可以想象得出,假以时日,这陈凯之大练新军,少不得,可能要开战了,小小越国,又如何会是大陈的对手? 至于楚国,楚国太子早已抵达,亦是感受到了这巨大的威胁,他开始频繁的向国内修书,显然也开始没了主张。 陈凯之对清河郡王的侮辱,使人感觉到了唇亡齿寒,面对大陈的冉冉升腾,令这位楚太子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大陈的礼部官员们,现在则是变得叫苦不迭起来。 他们这些日子,都在暗中与各国接触,向各国示好,这本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俱都在为会盟做着准备,可谁料,陛下的一次鲁莽举动,竟将他们的所有努力一下子统统毁了个一干二净,偏偏他们还不敢抱怨,不得不四处登门,向各国解释,想尽办法的维持关系。 这便是做天子的好处,天子可以任性,却总会有人争先恐后的为其去擦屁股,甚至还无怨无悔。 过了半月,一封快报已传至济北,原来是燕国开始向边境增兵了。 浩浩荡荡的燕军,遮天蔽日,分驻河北沿岸诸城,大量的游骑,甚至开始探入济北,不只如此,几个靠着济北边境的通衢集市,原本是供出入济北的燕人商贾们歇息所在,现在也莫明的开始屯兵。 原以为,在这紧张的时局下,此时济北势必会变得萧条起来。 可这消息一传出,这济北的贸易竟顿时的开始暴涨起来。 可能要开战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可精盐和许多精钢,都是必需品,而且极为热销,越是可能开战,将来就越可能关系通商的口岸,而一旦断绝了贸易,就意味着燕地的精盐和精钢价格会暴涨,这个时候,还不赶紧趁着机会多进一些货囤积起来,还等到何时。 于是乎,这济北没有展现出附和常理的慌乱,却发生了反效果,不但贸易没有暴跌,而是开始以奇迹一般的速度,疯狂的暴涨,几乎所有的工坊都在催货,精盐的价格攀高,数不清的燕人商贾疯了一般的穿过了燕军的防线,进入济北,接着用车拉,请人用肩挑,将大包小包的货物往河北之地送。 杨彪对这情况,看的是目瞪口呆,因为在此之前,济北知府衙门还曾专门进行过报告,认为燕陈关系的紧张,可能使济北工坊的订单暴跌,济北极需有所应对。 可现在……却更像是在黑暗来临之前的疯狂,大街小巷,没有太多渲染大战要来临的恐慌,而每一个人竟都在谈论价格的涨跌,不,理论上而言,是只有涨,没有跌,几乎所有人都在寻货,燕人商贾盘踞在济北,人满为患,他们带着河北之地的口音,犹如饿狼一般,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与此同时,浩浩荡荡的勇士营开始进入了济北。 大战一触即发。 却在此时,会盟开始了。 会盟的地点,是在济北的至正学宫。 这至正学宫乃是蒋学士所建,乃济北最宏伟的建筑之一,也是关东之地,除了洛阳学宫之外的至高学府,在这里,有上万读书人在此读书、交流。 正因为这里最是恢弘,现在却临时征用,紧接着,禁卫们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国的官员已先行与大陈礼部官员来这里踩过点,会盟的地点,参与的人选,甚至是各国君主以及使臣的席位,也俱都分别做了详尽的安排。 乃至于用的茶,餐点,还有蔬果,每一样,都由各国进行确定,大陈的礼部侍郎,几乎连一个细节都不敢疏漏。甚至,有时为了一个菜肴,都可能让各国使臣们发生争执。 不过幸好,这一切还算顺利,各国的使臣毕竟知道,上头的人争吵是他们的事,自己要做的,则是尽力的沟通转圜,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所有的细节开始写入章程,最后进行备案。 陈凯之则亲自驾临了学宫,在礼部侍郎王斌忠的引领之下,一路的逡巡一番之后,方才觉得满意。 次日,吉时,各国君主和使臣纷纷进入学宫,陈凯之作为东道主,则亲自相迎,最终,所有人都在明伦堂落座。 衍圣公孔怀义面带不安之色,他自是不甘心于被陈凯之所控制的,可也担心时局失控,济北本就和燕国接壤,燕军已纷纷向边境集结,距离这里,也不过百里不到的距离而已,真若是打了起来,自己可未必能保全啊。 越国国君的面上虽是一直保持着笑容,可心里,却更加不安了,心里深深感觉到,此次会盟,绝不可能风平浪静,越国在济北,亦有人潜伏,根据禀告,今次……少不得会有火药味,而越国将何去何从呢? 楚国的皇太子殿下,倒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可谁都明白,这位皇太子殿下心里也并不轻松,楚人距离中原较为偏远,所以中原若是有战事,他们倒无所谓,若是能趁机捡一些便宜,那就再好不过了,可他是皇太子,既然再处这个地方,自是心知自己今日的任何表态,都可能极大的影响楚人的利益,自然得谨言慎行。 蜀国的国使也已应邀,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出现在了明伦堂,此人乃西凉国的皇子钱盛,钱盛此番出逃,已被人接来了济北,自是要控诉西凉国师祸国,诛杀西凉宗室,请求各国讨还公道的。 也正因如此,所以在这各国之中,他最是不起眼,似乎也没有多少人将他放在心上,在许多人的心里,出逃的钱盛,不过是一个乞讨者罢了,自然不必费心去理会他。 第九百二十六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众人各自分宾主坐下。 陈凯之和那越国国君分左右而坐,其余人则都坐下首。 清河郡王武成镜来的最迟,他是被两个宦官搀扶着进来的,众人抬眸,见武成镜徐徐入殿,个个眼神怪异。 武成镜坐下,接着左右四顾,却对陈凯之不看一眼。 陈凯之面带微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因缘际会,朕为东道,慢待了诸位尊客,实是汗颜……” “且慢!”武成镜打断陈凯之的话。 今日这会盟,其实所有的寒暄,各国都已私底下商议好了的。 也就是说,陈凯之开场该说什么,接着其后谁来说话,又该说什么,虽没有强硬的规定,却都已经暗中有了默契。 可武成镜,似乎对于这规矩,没有放在眼里。 他直接打断陈凯之的话,随即道:“总是说什么尊客,若是尊客,那么小王想要问陛下,小王皇兄何在?小王皇兄,也是大陈的尊客,可而今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便是待客之道吗?” 从一开始,武成镜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就是来捣乱的。 燕军就在百里之外,现在已聚集了七万人,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兵马陈在燕陈一线,一触即发。 自己乃大燕皇帝的继承人,回国之后,便可立即即皇帝位,而今日是会盟,当着各国的面,你陈凯之能将自己怎么样,难道真敢杀了自己?若是真敢动手,便彻底的坏了规矩,你陈凯之便千夫所指,成为千古罪人,贻笑大方了。 武成镜这些日子,早已压了一肚子的怒火,他早就忍受不住了,现在冷冷看着陈凯之,面带冷笑。 而各国君臣,却大多面上带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之色,显然,此前陈凯之对燕成镜的‘无礼’,某种程度,也使他们兔死狐悲,此时,他们默默的看着事态的发展,似乎,武成镜作为出头鸟,也确实符合他们的利益。 陈凯之微微皱眉:“清河郡王,令皇兄的事,迟一些再说。” “迟一些再说。”燕成镜大笑,他四顾左右,他厉声道:“半月之前,小王要见皇兄,陛下是如何对待小王的,今日却说什么有朋自远方来,大陈,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 他开始血泪控诉起来:“现在皇兄生死不明,陛下又三番辱我,哈哈……你们大陈,当真当我大燕好欺负,我大燕以武立国,堂堂正正的在马上,与胡人决战大漠时,你们陈人在何处,我大燕带甲五十万,绝不会轻易受辱,今日这会盟,更是可笑,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各国为大凉的皇子讨还公道,公道二字,陛下也配说的出口吗?若是有公道,何以小王的皇兄会遇刺?” 陈凯之皱眉:“令皇兄……” 陈凯之才说三个字,他毕竟是天子,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可能如燕成镜这般,肆无忌惮。 可武成镜却是毫不犹豫的打断了陈凯之的话:“够了,什么令皇兄,皇兄,就是你授意,命人刺杀的!” 此言一出,堂中哗然。 这当着面,直接说这等话,就相当于是指控了。 要知道,受害之人,可是堂堂大燕国的皇帝。 倘若当真是陈凯之授意指使,那么……就实在过于可怕了。 所有人震惊的看向陈凯之。 各国的君臣,更是脸色铁青。 他们也都在济北呢,陈凯之若当真如此,既能刺杀大燕皇帝,谁能保证,他不会索性连越国国君和楚国太子一并干掉? 众人细思恐极。 倒是在场的礼部官员们吓得脸都绿了,晏先生、杨彪以及蒋学士等人都在场,晏先生正色道:“清河郡王,可莫要胡说八道!” 武成镜大笑。 他已感受到了晏先生等人的慌张。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即便没有证据,可凭着这子虚乌有的流言,也足以滋生出无数的是非。 武成镜冷冷盯着陈凯之:“还想要抵赖吗?保护皇兄的侍卫可以作证,他们分明看到,那刺客,原来竟是大陈的锦衣卫,化成灰,也认得,若是陛下还想抵赖,小王可以将这些人……” “够了!”陈凯之厉声一吼,恶狠狠的看着武成镜。 这些话,是摆明了要污蔑。所谓燕人的护卫看到了刺客真容,这些燕人护卫,本就是燕人,自然是武成镜想要说什么,便可以让他们说什么,此时陈凯之彻底的怒了。 反而晏先生等人担心的看着陈凯之。 他们很快意识到,这武成镜,本就是来捣乱的,他的目的,根本就是要故意惹怒陈凯之。 今日这会盟,算是彻底的没救了。 不只如此,还让各国看到了陈凯之凶狠的一面。 武成镜冷笑:“莫非陛下杀了小王皇兄,还要杀小王?” 各国君臣,此刻俱都默不作声,一个个冷眼看着陈凯之。 武成镜口中所说的,他们未必相信,可是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对陈凯之更加提防起来。 他们依旧冷漠的看着事态的发展,甚至,清河郡王向陈凯之的挑衅,他们是乐见其成的,或许二人争执之中,能够得出事情的真相。 陈凯之脸色铁青。 他眯着眼,这眼眸里,迸发出了杀机。 随即,陈凯之冷漠的道:“朕若是要杀你,你能如何?” 这几个字,一字字从陈凯之的口中说出来,隐含着滔天的杀气。 武成镜心下一凛,他自知自己彻底将陈凯之惹怒了。 于是,他下意识的想到了半月前,那个时候,陈凯之也是这般看着自己,也是这杀气腾腾的眼睛。 这同样的场景,令他生出了无以伦比的羞耻之感,可他依旧还是笑了。 今日这里是各国的君臣,而且,燕军就在不远,随时可以出击,陈凯之若是不想这济北立即陷入战火,不想成为各国的眼中钉,也绝不敢对自己如何。 武成镜便淡淡道:“陛下杀了我大燕皇帝,今日又要杀小王,小王能如何呢?只是陛下却需知道,这天下,并非是你们大陈説了算!” 他到了现在,依旧还在讽刺。 陈凯之眼眸猛地一张,目中杀机毕露。 他深吸一口气,已是长身而起,各国君臣以为,陈凯之或许是拂袖而去,可接下来,却见陈凯之手已搭在了剑柄上。 顿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便连那武成镜,顿时也感觉到了一股杀气,心里竟有些慌乱。 晏先生等人见状,顿时惊诧,他们太了解陈凯之了,怎会不知道,这武成镜彻底的触犯了陛下的逆鳞,可今日…… 晏先生忙是拜倒:“请陛下息怒。” 众臣纷纷拜倒:“陛下息怒。” 陈凯之不发一言,只是长身伫立,听到群臣的劝谏,握着剑柄的手,不禁微微一松,他随即微微一笑:“来人,将武成镜请出去吧。” 晏先生等人方才松了口气,虽然是要将武成镜赶走,可至少,还没有到最坏的境地。 各国君臣一个个显得尴尬,几个护卫已是快步进来。 武成镜也长长松了口气,见陈凯之强忍着怒火的样子,心里明白,陈凯之不敢对自己如何,他大笑道:“看来,陛下还是没有刺杀小王兄长的胆魄,并不敢当众将小王如何,只敢鬼鬼祟祟,命人背后刺杀罢了,既然陛下不需小王在此会盟,那么小王走便是了,不过……陛下……有一句话,小王倒是想说,小心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此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实是说不出的令陈凯之觉得讽刺。 他似乎也意识到,清河郡王绝不只是简单的讽刺,此人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 大燕皇帝遇刺,最大的得利者便是他这清河郡王,就算没有人相信是他,可总会有人怀疑,所以,他今日,故意在会盟时,将皇兄遇刺之事,全部推到陈凯之头上,本质上,却是对燕国的臣民们喊得,这是告诉燕国臣民,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陈凯之。 除此之外,他故意惹怒陈凯之,就是要破坏会盟;破坏会盟,又使燕国上下同仇敌忾,而自己再当着天下人的面,一副为了皇兄,而在此对陈凯之冒着巨大风险血泪指控,他这大燕皇帝的位置,便算是彻底的稳了。 武成镜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他转身欲走,且也打定了主意,出了这学宫之后,立即回国。 可陈凯之突然道:“慢着。” “什么?”武成镜回眸。 陈凯之一字一句道:“方才的话,还请再说一遍。” “什么话?”武成镜看着拼命压抑着怒火的陈凯之,不禁失笑。 陈凯之道:“那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武成镜便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这陈凯之,显然是不甘心,想要挽回一点颜面。 想到此处,武成镜心里冷笑,挽回了你的颜面,小王的面子,可就挽不住了,你是大陈皇帝,而我亦是要即皇帝位之人…… 他呵呵一笑,接着慢条斯理的道:“就请陛下小心,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九百二十七章:聪明反被聪明误 燕成镜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倒显得轻松了,他大抵的摸透了这陈凯之的心思,现在这位大陈皇帝,想来也是骑虎难下吧。 既不愿使自己的威严受损,可同时,却知道,绝不能在此,对自己如何。 所以,当陈凯之让他再说一遍时,他笑了笑,心里有一种复仇的痛快感。 多行不义必自毙! 陈凯之笑了,这一次,竟是无比轻松的笑起来。 这反常的举动,却令燕成镜微微一愣。 “很好!”陈凯之道:“清河郡王,你的胆子不小,难道就一丁点都不担心,朕让你走不出这里?” 赤裸裸的威胁! 燕成镜摇头:“今日乃是会盟,各国君臣都在此,倘若陛下当真要行凶,小王又能如何呢?只是……到时候免不得烽烟四起,各国相约伐陈而已,陛下自己考虑清楚便是,不过……小王倒是很希望,陛下回复那暴虐的本性,因为小王很想看看,陛下……到底有什么手段。” ………… 别宫。 张千户在殿外焦灼的来回走动。 良久,一个大夫已经推了一个木轮椅出来,燕成武面无血色的坐在轮椅上,等他一露面,张千户忙是上前,行了个礼:“陛下……” 燕成武抬眸,这双眼眸,已经没有了神采。 三天前,他就已经醒了。 可即便已经醒了过来,当初踌躇满志的大燕皇帝,现在却几乎已形同了一个废人。 他拼命的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目中浓浓的俱是哀意,他有气无力:“实是多谢,多谢……清河郡王……不,燕成镜在哪里……” 张千户看着武成镜,虽是活了下来,可他很清楚,这位武成镜依旧受着重伤,他道:“卑下正是奉我大陈皇帝陛下之命,特来请陛下摆驾学宫。” 燕成武苦笑:“哎,真是令人见笑了,令人见笑了,家门不幸,贻笑大方,走吧,朕……也该有一个了结了。” “还有一事……”张千户踟蹰着,不知是该说不该说。 “你说罢。”似乎经历了这一次鬼门关,燕成武的气质已是全然不同了,他无力的蜷在木椅上,似乎觉得有些冷,身后的大夫看出了他的心思,取了一个袄子,披在他的身前。 “朕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呢,燕成镜,曾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是……你说……” 张千户便道:“从燕京传来的消息,也就是锦衣卫密报之中,就在清河郡王对陛下动手之前,他一直都和两个人联络极为密切,一个是海外的杨家,另一个……是大燕太后……也就是陛下的生母,短短十几日之间,秘密来往的书信,就有十七封之多。” 燕成武听到这里,眼眸里更是掠过了浓浓的哀意,他固然不知道,锦衣卫是如何查到的,不过此时,他竟发现,自己更加相信这些锦衣卫的话,十几日时间,就在自己带着这个兄弟进入大陈开始,十七封来往的书信,这已经可以证明许多事了,一个清河郡王,绝不敢贸然对自己的皇兄动手,他必须得有所凭借,得保证自己弑君之后,既可掩人耳目,又可保障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燕成武笑了,笑中带泪:“母后自小,便更喜燕成镜一些,这……其实也是寻常,毕竟做母亲的,疼爱自己的幼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的意思,朕明白,无非是告诉朕,这件事,不只一个燕成武……这真是祸起萧墙啊,走吧,这就动身……” 他摇了摇头,脸色反而平静下来。 …………………… 在济北闹市,却有一处别院,这里虽临近街市,却是闹中取静,杨正奇稳稳坐着,他阖着目,下首位置,正是方吾才。 方吾才抱着茶盏,轻轻饮了一口。 杨正奇道:“会盟,已经开始了吧,却不知是什么光景,老夫……倒是对此极是期待。” 方吾才道:“杨公运筹帷幄,老夫佩服。” 杨正奇却是眉毛一挑,他若有所思:“先生似乎话中有话?有话,不妨明言。” 方吾才摇摇头:“只是觉得,今日之事难料而已,杨公,此时,还需有后手啊。” 杨正奇笑了:“当然会有后手,燕军已经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南下,可是你是否知道,船队也已来了……” “船队……”方吾才目光幽幽的看着杨正奇。 “不错。”杨正奇冷笑:“今日会盟,无论成与不成,那燕成镜的死活,都无关紧要,此人,终究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他若是破坏了会盟,出了济北,便是大燕皇帝,到时,可以请他以为皇兄报仇的名义,立即南下;而与此同时,我杨家的舰队,则出其不意,直接袭击济北,直捣黄龙;可若是清河郡王今日有难,那也无妨,燕军还会南下。燕国太后,已下了密旨,三日之内,不能迎回清河郡王,燕军立即出击。” “所以从一开始,我们的目的,便是对济北动手,要将这里夷为平地。” 方吾才面上不露声色:“怎么,杨公,杨家的舰队已在外海了吗?为何……老夫却……” “已经到了。”杨正奇含笑道:“并非是老夫想要瞒着先生,只不过你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少一个人知道,总是好的,其实……想来那陈凯之……已经知道我就在济北吧。” 他此言一出,方吾才一愣。 杨正奇又笑了:“江海既然已经被拿住了,锦衣卫的手段,高明的很,怎么可能,不会从他口里,撬出点东西来呢。而大燕皇帝的遇刺,锦衣卫一定将注意力放在这上头,顺藤摸瓜,想要知道,这背后乃是清河郡王与老夫的密谋,不算什么难事。” 方吾才皱眉:“既如此,那么杨公……为何不立即出海,否则……” 杨正奇笑了笑:“为何要逃呢,你还没明白吗?那陈凯之,自认为洞悉了这些,反而不会打草惊蛇,因为他明白,就算现在拿住了老夫,又能如何呢?他的目标是海外的杨家,是杨家的舰队,是杨家数之不尽的财富,老夫一人,就算拿住了,对他的好处也是有限。方先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老夫对这陈凯之,倒也略有一些了解,以他的性子,他会不露声色,而暗中呢,却打探老夫在此的目的。” “他以为,老夫和燕国郡王燕成镜在此密谋,是为了反他的会盟,所以反而失去了警惕心,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对付燕成镜上头,却殊不知,老夫留在这里,本就是麻痹他,因为老夫在济北一日,才可以让他相信,杨家的船队,绝不会出现在济北海外,更不会有任何奇袭。” “所以……”杨正奇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陈凯之却不知,就在他全心全意的应付着这一场会盟,自以为控制住了局面的时候,这济北,很快便要地动山摇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方吾才这时,方才真正明白了杨正奇的计划。 杨正奇的出现,还有大燕皇帝的遇刺,乃至于杨正奇怂恿着清河郡王的挑衅,甚至是这一次全力反会盟的安排,根本上,就不是为了破坏这一次会盟,真正的目的,是袭击…… 战事……要来临了。 而杨正奇在此所作所为,先是接触方吾才,用接触方吾才,来麻痹锦衣卫,来掩饰了一场弑君的谋杀。再用弑君的谋杀,却是为了掩饰一场奇袭的行动。 杨正奇冷冷一笑:“其实,这个世上,阴谋诡计,固然有用,可有时候,真正有用的,却是力量,船队就要到了,很快,这里便将夷为平地,方先生……这些日子,倒是有劳了你,若不是你,老夫还真无法掩藏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所以,方先生……老夫在这里,多谢了。” 方吾才脸色铁青,道:“杨公……这些……” 杨正奇面上诡异一笑:“可是谢归谢,方先生,现在,你我之间的帐,该算一算了,你是叫方吾才,却是陈凯之的师叔,没有错吧?当初,你与陈凯之密谋,一同害死了太皇太后,这……也没有错吧。此后,你们用了苦肉计,来了这济北,目的……不言自明,便是希望钓老夫上钩,从而了解杨家在海外的虚实,不只如此,陈凯之还希望借用方先生,安插在老夫身边,这些……统统都没有错,对吗?” 方吾才后退一步,惊诧道:“这……都是一派胡言,都是子虚乌有,杨公怎么会相信这些事。” 杨正奇狞笑:“你还想抵赖,你还真以为,老夫是个聋子,是个瞎子吗?太皇太后愚昧,她至死尚且都不知道,身边最信任的人,却根本就是陈凯之安排在身边的眼线;可老夫,却绝不愚蠢,你们得手了一次,还想故技重施,还想成功第二次吗?方先生,聪明反被聪明误,到了这时,你再怎样抵赖,也已无济于事了。” 第九百二十八章:忠心耿耿 方吾才脸色大变,瞪着杨正奇,而杨正奇则冷冷看着方吾才,一步步的逼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吾才矢口否认:“老夫是陈凯之的师叔,这…子虚乌有,简直就是可笑,一派无言!老夫为你们杨家效力,而杨家,是这样对待老夫的吗?真是令人寒心!” 杨正奇笑吟吟的看着方吾才:“方先生想必一定有疑惑,为何,老夫就会怀疑你呢,其实……你的出现,实在过于巧合了,江海这边被拿住,你便出现在了济北,而恰好,杨家失去了在济北的货源,这时,又是这么的凑巧,一个可以取代江海的便出现在了老夫的眼前,老夫从不相信巧合,即便是方先生确实为杨家找到了新的货源,老夫也不会相信,所以,老夫故意拜访先生,不为别的,却只想知道,方先生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些日子以来,方先生都在老夫身边,而老夫,倒是对先生颇为欣赏和佩服,只是可惜……无论老夫如何欣赏和佩服先生,先生却永远获得不了老夫的信任,于是,老夫便略施手段,自然也就将先生的底细摸了个清楚。” “什么底细,你胡言乱语,凡事要讲证据。”方吾才厉声道。 杨正奇笑了笑:“看来,先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很好,何健,你出来罢。” 他突的一喊。 却这时,却有人自一旁的耳室里徐步而出。 方吾才定睛一看,这人便是时刻在自己身边的邓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却已改名换姓,邓健笑吟吟的走了出来,接着,朝杨正奇行了个礼:“学生见过杨公。” 方吾才怒气冲冲的指着邓健:“原来是你,竟是你……何健,老夫待你不薄,你平时在老夫身边,名为书童,可你扪心自问,老夫是不是将你当做自己的门生看待,想不到你……” 邓健只笑了笑,不做声。 杨正奇则是得意的看向方吾才:“哈哈,何健在你身边,他才是最了解你底细之人,老夫只需略施手段,收买一番,还怕他不就范吗?方吾才,你错就错在,自以为聪明却低估了人心,而今,你的底细,何健已是全盘托出,到了如今,你还想说什么?” 方吾才依旧怒气冲冲的怒视邓健。 邓健则朝杨正奇拜倒:“学生素来敬仰杨公,今日能为杨公效命,实是三生有幸,学生可以证明,这方吾才,与陈凯之勾结,目的,便是刺探杨家,甚至……要为杨家动手,不只如此,杨公自进了济北,因为方吾才的通风报信,锦衣卫早已注意到了杨公,杨公请小心为上……” “哈哈……”杨正奇又是大笑,他鄙夷的看了邓健一眼,却颇带着自得之色,像邓健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卖主求荣,若非是这个人,只怕自己还真未必能打探出这方吾才的底细。 可一个人,卖主求荣,又如何呢? 对杨正奇而言,天下万物都是棋子,只要可以利用就可以了。 杨正奇目中掠过了冷芒:“方吾才,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吾才有些慌乱,忙道:“这何健,血口喷人,杨公万万不可信他,此人……此人才是奸细,实不相瞒,他是陈凯之的师弟邓健……” “住口!”杨正奇暴怒,此时,他甚至觉得有些庆幸。 虽然方才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仿佛早就一眼看穿了方吾才,可实际上,自己还真是差一点儿,就疏忽了方吾才的身份,若非是何健通风报信,后果就难料了。 他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这老贼,竟还想污蔑他人,你以为,你说的这些鬼话,老夫会相信吗?呵……今日你既敢来,老夫便敢要你的命……来……” 他刚要说来人。 方吾才却已是大惊,转身便走,别看他年纪老迈,可走起来却是极快,门口的几个卫士眼前一花,冷不防,方吾才自手里掏出了一枚黑黝黝的东西。 震怒的杨正奇正待要追,一旁的邓健却是一把将杨正奇抱住,杨正奇一惊,却听邓健大声道:“杨公,那是手雷,是手雷,快躲……” 轰隆…… 这手雷丢的一点都不准,却是直接砸在了墙上,所有护卫都已吓的面色惨然,随即,手雷炸开,一个来不及躲藏的护卫已是直接炸了个血肉模糊。 而这院落,瞬间一片狼藉。 在这闹市之中,突然一声爆炸,顿时,四处的竹哨声已经吹响。 杨正奇惊魂未定,硝烟弥漫之后,却哪里还看得到方吾才的身影。 他楞楞的看着几乎塌了一边的院墙,护卫们也已是七零八落。 邓健厉声道:“杨公稍待,我这便去追了那姓方的狗贼来。” 杨正奇方才回过神,看了一眼邓健,方才若非是邓健让自己小心,只怕,今日竟要将这性命交代于此了。 他摇摇头:“不必追了,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必,附近的锦衣卫和明镜司以及本地的差役,都会朝这里扑来,走吧,事不宜迟,何健,方才倒是有劳了你,若非是你,恐怕老夫也无法想象,这方吾才竟和陈凯之有如此深厚的关系,甚至,今日要命丧于此了。” 邓健毫不犹豫,拜倒在地:“学生乃是读书人,自小,便熟读圣贤书,却是屡试不第,堂堂读书人,非但求不得功名,竟还被那方吾才招做书童,实是有辱门楣,学生自小,便希望能够做大事,成一番功业,怎么可能,甘做方吾才的门下走狗呢?今学生有幸,能为杨公效命,定当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杨正奇欣赏的看着这个野心勃勃的读书人。 其实久在海外,在那里,一切都是强者为王的世界,根本就没有人去说什么仁义道德,一切,靠的都是拳头。正因如此,邓健这等野心勃勃,卖主求荣,非但在杨正奇眼里,不觉得有什么寻常,甚至还满意的点头:“看在你揭发有功,何况还救了老夫一命,自此之后,你便跟着老夫效命吧,好生的办事,到时,自然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老夫,就喜欢年轻人有野心。” “谢杨公。” “走!”杨正奇已没耐心继续在此久留了,他很清楚,一炷香之后,这里便会被团团围住。 ………………………… 方吾才出了院子,很快便被几个锦衣卫请了去。 虽然被发现,他却显得很轻松,直到那锦衣卫张千户闻讯而来,忙是朝他行礼:“方先生,受惊了,卑下对先生,担心的很,陛下在会盟之前,也有过吩咐,说是先生少了一根毫毛,便唯卑下是问。” 方吾才背着手:“燕成武,已去了学宫?” “已是送去了。” 方吾才捋须,笑了笑:“那么,这倒是有乐子可瞧了。还有,立即禀报,很快,杨氏便有舰队来袭,要立即做好准备。” “是。”张千户忙是朝身后的一个力士使了个眼色,那力士已火速去了。 方吾才又叹了口气道:“老夫的命,金贵的很,这世上,想要取老夫性命,伤老夫毫毛的人,还没出生呢,老夫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 张千户忙是赔笑:“不知先生说的是哪一件事。” 方吾才蚕眉微微一垂,风淡云轻道:“老夫和阎王爷,也是谈笑风生的。” 张千户觉得这话太离奇,却不敢回应。想了想,转移开话题:“方先生既然已经和那杨正奇搭上了线,可为何,非要整这么一出,那邓大人,只怕……” 张千户一直都觉得很好奇,尤其是方吾才传出消息,说是计划有变,要锦衣卫立即配合的时候,他更加的糊涂。 方吾才面色淡然:“因为还得加一把火,杨正奇这个人,老夫只接触了两日,便摸清了此人的性子,你也不想想,一个无时无刻,都自诩自己是棋手,却将苍生都当做棋子的人,一辈子都在揣摩人心,这样的人,他会相信一个人吗?” “想要获得杨正奇的信任,实是太难太难了,此人比之狐狸更加狡诈,老夫无论如何为他鞍前马后,以此人的性格,也绝不会放心老夫的。” “所以,想要真正将此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就必须让此人深信不疑,让他可以对一个人,彻底放下所有的疑虑,这一点,老夫做不到,老夫并非是花言巧语不够,而是因为,老夫有太过的过去,早已名动天下,虽然这些过去,都足以让这老狐狸不产生怀疑,却永远无法让他放心。” 方吾才深深的看了张千户一眼:“一个聪明人,是永远不可能对另一个聪明人深信不疑的,所以,就必须得用苦肉计,必须得让邓师侄出场,邓师侄出卖了老夫,足以让那杨正奇放心,何况,老夫还制造了一个邓师侄救下杨正奇一命的机会,当然,这些其实都不是罪重要的,单凭这些,其实还不够,你知道想获得杨正奇的绝对信任,引为心腹,还需什么吗?” 第九百二十九章:你还想走? 方吾才仰天,露出寂寞之色,想来他的人生之中,一直都是寂寞的,从来没有不寂寞的一天,于是一声知己难求的叹息之后,缓缓开口说道。 “杨正奇这样的人,是绝不会相信任何人,可是是人就会有弱点,一个绝顶聪明,却多疑之人,他越是聪明,就越是对聪明人有所提防,这等人,往往最为自负,而对这等人而言,老夫这样的人,他越是会提防小心。可邓师侄不同,他太蠢了,蠢人有蠢人的好处,在聪明人眼里,蠢人一身破绽,甚至是一无是处,可越如此,方才越是放心。” 他这么的话绝非无道理的,一般憨厚老实的人很容易得到人的信任。 张千户听罢,倒是不由得担心起来,有些支吾着开口。 “怕只怕邓大人行事不密……倘若那杨正奇察觉出了什么,只怕……” 方吾才摇头笑了,一双眼眸看着张千户。 “听说过灯下黑吗?老夫方才已说过,邓师侄最大的优点就是蠢,他破绽越多,缺点越多,身上越多匪夷所思的事,这才不会让杨正奇生疑,反而,他会自行去其他可能去解释邓师侄的愚蠢。看你也这么蠢,老夫就和你打个比方吧,譬如在那杨正奇眼里,有什么异常,若是发生在老夫身上,老夫即便有再完美的解释,在杨正奇眼里,那也定是老夫一定在极力掩饰什么;可若是换做了邓师侄,至多,杨正奇觉得邓师侄有什么私心罢了。绝不会想到,邓师侄有什么阴谋,或是在周密的谋划什么。” “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每一个人,都有其不同的秉性,万万不可用同样的法子,去对付他们,唯有审时度势,根据其秉性和性子,对症下药,这做人的道理,其实和医理本就相通,你是锦衣卫,是为陛下行非常之事,这些,你可要牢记了。” 他有条有理的分析起来,似乎没一条都有说服力。 张千户听的连连点头,不禁朝方吾才说道:“这么说来,万事都不需操心了。” “该操心的是姓杨的了。”方吾才露出倦色,一双眼眸浅浅一眯,望着远处的景色:“老夫已经料定,姓杨的一定会重用邓健,因为第一,邓士师侄已获得了他绝对的信任,杨正奇这样的人,要让他对一个人深信不疑,太难太难了,而邓师侄这样的人,在他身边本就凤毛麟角;何况,老夫还逃了,老夫这一逃,对邓师侄有莫大的好处,既然那杨正奇要对付我大陈,而老夫已经潜伏在他身边一些日子,又一直和陛下有关联,那么,这个在老夫身边的邓师侄,对杨正奇而言,就变得有用起来,因为在他心里,邓师侄定是最了解老夫的人,想来,对老夫身边的人,也有所了解,那么,借用邓师侄,才可与陛下,与老夫,继续斗下去,邓师侄既有了利用价值,也定会被委以重任。” “当然,接下来,你们锦衣卫也要放出风去,张贴榜单,开始搜查和寻访杨正奇,要不吝赏金,通缉他们。” “好,卑下这就去办。” 方吾才笑了,唤住张千户。 “且慢,老夫还有一事,没有交代清楚呢,杨正奇和邓健二人的人头,各都悬赏十万两纹银,要让那杨正奇知道,老夫不但想要除掉他,还急不可待的想除掉他身边的那个何健!这样他就会更相信何健了。” 张千户不由道:“先生说的有理,唯有如此,方才显现出,这邓大人的金贵,那杨正奇若知,就更加看重邓大人了。” 方吾才却是嗤笑,朝他轻轻摇头:“你这就不懂了,邓师侄有什么用,难道杨正奇不知道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们现在面对的敌人,是个极聪明之人,靠一个小小的榜文,才让他知道邓师侄的作用?不,这是攻心之战,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邓师侄有没有用。而是对这位聪明绝顶,极为自负的杨正奇而言,这一次,他差一点就栽在老夫的手里,定是将老夫恨之入骨,一个自负的人,是绝不容许自己的人生是有瑕疵的,他自诩自己是棋手,将天下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却差一点沉沙折戟,他对今日的教训,方才会刻骨铭心,而对老夫,便更加记忆深刻了。” “老夫让你贴出这个榜文,不是要利用通缉令来告诉杨正奇,这邓师侄有多重要;而是告诉他,老夫对于邓师侄的背叛,有多计较;老夫越是计较,他反而越是觉得解恨,老夫越是想让邓师侄死无葬身之地,此人便越会对邓师侄委以重任,他恨透了老夫,那么老夫就告诉他,老夫也恨透了邓师侄,他想要报复,自然而然,便希望邓师侄好好的活着,方才能解他一时的心头之恨。” 张千户一呆,总算明白了,这是在施计谋,他不禁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攻心之战,先生,卑下服了。” “服个屁!”方吾才恶狠狠的瞪他一眼,有些黯然的说道:“多半你自己,也是听的一知半解,这人心的复杂,你懂个什么,少来不懂装懂,收拾一处好住处,老夫要好好休息了,任何人都别来打扰。还有……加派锦衣卫力士,要层层保护,保证一只苍蝇,都无法出入,越是像老夫这样刀尖上行走的人,才越知道生命的可贵,才越珍爱自己的性命。” 张千户闻言不禁重重点头,旋即便不由问道:“陛下在学宫会盟,先生不想去看看热闹?” “没兴趣。”方吾才撇撇嘴,完全是一副没兴趣的样子,轻轻摇头:“打落水狗,有什么好看的,这等粗暴就可以解决的事,不要脏了老夫的眼睛。” 张千户连声说是,别看方吾才对他各种训斥,可张千户越是了解这位方先生的背景,就越晓得这位方先生的厉害,这可是陛下的师叔,陛下见了他,有时都敢对着陛下阴阳怪气的怒斥一番的人,无论方先生如何不客气,张千户都乖乖的赔笑。 “卑下这就安排!” ………………………… 学宫…… 这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陈凯之死死的盯着燕成镜,燕成镜依旧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更是泰然处之。 对他而言,他知道,陈凯之无论如何,也得咽着这口气的,今日这场合,非比寻常,除非陈凯之疯了。 见陈凯之可怕的眼神,燕成镜习惯了,倒也不再畏惧,只嘴角轻轻勾了勾,露出浅浅的笑意。 “陛下,现在……小王可以走了吗?” 他见陈凯之不言,便大喇喇的道:“既如此,那么……小王便走了,陛下,再见了……” 他转身,摇摇头,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自己已是大燕的继承人,今日走出这里,几个时辰之后,他便可以抵达燕国的境内,陈在济北边界之外的燕军,将会对自己三呼万岁,此后,自己将快马加鞭的回到燕都,承祖宗之命,克继大统。 而这一切,自己的母后,已在燕都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他没什么担忧的,更没什么可怕的。 若非是杨家人再三请求,自己哪怕一个时辰,都不愿在这里多呆,所以他转身便走,甚至连在场的几个燕臣都觉得今日清河郡王有一些失礼。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清河郡王,很快就是他们的皇帝,皇帝做的任何事,都是正确的。 因为天子就是最权威的代表呀。 他刚刚转身,突然在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道:“到了现在,你还想走!” 这是陈凯之的声音。 燕成镜不得不转过头,笑吟吟的看向陈凯之:“怎么,陛下想留小王?不过……这后果……” “不错,就是想留你!”最重,陈凯之心底的怒火,终于如山洪一般的爆发。 是的,他根本不想忍受了,这该死的燕成镜,简直让他忍无可忍了。 自登基之后,陈凯之已觉得自己的脾气好了许多,可今日,见了这燕成镜,方才知道,这个世上,再好的脾气,遇到了贱人,也是无法忍受的。 他快步上前,晏先生等人想要拉扯住陈凯之,可陈凯之走的急,竟是扑了个空,完全没拉住他。 那越国的国君,一直都是冷漠的态度,似乎并没有介入这一次陈燕之争,可见陈凯之突然发难,不由微微皱眉。 显然,便连越国,也不乐见于大陈皇帝当着自己的面,发生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所以他下意识的开口说道:“陈贤弟,还请自……” 他本想说还请自重…… 可已是迟了。 陈凯之压根就没有想过自重,似乎更没有打算,给这位越国皇帝任何的面子,在他眼里没谁的面子值得自己去尊重的。 越国皇帝惊恐的看着陈凯之,人还反应过来,便见他已至燕成镜面前,伸手一把掐住了燕成镜的脖子。 第九百三十章:杀之而后快 燕成镜被陈凯之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 其实当陈凯之手伸来时,他下意识的想要躲避。 可陈凯之手如毒龙,他哪里躲得开。陈凯之的手已死死的掐住了他的脖子,他顿时,额上青筋爆出,脸色血红。 呃……呃…… 喉头拼命的想要滚动,仰着头,贪婪的呼吸着。 陈凯之则死死的瞪着他,突的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并没有使他的手劲消去半分,于是这笑,便令燕成镜觉得无比的恐惧起来。 他睁大眼睛,事实上,该是他的眼睛爆出,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凯之,双手拼命想要挣扎。 只是这些挣扎,俱都是徒劳,陈凯之看上去,并不健壮,可气力却是大的骇人。 于是,燕成镜便如死狗一般,拼命的抓住陈凯之的手臂,而这手臂,更是纹丝不动。 “陛下……陛下……”殿中的大臣,都是吓了一跳。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啊,无论如何,在今日这个场合,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如此,否则…… 晏先生等人已是拜下,晏先生道:“陛下息怒,清河郡王固然万死,只是他毕竟是大燕使臣,陛下何必与他计较!” “是啊,请陛下息怒。” 而在另一边,蜀国的使臣已是拍案而起,横眉冷对,冷冷道:“陛下召吾等会盟,莫非便是想要聚而杀之吗?数百年来,各国也有多次会盟,却从不曾有过今日这般杀人灭口之举……” 越国国君脸色铁青,当着他的面,陈凯之竟是诛杀燕人,这在他心里,无疑是陈凯之没有将燕人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哪么大陈,是不是也将越人不放在眼里呢? 各国之间,虽多有龌蹉,可毕竟平时交往,还本着平等原则,即便是燕陈交战的时候,各国在洛阳进行斡旋,大陈也不曾杀过燕使,而今日……这陈凯之的举动,便令他忧心起来。 对燕人如此,那么越人对他稍有忤逆,他也敢杀人?这燕成镜,毕竟现在是大燕的储君,唇亡齿寒啊。 他厉声道:“陈贤弟,够了!” 这已是最不客气的警告了。 楚国的皇太子,已是吓的脸色苍白,见此情此景,竟是吓的瑟瑟发抖,他只愿自己从未来过济北,早知如此,便不该来参加这所谓的会盟。 衍圣公早已见识过陈凯之的手段,知道这家伙很不好招惹,可现在,陈凯之竟在会盟时,都敢如此做,也令他吓了一跳。 这明伦堂里,顿时陷入了混乱。 无数人纷纷求情,有人情真意切,有人带着羞怒,有人语气不善。 而陈凯之,对此充耳不闻,他依旧还死死的勒着燕成镜的脖子,燕成镜依旧还在拼命的垂死挣扎,他口里咿咿呀呀的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可这些,都无济于事。 他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惊愕,接着开始变成了祈求,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陈凯之。 而陈凯之依旧不为所动,他徐徐道:“朕早就说过,不要招惹朕,不要招惹朕,而你,却是累教不改,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呢?在朕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可怜虫而已,跳梁小丑,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朕出言不逊。” “此刻,你一定是怕了吧,或许,你又在想,朕现在,也不过是在吓唬你而已,你深知,自己的身份,朕一定会有所忌惮。可是……你还是错了,朕的手里,已染了不少多少人的鲜血,在手里的冤魂有多少,朕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也记不起了,朕能杀他们,就能杀你!” 杀你二字出口。 陈凯之目光一力。 手中的力道猛地加重。 仿佛一下子,这手灌铅了一般,燕成镜张大眼睛,也不知他是否听懂了陈凯之的话,于是挣扎的更加卖力起来,而下一刻,自他的喉头,软骨俱裂,陈凯之的手,竟是生生的将他的脖子拧碎,整个颈脖子,下一刻,便如泄气的皮球,以至于,已经无法脑袋的重量,头颅便用一种极诡异的姿势垂落下来。 至此……气绝。 燕成镜的身体,虽还带着余温,却已开始渐渐的冰冷,那一双眼睛,虽还猛然张着,却也已经没有了神采,他的口鼻,此刻已开始流淌出血来,接着,陈凯之收了手,他的身子,自然而然的瘫在了地上。 明伦堂里,已是没有了呼吸。 一切的警告和请求之后,陈凯之最终还是痛下杀手。 等他回过头来,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陈凯之。 晏先生等人,不禁摇了摇头,苦涩一笑。 人已死了,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接下来,燕军势必要报仇,甚至……大燕皇帝燕成武的死,怕也要算在陈凯之的头上。 两国交战,将在所难免。而且,大陈将从此之后,再没有朋友,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甚至,在失去了道义上的支持之后,一旦开战,只怕连大陈的军民百姓,也会认为,这战事本就是陛下对燕国的无礼所挑起。 “陈贤弟!”越国国君已是气的发抖。 他冷笑起来。 燕成镜的尸首使他感到害怕起来,虽然起初,他认为这燕成镜很是无礼,而现在,立场却已完全的变换了位置,他长身而起,随即看向陈凯之:“朕告辞了!” 所谓的告辞,已不只是离开这学宫,而是要立即回到越国去。 这里已成为了是非之地,而越国,对与大陈的会盟,也已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没有犹豫,举步便走。 越国随来的使臣也没有犹豫,忙是亦步亦趋的快步尾随。 楚国皇太子什么都没有说,也已起身。 燕国、蜀国的使臣,一个个脸色铁青,亦是萌生了去意。 便连那衍圣公,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这里,今日发生在这里,这耸人听闻的事,必定使大陈背上背信弃义的帽子,身为衍圣公,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倘若在这时,还和陈凯之举行任何的会盟,这都是极不合适的,甚至……还可能引发天下人对衍圣公府的疑虑,衍圣公府能有今日,靠的便是这份精神上的号召力,他甚至宁愿舍弃曲阜,舍弃衍圣公府,逃亡至北燕国,至越国,至任何一个不属于大陈控制的地方,也绝不愿意,在这里和陈凯之合作下去,因为……失去了曲阜,尚且可以另起炉灶,而不失衍圣公府的文名,而一旦留下,则一切,都将失个干净。 衍圣公,可以为虎作伥,但是绝不可以当着天下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还对一个背信弃义之人摇头摆尾。 数十人一哄而起,越国国君甚至不忍心去看地上的武成镜一眼,以他为首,快步的行至明伦堂的正殿,此时,他甚至有些担心,害怕此时,这陈凯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等他刚刚跨出门看,却是一下子,身体僵住了。 身后数十人,各国的使臣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等他们纷纷走到了越国国君的身后,身子也都已僵住了。 气氛,竟又变得诡异了起来。 尤其是这越国的国君,脸色更加是精彩无比。 在明伦堂里,晏先生等人垂头丧气,一个个人无奈的看向陈凯之,晏先生想了想,还是打起精神,到了这一步,即便再艰难,也要立即做好大陈四面作战的准备了。 眼看着一个个使臣离去,晏先生心里依旧空荡荡的,这显然对他而言,是一次巨大的战略失误。 可突然一声痛哭,却是打破了明伦堂里诡异的气氛。 “陛下……陛下……”发出声音的是一个燕臣。 那燕臣刚到门槛,接着,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滔滔大哭。 晏先生觉得奇怪,接着,看到门前的燕臣已跪了一片。 而其他人,俱都古怪的看向门外。 在这门外,燕成武安静的坐在木轮椅上,或许是已死过一次,即便到了这里,也是面色木然,宠辱不惊。 他十分平静的看着许多人稀罕的目光看着自己,也看着那一个个燕臣跪在自己脚下,个个哭的惊天动地。 而这时,有人排众而出。 陈凯之已拨开了使臣,徐徐走了出来,笑吟吟的看向燕成武。 燕成武非常努力的想要站起,可显然,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允许,于是,他笑了:“陈贤弟,愚兄在此,该感谢陈贤弟的救命之恩,陈贤弟对我大燕的恩德,愚兄永远铭记于心!” 陈凯之则在无数人惊愕的目光之中,朝燕成武颔首点了点头:“燕兄下不必如此,这是应有之义,燕兄来了这里,便是朕的客人,朕无论如何,也会保障陛下的安全。” 燕成武点了点头,随即冰冷冷的道:“燕成镜在哪里?” 他左右四顾,目中带着不善。 陈凯之则道:“已经伏诛了。朕倒是极想将此人留给燕兄,只时可惜,此人口舌太贱,朕终是没有忍住,自作主张,算是为燕兄除了此贼,还请燕兄勿怪。” 九百三十一章:人人得而诛之 这短短的一席对话,已是令所有人都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站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人精。 每个人都似乎察觉出什么。 现在他们所见的,乃是大燕皇帝燕成武竟是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从二人对答中,也已挑明,这是陈凯之相救的缘故。 陈凯之,于燕成武有救命之恩啊。 那么就是整个大燕国的恩人了。 要知道,那一剑,几乎没有人相信燕成武能活下来,也几乎所有人都准备了后事,可这燕成武还活着呢? 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令人震撼。 不只如此,从对话的细节里,似乎燕成武想要寻找燕成镜,语气极为不善。 而陈凯之则轻描淡写的回答,这燕成镜,自己已替燕成武杀了。 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并非只是陈凯之想要杀燕成镜,除此之外,还有燕成镜的皇兄燕成武。 那么,一个新的问题,这兄弟之间,为何要相互残杀? 他们可是很要好的兄弟,怎么突然之间翻脸就动刀子呢? 众人看着大病初愈的燕成武,真相……其实已经浮出了水面,每一个人,心底也已有了答案。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刺杀燕成武之人,竟是他的兄弟清河郡王。 众人之所以离席,并不是因为,他们对大燕国有什么特别的情谊。 而是因为,各国君臣,都必须维护‘纲纪’。 所谓的纲纪,至关重要,不得擅杀使臣,不得擅杀皇族,表面上,好似维护的是燕成镜,可真正维护的,却是各国皇族的利益。 倘若今日,燕国的皇族你大陈想杀便杀,那么……他日,这屠刀,可就举在自己脖子上了。 而现在…… 晏先生面上已是一喜,他也长长的松了口气,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陛下一时震怒,愤而杀了那燕成镜,可现在看来,原来这是蓄意为之,因为燕成武已是醒了。 那么真相就很快可以揭露了,那燕成镜必死无疑了,人人得而诛之的。 越国国君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对陈凯之的态度也不似从前方才那般冷淡了,他下意识的问道:“弑杀燕贤弟者,莫不就是清河郡王?” 燕成武捂着胸口,拼命咳嗽,轻轻朝越国国君摇头。 “祸起萧墙,实是令人见笑了,燕成镜虽死,可其妃子俱在,朕已修密使,敬告燕京内的心腹之人,诛其满门。” 他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这兄弟之情,显然他已看淡了,这一次鬼门关里走一遭,实是令他想明白了许多事,他抬眸,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朝他淡淡开口说道。 “至于百里之外的燕军,愚兄也已命人火速拿着朕的密旨,暂请陈贤弟调度,朕,绝不容许有人得逞!” 他面上带着肃杀之气,却很快又显得气息微弱起来,很勉强的道:“今日乃是会盟的好日子,外头风大,何不大家入堂说话?” 那越国国君倒是笑了,他已很清楚,燕成武竟肯让陈凯之暂时调动就在边境的燕军,这说明,燕国和陈国的联盟,至少在短时间内,已是坚如磐石,越国国力,远不如燕国和陈国,此时最重要的反而该是立即加入进联盟中去,而绝不是此时和陈燕二国反目,他眼角的余光,又扫视了一眼那楚国的皇太子。 皇太子似乎也已看清了这一点,大陈的人口和钱粮,再加上燕人的铁骑,而今,整个天下的时局已是彻底的失衡了,他抢先一步,忙是恭谦的说道:“正是,诸位叔伯先请。” 他虽年纪并不比陈凯之等人小,可毕竟属于后辈,显得极客气。 倒是那蜀国的使者孟旭,脸色却变得疑虑起来,显然,这对蜀国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众国结盟,他心里还是有点担忧的。 陈凯之亲自推着燕成武的轮椅进去,众人也纷纷重新就位,便连那衍圣公,虽显得尴尬,却也知道,接下来,会盟已是主流,自己多半还是逃不得陈凯之的手掌心了。 别着逃出他的掌心了,只好乖乖的顺从了。 陈凯之打起了精神,他心里知道,这场会盟,自己是东道主,自然是自己主持,他咳嗽一声,旋即便朝着众人开口说道。 “今日,明为商讨共讨西凉之事,可据锦衣卫的密奏,西凉人敢如此的猖獗,背后谋划者,却是海外的杨氏,海外杨氏,诸位可有耳闻吗?” 对于海外之事,其实许多人并不热心,或许是因为各国割据,几乎所有国家,重心都在陆地的缘故,因此,虽偶尔会听到一些似真似假的传闻,可毕竟,这些东西都登不得大雅之堂。 众人俱是一脸不解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环视了众人一眼,便笑吟吟的说道:“当初,杨氏的家主,也即是那杨正,为了和西凉国师建立交情,竟是赠送了西凉黄金十万两。” 十万…… 黄金…… 按照现在的汇率,这十万两黄金,便是百万两白银啊。 这即便是对各国的君主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众人哗然,很是震惊。 “十万两黄金,也不过是杨氏对西凉的敲门砖而已,可朕要说的是,这百年来,杨氏在海外建立船队,甚至还营造战船,其下,有水贼无数,足有百万之巨,就如北燕国,一直受倭寇的其扰,这背后,也有杨氏的影子,来人……将锦衣卫的密奏取来。” 一会儿功夫,便有宦官取了一沓密奏,接着,开始分发。 即便是燕成武,听闻这倭寇和杨氏有关,他虽也略知一些内情,却也对此慎重起来,尽力的取了密奏,这密奏显然已经抄录了许多份,而且颇为厚实,是由锦衣卫专门的整理过,将这杨氏的来龙去脉,俱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他认真看起来,从海外杨氏的起源,接着再到杨氏如何通过禁海而牟利,此后再滚雪球一般的壮大,他们在各国的布置,以及…… 他越看,越是心惊肉跳,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甚至,他开始将这其中的记述,去和从前的一些旧事甚至是倭寇侵扰的规律相互印证起来,竟是发现,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正在他觉得骇人的时候,那越国国君不由皱眉道:“他们在海外,竟有舰船数千艘,许多实力,尚还未知,只是……他们这十亿钱财,是否……有些言过其实。” 这是越国国君的疑问。 事实上,这里头所奏的数目,其实都是陈凯之粗略的估计,可陈凯之相信,自己的估算一定不会错。 但是他们的认知里还没到那种地步,一直不觉得海上贸易是暴力,也许根本不知道这个行业吧。 因此陈凯之看了他一眼,随即朝他淡淡开口问道:“诸位可知海贸吗?好吧……”陈凯之随手的拿起案牍上的一张纸,这是一张白纸,虽是上好的质地,却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敢问,这张纸,价值几何?” 有人忍不住道:“倘若是御用之物,自然昂贵,不过若是寻常人家的白纸,想来,一张也不过是几钱罢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可若是我告诉你,这张纸只要出了海,价值便有身价十倍、二十倍呢?” “这……如何可能?” 众人皆是震惊不已,发出质问。 陈凯之笑吟吟的道:“怎么不可能,海外没有这样的白纸,在这里,这白纸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只要出了海,这寻常人家都可以用的东西,转手之间,便成了海外贵人们趋之若鹜的珍品,这便成了稀罕之物,诚如犀角、象牙一般,朕听说,楚国出产象牙,尤其是楚国的交趾郡,年产的象牙不少吧。” 那楚国的皇太子颔首点头:“正是。” “这象牙在交趾郡,不过几十两银子一根,可为何,到了洛阳,便可以售到数百两银子,商家们还趋之若鹜呢?大陈与楚国,陆地相连,尚且可以有十倍的价差,而海外与我们这儿,并不相通,那么同样的稀罕物,出了海,又会是多少倍的价差呢?” 这么一说,倒是许多人都能够理解了。 可那皇太子却摇摇头:“这也不尽然,虽是说,象牙到了洛阳,便可价值翻上十倍,可毕竟商贾们需要运输,而自交趾到洛阳,却有千山万水,足有数千里之遥,如此山长水远,需要舟船,需要牛马运输,这一路上,还需吃喝,这等珍宝,更需有人沿途护卫,这一路的花费,实是不小,一车货,所需的人力物力,以及沿途的损耗,实是惊人。” 陈凯之微微一笑,旋即淡淡说道:“不错,这便是陆路运输的问题,可朕若是告诉你,若是一路都用海船来运输,不但载货量大,一次,可以比陆路运输的货物要多百倍,而且花销平摊下来,这运费,可能不及陆路的一成呢?” 众人一听,方才恍然大悟,不错,用船运输,确实比之费时费力,而且载重量极低的陆运,费用要低廉的多。 第九百三十二章:无利不起早 海路的优势显而易见,其实这本质,就和运河一样的道理,同样一船的货物,若是有运河连接,则损耗和花费是最低的。 可若是两地不连运河,那么一船的货物,需要多少大车呢,又需要多少人力,需要多少时间上的损耗? 若是这数百辆大车的车队,不说其他,单说路途上遇到了一场暴雨,都可能不得不留在原地休息上十天半个月,而这赶车和护卫的数百人,在这十天半月里,又需要消耗多少粮食? 这……还只是一场暴雨而已,这数千里地,可能车马不同,遇到了高山,就不得不让人挑着货物翻山越岭,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可若是海运,则全然不同了,当然,前提是有真正能够下海的船只,有专业的人带领。 而现在,即便是造船能力最强的越国,他们的海船,也只能沿着大陆的边缘航行罢了,真正进入深海的船只,需要极强的抗风浪能力,否则,稍一不慎,便将被这毁天灭地的飓风和海浪摧毁。 所以说这些人并不知道海上贸易,自然是不会明白这当中的利润,不过这没关系,一切都可以解释起来的。 陈凯之又看了众人一眼,才又缓缓开口说道。 “朕拿住了一个在杨氏在济北为杨氏采购货物之人,诸位想必也在这密奏里,大抵看过此人的供词,每年,他在济北的采购量便是数百万两纹银,这数百万两纹银的货物装船,运出海去,便可价值数千万,不只如此,他们还在佛朗机,在天竺,在大食,设立了大量的贸易点,还在倭岛,建立了领地,他们将一个个点串联起来,相互互通,譬如西洋的香料,佛朗机的玻璃以及特产,大食的骏马,这相互的贸易,依旧是惊人,甚至他们还在昆仑州,进行奴隶贸易,将昆仑州的土人拿了,转卖大食、佛朗机。” 陈凯之说到这些,不禁深吸一口气,然后正色朝众人说道。 “所以朕有理由相信,他们的纯利,每年会有数千万两纹银以上,甚至还要更多,他们除了将这些银子,招募更多的人,建造更多的海船,便是坐收渔利,将无数的财富,囤积在他们的据点,这杨家已经过了两百年的经营,垄断了许多地方的金银矿产,更是聚集了无数天下的宝货,朕若是说他们有数十亿的身家,想来还算是保守。”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起来,似乎都不敢相信的样子。 各国的国库,自己都是有数的,虽然各国收的都是实物税,所收的现银不多,可即便是加上了实物,一年的税赋,想来至多也不过是和杨氏的收益等同。 可表面上好像是等同,其实则不然,杨氏在海贸中赚的银子,这是实打实的,说再难听点,除了雇佣人手和造船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消耗,而各国则不同,虽也每年获得了巨大的税赋,可本质上,花销却是更多,遇到了灾荒,需要赈济,数十万的军队,虽然绝大多数的守军,其实战力并不高,可为了长治久安,依旧还得养着,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官员和勋贵,俸禄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还需承担教化甚至是修筑城池之类的诸多职责。 也就是说,所谓的税赋,除了做天子的可以穷奢极欲的享受一番,修一修宫殿,养着大量的后宫嫔妃之外,其实本质上,也不过是在国库里过过手,一年也攒不下多少银子,甚至许多时候,还是入不敷出,需要靠朝廷开辟其他的财源,才能勉强的维持。 因此,这数十亿的财富,堪称惊人,而且每年单纯数千万两银子的获利,也足以让即便是贵为君王之人,也不禁瞠目结舌。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杨氏可以说是巨富了。 陈凯之见众人很是吃惊的样子,不禁勾唇笑了笑。 “杨氏,富可敌国,甚至……朕相信,这杨氏若想成为一国之主,堪称是易如反掌,可诸位知道,杨氏为何偏偏要做这海上的浮萍吗?因为若为国君,便如你我这般,虽是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是号称自己受命于天,有万千的臣民,可是为了江山社稷,同样也肩负着巨大的责任,而杨氏,却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他们看上去没有臣子,却只需花银子雇佣,看上去没有百姓供奉,却也不需百姓羁绊,无须教化百姓,更无须想方设法,使百姓们有一口饭吃,使他们安分守己。” “而现在……”陈凯之目光幽幽,深深的看了众人一眼,便郑重开口说道:“杨氏操控各国,朕绝不甘心,被杨氏摆布,而你们,愿甘愿受他们摆布吗?朕请诸位来,其一为灭杨,其二,方才是商讨迎钱盛皇子归国之事。” “可要灭杨,何其容易,因此,才请各国来此共商大计。” 陈凯之越说,越是激动,他站起来,来回踱步,他深深的瞥了众人一眼,似乎各国国君,对此显得不太热衷。 这其实可以理解。 这杨家这么难缠,而且又在海外,灭杨……这是何其不易之事。 可以说这样的提议是并没人喜欢的。 毕竟,各国都不愿徒耗国力,现在的现状,虽然让人觉得不满,可至少,也比发生什么剧烈的变故要好的多。 他们的心思,陈凯之岂有不知,不过换做是他,若是没好处的事,他也不会热衷去做的。 因此他笑了笑,接着继续道:“想要灭杨,固然不易,可朕却有一个办法,杨氏靠着海贸而起,那么,我们为何不联合起来,也以海贸,与他们竞争呢?这海贸,乃是巨利,堪称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一旦成了,便有十倍、百倍,甚至是千倍的回报。” “不只如此,我们不但要建立一个海贸的商行,销售我们的货物,与此同时,还可以大肆的造船,对杨氏的船队进行打击,甚至……将来若有机会,便可直捣黄龙,抢夺他们的货物,他们的据点,他们在海外,有巨大的宝藏,若是能得此宝藏,这是何等的巨利?” 联合……海运…… 这下子,似乎有人开始被触动了。 陈凯之即便说一万道,这杨家人如何该死,如何臭不要脸,对他们而言,其实也无关紧要。 毕竟……义愤填膺,是不能当饭吃的,即便是大家都是有正义感的人,可因为自己的正义感,而去赌上自己的国运,这……岂不是疯了? 因此是没有人会这么做的。 可现在陈凯之所提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了。 你看,杨家这么挣银子,咱们眼睁睁的看着他坐收暴利,你们能忍,朕也不能忍啊,现在索性,朕来牵头,大家伙儿索性联合一起,干掉了杨家,这海贸岂不就可以独揽了? 那杨家在海外,有巨大的宝藏,若是干掉了他们,到时,在座的各位,可就都几生几世,挥霍无度也花销不完啊。 燕成武显然意动了。 原本,燕人就被倭寇所侵扰,所以灭杨,他的心里,倒也是支持的,而现在,又有一个美好的远景就在眼前,怎么不教他起心动念呢? 可以说他是非常赞同的,几乎愿意举双手了。 而那越国国君,似乎也来了极大的兴趣,可他依旧有担忧,因此他不禁下意识的问道。 “口中说灭杨容易,可如何灭杨呢?既然这杨氏在海外已经营了数百年,想要动摇他们的根基,只怕不易,何况,还要和他们在海贸上进行竞争,非是愚兄泼陈贤弟冷水,只怕并不太容易。” 陈凯之笑了:“朕要说的,便是这个,万事开头难,可再难,只要开了头,又何惧之有?所以,首要的,便是要看各国是否同气连枝,因此,朕先倡议,各国天子,不妨先拜为兄弟,如此,方能保证各国之间,不相互攻伐,而将心思,放在这灭杨的大计中来。这其二,若是各国各造水师,只怕极容易被杨氏的船队各个击破,因此首要的,便是各国缔结盟约,共同的建立一个联合商行,各大皇族,俱都入股,而这联合商行,只专心于造船出海,互通有无,保障航运之事,各国既都有股份,因此这商行的获利,自是以各国的股份均分,而各国,则俱都授予商行特许之权,让商行有凌驾于各国律法之上的种种特权,并且订立新的规则,既要保障各国股东的权力,又使其不受寻常的律法约束。” 所谓的联合商行,本质上,便是一个地位超然的组织,它不受寻常律法约束,在各国拥有巨大的权力,同时,却只是一个商行的组织,又可在各国可控的范畴之内。 这……显然对于各国而言,虽是有些生涩难懂,不过……似乎并不是不可以商量的事。 这世上,终究还是逃不过无利不起早这句话。 显然,有人动心了,那越国天子忙是回眸,和跪坐在身后的几个越国臣子低声议论起来;楚国的皇太子,亦是低声征询着身边一个楚国使臣的意见。 第九百三十三章:四国相印 低声的议论,持续了许久。 显然对于陈凯之的提议,各国是起心动念的,财帛动人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当然,大家也并不傻,绝不会因为陈凯之一个子虚乌有的提议,便立即满口答应。 他们需要权衡自己的利益得失,更需要小心翼翼,以免落入某种陷阱。 当然,未来的前景是可期的,可到底能不能成功呢?何况,想要收获,就必须得有所投入,这……显然又是一个问题。 自然,这一次会盟,显然不过是个开胃菜,即便各国有了意向,接下来,也定当是各国在背地里继续派出使臣接触,而后订立数之不尽的细则。 陈凯之自然看出了他们面上的犹豫,微微一笑:“联合商行,朕可以拿出三千万两银子的本金,可有一条,朕必须占有四成的股份,而至于燕、楚、越三国,只要各拿出五百万两纹银,便可各得两成的股份,银子,朕拿出来的最多,因此这巨大的风险,自然也是朕一力承担,可将来所获的收益,朕也不过得四成而已,各国俱占两成,且只五百万两纹银,岂不是美事?” 一下子,那越国国君首先意动了。 倘若三国各出五百万两,陈凯之出三千万两,这便是四千五百万两纹银的商行,这天文数字的资产,却因为自己出了五百万两纹银,便相当于获得了千万两纹银的资产,怎么看,都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陈凯之虽占了四成,可他出的本金最多,风险最高,随时都可能血本无归,这陈凯之利用精盐和济北获得了大量的白银,可各国,即便是五百万两纹银要拿出,那也是千难万难,非要东拼西凑不可,这已是极限了,所以陈凯之得四成,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当然,这其中真正让人觉得可以宽慰的便是,陈凯之占的并非是五成以上,这就意味着,这联合商行,也绝不是陈凯之可以随意操控的地方,只要其他三国反对,联合起来,陈凯之依旧无法做到一言九鼎。 这个股份的安排,显然令所有人都觉得满意,在陈凯之看来,他只需要拉拢其中一国,便可占据绝对的多数,控制整个联合商行,而各国则又认为,倘若所有人能同气连枝,却也可以制衡陈凯之。 而这其中,最值得玩味的,却并非如此,而在于,天下六国,陈凯之只联合三国,却将西凉和西蜀排除在外,用意显然已经极明显了,未来的天下格局,便将陈、燕、越、楚,再无西凉和西蜀,甚至,四国若是在联合商行中合作愉快,将更紧密的团结起来,便是瓜分蜀、凉,也是未知之数。 蜀国的使臣顿时皱眉,想要开口说什么,却终究,还只是冷着脸冷哼一声。 而对越国和楚国而言,似乎又有计较,此番排除掉了西蜀和西凉,某种意义,便奠定了未来天下的格局,在这个格局之中,再没有蜀国和西凉的位置了,而对自己呢,陈燕结盟,已是板上钉钉,一个是中央治国,富有四海,另一个则以铁骑称雄,一旦他们联合起来,倘若其他各国不参与其中,那么未来,就难有保障了。 现在,若是加入这个联合商会,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结盟,若是不加入,便被排除在联盟之外,这……就令人寝食难安了。 尤其是越国,越国虽然还算富足,可国力比之陈燕要弱小的多,而一旦成立联合商行,将来可能许多的贸易点,都会在越国境内,这未必是什么糟糕的事,越国国君笑吟吟的道:“数百年来,各国相互攻伐,又偶尔做到了彼此相安,却一直被海外杨氏所利用,倘若各国依旧还龌蹉不断,便又令杨氏得逞,朕在众君之中,年纪最长,今陈贤弟倡议,越国上下,想来对此,也是乐见其成,此事……好说。” 他面带笑容,眼角的余光,不免奚落的看向那蜀国的使臣一眼,今日会盟,且不说谁会获利,可有一点,这蜀、凉二国,却是受害极大。 楚国皇太子尚还在犹豫,毕竟这么大的事,他还得请自己父皇拿主意,可一见越人打定了主意,便忍不住去看燕国天子燕成武。 燕成武脸色苍白,似乎体力已是消耗到了极限,却还勉强的支撑着,良久,他咳嗽数声,方才道:“既是联合商会,那么就该推举出一个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商会,此人必须是各国都能接受的人,对朕而言,这才是重中之重。” 此言一出。 那楚国皇太子便已明白,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了。越国国君已明确表态,而大燕天子,虽然明确表达自己立场,却直接问了主持联合商会的人选,这还不明显吗?跳过了是否加入,而直接询问人选,燕国……显然也已有了明确的态度。 他此时已明白,自己不必再派人回去请示自己的父皇,于是毫不犹豫道:“不错,先秦时,各国合纵,相约攻秦,于是使苏秦为从约长,使其挂六国相印;今日既为了海贸大计,相约攻杨氏,这联合商会之长,想来,便在四国之中,犹如相国一般,各国若不授予其相权,又如何使他带着商会,协调和调度各国的力量呢?因此,此人必须要各方能够接受,以免事后,滋生纷扰。” 那蜀国的使臣,脑子已是嗡嗡作响,楚国人也已表态了,这还不明显吗?四国即将联合,不但一起下海做买卖,而且针对海外的杨家,甚至还许以联合商会特权,这联合商会之长,莫非当真的挂四国相印。 若是如此,那么蜀国,就陷入了极危险的境地,甚至将来连自保,都变得难为起来。 而另一边,众人似乎活跃起来。 数百年来,各国并立,虽各国天子也都有并吞天下的野心,可毕竟,因为相互牵制,战事一开,不但极难成功,而且势必是赤地千里,尸积如山,因此,这陈凯之所提出来的各国紧密联合,就有了致命的吸引力,大家一起发财,先抢了姓杨的再说,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你杨家有巨大的宝藏来着? 陈凯之颔首点头:“朕也是这样想的,四国都需设国相一职,唯有如此,方才使这联合商会,得以地位超然,今日,联合商会之长,确实应当效仿先秦时从约长制,使其挂四国相印,主导联合商行,再命其招揽各国勇士,操练水卒,建造舰船,倘若各国不能予以足够的配合,这是万万不成的,既如此,那么……朕倒想问一问,现在,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众人一下子哑然了。 要选各方都能接受的人物,实在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必须商会新创,各国现在也没有足够的互信基础,备选之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倘若是让陈人来,大家不放心,让楚人来,其他人又放心吗?至于燕人、越人,也都是同理。 良久,燕成武突然道:“朕,倒有一个人选……只是……这个人选若是提出,只怕陈贤弟要见怪,可思来想去,除了此人,朕再想不起其他人了。” 他顿了顿,见众人都来了兴趣,燕成武随即开口:“陈人方吾才,德高望重,他虽非燕人,可朕对他信赖有加,若是商会之长不能从燕人之中选出,朕可以接受方先生。” 方……方吾才……方师叔…… 陈凯之第一个反应,就是下巴都要掉下来。 其实陈凯之也曾经想过无数个人选,唯独就没有想过这位方师叔。 那越国国君眉毛一挑,看了燕成武一眼,似乎心里了然了。 陈凯之对燕成武而言虽有救命之恩,可牵涉到了国事,这位大燕皇帝,显然还是极理智的。 毕竟各国所维护的,乃是自己的社稷和宗庙,兹事体大。 而这方先生…… 现在陈凯之占了四成的股份,话语权极大,若没有其他人选,可能这商会之长,便在陈人之中选出了,这显然会使各国产生疑虑,而这方先生,却不同,他虽是陈人,却和大燕皇帝关系匪浅,而对越国国君呢,事实上这些年来,越国国君也捧过这位方先生的臭脚,隔三差五,也有书信往来,若是此人,越国国君,倒是乐见其成,他笑了笑:“朕也以为,商会之长,非方先生不可,方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朕早有明言,倘使方先生能入越国,越国的内阁,对方先生虚位以待,可惜,先生并无入越之心,这实是遗憾的事,今日倘能使方先生为商会之长,朕和燕贤弟的想法,则是不约而同。” 那楚国皇太子却是笑了,他目光一亮,若是其他人,他倒是不敢做主,可方先生……他可记得,父皇屡屡在自己面前,提及过这位方先生,对这位方先生,也是崇敬有加,现在各国都能接受方先生,而此人又是大陈人,也算卖了陈凯之的面子,可同时,此人和陈凯之,似乎也不太对付,不至于使此人一心一意,为陈人牟利,这……真如天上掉下来的最佳人选啊。 第九百三十四章:一本万利 陈凯之原以为自己智珠在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可现在,却发现,这一切都已脱离了自己的轨道。 陈凯之脑海里,不自觉的掠过了一个画面。 这个手里掌握着四千五百万两纹银,几乎可以堪称当今天下第一大商行,且还获得了各国海贸特许,挂着四国相印,下头有数万,乃至数十万职员,甚至可以合法的在海外拥兵,建立据点,效仿杨家那般,进行贸易,甚至被武装起来的商团首领,居然是方师叔那样的……呃……大忽悠…… 最重要的是,瞧现在各国的态度,无论是燕国还是越、楚,都是一副非方先生不可的态度。 各国不可能和大陈一条心的,毕竟各国都有各自的利益,他们虽然愿意和大陈共同建立联合商行,更紧密的联合起来,一起吃着火锅唱着歌,在未来,甚至联系更加紧密,可并不代表,他们愿意让占有最大股份的陈凯之,决定一个对大陈利益最有利的人选。 而在他们看来,似乎方先生这个人,既是陈人,至少保证了中立性,可他又似乎和大陈朝廷不太和睦,而几乎每一个人居然都产生了幻觉,觉得方先生和他们私交最好。 也就是说……只有方先生,才是最大的公约数,三国俱都极力赞成,这就是六成的股份,占据了绝大多数,即便是陈凯之,想要反对,也无济于事。 陈凯之汗颜了。 心里摇摇头,第一个念头就是,方师叔会贪污吗? 好吧,得看紧一些,所以,理应在这商行之外,设立一个各国联合的都察机构,还是以防万一为好。 陈凯之便笑了笑:“哎,既如此,朕便是想要反对,怕也不成了,只是不知,方先生……肯不肯屈尊。” “这个容易。”似乎一下子,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似乎因为有了方先生这个交集点,大家彼此开始有所认同。 燕成武深信方先生和自己交情深厚,绝不相信方先生会妨碍大燕的利益。 而越国国君也相信,方先生是个至善的君子,定会不偏不倚。 楚国皇太子似乎也深信这一点,他觉得此行自己虽是擅自做了主张,可即便是将消息报回了国内,自己的父皇也会对自己现在的决定认可,这使他精神百倍,似乎隐隐希望将来得到父皇的褒奖。 最古怪的就是,竟连那衍圣公,直接被排除在了四国联盟之外,使衍圣公心急如焚起来。 他确实是最焦灼的,衍圣公的存在,一方面,是因为其为读书人的精神领袖,毕竟,直接流淌的乃是至圣先师的血脉;而另一方面,却来自于这天下的格局,因为各国均势,彼此猜忌,所以才有了衍圣公府超然的地位,任何一国想要控制衍圣公府,都可能招致五国的猜疑,甚至是群起攻之,这也是衍圣公府权力的基础。而一旦四国联合,这既使蜀国和西凉开始危如累卵,这二国本就偏居一隅,面对这四国联盟,甚至极有可能,有朝一日被四国瓜分也未可知,所以,这二国是最不愿意看到当今局面的,除此之外,忧虑的便是衍圣公府了,倘若四国联盟,弄出了一个联合商会,那么挂着四国相印的联合商会之长,否则会渐渐的取代衍圣公的职责,成为在四国之中进行斡旋的人选呢,到了那时,衍圣公府在各国居中调停的职责,也就渐渐失去了。 可听说接替的人乃是方先生,衍圣公却是松了口气,他似乎对这位方先生也是闻名已久,虽然方先生没有接受衍圣公府的学候之位,可此人似乎绝不是那种离经叛道之人,此人毕竟还是读书人,而且还是德高望重的读书人啊。 “既如此,那么就暂定了,至于其他的细则,再请各国相商,诸位远来,大陈作为东道主,岂可不尽地主之谊,朕已设下酒宴,还请燕兄、苏兄以及项贤侄不吝赏光。” 陈凯之一笑,一颗心,算是放下,只要各国的天子表了态,那么大致的方针便算是确定了,接下来,便没有了他们的事,伤脑筋的事,自是让下头的人去办吧,而大家在一起,喝喝酒,寒暄一番,彼此加深友谊,即可。 燕成武身子不好,陈凯之所以格外嘱咐:“燕兄若是觉得身子不适,可以暂时回去休息,来日方长。” 燕成武倒是显得很高兴,打击杨家,同时也可消除倭寇的隐患,同时入股联合商会,未来若是当真有机会如陈凯之提出的愿景一般,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而大燕的投入,也不过五百万两纹银而已,商会之长的人选,也正合他的心意,这一趟,虽是遇到了波折,却也是不虚此行。 “无妨,愚兄去陪坐吧,酒怕是不能喝了。” 陈凯之点头,众人其乐融融,自是摆驾,在这学宫的后院,自然早就有人预备好了一切。 在陈凯之招待的同时,已有一个宦官小心翼翼的到了陈凯之身边,低声道:“勇士营已在沿岸布防,燕军也已控制住了,他们尊奉大燕皇帝之命,暂时归陛下节制,不过……并没有杨氏舰队的身影,想来……是船队已经收到了风声,那杨正奇知道事情泄露,所以……” 陈凯之颔首点头。 杨氏船队神出鬼没,他们在汪洋之上,陆地上的人,根本无法察觉他们的踪迹,现在到底这舰队到底是撤去,还是盘桓在附近的岛屿虎视眈眈,眼下还不清楚,不过至少暂时而言,济北还是安全的。 陈凯之对宦官道:“传令下去,继续加强加倍,要万万小心。” “遵旨。” 酒过三巡。 因为心里了却了一件大事,陈凯之倒是喝了不少酒,竟是半醉,待宾客们散去,陈凯之索性便在这学宫暂住,他带着微醉的沐浴更衣之后,正欲就寝,却见晏先生在远处候着,陈凯之便站在廊下,朝晏先生招招手。 晏先生上前:“陛下醉了?那么,臣就不打扰了,明日再说。” 陈凯之摇摇头:“不必,朕现在还算清醒,来人,给朕斟茶醒酒吧,晏先生,里头坐。” 晏先生便笑了笑,进了寝殿,二人分宾主坐下,晏先生才道:“陛下,这联合商会之事,就这么定了?臣倒是认为,这联合商会,咱们大陈,可是吃亏不少啊,三千万两银子,却只换来了四成的股权,哎……臣自然清楚,陛下高瞻远瞩,自有计较,可还是觉得,至少也该多占一些才是,陛下难道没有看到,各国天子无不是兴高采烈,此番大陈让出的利益,毕竟太大了。” 陈凯之却是笑了:“谁说大陈吃亏了?” 晏先生一愣:“莫非陛下另有计较?” 陈凯之道:“这商贸之事,是万万不能看眼前之利的。好,朕来问你,现在联合商会进行商贸,首先,他们要在哪里进货?” 晏先生一呆,他仔细想了想:“若要进货,只能在济北,济北而今已是商贸中心,天下特产,无所不有,乃各国通衢之地。” 陈凯之便笑了:“既然如此,那么这商会,只能设在济北,是不是?” 晏先生颔首点头。 陈凯之又道:“他们自济北大量的进货,再出海去贸易,那么朕来问你,济北这林立的工坊,是否生意就更好了,咱们所收的商税,是否就更多了?天下的商贾,就更加不得不来这济北做买卖了,因为从前,他们还可以在别处小打小闹,可如今,面对这更大的商机,他们能不来吗?” 晏先生若有所思起来。 陈凯之随即又笑:“既然总部设在这里,他们还要购船是不是?造船局,朕不是已经建起来了?现在正在开始试制战舰和商船、货船,现在联合商会建起来,势必对船舶的需求极大,朕这花了银子的造船局,将来还愁没有销路,只怕是船坞的船还未出来,就被订购一空了。那么,这对济北的造船业,是否巨大的利好,朕要造铁甲舰,就必须花费重金研制,招募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而造船局将来能够盈利,这就意味着,天下最好的匠人,都将齐聚在济北,为朕所用,他们将改进无数的技术,攻克无数的难关,而这些技术,最终,也可以惠及其他工坊,所以,你看看,朕有没有得利?” 晏先生不禁一笑:“陛下果然看的远。” 陈凯之笑了笑:“这还不只呢,你想想看,联合商会要进行大规模的贸易,甚至要向海外开拓,这就必须用上大量的银钱,不但要用银钱去购买,还需用银钱来贩卖,济北钱庄的银票,岂不又可惠及?朕甚至相信,未来商会的交易,都将是用银票来进行,而他们到了海外,也会将这些银票,推广至海外中去,不只如此……随着商会的建立,各国之间,这银票也将大规模的普及,天下人的交易钱币,俱都出自济北钱庄,在朕手里,朕……怎么会亏本呢?” 第九百三十五章:叔侄情深 晏先生似有所悟。 这一次看似是大陈吃了亏,却因为牵头将商会建立了起来,却极大的增强了济北的工商体系,同时,借此机会,破除了各国之间的边界,推广了银票,如此种种,看上去,似乎是陈凯之让利,可实际上,这商会的上下游,俱都被陈凯之控制的死死的,只要靠着商会将造船局养肥了,若是不买造船局的船,那么商会将无船可用,一旦他们贸易,顺便将济北钱庄的银票推广开,那么,天下各国乃至海外人的贸易,就不得不使用银票来结算,而这其中,又有多大的利益呢? 再有,到时商会将从各国招募大量的人手,济北这里天下万物应有尽有,这商会的总部,就非设在此不可,一个拥有数十万乃至上百万职员的超级商会,又会给济北带来什么? 想通了这些,一切都豁然开朗,晏先生微微一笑:“难怪自来了济北,和那杨公闲聊时,那杨公开口闭口都是目光要看得远,又说这济北乃千秋之业,老臣有时还迷糊,现在听了陛下这一席话,总算是明白了。” 陈凯之笑道:“话虽如此,可若是不能剪除杨家,就一切成空了,本质上,朕联合四国之力,便是向杨家宣战,再假以时日,扫平西凉和蜀国,至于其他诸国,既是和朕绑在了一起,可迟早有一日,也可将其慢慢侵蚀,这世上,有数之不尽的珍宝,有堆积如山的财富,有广阔无垠的土地,与其费尽心机,去和各国相争,何不如将目光放的再远一些呢?” 晏先生捋须颔首:“陛下所言甚是。” 陈凯之皱起眉:“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个在济北的杨正奇,却不知此人……如何了。” 关于细则的制定,经过了无数个日夜的洽商,总算是尘埃落定。 紧接着,商会挂牌成立,与此同时,各国纷纷下旨,敕方吾才为相国,相国一职,在各国本已消弭,而今重燃,其权柄,却都不亚于内阁大学士,挂四国相印的商会长,将有权力节制四国地方的州县,并且有权下文,令各地的州府进行相关的配合,甚至可以任命商会相关的官员,有直接上奏各国皇帝的特权。 至于在商会之内,则拥有了一定的军权,譬如招募水兵,建立水寨,操练水师,不过为了各国为了防止联合水师作乱,却也对其有所禁止,在四国之内,水师只有驻扎之权,只有出了海,商会才有调动的权力。 方吾才答应的似乎还算痛快,这位颇俱传奇的先生,而今摇身一变,其地位,竟已不是各国大学士能够相提并论了,此后,商会开始大规模的招贤,在这济北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招贤令,不只如此,在北燕和楚越等国,亦是大肆的招募人手。 毕竟,有足足四千五百万两银子的经费,足以挥霍。 而接下来,便是督造商船和战船了,只是……想要造船,却也不易,除了先从越国购置了一些寻常的海船,作为训练之用,真正能够出洋的海船,却几乎一个都没有。 倒是在造船局那儿,很快便登门接洽。 造船局在研制铁甲舰,现在已有了一些头绪,他们用小比例的模型进行了无数次试验和改进之后,已经对未来的铁甲舰有了一个雏形,自然,这时候的铁甲舰,不可能真正做到全部都是钢铁,更多的,却像是船木和钢铁的拼接罢了,可即便如此,却还是因为过于沉重,于是不得不用上蒸汽动力,蒸汽机倒是早已出现了,而且船用的蒸汽机,其实技术难度并不高,毕竟是船用,所以即便是庞大笨重一些,倒也无妨,此外,便是连接蒸汽机的船桨和叶片,却需经过反复的论证,又因为有了动力,而且是铁甲舰,所以在火炮的配置上,亦可以得到加强。 济北的火药工坊里,据说在研制一种新的火药,这等有别于黑火药的新型火药,据说威力更加强大。 造船,乃是多方协同的工程,牵涉到了冶金、火药、机械、动力数之不尽的技术问题,这造船局之下,下设数十个部门,分头协作,再经过一次次的实验,以此论证,无数的方案改了又改,终于,有了一个定论。 方吾才采购的第一艘战舰,便出自造船局,而这一次采购,却也引来了争议,一方面,是这铁甲舰的造价不菲,造船局的报价是九十四万两纹银,这是足以让人咋舌的数目,而另一方面,这战舰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也只有天知道,因为……方先生是在陈凯之和造船局以及各国人员在观摩了一艘只有乌篷船大的船模之后决定的。 这船模是缩小的论证实验型号铁甲舰,船上伸出一个大烟囱,据说是为了搭配蒸汽机而用,除此之外,里头有烧煤室,有火炮室,有船员室,有底仓,有指挥室,有武库以及燃料室等等,总而言之,众人站在码头,看着那海面上的‘铁甲舰’船模,至于动力,自然是暂时别想了,毕竟造船局也造不出缩小版的蒸汽机来,越小,对工艺和材料以及技艺的要求就越高,暂时这方面,难有突破,所以,为了更加直观的让岸上的人明白,这船可以通过烧煤来行走,这钢铁的航模前头牵了一根绳子,再前头,则是一艘翻船将其拖着前行。 方吾才脸都黑了,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随来的陈凯之,不禁低声道:“陛下,就这样,便想让老夫给造船局下单,拿出数百万两银子,同时建造几艘铁甲舰?” 银子都进了商会,各国是没有权力干涉商会的,他们只负责坐地分红即可,当然,若是遇到了大事,则各国的股东将进行洽商,这采购的大权,自然是落在方吾才手上,他看着海面上那被拖拽着突突而行的‘铁甲船’模型,有一种捶胸跌足的感觉,就算是做戏,大家私底下商量好了,可好歹,也得弄的像这么一回事啊,这船模,看上去倒是新鲜,而且看分量,还真是铁甲,唯一的有点便是,这船竟没有沉,竟还可依稀见到船身上遍布的炮舱口,可……它就这么走给你看? 陈凯之低声道:“师叔请放心,朕敢用人头作保……” 方吾才叹了口气,摇摇头:“算了,不用作保了,权当我们叔侄联手捞银子,利用造船局,搬空这商会的银子吧。反正……老夫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下一次,就算要做样子,也要做的好一些,师叔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倘若是连行骗都不认真,会有人戳脊梁骨的。” 陈凯之顿感尴尬,本想解释,这船当真造出来,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想了想,似乎解释了也是无用,便道:“商会打算订造多少艘。” 方吾才沉默了片刻:“六艘如何?” “朕看,十艘才好,朕尽力让造船局先赶造出两艘来,充作训练舰,供联合水师操练之用,至于其他的,也会尽早交货。” “这便是九百多万两银子了,老夫才一上任,商会中的钱粮便折去了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方吾才捋须,摇摇头,颇为感慨:“罢罢罢,战舰十艘,就如此了。” “那么商船呢?”陈凯之接着道:“造船局这儿,已拿出了武装商船的方案,这等船,并没有覆盖铁甲,所以造价要低廉许多,最大的优点便是吃水深,规模大,风帆动力,足以应付海中的风浪,这是朕亲自主持设计,专为贸易所需而制,一艘船,不过二十万两银子,便已足够了。” 方吾才眯着眼:“说实话,陛下到底能从中得多少好处?” “什么意思?”陈凯之板起脸来:“师叔难道不知,为了研发这些舰船,造船局至今亏空巨大,就算是现在以此价造船卖出,也是入不敷出,勉强保本而已,根本就没有盈利的打算,除非继续大量制造,分摊研发成本,这才渐渐有盈利的可能,师叔……朕说的是老实话,绝无欺瞒。” 方吾才只冷冷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仿佛一眼看穿了陈凯之的内心,便淡淡道:“不和你计较,这商船,有多少要多少,下水一艘,商会自会结算,老夫老了,这辈子有什么指望呢,享清福的年纪,却被拉来操心这些事,还不是为了至爱的师侄,师侄啊……不,陛下啊,你可要承师叔的情啊,师叔这后半辈子,还有身后之事,可都拜托你身上了。” 陈凯之汗颜,却知无法解释,索性也就不解释了:“既如此,那么……朕便命造船局赶工了,万事开头难,很快,一切就都顺利了。” 方吾才颔首点头,他皱起眉:“其实,老夫现在倒是不担心商会,倒是担心邓健贤侄了,却不知,他现在如何了,但愿他还平安吧,毕竟,就如老夫说的那样,老夫老了,这后半生的事,也不能全押在一个师侄身上,说起来,邓师侄虽是老夫的后辈,可至今,老夫还没沾过他的光,占过他的好处呢,真是遗憾啊。” 第九百三十六章:烽火连城 方吾才背着手,遥望着海面,那海面上,滑稽的‘铁甲舰’模型依旧还在海上‘飞速’的行使,乘风破浪,若是忽视掉那船首处牵扯的一根缆绳,倒也称得上是神奇。 他一声叹息,眼角突然有了一丝丝的泪痕:“人老了啊,人越老,便越是念旧起来,想到时日无多,世上还有许多值得恋栈的人和事,就不免心里生出悲凉。” 陈凯之为他感慨的叹息一口气,也是默然无言。 此时经师叔提醒,倒是令陈凯之为自己的师兄担心起来,这师兄除了好吃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闪光点,现如今,他在杨正奇的身边,如履薄冰,一定……极不好受吧,又或者他行事不密,不小心泄露了身份,此刻……想必已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了吧,若是师叔,陈凯之倒是一丁点都不担心,唯独这位师兄…… 陈凯之摇头,苦笑。 ……………… 就在这码头不远处,这里依旧是热闹无比,因为靠近码头,有不少贴着海岸线而来的船只会来装船或是卸货,因而,这里商铺亦是不少,在这里,有一处显得格外高雅的酒肆,显然,是来往的商贾们爱聚集的场所,杨正奇就站在三楼窗边,远远的眺望着海面上的动静。 他看到了那海上飘荡的‘铁甲船’,不禁噗嗤而笑。 以至身后的歌女们也不由停止了吹拉弹唱,歌女们围绕着邓健,有人给邓健轻轻的捏着肩,而邓健则是甩开膀子,嘴巴自来了这里,就不曾停过,吃着桌上的茶点。 却不知为何,邓健有些紧张,这些日子,一直都处在焦虑之中,这种焦虑,令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说来也怪,只有他不断的吃着东西时,这种焦虑感才会消失。 所以一开始,他跟着杨正奇,还有些拘谨,可到了后来,也渐渐放宽了心,再没有多少顾忌了,该吃就吃,该睡便睡,他总算明白了方师叔的用意,某种程度而言,杨正奇更为信任那种有缺陷的人,譬如自己馋嘴好吃,这似乎是一种令人鄙视的事,可杨正奇似乎对此并不介意,甚至当邓健大快朵颐时,杨正奇似乎脸色都会缓和许多。 或许是因为……在杨正奇心里,一个这样的货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锦衣卫或者是方吾才派来的细作吧,说的再难听一些,这样的人都是细作,还肩负了如此重大的干系,杨正奇都觉得,自己可以去做如来佛祖了。 邓健似乎听到了杨正奇的动静,忙是停了口:“杨公,何故发笑?” 杨正奇已旋过了身,随即朝那些歌女使了个眼色。 这个何健……似乎不太好女色,杨正奇似乎已觉得,将邓健早已摸透了。 歌女们会意,忙是起身告辞,待这厢房里的人只留下了杨正奇和邓健,杨正奇方才道:“老夫所笑的是这造船局,竟造出了这等可笑之物,他们对海船,可谓是一窍不通,纵使成立了商行,挥霍了无数钱粮,可在老夫看来,他们想要建立水师,与我杨氏的舰队争雄,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邓健便笑了:“既如此,杨公便可放下心了,一群跳梁小丑,如何是杨公的对手,杨公反掌之间,便可教他们灰飞烟灭。” 杨正奇又笑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便是明知邓健是在溜须拍马,杨正奇依旧还是觉得心里舒坦。 某种程度而言,跟一个这样‘傻乎乎’的人在一起,杨正奇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不过此人虽不太聪明,似乎书还读过不少,在海外,读书人凤毛麟角,能识文断字之人,更是难得一见,杨家虽有家学,所以海外杨氏,都读过书,可毕竟这些人,不适合做自己的随从,反而是这邓健,帮自己代写书信,传送文牍,竟是得心应手。 杨正奇随即摇头:“万万不可如此说,虽是可笑,可这陈凯之,竟是促成了陈、燕、越、楚四国之盟,专门针对我杨家,可见此人野心勃勃,不容小视,事到如今,已是绝不能再姑息养奸下去了,看来,他们是并不知杨家的厉害。” 邓健心里咯噔一跳,他很清楚,自己可能要接近机密之事了:“莫非,舰队又要攻济北吗?” 杨正奇笑了笑,他眯着眼,对邓健笑了:“济北早有防备,有近十万燕军陈列在百里之外,而陈凯之也早已调集了勇士营和数万陈军在此护佑,袭击济北,老夫虽有胜算,不过……却还是谨慎为好,当时,那方吾才已知悉了老夫的计划,老夫竟是让他侥幸逃了,自然传讯舰队,停止袭击,你可知道,老夫让他们去了哪里?” 邓健惊讶的道:“学生不知。” “苏杭!”杨正奇咬牙切齿的道。 邓健一呆:“先生的意思是……” 杨正奇淡淡的道:“无他,老夫要令天下人知道,和杨家人作对的下场,想必就在此时……舰队已至苏杭外海了吧,那儿,乃是越国都城所在,我们杨家,在海外经营多年,却从不聚集精锐主动袭击大陆,便是要藏拙,要掩藏自己的实力,所以即便是干涉,也只是驱使一些倭人罢了,可现在,是该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杨家的厉害了。” 邓健不由道:“那里既是越国都城,一定是聚集了大量的越军,各国之中,越军实力最弱,可依旧不可小觑,杨公,要谨慎啊。” 杨正奇笑了:“那么……拭目以待。何健,你跟着老夫,已有两个月了吧,从今日起,是该为老夫分忧了。” 邓健忙道:“任凭杨公驱使。” 杨正奇颔首点头,欣赏的看了邓健一眼。 ………………………… 这些日子,陈凯之大多数时间,都在学宫里办公,这学宫已一分为二,修起了高墙,将读书人读书的地方,和陈凯之所住的‘别宫’分隔开来,可每日清早,陈凯之都被郎朗的读书声叫起,这种感觉,倒是让陈凯之仿佛回到了过去,这久违的读书声,说不出的亲切。 在吃过了早膳之后,陈凯之便要坐下,处理案牍上的公文,接着,随驾的大臣或是济北的本地文武官员,都可能前来拜访奏事。 今日似乎无事的样子,陈凯之喝着茶小憩片刻,可这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凌乱的脚步到了殿外,很快,便有宦官进来:“晏先生和张千户来了,有急事禀奏。” 陈凯之抬眸,面带微笑:“叫来吧。” 过不多时,晏先生和张千户一前一后进来,今日很奇怪,因为他们的脸色极为古怪,陈凯之笑吟吟的道:“赐坐,怎么,出了何事?” “确是出事了。”张千户脸色胀红,急促的道:“从杭州传来的快报,有海外的舰队,袭击了杭州,越国震动,城北的越国国馆那儿,已是乱做了一团,原本越国天子,预备这几日便要返程,可现在……” 陈凯之皱起眉,数月之前,杨氏舰队似乎是想袭击济北的,不过却因为方师叔之事,似乎让杨家人打消了这个主意,可万万想不到,这杨家人竟是转过身,便去了越国开衅。 四国联盟,确实已让杨家人真正开始担心起来,此时……似乎已有些歇斯底里了。 “如何?”陈凯之似乎急于想要知道战果。 张千户脸色更差:“先是说,有三千倭人,在余杭沿岸登陆骚扰,四处奸淫掳掠,而那沿岸,靠近杭州,乃是越国京畿之地,所以越人立即聚集兵马,想要进剿,可谁料到……不只是三千倭人,在这三千倭人之后,还有六七千的精锐兵马,他们和勇士营一般,用的也是火铳,亦有火炮,且纪律分明,极为勇悍,数万进剿的越军……”张千户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只在三个时辰,竟是被数千杨氏水军击溃,根据锦衣卫在越国的暗探密报,说是越军虽是贼军数倍,可甫一接触,贼军便枪炮声大作,越军在枪炮之下,倒还勉强能战,可随后,贼军冲锋,这一冲,越军便瞬时击溃,不堪一击,数万人丢盔弃甲,被追杀数十里,哀鸿遍野,惨不忍睹。此后,贼军深入了越国,用了三日,一连拿下了四座城池,随即屠城,之后兵锋竟直指杭州城,行动之快,令人咋舌,那杭州,承平日久,虽依然还有数万禁军,可贼军却用平底船驶进钱塘江,用火炮袭城,那火炮上,沾了火油,令杭州瞬间化为了火海,守城的越军仓皇,还有一员守将,不曾想竟是贼人的细作,连夜开了城门,于是贼人一拥而入,贼人们入城烧杀了一夜,并攻入了西子宫,虏获了无数的嫔妃和皇子,亦是斩杀了无数的文武官员并禁卫百姓,随之,在第二日傍晚时分,又大喇喇而去,越国各州府以及屯驻在各地的军马,还未集结向杭州驰援,这些贼人,就已挂帆而去,至此,不知所踪了。” 第九百三十七章:至关重要 听了这张千户的禀报,陈凯之竟是无语。 震撼吗? 想来……他是不震撼的。 他深知天下承平之后,刀枪入库,表面上堪称精锐的军队,是何等的腐蚀,最终不堪一击,在一次冲杀之后,瞬间便土崩瓦解。 这几乎是各国不约而同都遭遇到的问题。 可即便如此,陈凯之依旧还是忌惮起来。 越军之弱,却也衬托出了水贼之强。 这些水贼,纵横汪洋,早将性命抛之脑后,过的是将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的日子,而更可怕的却是,这些人训练有素,此战……彻底的将各国军马的弱点俱都暴露了出来。 何况,因为常年的征战,使得他们格外的重视一切犀利的兵器,他们对火炮和火铳,似乎也极为精通。 这样的一群人,确实是心腹大患。 陈凯之深深的朝张千户看了一眼,才道:“济北这儿,也要加强防范,遣使前去越国慰问吧。” 陈凯之沉默了片刻,又道:“那杨正奇,还有动静吗?” “有,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张千户道。 陈凯之眼眸微微眯着,眼带探究:“奇怪?” “是。”张千户道:“邓健那儿,说是从杨正奇来往的书信之中发现了一些疑点。” “嗯?”陈凯之眼眸微微眯着。 张千户道:“从书信之中,邓大人发现有一封书信,竟是来自于洛阳……” 陈凯之却是淡淡道:“这也并不出奇,即便是洛阳来的书信,也是情理之中,杨家人经营了这么多年,肯定和洛阳方面有所联络的,甚至可能,洛阳之中有不少他们的细作,也不算奇事。” 对于这一点,陈凯之倒是并不觉得反常,他反而心情开朗起来:“倘若只是如此,这倒说明邓卿家得到了那杨正奇的信任,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张千户却是摇了摇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这里最蹊跷之处,并非是洛阳那儿有人和那杨正奇有书信往来,真正可虑的却是,邓大人替杨正奇修书时,杨正奇用的乃是敬语,而对方的书信里,则是显得态度十分的‘傲慢’,卑下只能用‘傲慢’来形容,总之,更像是长辈教训后辈的口吻,又或者是……上司训斥下属。而且这送来的书信,不只提到了袭击越国之事,还有……洛阳……” “洛阳?”陈凯之皱眉,也感到了一丝不寻常。 只听张千户接着道:“来信之中语焉不详,而且邓大人为了以防万一,因此接触的时间十分紧凑,不过是一些只言片语,不过可以确信,这个人和洛阳息息相关。” 陈凯之仰着头,陷入了深思,随即,他喃喃道:“连杨正奇竟都对此人恭恭敬敬,而此人却对杨正奇如此的不客气,书信之中,可见的是,甚至连袭击越国,都是此人指使,这唯一能说明的,这个人,比杨正奇在杨氏之中的地位还要高。有没有可能……这个人便是……” 张千户见陈凯之的话顿住,下意识的道:“杨太公杨正!” 陈凯之脸色微微一冷,声音一下子的变得冷然起来:“杨正在洛阳?” 张千户颔首:“就算不是杨正,那也定是极重要的人。可问题就在于,倘若他就在洛阳,那么……他藏匿在哪里呢,又到底有什么居心?又或者……他是谁……” 对,他是谁! 这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所在。 若他只是伪装成了一个普通人,那么堂堂的杨家之主,为何要在洛阳呢? 这本身就是冒着极大风险之事,除非……他既能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同时……还能……以他所伪装的身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个人……是谁…… 他现在……又是何人? 细细的想到这些问题,顿时让人觉得可怖起来。 陈凯之眯着眼,他斩钉截铁的道:“此人,必定是杨太公,一定是他,这个人,一定关系重大,重大得很……” “卑下倒是又想起了一件事……”张千户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继续道:“陛下一直想要限制各路的节度使,除此之外,因为陛下登基之后,对济北的重视,也不免使有些人焦虑起来,陛下还记得当初有河西的士绅一起为陛下上了万言书吗?” 陈凯之不禁欣赏地看了张千户一眼,此人……倒是颇有一些见识的,一个锦衣卫千户,竟能从杨太公,联想到这些问题,他心里似有些了然了,却还是鼓励似地看了张千户一眼:“张卿家继续说下去。” 张千户继续道:“陛下当政之后,固然是普天同庆,可这世上,从没有两全的事,锦衣卫这儿,其实看得最是清楚,所以,虽是满天下都在称颂陛下,可暗暗心怀不满之人,也并非没有,陛下到了济北,内阁那儿便召集了各路节度使,当然,目的是为了推恩,当时内阁想用推恩的办法,肢解各路节度使,此事,卑下是记得的,内阁大学士陈一寿,还特意给陛下上奏过,而陛下也恩准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他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自节度使的口子一开,这大陈分封了数十个节度使,经年累月下来,这些节度使半独立的统治着自己的辖地,蓄养兵马,经营一方,说起来,他们对朝廷倒也有功,可这一个个半独立的王国,陈凯之却深知,上一世的前车之鉴,这节度使迟早会成为大陈的心腹大患,所以自登基以来,陈凯之一直都在和内阁暗中磋商着节度使的问题,思来想去,想要以最小的损失解决这个问题,就只能用到推恩令了。 陈凯之随即道:“张卿家的意思是,召集各路节度使到京,这可能和那杨太公有关,又或者说,这可能是杨太公想要颠覆我大陈的核心所在?” “臣不敢断言。”张千户忙道:“臣只是知道,这些节度使,便是干柴,他们多少对陛下有所顾虑。倘若推恩令实施,他们也能看出害处,而这干柴,却被人抱到了京师,倘若沾染了点火星,那岂不是……” 这个形容倒是令陈凯之再次欣赏地看了张千户一眼,他颔首点头道:“所以你认为,这是朕失策的地方。” “也不尽然。”张千户连忙摇头道:“陛下在平定关中不久,正是名震天下之时,此时推行推恩令,实是最佳的时机,就算有人不满,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推行,他们就算要妄动,也已经迟了,所以卑下以为,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现在的问题却是,此时虽是最好时机,可若是这些人有了主心骨,却又大大不同了,若是这个时候,有人给了他们希望呢?” 陈凯之不禁微微一笑,颔首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这些人,绝不敢轻举妄动的,可若是有人冒出来呼应,成了他们的主心骨,那显然就不同了。问题在于,这个人必须得有足够的能量,也足以保证事成之后,能够稳住天下的时局,像这样的人,真算起来,可就凤毛麟角,少之又少了。” 只是……陈凯之随即摇了摇头道:“不对,能安天下者,首先必须得权倾天下,而且还非要有皇族参与,可而今,这天下之中,有足够的资格安定天下的皇族,譬如赵王,赵王现在就在济北,他远离了洛阳,绝不会是他,其他几个亲王,倒也颇有一些资格,如梁王等人,可在朕看来,他们实在过于平庸,朕并非是瞧不起他们,只是觉得,他们定当没有这个胆量。这样细细想来……似乎再没有其他人了。” “有一个人……”张千户抬眸,凝视着陈凯之,像是有那么一点忌讳,犹豫了一下,才一字一句地道:“若是这个人,那么……就足以给人信心了。” 陈凯之下意识的皱起眉来,一双黑亮的眼眸也微微张大了一些,张千户的提醒,似乎令陈凯之也想到了,却是让他不由自主的有些反感起来。 张千户似乎看出了陈凯之的不喜,却没有再犹豫,还是道:“靖王陈义兴,在皇族之中,辈分不低,何况他还负责管理宗室事务,不只如此,勇士营的后勤,亦是他负责……” 不等张千户把话说完,,陈凯之就很直接地摇头道:“不,不可能会是他,绝不会是皇叔的,他的性子,朕最是清楚的,朕绝不相信他会和这些事有关,朕与靖王相交甚久,更对他信任有加。” 张千户看着陈凯之越加难看的脸色,忙道:“卑下万死,只不过……只不过卑下以为,人心是会变的,更何况……陛下登基以来……” 陈凯之再次摇头,表情一片肃然,冷然道:“好了,这件事,休要再提了,或许……这一切只是朕和你想岔了罢了,只凭着杨正奇的几封书信,竟是下了如此断言,还是草率了,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 第九百三十八章:胆大妄为 将这张千户打发了出去。 陈凯之依旧愁眉不展。 对越国的袭击,使得天下震动,此时,所有人对这些海贼终于有了新的认识,那些原本还以为,这些人和寻常的水贼、倭寇没有分别的杨氏水贼,竟是如此的训练有素。 而最重要的……自然是洛阳…… 陈凯之猛地想到了什么,他侧目,朝着一直闷不吭声的晏先生看了一眼:“先生,朕终于明白了。” “什么?”晏先生朝陈凯之看了一眼。 陈凯之道:“朕终于明白,为何会有杨氏水师袭击济北,这根本就是调虎离山,有人想要让朕在洛阳,多住一些日子,除此之外,是想将勇士营的精锐,也一并调至济北。” 晏先生顿时醒悟:“老臣……也明白了,调虎离山,正因为调虎离山,却有人趁着陛下和勇士营全数调至济北的时候,在谋划什么,甚至……已有可能,他们已经有所动作了。” 陈凯之点头:“正是如此,若真如此,那么……洛阳危矣。”陈凯之深深的看了晏先生一眼:“杨太公,就在洛阳,此人,一定有所凭仗,要嘛,他获得了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支持,要嘛……他根本就是这个人,不只如此,在洛阳,定有他的同党,杨氏虽除,可这杨正一日不死,他便会如梦魇一般,使我大陈一日不得安宁,可现在至关重要的问题是,朕能信任谁,京营和禁卫,当真可靠吗?可不靠他们,就只能依靠勇士营了,这上万的勇士营精兵,确实是天下无敌,可一旦朕带着勇士营撤走,那些水贼袭击了越国,后果,你也看到了,能抵挡水贼的,只有勇士营,一旦勇士营调离了这里,那么济北,便成了案板上的鱼肉,水贼们在海上,日行百里,只需十日功夫,便可自余杭海域,转至济北,这济北,既无险可守,也无可战之兵,现在……朕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是舍弃济北,还是舍弃洛阳。” “都无法割舍。”晏先生叹了口气:“济北富庶,关系到了陛下和大陈的未来,洛阳乃国都,那里有无数的皇亲国戚,更有数之不尽的大臣,这二者任何一个,一旦失去,都是陛下不可承受之痛。” 陈凯之颔首点头,他沉吟片刻,似乎这是一个极痛苦的决定,随即,他抬眸,笑了:“不错,谁都无法割舍,既然如此,那么这两者,都要保全,勇士营而今有万余人,朕虽有意裁撤一部分兵马,编练新军,可时日还短,真正可战的,也只有这万人,既如此,那么便命武都督,率九营人马在此驻守,朕则率一营人马,火速至洛阳救急,朕还不信,有人敢翻起浪来。” 晏先生顿时诧异,忍不住道:“陛下只带一千人?这……万万不可,实在过于凶险了,陛下即便回到了洛阳,洛阳安然无恙,可敌在暗,陛下在明,这一千勇士营,如何能保护陛下的周全,陛下三思啊,天难地难,也不妨再想想办法,可陛下一旦有失,那么……” 陈凯之摇头道:“杨氏水贼的战斗力,在杭州一战之中,爱卿可是亲见了战果的,如此实力,再抽调勇士营,便连朕也寝食难安了,就算再多几百一千人,又有什么用?朕意已决,就如此吧,这世上,无论任何一个选择,都有利有弊,可既然选了,倘若真有什么差池,朕也绝不后悔,事不宜迟,晏先生就留在此,朕明日便出发。” 晏先生还想劝什么,可见陈凯之一副不容商量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但愿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扫除杨正,最终就这杨正碎尸万段,如若不然,这狗贼势必要祸乱天下。” 陈凯之点点头。 其实……此时他倒放下了心。 杨正这个人,几乎无时无刻如噩梦一般,使自己不得安宁,现在至少有一个好处,那便是终于查到了他的行踪,回到了洛阳之后,至少……该有个了断了。 无论此人有什么手段,又布置了什么,单凭为了这个人,陈凯之也觉得可以冒一次风险。 他放宽了心,竟是安然去歇息,次日一早,一千从勇士营选拔出来的精锐,早已是枕戈待旦。 这一营的勇士营,足有一千二百三十五人,营官是许杰,此人乃是陈凯之的老熟人,可听说要他护驾送陈凯之回宫,这许杰竟有些不太乐意。 他自然不知此番回京的目的,只以为是单纯的护驾,因而很是尴尬的寻到陈凯之,行了礼,道:“陛下,卑下愿驻济北。” 陈凯之只瞥他一眼:“为何?” 许杰憋红了脸:“打海贼。” 那海贼袭了越国,震动天下,天下之人,无不恐惧有加,可勇士营不同,勇士营而今有天下第一强兵的称号,非但没有畏惧,反而一个个磨刀霍霍来,反而有些生怕水贼们不肯来一般,就恨不得这水贼袭了济北,这勇士营与水贼们决一死战。 其他人如此,许杰怎么是例外呢,他做梦都梦到自己焚烧着水贼的舰船,将一个个水贼的脑壳打开花,现在听说要回京,去了京师,虽说是拱卫天子,可在那儿,太平无事,有什么好去的,所以他倒是巴望着留下来,免得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陈凯之却是笑了,自己心里正苦恼着呢,却碰到这么个愣子,只是他自不便透露什么,便板起脸:“朕已开了金口,勇士营莫非连君命将令都已不尊了吗?” 许杰顿时像霜打的茄子,忙是道:“卑下遵旨!” 他显得很无奈,再不敢争取了,只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霉,或许在其他军中,人人都抢着成为禁卫,可在勇士营多年,这勇士营上下,却都有嗜血的传统,甚至他们的心底深处,是瞧不起那些拱卫京畿的禁卫的,这天下承平,男儿自该在边关和海疆杀敌立功才是。 陈凯之便不再理他,却已是翻身上马,济北上下的文武俱都来相送,他们看着陈凯之,心里大多人苦笑,当今圣上,可真是‘与众不同’啊,天子大多是乘坐步撵,唯有当今天子,却喜极了骑马而行,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坏事。 这济北的文武官员,大多数心里对陈凯之是极为敬仰的,他们在济北,亲眼看到这济北拔地而起,自知这一切都是当今天子的功劳,他们早已渐渐认同了这里的理念,对这里也产生了归属和依赖,而陈凯之,便是济北的守护者,捍卫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众人见陈凯之已带着队伍浩浩荡荡的扬尘而去,纷纷拜倒,这一次来送行的,不只是文武官员,不少的商贾和百姓也为数不少,只是他们不敢过份靠近,只能远远的驻足围观。 人群之中,杨正奇负手伫立,看着身边激动的人群,那些一个个踮着脚相望的商贾和济北的军民百姓,面露出不屑之色,他似乎对这一幕,显得尤为的反感,所以等陈凯之一走,他立即退出了人群,邓健则忙是小跑着跟了来。 邓健低声道:“这个节骨眼,陈凯之回京,莫非是因为……因为……” 他的意思是,莫非是因为杨太公吗? 其实此时,邓健心里有些发虚,杨太公的事,这杨正奇心里最清楚,而自己,也因为是杨正奇的心腹,所以……也略知一二。 消息本就是邓健透露出去的,于是,自然而然的,陈凯之立即摆驾回京,这使邓健担心,杨正奇会怀疑自己泄露了消息。 而一旦被察觉,那么……今日自己的性命,可能就交代在此了。 这杨正奇乃是极为多疑之人,这若是稍有点起疑,可就是万劫不复啊。 所以……邓健心里一横,与其让杨正奇心里产生怀疑,那倒不如,自己先提出这个疑问。 这些刀尖跳舞的日子,令邓健对师叔越发的佩服起来,亏得师叔当初在杨正奇身边的时候,还能谈笑风生,吃啥啥香,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杨正奇,大袖子底下,几根手指头微微在颤抖。 杨正奇冷冷一笑:“不会。” 一听不会,邓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 便听杨正奇道:“倘若他当真知道,家父就在洛阳,以家父在他心里的分量,又怎么敢只带一千人回洛阳呢,这陈凯之即便是大胆,可他既是天子,也不至于胆大妄为至此,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离京日久,岂可一直都待在济北,眼下,是回京的时候了。不过……他此番回京,倒是好极了,这是自投罗网。” 邓健一听,心里反而焦灼了起来,早知自己不该将此事泄露出去,这师弟,实是太大胆了,既然知道杨太公在那儿,竟只带着这么点儿人回去,若是一旦有什么危险,那么…… 邓健不敢想象下去。 倒是杨正奇微微一笑,显得极精神:“他一定想不到,家父是谁,哈哈……” 第九百三十九章:回京 天子的队伍一路西行,几乎让沿途州府措手不及,因为这銮驾行得太快,几乎是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过去,事先又没有人通知,等反应了过来,刚要预备接驾,却得知銮驾已经离境了。 于是乎,沿途的州府们,只好望尘莫及,说不出的感慨。 当今圣上,果然是别具一格,实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等到圣驾至了洛阳仓附近,这洛阳仓距离洛阳也不过百里的路途,乃是大陈四大仓库之一,这里主要是负责转运和储存官粮,是天下最要害的所在,在这儿,是由禁军来防守的,足有三千人。 陈凯之在此小憩一会儿,便接见了本地的锦衣卫千户。 按理来说,锦衣卫在各行省确实都设了锦衣卫千户所,可这洛阳仓,只是一个军事要塞,本来能有一个锦衣卫的小分队,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一些特殊的要津之地,锦衣卫最是重视,如长安、如济北,还有这囤积官粮的重地,俱都设高级别的千户所,为的便是以防不测。 这位千户姓刘,一听圣驾到了,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急急忙忙的赶来见驾,便见陈凯之只在这洛阳仓的转运司衙里高坐。 刘千户小心翼翼的上前,恭谨地道:“卑下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陈凯之呷了口茶,显得气定神闲,身上并不见疲惫,他道:“刘千户,京中如何?” 陛下开门见山,而但凡是锦衣卫出来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多以刺探为能,平时不知看过多少阴私和阴暗之事,只听陛下这一问,便晓得肯定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刘千户忙斟酌着答道:“京里这几日还算风平浪静,不过臣在卫报之中,倒是得知,昨天下午,有数十个节度使跑去了兵部衙门里大闹,据说……还打伤了人。” 所谓的卫报,其实就是锦衣卫内部的邸报,是镇抚司里传抄出来的消息,而这些消息,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看的,至少也是副千户以上的人才有资格观看。 每次卫报一传抄,也不过百份不到,接着会用快马,送到天下各处副千户以上官员的案头上。 如此一来,这些锦衣卫的核心人员,或是坐镇一方的锦衣卫千户官们,便能立即对天下的局势有所了解,自然也就清楚,最近镇抚司关注的是什么,而自己在本千户所,又该侧重哪一点。 一群节度使,居然跑去了兵部闹事,这……肯定是极不像话。 不过节度使毕竟在地方上是自成体系,别看品级未必比得上兵部,可实际上却个个是实权人物,绝非是等闲之辈。 陈凯之几乎不需问,便晓得这些家伙闹事之后,这满朝文武,多半是在装鸵鸟了。 他微微皱眉,冷哼了一声,随即道:“还有呢?” 刘千户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这节度使闹事,这般大的事,陛下竟然没什么大反应,竟还问自己还有没有什么事,这……天底下,还有这事更令人诧异的吗? 他只好摇头道:“再就是一些鸡毛蒜皮之事了,陛下……要不臣将卫报取来。” 陈凯之摆了摆手:“不必了罢,既然你说无事,天下太平,朕自是信得过的。” 说罢,他竟是长身而起,对左右道:“歇也歇够了,继续启程,这星夜兼程的,料来明日清早便可抵达洛阳,出发!” 这下子,刘千户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下意识的道:“陛下旅途劳顿,不妨……” “不必了。”陈凯之雷厉风行,还不等刘千户把话说完,已是快步走出了衙堂。 外头呼啦啦的禁卫,立即蜂拥的拥簇而来,跟着陈凯之,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不等那刘千户说什么,这对风尘仆仆的队伍已绝尘而去。 那洛阳仓的转运使周度,至陛下到了,都没有机会插上话,一直都垂立在衙堂外头静候,此时见陛下走了,他和刘千户肩并肩着护送,目光远远眺望着那队来去匆匆的队伍,忍不住捋须道:“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是……别具一格,和历代先帝,都有所不同啊,这是福还是祸呢?” 那刘千户却突的冷冷的朝这周度横瞪一眼。 周度身躯一震,顿觉得失言,忙打哈哈:“哈哈,胡说的,莫要见怪,何况这也不算是诽谤圣君吧?” …………………… 清晨的曙光,初露在这洛阳城,照射着那些枝头上的叶子里的露珠,显得闪闪生辉。 虽在同一片天空下,显然,洛阳城与济北是全然不同的。 济北上上下下,俱都展露着生机,那儿虽没有高高的城墙,没有入云的城楼,没有那背靠着肴山山势且蔚为壮观的洛阳宫,更没有曲径分明的街坊,却有着蓬勃的气息。 而洛阳城,则更像是一个暮年的老者,庄伟却又显得斑驳,带着一种别有意味的厚重。 即便是在清早,在这里,依旧不会人声鼎沸,守门的兵丁,会按时打开城门,随即,无数的官兵涌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往常一般,稽查路人。 只是今日,当一个马队旋风般而至,城门的守备还未上前喝问,等看清了领头的来人,便立即吓得面如土色、身如筛糠,接着便拜倒三叩:“臣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看到守备的举动,兵丁们显然也是给吓了一跳,纷纷拜倒,一时间,人头攒动,如海浪一般的伏下。 随时日夜兼程,可陈凯之浑身上下,没有显出一丝疲惫,他见那守备官,似乎也有些印象,不过到底是谁,却一时间实是记不起了,不过料来是碰过面的,否则此人怎么能一眼认出自己呢? 他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停留,而是直接催马,毫不犹豫的跨过了城门的门洞。 身后的许杰诸人,俱都蜂拥飞马而入,一时之间,马蹄声如雷,连绵不绝,尘土如烟雾一般扬起,使拜在两边的人顿时满是风霜,灰尘仆仆。 陈凯之入城后,却是在路上突的勒马,这马儿生生的扬蹄伫立。 就在此时,陈凯之回望了身后的勇士营禁卫一眼,道:“尔等俱都入宫,许杰,你一人随朕来。” 勇士营禁卫和别的禁卫不同,遇到了特殊的命令,依旧还是言听计从,从不去问为什么,因此在陈凯之的一声令下后,大队人马便轰隆隆的朝洛阳宫而去。 陈凯之却是看了一眼身边突的变得兴致高昂的许杰,他知道,这家伙一路来,都极是沮丧,实在不愿跑来京师这个安生的地方。 可谁知,才刚进城,陈凯之竟撇开了所有人,单独留下了他自己,许杰顿时兴致高昂起来。 陈凯之朝他道:“吃饭的家伙,还在吧?” “在。”许杰就差没有扯开嘴角大笑起来了,带劲地点着头,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他从前可是炮队的队官,所谓吃饭的家伙,自是他无论在哪,都会藏着几颗手雷。 陈凯之颔首点头道:“那就随朕去护国馆。” 护国馆! 许杰眼前一亮,他实在没有想到,陛下初来乍到,要去的第一个地方,竟是那里。 护国馆和鸿胪寺是遥相呼应的,鸿胪寺主要接待的乃是外宾,而护国馆呢,则大多是接待地方的州府,当然,也包括了节度使。 自有节度使以来,这些节度使每每进京,都会带着大量的随员,其中护卫众多,起初的时候,他们分开居住,而下头的随员们呢,来到了京师,哪里都觉得热闹,自然各行其是,结果闹得京里鸡飞狗跳,于是景皇帝便下旨,建护国馆,其用意便是将这些人一起聚拢起来,方便管理,免得滋生事端。 可陛下现在竟要去护国馆,不只是如此,竟还只带着一个护卫。 想来若是被文武百官们听了去,再联想到陛下欲推行推恩令,与此同时,就在前几日,这些节度使们居然跑去兵部闹事了,这个时候,孑身一人去国宾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多半百官们非要瘫下不可。 可许杰竟什么异议都没有说,换上了一脸正色,道:“陛下放心,卑下誓死护卫陛下周全。” 陈凯之却是鄙视地看他一眼:“朕带你去,不过是教你给朕鞍前马后罢了,走吧。” 讨了个没趣,可许杰依旧是兴冲冲的,二人一前一后,也不等人准备,已是朝着国宾馆的方向策马扬鞭。 这国宾馆新近来了许多客人。 节度使们早就被推恩令搅的寝食难安了,此番朝廷召他们入京,不少人都是拖家带口来的,来做什么?当然是要讨一个公道,这是狡兔死、走狗烹啊。 当初的时候,朝廷边镇不宁,所以广设军镇,指派节度使,大家为了地方上的安宁,哪一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大陈能有今日的安稳,他们也算是居功至伟。 可现在好了,说推恩就推恩,说是推恩,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是不想让大家伙儿有好日子过啊。 第九百四十章:狗一样的东西 推恩令一出,早就使节度使们引发了轩然大波。 其实又何止是节度使呢,这些人事实上都上半独立的小国王,其辖下的军将,大多都是依附着节度使大人为生,说穿了,下头的军将们,朝廷是不认他们的官职的,只有在节度使的辖地,他们才是将军和校尉。 在这种忧虑之下,节度使们纷纷进京,其中实力最为雄厚的节度使,乃是安义军的刘傲天,众人住在了国宾馆,倒是方便了他们私下里联络。 这些人,大多是心高气傲,也不会将寻常的大臣放在眼里,而今又串联一起,自是联手抵制推恩令。 前些日子,他们带着人跑去了兵部理论,闹的鸡飞狗跳,本意就是示威,是想让人知道,他们绝不是这么好欺负的,想推恩,朝廷除非下大决心不可,可别到时候闹出更大的乱子。 正因为这么一闹,似乎连内阁都已惊动,陈一寿派了人来,却不是来兴师问罪,其实内阁也没法兴师问罪,法不责众,三四十个节度使,真要问罪起来,多半真要逼迫起来,各地的军镇怕就要反了,这就是弥天大祸,所以……表面上是派人来,却是来问病的。 意思就是,听说前几日你们去了兵部,内阁已经知道了,不知有没有人受伤,若是受伤,当及早医治。 这叫动之以情。 可如此一来,却令节度使们喜上眉梢。 看来内阁的陈公,也怕事态闹大啊,这国宾馆里,有三十七个节度使,九十多个眷属,还有近五千多个自各地节度使带来的仆役和家丁,现在也变得气势如虹起来。 尤其是所谓家丁,表面上,好似是家里奴仆的意思,可实际上,在军镇里,往往节度使和军将们会从军中挑选最精锐的武士进行培养,而这些人,则进入节度使的府邸中充任家丁,五千多个人,个个都是弓马娴熟,且骁勇敢战之辈,而且大多都是对自家的主人忠心耿耿。 似乎朝廷觉得此番召他们来,非但没法儿讲道理,也无法和他们商议朝廷推出推恩令的用心,所以现在,似乎已开始有些骑虎难下了,早知如此,就不该一窝蜂的将人请来,现在反而好了,这么多人,一个个在京里聚在一起,实是麻烦。 现在正在大清早,刘傲天已和节度使们聚在一起吃早点了。 以往的时候,这些个节度使,多少都有些矛盾,可却因为一个推恩令,却使他们变得出奇团结起来,一群人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用过了早茶,这刘傲天坐在椅上,他年纪大,众节度使中,就数他辈分最高,因此他靠在官帽椅上微微眯着眼,其他人纷纷看着他。 刘傲天道:“当今陛下……实是糊涂了,我等俱是大陈的柱石,自文皇帝准臣属开府建牙起来,我们的先辈,为大陈开疆拓土,镇守边疆,哪一个,不是居功至伟,以至于此后历代天子,有哪个对我等这样的,也就是当今圣上,平了关中,有了赫赫武功,便想借着这威势,顺道将我们收拾了,推恩令……推恩令……汉时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清楚吗?这推恩令,就是软刀子杀人啊,军镇里封土只有这么多,封臣也只有这么多,不让嫡长子继承,几个儿子分了,再之后,让数十个孙儿来分,几辈下去,好端端的军镇,便彻底的支离破碎,不出数代,这军镇也就散了,倘若如此,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推恩……老夫还是那一句话,老夫第一个不同意,杀了老夫也不同意,意思就这么一个意思,话撂在这儿了!” “是极,是极……”坐在刘傲天下首,乃是武安军的节度使王畅,王畅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没有卸磨杀驴的理,这天下,也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何况,就算是皇帝说了算,可那也备不住,这皇帝身边有奸臣哪,是不是这个理?” “有什么好说的,非要搞什么皇帝身边有奸臣这一套,依着我看,这就是陛下的……”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语气还婉转,有人就放肆了,更有人在人群中冷冷的笑,刘傲天老神在在的模样,捋须笑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谁能教咱们如何?这历代的先帝,其实哪一个心里头不是暗藏着想要削藩和推恩的心思,只是他们将这些藏在心底,不敢轻举妄动而已,可当今陛下……却不同,所以啊,咱们……” 他说到咱们的时候,许多人竖着耳朵听。 虽然他们不是看热闹的,竟也有点儿不嫌事大。 节度使们在地方上上马掌兵,下马安民,土皇帝做的久了,胆子比寻常都要肥的多,何况他们是真正的有底气,都掌着兵呢,数代下来,这军镇里,几乎方方面面,都被自己的家族以及亲信控制着,油都泼不进。 可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诸位大人,有人来访……” 刘傲天眼睛眯着,似乎因为有人打断了自己的讲话,而显得怒气冲冲。 这人又道:“是陛下到了……是陛下驾到……” 陛下…… 一下子…… 方才还欢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儿不同了。 气氛竟有些紧张。 “带了多少兵马?”刘傲天觉得事有反常,他打了个激灵,直视着来人。 “身边只有一个卫士。” 陛下竟从济北回来了,可是事先,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令人突然有点儿后脊发凉。 可随即……刘傲天放下了心:“还真以为,此番来京,乃是鸿门宴呢……” 这话是没错的,因为此前的推恩令,所以在朝廷召节度使们来京的时候,不少节度使可心里都是有些后怕的,所以在临走之前,都托付了后事,让自己的嫡长子在军镇中,好好的守着家业。 而刘傲天又笑了:“可是现在看来,陛下回了京,多半,是得知了前几日兵部的事,现在竟也知道怕了,所以……特意来安抚我等,否则,怎么只带一人来?诸位……去接驾吧,都记着,什么都好说,可有一条……” 他正说到此处,却又有人飞快而来,气喘吁吁道:“陛下已过了前门,仪门、二堂、三堂,一路奔着这儿……” 他刚说到这里。 在这后园里,众人却发现,已有人疾步而来,身后……则是一群节度使们的家丁,一个个面现难色。 来的这样的快。 而且,瞧这陈凯之身后,还真只有一个护卫。 而在这国宾馆,可是上上下下足足五千人,便是外头的护卫,可都是节度使们的家丁负责,一个个明火执仗。 刘傲天顿时放宽心,无论如何,陈凯之也是皇帝,该见驾还得见驾,于是不敢怠慢,忙是从椅上站起来,带着浩浩荡荡的节度使们,忙是迎了上去,到了陈凯之的近前,刘傲天率先拜倒:“老臣安义军节度使刘傲天,恭迎圣驾,陛下远道而来,臣竟不能亲迎,万死,万死……” 说着,正待要拜倒行大礼。 身后的节度使们也纷纷要行礼。 其实刘傲天不想拜下,因为他自恃自己的声望高,又是老臣,陈凯之只是一个嘴上无毛的新天子,当年便是陈凯之他亲爹在世时,见了他这老臣,也不会等他行大礼的,而是上前将他搀住,说一句免礼。 所以他这一拜,更像是故作姿态,就等着陈凯之抓住他的胳膊,说一声卿家不必多礼。 果然,陈凯之没有令刘傲天失望,他刚刚要弯腰屈膝,陈凯之便箭步上前来,刘傲天其实这时身子就已微微放缓了动作,只等一气呵成的完成这么一出好戏。 他正欣喜着,却不料,这靠近他的陈凯之,竟是一点都不含糊,只一靠近,随即扬起拳头,直接一拳,这一拳化作拳影,瞬间便朝他的面颊砸去。 啪!没得来一句免礼,得来的,却是一记老拳。 刘傲天闷哼一声,竟是在虚空中身子悬空一翻,随即,咚的一声摔落在地。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这一拳不但下手黑,而且丝毫没有打折扣,刘傲天顿时嚎叫,口里竟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还未等他反应,便见陈凯之又箭步上前,一双眼眸,宛如刀子一般,死死的盯着自己。 刘傲天满是惶恐,事实上现在所有人都懵了。 这辈子也不曾见过这样的事啊,说实话,就算是天皇老子、玉皇大帝下了凡间,即便是那太祖高皇帝的阴魂到了这里,想来,也不敢在这国宾馆,只带着一人来,说翻脸就翻脸。 刘傲天口里嗷嗷叫,却是含糊不清的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陈凯之打完了一拳,却是自腰间抽出了马鞭,这马鞭先在手掌上拍了拍,随即化作了虚影,狠狠朝刘傲天劈下,此时陈凯之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竟叫刘傲天,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叫刘傲天?” 第九百四十一章:杀神 一鞭下去,清脆的一声,顿时皮开肉绽。 霎时间,令那其他的节度使个个触目惊心。 见过狠的,也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这些节度使,能走到今时今日,又怎么是泛泛之辈,可谓本身个个就都是狠人,平时在自己的军镇里,个个如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说一不二,无人敢招惹。 可这陈凯之却更狠。 最可笑的是,先是一拳,接着是一鞭子,堂堂安义军节度使刘傲天,竟只是因为……他叫刘傲天? 这刘傲天真觉得冤枉啊,名字是自己的爹妈取的啊,傲天怎么了,傲天就要挨揍? 他疼得在地上直哆嗦,冷汗直冒,可是平日里的硬气,还有那经年累月所积攒的智慧,现如今在这鞭子之下,竟是全然无用。 刘傲天在地上翻滚,口里大叫着:“饶命!” “饶命?”陈凯之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他。 此时的陈凯之,一脸的肃杀之气,就如从天而降的杀神。 那些节度使瞬间的反应了过来,看着凶神恶煞的陈凯之,却是一时间不知该何反应。而四周的家丁们,听到了哀嚎,也纷纷涌了来,看到这一幕场景,竟一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很快意识到,眼下,他们似乎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是乖乖的装孙子。 又或者是制止陈凯之,甚至…… 这里的可都是节度使和节度使的家丁,浩浩荡荡的数千人,陛下也只是带了一个护卫来。 倘若……只要但凡有一丁点的勇气…… 可陈凯之目光四顾之间,在那眼眸里,似乎竟将这些人俱都当做了蝼蚁,他只是冷笑着,手持着鞭子,却又是毫不犹豫的,劈头便又朝一旁的一个节度使狠狠的鞭挞下去。 这一次挨打的人乃是武安军节度使王畅。 这一鞭来的同样的快,王畅猝不及防,只下意识的捂着头,嗷叫一声,眨眼之间,头上便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所有人都看得心惊肉跳,甚至有人惊得张大了眼睛。 陈凯之依旧扬鞭,厉声道:“朕听说,尔等竟有人滋生了反心,想要谋反吗?” 或者说,从一开始,陈凯之孤身入国宾馆,就已是进入了不测之地了,毕竟他单枪匹马,而这些节度使,本就对陈凯之的政策不满,接着痛打刘傲天,更是没有任何的道理。 之后又一鞭子抽挞了王畅,这不啻是火上浇油了。 而这直接开问,你们是不是想要谋反……这……已和疯子没有任何分别了。 如此的开门见山,不给人任何转圜的余地,这谋反,可是灭族之罪啊,自陛下口里说出来,这就算是不想反的人,也等于是告诉他们,到了这个时候,你若是不反,还不成了,反正陛下心里已将你当做了反贼,死亡只在旦夕之间,因而,但凡有一人横下了心,一声令下,这些只效忠于节度使的家丁,便可瞬间一拥而上。 许杰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他虽然渴望功勋,满心都想着请战,可并不代表他喜欢这么作死,这不摆明着是找死吗?就算陛下你是天子,你厉害,你受命于天,可也不是这么玩的啊。 而陈凯之说出此话时,节度使们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个个……已是彻底的被震住了。 这不是开玩笑,这是要命的啊。 何谓的中庸之道,中庸之道便是,凡事都不能将话说死,一旦说死了,就等于是断了所有人的后路了,现在天子直接一句你们想要谋反,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惊恐地相互张望。 便连那些家丁们,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一个个紧张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地上哀嚎的刘傲天和王畅二人,此刻竟也奇迹一般的忍住了剧痛,咬着牙关,没有再发出一丁点的声息。 所有人都汗流浃背,冷汗淅沥沥的落下。 良久……在这沉默之中,有人开始惊恐不安地抬眸,观察着陈凯之。 却见陈凯之依旧伫立着,扬着鞭子,这大陈皇帝陛下,浑身上下,依旧还是杀气腾腾。 这杀气,足以令人心底发寒,尤其是他的眼睛,这眼眸里幽深,看不到任何的底细,只是面上的冷意,那种傲然绝然,却高高在上的模样,更令人寒心百倍。 陈凯之冷眼看了所有人一眼,接下来又厉声道:“怎么,做了不敢认吗?” 这一番话,彻底的打破了平静,一下子,将所有神游中的人拉回了现实。 有些人,牙关在微微的打颤,他们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绝地。 啪! 又一鞭狠狠挥下去。 长鞭在空中划过,宛如灵蛇般越动,这一次,又是狠狠的抽挞在了刘傲天的脊背上。 刘傲天身上的绸衣顿时被抽烂,那衣上,骤然被血水浸湿,他疼得眼泪竟都出来了,只听陈凯之却厉声喝问:“你竟敢叫傲天,那么朕就先来问你,你刘傲天,是否要反?” 刘傲天此前对陈凯之可谓不满在加剧,他乃实力雄厚的节度使,哪个天子登基,不是对他关怀备至,哪一个不是嘘寒问暖,一登基,立即就会有使者带着御赐之物赶去军镇,示之以恩? 可当今天子呢,登基之后,对他们不闻不问不说,竟还弄出一个推恩令,刘傲天如何能够接受,平时的时候,他可没少发牢骚,这一次到了京里,他就是抱着来闹事的态度。 可现在,被陈凯之一阵痛打后,刘傲天已经疼得眼睛都睁不开,现在被陈凯之这么一问,他却一下子窒息了。 虽然知道,陛下算是单枪匹马来的,虽然也知道,只要自己横了心,或许……这大陈就又可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可事到临头,看着凶神恶煞的陈凯之,他突的胆怯了,这种心理是莫名的发自内心深处。 他粗重的呼吸着,抬头看见陈凯之那双恶狠狠的眼眸,刘傲天竟是身躯一颤,一种发自本能畏惧感,直接弥漫了全身,他本是不太将皇帝放在眼里的,陈凯之的父亲生性宽厚,虽有些作为,可毕竟软弱,至于赵王之子,却只是个毛孩子,何惧之有?即便是陈凯之,他也觉得只是个少年,没什么可忌惮的。 可现在…… 刘傲天忍着剧痛,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他有一阵眩晕感,终于,他下意识的眼泪磅礴而下,随即乖乖地趴在地上,哽咽着道:“老臣数代蒙受国恩,为陛下镇守边镇,绝无非分之想,却不知是何人如此诽谤臣下,臣的忠心,天日可鉴,陛下错信于人,何故相疑?刘家世代,为陛下鞍前马后,历来恭谨,陛下如此诛心之词,将欲使臣万劫不复,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安义军上下,视陛下若父母,万不敢想如此不忠不孝事!” 说罢,滔滔大哭。 说实话,他虽骄横,虽一开始对陈凯之有着很多的不满,可真说到谋反,他还真没有这勇气,尤其是陈凯之亲自到了他面前,如此指责他,几鞭子下去,就算此前可能有一丁点的幻想,自觉得自己了不起,可现在,一切成空,剩下的只有诚惶诚恐。 他匍匐在陈凯之的脚下,卑微地低垂着头,浑身战栗,涕泪直流。 陈凯之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冷笑,他抬眸四顾,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节度使,都连忙的垂头,尽力去避开陈凯之的眼睛,更甚是那些家丁,更是一个个惶恐不安,战战兢兢的。 陈凯之冷笑道:“既然不是刘傲天,那么……是谁,是谁想要造反?” 到了这个份上,此时谁还敢有半分桀骜的心思? 那杨度离得近,陈凯之说话的时候,鞭子又扬起一些,吓得他脸色猛的煞白,此时再没有丝毫的犹豫了,连忙拜倒道:“臣杨度,太祖杨雄,起于阡陌,蒙文皇帝厚爱,令其都督武安军政事,七代以来,自太祖而始,历经高祖、曾祖数代,无不以效忠皇室为荣,杨家数代,为大陈诛伐不臣,岂敢有不臣之心?” 此时,其他节度使们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随之纷纷拜倒,一个个痛哭流涕道:“臣等万死,臣等绝无反心……” 陈凯之依旧带着冷笑,实是令人看得心惊肉跳。 那些个家丁此时也已不安起来,手足无措,最后也随之拜倒在地。 放眼望去,这院墙之内,乌压压的都是人头攒动,除了陈凯之冷然伫立,再无一人站着。 就在此时,陈凯之突的将鞭子朝虚空一挥,声音清冷地道:“是吗?难道是朕错了?” 这可谓又是一个坑爹的问题了。 众人就在这惶恐不安的时候,陈凯之的任何一句话,都足以令他们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皇帝当然不会有错的,可皇帝若是不错,自己这些人,就是反贼了。 原以为这么一跪,乖乖表露心迹,或许这事儿就算是过了,可谁晓得,这陛下真是坑爹无比啊,看着是非要将大家折腾死不可的节奏。 第九百四十二章:阖族连坐 陈凯之冷冷地看向一个抬头,想要说话的节度使,可他一见到陈凯之的目光,便又忙垂头,这一切,都落在陈凯之的眼里。 只见陈凯之徐徐穿过拜倒匍匐之人,走近他,俯视着脚下之人,道:“抬头。” 声音不大,却令人有种置身冰库的冷,显然,这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那人便只好不安的抬头。 “尔是谁?” 这人本是苦着一张脸,面对着陈凯之,本想露出点微笑,却是比哭还显得难看,身如筛糠,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抖意道:“臣下朱登高。” 登高? 陈凯之直直地盯着他,冷声道:“你要登高,欲登往何处?” 这朱登高骤然有种无辜踩到狗屎的感觉,哭笑不得地道:“不敢,不敢,绝不敢登高!” 陈凯之冷笑一声,却在无声中,挥鞭狠狠抽挞下去。 啪…… 这鞭落在了朱登高的肩头上,朱登高咬着牙闷哼一声,顿时眼眶发红,额头冒汗,却道:“臣……万死。” 说也奇怪。 越是碰到这种狠人,这些节度使们,除了恐惧,便只有满心的无力感了。 陈凯之随即旋过身,其他人见状,个个心里惴惴不安,一个个依旧跪着,再不敢抬头。 这时便听陈凯之道:“朕要行推恩令,这本是朕对你们的恩泽,你们竟敢私下里勾结一起,抗拒推恩令,怎么,你们的翅膀已经硬了,自以为自己手里有了兵有了粮,便已将朝廷,将朕……不再放进眼里了?你们以为……你们能有今天,真是自己挣来的吗?呵……朕实话告诉你们,没有了朝廷,没有了朕,你们就什么都不是。” “一群狗一样的东西,沐猴而冠,竟敢串联在了一起去兵部闹事,你们想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在你们心底,还有王法,还有纲纪?朕今日便实言相告了吧,推恩令,乃既定国策,执行的,朕依旧不失尔等和尔等子孙们的厚禄,教你们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与国同休,大陈在一天,便不失你们的恩荣。可倘若有人,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了,以为自己可以无视朝廷,可以违抗朕的旨意,那就打嘛,有本事,你们便带兵杀到这洛阳来,你们来做天子,可倘若是你们运气不济,朕的平叛大军到了,到了那时,便是你们满门诛灭,鸡犬不留之时。” “朕乃天子,天子有好生之德,不愿轻易杀戮,可朕也告诉你们,朕杀的人,比你们踩死的蚂蚁还多,朕也不吝再杀几百几千乃至几万人,无非就是杀人而已,尔等敢心有不臣,朕就敢杀,一人反,阖族连坐,无人幸免!” 此时,这里极是安静,陈凯之的声音显得尤其的响亮,却是令所有人都听得忍不住发抖,所有人都惶恐到了极点。 其实……陈凯之的这番话,摆明着就是威胁。 这些人,本就是威震一方的人物,倘若是其他人威胁,这些地方的土皇帝们,却也未必放在心上。 可现在遇到陈凯之这么个狠人,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竟对陈凯之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起来。 其实在军镇的时候,他们便略知一些陈凯之的事迹,可人就是如此,不亲眼所见,还真未必会当真。可今日,人家竟只是单枪匹马而来,却说揍你就揍你,那么几乎可以想象,你若是再敢心怀不臣,人家自然也绝对是说杀你全家,便杀你全家了。 于是众人再不敢犹豫,纷纷道:“是,是,臣等记下了,万万不敢,不敢……” 一个个冷汗淋漓,脸色发青,竟是再没了先前凑在一起时指点江山的气势。 “记住了就好。”陈凯之冷哼,再不看他们一眼,依旧让他们跪着,却是徐步到了这园里的凉亭里。 在这儿,只见还摆着数桌的瓜果,以及一盏盏的茶水,陈凯之坐在先前那刘傲天的官帽椅上,身子微微后倾,几个在此负责斟茶递水的丫头也早已跪着,此时只听陈凯之道:“朕乏了,取茶来。” 是惊惧不已,总算有丫头反应过来,战战兢兢的去新换了一副茶送上。 陈凯之抱着热腾腾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这一路的旅途,略显一些疲惫,而今香茗入口,顿时又使陈凯之精神百倍起来。 他依旧抱着茶盏,口里则朝这些人唤道:“都面对着朕。” 节度使们一听,现在倒也干脆了,古人为何会有跪礼,又为何这上下尊卑会通过下跪来呈现,而现在,陈凯之总算明白了,一个人一旦跪下,便已彻底的弱了气势,会自然而然生出被臣服的感觉。 这些节度使们被一顿痛斥,接下来又是一跪,这气势便彻底的被遏制住了,接着,便再没有其他的杂念了。 陈凯之一声令下,众人哪敢耽误,忙膝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到了凉亭之外,却依旧还是跪着,低垂着头。 无论这些人曾是地方霸主,又或者是统兵大将,是英雄还是狗熊,而今,却都是大气不敢出。 陈凯之又呷了口茶,语气倒是比之方才要缓和了一些:“世道已经变了,朕克继大统,便是为了斩荆披棘,要使大陈气象一新,大陈的天下,已历五百年,这五百年来,滋生了无数的弊病,倘若不去除这旧疾,大陈,还能经历五百年吗?朕看不然!你们自己也说,你们忠心朝廷,与我大陈皇族荣辱与共,那么,朕就直说了吧,眼下这天下,最大的弊病就是,功勋们太多,诸侯们也太多,甚至是宗室子弟,也太多了,朝廷这么多人要供养,可是豪强却是遍地,你们……就是最大的豪强,现如今,要改,非要改不可,否则,多则百年,少则十年八年,就要有大乱子,等那真正的大乱子一来,呵呵……你们以为,你们能有好果子吃,不错,你们确实是统兵的大将,确实是一方镇守,到了大乱之时,或许,还真有可能,能有个立足之地,可你们看看,陈涉吴广起兵时,从前秦国的旧勋贵们,乃至于当时六国的旧贵们,又有几个有好下场?这天下是朕的,可有了这天下,你们才能分的一些好处,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你们不懂?” “既然要改,就是怎么改的问题,无非就是食肉之人,少食一些肉,拥兵之人,少拥一点兵,朕要削藩,朕还要打击豪强,朕要革新,朕更要立下居功至伟的功业,朕这么做,自是要福泽后人,可这恩泽雨露,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子孙身上,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只看眼前之利,见朝廷要动你们的藩镇,就要滋事,就要闹,闹什么?滋事……你们真以为,这还是从前?实话说了吧,平藩的钱粮,朕都备着呢,平藩的军马,现在也是磨刀霍霍,甚至平藩的旨意,朕也都有了腹稿,朕就等你们自个儿拿主意,是让朕将你们视做是朝廷忠臣呢,还是视做叛贼,你们阖族老小上下的性命,不在朕手里,是在你们的一念之间,不要自误,若是一时糊涂,这后果,不是你们承担的起的。” 众人听得竟是不知如何是好,说到底,陈凯之再如何语重心长,现在朝廷是摆明着要割他们的肉,他们心里痛快才怪了,说再多你们得体谅朝廷的难处,可毕竟牵涉到的是自己的根本利益,吃饱了撑着,才会跑出来叫好。 所以他们一个个闷不吭声,不敢反对,更不会傻到愉快的答应。 此时,陈凯之则是眉毛微微一沉,突然厉声道:“都听明白了吗?” 这洪钟一般的厉喝一出,让几个年老的节度使猛的觉得自己心口疼,许多人也吓坏了。 明明这是他们的地头,这陛下却是嚣张至此,大家竟发现,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于是一个个人笑得比哭还难看,仰头看着高高坐在椅子上的陈凯之,这时,才有人稀稀拉拉的道:“明白……明白……吾皇万岁,吾皇深谋远虑,臣等拍马亦不能所及。” 陈凯之的目光却愈发的可怕起来,因为这回应实是有些稀稀拉拉,于是陈凯之恶狠狠的扫视了一眼。 在这充满杀气的目光下,那些想要划水之人,却再不敢装腔作势了,纷纷一齐道:“吾皇圣明,陛下有难处,臣等,岂敢不体谅!” 陈凯之的脸色才又缓和一些,却又冷哼道:“能体谅就好,朕就怕你们不能体谅,以至于大家到了两难的境地。京师这儿,还算热闹,有趣的地方不少,既然来了,恭顺是该当的,可该玩的便好好的玩,走一走看一看,难得来一趟,其他的事,朝廷自会操心,不是你们操心的事,你们也少招惹,有些事,水太深,岂是你们招惹的起的?别以为朝廷因为你们人多,就法不责众,你们真以为,朝廷花着数千万的公帑和钱粮,养着百万军马,是闹着玩的,还是用来装点门面的?” 第九百四十三章:奋力一搏 陈凯之的一席话,既有警告,可也透着一点儿宣慰的意思。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若是安安分分的,虽是推恩,可大陈朝廷,总不至给你们什么坏处! 刘傲天等人,此刻只是有一种后怕之感,心中五味杂陈,只剩下唯唯诺诺了。 陈凯之则是舒舒服服地呷了几口茶,消除了些疲惫,方才起身道:“朕说了这么多,卿等就一点话都不想说吗?看来在你们的心里头,怕是还不满意,是不是?” “不……不敢……”刘傲天此时终于开口了。 陈凯之此时的语气虽是平和了几分,却是依旧令人深深的感受到里面的冷意。 刘傲天十分晓得,陈凯之是在等他们这些人表态,而且这个态,还非表不可。 可是经过了方才的一番折腾,他哪还有嚣张的气势,只得苦笑着道:“陛下既道出了朝廷的难处,臣等还能说什么呢,为人臣子的,听说陛下有难处,臣等……怎么敢……造次呢?就算要为难,那也不该为难陛下,臣等得担着,陛下现在要推恩,臣等……” 他咬了咬牙,心知他这安义军是非表态不可的,谁让他的实力最是雄厚呢,便道:“臣有三个儿子,自现在起,将这三个儿子分治安义军三镇,将来臣百年之后,这安义军便一分为三。” 陈凯之颔首点头,终于笑了,道:“很好,刘卿的名字虽是霸道了一些,不过看来,倒也晓事的,你是老臣,这份心,朕记下了。” 显然,刘傲天令他满意了,其他节度使也都无可奈何,到了这一步,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特只好纷纷表态。 陈凯之方才心满意足,脸上的冷意像是缓缓消去,徐徐起身道:“既如此,大家都歇了吧,朕也该起驾回宫去了。” 他倒也洒脱,可节度使们哪里敢歇息?蜂拥着相送,等前呼后拥地送陈凯之到了国宾馆门前,却是惊愕的发现,在这国宾馆外,乌压压的俱是禁卫。 原来宫中得知了陈凯之回京的消息,慕太后和内阁学士们哪里敢怠慢,连忙下旨,上万的禁军几乎是马不停蹄,一齐前来接驾。 为首之人,正是大学士陈一寿! 陈一寿带领百官,一见陈凯之出来,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放下了心,随即拜倒在地道:“臣等迎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陈凯之皱皱眉,对身后的刘傲天道:“你看,朕是最讨厌前呼后拥的,此番只是来和你们谈谈,便孤身而来,用意本就是说一些知心话,谁料……” 陈凯之说得轻松,可刘傲天却是霎时的感到后脊发凉,也不知这到底是有意的安排还是如何,或许陈凯之前脚来的时候,外头已是大军开赴至此了,他甚至想象得出,倘若自己方才硬气一些,可能结果又是不同了。 刘傲天按下那抹心惊,忙笑着道:“陛下说的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陛下乃万金之躯,陛下出行,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陈凯之便也笑道:“朕是来国宾馆,何须谨慎?卿等都是朕的臣子,有什么妨碍呢?好啦,这么多人在,大家也不自在,让步辇来,朕回宫去了。” 说着,便有步辇而来,陈凯之直接上了撵,刘傲天等人拜倒跪送,在禁卫的重重护卫之下,只见步辇徐徐朝着洛阳宫而去。 等送走了圣驾,刘傲天依旧还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这一顿鞭子,实是不太好受,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回过头,便见身后的节度使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人人哭笑不得的样子。 那杨度忍不住咕哝道:“刘公,陛下此番来,打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啊,只是刘公为何这么急着表态?这……是不是太急了,现在咱们都已有了许诺,木已成舟……哎……这不妥呀,至少……就算是推恩挡不住,今儿也要语焉不详一下才好,至少也等朝廷多一些赏赐下来,此事不就和做买卖一样吗,陛下漫天要价,我等自是少不得也要落地还钱的……” 刘傲天却是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道:“你就没看出事情有些不太对吗?老夫来问你,陛下好端端的在济北,怎么转眼之间就来了,事先却一点风声都没有,这合理吗?就算陛下的本性随意一些,可回京这么大的事,如何能做到密不透风?不只如此,陛下到了京师,便单枪匹马来了这儿,你没见陛下问出了什么话?问咱们是不是谋反,这是何等诛心之词啊,问出这句话,这已是没有余地了,即便是咱们前些日子闹了兵部,可我等毕竟都是功勋之后,又是朝廷所倚重的藩屏,再怎么样,也不至如此对待,所以老夫方才思来想去,就觉得……此番陛下回京,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在这京师里头,肯定牵涉到了什么反贼,所以陛下才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赶来,而陛下心急火燎,在所有人猝不及防,却直接单枪匹马来了这儿,也是因为他急于要咱们这些人表态,倘若我等当真牵涉到了那些反贼,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正因为如此,老夫才觉得这水太深,虽说我们这些人都算是威震一方的人物,可咱们都是有家有业之人,世世代代都为朝廷效命,这个节骨眼,倘若一旦让陛下误判了什么,便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咱们闹一闹,是为了利,可一旦牵涉进了什么,那便是万死之罪了,到了这个时候,敢不答应吗?” 杨度等人此时也回味过来,听得也是后脊发凉,一脸后怕地道:“这么说,真有人谋反?” 若是当真有人谋反,或者是暗中谋划着什么,那么事情可就清晰了,陛下急匆匆的赶回京师,就是要收拾局面,节度使们恰好在这节骨眼上闹事,陛下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节度使们的忠诚,所以单枪匹马来,就是要看节度使们敢不敢反,若是陛下一人来了国宾馆,节度使们尚且不敢,那么……陛下方才可以放心。 可若是今日,当着陛下的面,节度使们还桀骜不驯,那么……对陛下而言,任何可能的威胁,都需立即铲除,所以……此次更像是一次试探,通过这一次单刀赴会,来测试节度使们的心思,应对的得当了,那么就还是自己人,陛下便可一心一意去对付真正的反贼,若是觉得节度使们不放心,或是节度使们当真有谋反的可能,眼看着陛下单刀而来,那么势必会撕破脸皮,直接在国宾馆动手了。 现在一想,真是令人后怕啊,方才形势之微妙,若是稍有不慎,那可就糟了。 只是……杨度又忍不住怀疑起来,不禁道:“既然如此,倘若我等当真有异心,那么陛下只是单刀前来,岂不是……岂不是……只为了试探我等,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刘傲天眼眸闪烁:“陛下本就是非常人,老夫早闻,陛下功夫不弱,何况,我瞧他带来的那人,手随时搭在袖里,只怕那里头,有不少传闻中的手弹,何况陛下一到,禁卫们得知消息,自会蜂拥而至,陛下多少还是有自保之力的,而当今陛下,本就爱剑走偏锋,就算冒险,他也愿试一试。” 杨度呼了口气,禁不住又道:“可是,到底是谁……是谁想要谋反呢?” 只是这个问题,似乎谁也回答不出,所有每一个人都默然了。 ……………… 就在洛阳城东市,在一个诺大的院落之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可在这个院落里,却是出奇的宁静。 此时天色已是昏暗了。 院落里,却只点着几盏灯笼,灯笼的光线朦胧,即便是中堂,也不过是点了一支蜡烛,以至这里很是昏暗。 倒是在中堂里,只见数十个人垂立,一个个默不作声。 坐在上首的,似是一个老人,他慢悠悠地喝着茶,与此同时,外头有人匆匆进来道:“陛下去了国宾馆,据闻抽挞了安义军节度使,此后方才摆驾回宫。” “看来……”老人叹了口气,道:“看来这陈凯之是察觉出了一点什么了,他……倒是耳目灵通得很,哎,自他登基以来,也算是励精图治,消除了不少隐患,锦衣卫和明镜司,经过了他的整肃,也愈发的得力了,迟早……他终会顺藤摸瓜,洞悉一切的真相,你们说……该怎么办呢?是坐以待毙,还是奋力一搏?”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下首的那些人,才又道:“当今天下,有数个隐患,其一,是那些节度使,可惜,这些节度使,说是威震一方的英雄,可事实上则都是鼠辈;这其二,便是陈凯之的新政,新政是双刃之剑啊,既对人有益,可也有害,任何新政,莫不如此,有人得了好处,那么便会有人失了好处,没了好处的人,就会有怨气,而一旦怨气滋生,这时机也就来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谋反 老人的眼睛显得有些浑浊,此时,他眯起了眼睛,目光在烛光下,似乎明亮了几分。 只见他又叹出了一口气,接着道:“不能再等了啊,再等下去,难道要等到刀架在了脖子上吗?古往今来,那些死无葬身之地之人,无一不是当断不断,事到临头,却犹豫不定之人,老夫……可以犹豫不定,大不了一走了之,可你们呢?你们这些年,做了多少事,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只有你们自己清楚,你们若是到了这个时候,还犹豫不定,那么……便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老夫奉劝你们,该有个结果了,陈凯之一旦彻底铺开新政之后,你们的死期也就到了,所以……彻底求一个了断吧。” “时间,就定在后日……后日开始,发动所有的力量,要震动整个洛阳,随后攻入京师,现在陈凯之的勇士营大部分都已调离,带来的勇士营,也不过千人,至于其他人,想来这陈凯之,一个都不敢信,只要入了洛阳宫,事成之后,老夫来主持大局,足以安定天下。这个祸害,早就该除去了,不成想,竟留到了今日,现在,是该有个了结……” “你们……去做准备吧……” 说罢,这中堂里,瞬间的又落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没一会,已不再见其他人的身影,昏暗之中,只见这老人已靠在了椅上,他呼吸均匀,方才的话,自他口里出来,却是出奇的平静。 ……………… 陈凯之入宫后,先去拜见了慕太后,慕太后见了他,自然少不得埋怨几句:“既是回京,为何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难道皇儿就不怕途中遭遇了贼人?这倒也罢了,可到了京师,竟只带着一个扈从就跑去了国宾馆,你的胆子是大,可哀家听了……却是心肝都要跳出来,你呀……” 慕太后一脸无奈的摇着头,秀眉深深的皱着,眼中全然是关切。 随即,她却又道:“哀家做主了,下月初九,是好日子,你该大婚了,任何事都拖得,唯独此事,却拖不得。” 陈凯之此时倒是难得的显得温顺,颔首点头,乖乖的应下,随即道:“母后,京里近来很不太平,此事,母后有耳闻吗?” 慕太后皱眉道:“略听一些风声,不过想来,没有这样严重吧。” 陈凯之却是摇摇头道:“母后认为,若是儿臣……儿臣说的是万一,万一儿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宗室之中,谁可主持大局?” “什么?”慕太后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道:“不该说的话,你休要乱说,什么叫三长两短,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凯之面上却是显得异常平静,语气平和地道:“母后莫急,儿臣只是想问问,还请母后见告。” 慕太后看着陈凯之,眼中带着几分探究,沉默了很久,才道:“宗室之中,也就是这么几个亲王,赵王现在在济北,一旦有变,也不是他想回京就能回得了京的,梁王、郑王等人,你是素知的,他们当初就是戴罪之臣,现在虽然重新复了王爵,可毕竟大不如前了,说难听的话,上次狠狠的摔了一跤,现在的他们,是空有王爵之名,而无王爵之实,倘若当真有事,真正能服众的,料来,就只剩下靖王了吧。” 陈凯之若有所思,口里道:“儿臣听说,臣欲新政,却引来了许多的不满?” 慕太后幽幽叹息道:“新政的目的,无非就是要革除旧弊,而要革弊,无非便是打击豪强,使原先的朱门,少侵占一些百姓的利益,所以历来新政,哪有没有人抱怨的,这世上哪里有两全其美之事呢?哀家虽是女流,却也是熟读青史的,这新政,没一个不是逆水行舟,不是难如登天的,你有这志气,哀家见你一心都在除弊,想要为大陈寻一个出路,自然也不好泼你冷水,不过呢,哀家以为,皇儿若真想定的事,该做的还得做,至于有人抱怨,实话说了吧,这世上,哪里有新政不被人戳脊梁骨的呢?若没有人骂,这便不是新政了。” 陈凯之不禁笑起来:“母后教训的是,千秋功过,这是后人评说的事。” 慕太后却是凝望着陈凯之,眼中多了丝担忧,道:“怎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陈凯之想了想,却是道:“这宫中,有什么异常?” 慕太后一愣,便道:“宫里头……倒没什么异常,不过……听说有禁卫,前些日子,因为喝醉了酒,竟是一群人打了起来,很不像话,哀家已让慕绪严惩了几个,你那舅舅,其实哪,也不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性子太柔弱了,之所以让他做禁卫的大都督,无非就是放心而已。” 陈凯之沉默了片刻,道:“是啊,国舅虽是忠心,可论起本事,却是差得太多,锦衣卫那儿,报来了不少禁卫胡闹的事,儿臣觉得,这些禁卫并不可靠,母后,儿臣在想,将禁卫们暂时移防至肴山的禁苑吧。” 慕太后不禁诧异,忍不住道:“怎么,你连禁卫都不放心了?” 陈凯之道:“只是调他们去肴山,重新整肃一下,禁卫一直都是国舅统领,儿臣对国舅,却是放一百个心的,可禁卫如此,实是教人有些放心不下,所以……” 慕太后毕竟也不是普通女流之辈,到了这个时候,还怎么看不出陈凯之的异样?她不禁认真地端详着陈凯之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凯之凝视着慕太后,吐出了四个字:“有人谋反。” 慕太后顿了一下,反而一笑:“谋反?这天底下,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多的是野心勃勃的家伙,哪一年没有人谋反?皇儿,你可看过史书吗,还有地方的州志、府志、县志,年年都是如此,你我母子,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担心这个?现在天下承平了许多,再乱,能比得上当初的时候?” 陈凯之摇摇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谋反之人,可能牵涉到的,是非同小可之人,他们蓄谋已久,甚至连儿臣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人参与,保不齐,便连禁卫中的某些人也牵扯其中,这才是真正可虑之事,说实话,现在无论是禁卫还是京营,儿臣是一个都不敢相信,唯一能信的,便是勇士营。” 慕太后眉头深锁起来,道:“皇儿是不是太风声鹤唳了一些?” 陈凯之吁了口气:“儿臣也但愿是自己只是多想了。” 慕太后深深地看着陈凯之的眼睛,过了一会,才叹口气道:“好吧,国舅那儿,哀家去说,让他们移防吧,调勇士营入宫值守,若是这样能令你心安,便就这么定了。” 陈凯之颔首点头,陪着慕太后闲聊了几句,方才告辞出宫。 等出了万寿宫时,已是深夜了,只见这外头宫灯冉冉,陈凯之背着手,心里却在想,方才母后说,一旦自己死了,能稳定大局的人,是靖王…… 他思虑了许多,竟是愈发觉得匪夷所思。自己当初,没少受靖王的恩惠,他更是自己核心班底之一,不过……靖王确实堪称是德高望重,在宗族之中,辈分又是极高。 莫非……那杨正便是靖王,靖王便是杨正? 至于羽林卫和京营,他现在是一个都不敢去相信了。 这些年来,陈凯之非常清楚,大陈经历了许多年的混乱,而这些混乱,早就让杨家人有了可趁之机,不知多少人被腐蚀和千疮百孔,此前多次的宫变都已证明,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投机取巧,风吹两边倒的家伙,指望着他们不来添乱即可,平叛…… 陈凯之想到平叛二字,不禁的摇摇头。 他甚至突然在想,假若这个人是靖王,那么单凭一个靖王就可以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还有谁参与了这件事呢?数十年的朝纲混乱,虽然陈凯之在宫变之中,铲除了不少的余孽,可陈凯之依旧还相信,有许许多多的人,依旧还心怀着叵测。 当日,陈凯之草草的在别院里睡了一宿,次日一早,自是精神百倍的到了文楼。 内阁大学士陈一寿早早便带着几个内阁学士来了,除此之外,陈凯之专门命人招了靖王前来。 陈凯之坐在文楼里,呷了口茶,接着便开始听着陈一寿关于新政举措的推行之事。 听到了一半,陈凯之突然道:“节度使入京,是陈卿家的主意,是吗?” 陈一寿正色道:“不错,推恩令乃新政最重要的一环,可要推行,免不得还需和节度使们商洽一二,事先商量好了,总比贸贸然的推行,最终引发了反弹要好。” 陈凯之颔首点头道:“陈卿家说的有理,不过,陈卿家,此事,是你一人的主意?” 陈一寿想了想,才道:“在向陛下上奏请求陛下恩准之前,臣为了稳妥,还与靖王殿下商议过了。” 陈凯之随即便将目光落在了陈义兴的身上,笑了笑道:“皇叔当时的意思呢?” 第九百四十五章:盛世危言 陈义兴气定神闲的思虑了一会,旋即便朝陈凯之正色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陛下平定关中,震慑天下,此时召节度使们入京,谈及推恩之事,实是天赐良机,所以臣便与陈公商议,建议此时召节度使们进京。” 他显得痛心疾首起来,很是忧心的样子:“至于节度使们闹兵部之事,是臣猝不及防的,还请陛下恕罪。” 陈凯之闻言,朝陈义兴轻轻摇摇头。 “闹一闹,其实也好,不闹,这怨恨若是留在心里,反而会出大事。” “还有一事。”陈义兴叹了口气,整个人面色略微沉重,一面观察陈凯之的面色,一面说道:“前几日,飞鱼峰上的火药库存被盗了不少,已请了锦衣卫来督办此案……” 陈凯之眉头一皱,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掠过丝丝冷意,有些错愕的开口问道。 “火药竟被盗了?” “是。”陈义兴惭愧的垂下头,一字一句的顿道。 “这飞鱼峰上的火药库存,一直保存的极为稳妥,臣负责勇士营后勤之事,哪里敢不尽心竭力,只是……万万料不到,就在三日之前,清查库存时,却发现这库房中的火药,足足少了三百多斤,因为这数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已奏报,不过想来,锦衣卫还未呈上御前,陛下还没有看过才是,这是臣的巨大疏失,臣已将一切库中值守、清查、点验的人员暂时控制起来,想来,这几日,便能有结果。” 三百多斤的火药,看上去不多,可一旦被有心人拿了去,可是要制造天大的乱子的。 这怎么不叫人忧心呢,这陈义兴眉头紧锁。 陈凯之也是在深深思忖着。 或许对有的人而言,这可能只是小事,是有人贪墨了库中的火药。 毕竟,现在各国对火药的需求极大,而大陈与各国之间的火药贸易,则大多是狮子大开口,往往是以十倍以上的价格兜售,火药谁都会造,可谁都知道,大陈的火药威力十足,因而各国争先购买,也正因为如此,这就催生了走私火药的行当,各国的商人,在暗中,都愿意花高价收购。 当然,这对陈凯之而言,在这多事之秋突然丢失的三百斤火药,一旦被用来做什么,势必会造成极大的隐患。 想到这里,陈凯之脸色铁青,厉声道:“立即彻查,全城搜索,此事,要让锦衣卫都指挥使曾光贤亲自带队,定要尽快将火药追回,飞鱼峰上,一向是防卫森严,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他大袖一甩,神色极为难看。 陈义兴慌忙请罪:“这是老臣的疏失,理应臣全权负责,该承担的干系,老臣一应……” 陈凯之此刻已经淡定下来,他朝陈义兴挥挥手,提醒道。 “下次,要谨慎一些。” 随即,陈凯之看向了陈一寿,很是认真问道:“陈卿家,朕听说,这外头,有人对朕不满,而且,有意思的是,不满的竟是读书人?” 陈一寿叹了口气,表情露出为难之色,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 “陛下自登基以来,对济北尤其看重,济北而今商贸正隆,许多商贾,也觉得扬眉吐气,而读书人,大多出自士绅之家,他们难免也受影响。陛下,现在……阡陌之中,逃亡的佃农实在太多了,济北那儿,到处都在招工,需要极多的苦力,而在乡间呢,青壮们留不住,士绅有大量的土地,可这些土地倘若无人耕种,自然而然,就引发了大量的不满。” 陈凯之沉吟的片刻,便撇撇嘴,有些不悦的说道。 “这就夸大其词了,就算许多青壮去了济北,可毕竟也不过数十万人,人口的流失,也怪的济北?说到底,无非是士绅们不肯让佃农们吃饱穿暖,辛苦耕作一年,也不过能吃饱个半年,其他时候,便只能喝粥度日了,长此以往,谁还肯租种土地,朕记得,太祖开国的时候,佃农租种土地,只需上缴三成的粮食,其余七成,还可自用;可到了现在呢,却是反过来的,有的地方,需要上缴七成、八成,这是为什么?那是因为,太祖时人多地少,所以士绅们想要招募人来耕种,就必须得让利,而现在,却是人满为患,土地,却大多都在士绅手里,寻常百姓,失去了议价权利,自是随他们开出什么价码,便是什么价码。” 他顿了顿,才有继续说道。 “朕一直在想,开国的时候,他们只收三成的租,便足够了,可现在呢,收六成、七成甚至是八成,这么多人辛苦耕作,却吃不饱肚子,现在人往高处走,佃农们有了新的出路,他们不肯降低地租,使人安心耕种,却非要使人不得已之下背井离乡方才甘心,人留不住,不是朝廷的责任,也不是朕的责任,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他们不满,朕其实也早就不满了,不满他们为何到了现在,不想想为何百姓们不愿留下,不想想为何有人要远走他乡,想着的却是,商人们抢了他们的人力,让他们少了地租,便要心怀怨恨,便不服气,这些人,亏得还都读过书,还自称是圣人门下,圣人提倡仁义,提倡宽以待人,提倡士大夫该知耻;他们读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吗?” 陈一寿和陈义兴对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苦笑道:“可是陛下,历来天子都是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是和百姓治天下啊,寻常百姓饿了肚子,倒也罢了,可若是士大夫们愤怒,可是要出大乱子的,朝廷的钱粮,在地方上,靠谁来征收,不就是地方的士绅吗?朝廷的政令,到了县里,这县里总共,也不过数个官,数十个吏,谁来晓谕四方?” 他们小心翼翼的给陈凯之分析起来。 “还不是士大夫,士大夫们非一家一姓,他们盘根错节,就以臣的老家为例,小小一个县,分别为陈、刘、王、张四姓,这四姓士绅,占了县里近四成的土地,一县有五万户,十九万人,可其中有一万多户人,便都得仰仗着四姓,有的是为他们做短工,有的给他们榨油,有的在他们商铺中做事,有的则租种了他们的土地,有的为他们管账,有的在府中差遣,他们四家,各有族学,其中半数有功名之人,都是他们的子弟,便是地方上的地保和甲长,也大多是他们指派的同宗,陛下想想看,这县里的县令和县丞,无论要修桥铺路,又或者是征粮,甚至可能出现了盗贼,需要组织青壮会同官军围剿,这些……能离得开这四姓吗?” 陈一寿娓娓道来,接着继续道:“不只如此,这四姓在县中经营了许多代,早就相互之间有了姻亲,仔细算来,这四姓都是亲戚,张家的女儿可能是王家的夫人,王家的外甥,可能就是陈家的子弟,他们这四姓,不只是在本县,便是在府里,也早有布局了,就说张家吧,张家这三代,出了一个进士,四个举人,这进士早早为官了,现在在荆州任同知,那四个举人,也凭着张家的关系,各自谋了一官半职,有的成了教谕,有的做了县丞,陛下再想想,该县的县令,一到了地方,该是听朝廷的,还是听四姓的?” 陈凯之默不作声,他本就是自底层而起,来自于民间,自然晓得这种犬牙交错的关系,可以说是错综复杂,几乎周围的人都是亲戚。 陈一寿见陈凯之缄默不语,不禁叹了口气,才又继续说道:“陛下一定以为,地方官一定是听陛下,听朝廷的,哎……说是这般说,毕竟陛下乃九五之尊,他们本就是陛下的臣子,怎么敢悖逆陛下呢。可实际呢?老臣斗胆进言,实际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啊,山高皇帝远,他们做了什么,陛下岂能知道,就算知道,他们自也可以陈辩,毕竟,朝廷再如何,还是讲道理的,还需按律行事;可到了地方,就不同,倘若地方官无视这四家士绅,甚至糊弄他们,四大姓可是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倘若要报复起来,保准能令你焦头烂额,使你官声狼藉,一面,可以想办法疏通上头的知府衙门,一面,可以怂恿下头的百姓,给你难看,甚至是官衙中的小吏,也大多和他们同气连枝,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地方官虽是下头小吏的官长,可地方官三五年一换,而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你一旦开罪了,便是一辈子不得安生,甚至祸及子孙的,这笔账,谁不会算呢?” 说着,陈一寿深深的皱起了眉头,一脸忧心的提醒陈凯之。 “小小一个县是如此,往大里说,这全天下,多少个这样的县,又有多少个这样地府,他们不满,对朝廷而言,可能遗祸无穷,陛下要慎之再慎才好。” 第九百四十六章:破釜沉舟 陈一寿捋须,一脸感慨:“所以,陛下必须明白,陛下是依靠什么治理天下,又是和谁一起治理天下,天下有百姓,可在老夫的老家,官家能依靠的,却只有这四姓,至于其他人,老夫斗胆进言,其他人,其实是不在陛下思虑范围之列的,当然,臣所说的这些,只是想告诉陛下,这天下的现实,即是如此。” “而陛下要改弦更张,要革新,臣是一万个赞成的,说起来,臣也是士绅之家出身,正因为出自士绅之家,却更明白这其中的弊病,因而也知道,天下百姓,何其苦也,陛下要改,那便改,臣愿为陛下粉身碎骨,若是能成,则是不世之功,即便是败了,臣亦无憾。可是陛下要改,还需小心,必须得明白,是何人反对新政,这些人有什么力量,他们会制造多大的阻力,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行军打仗是如此,在臣心里,料来这新政,也是如此。” “这么多年来,其实提出新政者,如过江之鲫,可最后成功的人,却是凤毛麟角,盖因为要新政,就要除旧弊,而要除旧弊,就要使原先可以不劳而获之人失去手中的好处,他们之所以能不劳而获,是因为他们有力量,有足以使皇家都忌惮的实力,所以最终,古往今来的新政,要嘛只是流于形式,要嘛,不过是知难而退,能贯彻始终的,实是太少了。陛下既想福泽天下,想要将事做成,便决不可小看了这些阻力,唯有如此,方可大功告成。” 陈凯之听了,心里也不由感慨,忙是颔首点头,觉得陈一寿所说的有理。 数百上千年来所实施的制度,岂是说改就能改,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 “那些读书人,该当如何呢?” 陈一寿想了想:“陛下要新政,自然该坚定不移,可只想不牵涉新政之事,却还需尽力的抚慰。” 安抚…… 陈凯之似有所悟。 岂是说穿了,读书人不满意,是因为他们背后的家庭不满意,本质上就是士绅不满意而已,而士绅不满意,根本在于他们的利益受损,既不愿意对佃农让利,可不让利,却又因为大量的佃农开始离乡背井,前去济北务工,使他们田地无人耕作。 所以……终究还是利益问题。 陈凯之笑了笑:“容朕再想一想吧,你也拟一个章程来,到时朕再和你商榷。这毕竟是远虑,可朕现在却有近忧,朕怕就怕,有人趁此机会,煽风点火,而滋生事端啊。” 陈一寿皱眉:“眼下,确实是非常之时,勇士营的大部,依旧还驻在济北,京中的勇士营,不过千余人,陛下将羽林卫调去了肴山禁苑,可见陛下对羽林卫也不甚放心,那么其他京营,怕也更不可靠了,单凭千人轮值宫中,本就吃力,现在士绅们大为不满,若是这时,宫中发生什么变故,反而给了乱臣贼子们窃据天子的机会,何况,国宾馆那儿,那些节度使们,也未必就牢靠,依臣愚见,陛下确实要小心,可如何保障陛下的绝对安全,臣只是内阁学士,实是想不出良策。” 陈凯之便抬眸看了陈义兴一眼:“皇叔怎么看呢?” 陈义兴沉默了片刻:“何不从济北再调一些人马来,以备不测。” 陈凯之摇头:“只恐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朕只带这些人回来,也是因为济北被海贼窥测,不敢妄自调动太多人来。” 陈义兴颔首:“虎贲营的指挥使张昌,治军严厉,治下的官兵,大多都对他敬畏有加,而张昌此人,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如暂调虎贲营入宫轮值?” 虎贲营…… 陈凯之皱眉,忍不住道:“这张昌朕也有耳闻,他既不爱财,也不爱美色,确实是个正直的人,这个人……可以信任吗?” 陈义兴正色道:“臣可以为他作保。” “既如此……”陈凯之徐徐道:“那么这几日,便命张昌调兵入宫吧。” 说着,陈凯之道:“诸卿,且退下吧,朕也乏了。” 众人起身告辞。 陈凯之却依旧跪坐在案牍之后,若有所思,倒是这时,有随侍的宦官给陈凯之递来一副茶,陈凯之呷了口茶:“请曾光贤来。” 那曾光贤一听到陈凯之的召唤,自是马不停蹄的赶来,等他到了文楼时,已是气喘吁吁,陈凯之抬眸,看了曾光贤一眼:“张昌是个怎么样的人?” 曾光贤一听,忙是打起精神,他正色道:“他是虎贲营的指挥使,虎贲营在京中诸营之中,堪称精锐,不过一直都驻扎在京郊,并没有在内城,至于这指挥使张昌,清正廉明,据说至今,家徒四壁,便是朝廷的恩禄,他也无不赏赐给营中的将士,若有将士生病,他往往连夜探视,嘘寒问暖,虎贲营上下,都对他心悦诚服。” 陈凯之不断点头:“难得竟还有这样的良将,朕起初,竟还不知道。” 曾光贤便笑道:“说起来,这得怪靖王。” 陈凯之诧异的道:“噢?为何要怪他。” “陛下难道不知道吗?”曾光贤笑吟吟的道:“靖王殿下,和张昌是有姻亲的啊,原本这张昌,乃是靖王殿下的儿女亲家,按理而言,靖王早该将他推举给陛下了,可偏偏,靖王殿下是个举贤避亲之人,多半是因为有了这么一点儿亲缘,倘若向陛下推荐,怕会被误以为……是举荐私人吧。否则,以这张昌的功劳,现在何至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其实在卑下看来,靖王和张昌二人,都是怪脾气,一个不肯推荐自己的亲家,另一个呢,也绝不仗着有靖王殿下做靠山,而飞扬跋扈,所以在卑下看来,无论是靖王还是张昌,卑下都是极佩服的。” 陈凯之板着脸,默不作声:“很好,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曾光贤觉得甚是古怪,却还是乖乖点头:“臣告辞。” 待这文楼里一下子恢复了平静,陈凯之孤身一人坐在此,安静的喝着茶,他的目中,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芒。 下意识的,他竟低声喃喃道:“看来……摊牌的时候……要到了……” …………………… 次日一大清早,京里被一层薄雾所笼罩。 洛阳城中的人,一切都如从前那般,商贾们已在东市和西市开始忙碌,而寻常的军民百姓,也各安生业。 内城各个府邸的大人们,俱都各有差遣,所以许多人如往常一般,来到了各自的衙门里,开始办公。 这是平静的一天,看上去,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分别。 可在东市那一座宅邸里。 这里依旧没有灯火,此时尚在黎明,天边也不过是透出些许的曙光,在这中堂,依旧是暗不可辩物。 老人坐在了椅上,拼命的咳嗽,似乎是昨天一宿,都没有睡好,旁边是一个婢女,她忙是取了沾了温水的湿巾给老人擦拭嘴角,老人便挥挥手:“下去吧。” “是。”女婢福身,小心翼翼的退去。 这黑暗的中堂里,落座了许多人,这些人影,竟都形同于鬼魅一般,一个个仿佛连呼吸都已静止。 老人叹了口气:“老夫的旧疾又犯了,昨天夜里啊,咳了一宿,直到方才,才好了一些,老夫在想,这老天爷留给老夫的时日,可不多了。” “所以有时候,老夫在想,这人生一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功名利禄,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已是过眼云烟了,罢罢罢,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吧?” 他似在询问,可下头的人影,依旧没有任何的声响,没有人回答他。 老人哂然笑了:“天道无常啊,你们这些人,跟了老夫这么久,这洛阳城,经历了无数次的改变,可老夫从来没有让你们轻举妄动,你们知道,这是为何吗?这是因为,老夫的性子使然,老夫布局任何事,都是未虑胜、先虑败;所以,总要留一步棋,无论时局怎么变,这一步棋,都绝不会轻易下出来,这叫后路,人留了后路,即便输了一百次、一千次,却也永远不会被打倒,可只要他胜了一次,便可大功告成了。” “可是现在……”老人叹了口气,饱经沧桑的道:“老夫必须走出你们这最后一步棋了,此次是破釜沉舟,使尽全力,因为只有如此,方才能教那陈凯之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步棋走了出来,老夫便没有了退路,而你们,也将没有退路,今日自现在开始,我等脚后跟,便是万丈深渊,唯有你们的军马,进了洛阳宫,到了陈凯之面前,方才可以为你们争来一次活命的机会。” “所以,不要心存侥幸,老夫不会有侥幸之心,你们也不得有。” “至于部署,想来你们心里早有数了,老夫也就不多提了,现在……可以开始了!”老人像是笑了,他说罢,已靠在了椅上。 第九百四十七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老人将话说完之后,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他头微微偏着椅背,却见众人纷纷起身,恭恭敬敬的朝他行了个礼,老人沉默着,不做声,眼眸看向阴暗处,那浑浊的眼眸里,倦意更深。 直到这堂中的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他方才咳嗽一声,道:“人来……” 有个人匆匆进来,弓着身子,却似乎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老人的声音道:“修书正奇吧,告诉他……为父已破釜沉舟,若天助老夫,则今日陈凯之人头落地,可若是……有那么一个万一,叫他也不必担心,自此之后,叫他不可再深入陆地了。” “是。” 老人突然笑了:“陈凯之一定想不到,老夫就是杨正吧,他若是知道老夫的身份,一定会大吃一惊,好啦,做好准备,老夫要沐浴更衣。” ……………… 学宫里,今日本是太平无事,可随即,却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学宫中的刘先生,竟是领了头,带着数十个儒生,要前去洛阳宫,上陈民情,请求陛下废黜新政,尊崇祖宗之制。 一下子,这学宫便鼎沸了。 刘先生乃是学宫中的博士,平时并不显山露水,看上去也极温和,只是想不到,今日竟做出如此的‘壮举’。 儒生们私下里,对于新政是极不满的,一方面是时常会有家书传来,大多都是抱怨‘新政’,便是同窗之间交流,对于这新政,也多是嘲讽的态度。 现在这位刘先生带了头,竟要公然去上书,这足以令人欢欣鼓舞。 读书人,就应当如此啊。 这学宫里倒是热闹了,呼朋唤友,不少人都要同去。 他们倒未必是反对大陈天子,毕竟在这学宫里,陈凯之的文章还流传不少,何况,陈凯之还是衍圣公府学公,是许多读书人极敬佩的人物。 因而有读书人慷慨激昂的道:“当今陛下仁厚,文以载道,定是身边出了奸贼,谗言进上,使陛下相信了奸佞之词,而今刘先生慨然陈情,我等岂可坐视,理当同去,好教陛下明辨是非,改弦更张,废黜新政,新政的得失,现在已是了然,自秦汉以来,我大陈五百年,无不顺应祖宗之法行事,至今天下承平,而这新政,名曰为新,却是夸大商贾,竟将互通有无之事,当做立国之基石,以至人人锱铢必较,庙堂内外,人人逐臭,道德沦丧,人心不古,吾辈读书人拜读圣贤经典,当以仁义为干撸,而一改天下风气,方可使朝廷回到正正轨,可有人与我同去吗?” 这读书人凑在一起,但凡有人打了头,瞬时便个个激动起来。 他们毕竟读过圣贤书,自然认为自己和寻常人不同,认为天下的道理,都在自己一边,更是希望自己能够和古之先贤一般,能够提出谏言,何况近来不少人家里,从家中父祖、兄弟那儿,得知家道开始变得艰辛,对新政也早已积蓄了不满。 于是纷纷响应。 倒是那学宫中的掌宫杨业听闻了此事,吓的脸色煞白,匆匆纠集博士,想要劝导,可将诸博士们召集来,便道:“自现在起,立即令读书人回明伦堂读书,万不可轻生事端,尔等当以表率。” 博士们却个个沉默,竟没有人响应。 杨业心知博士们也早不满了,何况,此时若是和自己一道,去劝导读书人,势必会引发众怒,即便是士林之中,反对新政的言论也是络绎不绝,博士们极在乎自己的清誉,一旦此时响应,一生的清誉可就毁了。 杨业反而怒了:“新政岂是读书人反对,就可以阻挡的,这是螳螂挡车,陛下自登基起来,命数个大学士前去济北,再令赵王带人前去济北学习,这想来,已是陛下在登基之前,便谋划有年的方案,今日这般胡闹,绝不可能劝动宫中,而一旦滋生出事端,我等都难辞其咎,新政好坏,老夫不论,可读书人……” 此时却有博士打断了杨业道:“杨公,新政好坏,怎么可以不论呢?” 杨业掌宫多年,在学宫之中素有威信,一般时候,哪有人这般打断自己,可今日,却硬生生给人打了脸,他竟一下子无话了,他太清楚现在士林讨论的是什么,读书人在想什么,也知道博士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却在这时,便有人进来:“杨公,以读书人张金燕为首,七百多个读书人,都往洛阳宫去了。” 杨业瞬间的……沉默了。 他下意识的苦笑。 心知此时,事态已经失控,他左右看了博士们一眼:“怎么就今日闹出事端,以老夫所见,这定是背后有人煽风点火吧?不错,读书人都在乎自己的清名,也有许许多多的读书人,只因为熟读了几本圣人的经典,便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便可辨明对错,可这世上,是非对错,哪里有这般容易分辨,你们的心里,想来也是这样想的吧,平时朝廷将你们养在此,使你们衣食无忧,可以专心治学,更使你们自以为,只要靠几本书中的道理,便可以治世,可是……你们……你们实是太短浅了,老夫掌学宫十数年,这学宫上下千余人,尚且还自觉地自己能力不够,固是殚精竭力,亦是难以做到万全;何况,是大陈的天下,数百万户的百姓,有僧俗人等,有士农工商,有军民百姓,连一个学宫里头的事都未必能讲清,这天下之事,是尔等能讲得清,能以对错而论,能只因一言,就可以明辨好坏的吗?世上的事,若有这般容易,这天下早就尽尧舜,也早就海晏河清了,现在闹出这样的事,老夫固然难辞其咎,愿辞掌宫,挂印还乡,可是尔等,可以心安吗?你们自以为你们是对的,自以为可以为了你们心中所想去为所欲为,那么……尔等自便吧。” 有博士冷冷的看着杨业,道:“我等曾敬仰杨公,可万万料不到,杨公竟说如此的话,读书人何曾错了,若是读书人错了,我等所读的书,岂不也错了?若是读的书错了,岂不是连圣人都错了,杨公既也是圣人门下,这是毁谤先师,这是奸佞小人的行为,杨公莫以为,今日这般维护新政,便可得陛下赏识,从而得到高官厚禄吗?杨公自求自己的富贵,而我等,却不稀罕!” “不错,不稀罕!”有人愤怒的吼道。 他们怒气冲冲的看着杨业,甚至恨不得有人将杨业撕了,在他们心里,杨业无疑是读书人中的耻辱,是投机取巧之徒。 杨业一脸颓然,却只是笑了一声:“想不到,时至今日,老夫竟也成了投机取巧之徒,竟也有成为奸佞的一日,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看来,何止如此呢,吾与诸公,也曾坦诚相交,今日如此,无话可说,只是那些读书人……哎……” 博士们轻蔑的看了杨业一眼,已有人拂袖:“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等自走我们的独木桥吧,杨公,告辞了。” 说着,已是拂袖而去。 其余博士,也都散了个干净。 杨业抬眸,见只剩下了一个博士还留在原地,忍不住道:“邓博士何故还在此,还想看老夫的笑话吗?” 邓博士苦笑:“学生不愿去凑热闹,只是觉得,诸公对杨公的评价,略显武断;学生和他们不同,学生是贫苦出生,为了读书,也曾操过贱业,凭借着天资,才有所小成,最终才有幸,得以入学宫为博士……” 杨业摆摆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哎……” “不。”邓博士深深的看了杨业一眼:“学生想说的是,前些日子,一直都有人在学宫之中暗中谋划,主谋之人,正是今次率先前往洛阳宫的师生,当初,也有人拉拢学生,学生对此,置之不理,没有理会。除此之外……这些人,和学宫外的几个书坊,也有牵连,学生所担心的是……这可能根本不是因为义愤,而导致的乱子,极有可能……是有人蓄谋已久,其目的,委实难测。” 杨业冷笑:“单凭几个读书人谋划,能成什么事?” 邓博士摇摇头:“任何事,需要师出有名,想要师出有名,再没有比学宫里读书人闹出乱子更实在了,学生所担心的是,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真正的目的,或许并非只是陈情这样简单……” 杨业心里咯噔一下,他脸顿时拉了起来,焦躁的在这堂中踱步:“若是陈情,至多也就闹出点乱子,可若真如你所言,岂不是,今次这些读书人……” “若是如学生所言……”邓博士苦笑:“怕是今日去了洛阳宫的读书人,都要遭殃了,朝廷可以容忍一群读书人,却不能容忍读书人充作某些人的先锋;而读书人背后的这些人,以学生之见,反而是最巴不得读书人们死无葬身之地的。” ……………… 第九百四十八章:汇集百官 杨业觉得自己身子冰冷,小腿在颤抖。 而恰在这时,钟声响了。 那隐隐约约的钟声,来自于洛阳宫的方向,显然……这是皇帝召集百官的讯号,想来是因为读书人在洛阳宫门的聚集,朝廷势必要拿出举措,此时陛下不得不召集百官,询问百官意见,最重做出裁决。 杨业快步走到了门前,远远的看向洛阳宫的方向,那洛阳宫里的宏伟建筑,隐隐的映入了杨业的眼帘,杨业道:“一切都已迟了,邓博士,朝廷的命运,或许难料,可是……无论是什么人,有什么阴谋,他们的阴谋是否会得逞,这些读书人……想来……都要成为了祭品吧,可笑啊,可笑那些博士,至今……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以为自己……哎……最终……”他苦笑:“老夫这便入宫,邓博士,你去洛阳宫前,想尽办法,一切见机行事,能救得几个是几个,在千百个博士和读书人面前,以你一人之力,或许只是螳螂挡车,可是……全力以赴吧,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邓博士深深的看了杨业一眼:“是。” ………………………… 洛阳宫外,说不出的安静,这里虽有上千人,可每一个人,都跪坐于地,双膝与这冰凉的地砖相交,每一个读书人,都凛然正色,他们并没有吵闹,早在一炷香之前,他们的陈情,便已投入了宫中,现在……他们在等,在等宫中的反应。 于是乎,立即有宦官疾跑着拿着陈情,火速至乾宁宫。 而事实上,就在学宫那儿闹腾开始,锦衣卫和明镜司,便早已将这噩耗事先的送到了陈凯之这里。 陈凯之下旨传唤百官。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定要小心应对,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惹来天怒人怨,陈凯之必须先让百官们明确意见。 而增光贤此时束手而立,低声道:“陛下,早先,锦衣卫就查到,在学宫外的几个书坊,很早就有问题,他们印刷了诸多的小册子,都是反对新政的内容,而这些册子,一直都在学宫之中传阅,臣等前几日,就捣毁了几个书坊,可小册子依旧还在流出,一直都在按图索骥,想要查出源头,不只如此,学宫之中,有几个博士,一直暗中都在与读书人联络、谋划,不过……他们毕竟是读书人,锦衣卫倒是不敢贸然进学宫里拿人,因此,只能一直派遣密探,在学宫之中潜伏,打探他们的深浅。可万万料不到,他们行事竟这样早,这是臣的疏失,臣……死罪。” 陈凯之已在宦官的帮助下,戴上了通天冠,披上了冕衣,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道:“这不是你的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况你也说了,他们来的太迅猛,而且学宫中的不满,就算在事先没有煽动的时候,也早已在积蓄了,今日的事,不过是一次爆发而已,你不必自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读书人其实不算什么,朕现在要知道的是,他们背后的人是何人,这些人,除了在学宫里暗中密谋,又还掌握了什么?” 陈凯之顿了顿,双臂张开,任宦官跪在脚下为他系着玉带,一面又道:“依朕来看,学宫那儿兹事,只是表,真正的暴风骤雨,是在后头,所以,锦衣卫要有所动作,至于那些读书人,暂时不要动,朕先询问百官的意思,不过……”陈凯之眯着眼睛,他淡淡的继续道:“不过这文武百官,他们的态度,朕就算不去听,却也能大抵知道了。” 这是实情。 朝中反对新政者大有人在,毕竟新政本就触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 以往的时候,百官们虽有人暗中不满,却没有人敢表露,可今日,借着洛阳宫外的事,只怕,足以让许多人跳出来反对新政,建议陈凯之废除新政,恢复旧制了。 那么,外头读书人在陈情,不肯散去,而朝中呢,一旦百官群起响应,又会如何呢? 很快,便有宦官快步的跑来:“陛下,百官俱都已经入朝,都在正德殿等候。” “噢。”陈凯之颔首点头,他面上波澜不惊,随即道:“让他们再等等吧,朕先去拜见母后,给母后问安。” 曾光贤一呆,这个时候,火都烧到了眉毛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而百官们,现在又在侯驾,陛下竟要先去给太后问安,这……实是有些镇定的过了头,他下意识的道:“陛下,不如先去正德殿……” 陈凯之笑了笑:“急什么呢,朕是一丁点都不急,今日该来的,朕早知道会来了,有人就是要让朕不痛快,朕也不必急着要收拾他们,就算要收拾,那也等待着朕见过母后再说,还有,锦衣卫去洛阳宫外一趟,宣朕的旨意,就说读书人们心忧国家,他们的忧心,朕已知道了,而他们的陈情,朕自会和百官定夺,朕知道他们不肯散去,那就请让他们稍事等待吧,给他们送一些茶水,还有糕点去,莫要让他们饿坏了肚子,这几日天寒,也请他们保重自己,再告诉他们,朕也是读书人出身,他们今日的忧愤,朕能感同身受,嗯,就这些吧……” 此刻,着装已经完毕,陈凯之显得神采奕奕,随即举步,出了乾宁宫,便乘上了步撵,起驾至万寿宫,陈凯之至万寿宫外下撵,镇定自若,不疾不徐的穿过了重重的仪门和停歇,到了寝殿之外,拜倒,伏下身子:“儿臣陈凯之,拜见母后,母后昨夜睡得可好?” 长廊之下,陈凯之拜下之后,几个在万寿宫值守的宦官忙是将陈凯之搀扶而起,寝殿里头有人开了殿门,一个女官朝陈凯之行礼:“恭迎陛下。” 陈凯之随即步入寝殿,便见慕太后已是起了,不过显然,她满腹心事,外头闹了这么大的事,张敬早已是急匆匆的跑来禀告,慕太后岂会不知,此事的严重。 就算这只是读书人一时激愤,可这公然反对新政,势必引发天下震动,而读书人的事,恰是最棘手的,若是贸然答应了读书人们的请求,那么岂不证明陛下错了,陛下克继大统,好不容易稳定了天下,一旦错了,就难免引起天下人的疑虑,这对皇家的声誉,将有极大的影响,不只如此,陛下此前为了新政,提拔了这么多的官员,现在新政一旦废黜,读书人和守旧的大臣十之八九,定是会借此机会,请求陈凯之清楚这些‘奸党’,无论从哪个方面,这都对皇家的声望有着极大的打击。 而更难料的后果,却可能是陛下坚持己见,不肯听从读书人的陈情,那么,读书人会轻易散去吗?不散去,那么一直这样耗着,又会成什么样子?这会使更多的读书人愤怒,加入到反新政的行列,甚至一些地方州府,也可能借此机会上书,朝中想必,也早有诸多不满新政的大臣,会借此机会进言,到时,可就是一面倒了,不听,便是不能广开言路,此时天下初定,决不可这样耗下去。 除此之外,最后一条路,就是驱散读书人了,可一边要驱散,另一边呢,却是不肯走,自然而然,会引发剧烈的冲突,一旦……这个过程中有了死伤,那么更大的麻烦将会开始。 慕太后今日竟是没有梳头,显得披头散发,她料不到陈凯之会来,因为之前听到了钟声,便以为陈凯之这一刻,肯定是去正德殿了,可见陈凯之来了,不由道:“皇儿,此事该去见百官。” 这意思是,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像从前那般,跑来这儿呢。 陈凯之行礼,道:“以往,儿臣在这个时辰,都该来问安的,今日固然与从前不同,可是礼不可轻废,国朝以孝治天下,现在读书人们说儿臣坏了纲纪和祖宗之法,祖宗之法中,有些不该遵守的,可以商榷着废黜,可有些值得提倡的,却必须坚守,外头的事,令母后担心了,这是儿臣的错,儿臣万死。” 慕太后叹了口气,随即道:“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陈凯之想了想:“先问百官。” 慕太后颔首点头:“若是百官也认为该废黜新政呢。” “再问自己。”陈凯之回答道。 慕太后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皇帝自己是什么主意。” 陈凯之道:“若是儿臣觉得是对的事,就该去做。” 绕了一个弯子,又回到了原点,意思就是,虽说是问了百官,可陈凯之还会坚持新政到底。 “局面如何收拾?”慕太后道。 陈凯之道:“可以安抚,可以劝慰,可以罪己,可以缓颊,只要不触动新政,什么都可以。” 慕太后颔首点头,坚持是该坚持,可只要不触动新政的前提下,其他的事,都可以退步,陈凯之的心思,还算稳重,她随即凤眸一转:“可若是安抚、劝慰、罪己、缓颊,依旧无济于事呢?” 第九百四十九章:仗义执言 慕太后的这个问题,显然牵涉到了这个的本质。 怀柔是君主必定要用的手段。 可是怀柔未必是有效的,毕竟人心难测,犹如海底,让人摸不透呀。 尤其是现在,新政已经触及到了许多人的根本利益情况之下,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倘若,陈凯之的所有怀柔政策都没有用呢? 以往的时候,还可以靠着威信,将许多的不满压制住,可今日,读书人率先出来反对,那么此时此刻,倘若读书人们不肯散去,而朝中内外也势必有人借此事来大做文章,那么对于陈凯之而言,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下去肯定对是不行的,非出大乱子不可。 陈凯之也明白读书人为何会闹,心里虽然心境如明,却只是轻轻闭了闭眼,睁开瞬间,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说道。 “此事的背后,定是有人煽风点火,而煽风点火之人,定不会只用几个读书人来滋事就可以达到他们的目的,读书人闹事,固然棘手,不过书生即便谋反,对儿臣而言,也不过如此,所以……儿臣会揪出幕后真凶,将一切乱党,一网打尽。” 慕太后目中掠过了一丝忧虑之色,她显然也是想到了,因此她皱着眉头说道。 “可是倘若乱党势大,陛下依靠什么平叛?禁卫可以信得过吗?” 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顿道:“勇士营和锦衣卫可以。” 慕太后摇头,苦笑连连:“锦衣卫不擅平乱,而勇士营不过千人而已。” “这足够了。”陈凯之踌躇满志的道:“请母后宽心。” 慕太后看着信心满满的陈凯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深深的吁了口气,不禁感慨道:“这大陈五百年来,弊病重重,宛如一个将死的老人,行将就木,浑身上下,无一处骨骼和肌体不是腐朽和糜烂,关乎于这一点,哀家岂有不知,现在江山在皇帝的手里,皇帝定当要小心,万万不可大意,行错了一步,哀家和皇帝,便无葬身之地了。” 陈凯之也不禁感慨,对于这一点,陈凯之深为认同,节度使的出现,使得大陈境内,诸多半独立的小王国出现;禁卫和京营,乃至于天下的府兵,也早已是糜烂不堪;豪强们在地方上,疯狂的兼并土地,无数的百姓,身无立锥之地,即便是在丰年,也只是混个半饱,一旦是灾年,便是大面积的饥荒,饥荒的同时,便是瘟疫,就是各地频繁的大小叛乱。 百官们,也早已丧失了开国初期的锐气,承平越久,义气早已消沉,以至于地方上,以奢侈和斗富为荣,而贵家公子们,也不再以建功立业为能,而是穿上了女人的衣衫,标新立异;读书人已忘了君子六艺,早忘了投笔从戎,只指望着能靠捧着四书五经,求取高官厚禄。 这种种怪象,陈凯之是见得多了,甚至有些麻木,却知道,世界不该是如此,一个冉冉上升的王朝,也不该有如此的现象,朝廷的精英们尚且如此,还能指望什么呢? 这已深入到了骨血里的暮气,必须让它重新换发生机,哪怕是寻找一个新的出路,或是开辟一个新世界,就如这商贸一般,将所有人的yuwang重新调动起来,再通过这些,从中找出一群新的显贵。 慕太后沉吟了片刻,看着陈凯之不禁淡淡提醒道:“皇儿,时候很不早了,该上朝了。” “是啊。”陈凯之颔首点头:“是该上朝了,母后,儿臣告辞。” 陈凯之朝慕太后行了个礼,随即……自万寿宫离开,快速带着宦官和女官以及侍卫们至正德殿。 正德殿里,百官们个个脸色各异,只是无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此刻却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过令他们失望的事,洛阳宫外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陛下竟是姗姗来迟,于是乎,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更多人抬眸,看向陈一寿。 陈一寿是硕果仅存的老臣,又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许多人自然想知道这位陈公的态度。 而陈一寿面色镇定,面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表露,他显得极有耐心,似乎没有因为陛下的迟到而显出任何焦虑,更没有因为一点的情绪,平静如常。 至于站在此的众宗室,则更多的将目光放在了靖王陈义兴身上。 赵王已远去了济北,而靖王殿下,几乎已成了宗室的主心骨,且不说他负责了诸多宗室事务,便说他负责了勇士营的后勤,管理着大量勇士营中的宗室,就足以令他成为宗室之中的主心骨了。 现在勇士营几乎成了热门,莫说是寻常的宗室,便是一些近支的宗室,似乎也希望将自己的子弟送去勇士营中,在勇士营里,总比在府上混吃等死的好,而且似乎陛下对于勇士营极为看重,宗室们读书不成,倘若还只是躺着衣来伸手,依着陛下的性子,十之八九,是瞧不上他们的,反而是一些宗室之中在勇士营立下功勋的人,陛下尤其的信赖,已有不少宗室子弟,在勇士营中脱颖而出了,几乎可以想象,他们未来的前途何等的光明。 而这一切,都少不得托请靖王殿下照拂。 陈义兴此时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对于陛下姗姗来迟,眉头还是微微皱着,似乎显得有些担忧。 待陈凯之一到,几乎所有人都才长松了一口气,接着便是既定的礼仪,众人拜倒,三呼万岁。 陈凯之徐徐升座,随即四顾左右,便朝众人淡淡开口说道:“众卿家都平身吧。” 随即,陈凯之道:“事情,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朕推行新政,莫非是为了朕的私心?前些日子,各部的部堂都给朕上了书,其中揭露了诸多国家艰难之事,朕推新政,正是想要革除从前的弊病啊,可现在呢……现在学宫中的读书人,不知受了谁的煽动,竟是闹到了宫外,朕今日召诸卿前来,就是要议一议,该如何处置才好。” 陈凯之话音落下,众人默然。 这显然,百官们面临到了一个两难的抉择。 倘若支持读书人,就不免要得罪皇权。 可一旦反对读书人,那么一旦传出去,士林肯定沸腾,为官之人,多多少少,还是在乎自己名声的,毕竟这官是一时的,可名声,却是生生世世的啊。 他们很难做出一个坚定的选择来。 陈凯之皱眉,似乎看破了他们的心思,在心里笑了一下,随即便挑眉环视着众人,才冷声开口说道:“怎么,都不肯说话了?朕常听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广开言路,可为何诸卿,竟无话呢?” “陛下。”站出来的是一个御史,这御史显得年轻,陈凯之依稀记得,好似这家伙还是自己同年的进士,此人到了殿中,行了个礼:“臣以为,陛下错了。” 陈凯之冷冷的看着这御史。 这才想起,此人好似叫诸葛平。 诸葛平面对陈凯之的目光,并没胆怯,而是正色的说道:“陛下,眼下查无实据,如何就认为读书人受人煽动呢,读书人们愤恨不平,想来一定有所原因,陛下此时若将他们的行为定性,实为不妥,理应先看他们的陈情,再派遣使者至宫外,细细询问他们为何如此,最终,陛下再斟酌定夺,岂不是好?” “何况,学宫中的生员,想要煽动,也是不易,他们如此斗胆犯上,想来,也是一时激愤,这是臣的浅见。” 陈凯之居然没有愤怒,而是颔首点头,淡淡说道:“不错,确实是朕失当了。陈情……朕已大抵知道了,他们认为新政不好,反对新政,一群读书人,没有真正身体力行的接触新政,何以,他们知道新政的好坏呢?既然不知好坏,却在宫外如此,这实是不可理喻。” 诸葛平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的顿道:“臣也反对新政!” 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士农工商,这何止是本朝的习俗,自有礼教以来,历来都是如此,究其原因,并非是士人高贵而商人低贱,而在于,国家重农亦或重商,重商,难免就要轻农,而重农,又难免要抑商,凡事,都无法两全,现在陛下要改弦更张,提倡商贸,这便是重商之策,可陛下可曾想过,因为重商,而使大量百姓不思生产,涌入工坊,这固然可以促进商贸,可大量的壮丁逃离了阡陌,便是伤农啊,农……乃国本也,国本动摇,免不得会滋生无数的饿殍,长此以往,便是地动山摇啊,还请陛下三思。” 他一番话,倒算是苦口婆心。 其他人纷纷意动,显然,不少人都极认可诸葛平的理由。 陈凯之却是笑了笑,依旧不露声色,身为天子,难道自己亲自登场,和一个御史辩论吗? 他四顾左右:“卿等,也是这样想吗?难道就没有人生出异议?” 第九百五十章:刺刀见红 正德殿里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陈一寿终于苦笑,他站了出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一直为陈凯之推行新政的陈一寿是不得不站出来了,他道:“方才诸葛御史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重商则伤农,四书五经,也确实明白无误的写着。” 他笑了笑,渐渐变得平静起来:“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重商之所以伤农,是因为土地充裕,而百姓呢,却需耕作,若是不精耕细作,届时,土地的产出就会降低,所以,难免伤农。可今日,和从前一样吗?自我大陈开国以来,人口增长,已至于十倍二十倍以上,天下的土地,哪一处没有开拓,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人满为患,又有多少人,没有土地,或是许多人想要租种土地而不可得?于是乎,十亩地,原来是缴三百斤粮租种,而今呢,却需缴纳上千斤,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有人趋之若鹜,想要租种土地而不可得,这是为何?这是因为,我大陈已是人满为患,这天下四处,又有多少流民呢?” 陈一寿脸色变得严厉起来:“老夫的兄长,也是士绅,族中有上万亩地,在县里,从前的时候,这土地租种出去,无数人争抢,为何?还是人多,而地,却只有这么多,于是乎,倘若十亩中田只收八百斤粮作为地租的,已算是善人了,若是一千斤,也不算苛刻。因为佃户们知道,倘若他家不租,这一年没有营生,一家老小,便要饿死,而有的是的人,争抢着租种,即便租了十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收来的粮,除了应付摊派、徭役、地租之外,能留给一家老小的也不过是几百斤劣米,未必能吃饱,却还得为了租种土地,接受愈发恶劣的条件。” “百年前,一个县,有三万个壮丁,便足以耕种一县的土地,可现在呢,县中的壮丁,却增到了四万五千余人,可地,还是这些地,四万五千人种这地,和三万壮丁种的地,产出可有分别?实言相告了吧,没有任何分别,老夫亲自查验过户部的粮册,可同样的产出,明明三万人就可以应付,为何要四万五千人呢?老夫又查到,因为多出了这么多壮丁,反而使各县的地租,又增加了近四成,这说明什么?说明重商不会伤农,重商,会令一部分壮丁去工坊,可不会减低粮产,朝廷足以应付这些不足。” 陈一寿本是个稳重的人,其实依着他的性子,多半也不会慷慨陈词。 甚至他是能够理解反对新政之人的,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大士绅家庭出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何会有人如此反对新政。 可说到此处,他脸上变得极不客气起来,厉声道:“既然重商不伤农,那么伤的是什么人呢?伤的是士绅,伤的是地主,伤的乃是那些平日陛下所仰仗之人,上至陛下,至朝廷,至地方的官府,屡屡减轻士绅们的赋税,对他们,可算是关怀备至了吧,地方上的徭役,从未让士绅们来服役,地方上的钱粮,也是士绅们代为征收,甚至默许士绅们得到一笔损耗,我大陈至开国以来,可算是辜负过军民,辜负过三教九流,辜负过无数的僧俗百姓,可唯独不曾亏欠和辜负的,便是士绅,这句话,有没有错?” “按理来说,受国恩至此,太平时节,倒也不求你们报效,若是遇到了战争,朝廷也只是征用寻常的百姓,若是灾荒,朝廷赈济,最先赈济的,也是各县各乡的士人;这天塌下来,朝廷都没有教士绅们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点的罪,可如今,朝廷愈发的难以为继,积弊重重,因此,陛下提出新政,提出新政的本质,是为了长治久安,这既维护的乃是陛下,是祖宗社稷,难道,不也是在维护各县各乡的士绅贤达,不是维护你们的家庙吗?秦是如何亡的,汉又是如何亡的?这些教训,难道还不够?” “我大陈五百年来,历代天子,许了多少恩泽,现在国家有难处了,也并非是不教你们颠沛流离,更不是要破你们的家,要的……无非只是改善一丁点百姓的家境,也只不过……是让无立锥之地的流民,有那么一丝丝的出路,这……过份吗?又有什么过错?因此,新政伊始,许多流民,许多不甘忍受高租的佃农,便忍不住想背井离乡,想要寻个出入,便去了济北,只求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可即便如此,乡间的佃农,少了吗?实话说,没有少,土地也足够租种了,只不过,却因为从前人满为患,现在人口尚好,不能忍受的人,便走了,迫的许多世族,不得不减少一点地租,招徕百姓租种土地,就因为减少了地租,有人就要喊痛了?从前是绫罗绸缎,今日依旧还是绫罗绸缎,从前是锦衣玉食,今日也没有少你们的锦衣玉食,从前是鲜衣怒马,现在还是鲜衣怒马,老夫敢拍着胸脯说,世家大族的子弟,该吃的肉,一两都没有少,吃穿用度,也并不曾见有过缩减,少了这几成的利,何至到现在,这样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陈一寿目中充血一般,显是真正有些愤怒了。 他声若洪钟:“个个都在说,读圣贤书,人人都在说,要兼济天下,每一个人,都说是圣人门下,个个又鄙夷那些锱铢必较的商贾,可现在,是谁在锱铢必较,又是谁,就因为商贸吸引了人口,使得地租不断降低,而在这里哀嚎,好嘛,外头的事,你们当老夫不知道?老夫乃内阁首辅,中枢之臣,怎么会不知道呢?老夫素来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说什么呢,说祖宗之法的有,说伤农的也有,你们抬出了祖宗,抬出了重农,难道就不该想想,时至今日,朝廷有难,而今流民四起,无数百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饿殍无数,到了至今这样可怕的地步,你们……就不能让一丁点利,报效国家,报效朝廷,与朝廷共体时艰?” 陈一寿昂首:“新政的本意,就是如此,既要保持粮产,可也要用工商吸纳一部分的人口,使农人租种土地,可以少缴一些地租;也可使不甘农事之人,去工坊中寻一些吃穿用度,这便是陛下的心思,也是老夫的意思,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也已到头了,没什么好说的,诸公肯定心里要痛骂,也会如外头的读书人一般,暗中对老夫跳脚,可老夫没什么说的,这新政,非要继续下去不可,也请诸公,三思吧。” 他说罢,很安静的退回了班中。 这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当面驳斥,倒是令那诸葛平一下子不敢反驳了,倒不是他认同陈一寿,而是陈一寿的身份有些不同,若是陛下说这些,他倒可以来个仗义执言,即便陛下罢了他的官,他也依旧没什么可畏惧的,反而得了一身的清名。 而陈一寿呢,既是百官之首,同时,也是数朝老臣,不只如此,陈一寿历来以刚正和贤达著称,此番他一番痛斥,可谓是敲山震虎,令许多原本蠢蠢欲动的人,开始心里掂量了起来。 陛下如此执意,内阁首辅大学士,亦是如此表态,这就说明,宫中和内阁已经一致,而陈一寿在朝中本就有诸多门生故吏,再加上朝中也不乏有支持新政的人,反而使那些蠢蠢欲动的力量,变得谨慎起来。 陈凯之则冷冷的扫视着百官,他依旧没有开口。 在这长久的沉静之后,陈凯之突然道:“皇叔……认为呢?” 他的目光,落向了陈义兴。 陈义兴显得很淡定,其实陈凯之喊了皇叔的时候,几乎喊得就是其他了,在这朝中,郑王、梁王等宗室都在,还有不少的宗室,可能当的起陈凯之如此亲昵的叫一声皇叔的人,也只有靖王殿下。 陈凯之突然询问陈义兴,反而令人觉得奇怪,因为任谁都清楚,这是政事,而一般的宗室,却极少参与进政务之中的,除非……获得了议政的权力。 也就是说,宗室在新政的问题上,他们本不该有什么发言权。 当然,现在陈凯之既然问了,陈义兴作为宗室之首,自然应当回答。 他沉吟了片刻,道:“新政的是非,现在论起来,老臣以为,没有意义。” 这番话,堪称是惊世骇俗。 所有人错愕的看着陈义兴。 新政关系到了这么多人的利益,多少人为此而牵肠挂肚,又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想,有人爱,有人恨,可到了靖王殿下的口里,竟变得没有了意义。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身为靖王殿下,这位历来和陈凯之关系匪浅的皇族,理应会和陈一寿立场一致,或者是学陈一寿一般,狠狠痛斥一番某些人,可现在……这回话,似乎别有古怪。 陈凯之眼眸里,掠过一丝似笑非笑,他继续凝神看着陈义兴,笑了:“是吗,请皇叔继续说下去。” 第九百五十一章:水落石出 陈义兴沉吟了片刻:“陛下,臣以为,新政的好坏,根本无从道哉,只因这新政,只在济北推行,暂时,天下各州并未推行新政,因此,这新政的好坏,与其他人何干?只需济北上下人等,没有站出来反对,那么……与其他的州府何干?” 陈义兴抿了抿嘴,继续道:“至于百姓要去济北,我大陈也早有定制,百姓若要迁徙,只需去官府报备,领了路引即可,他们要背井离乡,前去济北,依据的也是大陈的律法,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又有什么值得说道的?莫非,因为百姓们想要迁徙,朝廷和官府为了让他们在本地安心的耕种,租种人田地,还需将他们绑起来不成?倘若如此,这方才是违背了祖宗之法,因此,臣以为,新政,乃济北之事,新政之好坏,也是济北相关,外头那些读书人,无一人出自济北,却要恳请陛下废除济北的新政,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济北兴起了商贸,既没有请朝廷让各州府驱赶百姓至济北务工,也不曾命人对各州府的士绅们如何,因此,士绅为何反对?” “臣以为,倘若济北僧俗人等,若是不满新政,尚可以请陛下废除新政,而各州府并未实施新政,自然就遑论反对了,现在各州府的生员,异口同声,非要反对新政,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众人听了,竟是哑然。 其实从本质上,新政确实没有触及到各州府,朝廷也没有下旨意,让各州府效仿济北,几乎所有的新政政策,本就在济北执行。 可这新政的影响,也确实波及到了各州府,其中最大的影响就是人口,因为济北的出现,使许多州府的人口大量的流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而人口的流失,导致了地租的下降,甚至导致了土地价格的暴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未来新政是否会推广,也造成了人心惶惶,许多士绅们,害怕继续这样人口流失下去,因而,土地的价格日益降低,这损害的,可是他们根本的利益。 何谓士绅,士绅本质上,一切的来源,本就是土地,对他们而言,土地是他们的根本,是他们一切,是他们世世代代富贵荣华的基石,也正因如此,他们反对新政。 现在这靖王殿下,倒是直接诘问了,济北新政,与你何干? 你们哪个州府推行新政,没推行新政,腿长在百姓的身上,那么……你们起劲反对个什么? 陈义兴笑了笑,随即又道:“其实……陛下还可以下旨,向在这洛阳宫外的诸生们许诺,保证除济北之外,他们的家乡,也即是我大陈各州府,若非百姓们强烈赞同,否则,绝不轻易开启新政,济北新政,只限于济北,倘若生员们不肯,那么不妨请他们将这济北的生员也请来,反对济北新政,如若不然,臣以为,这陈情,岂不成了天下的笑话?” 请济北的生员来反对…… 这基本上,已是形同于自找没趣了,因为济北根本就没有生员,当初陈凯之得到济北时,这济北本属于燕人的疆土,他们撤退时,将百姓们裹挟了个干净,因此,在那济北,除了从其他各府跑来的商贾,就都是一些外乡人,从户籍的严格意义而言,济北根本不存在多少户籍人口。 “……” 殿中百官,沉默了。 陈凯之一笑:“如此,甚好,既然现在生员们疑虑,想来,是害怕新政推广,来,传朕的旨意,就如皇叔所言,朕暂无推广新政之念,这新政,只在济北,这是朕的许诺,使他们不必疑虑。” “……” 这一唱一和,实是令人傻眼。 这不摆明着,耍人玩吗? 新政确实局限于济北,可……可是……这济北的影响,波及甚广啊。 而对陈凯之而言,其实新政也不急于推广开,天下有一个济北,暂时就足够了,一府之地,足以容纳愈来愈多的工商人口,这济北将来迟早会变成一个磁铁,将各府各县榨个一干二净,等到了那时,便是某些人想要反对,也没有了多少力量。 宦官躬身行礼,正待要依言要去宣布陈凯之的口谕。 却在这时,有人站了出来,此人……竟是刑部尚书吴孟如,吴孟如徐徐出来,镇定自若的道:“陛下,臣以为……靖王殿下所言,并没有道理,不过这新政之事,暂可放到一边,臣有事要奏。” 陈凯之微微皱眉。 随即道:“卿家奏来便是。” 吴孟如道:“刑部这里,抓到了一伙贼人,据他们交代,他们窃取了数百斤火药,这些火药,竟是自飞鱼峰上的窃得的。” 这个案子,许多人都有耳闻,飞鱼峰上竟出了窃贼,而且窃取的还是火药,这本就令人猜疑。何况,倘若只是寻常的小贼,要窃取火药做什么?数百斤的火药,需要有人搬运下山,那么势必不可能是一二人所为,定当是团伙作案。 陈凯之对这个案子,极为重视,所以……已下旨命锦衣卫彻查。 可万万想不到,刑部这儿,竟是将此案告破了。 陈凯之忍不住道:“噢?是什么贼人,给朕报来。” “臣拿住的,只有四人,而这四人只是冰山一角罢了,而根据他们的交代,牵涉此事的人,足有百人之多,各自分工不同,有人负责望风,有人负责行窃,有人负责搬运,有人负责联络,还有人……负责运用这些火药。” “运用这些火药?”陈凯之脸色有些冷了,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数百斤的火药,若是运用起来,那可是一场灾难。 陈凯之道:“他们用来做什么用?” 吴孟如斩钉截铁:“用在洛阳宫。” 一下子,整个正德殿哗然了。 用在洛阳宫,这分明是有人想要谋反啊。 陈凯之不禁笑了:“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用在洛阳宫,莫非要炸掉朕的宫阙吗?” 吴孟如又摇头:“更准确的来说,是用在乾宁宫。” 乾宁宫乃是皇帝的居所,一下子,这范围可就缩小了许多了。 也就是说,只要这数百斤的炸药,若是当真能在乾宁宫发挥作用,那么……陈凯之非死不可! 弑君! 所有人哗然了,此时,许多人竟是再没有心思去管那外头的读书人,至少这些人,可以暂时放一放,陈凯之冷笑:“宫中防卫森严,什么人,竟可以将火药运入宫中来,这……岂不是笑话吗?” 吴孟如又摇头:“陛下,因为宫中有人接应,他们招供,内膳房的主管太监洪恩,与他们有勾结,内膳房因为负责陛下在宫中的饮食,每日,都需运送大批的食材入宫,一般这些食材,是不走正门的。” 食材当然不能走宫门,这是规矩,毕竟君子远庖厨,洛阳宫几个重要的门,要嘛是皇帝出行,要嘛是大臣们出入,倘若有人拉着大车,将无数的鸡鸭鱼肉往这里出入,这还像什么话? 陈凯之若有所思:“你继续说下去。” 吴孟如道:“臣也是昨夜拿住了贼人之后,连夜审问,方才得知,现在这些人,正关在刑部大牢,根据他们的招供,一般情况,他们走的是小门,而这小门,历来都是宫中卑贱之人出入,虽有护卫,不过护卫却不森严,而且因为运送的多是食材,只要妥善藏好,分批次运入宫中,又有生肉的腥味掩盖,足以掩人耳目,而只要火药运至内膳堂,接着,自有暗中接应的宦官,将其偷偷潜埋于乾宁宫中,只等合适的时机,便要举事。” 众人听的冷汗淋淋,只觉得自己的后襟,俱都已经湿了。 若是如此,这还真有可能发生,而一旦数百斤火药发作起来,只要陛下还在乾宁宫,还能活吗? 陈一寿大惊:“这……是何人指使,他们要做什么?” 吴孟如脸色平静,目中却带着忧心之色:“根据他们的招供,负责联络他们的人,其中一个,他们认得,有一个……乃是靖王府的宦官吴泾!” 靖王府…… 吴孟如说罢,已是拜倒在地,叩头道:“陛下,臣实在不敢指责靖王殿下,这些贼人的招供,便连臣都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可证据就在眼前,臣不敢不信,此事关系重大,恳请陛下,立即召内膳堂大太监洪恩,以及靖王府宦官吴泾,一问便知,臣这里……有几个贼人的口供,这几个贼人,也在大牢……” 陈凯之看了靖王陈义兴一眼。 陈义兴面色冷峻。 而群臣则是一个个觉得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陈凯之这时道:“来人,立即传洪恩、吴泾二人,快!” 事关重大,当然要水落石出不可。 谁也料不到,这火药的丢失,竟和靖王殿下有关。 于是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早有人快步出殿,足足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有宦官匆匆回来,行了礼,道:“陛下,洪恩……不见了踪影,臣在内膳房,找寻不见。” 第九百五十二章:杨卿家 你好 跑了。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念头。 既然刑部昨天夜里拿住了贼,那么势必,其他的贼子一定会得到消息,然后想方设法,四散而去。 这个叫洪恩的宦官,想必也是如此吧,知道贼子被拿住了,那么……肯定要逃亡。 可怕啊。 牵涉到了这么多的人,组织严密,分工各有不同,悄无声息,而要做的……竟是弑君。 倘若真让他们得逞,这数百斤的火药发作起来,整个天下,怕又要大乱了。 陈凯之脸色更冷。 他眯着眼,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过了一会儿,又有宦官飞快而来,拜下:“陛下,锦衣卫已去了靖王府,那靖王府的宦官吴泾,也已不见踪影。” 殿中所有人,都是大气不敢出。 随即,无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靖王陈义兴的身上。 吴泾是陈义兴的人,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而且,吴泾作为陈义兴的随侍宦官,想来,是经常可以出入飞鱼峰的。 那飞鱼峰防卫何等的森严,想要出入,甚至窃走数百斤火药,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这里头有内应,现在细细想来,倘若不是靖王殿下身边的人,又有谁可以做到此事呢? 更可怕的是,难道想要炸死陛下,弑君的人,只是一个宦官,这绝无可能,因为对这宦官,可有一丁点的好处? 没有! 弑君之人,一定会有巨大的利益,否则,只有疯子,才会动用这么多人手,如此费尽心机的弑君,这其中的成本和后果、代价,实在太大太大了。 说的再难听一些,倘若只是一个普通人异想天开,说想要杀死皇帝,即便他有富可敌国的财富买通别人,只怕绝大多数人也会绕路而去。 除非……这个人不是普通人,这个人不但是普通人,而且还能给人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呢?便是弑君只要成功,那么便会得到巨大的好处。 只有如此,才会有人能人志士团结在此人周遭,为他出谋划策,为他铤而走险,为他甘愿冒着全家诛灭的巨大危险,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将获得史上最丰厚的回报。 陈一寿的眼眸,已死死的看向了陈义兴。 便连陈义兴身边的几个大臣,也微微的后退几步,对陈义兴多了几分畏惧,仿佛躲瘟疫一般。 丰厚的回报是什么呢? 陈一寿冷冷的道:“靖王殿下,可以给一个解释吗?现在细细想来,老夫倒是明白了,有人要弑君,而这些人之所以胆大包天,是因为,若是陛下驾崩,不幸罹难,那么……江山无主,而陛下现在并没有皇子,国无储君,势必需从宗室近亲之中,寻觅继承人,而这天下,还有谁比靖王殿下更合适?赵王殿下,虽也是近亲的宗室,可毕竟,曾经获罪,因为陛下宽厚,才得以赦免,可他却已失去了资格,其他诸王,又何尝不是如此,唯有靖王殿下,一直陪伴陛下左右,而且掌控宗室,又得勇士营拥护,且素有贤明,百官敬仰,乃是最适合稳定天下之人,也只有如此,才会有人甘愿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为靖王殿下效力,可怕啊,真是可怕,现在老夫终于想清了,这数百斤火药,想要盗窃下山,而恰恰,这飞鱼峰,现在本就是靖王殿下主掌,除了靖王殿下之外,还有谁,可以如此轻易盗取数百斤的火药?” 陈一寿怒气冲冲的看向陈义兴,他显然是极为愤怒的,倘若这个人是赵王,是郑王,或者是其他任何人,他尚且没有这样的愤怒,这是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些人本就不值得自己信任。 可靖王殿下不同,靖王殿下,当年一直在辅佐陛下,也正因为如此,和自己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现在……似乎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叛贼,就是陈义兴。 陈一寿咬牙切齿,厉声道:“若是陛下罹难,收益最大的,便是靖王,这一点,靖王可同意吗?现在,老夫算是明白了,明白为何当初靖王在陛下初起时,便以堂堂王爵的身份,为陛下效力,那是因为,赵王当政,靖王殿下需要借用陛下,来打倒赵王,也只有铲除了赵王,扶持了陛下,靖王殿下,才成为了名正言顺的辅政王,倘若这时,陛下稍有不测,殿下便有无穷无尽的好处,亏得老夫……当初如此信你,认为你高风亮节,认为你……你……你说话啊,你到现在,为何不发一言了……” 群臣之中,个个背脊发凉,他们竟感觉内心深处,俱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慌。 倘若这一切都是靖王殿下主使,那么……此事就实在太可怖了。 且不说靖王殿下的心机,就说现在,靖王负责掌管宗室,间接地,掌握了勇士营,而在这宫里,便已由勇士营卫戍,靖王甚至不需买通所有人,只需要安插数十上百个心腹,将其安排在这殿外镇守,那么……今日…… 陈义兴铁青着脸:“这是胡言乱语,是污蔑之词。” 污蔑……这如何污蔑。 飞鱼峰的火药被窃取了,有这能量,在飞鱼峰中行事的人,又有几人? 负责此事的,又是你身边的宦官,难道,这有错? 事成之后,最大的受益者,难道不是你陈义兴? 这一切切,都如铁一般的事实,怎么可能……是污蔑。 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却见一个小宦官跌跌撞撞的进来,拜倒:“陛下……内膳房……内膳房……里,搜出了数十斤的火药,确实是飞鱼峰上的火药……和寻常的硝石不同,不只是如此,还查到,和洪恩一起消失不见的内善房宦官还有三人,至今不知所踪……” 这一下子,满殿哗然了起来。 有人朝陈义兴大喝道:“靖王殿下,事实就在眼前,这一切,都和那些贼人的招供不谋而合,还请殿下有所交代。” 那些和陈义兴站在一起的宗室诸王,脸色也已变了。 郑王胆子最小,尤其是经历了上一次的谋反之后,在锦衣卫中,吃了十足的苦头,虽然最终,得到了赦免,可此时,他却是噤若寒蝉,实是不愿再和乱党有什么牵连,他脸色可怕的后退,一直到自己的身子被柱子抵住,一面惊恐的道:“这是谋反,这是谋反哪,事实俱在,还能说什么,就算是现在事实还不清晰,可是先将人拿了再说,到时,锦衣卫自会还一个清白。” 那梁王显得还算沉稳,却也是脸色变了,悄无声息的离陈义兴更远一些。 陈义兴见状,正色道:“臣无罪。” 而此时,那奉旨前去了内膳房的锦衣卫指挥使曾光贤也已经带着几个力士在外,一副随时要冲入殿中的样子。 陈义兴正色道:“若是陛下相疑,就请暂时拘押老臣,臣相信,锦衣卫会还臣一个公道。” 陈凯之脸色已是忽明忽暗,显得一副震惊的样子。 现在这外头,还有读书人闹事,而在这正德殿里,事态显然已经失控。 而今一切的证据,似乎都指向了陈义兴。 现在细细想来,几乎可以证明,陈凯之苦苦寻觅的那个人……那个陈凯之至今还忌惮无比的人,十之八九,竟是陈义兴。 陈凯之目光一冷,厉声道:“来人!” 曾光贤等人见状,哪里敢迟疑,匆匆带刀入殿。 曾光贤至今脸上还有震惊,因为他实是想不到,这个人……竟会是陈义兴。 难怪这些日子,自己奉旨仔细寻访,一次次的排查,却总是摸不到头绪,陛下总是说,京里有乱党,可锦衣卫费了无数的功夫,依旧是一无所获。 现在……他意识到,这一切,很简单,只是因为,自己竟遗漏了一个原本根本不值得怀疑的人。 这个人,便是陈义兴。 他显得极紧张,直勾勾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厉声道:“拿下!” 曾光贤毫不犹豫,已带着两个力士,正待要朝陈义兴扑去。 陈义兴面如死灰,似乎到现在,他已无路可走,只能束手就擒了。 可就在这时,陈凯之突而厉声道:“朕何时让你们拿靖王?” 这一句反问,却令所有人都呆住了。 曾光贤甚至觉得自己神经有些错乱。 这……不拿靖王,那还能拿谁? 两个力士更是相互对视一眼,有点儿懵逼。 他们大气不敢出的看着陈凯之,陈凯之依旧冷着脸,可这目光,却仿佛如电一般,狠狠的落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身穿着蟒袍,一看,便是大陈的宗室王爷,他显得极不起眼,甚至许多人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陈凯之朝他一笑:“汝阳王,不,朕应当该叫你一声杨卿家是不是?杨卿家,朕找你,可找的好苦。” 汝阳王……杨卿家…… 所有人的目光,在下一刻,又聚焦在了这个面目几乎已经损毁,平时却无人关注的老人身上。 曾光贤下巴都要掉下来,他迟疑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冷声道:“还不快拿人!” 第九百五十三章:暴露无遗 陈凯之大喝一声。 曾光贤更显为难了。 事实上,现在整个殿堂里,俱都鸦雀无声。 谁也料不到,当所有人都认为靖王殿下和乱党有关时,而真正的乱党,竟是汝南王。 汝南王这张恐怖的脸,几乎难以分辨他的情感,因为他无论是喜是怒,俱都恐怖无比。 众人朝他看去。 而汝南王厉声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两个力士已靠的汝南王极近,却犹豫着有些不知该不该拿人。 陈凯之却是冷冷的看着他:“杨卿家,到了现在,你还想狡辩吗?你瞒天过海,这么多年,自以为聪明,难道,当真以为,这满朝文武,俱都是瞎子、聋子,你是欺朕不过是你鼓掌中的玩物,你以为,你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就可以操控这一切?” “你即便再聪明,可在朕眼里,也是愚不可及,因为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绝不会将人人视作是他的玩物,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理当抱有敬畏之心,知道阴谋诡计,终究上不得台面,知道再完美的阴谋,也会有被人拆穿的一日,知道夜路走多了,终究会遇到鬼!” “杨卿家。”陈凯之凝视着汝南王:“事到如今,想来,你定是打死也不愿承认的,既如此,那么不妨,就将这一切,俱都摆在台面上,朕就和你说道说道吧。” 汝南王一声不吭,只是冷笑。 曾光贤等人,已是将汝南王团团围住,蓄势待发,不过现在,却不再为难他。 而陈一寿却是面上错愕,显然,他万万料不到,陛下非难的竟是这位平时低调无比的汝南王。 靖王陈义兴,则是默不作声,他似乎也在耐心的等待,等待着最终答案的揭晓。 至于其他文武百官,俱都处在惶恐之中,他们心底带着不安,自然,更多人是疑惑不解,也有人面带着几分恐惧之色。 陈凯之淡淡道:“其实朕当初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朕在想的是,当初太皇太后声势如此之大,几乎掌控了全局,可为何,偏偏忌惮一个汝南王,要知道,这个汝南王,其实不过是当初从京师里逃出的小角色而已,当初,诸王俱都被太皇太后杀死,那么,一个汝南王,又能给太皇太后造成什么麻烦?” “于是,朕越想越想不通,汝南王有粮吗?有银子吗?有兵吗?可就为何,太皇太后会如此忌惮这么一个人呢?似乎,还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还有,为何朕平太皇太后时,汝南王便出现了,这倒也无可厚非,而最重要的却是,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杨正,既然朕从汝南王口中,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过是提线木偶,是杨正在大陈皇家里,布置下的一枚棋子,可是为何朕铲除太皇太后,甚至平定关中杨家时,这个幕后之人,却从没有出现。” “仿佛……这个人便消失了一般,踪影全无,朕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蓄谋了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成了甩手掌柜,怎么就一下子,对所有的事不关心了起来呢?” “直到后来,朕才知道,这个人一直都在,而且在洛阳,而这个叫杨正的人,依旧还在私底下谋划着什么。” “等朕明白了这些,竟觉得毛骨悚然起来,那么……这个人是谁,他到底……又有什么阴谋,又或者,当初,他为何对于朕诛杀太皇太后,诛杀诸杨,竟是漠不关心呢?” 陈凯之冷冷的盯着汝南王:“杨卿家,你说是不是?” 汝南王面上的伤疤触怒惊心,却仿佛无事人一般,淡淡的道:“这和小王没有任何关系。” 陈凯之微微一笑:“不错,起初,朕是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毕竟,你汝南王,不正是太皇太后最大的敌人,所以朕从未对你起疑,可到了后来,朕却突然起心动念了,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见汝南王不发一言。 陈凯之冷笑:“这是因为,你太奇怪了,这些日子以来,朕依旧尊你为皇太叔,可一直以来,你都深居简出,其实这可以理解,毕竟你经历过许多人生的起伏,世上的事,大多都已看淡,因而,生性淡泊,却也没有关系,这确实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可偏偏,你还是露出了马脚。” 陈凯之叹了口气:“似乎,杨卿家忘了一件事。” 汝南王一笑:“陛下真会说笑。” 这意思便是,陈凯之实在是异想天开,他乃大陈的天潢贵胄,怎么可能和汝南王沾上边呢。 陈凯之却是抿抿嘴,面带微笑:“汝南王似乎忘了,当初,汝南王为了击垮太皇太后,曾经联络了无数的宗亲,以及地方的都督,甚至与赵王等人暗中联手,可是……太皇太后在甘泉宫里一呆就是十数年,而这十数年里,固然杨家人也在密谋,积蓄力量。可是为何,汝南王还要放任赵王,去攻击当时听政的太后,也就是朕的母后呢?” 汝南王面上,自是看不到表情。 可陈凯之一定相信十分精彩。 其实……汝南王的出现,确实令人起疑,因为赵王背后的这个皇叔,最初和赵王联合,打击的却是慕太后,直到太皇太后到了洛阳,方才发生了赵王与太皇太后的斗争。 陈凯之冷冷的看着汝南王,一字一句道:“倘若汝南王真是识大体之人,认识到了太皇太后可怕之处,那么定会尽力在母后与赵王之间斡旋,想尽办法,令他们联手,从而对抗太皇太后,可从种种迹象都表明,你并没有这样做。” “所以,朕立即下旨,彻查这些陈年旧事,最终,才有了一个结果,杨卿家想听听吗?” 汝南王一言不发。 而文武百官们,此刻却是竖起了耳朵。 “不错。”陈凯之冷冷的看着杨正:“从一开始,太皇太后确实是杨卿家布的一枚棋子,可是……太皇太后并非只是一枚棋子,当她一步步的接触到了大陈最核心的权力,渐渐在甘泉宫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甚至一步步的,在杨卿家的安排之下,步步的夺取天下的过程中,她的心态,终究是会变得。” “若当初,她还只是杨氏之女,那时候,她可以随杨卿家摆布,可一旦她成为了太皇太后,甚至无数关中杨家之人,都需仰仗她,数之不尽的大臣,希望可以从她手里得到权力和好处时,她……已不再是那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了。所以……她开始忤逆你,开始想要渐渐脱离你的掌控,所以她开始变得任性妄为,那么……杨卿家这时,一定会觉得失算了,杨卿家这时候才意识到,太皇太后,既然不能控制,那么……就势必要将其毁灭,因为……杨卿家若需要棋子,可以寻一百一千个,可是一个背叛了杨卿家,甚至知道杨卿家底细的人,开始摆脱了杨卿家的控制,开始变得独断专行时,却是杨卿家无法容忍的。” “所以……杨卿家一开始,才以汝南王的身份,去接触赵王,汝南王的身份,实是太容易装扮了,他虽是出逃,虽是活了下来,可想必,此人早就落在了杨卿家的手里,杨卿家只需杀死他,而只需告诉赵王从前的旧事,而后,告诉赵王,自己经历了大火,面目全非,便足以让赵王生不出任何怀疑,何况,那个时候,赵王急需有人帮助,好大权独揽,你诈称自己是汝南王,有海外杨家源源不绝的财富支持,又能借着这些财富,暗中控制衍圣公府,操控许许多多的人,自然是赵王所急需的一个皇叔,可你料不到的是,赵王并没有如愿的遂你的心意,赵王即便得到了你暗中的支持,也完全不是太皇太后的对手。” “所以,最终你将目光放在了朕的身上,你在朕的面前现身,便是寄望于,利用朕,来对付太皇太后,又或者是,扶持一个新的‘赵王’,和太皇太后分庭抗礼。” “是吗?” 汝南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陈凯之却是一笑:“可是你还是算错了一步,你的打算一定是令朕和太皇太后两败俱伤,而你再从中牟利,却想不到,朕竟是摧枯拉朽,竟是一举,扭转了乾坤,而使你的如意算盘,俱都落空了。你愿以为,朕就算是杀死了太皇太后,可依旧,你还可以依靠关中杨家来制衡朕,却更没有料到,朕轻而易举的铲除了关中杨氏的叛乱,你更想不到,朕不但稳住了天下的局势,竟开始将目光,放在了汪洋大海,想要釜底抽薪,使你们海外的杨家,平添一个对手,这时候,你终于明白,朕是决不能再留了,你……非要杀死朕不可。” “这世上,总会有许多的奇迹,就如朕这般,朕当时之所以没有怀疑你,是因为,当时你确实想要帮助朕,打倒慕太后,所以,你应当不该受怀疑,可后来,朕却想到了一点,你猜猜看,这一点是什么?” 第九百五十四章:铁证如山 陈凯之的脸上,浮出莫名的讽刺之色:“你一定猜不到的是,朕居然不是和太皇太后两败俱伤。其实,朕此前陷入了一个误区,那便是,现在看来,若你是杨正,那么你一定会后悔当初和朕合作,可朕竟忘了一件事,在你的眼里,朕当初,也不过你的棋子,似你这样自以为聪明的人,是绝不会高看别人的,所以,你只认为,利用了朕,朕对付太皇太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到时,只需你反手,便可轻易将朕捏死。你甚至认为,即便是朕登基,那也不过是尔尔,因为在你的心里,早料定了朕不过是你的一个新工具,甚至,即便朕能登基,那关中杨家,也足以让朕焦头烂额,更遑论,朕今日竟可以迅速的除掉太皇太后,稳住朝廷,平定关中,甚至……到了今日,竟可以威胁到你们杨家。” “这一切,都是你的失策!正因为你有了如此巨大的失误,所以你才想要极力的补救,而补救的唯一方法,就是杀了朕。” 陈凯之笑声冰冷。 而殿中,已是哗然了。 群臣觉得陈凯之所言,实是匪夷所思。 陈一寿更是显得紧张,而靖王陈义兴倒还显得镇定。 陈凯之继续道:“朕早就在济北时,便得知杨卿家还在洛阳,这也是为何,朕及早赶回洛阳的原因。朕一直在思考,杨卿家到底是何人,是谁……在背后捣鬼,他想做什么,他既想要除掉朕,那么……又如何才能控制天下的局面呢?” “要知道,除掉一个朕,其实很简单,可最难得,恰恰是朕若是驾崩之后,这大陈的权力,最终会落在谁的手里。” “倘若大权旁落,对杨卿家你,岂不又是得不偿失,所以,你才想尽办法,命人在飞鱼峰上盗窃了火药,是吗?只有在那里盗取火药,才可以既除掉朕的同时,栽赃靖王;不只如此,你还收买了靖王身边的宦官,将一切的证据,俱都指向了靖王,还有那内膳房里的洪恩,想来,也是你的人吧。即便是刑部尚书……” 陈凯之眼眸,如锋利的刀子,朝那刑部尚书吴孟如看去,吴孟如打了个哆嗦,他是垂头。 陈凯之大笑道:“这吴孟如,应当,也没少得你的好处,你们这些人,联手炮制了一个圈套,便是希望,让天下人相信,靖王有可能就是叛党!” 汝阳王同样大笑:“陛下,实在是说笑了,难道陛下认为,小王会不知,靖王殿下和陛下是何等的交情,陛下可以不相信其他人,但是也绝不会轻易怀疑靖王。既然陛下对陈义兴深信不疑,那么……陛下口口声声,说小王费尽心机,便是要对陈义兴栽赃陷害,可陛下对陈义兴历来信赖有加,那么本王这样做,岂不是白费了功夫,难道在陛下的心里,臣……便是这样的愚蠢吗?” 众臣一听,也是面面相觑。 起初,他们虽觉得陛下的话,有些离奇,可陛下言之凿凿,似乎……不像是空穴来风。 而汝阳王的反驳,也确实有道理,汝阳王若要栽赃别人,倒也罢了,谁不知道,靖王殿下和陛下早就相交莫逆了,陛下对靖王的信任,怕是要超过这殿中绝大多数人,既然这离间计没有效果,汝阳王如陛下所言,是个精明的阴谋家,又怎么可能,愚蠢到栽赃靖王呢,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吗? 陈凯之微微一笑:“这才是你的计划中,最高明的一步,因为你并不需要让朕怀疑靖王,你只需要让全天下人认为,靖王有乱党的嫌疑即可,因为这个时候,你会暗中纠结叛党造反,趁机杀入宫中,杀死朕。而朕一死,朝野震动,群臣就必须找出一个能够主持大局之人,朕已死了,赵王远在济北,至于梁王等人,何德何能,能够主持大局,最有希望的靖王,定是所有人最合意的人选,可是,一旦天下人怀疑,他便是杀死朕的幕后主导者,即便天下人没有证据,可有谁,愿意让靖王主持大局?” “那么,朕算来算去,唯一还能被人拥戴的只有你了,你混杂在群臣之中,等叛军杀到,依旧还可以隐秘身份,而一旦叛军杀死了朕,你便可以以汝阳王的身份站出来,稳住宫内宫外的局势,你汝阳王,在宗室之中,辈分最高,谁敢不从你?” “这……便是你的所有计划,栽赃靖王,是为了彻底的踢开靖王,使他无法在事后发挥影响;伪装自己是汝阳王,是因为这个身份,在合适的时候,比如说今日,你依旧可以以皇室的身份出来,得到天下各州府,以及百官的拥护。想来现在……你的叛军,已经磨刀霍霍了吧,他们会假装读书人围攻洛阳宫,奉旨入宫护驾的理由,趁机入宫,来到这里,趁着混乱,将朕杀死,到了那时,宫中大乱,而你便可以适时的站出来,稳住叛军和群臣了。杨卿家,到了现在,你还想抵赖是吗?” 汝阳王沉默了。 不过显然,他绝没有承认。 若是当真如陈凯之所言,这确实是一个好算盘,读书人围了洛阳宫,表面上是逼宫,实际上,却是制造一个口实。所谓的陷害靖王,也根本不是要让陈凯之怀疑靖王,而是要去除靖王的影响力,若是这个时候,叛军出动,伪造圣旨,口口声声,是入宫护驾,只要宫中混乱,那么,皇帝的生死,也就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了。 在这个过程之中,只要陈凯之一死,汝阳王当政,那么就可以将弑杀陈凯之的责任,栽在靖王,或是勇士营的身上。 既可杀人,又可在杀人之后,镇住朝野,汝阳王,便是这个获利最大的人。 “叛军……”群臣顿时色变,若是陛下说的没错,假若当真有叛军来,到时…… 许多人不安的四处张望,一个个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陈凯之却依旧伫立着,冷冷的与汝阳王对视,汝阳王的眼中,出奇的沉静,他一字一句道:“陛下难道不嫌自己过于异想天开吗?” 陈凯之则讽刺的道:“是朕异想天开吗?那么……”陈凯之突然恶狠狠的看向那刑部尚书吴孟如:“吴孟如,你来说,你得了杨卿家多少的好处,或是受了他什么裹挟,你以为,朕不知道?” 吴孟如吓得脸色惨绿。 汝阳王若真是杨正,这种人的心理素质,定当极好,多半即便是铁证如山,也能够心平气和的抵赖的。 可并不代表,每一个人的心理素质都有如此强大,至少……在陈凯之看来,吴孟如这个刑部尚书,将一切罪责指向了靖王的人,远远比杨正孱弱的多。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只怕这个时候,那些口口声声,自称护驾的叛军,已经出动了吧,你们……蛇鼠一窝,想要谋害朕,难道到了现在,却又不敢认了吗?” “没……没有的事……”吴孟如吓得战战兢兢,忙道:“臣冤枉的,冤枉啊,臣……臣没有都没有做。” 陈凯之冷笑:“冤枉?你以为,到时叛军以护驾的名义入了宫,你还可以和杨正一般,最终可以分享胜利的果实吗?你以为,这位口口声声,自称是汝阳王的人,需要许多人知道他的底细吗?你错了,你虽是他利用的棋子,可因为你为他罗织这么多事,等叛军进来,不但要趁乱除了朕,只怕连你,也要一并除去,因为……你知道的太多。” 吴孟如吓得身子哆嗦了一下,陈凯之的话,显然是危言耸听,可他这样的人,主掌刑名,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多少耸人听闻的事他不曾看过,因此,早就将人性看了个明明白白,现在经陈凯之一提醒,他竟下意识的朝汝南王看去,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似乎想要从汝南王身上,寻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可汝南王面上的表情,根本无从看到。 陈凯之冷笑:“那么,来人,将吴孟如拿了,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字出口。 吴孟如顿时颓然,身子打了个哆嗦,大叫道:“臣……也是迫不得已啊,陛下,臣是迫不得已……臣……臣吃了仙药,一日不吃,便浑身难受,臣……若没有仙药,便没有法子活了啊,这杨……杨正答应了臣,不但事成之后,要请臣入阁……还说……还说……” 一下子,大殿中哗然。 仙药…… 又是这仙药。 当初的衍圣公,和仙药有关,后来,又查出不少人,和仙药有关,现在,竟连刑部尚书,竟也沾上了仙药,由此可见,这杨正为了控制别人,不知拉了多少人下水。 至于让吴孟如入阁的许诺,多半也足够让吴孟如铤而走险了,大陈能够入阁的大臣,往往都是从礼部尚书、吏部尚书之中挑选,偶尔,也会有兵部、户部尚书升任,可唯独这工部和刑部,虽也是在六部之中,却极少有尚书能够以此为跳板入阁,吴孟如原本这一辈子,怕就是这兵部尚书到头了,因此,入阁对他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 第九百五十五章:你输了 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那所谓的仙药,是杨正控制人手段,杨家有数之不尽的财富,自然还可以肆无忌惮的收买,当然,不只是如此,单凭这些,想要人铤而走险的谋反,显然还有所欠缺,而杨正给予吴孟如这些人,是希望。 一个人无论什么地位,总会有不如意的时候,到了一定的程度,眼前便有一道坎,这道坎,想要跨过去,实是难上加难,而杨正的出现,给予了吴孟如这样的人一个迈过这道坎的希望,那便是,他的宗室身份。 汝南王,乃大陈宗室之中,硕果仅存的近支宗王,却辈分极高,一旦大陈出现了权力的空挡,那么百官势必要寻觅一个这样德高望重之人出来主持大局,即便是不让他登基,那至少也该是摄政,而到了那时,自然而然的,汝南王将掌握大陈军政,无数似吴孟如这样的人,便可趁此机会,凭借着这从龙之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叛乱的过程,堪称是精心策划,汝南王从一开始,就永远的躲在幕后,先设计令靖王沾上谋反的嫌疑,趁此机会,煽动读书人在宫外滋事,而与此同时,叛军入宫,最终,在群龙无首之下,再由他出面主持大局。 此时,就算想要抵赖,也已不成了。 陈凯之笑吟吟的看着杨正:“杨卿家,朕久闻你的大名,这些年来,朕也一直在寻你,只是万万想不到,你一直都在朕的身边,实是令朕觉得意外。” 杨正笑了笑,道:“陛下真是出人意料,老夫服了。” 终于,杨正卸下了伪装,不过……他语气显得很轻松,并没有事情败露之后的恼羞成怒:“陛下方才的分析,让老夫汗颜,老夫这点雕虫小技,想不到竟都被陛下所洞悉,真是想不到啊,眼看,只差最后一步,便可以了无痕迹的大功告成,可最终,还是曝露在天下人面前,这是老夫的巨大疏失,倒是令陛下见笑了。” 陈凯之坐回了御椅上,此时却更像是猫戏老鼠的姿态,戏谑似得看着杨正:“不,谈不上见笑,杨卿家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便连朕,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杨卿家之所以败露,倒是并非是行事不密,只是因为……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而已。阴谋诡计,总是需要有度,一个人不能永远的编造一个又一个的阴谋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谓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便是这个道理。” 杨正想了想,居然朝陈凯之行了个礼:“受教了。” 二人似乎聊的轻松,可群臣却焦灼起来,他们万万料不到,这便是真相,何况,这群臣之中,自有为数不少的杨正余党,此刻一个个脸色苍白的吓人,而与此同时,外头带队的一个勇士营队官似乎早已得到了某种暗示,按刀带着数十个勇士营护卫跨步入殿,他们倒是没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却只是按刀而立,警戒起来。 杨正这时,却又长叹:“其实,老夫也知道,陛下所说的这个道理,若是老夫安分一些,乖乖在海外,这天下,又有谁能奈何的了老夫呢?可是哪,老夫这个人,终究还是放不下,放不下这大好河山,这里,终究是我杨家的祖居之地,人……不能忘本,不能忘根。” 他接着摇头,露出无奈之色:“其实那太皇太后杨氏,确实是老夫看走了眼,当初,原本是想借她,操控大陈地局面,可是她……随之水涨船高,心却大了。这人哪,大抵都是如此,一山还望一山高,默默无闻时,老夫竭力相助,于是言听计从,可等到她位高权重时,心心念念的,却是想要摆脱老夫的掌控,她哪里知道,老夫做事,总是会留一手的人,所以,老夫才有了这汝南王的身份,为的就是关键时刻,制衡她,陛下说的不错,原本,老夫是想借赵王之手,可直到后来,老夫才发现,那杨氏,并非是赵王可以应付的,所以,老夫才想到了你,可老夫呢,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想要弥补一个漏洞,却制造了更多的麻烦,老夫哪里想到,你除掉了太皇太后,非但没有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结果,竟还稳住了大陈的朝局,厉兵秣马,竟有了中兴之兆。陛下实是不简单,老夫先看错了杨氏,而今,又看错了你,一次次想要补救,想要消除隐患和威胁,可谁料到,最终……却还是差了一步。” “差了一步?”陈凯之笑了笑,凝视着杨正:“可在朕看来,杨卿家该是满盘皆输了。” 杨正却笑了,声震瓦砾:“哈哈……陛下实在是异想天开,老夫会满盘皆输吗?老夫固然会棋差一招,会有疏漏,可无论如何,却绝不至于使自己落到山穷水尽,满盘皆输的地步。陛下……似乎忘了一件事,老夫的布局之中,还有叛军!” 殿中大臣们一听,顿时陷入了混乱。 不错……问题的关键,根本不是戳穿杨正的面目,问题的关键,是叛军啊。 杨正凝视着陈凯之,冷冷的道:“老夫若是没有被拆穿,叛军们会动手,协助老夫登上大位。而现在,老夫被拆穿了,叛军们依旧还会动手,因为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了后路,所以……陛下现在拆穿了老夫,想来,很快这宫外的叛军就收到了消息,陛下已经令他们无路可走了,若是不立即进行叛乱,只要陛下拿住了老夫,到时,他们所有人都会浮出水面,最终,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陛下似乎现在高兴的太早了,陛下显然没有想到,老夫曾在这京师里,收买了多少人,当初,之所以收买这么多人,本是为了对付太皇太后,而如今,这些人都可以派上用场。” “陛下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却殊不知,从一开始,陛下就已陷入了一个必死的局面,难道陛下忘记了,陛下的勇士营主力,还在济北,陛下似乎还忘了,陛下对京营和禁卫,一向都没有多少信任,所以,陛下在得知洛阳宫里有叛军与老夫密谋,所以早将禁卫调拨了出去,这宫里,不过区区千人罢了,却需分守九门,凭这些人,可以阻挡数之不尽的叛军吗?” 杨正大笑:“陛下啊陛下,这个世上,单凭阴谋诡计,确实难成大事,想要成事,便需要力量,现在,老夫便有陛下想不到的力量,今日……既然已被拆穿,那么……索性就拆穿了吧,可是……从现在开始,老夫要这殿中绝大多数人,也包括了陛下,一齐陪葬,所有人,必须都得死!” 死字出口。 无数人脸色铁青。 杨正背着手,完全无惧几个锦衣卫力士,甚至面带轻蔑之色:“此时陛下一定还心怀侥幸,觉得单凭勇士营,或许可以守卫宫中,可是陛下却忘了,区区这些勇士营,在数镇军马,数万人面前,是守不住的,他们完全可以自防守最薄弱的城门入宫城,更何况,陛下还忘了,在这宫中,也有老夫的耳目,只怕现在……已有人偷偷的开了宫门,将军马放入宫中了。” “陛下还拿什么来抵挡,陛下又凭什么,敢自以为自己是胜利者,老夫这一辈子,遇到了许许多多的敌人,可无论是任何时候,无论老夫在对敌人的谋划中,产生了多大的疏漏,可最终,胜利者却一直都是老夫,诚如当初的太皇太后一般,老夫铸就的大错,方才制造了这么一个怪物,可现在那太皇太后呢?哈哈,现在她不是已死了吗?” “想来,陛下一定不信,在这京中,这么多京营,为何这么多将军,这么多的功勋子弟,这么多位高权重之人,会甘愿为老夫卖命,那么老夫告诉你,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老夫要做的,不过是勾起他们的贪念而已,有人爱财,老夫便给他们数之不尽的财富,有人好女色,老夫便为他物色数之不尽的美人,有人贪图权位,老夫便许诺他锦绣的前程,除此之外,陛下对仙药,也一定有所耳闻吧,陛下从未尝试过仙药的滋味,自然永远无法体会,那种极乐之境,人只要体会过了,便宁愿甘冒杀头的风险,也定为老夫前仆后继。” “其实……今日这个局面,无论陛下多么的睿智,如何的聪明,再怎么样拆穿老夫,可实际上,陛下早就注定是彻彻底底的输家,陛下在想和老夫一决生死的时候,其实,也早已注定了,陛下今日将会输个彻彻底底。” “可笑,也可叹的是,陛下到了现在,竟还以为胜券在握,陈凯之……输的是你!” …………………………………… 感冒了,所以更的晚一点,最近身体都有点虚啊,第二更很快会送到,等一等就来了。 第九百五十六章:风起云涌 杨正气势如虹。 在他眼里,陈凯之也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而今,生死未定,胜负未分,今日虽被拆穿,可是大势却不会变,关乎于这一点,他倒是信心十足。 陈凯之则是看着杨正:“杨卿家……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陈凯之话音落下。 曾光贤已是拔出了刀,似乎做好了直接将杨正拿下的准备。 可陈凯之在这时,却是笑了笑,用手势制止了曾光贤,随即道:“杨卿家既然认为,鹿死谁手,还未可知,那么……朕倒也是拭目以待,曾卿家,不必急着拿人,他的性命,已掌握在朕的手里,也不必急在这一刻。” 杨正却是冷笑,环顾了四周:“是啊,老夫也很是期待。” ………………………… 虎贲营。 在这一刻,营中号角已起。 而虎贲营指挥张昌,却已是全身披挂,一身戎装,他按着刀,在将佐们的拥簇之下,迅速的抵达了大营。 大营里,早有数十个上下武官候命于此。 他们抬头看着张昌,这位张指挥使和寻常人不同,军中私下里有传言,说张指挥和靖王殿下乃是儿女亲家,起初大家都还以为,很快张指挥使便会高升,可到现在,却一直都没有动静。 张指挥使治军严厉,极受军中上下的拥戴,而现在,他一身明光铠,手依旧还按在刀柄上,虎着脸,四顾左右,接着,他朝身边的一个校尉使了个眼色。 校尉立即朗声道:“太后有懿旨。” 太后…… 懿旨…… 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觉得蹊跷。 太后有懿旨,怎么会出现在军中呢? 于是许多人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张昌猛地一拍案牍,厉声道:“肃静!” 这一声大吼,顿时镇住了所有人,骤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校尉随即取出一份手令,厉声道:“太后诏:当今天子,非先帝骨肉,窃据天下,哀家忍无可忍,今令各部军马,速速入宫除贼,来日定有恩赏……” 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太后居然下了密旨,让将士们入宫诛杀天子,这……不就是谋反吗? 而且,这当真是太后的懿旨,许多人朝那校尉手里的懿旨看去,一个个面带狐疑之色。 今日的事,实在有太多蹊跷。 不过……似乎这些武官之中,除了一些人觉得震惊之外,却也有为数不少人,表现的异常平静,仿佛他们早已知道什么内情一般。 有人终于忍耐不住了,一个副将厉声道:“这懿旨当真是宫里来的,卑下倒是有几个疑惑,当今陛下,已克继大统,人所共知,他对待太后,亦是纯孝,怎么就突然,不是先帝骨肉了呢?若不是先帝骨肉,如何能登基?还有,这既然是太后的懿旨,还请给卑下看看,否则,这和矫诏有何区别,带兵入宫,乃是万死之罪,当今陛下没有任何失德之处……” “够了!”张昌突然厉声大喝,阴冷的看着这副将:“这封懿旨,本将已验明,确为太后懿旨,怎么,你们信不过本将?而今,各营都已接到了懿旨,现在是非常之时,大军必须立即入宫,哪里有时间,等你在此验明诏书,这里……”张昌举起手,竟是取出了一份公文:“乃是一份兵部尚书签发的手令,也是命我等立即入宫,现在各营群起,应立即点齐人马入宫,谁有异议?” 早有不少武官,不知不觉的,朝张昌的身侧拥簇而去,显然……这些人俱都是张昌的心腹。 其他的武官,则个个大惊失色,有人低声默然无语,有人显得极为焦灼,先前那副将厉声道:“指挥大人,非是卑下无礼,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察,我刘洪将门之后,数代忠良,岂可贸然随大人杀入宫中,这绝不是开玩笑的事,还请指挥大人海涵,请将懿旨给卑下查验!” 张昌随即竟是笑了,他直接夺过了校尉手里的懿旨,伸向副将刘洪:“既如此,那么你看看便是。” 刘洪脸色冷峻,忙是接过了懿旨,垂头细看,可一低头,却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所谓的懿旨,这上头,一片空白,一个字迹都没有,他顿时大惊失色,厉声道:“你们……这是矫诏,莫非想反……” 反字出口,他的身后,竟已有人自他的后腰狠狠将一柄匕首刺入。 刘洪身子一颤,忙是捂住自己的后腰,身子已站不稳了,便瞪着眼睛:“张昌,我刘洪素来以为你是忠义之士,万万料不到,你竟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弟兄们,杀贼啊……” 他口里虽说着杀贼,可他身边的一些满带疑窦的武官,却个个噤若寒蝉,竟不敢抬眼。 张昌只铁青着脸,冷哼一声:“现在,刘洪已是看过了懿旨,那么谁还想看?现在是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若是尔等没有异议,本将这便点齐兵马入宫,本将再问一遍,谁有异议?” 众人默然。 张昌大手一挥:“出发!” 随即,众将出营,而远处,另一处京营,似乎也已传出嘈杂的声音,有亲兵快步而来:“大人,振军营已开拨了。” 张昌只冷着脸:“吹号角吧。” 号角低沉,呜呜呜的作响。 而张昌已翻身上马,他远远看到营的另一边,集结起来的军马,面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 作为人所共知的靖王亲家,张昌心里却充满了愤恨,人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崭露头角,可是那靖王呢,却从未给过自己任何的好处,这种心底深处的不满,早就被杨正所捕捉,所以当这位汝阳王送上厚礼,与他促膝长谈,直言不讳的戳破了张昌的难处时,张昌便知道,自己想要出人头地,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何况,自陛下登基以来,便有意改革京营和羽林卫,甚至还要对府兵进行改革,陛下所想要实施的,乃是精兵之政,到时,将要裁撤掉天下超过六成以上的兵马,这倒也罢了,其中针对的,还有大量冗员的问题。 大陈的军马杂乱,功勋子弟多,武官也多,以至于各种闲职、实职、勋职遍地,一个营里,可能武官有百人之多,一旦裁撤了军马,不但大量的士卒将会解甲归田,最重要的是,许多武官,怕都在裁撤之列。 这些日子以来,武官内部,一直都是风声鹤唳,生怕最终,这裁撤军马的刀,会砍向自己。 私下里的抱怨,自然也就不必提了,这些,刘洪岂有不知。 正因如此,他才敏锐的意识到,这天子,怕是要做到头了。 而今,汝阳王私下里联络了这么多人,又有这么多的军将惶恐不安,勇士营的主力又不在京师,此时,只要杀入宫中,那么……一切都十拿九稳,大事可定。 虎贲营还算精锐,所以很快便已开始集结,浩浩荡荡的军马涌出了营去。 只要控制住了武官,这些士卒,倒是不必担心的,他们本就大多数人浑浑噩噩,眼里只有武官,只要下了令,对他们而言,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什么意义。 张昌勒着马,随即拍马而行。 远处,有斥候飞马而来,道:“大人,各营俱都出动了,内城那儿,城门也已开了,宫里那儿,策应之人,也已就位。” “很好。”张昌此时心潮澎湃,他忍不住想要痛骂那陈凯之。 好好的天子你不做,非想要砸人饭碗,而今人心惶惶,军将们早已怨声载道,今日……一切都是你陈凯之自找的。 他见那斥候似乎还不肯走,随即冷冷道:“还有何事?” “大人……这……周副将,王游击,还有十几个……十几个人……悄悄逃了。” 逃了…… 张昌眯着眼。 一下子逃了十几个,其中还有一个,便是那王游击,可是自己的心腹,可没有料到,这个家伙竟是如此胆小。 张昌冷笑道:“这些人,不知天命,多半心里还念着他们的忠君报效呢,呵……也不看看,那天子,已将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心里头,只有所谓的勇士营,哪里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既要逃,那就不必理会他们,自管让他们滚吧,建功立业,也不需这么多人,传令,全营疾行,宫城之中,不过千余勇士营,又有我们的内应,只要入了宫,大事可定,到时人人有赏,至于周副将这些人,等回过了头,再收拾他们便是。” 浩浩荡荡的虎贲营已是如潮水一般出营,随即,他们很快与其他诸营汇聚在了一起,这浩浩荡荡的军马,川流不息,遮天蔽日。 诸多大营的指挥使和都督们开始会和一起,他们大多人激动的面目赤红,显得精神奕奕。 张昌之所以敢反,绝不只是因为汝南王许诺了诸多好处这样简单,他很清楚,这京中驻扎的诸军,早已对当今陛下心怀不满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迎头痛击 正德殿。 陈凯之的心情已经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显然,叛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已使不少人显得不安起来。 其中……有人忍不住上前,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陈凯之看了此人一眼,对此人颇有几分印象,心知他乃左都御史刘璜。 这刘璜露出了忧心忡忡之色,随即道:“陛下,有些话,臣身为御史,早就该上言了,今日……才进言,实是臣的疏失……” 说罢,他拜倒在地,诚惶诚恐之状。 陈凯之凝视着他,笑了笑:“爱卿但说无妨。”在说话的功夫,陈凯之侧目看了那杨正一眼。 刘璜忧心忡忡的道:“陛下正在盛年,且龙体康健,自登基之后,我大陈朝廷,可谓是气象一新,中兴之兆,已是隐见;只是……陛下治国,未免过急,且不说济北,单说裁撤旧有的府兵、京营,淘汰老弱,裁撤冗员,本也令人欢欣鼓舞,可是……陛下……太急了,臣为御史,专司捕风捉影,为陛下分忧;自宫中传出裁撤冗员和淘汰老弱的消息以来,据臣所知,这京中的京营,甚至是禁卫营中,诸将多有不满,甚至满腹牢骚者,亦是不胜枚举。” 刘璜说罢,看了杨正一眼,露出怒容:“这杨正,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海贼而已,他真能长袖善舞,有今日这样的底气,这些底气,所为何来?所谓苍蝇不叮无缝蛋,正是因为陛下的想要裁撤老弱,淘汰冗员的缘故啊,他不过是借了这一股东风,这才自以为能。而如今,事急矣,这宫中,不过是千余勇士营新军,而叛贼多少,还未可知,可以臣愚见,只怕叛贼并不在少数,为何?只是因为平日里,许多将官们的怨气本就一直在积压,许多武官,本就依附在军中为生,腐朽者有之,贪婪且贪墨克扣军饷者有之;昏聩无能者,更有之,陛下所思所想,臣等怎么会不明白,陛下欲提倡编练新军,自是因为诸多武官,人浮于事,不堪为用的缘故。这一点,陛下心里明白,这庙堂诸公,又何尝不明白呢?” 顿了一顿,刘璜正色道:“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天下的积弊,不是一朝一夕的积累;而陛下想要扫清这些灰尘,也不可一朝一夕完成,从前历代先帝,也并非没有看到其中的积弊,只是因为,这等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要在军中进行新政,岂不是抽取掉了我大陈的基石。” “现在,就是如此,将官们已是不安,这才为杨氏所趁,此时事情紧急,宫中几无力量防守,而叛军转眼便可聚集,请陛下在此时,暂时废除军中新政,下旨令将官们各司其职,向他们承诺,绝不裁撤冗员之意,唯有如此,才可稳住军心,与此同时,再彻底将杨氏海贼同党,一网打尽。若是再迟迟不下旨……臣恐大变在即,还请陛下明察秋毫,早做决断。” 这刘璜所奏之事,却是触动了所有人的心事。 不错,说穿了,这杨正到了现在还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仗着叛军们势必会集结起来吗,到时杀入了宫中,大不了,便和陈凯之同归于尽。 可一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大陈的江山社稷,也就彻底的完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稳住军心,想要稳住军心,只能妥协,废除掉军中的新政,向京中诸营的将官们做出保证,这虽是亡羊补牢,却比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所以,那些将军们,从前喝兵血,吃空饷也好;所以他们平日里根本不思操练也罢;甚至他们从前无论怎样的混账,如何的葬送了大陈百万军马的锐气,可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妥协,只有妥协,才可以将叛乱的烈度降到最低。 也只有妥协,做出保证,才可使得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叛军按兵不动,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度过这个难关,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妥协。 否则……一旦有人起事,势必有大量不满的官兵附从,到了那时,便是四面楚歌,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璜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本是左都御史,平日里,陈凯之对他有些印象,此人还算是一个刚正的人。 而他的建议则是,陈凯之的动作太急躁了,以至于触动到了许多将军的根本利益,要知道,天下承平已久,以军功而得以升迁的人已是凤毛麟角,而绝大多数的武官,都是靠着恩荫而来,这些人,本就是高不成低不就,一旦裁撤了他们,他们靠什么为生,他们自然不满,自然心怀怨恨。 陈凯之凝视着刘璜,随即道:“诸卿呢,诸卿也是这样想的吗?” 陈一寿苦笑一声,也徐步而出:“老臣以为,刘璜所言,实是无奈;可事到如今,陛下当以安天下为第一要务,其他的事,都可暂时搁至一边,所以,老臣以为,陛下当从善如流。” 许多大臣纷纷沾了出来:“臣等附议。” “陛下,臣也以为,当下应以稳定军心为重。” 那杨正冷眼看着众臣,心里觉得好笑,看来,这殿中的君臣们,都已是怕了。 虽然事情败露,而且现在的杨正,已经到了极危险的地步,可此刻,他却毫无畏惧之心,在他看来,陈凯之固然可以在这殿中除掉自己,可他也深信,当叛军杀入宫中时,陈凯之的大祸,也就临头了。 陈凯之颔首:“朕知诸卿都是好意,刘卿家所言,更是极有道理。不过……朕却有一个疑问。” 陈凯之叹了口气:“朕自登基以来,许多事,确实太急了,谁曾想到,竟会料到,引发如此巨大的反弹,更让这杨正,有了可趁之机。只不过,朕有一个疑问,倘若朕在此时,下诏服软,那些图谋叛乱的军马,当真会半途而废吗?” “……” 一下子,满殿都是鸦雀无声。 似乎没有人可以回答陈凯之。 陈凯之昂首,厉声道:“有没有人可以回答朕?有没有可以告诉朕,叛军会因为朕的一道诏书,而受感化;又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朕下了这道旨意,便可以换来太平的安定?” “……” 依旧没有人敢回答。 事实上,大家虽认为,这时候亡羊补牢,虽可以将危害降到最低,可现在,叛贼们多半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时候服软,到底有没有效,又能有几分效果,都是未知之数。 陈凯之突的大笑。 他这一笑,却令人错愕,更多人显得不安,许多人抬头看向陈凯之,却见陈凯之厉声道:“朕为何要新政,朕为何要裁撤这些冗员,为何要重新编练新军,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朕这样做,为的,就是避免今日这样的情况,就是为了避免,一个将军在平时,可以克扣军饷,可以肆无忌惮的虚报人头,可以杀良冒功;也是为了避免,一群武官心里生出了不满,便可带着一群浑浑噩噩的士卒叛乱,一人造反,千千万万人附从。” “为了避免这些情况,朕非要除弊不可,所以要淘汰冗员,要裁撤老弱,要缔造新军,朕要使我大陈的军马,焕然一新,再不是几个武官,便可鼓动着士卒们谋反,也不再是,这些硕鼠之辈,腐蚀我大陈的精兵。” “所以……”陈凯之声若洪钟:“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恰恰的证明,朕做的是对的,也恰恰证明,这大陈已到了非改不可之时,否则,今日即便除掉了一个杨正,明日,就会有朱正、刘正,只凭着阴谋,凭着煽动怨气,便可以带兵杀入宫中来,他们甚至,只需矫诏,就敢令他们的士卒,去弑杀他们的天子。” 陈凯之正色道:“朕绝不会下旨,安抚叛党,也绝不会向他们妥协服软,对待叛贼,朕有朕的办法,这个办法很简单,杀!” 众人心里一凉,虽然他们俱都知道,陈凯之所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今日妥协,只是在助长叛贼而已,可大多数大臣,毕竟没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可现在……火烧眉毛了啊,真要硬拼,又拿什么拼? “可是……”刘璜脸色骤变,痛心疾首的道:“可是陛下……倘若叛军杀入了宫中……” 陈凯之手撑着案牍,他眼眸里忽明忽暗,良久之后,他笑了:“朕当年靠的是马上得的天下,自也可以靠马上安的天下,叛军若来,既然别无出路,那么……便迎头痛击。来人……” 他大吼一声。 外头,那在殿外守候的许杰已是箭步入殿:“卑下在。” 陈凯之目中掠过了冷意,他突的站直了身体,紧了紧身上的冕服,却一下子,显得出奇的平静起来:“放弃宫中诸门,收缩所有勇士营,以正德殿为中心,结阵自守,还有,请母后来正德殿,朕要亲自陪在母后身边。” 第九百五十八章:如杀草芥 许杰听罢,倒是没有丝毫的犹豫,行了个军礼:“遵旨。”接着,便快步而去。 和这殿中诸公相比较,勇士营出来的人,显然痛快的多,只是……众臣却各自面带异色了。 即便是陈一寿和陈义兴,也觉得事态严重,认为陛下这样的行为实在过激,这般强硬到底,这是要和叛军你死我活,不给叛军任何转圜的余地啊,这除了使叛军们坚决的造反到底之外,没有任何的益处。 陈凯之却没有给任何人提出异议的机会:“立即命人搬运粮食,自附近的殿宇囤积,叛军需速战速决,朕料来,他们拖延不过三日,三日之内,若是不能拿下宫中,到时,便是夜长梦多,自会有兵马来勤王,所以,他们会比朕还要急,准备一些粮草,只需应付即可。” “勇士营全力备战,要检查火药和弹药,前几日,朕命人囤积了一批火药在内库,火速开仓,命人去取。” 陈凯之一下子,就完成了天子向大将军的转变。 或许对陈凯之而言,将军反而更加适合他,在军中的时候,他可以说一不二,一旦他认定的事,只需下达了军令,便可上上下下贯彻下去。可自成了天子,却是上上下下,无论做任何事,仿佛都有无数无形的手,拉扯住自己,做这个该如何如何,做那个又会如何如何,无数次批阅奏疏,看到上头的陈词,再看内阁稳重又不偏不倚的票拟时,陈凯之甚至会忍不住想要叹息。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似乎已成了恒古不变的道理,所以……身为天子,必须事事谨慎,万万不可冲动,更不可热血,不能意气用事,甚至……明知许多恶俗旧规分明是错的,而且也深知,若是不改,迟早要亡天下。 可是偏偏……不能改,就如淘汰冗员一般,冗员的危害,明眼人都明白,大量的人人浮于事,浪费公帑,使朝廷的机构臃肿而庞大,以至圣旨出了宫,因为这些冗员的存在,难以贯彻。 可是呢,每当陈凯之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时,却有无数个声音告诉陈凯之,不能改啊,一旦改了,势必会使大量的文武官员不满,冗员的背后,哪里有这样简单,能成为冗员,领着俸禄,混吃等死的人,一个人,在陛下眼里,可能不过是蝼蚁一般,可是千百个这样的人,却是巨大的力量,他们不可以帮助陛下治天下,却可以祸乱天下,因为能成为冗员的人,无一不是因为勋贵和士绅们在背后支持,得罪了冗员,断了人家的饭碗,得罪的,更是更广大的一群连皇帝都不能轻易开罪的人。 似乎每一个举措,都要小心翼翼,都得防范着,那些士绅和勋贵们的怨气。 冗员如此,兴商贸的新政,其实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大致抵顶了皇帝与士大夫,以及勋贵们一起治天下的国策,那么,到了现在,陈凯之却发现,一切弊病,本质就是这群坐享其成了五百年的家族和肉食者们的问题。 身为皇帝,作为天子,陈凯之甚至是无力的,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军中进行新政,一再的下旨,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命人抄写邸报发出去,在内阁里,他三令五申,对着六部部堂的面,他着重的强调,可结果呢……虽是每一个人都说遵旨,都说圣明,偏偏……执行不下去。 要裁撤这个营的时候,下头的人就都说不可,一二三四五六七,总能说出无数的理由;要裁撤这个人,便又有人托关系进了宫,或是去太后那儿,或是到陈凯之的面前,哭诉着他们多么凄惨,甚至一些宗室,一些公侯,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陛下……算了吧,下不为例,何况此人历来忠心,陛下如此,不免寒了将士们的心。” “陛下,该以大局为重啊,此人的母亲,乃恒国公之女,恒国公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一听到要裁撤此人,便日夜不安,认为陛下要敲打他,请陛下格外开恩,以成全君臣之情。” 这无数的请托,无数的敷衍,数不胜数的求告,还有那剪不断还理还乱,千丝万缕的各种人情,教陈凯之烦不胜烦! 而今日…… 陈凯之彻底的放松了。 他目光竟变得清澈起来。 其实……这个复杂的世界,让自己焦头烂额,只是因为,自己是天子,需承受这陈规旧俗之重,可是……何不简单一点呢,就如当初的自己,不必将自己当做天子,只将自己当做是将军就好了。 想到这里,陈凯之心潮澎湃,他突然朝群臣们怒吼:“去你们的狗屁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突如其来的话,一下子,教本就心思复杂们的大臣们,一下子惊呆了。 他们不可思议的看着‘发疯’的陛下。 陈凯之虽头戴通天冠,虽还穿着冕服,身上的端庄却是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杀意。 滔天的杀意,弥漫了他的全身,他一字一句的道:“自今日开始,在朕这里,只有两种人,要嘛是朕地臣子,要嘛……就是朕的敌人,谁想和朕为敌?” 他已起身,手握着随身佩戴的天子剑,心里说不出的安心,他在无数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之下,徐徐的下殿,而后,他的身体,与杨正交错。 下一刻,陈凯之伸手,已是揪住了杨正。 杨正毕竟是老人,瞬时,便被陈凯之如小鸡一般的提起来,陈凯之眯着眼睛,朝他戏弄的样子,分明,他能感受到杨正的愤怒,陈凯之却是大笑:“有一句话,你说对了。” 杨正虽显狼狈,这张可怖的脸,依旧如初,可眼眸里,却是闪烁着冷意,他虽是两脚离地,竟还是平静的道:“还请陛下赐告。” 陈凯之一字一句的道:“力量才是一切,朕能得天下,是因为朕的力量更大,朕还坐在这里,面南称孤道寡,也是因为,朕有力量。所以,朕现在,就让你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力量。” 他已松开了杨正,厉声道:“将他绑在这殿中的柱子上,朕不急着杀他,对付此人,朕要明正典刑,要将他千刀万剐,而这一切,都将在他亲眼看到他所谓的叛军,如何被朕反手歼灭之后。” 曾光贤等人听罢,一齐将杨正拿住,立即有人寻了绳索,将他如粽子一般,绑在殿中。 杨正没有反抗,他只是大笑:“陛下好大的口气,陈凯之,你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已死到临头了吗?你竟还不明白,这座正德殿,很快,就将是你的坟墓,你若是现在杀老夫,倒还来得及,可再过一个时辰,老夫可以向你保证,老夫……” 铿锵一声。 陈凯之竟当真拔剑。 剑芒闪烁,声如龙吟,长剑在手,当着杨正的面,便连杨正,竟也一时被这扑面而来的杀气所震慑了。 陈凯之死死的看着杨正,淡淡的道:“你永远不会明白,朕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你大错特错之处,你若是对朕有但凡一分的了解,你也绝不敢和朕为敌,而现在,这一条路是你选的,那么……” 剑锋动了。 宛如一道电光,散着银光的剑影在虚空之中一闪。 这快如闪电一般的长剑,令人瞬时窒息。 呃…… 有人发出了闷哼。 杨正突觉得汗毛竖起,虽是方才还表现出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镇定,可在这一刻,浑身竟是一颤。 而后,他才发现,这剑,竟不是朝自己来的。 陈凯之只一反手,剑锋便朝后肋猛刺,他的身后,是那刑部尚书吴孟如,这位堂堂的吴部堂,竟是被杨家所收买,为杨正所用。 陈凯之甚至没有回头,可剑锋却是不偏不倚,直接插入吴孟如的脑门,人的颅骨本是坚硬,可这剑却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道,竟是生生刺穿了吴孟如的头骨。 吴孟如万万想不到,背着自己的陈凯之,只反手之间,便刺来这一剑。 一股无以伦比的痛楚,瞬间弥漫他的全身,可很快,他张大的眼睛,虽未瞑目,可整个人,却已成了一滩烂泥,如这烂泥一般,倒在了血泊……气绝! 陈凯之收剑,剑尖还流淌着红白之物,血腥已漫开,杨正瞳孔一缩,眼底深处,有兔死狐悲的情绪流转。 陈凯之轻描淡写的将这染血的剑收回了剑鞘,微微笑了,温言细语的道:“朕爱百姓,如爱子,所以朕要行新政,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动摇朕的决心;同样的,朕视如你和吴孟如这般的人如草芥,朕杀草芥,绝不会有恻隐之心,无论这草芥有什么,朕也一个个杀给你看,而最后,朕再诛你!” 陈凯之说罢,旋身,朝着殿口方向,徐步前行,两侧受到了惊吓的大臣们,一个个恐惧的看着陈凯之,自觉地让出道路。 ………………………… 第二章送到,感冒好了一点了。 第九百五十九章:孤注一掷 出了殿,陈凯之将身后的百官们抛之脑后,而在自己的面前的,则是纷纷从诸门开始后撤的勇士营官兵。 根据陈凯之的命令,大量的勇士营官兵已开始携带着补给,朝着这正德殿方向涌来。 用一千人,去守九座宫门,对陈凯之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若是算上预备队,那么,可能一座城门的守军,只有五十人上下,靠五十人守住一座宫门,这几乎是痴人说梦。 所以,必须将所有人拧成一根绳子,放弃掉不必要的宫门,而是将一切的力量,集中在这正德殿这儿来。 过不多时,陈无极已是到了,他今日没有参加朝会,是因为他在飞鱼峰中受训,一听到宫中生变,于是立即会同三百多名新兵连忙赶来。 看到了陈无极,在勇士营操练的这数月功夫,似乎军伍的生涯,已令他焕然一新,整个人显得比从前锐利了许多,陈凯之见了他,朝他一笑:“你和新兵们作为预备队,暂时入殿,既为朕控制殿中局势,到了必要时刻,朕需要他们填补空缺。” “遵旨。”陈无极没有多问,抱手,便匆匆入殿。 勇士营开始结阵,他们想办法,自东北角处那儿,拉来了大批的砂石,随即用麻袋装了,堆砌起来,形成一个个临时的堡垒,那东北角方向,是承恩殿,因为前些日子起火,因而需要重建,堆砌了大量的夯土和砂石以及木料,现在且因此而派上了用场。 许杰显得极为激动,这家伙似乎觉得这一趟从济北没有白来,竟遇到了这么一场及时雨一般的叛乱,因而激动的面上赤红,手舞足蹈的指挥着将士们布防。 现在的勇士营,大多是老兵中掺杂着新兵,老兵们自然镇定自若,而新兵便没有这份勇气了。 好在新老夹杂,有沉得住气的老兵们作为表率,新兵们总算也定下神来,虽然平日里,一遍遍的操练,可事到临头,却不免显得手忙脚乱,于是乎,自然有身边的人教导他们,搬运弹药,建立防线,检查枪支弹药。 只顷刻之间,这里便形成了一个数百米面宽的防线,而此时,已有人前来禀告:“叛军自承恩门入宫。” 浩浩荡荡的叛军,汇聚成了洪流,乌压压的人群,看不到尽头,最前的,自是威风赫赫的虎贲营,数万叛军,原本是有人拖着铁炮来的,目的,便是攻击宫门,可等他们浩浩荡荡来到这里,却发现宫门洞开,城头上的守卫,也是一个都不见踪影,起初的时候,张昌和众都督、指挥使们还觉得这极有可能是空城计,又或者是在这门后,定早已有人埋伏了一队伏兵,想要将入宫的叛军打个措手不及。 于是,张昌当机立断,他心知这洞开的宫门,极有可能是一个陷阱。而各部叛军集结一起,本就有些嘈杂,若是不及时约束,叛军们一见到洞开的宫门,极有可能会因为争功,一拥而入,而一旦遭遇了埋伏,势必引发混乱。 张昌虽是野心勃勃,却也绝不愚蠢。 对此,他显得极谨慎,他亲自带着亲兵,飞马阻拦了前头的军马,勒令他们立即原地等待,万万不可冒进。 总算,才阻拦住了冒进的局势,张昌才派出一队斥候,小心翼翼的靠近宫门,等这些斥候平安出宫,高呼道:“空无一人,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的意思便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人防守。 陈凯之,竟将这宫门,拱手让给了叛军。 一时之间,叛军们欢呼起来,这欢呼声,直冲云霄。 叛乱……对于许多人而言,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怨恨的心理早就在军中各营蔓延,许多的武官对于当今陛下想要在军中新政不满,可是并不代表,这些人当真敢冒险叛乱。 毕竟……这是一条不归路,而一旦失败,后果和代价,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若不是因为,许多人暗中得了汝南王诸多好处,而现在,据闻汝南王的身份已识破,竟和杨家有关,这早已惊的人大汗淋漓,他们很清楚,汝南王无论是任何的身份,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已被陛下所识破了,而恰恰,自己与汝南王关系匪浅,一旦彻查,这余孽的帽子是摘不掉的。 都到了这个份上,似乎除了造反,便没有任何其他的出路了。 于是乎,反就反了! 可下定了决心,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消除一切的顾虑。事实上,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沉甸甸的,宛如有乌云,拢在他们的心头。他们虽然知道,宫中的兵力并不多,也知道,他们声势浩大,可并不代表,他们全无顾虑。 可当他们看到了这洞开的宫门,心底深处,却俱都欢呼雀跃起来。 宫门洞开……就意味着,他们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以长驱直入,谋反被称之为夺门,这并非是没有道理,因为……谁夺的了门,谁便是胜利者。 而现在……这门就在眼前。 “勇士营……逃了?居然弃守宫门,他们……疯了吗?” 锐健营都督冯凯觉得不可思议,他看向张昌,显然,张昌久经战阵,曾驻守过边镇,所以在他看来,张昌虽官职并没有自己高,这等事,却还是需对张昌马首是瞻。 张昌眺望着远处的宫门,随即道:“要嘛……是陈凯之兵力不足,所以索性放弃宫门,只是……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没了宫门,他们凭什么守呢?这实是匪夷所思之事,难道……他们想靠火药……可手弹的威力,本将也知道一些,要对付手弹,确实不易,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无非就是用盾手用大盾结阵挺进,这样做,虽是依旧还会有大量的伤亡,可毕竟,却可将伤亡减至最低,这些年来,勇士营的出现,使得各营纷纷开始操练应对火器之法,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千余的勇士营,难道真想做到以一挡百,而且……还是在放弃宫门的情况之下?” 他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下意识的想到了无数种可能。 可越想,越是觉得一丝头绪都没有。 似乎……唯一的论断就是,勇士营溃散了。 除了这个理由,实在难以解释。 他振奋精神:“以虎贲营为先锋入宫,入宫之后,下令将士们,不要劫掠,尽力营救汝南王……”想到了汝南王,张昌四顾左右,见众人表情各异,他却心里自知,这一战的关键,其实并不在于拿下宫中,甚至是杀死陈凯之,最重要的却是,他们需要一个汝南王,因为只有这个人的身份,才能稳住大局,现在汝南王虽被陈凯之戳穿了身份,可只要叛军杀入宫中,那么,大家就可以咬死了汝南王乃皇室正统,也唯有他,能迅速颁发王诏,让各州府继续平稳运转,甚至各地的宗室,不至于对京中的叛军进行讨伐。 他一声令下之后,无数的军马,犹如潮水一般穿过了门洞,过了门洞之后,眼前一片开阔,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入宫,欣喜若狂的叛军们,犹如掉入了米缸中的老鼠,一个个血脉喷张起来,虽然有人再三约束,不得劫掠。 可对这些叛军,他们本就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而现在,一座宝藏就在眼前,他们虽被鞭子抽挞着,使他们按捺住了心底的贪婪,勉强还是结阵,朝前迈进,可心底,却早有了盘算。 一炷香之后,叛军很快的寻觅到了勇士营的踪迹。 正德殿作为前宫三大殿之一,本就显眼,而这里,却又是出入后宫的唯一出入口,先锋的叛军终于看到了他们的敌人,这些敌人筑起了沙垒,躲在了沙垒之后,数百米的阵型,令叛军们嗤之以鼻,对方……实是人数太稀少了。 很快,消息报到了张昌这里。 一听到有敌人,而且勇士营护着正德殿,张昌竟是心情无比轻松起来。 因为虽然入了宫,可是看不到勇士营,即便张昌再如何安慰自己,终究,还是有些心中忐忑,他总是在担心,是不是勇士营埋伏了起来,又埋伏在了哪里。 他是个谨慎的人,正因为谨慎,所以他绝不容许,事情超出他的掌控。 可现在……终于见到了敌人,而且根据奏报,这些敌人结阵数百米,可见,整个勇士营,都投入到了保卫正德殿中,这令张昌极是欣慰,因为他至少知道,对方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能面对面的迎敌,而从他们的抗击手段来看,极为单一,这就说明,陈凯之已经没有后手,他在垂死挣扎而已。 张昌骑在马上,笑了,四顾左右道:“此战……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提陈凯之人头来见。老夫的所有担心,终于去除,传令……所有的盾手结阵,命骑兵护住两翼,预备冲锋。告诉他们,两个时辰之内,若能破正德殿,上下的将士,俱都重赏。” 第九百六十章:心想事成 一声令下,叛军们早已跃跃欲试。 对于叛军而言,对面的勇士营军马并不多,而到了这里,眼看着这宫中唾手可得,到时少不得劫掠和封赏,因而士气高昂。 张昌随即开始下令吩咐,如何冲击,在他看来,勇士营的火铳固然威力不少,可只要不太密集的冲锋,倒也不必惧怕,队形分散一些,命人交替突击,只要冲过去,即可大获全胜。 真正可惧的,却是手弹。 手弹的威力,作为指挥使,张昌曾亲自观摩过,对这手弹的威力有极直观的印象,而应付的唯一办法,就是命前队用大盾,而后队的刀牌手,一手持小盾护头,一手持刀而行。 这样的做法,足以将伤亡降到最低,因为手弹即便落下,遭遇到了盾牌,若是还未引爆,便会弹开,不至于致命。可即便是在那时候引爆,木盾看上去虽弱,可手弹炸开之后,射出的钢珠以及铁钉漫天散落,却也足以用木盾吸收的七七八八,因此,虎贲营所带来的盾牌极多。 等传令督促着前进的号角吹起,前排的盾手立即树起了大盾,队伍散开,后排则如长蛇一般,纷纷尾随最先的大盾,身子蜷缩其后,另一只手,将小盾举头,以防手弹自天落下。 所有人预备完毕。 张昌依旧还是不放心,聚集了两千多骁骑,蓄势待发。 他的计划很明显,先用散落的步阵冲锋,时机一到,随即……便令骁骑自两翼疾冲,一举将这勇士营彻底击溃。 一切吩咐完毕,他招手,四五万叛军已是一齐大喝,随即,鼓声如雷,传令兵疯了似得散开,传令进攻。 对张昌等人而言,此战……必须毕功一役,现在趁着锐气正盛,便押上自己的所有力量,源源不断的发起攻击,唯有如此,才能一举击溃眼前的勇士营,而随后,这正德殿中的君臣们,便是囊中之物了。 他勒马,眺望远方,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后退,前队殆尽,则中队为前队,中队覆灭,则后队为前队,我等奉天讨贼,已是万死之罪,成则生,败则万劫不复,当今天子残暴不仁,并非是大陈宗室,他如何对待叛臣,这手段,本将不必说,尔等也清楚,所以……若胜,这京中,本将容你们劫掠三日,保你们荣华富贵,可若是败了,不但尔等无半分侥幸,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也俱都难逃。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唯有向前,向前,向前!” “向前!” 传令兵们在各部的阵队中游走,扯着嘶哑的嗓音,发出怒吼:“向前!” “向前!” 咚咚咚…… 即便是寻常的小卒,此刻竟有了悲壮感。 他们既贪婪于眼前的富贵,深知只要成功,即便不能建功封侯,也可以靠劫掠,得到万贯家财。 可他们依旧能清醒的认识到,当自己的将军们下令叛乱,他们是毫无招架的,他们本就是最底层的军户,绝大多数人,大字不识,他们从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浑浑噩噩的活着,他们自入了营,生死便掌握在了武官们手里,武官们可以像畜生一样的鞭挞他们,也可以一句话,而令他们吃饱喝足,他们本能的,只是一群盲目的绵羊。 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懿旨,或者说,其实有没有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官们下达了命令,那么……他们下意识的会去做,因为他们根本无从去思考,也没办法权衡利弊,他们既没学过什么道理,也不知这世上有所谓的学问二字,他们只知道,既然将军们不怕,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现在……他们却清楚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那便是,若是失败了,便一切全完了,他们会死,而死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全家老幼,都会受自己的牵累,自己的妻女会送去教坊司,或是军中成为营ji,自己的父母以及子嗣,要嘛会送至苦寒之地劳役,要嘛,便是人头落地。 没有选择! 这些绵羊,此刻目光发红了。 在武官们一次次的催促之下,他们跃跃欲试,紧接着,一队队的兵马,浩浩荡荡的开始前进,鼓声催促着,这震撼人心的声音,令他们开始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张昌在后队,对此很满意,他不介意牺牲,因为对他而言,只要能胜,任何代价,他都可以接受,他目光竟是掠过了精芒,想到了自己曾在边镇的激昂岁月,随即笑了,朝身边的众将们笑道:“陈凯之放弃了宫门,实是愚不可及,他从前的伎俩,早被人识破,没了城墙守护,吾等有四五万军马,足以将这区区千人的勇士营新军,杀光殆尽,汝南王实有先见之明,当初,就和本将研习破这勇士营新军的战法,别的营不敢说,可是虎贲营,却一直据此操练,倒也有一番模样,你们看,他们是以各队散开的阵型,他们的火铳,穿透力倒还强,可发挥却有限,至于手弹,用木盾也有一些效果,伤亡……固然会不小,可这不打紧,即便用三成的伤亡,即便是死万余人,也足够了。” 他眯着眼,显得得意:“何况,他们未必有这本事,官兵们俱都知道,自己若是后退一步,便是全家尽死,所以,想要靠他们的火铳和手弹击退,却是不易,此战,凭的就是勇气,而我等破釜沉舟,定能全胜。” 众将顿时面带喜色,隐隐之间,这些人竟都开始在不经意间,将张昌奉为了首领,至少……这位张指挥使的安排,看上去确实没有破绽,而且,张昌论兵,也确实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 …………………… 贼军……来了。 浩浩荡荡……遮天蔽日。 这正德殿前,本就足够开阔,足以布阵,而且对方竟是以散兵的方式,分为一个个小队冲杀,人人手持了盾牌,确实令沙垒后的勇士营,略有担心。 而且,混杂在后队,分明可以看到大量布置的弓箭手,这样耗下去,若是勇士营的人数再多数倍,倒也能轻易将其击垮,可问题在于,这里只有千人,却还散在数百米的沙垒阵后。 陈凯之已出现在沙垒之后,他背着手,气定神闲,远远眺望着迎面而来的军马,忍不住回头:“叫曾光贤。” 曾光贤匆匆忙忙的小跑而来,到陈凯之身侧候命。 陈凯之淡淡道:“各营的操练,锦衣卫都有过侦查吗?” “有。”曾光贤笃定的道。 陈凯之便又道:“你看看,此阵,出自哪个营?” “陛下,看上去,像是虎贲营,虎贲营比之其他各营,操练的最勤,也最有章法,那虎贲营指挥使张昌,倒是一个将才,陛下还记得吗?陛下还问起过这个张昌。” 陈凯之眼睛眯成一条线:“朕记起来了,此人……是靖王的亲家,想不到,这张昌……竟……也叛了。” 曾光贤忍不住诧异的道:“陛下的意思是……靖王……” 陈凯之摇摇头:“不,靖王,朕是放心的,你看这个张昌,如此有章法,定是个久经战阵,行事缜密,却颇有将才之人,有能者,往往不愿屈居于人下,这样的人,若是朕不提拔他,他就会心怀怨恨,朕越是不给他高位,他的怨恨就会日渐加深,一直到他甘愿铤而走险为止,所以说,知人善任,是何其重要的事,不过……这已不打紧了,事已至此,现在感慨,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这个人,给了朕一个警告罢了,待叛乱平定之后,朕要对天下的文武官员,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考察,提拔有才能的人,罢黜昏聩之辈。闲话就不说了,去和许杰说,准备迎敌!” 那许杰兴奋的搓手,反而是曾光贤,面若猪肝色,他觉得勇士营这些人,都特么的是一群疯子,火烧眉毛,叛军都要冲杀上来了,现在贼势这么大,你们呢,还一个个喜笑颜开,这是什么鬼,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所以他匆匆的代表了天子,向许杰传达了命令,许杰兴高采烈的道:“臣遵旨。” 一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曾光贤便忙将目光移开,实在不愿和这样的人多有接触,忙是回去复命。 而许杰,似乎一点都不介意曾光贤对待自己的态度,却是打起精神:“听好了,听好了,将咱们的意大利炮搬上来。” 意大利炮,是陛下亲自取得名字,这个名字很古怪,不过陛下亲自取了,勇士营上下,也就不敢多问,不过在私底下,他们却也有猜测,这意……不就是心愿和愿望之意吗?大利,而字,就吉祥多了,是美好的意思。 所以……意大利的意思,定是心想事成,有了心愿和愿望,能够得到极好的满足。 所以官方名虽叫意大利炮,而将士们私底下,却叫心想事成炮,于是,众人不得不感慨陛下果然是读书人出身,取个名,都暗藏了这么多机锋。 第九百六十一章:必胜 这意大利炮被小心的保存,俱都是用箱子封存,里头充塞了麦秆,这木箱外头,还有小心轻放的字眼,刚刚取出,能清晰的看到,意大利炮油光发亮,显然,是受了极好的养护。 所谓的意大利炮,其实并非是炮,只是外形像一门小炮而已,而且火力异常的强大,在飞鱼峰上,经过了无数次秘密的训练,而结果,却令人咋舌。 它的原型来自于马克沁机枪,能够自动连射,为了连续供弹,匠人们制作了专门的,一条长达6米的帆布弹链为其提供子弹。 因为机枪沉重,所以被称之为炮,这时代的机枪,更不可能和后世的机枪相比,这玩意出现在沙垒之后,几乎形同于是一门迫击炮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勇士营在几次试射之后,都得出了一个结论,这种武器在运动作战和进攻时使用不方便,而它最擅长的,却是阵地战和防御。 尤其是阵地战,这种完全没有准头的机枪看上去似乎粗大笨重,却能每分钟射出两百发子弹。 唯一令人痛心的却是……它的造价虽然并不高昂,其中机械的原理,也并不复杂,可是使用起来,花费却是天文数字。因为它采用帆布的弹链,所以必须得用特制的子弹,而子弹必须需要大量的铜,铜在这个时代,就是货币,价格本就不菲,最重要的是,这种每分钟射出两百发子弹的怪物,也就是说,轻易的将无数的铜钱射了出去,一天下来,若是持续射击,枪管能够承受巨大的热量的话,差不多一个京师的宅子便算送了出去。 不只如此,很快勇士营就发现,它的准头很差,射程因为连续击发,所以不得不做出妥协,暂时没有在枪管里采用膛线,这就意味着,它的射程比之步枪要短,威力……也不及步枪。 而它唯一的优点,就是能顷刻之间,射出无数的子弹。 倘若是勇士营以多打少,或者是双方的兵力没有太大的差距,这样的武器,简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可以说,它除了有一个无法比拟的优点之外,几乎浑身都是缺点,可现在…… 摩拳擦掌的许杰眼睛发亮,因为五十门的意大利炮已经排开了阵势,除此之外,还有五十门同样的意大利炮作为备用。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勇士营早发现这意大利炮因为是连续击发,所以并不可靠,容易造成卡壳之类的毛病,因此专门留了一些备用。 意大利炮一架,下头有专门的三角托固定住炮身,后头则有专门的士兵操纵,另外,还需两个步卒伺候着,一个是为其装弹,装弹之人将帆布弹链卡进炮中,负责在射击的过程中捋平弹链,而另一个,则提着水桶,随时准备给炮身进行浇水降温。 这意大利炮因为那疯狂的射速,其中最大的难题就在于在这持续射击之中,枪管几乎无法承受高温,若是不进行降温,那么在一炷香之后,几乎枪管都会变形甚至出现炸膛的危险,而勇士营则采取了一种古老的办法……就是浇水。 这一门门的意大利炮,蓄势待发,而其他的勇士营士卒,也已经进入了自己的战斗岗位,有的预备好了手弹,有的端出了火铳。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操纵意大利炮的炮手被人称之为‘财神’,心想事成嘛,除了财神爷,谁能令人心想事成呢?五十个‘财神’们一个个就像是被人架上了刑场。 因为这意大利炮在设计之初,为了保证疯狂的射速,就几乎已经将所有的问题排除在外,它本身就是为了疯狂射击而生,正因如此,自然,它对操控它的人而言,并不太友好,比如强大的后坐力,连续击发的子弹会不断产生后坐力,而在意大利炮后操纵的人,不用几分钟,便会双臂发麻,然后欲仙欲死,据说有人连续操控过两炷香,然后整整两天的时间里,都觉得自己的手臂不属于自己,失去知觉。 对面的叛军,已是铺天盖地而来。 许杰弯着腰,举出单筒望远镜眺望着,他喜滋滋的高呼:“都稳住,不要乱,不要怕,听哨声行事,来来来,给我喝口水。” 让身边的亲兵取了水壶来,他仰头喝了水,随即又高呼道:“要小心弓箭,身子尽力蜷在沙垒之后。看不出来,这些贼军,倒还称的上是训练有序,想不到啊想不到,不错,嗯……很不错,打起精神了,准备。” 新兵们表现的很紧张,好在他们的职责,主要是用火铳进行射击,躲在沙垒之后,和操练时没什么分别。 老兵们就不一样,他们往往会争抢好的岗位,比如负责投弹,负责意大利炮之类,用他们的话来说,那玩意痛快,端着火铳,像女人一样。 沉默。 死一般的沉寂。 在这沉寂之中。 突的,便有箭矢飞射而来。 这弓箭,射的并不密集,而勇士营的官兵们,大多都头戴着钢盔,一般的弓箭远程抛射,还真未必奈何的了他们,何况,他们还躲在沙垒之后。 不过显然,叛军根本就没指望弓箭造成勇士营大规模的杀伤,这更像是想要依靠弓箭,暂时压制勇士营,好使真正的前锋主力进行冲锋。 而沙垒之后的勇士营,面对箭雨,却没有反击,个个一动不动的蜷缩在沙垒之后,表现的极为冷静。 偶尔,会有人闷哼一声,显是有人中箭了,在后队,则有待命的预备队和大夫弓着身,抬着担架,将人拉下来。 在几轮箭雨之后,似乎对方发现这样并没有太多的效果,因此箭雨便更加稀疏了。 反而是张昌开始觉得有些不妙起来。 他对勇士营有过许多的研究,一直以来,他似乎将勇士营当做是假想敌,正因如此,所以针对勇士营的优势以及作战方式,他有极高的了解,他开始目测着,忍不住问左右道:“现在前锋距离勇士营还有多少步。” 亲兵道:“大人,至多,也就一百三十步了。” 张昌皱眉,喃喃念道:“一百三十步,怪了。” 倒是身后一个都督见状,忍不住道:“如何怪了。” 张昌冷着脸道:“根据本官对勇士营的了解,大致到了这个距离,便可大致可进入勇士营的射程了,所以往往在此时,对方便会进行射击,可这一次,却是奇怪,为何还不放铳?” 那都督听罢,也是一头雾水:“或许……有其他原因吧,又或者……他们的弹药不足?” 张昌却是抿嘴不语,他才不相信这个解释,这种理由,除了安慰自己之外,没有任何的意义。 叛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一百步…… 八十步。 交战的双方,几乎可以清晰的看到对方的面孔。 而这一次,勇士营却依旧沉得住气,他们在百米面宽的地方,安静的躲在沙垒之后,仿佛一丁点,都没有将眼前的敌人放在眼里。 张昌则深锁着眉头。 不对劲。 现在,早就进了对方的射程之内,对方还不开火,要等到什么时候? 莫非……他们以为,离的越近,原来散开的队形,会密集一些,所以想让这千军万马密集一些后,再进行射击吗? 若是如此……就太愚蠢了。 对方人少,若是离的太近,即便他们的火铳杀伤力更大,可自己的兵马毕竟源源不绝,只要有人冲入了他们的阵地,岂不是顷刻之间,便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五十步…… 已到了五十步。 张昌觉得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里。 身后的众将,也是喜上眉梢,这绝对是一个可喜的距离,这就意味着,只要一个冲锋,便可和对方短兵交接,而勇士营没有了火铳的远程射击优势,自己的兵马,是他们的数十倍,他们……这是找死。 虽然张昌无法理解,勇士营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可至少,有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了。 那就是……距离胜利,只有五十步之遥,不能错过战机,他猛地一下,扬起手,狠狠握拳,重重的辉下,发出了怒吼:“疾攻,疾攻!” 他一声咆哮之后,战鼓如雷,且这战鼓,愈发的频繁,宛如千军万马在咆哮。 这是全体进攻的命令,意味着,原先散开的队形,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前锋几乎已经贴近了对方,那就发起最后的冲刺。 这鼓声,令铺天盖地的贼军大受鼓舞。 于是,叛军们一齐发出了怒吼:“杀!” 无数的长刀扬起。 数不清的人密密麻麻的堆砌一起,无数人朝着一个方向,此时,他们已不畏惧任何火铳了,因为……胜利就在眼前。 四十步! 张昌的瞳孔一收缩,仿佛自己已经度过了紧张的时刻,于是面上挂起了笑容:“必胜了。” 只是在这时,一声火铳声响起。 啪…… 铳声清脆,干净利落,随后,冲在最前的一个叛军直接倒地。 第九百六十二章:兵败如山倒 这一声铳响,犹如发号司令一般。 瞬间,打破了阵地上的平静。 这一铳,乃是许杰打出来的,似乎勇士营上下,都憋住了劲,等他号令,在这三四十步外,到处都是提着刀的敌人,密密麻麻,看着令人头皮发麻,这数不尽的人,使人心底深处,都冒出了寒意。 可现在……终于发令了。 阵地上,响起了急促的哨声。 而所有憋着劲的人,一下子眉开眼笑,他们挑着眉,浑身上下的细胞,好像都为之雀跃起来。 打! 率先开火的,乃是那意大利炮。 事实上,这密密麻麻的叛军,几乎就在咫尺之遥,勇士营上下,可以清晰的看到他们张打了嘴,一个个提刀,还能听到他们的吼声,眼前这些人,显然对于力量一无所知,所以这时候,热血沸腾,甚至……是兴奋的,他们的目中,俱是贪婪,犹如一群冲入了宝藏中的强盗,分赃的时候即将到了。 可接下来,有一样东西打碎了他们的美梦。 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声音传出。 冲锋的叛军几乎没有反应。 他们只觉得这哒哒哒声,几乎震破了他们的耳膜,而且这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而这哒哒声,急促的仿佛连他们的心都要跳出来。 而在他们的眼前,意大利炮的炮口迅速的喷出火舌,紧接其后,冲在最前的人犹如割麦子一般,迅速的倒下了一片。 各处沙垒后的意大利炮同时开火。 五十门火炮,在短短的一吸之间,便射出了数百发子弹。 而密集的人群,几乎没有任何掩护,他们自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冒着勇士营弹雨冲过去,可很快,他们失望了。 因为……他们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徒劳。 随后,自沙垒后探出的一根根火铳亦开始开火,有人扔出了手弹,轰鸣声开始响起,伴随着那永不停歇的哒哒哒声,这数十步,几乎陈形成了一道天堑,虽然有密密麻麻的人蜂拥而来,而但凡只靠近一步,几乎是毫无例外,那些根本没有准头的子弹,却依靠疯狂的射速,形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火力网,无人幸免。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尤其是这意大利炮的口径不小,所以射在人身上,瞬间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创面,与其说是血洞,不如说是血窟窿。 只顷刻之间,阵地前,竟已是尸积如山。 自这开火开始,不过半柱香之间,五十门意大利炮射出的子弹,便已超过了上万枚,这几乎是灾难性的,叛军们感觉要疯了,明明只是咫尺的距离,却永远都无法冲过去,而看着一个个同伴倒在血泊,到处都在修罗地狱一般的哀嚎,那心底深处,恐惧感瞬间的蔓延开来。 冲锋非但没有向前进步的迹象,竟开始大规模的往后退却,以至于在距离阵地六十步内,丝毫没有活人。 ………… 张昌震撼了。 他睁大着眼睛,虽然他没有真真切切的看到前方发生了什么,可那惨烈的哀嚎,那源源不断输出的铳声,令他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开始看到,冲锋的队伍开始停滞不前。 他听到,那痛哭的声音,还有那许多死亡降临时不敢的哀鸣。 身后的将军们,瞬间混乱起来,有人低声道:“发生了什么,对方到底有多少人?” 是啊,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人,才能发出如此密集的火铳声,原先是估算,显然是错误的,原以为对方不过千人,可现在,只凭声音,对方的人马,只怕不在五千人上下。 五千训练有素的勇士营官兵,带着新式的火铳,若是早知这才是敌方的实力,将军们对这叛乱,绝对不会太有信心。 “只怕不在五千之下。” “我看不在八千之下。” 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恐惧,仿佛厄运降临。 许多人开始无措起来,方才胜利在望的喜悦,顿时化作了无尽的恐惧。 错估对方实力,这绝对是无法原谅的事,若是其他时候,错了也就错了,而现在……错了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张大人,现在……该如何,是不是……是不是立即投入骑兵,得投入骑兵啊……否则……否则……” “迟了……”张昌居然感觉很滑稽,犹如一幕戏剧,才刚刚登场,却以哭笑不得的滑稽而落幕,他远远眺望着前方,原先士气如虹的军马,已经彻底的动摇。 不动摇才见鬼了,原以为可以一鼓而定,将士们,也做好了牺牲,毕竟,叛乱就是谋反,谋反就要株连家人,但凡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知道宁可死,也要胜利,只有如此,才可保护自己的家人。 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可真正到了战场,真正见到了什么叫做恐怖,尝到了那种绝望的滋味时,人的本能,终于开始流露了出来。 溃退已经开始发生。 而且是全线的溃退,只一炷香时间,一炷香都没有坚持下去,便见数之不尽的败兵,疯了一般的丢盔弃甲,后队的人,生生被前队冲击的不成了样子,压阵的亲兵,手持着弓弩,想要将败兵逼迫为战场去,于是箭雨齐飞,可这依旧挡不住败退的潮流,以至于,在射死了数十上百个败兵之后,连这些射手,竟也开始动摇了,他们看着愤怒的败兵,一个个心惊胆寒,最终也迅速的开始败退。 两翼的骑兵,先前还是磨刀霍霍,他们本是屏息等待着最后的冲刺,好给勇士营致命一击,许多人踌躇满志,毕竟往往能成为骑兵的人,大多数都是武官们的心腹,他们对武官的忠诚,是远远高于其他的步卒的。 可现在,当那连绵不绝的可怖铳声响起,坐下的战马已开始不安的咆哮,骑兵们依旧还在安抚在战马,并没有怯意,只是等到前方全线崩溃时,他们才真正开始害怕了。 一炷香,只一炷香啊,数万兵马,就这么兵败如山倒。 只怕便是最厚脸皮的说书人,也无法说出这般的故事,这……意味着什么? …… 今天看了下华为发布会,更晚了,以后改正错误。 第九百六十三章:流尽最后一滴血 恐慌蔓延开来的时候,即便再理智的人,当他们知道这一切都徒劳无功的时候,他们便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俱都没有任何意义,对于叛军们而言,便是如此。 无数的人丢盔弃甲,虽然事实上,伤亡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大,可这恐惧感已弥漫了他们的全身,哀嚎阵阵,数不清的人,如没头苍蝇一般。 张昌觉得自己心都冷了,他匪夷所思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他想到了最可怕的可能。、 张昌依旧还是理智的,比绝大多数人都冷静的多,他脑海里,瞬时的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后果,作为叛军,作为叛军的首领,自己家族有数十口人,任何人都可能得到赦免,唯独是他,是绝对无法赦免的,这一败,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成空。 他恐惧的双肩微颤,瑟瑟发抖,随即,他打起了精神,咬牙切齿,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茫然无措的将军们,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不怕全家死绝吗?陈凯之心狠手辣,绝不会给你们丝毫活路,事到如今,能胜即胜,不能胜,亦非胜不可。今日,不死尽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可退却,我等,无路了!” 都督和指挥使们,这时才打起精神,方才他们心底,只有恐惧,还有更多人,只有后悔。 原以为很轻易的事,原以为可以唾手可得,可以探囊取物,可谁却曾知晓,一切成空。 这等心里的绝望,可想而知。 可张昌一言,却令他们不得不打起了精神,不错,事到如今,便是硬着头皮,也要继续耗下去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快,重新集结兵马,大家各自带自己的亲兵,将退下来的兵马进行重整,无论如何,也要打下去,不流尽最后一滴血,誓死不退!” 张昌一声令下,便已带着自己的亲卫,亲自提刀,勒马前去阻止败兵。 对他们而言,只能拼光耗尽了,即便明知是败,可叛军的士兵们,也必须跟着一起陪葬不可,因为,数万人的血肉,哪怕只争取到万分之一的胜利,对张昌而言,也是值得的。 他红着眼睛,冲入了败兵的阵中,身后是数百个亲卫,他手提鞭子,疯狂的抽打,口里大呼:“逃去哪里,都逃去哪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尔等可以往何处逃?死战,非要死战不可,到了如今,唯有死战,谁敢逃,立杀无赦,想一想你们的父母妻儿,想一想那陈凯之,历来谋反者,会有一个人有好下场吗?你们今日若是畏死,明日,便有无数刀剑悬在你们一家老幼的头顶,你们逃去何处?” 越来越多的败兵,被他聚拢起来,逃出了意大利炮的射程范围之后,败兵们虽是心有余悸,可至少,还能勉强缓口气,这也给了张昌等人收拢余部的空间。 张昌眼眸发冷,他似乎在打一个主意,叛军们若是暂时不发起攻击,先将这些人围住,再伺机而动,这……似乎已是他唯一的方法了。 ……………… 国宾馆。 叛乱的消息总是会滞后一些,直到叛军们攻入宫城,消息才确定,虽然此前有种种的流言,可这光天化日之下的叛乱,终究还是让人有些不敢置信,只是如今,当确切的消息传来,国宾馆已是沸腾。 节度使们俱都五味杂陈,他们对陛下,也是多有不满的,凭什么就要削藩呢,大家混日子,实在不容易啊,虽然削藩采取的乃是推恩制,多多少少,还是保障了他们的利益,倒也不至于,让他们一无所有,可人就是如此,到手的利益被人抢了去,难免心里不痛快。 现在听到叛乱,却令他们失措起来,众人纷纷跑到刘傲天的住处,刘傲天袒胸而出,显然在京里闲的也是闲着,昨夜又和人喝了一夜的酒,睡得迟,等听到了消息,也来不及穿衣,便这般毫无形象的出来,一看到众人纷纷前来,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叛军已入宫,怕是陛下已经罹难了,这宫城的守备并不森严,只要一破城,数万叛军杀进去,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幸免?” “现在该怎么办?立即回藩镇去?厉兵秣马,要以备不测啊,谁晓得,到时候这大陈谁做主,又会有什么乱子,这数十年来,宫城里的主人走马灯似得换,咱们留在京里,天知道会不会遭遇什么变故。” “对,立即回藩地,回了藩地,这里就算是翻了天,那也无碍,这里是是非之地。刘兄,你年纪最长,你得说一句话,咱们索性今日各自散了,来日再会吧。” 刘傲天目瞪口呆,老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他见许多人低头踟蹰,有人萌生退意,良久,他才道:“我们若是在藩地,京师叛乱,我等鞭长莫及,倒也是罢了,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可现在我等在京师,这叛军就在我等的眼皮子底下,跑?诸位,我们能跑,可跑了,和朝廷,和皇家的君臣之谊,可就至此断绝了啊,诸位,咱们这些人,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哪一个,不是世代蒙受了皇恩,朝自己往上数几辈子,哪一个不是阖族有享用不尽的富贵,朝廷无事的时候,咱们吃香喝辣,噢,现在有事了,我们却临阵退缩,只因一己私念,逃了,天下人,又会怎样看待我们,我们从前镇守藩地,尚且可以跟自己的子民们说,我等是奉旨节制一方,是为大陈皇帝牧守本镇军民百姓,这些话,你们没少说罢,可现在,我们该怎么说,我们说,我们怕了,所以逃回来了,天子?天子该怎么办?吓,天知道!” 众人听罢,许多人露出了惭愧之色,有一些人在人群之中道:“不错,咱们不能就这么回去。” “可是陛下要削藩……咱们……哎……” 此言一出,也有许多人犹豫起来,他们却还是拿不定主意,都看着刘傲天。 第九百六十四章:完了 刘傲天怒了,厉声道:“陛下要削藩,这是陛下的事,陛下要削藩,自有他的考量,咱们不满,咱们闹事,咱们请陛下开恩,咱们到御前可以去争论,这都没什么问题,可咱们能忘了君臣之义吗?现在逃出京师,和叛党,又有什么分别?我刘傲天不逃,我刘傲天的家庙里头,还供奉着历代先帝赐予的旌表呢,跑了,对不起祖宗,要逃的,赶紧走,其余人,带着自己的家人,厉兵秣马,咱们入宫救驾,叛军算什么,呸,这些没an子的东西,待在京里,阴谋算计,能有多少战力,咱们都是镇守边镇之人,这辈子,都是骑在马上,怕个什么,带着家人们冲了去,死了,就当是对历代先帝和祖宗们有了一个交代,也称得上是忠烈了,若是侥幸还活着,大家伙儿,也不至良心不安。” 他说罢,想要拔自己刀,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佩刀更是没有带在身上,随即便怒吼道:“愿随我刘傲天去的,立即整装,将你们的家人都带上!” 一声令下,倒是令其他的节度使们打起了精神,有人跟着大喝道:“刘大人说的对,没什么说的,平叛去,妇人尚且晓得从一而终,咱们还能始乱终弃不能,带家伙!” 过不多时,这刘傲天便已是全身披挂,带着自己的家人和护卫,节度使们各自领头,带着人于刘傲天汇聚一起,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国宾府,便朝着那宫中而去。 与此同时,其他按兵不动的各营也已是乱如麻。 京中各营对陛下不满,这是确确实实的,没人喜欢这个要拿自己开刀的皇帝,可有人参与叛乱,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想做叛贼,就在东门不远的神策营,指挥使已是气冲冲的呼喝着人迅速集结了,他命人紧急的弄出了一面战旗,上书奉天平乱,接着对着官兵们大呼一通:“狗娘养的张昌人等,老子早就看到有反骨之相,此人奸诈,是祸水,而今天下初定,咱们的陛下,也还算是圣明,再怎么样,总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此人竟敢反,我等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朝廷的忠臣心腹干将,现在天子遇险,正是国乱思忠臣的时候,将刀剑都拿好了,跟老子去平乱,就算是死,临末了,也得拉几个垫背的,不宰几个叛贼,对不住自己。” ………… 远在肴山的羽林卫,无数的斥候来回奔跑。 慕旭已是大惊失色,他乃国舅,此番将羽林卫暂时调至肴山,名义上是暂时撤换,让羽林卫在肴山操练的意思。 现在听闻到了叛乱,军中也乱了。 有一群武官,竟开始叫嚣起来,声称皇帝已死,叛军已夺了宫城,现在汝南王已挺身而出,要收拾大局。 而另一边,慕旭则大怒,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什么有能力的人,之所以能任这个都督,只是因为,自己和太后的关系,他似乎也明白,为何陛下要将羽林卫调到这里了,这是因为,莫说是陛下,即便是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完全掌握羽林卫。 可现在事情紧急,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在宫中生死未卜,到了这个份上,他忙是聚集了自己的心腹,一身戎装,随即召集众将,而众将稀稀拉拉的来了,也有人口称自己病了,躲在营中不出,到场的武官们一个个默不作声,看着慕旭。 慕旭冷笑:“事情紧急,此时若是不来的,俱都是叛党,立即传令,凡不来的,立即带兵去捉拿,一个不留,尽都处斩,传令下去,陛下已经给了老夫旨意,告诉将士们,陛下还在宫中,叛军急攻不下,现在羽林卫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立即鸣金击鼓,准备出营!” 他一声号令,似乎有些急了,恶狠狠的道:“平素老夫待你们不薄,你们有什么不法之事,老夫也一直给你们担待着,老夫自知自己不算什么有作为的人,想必在背后,也有人暗中取笑老夫,可他娘的今日是非常之时,不要以为,老夫会像平日一样心慈手软,惹得急了,有本事,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现在就杀了老夫,否则……老夫只要还尚存一息,便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张昌聚集了军马,勉强稳住了阵脚,可远处那勇士营的阵地,依旧还让人头皮发麻。 他脸色惨然,却不得不给下头的人打气,无非是对方兵少,无法持久,只要天色暗淡一些,趁他们疲惫,可以一鼓而定,又安慰众人,现在我们已经杀入了宫中,已成功了一大半,一鼓作气,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 他打算暂时这样耗下去。 而对面的勇士营官兵,似乎也没有趁胜追击的打算。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意大利炮太过笨重,而舍弃意大利炮,这无疑是放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 此时陈凯之则在沙垒之后,在许杰的陪同之下巡视。 陈凯之微微皱眉,现在这么耗着,固然不算什么坏事,可问题就在于,宫外发生什么,自己一无所知,难保局势不会有继续失控的危险。 只是在这时,宫外的喊杀声传了来。 这震天的喊杀,几乎令陈凯之和张昌俱都脸色骤变起来。 这一次,来的又是什么,也只有天才知道了,张昌立即回身道:“去看看,宫外发生了什么事?” 立即有亲兵火速到了宫门,这宫中九门都没有关闭,因为数万叛军入宫,几乎是轻装而来,这么多人的补给和粮草,需要赶紧运来,否则,这宫里头的叛军都得饿着肚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叛军,奉命前去外头‘征粮’,所谓的征粮,无非就是去抢夺府库,当这亲兵一到了宫门,脸色就变了,远远看到一支兵马朝这里杀来,似乎又有一支不知何处来的兵马,亦是从一处与外头的叛军厮杀,喊杀震天,鏖战正急。 外头的叛军,显然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节节败退,眼看着,便有一队兵马要直取宫门,这亲兵哪里还能犹豫,忙是连滚带爬的跑回去禀报。 “大人,勤王……勤王的军马……杀来了,到处都是,浩浩荡荡,也不知有多少人……” 张昌顿时,面无血色,这无疑对他而言,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他下意识的喃喃念着:“完……了……” 第九百六十五章:天下归心 张昌最后一点勇气,竟也感觉自体内流失了。 他早料到,军中有对陛下不满的情绪,所以认为,只要快速攻入宫中,那么天下可定,可万万不曾想,攻击受挫不说,勤王的大军,竟是集结的这样的快。 完了,全完了。 张昌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的苦涩。 腹背受敌。 两面夹击。 即便这个时候,立即下令人关上宫门,先应付宫外的勤王大军,可是……粮道被截断,前有勇士营,那也是必死无疑。 身后,几个军将听罢,眼珠子已开始漂移起来,他们并不愚蠢,自然知道,眼下到了什么时候,任何的垂死挣扎,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们这些人,无一例外,俱将万劫不复。 张昌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看着其他人,现在,已经没有人是可信的,因为他无法保证,这些会不会随时宰了自己,而后来个将功赎罪。 他冷冷一笑,远处,已是喊杀震天。 浩浩荡荡的大军,根本没有给叛军任何时间,不等叛军们关上宫门,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那刘傲天为首,冲杀了进来,士气低落的叛军,根本无从抵抗,早已是丢盔弃甲。 刘傲天骑着马,亲自带着自己的家人,左右冲突,宛如天神下凡,这些驻守在藩地的军将,大多都会蓄养‘家人’,所谓的家人,都是沙场上的老兵,因为忠心且勇敢,而且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便被节度使们蓄养,作为自己的亲随或是护卫使用,二十多个节度使,所带来的家人有数千人,这些人战斗力极强,且因为自己的主人照顾着自己的家小,也是忠心耿耿,因为他们心里自知,自己这辈子,只要安安分分的跟着节度使大人,也不至老无所依,自己的儿子们,倘若有些出息,甚至可能直接被主人提拔起来,在军中任官。 因而刘傲天为首,他所过之处,身后所带来的家人个个奋勇上前,不避矢石,个个如疯狗一般,刘傲天老当益壮,手提着一柄大刀,驻马在宫门的门洞,亦是英武不凡,他心里颇为焦灼,虽是杀入了宫,可宫内的情形他是一概不知,他所担心的是叛军已经得手,若是如此,即便平叛,这陛下和满朝文武,怕也已被叛军一锅端了,他过了门洞,远远眺望那正德殿有叛军布阵,密密麻麻,贼军的主力并没有派来宫门这儿截杀,一下子,刘傲天松了口气,叛军还没有得手,他是老江湖,这等事,他一望便知,若是叛军得手,只怕早已纵兵入宫劫掠了,哪里还会列阵,何况,此时有人自腹背杀来,他们没有派遣主力拦截,势必是因为,叛军遇到了难啃的硬骨头,已是焦头烂额。 见状,刘傲天不禁仰天大笑:“哈哈……陛下就在咫尺,孩子们……” 他一向称呼自己的家人为孩子,其中为数不少的家人,俱都是他所认得干儿子,这也是边镇节度使们的传统,毕竟在边镇,经常的战争厮杀,即便节度使们有儿子,可也经常会有孩子夭折或是战死,经常小规模的战争冲突之下,武人之间,若只是靠上下关系来维系,实是过于脆弱,想要让培养忠心耿耿之人,或是让军中的骨干牢牢控制住军队,那一般情况,便是认养儿子,刘傲天就有七十多个义子,这些人有的充作自己的护卫,在身边培养,有的已经在军镇之中成为武官,为刘傲天练兵、出征。 “都打起精神来。”刘傲天红光满面,他颌下白须飘飘,中气十足的大吼:“将这些乱臣贼子,斩尽杀绝,刘家世世代代为宫中镇守,景皇帝称老夫为擎天柱国之臣,今儿,就一柱擎天给皇帝看看!” 一声令下,身后的家人个个疯了一般,纷纷策马,率先朝着叛军最密密麻麻的阵列举刀便冲杀而去。 其他节度使一个个脸都绿了,刘傲天老前辈实是激动的过了头,就算冲杀,也该往贼军的薄弱处冲杀才是,这专往对方人最多的地方冲杀,这是要闹哪班? 可刘傲天既已打了先锋,后头的人,也只好蜂拥而上了。 哒哒哒……哒哒哒…… 节度使所带来的人,既是精锐,自是不比寻常官兵,他们的给养和装备,都是不打折扣的,人人有马,个个全副武装,犹如旋风一般,千军万马叩击着宫中的砖石,迎着叛军便是冲杀。 后头,亦不知是哪些营的人,神策营的指挥使已是到了,途中遭遇了不少其他京营的兵马,便连远在肴山的羽林卫先锋骑兵也已抵达,乌压压的军马汇聚一起,扬尘杀来。 那叛军们一个个看看前头的勇士营,再看看身后杀来的勤王军马,终于……彻底崩溃。 甚至还不等刘傲天杀到,瞬间便开始混乱起来。 无数人丢盔弃甲,许多人仓皇而逃。 只是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诚如那张昌所言,而今,已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 京师已开始沸腾。 叛乱的消息如风一般的传开,寻常的百姓,总是最后,方才得到消息。 内城倒还平静,经历了许多年的跌宕,这些高门大族们,也早已习惯了时不时的夺门,他们立即紧闭了门窗,冷眼旁观,计算着叛军的成败,若是成了,家族该当如何,若是败了,又当如何? 反而是在外城,却如炸开了锅一般。 新政虽没有在京师推广,可商贾地位隐隐开始提高,这种悄无声息的变化,其实早已有人能够感受。 春暖鸭先知,这京中的商户们,并不傻,济北商业的繁华,也带动了他们在京师的许多生意,譬如新的商品层出不穷,令他们发现了许多新的商机,譬如有人也开始在济北置产布局,譬如商贾们发现,某些体会到了上意的官员,似乎明白了陛下对商贾的倾向,于是乎,欺压商民之事,分明少了许多。 此刻,不少商贾得知叛军入宫,竟都如遭雷击,他们竟开始意识到,一旦陛下被颠覆,那么他们的灭顶之灾即便没有来,往后的好日子,怕也已到头了。 一些胆大的商贾,开始派出人去打探消息,也有一些胆大的人,竟纷纷开始在以往常去的茶馆或是酒肆里聚集。 西市这里已是人潮汹涌,许多都是焦虑的面孔,不只是商贾,还有不少的外城百姓,亦是参与其中,朝廷对于京中的税赋,其实是有所减轻的,自陛下登基以来,当朝廷意识到济北一地的税赋几乎可以和无数的苛捐杂税平齐,自然而然,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便渐渐减轻了许多,这倒不是朝廷仁慈,而是因为,与其费时费力,动用无数人力物力去将多如牛毛的税赋摊派在小民身上,那么何不妨,直接壮大商贾,向济北的商贾收税。 正因如此,百姓们不是士人,士人们从前就有特权,加税减税,摊派的多少,都和他们没有多少的关系,毕竟……他们压根就没交税的习惯,可对于小民而言,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改善。 第九百六十六章:天意 此时这外城,还算安静,叛军都进了内城,去了宫里,因而,人们开始恐惧了起来。 人就是如此,现在到手的东西,或者起初时,觉得理所当然,可一旦意识到可能要失去时,这种无措的情绪,便开始蔓延开来。 街面上,到处都是各种的流言。 有的说,陛下已被弑杀。 有的说,叛军开始在内城杀人了。 这种种的流言蜚语,直击人们心底深处,一些胆大的人,开始叫嚣起来,说是有兵马去勤王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在士人和读书人眼里,陛下固然不是一个好皇帝,可对许多人而言,当今陛下,虽登基不久,可许多人切切实实的得到了好处。 “去勤王去。”一些年轻的人在街面上高呼。 他们大多都是附近的脚力,年轻力壮,因为济北大量的货物出入京师,因而像他们这样的人,才得以被雇佣,都在附近的码头里做事,他们大多是从附近乡下涌进来的,在这里虽还是贫苦,可至少能挣到现银,比在乡下做佃户的日子好一些,能吃饱喝足。 这对他们而言,已是极难得了。 于是他们大呼,倒也不少人跟着附和,结果附和的人竟越来越多,浩浩荡荡的人竟进了内城,不少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许多人扛着各种农具或是生活用具,便也尾随其后。 一些商贾们则躲在酒肆里,暗中交代着自己雇佣来的护卫,鼓动他们,不少护卫和壮力,便也跟着去了。 今日的京师,格外的热闹。 先是叛军入宫,接着又是勤王的军马,而如今,却是浩浩荡荡的百姓,一个个高呼着要勤王,个个胆大包天的样子。 外城已乱成了一锅粥,而这种大乱,却如山洪一般的爆发。 ……… 叛军,已是无路可走了。 无数人放下了武器,一个个跪倒在地,口里喊着饶命之类的话。 紧接着,节度使和勤王的都督、指挥使等人,浩浩荡荡入正德殿。 正德殿里,每一个人都心惊胆战,他们听到了外头的火铳声,却并没有感觉到安心,接着,外头各种哀嚎和喊杀,没有人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只有绑在柱上的杨正,面上只是冷笑连连,在他看来……自己至多,也就是同归于尽而已。 直到刘傲天等人进了殿,七八十个军将鱼贯而入后,拜倒在地:“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这些人,一个个声震瓦砾,气势十足。 陈凯之已坐在了御椅上,自然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笑了笑:“免礼。” 一下子,许多的大臣面带错愕,有人长出了一口气,也有人竟开始胆战心惊起来。 而杨正却是面如死灰,他不相信……不相信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果,他甚至不相信,分明已是天怒人怨的陈凯之,为何到了如今,竟还有这么多人对其忠心耿耿。 对刘傲天等人,陈凯之却深知发生了什么,五百年的大陈朝,足以让这个王朝产生一种惯性,有许许多多的人,早已认定,大陈王朝会千世万世的传承下去,正因为如此,所以在这个王朝里,不乏有无数像刘傲天这样的忠臣。 陈凯之起身,徐徐踱步上前,他看到了刘傲天面上有一处伤痕,忍不住皱眉:“刘爱卿受了伤?” “不算什么?”刘傲天觉得颇为神气,却又毕恭毕敬的道:“不过是小伤而已。” 陈凯之笑了:“上一次……” 刘傲天叹了口气,他知道陈凯之想要说什么,却忙道:“上一次,是臣等的疏失,臣等确实大胆,到了京师,竟是聚众围攻兵部,我大陈自有法度,臣等这样做,实是太过了,臣往后,一定好好反省,再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其他节度使也纷纷磕头告罪。 这些家伙…… 反而让陈凯之有些无言起来,有些不太好意思,不过为人君者,却不能表露出什么,陈凯之只是笑了笑:“尔等勤王有功,朕自会重赏,现在,这些叛贼,俱都已经拿下了吧?” “已拿下了。”刘傲天道:“外头,几个贼首,也已押解了来,就在殿外。” 陈凯之背着手,回眸看了杨正一眼,而杨正的脸色,已是差到了极点。 陈凯之颔首点头:“押进来,朕倒很想见一见。” 一声令下,立即便有人押着张昌等人来了。 张昌衣衫褴褛的样子,显然在被俘的过程中,没少被人折腾,此刻已是鼻青脸肿,身后的一些叛军头目,大抵也差不多,有人一入殿,立即面如死灰,拜倒在地,磕头求饶。 也有人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像是已经呆了。 张昌心底,已是五味杂陈,他抬眸,看到了绑在了柱上的杨正,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陛下……饶命啊……”有人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道:“卑下……卑下实是受了汝南王的蛊惑,卑下万死,这汝南王……” 杨正身子想要挣扎,却是挣脱不开,最后只是冷笑,厉声大骂:“狗一样的东西,成王败寇而已,而今,输了便输了,求饶什么,你们以为,你们将一切的罪责泼在我的身上,便可逃过一死吗?哈……哈哈……”他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 他和别人是不同的,许多人谋反,更多是被情绪左右,你可以称之为吃了猪油蒙了心。而杨正不同,他是处心积虑,这么多年的谋划,现在……一切都付之东流,想到如此,他顿时便有一种天命不在我的蹉跎之感,他冷冷一笑:“可惜,可惜的是行事不密,可惜的事,竟和这些狗一样的东西合谋!” 他的意思是,这些人,俱都是他的猪队友,若不是如此,又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 明明自己运筹帷幄,可如何能想到,会输的如此彻底呢。 他这般大骂,令张昌身后的叛将们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面带惭愧之色。 杨正冷冷的看着陈凯之:“若非这些鼠辈,今日,老夫便可将你取而代之,这非我之罪,实是人力所不能及,是天意!” 第九百六十七章:普天之下 杨正此刻的心情,正如他所言的一般,他觉得天命不在自己,所以即便自己无论如何的努力,最终,输给了命运。 所以他愤恨,既恨陈凯之,又恨天意弄人。 他满带着不甘,不屑的看着陈凯之。 这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一辈子,都在谋划和算计。 而如今,一切成空,所有的努力,俱都付之东流,这等心情,可想而知。 陈凯之已回眸。 他看着杨正。 陈凯之的眼神,突然变得可怕至极。 似杨正这般见识过大风大浪之人,什么样的场面不曾见过,可此时,却是身子一颤,他竟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陈凯之已快步上前,当头,便是一拳狠狠砸在他的肩窝上。 这一拳,竟如天崩地裂一般,连固定杨正的殿柱竟都随之颤抖起来。 整个大柱一颤之间,殿宇上的灰尘扑簌而下,随之而来的,是咚的一声,杨正的肩窝竟是顷刻间变得扭曲,他嚎叫一声,这肩膀处传来的剧痛,宛如百爪挠心。 肩上的骨骼,似已粉碎,而大殿之中,顿时传出了惊呼声。 陈凯之的声音,竟是很快盖住了杨正的哀嚎:“少拿你那套成王败寇的道理出来,王便是王,寇即是寇,靠着阴谋诡计,靠着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也配称王,天命不在你身上,是因为,似你这等见不得光的鼠辈,无论再如何机关算尽,也永远见不得光,你所谓的那些小聪明,所谓的那些谋划,可笑至极,现在竟也配在此发这样的感叹?” 杨正面上的疤痕已是变得狰狞,他张着口,发出哀嚎。 陈凯之已一下子,解开了他的绳索,他整个人立即扑倒在地,疼的在地上疯狂的打滚。 陈凯之抬眸,接下来的话,仿佛是在对杨正说,又仿佛是在满朝文武所言,他声音冰冷道:“还想靠阴谋诡计来谋天下的人,就在这里,而这个人,朕要亲自将其诛杀,朕希望,这是最后一个反贼,这大陈庙堂内外,再不会有这样的人,你们……要引以为戒,而今……百姓已是困苦到了极点,多少人衣衫褴褛,多少人,生不如死,多少人苦不堪言,朕希望,明日开始,尔等都能尽忠职守,少一些算计,少一些似这杨贼一般,自以为是的谋划,来人……取大鼎来。” 大鼎…… 所有人都吓的噤若寒蝉,个个低垂着头。 杨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忍住剧痛,方才他还显得极有骨气,可这一拳下来,令他生不如死,此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大难临头了。 他疯了似得道:“饶命,饶命,我有银钱千万,愿赎一命,饶命……杀了我,对陛下……并没有什么好处,我有银子,有银子……” 他疯了似得朝陈凯之爬来。 陈凯之却是上前,只是冷笑,脚一踩,又踩住了杨正的肩头,杨正疯了似得凄然惨叫,含糊不清的道:“饶命,若是饶我一命,愿……” 陈凯之却是笑了,朝他淡淡道:“你的家财,朕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恐怕,不只是千万吧?不过……朕不需要你拿银子来赎身,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似乎已经忘记了,你的那些家财,本就是朕的,也不需你来送,朕自会取,朕不但要取,还要尽诛你的亲族,杀尽一切与你有关系的人,这……才只是开始罢了,诚如当初,朕杀太皇太后,此后杀尽关中杨氏一样,你以为你拿出的那千万家财,朕很稀罕吗?你错了,朕不在乎你那千万家财,因为朕要的更多,朕要夺走的,是你的一切,是你们杨家数百年来的经营,是你们杨家,数百年来的繁衍!” 这些话……竟令杨正心中一冷。 他竟从未有如此心寒的感觉,以至于方才的疼痛,现在竟也减缓了许多。 他忍痛抬眸,看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陈凯之,陈凯之在笑,笑中竟没有冷酷,也不见愤怒,更多的,却是自信,是从容,仿佛……他方才所说的,并不是威胁,也不是泄恨,而是……一个人徐徐的道出自己的想法。 陈凯之在说出这些时,竟是极理智和冷静的,而这……才是杨正恐惧的根源。 海外杨家,乃是杨正的一切,那里的财富,还有他的近亲,才是他的根本。 而陈凯之压根不稀罕所谓千万的财富,他要的……就是夺走杨正的一切和根本。 他面带凄然之色,sheny着道:“不,不,老夫不信,在海外……” “你信与不信,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是看不到那一天了。”陈凯之朝他淡淡一笑:“不过你的儿子杨正奇,却可以看到,噢,对了,你的四个孙儿,想来,也可以看到,他们会亲眼看到,大陈的军马杀至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会亲眼看到朕,诚如你今日这般,你知道,朕会如何杀死你吗?今日朕如何杀你,来日……朕就会用什么手段,杀死杨正奇,杀尽你的子孙,你那千万财富,好生留着吧,朕很快就会来取,朕早就说过,朕乃天子,受命于天,天下万物,都归朕所有,万千臣民的生死,也操弄于朕一念之间,你们杨家,也不例外。” 杨正粗重的呼吸,此刻,他竟有一些信了。 有一些相信,迟早有一天,陈凯之兵锋所指,而自己的家族,将面临今日自己这般,不测的命运。 而大鼎,却已搬了来。 杨正看着那数十人抬着的铜鼎,陈凯之已转过了身去,再不看杨正一眼,却听陈凯之吩咐道:“请杨贼入鼎!” 杨正拼命想要挣扎,他想要后退,从前的杨正,以为自己总是胜利者,从未想过,自己若是输了,会是什么结果,而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很严重。 他不甘的咆哮:“我乃杨氏第三十九代家主,我杨正乃……” 可惜,这些话,或许在从前有用,或许有无数人供他驱策,无数人对他俯首帖耳,而如今,他和街边上的癞皮狗,竟没有任何的分别,那大鼎,直接将他罩住,而他眼前一黑,拼命的拍打着铜鼎,这大殿里,自那铜鼎之中,传出来砰砰的响声。 第九百六十八章:吾皇万岁 铜鼎里,几乎没有呼救声,可那敲打的声音,却是声声入耳。 在铜鼎中,杨正的每一次捶打,都足以令人心惊肉跳,莫说是张昌这些叛将,便连陈一寿等人,竟也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咚咚咚…… 陈凯之面无表情,而是淡淡道:“取柴火来。” 曾光贤等人明白了,毫不犹豫。 而大殿中,每一个人都大气不敢出。 许多人,终于看到了陈凯之冷酷的一面,这种以将人摧残为乐的冷酷,令人想到了炮烙,想到了烹煮,可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只是恐惧的看着那大鼎。 曾光贤等人抱来了柴火,不等陈凯之的命令,便有人取了火折子引火,随即,浓烟冒出。 似乎铜鼎里的杨正意识到了什么,在铜鼎之内的拍打更急。 而所有人都不为所动,几个锦衣卫力士依旧熟稔的开始烧柴。 这铜鼎在柴火的燃烧之下,渐渐烧的通红起来。 铜鼎之内,杨正无声,却似乎使尽了一切的气力,想要拍打铜鼎,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想象,在这热浪扑面的铜鼎之内,这烧的通红的铜壁,杨正依旧在不甘心的发出最后一丝求救时,那手拍打在灼人的墙面,那手掌被烧的发焦,可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因而,不得不忍着剧痛,继续拍打下去。 到了最后关头,人的求生欲望超越了一切,可这求生的欲望,某种意义而言,不过是徒劳罢了。 这滚滚的浓烟,令殿内的群臣感受到了刺鼻的气息,宦官们则打开了殿中的一扇扇窗,方使大家好受了一些。 张昌等人,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铜鼎,恐惧的看着陈凯之,他们看到了杨正的下场,听到陈凯之那一句句杀尽杨正子孙的话,他们已是魂不附体,这何止是兔死狐悲,他们自然也明白,他们的下场,只怕也不会比杨正好到哪里去。 虽然明知道,陈凯之必杀杨正,而自己这些人,也将大难临头。 可亲眼看到陈凯之烹杀杨正,给人的震撼,却是全然不同,他们甚至,已经闻到了一丝肉香,而那铜鼎中的杨正,已再没有了声息。 张昌顿时万念俱焚,和所有人一样,狠狠的将头叩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此时,是后悔不迭的,无以伦比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已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陈凯之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复仇的快感,面上,却是一股倦意,陈凯之背着手,转过了身,看向了张昌等人。 张昌等人已是魂不附体,他们似乎感觉到,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饶命,饶命,请陛下饶命。”许多人开始滔滔大哭,有人身如筛糠,有人拼命的以头抢地。 “怎么可能饶命呢,哎……”陈凯之竟是一声叹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都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此时,大家才意识到,这个平时并不轻易动怒的天子,他的任何一个念头,都决定了一人,乃至一家,甚至是一族人的命运。 生杀夺予,不过是一念之间。 陈凯之抿抿嘴,这一声叹息,或许是此时他心情的最好诠释吧,只因为杨正这些人,便引发了一场叛乱,无数人死在这里,甚至……陈凯之相信,有许多的人,至今为止,都是死的不明不白,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就如绵羊被人驱赶而来,最终却被屠夫们宰杀。 陈凯之道:“事到如今,难道你们还认为,自己可以活吗?” 这一句反问,几乎令叛将们俱都崩溃了。 他们本就没有希望,本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活路,而陛下这一声反问,也彻底的打断了他们一切的幻想。 “陛下……臣等……万死……”他们或许,可以在临死之前,狠狠的大呼几句,显得自己英勇,可现在,亲眼看到杨正被烹杀,竟发现,自己再无勇气,只是不断磕头,口称万死。 “你们本就该死。”陈凯之冷笑:“若非你们该死,何至于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这些人,都是我大陈的子民,事到如今,你们也该有所交代了,来人,赐予他们白绫吧,俱都自行了断,所有参与叛乱的叛军,千户以及千户以上的武官,朕给他们一个留全尸的机会,让他们自行了断,千户以下武官,全部流刑,发配边镇,寻常士卒,统统裁撤掉,一个都不留,准他们还乡,令当地官府监视,若再有不法之事,不需上报,直接处斩。” “就这样吧,今日为止,死的人已太多太多了,我大陈,理应安养生息,朕……多希望这满朝诸公,都和朕想到一处去,都和朕同气连枝,齐心协力,去开创万世的兴盛,而不是如今日这般,今日他们想要杀朕,明日朕诛灭他们的三族,如此反反复复,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天下之广阔,远高于你们的想象,它的富饶,也非你们所想象,关起门来,争权夺利,最终……你们输了,可其实……朕也输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原以为,在烹杀了杨正之后,接下来,是一场血雨腥风的杀戮,数万甚至牵涉到了数十万人,都将被株连,可谁知道,陛下在这个时候,竟选择了宽恕,张昌这些人,自然是绝无幸免,可陛下既没有将其千刀万剐,也没有将其车裂,不过是令他们自尽而已,千户以下的官兵,竟都留了性命,虽是免不了苦头,可参与叛乱,能留着性命,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甚至……陈凯之没有谈到他们的家人和族人,堂堂天子,当然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事遗忘了,唯一的可能就是……陈凯之竟选择了不予株连。 先用杀杨正来震慑满朝文武,接着,却选择了宽恕,这是令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事。 张昌等人,非但没有因为赐自己自尽而恐惧,在此时此刻,他们竟一下子狂喜起来,只是自尽,还可以留一个全尸,不必生不如死的饱受摧残而死,更重要的是,自己的亲族,竟不必受株连。 他们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凯之,有人眼里落泪,忍不住哽咽:“臣等,多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 陈凯之却冷漠的看着这些人,只是冷哼一声:“早些死吧,多说无益!” “臣等遵旨!”似乎生怕陈凯之改变主意,张昌等人再无犹豫,忙是磕头连连,此时……他们只恨自己死的不够快了。 第九百六十九章:定天下 张昌等人,已被人押了出去,此时,恐怕对他们而言,自尽已是再好不过的事,能够一死了之,某种程度而言,此时能速死,对他们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一场叛乱,至此消弭。 最可笑的是,叛乱发生之后,宫门外的读书人,早已跑了个无影无踪,倒是此后,不少寻常的百姓却是涌入了内城,最终,却不得不被顺天府疏散开。 而洛阳宫里,所有人俱都忙碌了起来,宦官们凯之擦拭着地砖上的血迹,这里的血腥,虽是弥漫,可只怕用不了多久,这里便会冲刷个干净,以至到了最后,一丁点的残迹都不会留下。 在这惊天动地的一日,至多,也只是在史书中,留下寥寥几个字,容后人们去猜想而已。 张昌等人,已被‘请’到了一处偏殿,他们的手里,只有数丈白绫,这些人一个个面如死灰,贪婪的看着这个世界一眼,一个个将白绫悬于梁上,走上了矮凳。 用不了多久,这偏殿里有人开了门,接着,便有宦官匆匆至文楼。 陈凯之已经摆驾到了文楼,在这里,刘傲天等人也尾随而来,他们一个个跪地,沉默不言。 直到那宦官快步到了陈凯之身边,低声在陈凯之耳畔耳语了几句,陈凯之才颔首点头:“嗯,收敛了尸首吧,下葬。” 宦官显得诧异,他以为陛下是不肯让这些叛将下葬的,大多时候,都是将其尸首悬挂起来示众,可宦官不敢违拗,忙是颔首点头,匆匆去了。 陈凯之方才抬眸,笑了:“你们一定在想,朕是不是太宽厚了。” 刘傲天等人心里倒是点点头,觉得陛下这一次,和从前有所不同,当初陈凯之去国宾馆揍自己时,那下手可真是狠哪,在处死杨正时,就更不必说了。 可这一次,对于张昌为首的叛将,不但没有祸及家人,也留了全尸,甚至还准予厚葬,这确实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陈凯之却是一笑:“因为从前,朕要靠杀人,方能立威,可现在,却不必了,其实……杀人历来只是手段而已,倘若朕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何须靠杀戮来告诉天下人,朕的威严呢?这些话,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朕只是告诉你,你们也别当朕是虎豹,朕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朕从不嗜杀,朕有时杀人,自是因为朕有自己的考量罢了,现在……杨贼已除,可外患还在,今日所发生的事,令朕终于无所忌惮了。” “从前的时候,朕凡事,都小心翼翼,为何小心翼翼呢?如翰林院里的翰林们常说的那样,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说的再难听一些,又可以说是,从前的积弊一直还在,朕不敢大刀阔斧的革除,是因为希望天下安定,不使新政遭致太多的反对。可现在……朕算是明白了,新政非要进行不可,若是因此有人利益受损,那便让他们干嚎去吧,朕……不在乎,朕要的是民富国强,要的是这朝野内外,焕然一新。” “卿等,都是朕的功臣。”陈凯之突然看向了下头的一个个将军,这上上下下,在今日平叛中,虽发挥的作用或多或少,可至少,他们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可朕依旧还是要新政,要剥除你们的权柄,你们知道为何吗?因为,今日朕才知道,节度使们割据一方,将军们手握兵马,使这天下之兵,眼里只有自己将军的危害。否则,凭着张昌几人,他们也敢反,也配造反?” 刘傲天等人个个不做声,他们自然清楚,陈凯之的话是什么意思,造反与否,都在将军、都督、节度使们的一念之间,正因如此,所以对于陛下而言,今日,刘傲天这些人说带兵勤王,便可带兵来勤王,可谁能保证,他们有一天不会变成张昌这些人呢?就算刘傲天这些人忠心耿耿,而且也确实得到了证明,那么谁又能保证他们的子孙,不会效仿张昌呢? 刘傲天等人心里一沉,他们竟有些失落起来。 看来,此番平叛之后,军中的新政非但不会停止,反而可能因此而加快,削藩的计划,也不再是徐徐图之,而可能陛下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 刘傲天叹了口气,道:“其实……臣等又何尝不明白陛下的心思呢,臣等……哎……臣无话可说,一切听陛下的安排吧。” 陈凯之却是笑了笑,朝刘傲天道:“你们也不必忧心,朕现在要大刀阔斧,自然会令你们利益受损,可朕若是连你们都亏待了,岂不成了恩将仇报?朕方才默然无言,一直都在权衡着一件事,那便是关于如何给安顿你们的问题,思来想去,你们是旧贵,那么……不妨就令你们成为新贵吧,自此之后,朕会削掉你们的兵权,会撤了你们的藩地,可从现在起,朕给你们股份,使你们高枕无忧,不只如此,朕还将赐予你们爵位,甚至有必要时,会重新给你们分封藩地,只是这个藩地,将不会在大陈,而是海外了,不只如此,朕要建立专门培育水师和陆军的讲武堂,培训军官,你们的子孙,时候到了,便准其入学,学成之后,自然也将成为新军的武官,将来,依旧可以建功立业。” 陈凯之站了起来:“朕许诺的这些,你们可能现在还看不到多大的好处,可是,你们若是相信朕,便会明白,将来这些都将是你们的安身立命之本,未来你们的前途,比之今日这一地藩守,还要光明的多。” 刘傲天等人面面相觑,许多东西,他们确实不太懂,可话句话来说,刘傲天等人倒是相信陈凯之,倒不是他们对陈凯之的为人有什么了解,而是因为他们清楚,他们是平叛的功臣,功臣在得了大功之后,第一时间被收了兵权和藩地,若是朝廷没有特殊的赏赐,难免会被人所诟病。 想了想,刘傲天还是有些不舍,毕竟这是数代人的经营,说没就没了,可到了如今,即便不舍,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得感慨万千的道:“若是这样做,对朝廷有益,臣等自是遵从陛下恩旨,只是……老臣不知,陛下到底打算如何……新政。” 这才是他颇为关切的问题。 陈凯之笑了笑:“裁撤天下军马,除各州留守少部分的府兵之外,其余人等,俱都裁撤干净。” “……”这……确实是有够魄力的了。 刘傲天等人一个个瞠目结舌,这大手一挥,就等于是彻底的使原有的军马,还有无数的军官,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若是从前,只怕军中的不满会更加加剧吧,不过……现在……叛乱平定,似乎,正是实现这裁军的最好时机。 陈凯之随即目光笃定起来,道:“重新编练新军,现在……先招募二十个营,这二十营,俱都与勇士营一样,采取新军的编制,一切的供给,补给,待遇,乃至于操练、作战方式,也俱都以新军等同。” 第九百七十章:是骡子是马 陈凯之说出这番话时,殿中默然无声。 二十营军马,也即是二十万招募的军士,而原先的百万大军,俱都解散,除了留一些壮丁作为府兵,负责各州的守卫之外,几乎一个不留。 若是如此,这武官要裁撤多少人? 几乎可以想象,原有的武官,可能俱都解散,因为新军本就是传统武官们完全陌生的存在,大家对于新军的了解,可谓是一无所知。 陈凯之又道:“为了这二十万水陆军马,朕自会命户部从现在开始折算钱粮,每年,花费的军费,从采购至薪饷,再到营地的建设,怕是需每年三千万两纹银,好在,裁撤了大量的军马,可以使朝廷松一口气,其他的,只怕还要从户部再投入一些,方能勉强维持。” 刘傲天担忧的道:“可是陛下,若是大量的武官裁撤掉,只恐……将士们不服啊。” 陈凯之淡淡一笑:“有什么不服气呢,若是那些武官,还算年轻,又大抵能识文断字,那么,朕准予他们入讲武堂学习,倘若他们在讲武堂能肄业,到时,自然会给予他们军职,授予军官;若是年纪老迈的,却也不难,准他们的儿子入讲武堂学习便是,只要肯用功,出来照例也是军官,有何不可?可若是还有人不服,张昌等人,便是他们的下场,现在……朕已越发的紧迫起来,若是我大陈不难改制,使其焕然一新,那么,就会有第二个张昌、第三个张昌,今日,张昌这些人,带着数万人杀入宫来,可结果如何,朕一千勇士营,便可让他们不得前进一步,朕要建立二十万这样的新军,使天下各国,听闻大陈新军,无不色变,使这四海之内,任何一国的军马,即便他们集全国之力,也无法与三个营的新军抗衡;朕要保证,在两年之内,即便是燕、蜀、越、凉、楚国合纵,与我大陈为敌,我大陈可以五路阻击,且能做到,尽歼五国兵马,朕还要保证,新建立起来的水师,能与杨氏水贼进行决战,并且……将其一举歼灭。” 陈凯之冷然道:“这便是朕要达到的目标,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任何人阻止和反对朕达到这个目标,朕便会毫不犹豫的将其踢开,教他粉身碎骨;而卿等若是能为朕分忧,两年之后,待我大陈至极强之时,难道还怕将来,朕会亏待你们吗?这些年来,大陈无休止的内耗,不但劳民伤财,更使我大陈的国力已至羸弱不堪的程度,现在,是时候了君臣们同心协力了。” 刘傲天等人一个个心里震惊起来。 陈凯之所描绘的蓝图,他们是可以想象的,做到能同时对五国开战,并且做到能够各路都能告捷,这在从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只是如今…… 勇士营一万余人,他们的战力,谁不曾见识过呢? 或许……这事儿……能成。 而一旦成了,大陈将会是什么光景?到了那时,是否当真是四海宾服,进入极盛,对他们这些功臣而言,还怕没有好处? 刘傲天想了想,咬了咬牙:“陛下既决心已下,老臣自当尾随,陛下要撤藩,那便撤藩,老臣的军镇,第一个裁撤,陛下要建新军,要设讲武堂,老臣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孙,愿意送入讲武堂,如何管教,老臣也不懂,一切凭陛下安排吧,在撤了军镇之后,老臣愿举家搬迁到洛阳来,老臣老了,也该颐养天年了,若是陛下没有用的上老臣的地方,老臣便安度晚年;可若是陛下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老臣依旧,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其实……刘傲天是胆大心细的人,很多事,当他知道这大势已不可挽回时,再去闹事,不但没有好处,而且会惹来灾祸,那么,倒不如索性,安安心心不去操这份心,首先表了这个态,陛下至少记得这份恩情。 他这一表态,其他的节度使也自知大势不可挽回了,哪里还能坚持,纷纷道:“臣等与刘大人不谋而合,愿迁洛阳,请荐儿孙入学堂。” 此番一起来平叛的都督、指挥使们,亦是面面相觑,连节度使们都如此的从命,他们比起节度使而言,毕竟没有这么多割舍的利益,自是纷纷跟着附和。 陈凯之不禁感慨:“你们放心,朕绝不会亏待你们,你们俱是我大陈的功臣,将来,朕还有要用你们的地方,而今,你们做了表率,此事,也就容易了。” 刘傲天叹了口气,却不由道:“只是陛下,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凯之将他扶起,命宦官请他赐坐,笑吟吟的道:“不妨讲来。” 刘傲天道:“陛下认为,从前的军制之中,将军若反,则营中官兵亦反,所以需要防范;可现在设立新军,又如何保证,这新军不会哗变呢,倘若一旦哗变,新军战力强大,陛下……这更是祸端啊。” 其实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若只是因为从前的武官不可靠,所以要革新,那么,新军难道就可靠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新军和从前的军马,全然不同,新军更耗费钱财,不只如此,招募的不再是从前的军户,而都是良家子,不只如此,朕要挑选的,乃是能识文断字之人,即便不能识文断字的,入了营,也需读书,朕自会对他们晓以大义,而绝非从前浑浑噩噩的军汉。何况,新军的补给要求极高,绝非寻常军马,只要哗变,掠夺了一两个粮仓,便可占山为王,这新军若无足够的弹药补给,手中的火铳,便和烧火棍都不同了,关于这些,朕自会进行掣肘,现在,朕倒是需要你们这些老卿家,这裁撤军马,需你们出马才是,否则,难免有人不服,就请诸卿,代朕去抚慰他们吧。” 刘傲天等人听得懵里懵懂,却也只是一笑,刘傲天心里,是或多或少有一些失落感的,却还是道:“臣遵旨,不过……老臣以为,虽臣等尽力安抚,可终究还会有人不服……” 陈凯之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冷色:“若是内部有矛盾,有人不服,有人不高兴,那么不妨……朕可以借用外部来进行解决,这样既可压制朝中的不臣之心,同时,也震一震天下军民的士气,西凉国不服朕已是许久了,这些年来,他们勾结杨氏,朕对他们也已失去了耐心,现在,朕与已燕、越、楚暂时缔结了盟约,那么……是该对西凉有所动作,以震天下人。” 刘傲天不由道:“陛下,勇士营现在不是在防备水贼?” 陈凯之摇摇头:“想要震慑天下人,凭勇士营却不成,得用新军,新军明日开始,便要招募,朕操练数月,虽还不足以发挥战力,可只需这几个月时间,便要将他们拉出来动一动,有一句话叫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朕也想拉出来,给天下人看看。” 第九百七十一章:选秀 初秋。 朝廷这几月,还算风平浪静,那一场犹如暴风骤雨的叛乱,来的快,去的自然也快,很快,人们便将这场叛乱遗忘了个干净。 可这场叛乱的影响,却是极为深远。 叛乱平定之后,陈凯之发出了新政诏书,随后,军政上的革新,却是率先的提到了日程,裁撤近百万的军马,除此之外,便是征兵了。 朝廷已在各州,开始征募良家子,此事由陈义兴负责,除了各州之外,这京师之中,亦是如此,不只如此,讲武学堂和水师学堂也同时开设,讲武学堂设在洛阳,而水师学堂设在济北。 在这京师,新军的征募便开始如火如荼起来。 一方面是有了勇士营的先例,许多人知道,新军的待遇优渥,不只如此,陛下似乎更愿意任用新军中的人员,那勇士营中赏罚分明,也可拼搏出一个好前程。 京师的员额是五千人,也用了半月不到,便招募完毕,这些人大多是适龄的年轻壮丁,家境并不算太糟,新的大营也已搭建起来。自勇士营挑选出来的教官也都是现成的。 不只如此,伍军都督府以及诸多军政衙署开始裁撤,除了兵部负责供应新军之外,一个新辖制新军各营的衙署也开始新建起来,正式在兵部不远挂牌,名曰参谋部。 它和兵部一样,肩负着不同的职责,兵部只单纯负责钱粮的统筹,兵饷的发放,监督武器的制造,储存弹药,以及保管官兵的功考簿等职责。 而参谋部则负责操练和作战计划的制定,军队的调用,以及征募军马的事宜。 一个管着赏罚人事和军需的供应。另一个,则专心负责作战和操练,可谓曲径分明。 最新一批的新兵,足足有两万人,直接拉到了洛阳开始新兵的操练,在这新兵营里,以许杰为首的数百个教官和文吏早已严正以待,就等着训练新军。 勇士营已经证明了新式步操的成功,接下来,不过是将这些经验进行推广罢了。 而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一场大婚,也吸引了天下人的瞩目。 陈凯之娶荀氏为妻,即日,敕皇后位。 又纳方氏女,敕为皇贵妃。 这后宫之中,终于迎来了两个女主人,慕太后颁布了懿旨,令各州府进行选秀。 陈凯之对这选秀之事,倒是颇有微词,在他看来,这选秀不啻是劳民伤财,多少女子要和自己的父母骨肉分离,来这清冷的宫中,运气好的,或许能蒙陈凯之所幸,成为嫔妃,而更多人,不过是虚度年华罢了。 这样残酷的事情,他真的觉得没必要做,他就一个人分身乏术,再说他也不是那种爱美色的人,与其选那么多良家女子进宫虚度年华,不如让她们有自己的人生。 这么耗费他人的青春,他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的,即便他是皇帝,但思想依旧还是后世的,女人太多不是什么好事,而且还选一些自己根本就不喜欢,根本就不会看一眼的女人。 这样做,真是浪费那些无辜之人的光阴。 这一日清早,他至慕太后宫中问安,便不免提及了此事,希望她可以改变主意。 慕太后闻言,一双凤眸轻轻眯了眯,旋即便朝陈凯之抿嘴笑道。 “劳民伤财?其实宫中和朝廷,也不必拿出内帑和公帑,怎么能说是劳民伤财呢。皇帝啊,你已年纪不小了,而今,虽已有皇后和贵妃,可皇家和寻常百姓家没什么不同,都讲究多子多福,从前的那些宫人,都是先帝们留下来的,宫中,也已有七八年未曾选秀了,现在打发一些年长的出宫,让一些适龄的女子入宫,没什么不好,皇帝,后宫宫中的事,哀家替你做主,这外朝的事,哀家呢,则是一概不问,可这事,你不可令哀家不痛快,否则啊,哀家也让你不痛快。” 陈凯之汗颜,母后在此事上,似乎格外的坚持,非要给他弄三宫六院来,似乎也争不过她。 陈凯之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多言了,却还是开口说道:“这各府各县,若是因此而鸡飞狗跳,儿臣只怕……” “你不懂。”慕太后摇摇头,朝着他淡淡说道:“你可知道,为何自太祖高皇帝之后,这选秀就成了常例,新皇登基,几乎都会进行大规模的选秀,你当真以为老祖宗们只是贪恋美色?” 陈凯之心里想,可不就是贪恋美色吗?不然是为了什么,难道还需要后宫来权衡前朝不成?即便他们要,可是他的实力,却不要这样做的。 慕太后摇头一笑,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意味深长道:“当然,若哀家说列祖列宗们全然是柳下惠,莫说你不信,便是哀家也不信。可是哪,这选秀,也有其有意。你想想看,宫中和最基层的县令,会有什么联系吗?” 陈凯之沉吟片刻,最终摇摇头:“除非儿臣亲自过问,想来……不会有太多联系吧。” “不错。”慕太后颔首:“陛下是天子,高高在上,一般的事务,交给内阁,交给六部,便是了。而内阁之下是六部,六部之下是行省,行省之下是州府,州府之下方才是郡县,郡县之长,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陛下,更遑论能有什么瓜葛了。可陛下啊,你可别小看了这些郡县之长,他们可是上承皇命,下承民意之人,陛下没有了他们,旨意如何贯彻,政令如何推行?” “可……这和选秀有什么关系?”陈凯之不禁哭笑不得。 慕太后笑了,和蔼的看着陈凯之,给他细细分析道。 “关系可大着呢,新皇登基了,可下头的郡县之长,以及寻常州府们,是什么人,是否精明强干,是否对陛下言听计从,陛下可知道吗?” “陛下一定不知道,那么就需要有个由头,用着这由头来充作试金石,一场选秀,关系到了宫中,也关系到了皇帝,各州府、各郡县,肯不肯上心,又能不能传达圣意,将宫中交代下来的事办好,这……不就是重中之重吗?” “何况哪。下头的地方官,决不能让他们闲下来,闲下来了,就难免会害民,你以为他们当真有许多的政务要处理?不不不,他们是官,办事的人,是下头的吏,即便没了他们,这地方的事务,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可这些人哪,当初先帝在的时候,你道先帝怎么说他们的,先帝说他们,一旦清闲,就不免要揣测上意,而一旦揣测上意,就不免别有所图。” 慕太后越说越来劲,却怕陈凯之不耐烦,因此她翠娥扬了起来,细细观察着陈凯之,看着他认真听的样子,她便娓娓道来。 “就说区区一个县官吧,他无所事事,县里的事,自有佐官和小吏办的妥妥帖帖,可接下来,他一门心思会干什么呢?哀家告诉你,他们才不会去琢磨怎么为百姓谋福呢,真有这样的人,那也是凤毛麟角,他们会想办法,走关系,会想尽一切,去巴结上头的知府、知州,会想办法疏通朝中六部九卿,会费尽一切心思,和内阁的大臣,有所联络。” “你看,都说君子朋而不党,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君子呢?有人走关系,这上上下下,人情交织在一起,这私党不就出现了?私党一出现,就难免会朋比为奸,严重的,祸乱国家,不严重的,地方官也会为了讨好上头,而害民刮财;而朝中那些大臣呢,既然得了好处,就不免要包庇他们,如此一来,岂不是有害于国家?” 陈凯之下意识的点点头,某种程度,母后说的似乎有理,却依旧还是再次追问道:“可儿臣还是不明白,这和选秀有什么关系?” 第九百七十二章:皇亲国戚 慕太后笑了:“你呀,平时精明的很,到了现在,却糊涂了。” “既然这些地方官想要巴结上头,可做天子的,愿意他们相互勾结吗?所以啊,不能让他们闲着,得给他们找点儿事做,譬如这选秀,陛下这是给了他们机会啊,让他们有了机会,可以为陛下效命,而他们送来的秀女好坏,也事关着陛下的喜悦,此时,陛下给他们找了事做,他们定是会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上头,所谓揣摩上意,这世上,还有人比陛下的心意更该揣摩吗?” “到了那时,无数的官员,都会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办这个差,因为这个差事的好坏,关系到的,是他们的前程,他们怎么会不尽心呢?如此一来,陛下就可以看清楚,他们这些人,谁办事更稳妥,通过放出宫去,协助各州县选秀的选秀使们,了解他们的性子,将他们一切,摸了清楚。” 慕太后笑了笑:“尤其是新君,新君的威信,来源于哪里呢?便来自于这些皇帝看上去似乎糊涂的事,将天下官员的情绪调动起来,专心一意的为陛下效力,皇帝在他们心底的分量,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同了,等秀女选入了宫中之后,他们未来还会焦灼的等着消息,会一心一意的揣摩着陛下的喜怒,会想着,陛下会对他满意吗?又或者,自己是不是在选秀的过程中,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慕太后眯着眼,突然叹了口气:“有些话,哀家本不该说的,因为说了,就未免有些刻薄了,可你我是母子,有什么可以避讳的呢?皇帝,天下的地方官,就如驯养的猎狗一般,既不能让他们闲,时时刻刻,也要飞出一块骨头出去,让他们争先恐后的去争抢,如此摆布之后,争到了骨头的人,会感激皇帝的知遇之恩,而争不到的,也会摩拳擦掌,等待下一次机会,只有如此,他们所有的心思,才会尽都放在皇帝身上,皇上的喜怒,便是他们的喜怒。” 陈凯之听着汗颜,他有些不太认同慕太后的话,陈凯之无意去将任何人当做猎狗,可某种程度而言,却又发现,自己竟又隐隐觉得母后的话不无道理。 慕太后随即一笑:“这个秀,得选,不但要选,而且还要大操大办,其实参与选秀的女子,无不是功勋之后或是官宦之家,她们入了宫,陛下若是看得上,自是让她们从此伺候着陛下,即便陛下不对她们动心,那也无妨,过了几年,学了宫中的礼仪,照例,还是要放出去的出嫁的。” 陈凯之只得道:“一切依母后便是。” 见陈凯之应承下来,却又见陈凯之显得无奈的样子,慕太后便笑了笑:“好了,你也不必陪着哀家,自顾忙自己的去吧,选秀之事,哀家也不该和陛下商量,陛下毕竟是天子,怎么能管妇人家的事,哀家会和荀氏和方氏商议着办。” 陈凯之便告辞出去,出了万寿宫,便有宦官匆匆小跑而来:“陛下,方先生入京,请求陛下召见。” 方先生,还有哪个方先生呢,自然是方师叔来了。 这位挂四国相印的联合商会会长,而今手握数千万的银子,掌握着数十万人的生计,堪称位高权重,此番陈凯之册封了方氏,他这做父亲的,想来是入宫来谢恩的。 据说许多人听说册封了一个方贵妃,到处都在低声议论,这没来由的方贵妃是谁? 毕竟,皇后荀氏,乃是金陵荀家之后,而金陵荀家,凭借着荀氏商行,已是富可敌国,人所共知。荀氏的出身虽还差了那么一些些,可荀氏既是新贵,又曾和陈凯之有过婚约,因而大家都能够接受这位荀氏母仪天下。 在这宫中,除了皇后,便是贵妃了,这贵妃在皇帝的众多嫔妃之中,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几乎在以往的情况之下,任何一个贵妃,出身都是极显赫的。 可这方氏,却是闻所未闻啊,到底出自哪个方家,才是无数人暗中关注的焦点。 可等到大家得知,此方竟是方师叔的那个方,顿时哗然。 满朝公卿,一个个瞠目结舌,天下诸国,怕都震动了。 敢情你方吾才,当真竟是竟是早和陈凯之穿同一条裤子啊。 而方吾才,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愉快的腰间挂着四国相印,而对于那些曾被他糊弄过的人,他似乎一丁点都不在乎。 堂堂联合商会会长,你奈我何? 听说方师叔来了,陈凯之喜出望外:“请去文楼。” 陈凯之大步流星至文楼,稍等片刻,便见方师叔进来,行了礼:“老臣见过陛下。” 陈凯之朝他一笑,虽然和他在一起时,偶尔会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每一次去看方师叔糊弄别人,陈凯之都会冒出一个念头,师叔会不会连带着把自己都坑了,可许多日子不见,叔侄重逢,竟觉得甚是挂念。 可看方师叔红光满面的样子,显然师叔的日子过的很不错,陈凯之不禁哂然笑了:“师叔不必多礼,朕听说,师叔在济北,掌联合商会,颇有成效,是吗?” 方吾才含笑道:“哪里,只不过是朋友多了一些,大家都肯卖臣一点面子,就比如,老臣动身之前,大燕皇帝陛下,还有楚越二国,以及各国的商行,都给老臣送来了急报,给老臣道贺呢。” 陈凯之忍俊不禁。 他几乎可以想象,各国的君主们得知了方吾才和自己沆瀣一气,多半是大跌眼镜的同时,也是咬牙切齿的。 可这又如何呢?这消息放出来,已是说明,这位方师叔,已成了极重要的人物,一方面,掌握了联合上绘,请神容易送神难,另一方面,原来方师叔竟还是自己的师叔,女儿乃是大陈的皇贵妃,这就意味着,方师叔乃是天下极显赫的人物之一,甚至地位不在寻常的君王之下,现在眼看着木已成舟,兴师问罪,反而是向天下人宣布自己被糊弄了,何况,也怕因此而彻底交恶大陈,甚至破坏了四国盟约。 所以,他们除了修书道贺,继续和方师叔保持亲密的关系,还能怎么样? 只好装糊涂了。 第九百七十三章:河西之地 陈凯之几乎可以想象,各国君主在此时此刻,想要ri狗的心情,不免愉快起来。 他看向方吾才:“这联合商会,现有各国鼎力相助,商会中的事,朕也就不操心了,想来有师叔在,一切都不成问题。” 方吾才颔首点头:“不错。不过,陛下可要小心了。” “小心?”陈凯之一挑眉。 方吾才从容不迫的笑了笑,虽是对陈凯之保持着君臣礼节,不过脸上的表情中,还是不可避免的带有自傲和装逼之色。 关乎于这一点,陈凯之并不在乎,他很清楚师叔,人家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方吾才淡淡道:“各国现在建联合商会,和大陈缔结盟约,本质在于,大陈日渐强盛,这对他们而言,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一旦他们认为,大陈虚弱,自然而然,便会离心离德。所以所谓的联合是假,不必看重,所谓的盟誓,陛下也不必放在心上,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大陈的强弱。” “陛下。”方吾才淡淡道:“臣可听说,各国在听闻了洛阳发生了叛乱之后,在各国的朝中内部,俱都有一些小动作,这足以证明了各国依旧是各怀鬼胎,包藏祸心。” 陈凯之颔首点头:“朕岂不知如此,天下六分,已有数百年了,这数百年来,各国联合纵横,都想要维持均势,而今,各国虽有不少,暂时和大陈联合,可实际上,却也担心大陈因此而壮大,秦灭六国的往事,可是历历在目,朕怎么会相信,他们当真顺从呢。” 方吾才笑了:“老臣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陈凯之朝方吾才一笑:“当大陈还不够强的时候,各国必然心怀叵测,只有我大陈足够强大时,各国才会甘心臣服,再无异心。朕在数日之前,已向西凉的使节发出了国书了。” 方吾才不由道:“不知是何国书?” 陈凯之道:“西凉国师,以神鬼之术蛊惑人心,谋害西凉先皇帝,天地所不容,朕要求西凉在一个月内,立即拿下西凉国师,押解至衍圣公府治罪,并且要求,西凉国立即解除对大陈边境陈列的兵马,后撤百里,迎接钱盛皇子还朝!” 方吾才像见了鬼似的看了陈凯之一眼,一副你特么的逗我的表情。 西凉皇帝死后,这国师本就在西凉国一手遮天,西凉文武,不少人都是他的门生故吏、徒子徒孙,因此国师依旧控制了朝政,又立了一个傀儡为西凉天子,完全可以不客气的说,这西凉国事实上的皇帝,就是这位国师。 而现在,陈凯之居然想让西凉国拿了国师来治罪,并且军队后撤百里,还要他们迎接钱盛还朝,这个要求,在西凉国眼里,就是天大的笑话。 方吾才皱眉:“陛下认为西凉国会答应吗?” 陈凯之摇摇头:“他们不会答应。” 方吾才不禁笑了:“果然有老夫的风范,陛下这一手,倒是挺无耻的。” 陈凯之瞪他一眼。 方吾才便忙行礼:“老臣万死之罪。” “罢了。”陈凯之摆摆手,又认真起来:“朕相信,他们一定不会答应,而接下来,朕便借这个理由西征,目的,无非有二,其一是灭凉,灭凉之后,我大陈方不必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有了稳固的大后方;而另一方面,则是借着灭凉,威慑各国,他们想要看戏,心怀叵测,那么……朕就让他们看看,大陈的厉害。” 方吾才颔首点头:“陛下有此雄心,实是幸事。” 陈凯之见方吾才疲惫,便将方吾才安顿了下来。 连续十几日,都是太平无事,而下头的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平定了叛乱之后,再加上以刘傲天为首的都督们的支持,裁军进行的尤其的顺利,宫中的选秀,更是突然让朝野内外安分起来。 说也奇怪,这地方官大多是对新政不太满意的,可现在朝廷平叛,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反对新政,难免害怕被人认为是杨贼的党羽,所以许多人倒是不敢在这方面呱噪。 而另一方面,选秀的开始,却也令地方官们收了心,毕竟理念是一回事,身为官员,最重要的是向上攀爬,这选秀,不啻是一个科举考试,考验着每一个地方官员,差事要办好,可不容易,一方面既不可惹来太大的民怨,引来御史的挞伐,另一方面,最好还要让宫中满意,不……不只如此呢,倘若是选上的秀女比别人的好,这些秀女,可都会经过太后和皇帝亲自过目的啊,这是什么,这就是给陛下和太后一个实打实的印象,或许自己的前途便因此而改变,从一个默默无闻地方官,平步青云。 事关重大,现在也没人有心思琢磨新政的事,新政就新政吧,只好丢给下头的佐官和胥吏去执行,眼下的重中之重,显然是选秀。 而此时,西凉国终于有了回应。 这一次,竟是有西凉国的河西郡王亲自入关,抵达洛阳。 河西郡王钱穆也是西凉先皇帝之子,不过在西凉,有许多人传言,说这钱穆乃西凉国师的私生子,因为钱穆的生母,原是一个歌姬,是国师举荐进了西凉皇宫,不久之后,便有了身孕的。 这个人年纪比钱盛小几岁,此番亲自入关,也显见陈凯之的国书,在西凉朝廷中引来了轩然大波。 陈凯之召集了百官,在正德殿召见了他。 河西郡王很年轻,昂首入宫,手持着西凉国的国书,步履坚定。 他到了殿中,瞥眼看到了群臣之中,自己的皇兄钱盛也在,却很快将目光撇过去,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随即朝陈凯之一礼:“外臣钱穆,见过大陈皇帝陛下。” 陈凯之凝视着他,抚案不语,随即慢悠悠的道:“卿家来此,所为何事?” 这叫明知故问。 钱穆笑了笑:“是奉国师之命,特来恭喜陛下立后。” 陈凯之哂然一笑,这分明是糊弄人的话,陈凯之随即道:“朕立后,也和一个妖僧有关系吗?” 如此咄咄逼人,钱穆却也只是一笑:“我大凉国师,历来仰慕陛下,也一直希望,能够和陛下结为秦晋之好,先皇帝在时,有一女,早被册为东城公主,若是陛下愿意,东城公主,可入洛阳,侍奉陛下,为陛下嫔妃。” 一下子,两侧的百官们纷纷议论起来。 这西凉国的姿态,倒是够低的,说是丧权辱国,都不奇怪。 堂堂大陈公主,居然舍得拿出来成为陈凯之的嫔妃,以公主的身份,即便是不立后,都算是有辱国格了,何况人家连皇贵妃的地位都不要。 陈凯之却是眼中忽明忽暗,随即道:“朕已昭告天下,在各州府选秀,就不劳妖僧挂心了。” 钱穆便叹口气,道:“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想要代表国师,献上金玉良言,不知陛下,可愿听否。” ……………… 说出来你们都不信,老虎被公司拉到了名古屋,跟高月一个房间,然后他八点就睡了,呼噜打的震天响,老虎感觉天花上的石膏都在哗哗的往下掉,今天又累又受不了,先欠一更,身边感觉好像有人放鞭炮一样,实在码不动字了。 第九百七十四章:儿皇帝 陈凯之似乎觉得这钱穆颇有一些不正常,怎么说呢,此人显然是一个理性的过份的人,虽是年轻,却比绝大多数人成熟理智的多,看着很不一般。 陈凯之抚摸着案牍,他心知这个人代表的就是西凉国师的态度,与其说是西凉国使来觐见,不妨说是,那久违的西凉国师就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隔空喊话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在想着怎么解决西凉的问题,可现在那位国师竟是派人来了。 陈凯之微微靠着龙椅,清澈的眼眸浅浅一眯,朝着他淡淡开口说道:“但说无妨。” 钱穆闻言,不禁勾唇一笑。 “陛下选秀,虽和我西凉国无关,可是敝国与大陈,历来友善,可否请陛下开恩,准敝国送上女子百人,以充陛下后宫?” 陈一寿站在一旁,老脸不由抽了抽,整个人略微有些震惊。 这个时候傻子都看的明白,陛下下了国书,本意就是想找机会伐凉,西凉国按理来说,一定是不堪受辱,少不得要争锋相对。 可现在,西凉国的态度却大出人意料之外,这姿态,实是放的太低太低了,摆明着,是想要讨好大陈,难道他们想借此,而免去灾祸,使大陈没有伐凉的理由吗? 十有八九就是如此吧,毕竟现在大陈的实力,是大凉无法抗衡的。 陈凯之闻言,却是淡淡一笑,旋即便冷冷拒绝道:“朕看,不必了。” “这样啊。”钱穆叹了口气,似是极遗憾的样子。 “那么,就实在太令人遗憾了,陛下可能对敝国国师,有所误会。而国师,其实一直仰慕陛下,愿与陛下,一同维持陈凉秦晋之好,此番我来,带来了百匹骏马,这也是国师大人亲口交代过的,说陛下赫赫武功,定是喜骏马之人,西凉历来产马,愿陛下喜欢便好。” 这女人拒绝了,那骏马应该不会拒绝吧。 可陈凯之的态度却依旧没有丝毫的转变,依旧冷冷道:“朕看,这些也不必了,朕爱征战的武士,却并不爱马。” “若是如此,只怕国师得知,定会怫然不悦,臣只恐回去,很难交代。” 钱穆愁眉不展,似乎有些为难起来。 陈凯之便不说话了,他笑了起来。 下头的百官,是知道陛下的意图的,而今,陈凯之平定了叛乱,彻底的掌控了朝廷,圣心难测,可也未必就全然大家不知陛下的心思,所以他这一沉默,立即有人挺身而出,厉声道。 “西凉妖僧,祸害国家,残害百姓,老夫问河西郡王,外头盛传,西凉大行皇帝,乃那妖僧所残害,河西郡王乃西凉大行皇帝之子,却为何充耳不闻?” 这等口诛笔伐的事,作为天子,陈凯之自然不能亲口来说。 这时候,便该轮到御史们登场了,他们应该做出表率来了。 钱穆闻言沉默了片刻,旋即便皱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很是难过的说道:“没有听闻过,这是污蔑。” “是污蔑吗?呵……”御史大义凛然,完全不在给钱穆一点面子,直接反问道:“现在皇子钱盛,就在我大陈,这妖僧的恶行,早已天下皆知,你还敢说是污蔑?” 钱穆眼睛瞥向了人群中的钱盛,他们二人,虽是同样的骨血,同出一源,此刻,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他脸色极平淡,却是一字一句的顿道。 “钱盛乃我西凉叛臣,大凉朝廷,已颁布了他的通缉令,一个叛臣的话,也可以相信吗?” 这样泼脏水,陈凯之很生气,他显然是没想到这钱穆竟是如此大胆,还直接反咬钱盛,他突然睁大眼眸,瞪着钱穆,怒道:“钱盛乃朕的朋友!” 钱穆便抬眸看了陈凯之一眼,一双眼眸竟是眯了起来,冷笑起来:“陛下认一个西凉的叛臣为友,实是令西凉军民人等,遗憾的很。” 他昂首,显得很是倨傲的样子。 “臣也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听说陛下,收容了叛臣钱穆,是别有居心,希望利用钱盛,来攻打我西凉国,原本,臣和国师,并不相信,陈凉二国,友谊深厚,历来友善,和睦相处,而臣也素知,陛下还算宽厚,断不会逆天之大不讳,轻启战端;可陛下发出了国师,妄评我国国师,我大凉堂堂国师,陛下竟辱为妖僧,这不得不令臣开始忧虑起来,陛下此举,莫非真如坊间所言,是要开战了吗?蔽国虽弱,却也有铁骑十万,有精兵数十万,河西之地,百姓素来骁勇,绝非是畏战,现在外间的传言沸沸汤汤,臣希望陛下予以澄清。” 陈凯之看着钱穆,一双目光里透着冷意,就这样看了良久良久,他才轻轻挑了挑眉,冷声道:“朕若是开战呢?” 陈凯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这个钱穆,啰嗦了一大堆,东拉西扯,实是教人讨厌。 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妨开门见山吧,朕特么的也就不和你啰嗦了。 钱穆居然气定神闲,他抬眸,凝视着陈凯之。 陈凯之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碰撞一起,他非但不惧,反而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那么,我奉劝陛下,还是收了这个心思。” 陈凯之轻轻一勾,露出好看的弧度:“噢,愿闻其详。” 钱穆正色道:“我听说,陈国与各国会盟,缔结盟约,却见西凉排除在外,想来,陛下是希望借此机会,吞灭西凉吧。可是陛下可有想过,若是大陈对我大凉开战,各国,肯对大陈施以援手吗?臣看,这并不尽然,各国都有自己的利益,断然不希望,大陈灭凉,因而,在臣看来,陛下让陈军出关,与我大凉一决死战,不但使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而且,这不过是蚌鹤相争,使渔翁得利而已,陛下这是何必呢?” 这钱穆的话,陈凯之倒是同意,他也不相信,陈军若是出关,各国会与大陈同气连枝,即便是各国和陈凯之建立了盟约,也绝不可能,毕竟燕国、越国、楚国距离西凉甚远,根本无法兼并和消化西凉的土地,就算西凉灭国,唯一便宜的,也只有大陈,而一个消灭了西凉,得到了河西之地的大陈,实力将空前强大,这绝不是各国愿意看到的,他们碍于盟约,没有干涉就不错,何况是帮助陈凯之出兵。 陈凯之却用手指节磕了磕御案,目光阴沉,注视了钱穆片刻,他便冷冷道:“朕取妖僧首级,不需各国协助,只需大陈派出一支偏师即可。” 钱穆却笑了,摇头:“陛下有此雄心,臣很佩服,可臣还是不相信,陛下敢这样做。” 他居然用了敢字,就好似是在说,你不敢的样子。 这个用词,本就带着挑衅的意味。 钱穆接着昂首,直视着陈凯之的眼睛,正色道:“陛下犹如一个壮年,而西凉,即便国力不及大陈,犹如一个稚童,可是,若壮年想要痛殴稚童,稚童的父亲,是绝不会允许的。” “……” 一下子,所有人面面相觑。 连陈凯之竟都有些糊涂了。 什么时候,你们西凉有了个爹了,而且……还特么的如此理直气壮。 钱穆随即正色道:“陛下可能还有所不知吧,我大凉皇帝,早已派遣了使者,前往西胡,遥尊西胡大可汗为父,西胡大可汗,在去岁,击溃了东胡主力,几乎一统大漠,而今,西胡大可汗英明神武,已进入了极盛之时,带甲控弦之士,有六十万;西胡大可汗,也已颁布了金册,钦定我大凉国师,为西胡国师,又命吾皇,为儿皇帝,自此之后,西凉与胡人,不分彼此,倘若陈军对我大凉稍有图谋,大可汗必定发兵,臣自知,陛下雄心万丈,可陛下若是无视西胡大可汗,而对我西凉随意开衅,是要承担后果的。” 钱穆的底气,开始变得十足起来,他厉声道:“大可汗虽乃胡人,却对关内各国,历来友善,不愿意妄加刀兵,他认我家天子为子,更是对我大凉,有着明显的善意,此举,便是要警告贵国,万万不可妄自尊大,自以为能,我大凉军民,无不对大可汗感恩戴德,也请陛下,能够打消了对大凉的念头,否则,一旦战端开启,这决战的地方,到底是在河西,还是关中,甚或是洛阳,还请陛下,以大陈百姓们为念,其实无论是大可汗,还是我大凉天子,都不忍因为陛下的一己之私,从而导致大陈子民身陷水火,陛下……请三思。” “……” 此时,这满殿君臣,俱都讶然。 想当年,大凉的立国,是大凉的太祖皇帝,带着数百铁骑出关,一刀一枪,从胡人手里,打下来的天下,他们收复了河西走廊,建立了西凉国,聚拢了那里的汉民,在那儿繁衍生息,渐渐强大,最终奠定了六国分立的基础。 可当钱穆一副与有荣焉,左一口大可汗,右一口大可汗的嘴脸说出这番话时,确实令人震惊。 第九百七十五章:认贼作父 那西凉国师可真够无耻的。 反正西凉的皇帝,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既然如此,那么让皇帝认了胡人为爹,又有什么关系。反而因为如此,使得胡人因为有机可趁,可借西凉,干涉六国事务,何况,一旦认了爹,按照老规矩,多半这儿皇帝,少不得要赠与大量的财货,孝敬这大可汗,胡人早有觊觎天下之心,自然而然,大为笑纳。 这世上,牵涉到了外交的往来,是最难的,因为想要把握各自的利益,哪有这般容易。 可这世上,想要认人做爹,却是最易的,因为一般情况之下,做爹没有什么成本,成为干爹,福利却是不小,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没有人不会做的,可以说只要有点实力的国家,肯定愿意接受这样的干儿子,又不吃亏。 反正对于国师而言,这爹,也是西凉皇帝这个傀儡去认,而得到了胡人的支持,则足以可以借现在如日中天的西胡人,保住自己的权势,一方面,能打压在西凉国内的不服者,另一方面,却可使大陈不敢西顾,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大陈百官们,已是震动。 在他们心里,西凉终究还属于礼仪之邦的范畴,属于六国之一,而现在,竟是彻底倒向了西胡人,那么……大陈可就岌岌可危了。 要知道,胡人轻易取得了河西之地,不只是使关中收到了极大的压力,而且胡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善攻城拔寨,有了西凉人的帮助,这个短板可就补齐了。 这几年来,分裂的东胡和西胡在大漠相互攻伐,无限南顾,就在去年,西胡大可汗在大漠与东胡决战,击溃了东胡主力,这东胡的残部,只能向北奔逃,西胡彻底的掌握了大漠之中,最肥美的草场,而草原诸部,也纷纷向西胡大可汗称臣,他们的实力,已是不可小觑,而今,这西凉人,直接认父,更是一下子,使这天下的局面,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可以说,西凉和胡人的结合,短板都互补了,这样他们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而钱穆似乎并不觉得无耻,反而与有荣焉,他很惬意的看着这满殿目瞪口呆的君臣,似乎他觉得,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确实如他所想象的那样,起到了足够的效果。 钱穆随即叹了口气,一双眼眸看向陈凯之,嘴角勾勒出淡淡笑意,略带嘲讽的意味。 “国师早就说了,若是大陈悬崖勒马,两国依旧可以恢复邦交,自此和睦相处,那么,事情就不必糟糕到太坏的境地了。” “不只如此,国师在大可汗面前,还可为大陈美言几句,也使大陈,免遭大可汗的敌意。否则,若是大陈以任何一种方式,对西凉开衅,那么,我西凉上下,必定奋力抵抗,不只如此,数十万胡人铁骑,也将旋风而至,到了那时,一切后果,都是陛下承担。” 陈凯之哭笑不得。 本来,他还想威胁西凉来着,谁晓得,现在轮到了西凉国来要挟自己了。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狐假虎威,可陈凯之原本的算盘是,借机东扩,而如今,牵涉到了胡人,那么原来的所有谋划,俱都成空,必须要重新的考虑了。 至于钱穆,却显得得意洋洋的样子,他分明的看到,陈凯之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陈凯之显得有些焦虑。 他笑了笑,显得极潇洒的拱拱手:“好了,臣该说的,都说了,臣请陛下容臣告退。” 说罢,告辞而去。 这正德殿里。 所有人还在消化着这个可能的消息。 有人低声咒骂,也有人……忧心忡忡。 有人出班,道:“陛下,西凉国无耻之尤,不过……臣窃以为,胡人日盛,且兵锋强大,不可匹敌,倘若胡人来攻,我大陈还可以靠着关隘据守,可一旦陈军出关,西凉便占据了地利,不只如此,胡人一下借机南下,我大陈的军马,也可能遭受极大的打击,臣以为,现在不宜妄动刀兵,不如对西凉国,暂不理会,他们既已称胡人为父,那么,自此之后,大陈不与他们有任何往来,只是……这西征之事,怕也要暂时放下。” 陈凯之皱着眉。 他扫了殿中一眼,见此人话音落下之后,许多人纷纷点头。 这件事的性质,变了。 以往大家还认为,或许趁那西凉国师在西凉弄权,借此机会,狠狠打一打这西凉。 可现在……却绝不是这么简单了。 陈凯之看向陈一寿:“陈卿家怎么看?” “老臣以为,暂时不必动兵,可对西凉国,却不必客气,以他们勾结胡人的名义,驱逐他们的使节,老死不相往来即可。” 众人又纷纷称是,不得不说,陈一寿的话,还是老成谋国的,这是对大陈最有利的一个方案。 陈凯之若无其事的点点头,又看向了靖王扯陈义兴:“皇叔怎么看呢?” 当陛下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文武百官们,心里却咯噔了一下。显然……陛下若是同意了这个方案,自然会顺水推舟,最终说此事就作罢吧。可依据还询问靖王,显然,陛下很不甘心,不愿意就此罢手。 陈义兴踟蹰了片刻,他显得较为谨慎,和其他百官们一个个心里痛骂西凉不同,他反而觉得,西凉彻底倒向胡人,虽不是意料之中,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勾结胡人不算什么,可是自称儿皇帝,彻底的做胡人的走狗,却依旧让人觉得过了头而已。 他想了想:“西凉如此做,固然是震动天下起,遭各国唾弃,可臣不得不说,此举却彻底的将西凉与胡人绑在了一起,所以臣可以肯定,一旦西凉遭遇了攻击,胡人势必来救,既然如此,一旦伐凉,就意味着,我大陈要面对的,除了西凉,还有胡人,那么,首先,陛下要考虑的就是,我大陈有多大的把握得胜,又或者是,若是有机会得胜,那么到底这是完胜还是惨胜,想明白了这些,再考虑其他不迟。” 第九百七十六章:一决雌雄 陈义兴的意思,虽然稳妥,却显得极暧昧。 他似乎并没有强烈反对,而是认为,此事应当慎重,要想办法的确定是否可行,而不是全然畏战。 这当然,既和他的性子有关。 也和他所处的身份有关系。 陈义兴现在既然负责了宗室的事务,另一方面,却又监理着勇士营的后勤。 现在朝廷要建新军,他作为亲王,则负责了兵部,当然,兵部主要负责整个新军的功考和后勤管理,而他这个督兵部事,其实和当年的陈凯之一样,是宗室协助某些事务,再加上他对这些事已得心应手,所以某种程度,并非只是协助这样简单,许多时候,都是陈义兴对兵部进行指导。 因为和军中的关系深厚,即便是现在的新军,许多的武官,本就是勇士营抽调,这就意味着,陈义兴对他们是极为了解的。 勇士营出来的人,和其他的官兵不同,他们更渴望战功,而且从不畏战,此番平西凉,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现在新建立的新军,数万人已开始进行操练,已有两个月,虽然还很生疏,可武官和教官们,俱都制定了合理的方法,所以虽然很多新兵入了新军,许多技能还未熟练,可毕竟新军入营之后,操练极为苛刻,两月的时间,足够做到明令禁止,且大抵能保持队形进行射击了。 何况,即便是开战,那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新军上下,俱都信心十足,此时陈义兴是决不能在这个时候给新军泼冷水的,否则……非要被许杰等人暗中扎小人扎死不可。 另一方面,为了保障军中的供应,济北的造作局,大量的制造了火铳、火炮以及火药,除了这些牵涉到了核心技艺的弹药之外,大多数军用品,多是自济北的工坊里采买。 譬如军用的水壶,譬如新军的隔水被辱,譬如帐篷,譬如药品,譬如军衣和靴子,还有武装的皮带。 自新军建立之后,许多得到了订单的工坊几乎是日夜开工,个个精神奕奕。 不少的商贾,凭着每年天量的军费,挣来了不少银子,从上游到下游,包括了船舶的制造,获利的大商行,近有百家之多。 任谁都明白,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道理,只是现在,这黄金,却是数之不尽的大商行们从中牟利。 所以在商贾之中,渴望西征的愿望也是极为强烈。 不少商贾,都有自己的印刷作坊。 原本这些印刷的作坊,多是出一些闲书,或是记载一些时文,而在济北,不少人也愿意看,成为了大发光阴的娱乐。 可因为商贾们的意愿,以至不少时文刊物,似乎开始有些怂恿西征的迹象了,许多人读过之后,在济北,这等愿望自上到下,对西征的愿望开始变得愈发的强烈。 对陈一寿而言,他现在毕竟是内阁大学士,总览天下各州的军政。而陈义兴更多的,却是依托于济北,站在新军的角度考量。 这一战,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无论是济北上下的商民,还是新军的官兵,意愿如此强烈,开战,已是不可避免,陈义兴固然之后,此战事关国运,可也知道,这股浩荡潮流,是万万无法阻挡的。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臣以为,事情要往最坏的结果去想,陛下若是有意用兵,就必须考虑,面对六十万胡人铁骑,和数十万西凉兵的问题,那么臣敢问陛下,大陈,有多大的把握,能胜?若是不能胜,那便等,待朝廷操练出二十万精兵,厉兵秣马之后,再一决雌雄。” 陈凯之颔首点头,陈义兴已算是主战派了,可即便是主战派,却依旧如此小心翼翼,显然,这六十万的铁骑,加上数十万的西凉官兵,足以让此时大陈文武百官胆寒。 陈凯之手指轻轻叩着案牍,指节磕碰的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殿中轻轻的回响。 每一个人小心翼翼的看着陈凯之。 陈凯之最后眼眸猛的一张:“西凉国勾结了胡虏,已是天地不容,朕此前,也已下了国书,倘若此时,默不作声,那么……你们会怎么看待朕?百姓们会怎么看待朕?天下各国,又会怎么看待朕?” “不,朕问出这些问题,绝不是意气之争,朕只想知道,武王伐纣时,可曾想过,纣王依旧还有雄兵十数万吗?又或者,汉高祖得天下时,会因为楚王强大,而战战兢兢,不敢与之战吗?朕相信,他们定也是忧心忡忡的,他们甚至会害怕,会胆怯,可他们之所以是他们,又是因为什么?” “这是因为,纣王暴虐,也是因为,楚王屠关中,而天下侧目;正因为如此,他们挺身而出,使天下归心,方才成就了大事。” “胡人数百年来,犯我六国边境,行之有年,杀戮的军民百姓,数之不尽,此世仇也。今西凉国勾结了胡人,便使胡人的势力,彻底的进入了汉地,西凉国师无耻至此,我等还坐视不理,还在此讨论,是战是和,是否……有一些不合适呢?” “西凉的傀儡天子,既然做了儿皇帝,这……便不为各国所容,朕乃大陈天子,受孔孟教化,顺天应运,除了要中兴大陈,还肩负着的,乃是捍卫儒道,兴我大汉的职责。今日若是退缩,那么……自此之后,朕上无颜告祭祖宗,下无颜见天下人了。” 陈凯之眼眸一扫,深吸一口气:“陈卿家所言很对,此时出兵,大为不利;皇叔说的也不错,必须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可朕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笔账,没有算清楚。” “这笔账便是,西胡人几乎已一统大漠,而西凉亦在其羽翼之下,国力,势必进入全盛之时,这时,他们已磨刀霍霍,难道,我们大陈不伐西凉,胡人便不会借道西凉伐陈,不会大规模南下,袭击燕人的城镇?不会杀戮我们无数的军民百姓?不会使我们无数关塞烽烟四起?” 第九百七十七章:讨胡令 “胡人,不会罢休的,卿等难道现在才知道,胡人的本性吗?”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一决雌雄,而今西凉事胡,天下侧目,大陈乃中央之国,率先攘夷,如此,方可得天下人心,朕现在,颁布讨胡令,大陈各州县,俱都要做好准备,要征募大量的壮丁入新军,新军的操练,亦是要加强,各地的关隘,要加强戒备,万万不可有所疏失,钱粮的调集,弹药的补给,俱都不可荒废,从现在开始,朕要求所有牵涉到军事的工坊,加紧生产,一切生产,先满足军备,只是,此战必定靡费巨大,既是开战,便是你死我活,所以……命大陈的钱庄,发布债券,以朝廷的名义,暂先向商户和士绅借债,按利息偿还,告诉他们,若我大陈败了,国破之后,势必家亡,尔等,俱都为胡人鱼肉,钱财留之何用?若胜,来日朝廷所得的胡人牛马、钱粮,俱都用以加息偿还。” “所有的青壮,凡是孔武有力,有志伐胡者,都在各州府报道,各州府需供应其吃饱喝足,快马送至京师操练,凡有疏失,朕绝不轻饶。” 陈凯之看了兵部尚书和陈义兴一眼:“你们,上一道章程来吧。朕要亲自过目!” 陈凯之的话,足以令百官们绝望。 可不得不说,陛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到了这个份上,一旦闷不做声,胡人都已和西凉人勾搭上了,而现在胡人已经一统,声势浩大,若是再给他们机会继续养精蓄锐,将来遇到的胡人,将会更加强大。何况,胡人轻易得到了西凉之地,到时只要联合称臣的西凉,即便大陈不出兵,他们也会出兵。 大战迫在眉睫,不是想躲就能躲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发布讨胡令,至少,大陈皇帝,在道义上站住了脚,攘夷护汉,不只在大陈军民心中得到支持,便是天下各国的军民,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这个节骨眼,任何国家敢背叛和大陈的联盟,落井下石,都会遭天下人的唾弃。 陈一寿脸色凝重,他心知,陛下的心意已无法更改,于是他上前,道:“陛下,是否派遣使者,立即和各国接触,请他们驰援,一并出击。” 陈凯之看了陈一寿一眼:“他们会出击吗?” 陈一寿犹豫了一下。 大陈有此魄力,不代表天下各国,也有此魄力,得到他们口头上的支持容易,可真要他们倾国来与大陈合兵一处,西出三清关,与胡虏决战,怕是痴人说梦。 陈凯之一笑:“既然他们不肯出击,那么又求之何用。我们自己顾着自己便好了,至于他们,不必理会,朕的背后,是天下六国的军民百姓,是他们的人心,而各国朝廷,以及各国君臣,成日沉溺在算计之中,断不会和大陈并肩而战,那么……不妨就以朕和大陈之力,改天换地吧。” “臣……遵旨。” 陈凯之扫视了殿中的诸臣:“诸卿谁又异议?” 文武百官们似乎也感受到了陈凯之的慷慨,或许理智而言,他们认为这样做有所失策,可实际上,关内的军民,和关外的胡人打了数百年,仇恨早已入骨,都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那就……打吧。 某种意义而言,许多人对陈凯之是当真佩服起来。 无论如何,这大陈的江山是陛下的,陛下为了大义,而决心一战,此等气魄,确实如陛下所言,天下各国的君主们,还沉溺于勾心斗角的把戏,每日所谋的,不过是利益的得失,西凉天子向胡人称儿臣,使得天下的形势彻底的失衡,是必须得有人挺身而出,否则……一旦让胡人不断的侵蚀,后果难以预料。 “臣无异议,吾皇万岁!” “很好!”陈凯之颔首点头,他的手,不自禁的有些发抖,这显然,已是他做的最大的一次决定,他所面对的,再不是承平之久之后,日益战斗力羸弱的各国官兵,而是那大漠深处,真正的狼群,他们拥有最优良的骏马,有六十万之众,当今的西胡可汗,既可以一举击溃东胡,势必也是一代雄主,何况,还有西凉人的协助。 这就意味着,自己的敌人,将超过百万之众,而且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兵,在这世上,只怕没有人可以抵挡他们。 …………… 讨胡令已出。 这一次,朝廷的动作极快,檄文是在陈凯之退朝之后,经过翰林们在两个时辰之后立即草就的,随即,檄文颁发,送至无数衙门,经过邸报,快马送至天下各州。 几乎每一个衙门的案头上,都有这么一篇讨胡的檄文,随即,数之不尽的公文传递而来,从内阁里签发的各种命令,经过六部,在六部按自己职责讨论之后,送至下头各个衙署。 京兆府现在的任务,就是张贴檄文和安民告示,并且开始执行宵禁,除此之外,是下令辖下各县,开始征募青壮。 不只如此,还需将府库中的钱粮重新验算一遍,这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而是需要掌握最新的数据,以防将来入不敷出。 现在几乎手头上的事,俱都得放下了。 张都头直接下到了县里,洛阳县里已是热闹非凡,在这衙门前,榜文已经张贴出来,这里人头攒动,闻讯而来的百姓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有能读书识字的人,开始高声朗诵其中的内容。 而当百姓们得知了大战一触即发时,绝大多数人,心思却是极复杂的。 一方面,一旦开战,就意味着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了,毕竟,到时少不得要征丁,也少不得,为了供给军需,甚至可能加收税赋。 可另一方面,天下百姓,无不将胡人恨之入骨,现在西凉人居然事贼,在令人唾弃的同时,也激起了无数同仇敌忾之心。 而安民告示之中,却有一样令人不解……居然……官府承诺并不加赋,甚至绝不拉丁! 第九百七十八章:不破楼兰誓不还 “这是什么意思,不拉丁?这丁从何来,粮草不需有人搬运?难道连辅兵都不需?一旦开战,钱粮如流水一般哗啦啦出去,朝廷真有这么多钱粮,足以开战?“ 许多人倒是疑惑起来。 自古以来,没有打仗不拉丁的,这徭役谁都躲不过,这也是为何,许多百姓为了躲避徭役,费尽无数功夫。更有人,因为服役,而陈尸边关,或是家破人亡的原因。 因而……虽然百姓们恐惧胡人,可实际上,真正要开战,绝大多数人,却有畏惧之心,痛击胡人固然是好,可到时,朝廷发动数十万劳力随军,无数人搬运粮食,更需无数人作为辅助,这……可都要人的。 没人,打什么仗? 何况,还是这样的一场恶战! 百姓们的畏惧之心,就在于此,而现在,他们更多的却是狐疑,有人提出了疑惑,却没有人给他们解惑。 至于不加税赋,也令人觉得惊奇。 倒是这时,却又有公文送至了县里,这显然是陛下责令户部和兵部拟定的细则,县里立即开始张榜,张都头见百姓们蜂拥,大步流星的带着差役们上前,口里嚷嚷着:“都休要推挤,让识字的上前,你们挤什么挤,看了也未必能看的懂?” 接着,便有识字之人上前,高声道:“陛下格外开恩,谕令各府县征丁……” 原来还是要征丁啊。 许多人顿时哀嚎起来,这服徭役可不是好事,男人被拉走了,妇人和孩子们留家,无依无靠,这倒也罢了,这若是死在了路上,就成了无定河边骨,家破人亡,许多人涌出诸多痛苦记忆,一个个噤若寒蝉。 却听有人高叫道:“都别吵吵,先念完。为使官府扰民,各府县不可强征,凡有强征者,以通贼论处。” 这一听,倒是教许多人喜笑颜开起来。 不得强征,也就是说,自己不想去,便可不去? 这……是好事啊。 可又有人道:“若是不强征,谁肯去?只怕到时不得官府强征,征不到人,最后还得强征!” “是是是,家里妻儿老母都在,租种的土地上没有男人,可怎么办?家里是离不开男人的啊。虽说随军远征,倒也罢了,卖些力气打胡人,也算是报效国家,可家里真的是离不开青壮啊……” 又有人念道:“所征丁户,俱都需自愿,不可曲解其本心,为国效劳,朝廷理应善后,因而,所有丁户,若选拔入伍至新军,月银五两,入营操练,一切粮秣,需供应充足;随军为辅兵者,月银二两,日供黄米半升。” 一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 能入伍新军,这是要上阵杀敌,可待遇却是丰厚无比,据说新军的伙食本就好,若是战死,也有抚恤,前来,或许还能拼一个前程,虽是危险,对许多年轻的壮力而言,这是改变命运的捷径,何况,就算没有拼搏到军功和前程,可每月五两银子的待遇,却是不少了,一年下来,能给家里挣一两亩地,这换做是哪里,都是高薪了。 即便是辅兵,只负责沿途运输粮草,负责守城或者是挖建沟渠之类,竟也有二两银子,对许多在地里刨食的人而言,一年下来,不但提供了每日半升的黄米,保证自己能吃饱之外,竟还有二十多两银子的盈余,若是如此,不但家里能够安顿,妻儿无忧,甚至还可以攒下不少的余钱,将来,就不担心饿肚子了,甚至给女人和孩子添置一些衣衫也是足够。 在这个大面积贫困的时代,这个条件,有着足够的吸引力。 那些家境尚可的人,倒是安心了,朝廷既然是出钱征人,而不是以服徭役的方式,那么,就不担心没有壮丁去随军,自己便免去了服役之虞。 而对那些穷困之人,却仿佛看到了希望,自己的子侄,是不是要去碰一碰运气,且看看能不能加入新军,而自己,不妨也随军去吧,这可比苦哈哈的过日子好。 一时之间,人潮涌动,人没有人后顾之忧,方才可以宣泄情绪。 尤其是在有人高声念着:“陛下讨胡,以报千年之仇,血债需血偿也,关内诸国臣民,无分陈燕,更无楚越之人,同出一源,今胡人日益强盛,西凉向其称臣,此大汉奇耻大辱,于是陛下奉天讨胡,异日出关,不尽诛胡寇,誓不还师,此千年之仇,不报不足以告慰祖宗之灵,今敬告军民人等,若有力者,需戮力而为,来日自有恩赏!” 一下子,许多人倒是激动起来。 单纯的让臣民们牺牲自己,去为了讨胡大业而妻离子散,是人都会有畏惧之心。可如今,却使人免去了后顾之忧,既让人欢欣鼓舞的同时,也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从前人们提起战争畏之如虎,可今日,却异常的激动,有人高呼:“讨户……讨胡……” “走,从军去,征募在何处……” 人群喧嚣,竟又有点禁不住了。 张都头忙是开始带人维持秩序,另一处有文吏则在吆喝,用不了多久,便见锦衣卫和吏部的文吏来了,居然还会同了都察院的人,显然……这是为了防止要有人克扣,或者是吃空饷作准备,他们亲自来此,点验人数。 张都头竟也不由的有些佩服,这陛下倒是事事周到,尤其是锦衣卫,这锦衣卫亲自建立,最是铁面无私,而今,又会同了各司的人来,只怕没人敢作假舞弊。 他努力的维持着秩序,竟也有些心潮澎湃,仔细一算,自己每月的钱粮,竟也只比寻常的辅兵壮丁高一些些罢了,倘若不是自己另外有一些油水,还真有些动心,想要随军伐胡去。 只是……他毕竟是公门之人,绝不是寻常的百姓,因而心里,不由的起了一丝疑窦,若是这样的打法,这可需要多少钱粮啊,问题在于,朝廷这么多的钱粮,从哪儿来呢? 国库当真付得起新军和这些壮丁的钱粮开支吗? 第九百七十九章:天下归心 张都头的疑问,是极有道理的。 也正因为如此,在济北,杨彪却无奈的看着一份旨意,不禁苦笑。 要开战了。 可若要开战,这里的勇士营肯定不能调动,所以……必须得让新军去打。 不只如此,这封旨意最大的意图,就是筹钱。 国债! 钱庄放出国债,向商贾们借钱,需筹银五千万两,这可是一笔天文数目,不过好在,利率还算不错。 可问题在于,商贾们愿意借钱吗? 虽然开战的消息已传来,济北上下,一顿沸腾,到处都是炮竹燃放,好生热闹。 莫说是在这里的大陈商贾,便是暂居于此的燕人、越人、楚人,亦是一个个兴高采烈。 对他们而言,虽还有陈燕之分,可大家都是汉人,胡人当年屡屡南侵,烧杀劫掠,燕人受害最大,可万万想不到,这一次,竟是大陈愿意不惜一切对胡人开战,这不免使许多燕人,对于燕国不出意料的平静,显得很是不满起来。 与此同时,许多燕人开始对大陈皇帝陛下赞不绝口起来。其他各国,虽无燕人这般惨痛的记忆,却也忍不住为之欢欣鼓舞。 济北的所有报刊,现在都在述说此事,无一例外,都是在叫好。 而杨彪却无法分享这份喜悦,他得去筹钱。 于是乎,少不得要亲自出面,动用自己这一张厚脸皮,出马了。 不过,也未必完全没有效果,杨彪还是极有底气的,一方面,商贾们本就和陛下荣辱与共,谁都明白,在这处处歧视商贾的时代,只有陛下对他们平等对待,一旦陛下征战出了任何意外,他们即便积攒了万千的财富,怕也是有命赚,没命来享。 除此之外,杨彪还握着一张王牌,此次开战,所需军需之多,堪称是多如牛毛,大量的物资和军需都要采购,可决定采购的权利,却还握在了朝廷手里,朝廷的巨量订单,甚至未来的订单,花落谁家,少不得,可以借此施压了。 而根本的问题就在于钱庄。 济北钱庄这些年来,积攒了足够的信誉,几乎所有人都在使用济北的钱票,现在早已推广了开来,许多商贾,甚至开始不认银子,因为银子毕竟有真假之分,携带也不方便,交易起来更是繁琐,至于成色,也有区别。 还是钱钞实在,反正自己拿到市面上,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拿银子和拿钱票又有什么分别呢? 济北钱庄,现如今的信誉来做保证,还是足以让商贾们愿意相信的,毕竟自己手里,就有大量的钱票,若是钱庄都不信,这不就意味着自己手里拿着的钱票俱都成了废纸吗? “真是令人头痛啊。”杨彪笑了笑,他看向了赵王陈贽敬。 陈贽敬一直留在济北,负责带一批又一批的勋贵和宗室子弟来济北观摩,慢慢的,他也渐渐喜欢上了济北的嘈杂,这济北的运行原理,他也已一窥究竟,此时,这位赵王殿下,竟是摇身一变,竟成了新政的拥护者,不只如此,赵王府还在济北投了不少银子呢,其中有十几家铺子,还有三座工坊,甚至有一个书局。 他经常会来杨彪这里请教,今日来,是为了准备新一批抽调来的勋贵和宗室、官宦子弟们前来济北的事。 他看向杨彪,显得不解,杨彪便将旨意交给他手里,陈贽敬垂头看着杨彪,随即喜上眉梢:“陛下的心思,真是难测,其实朝廷并非是没有银子开战,毕竟,从前都是免费征丁,现在却是使钱,从前的官兵,薪俸哪里有这样的高,可陛下此举,却使大陈上下,彻底的同仇敌忾了。” 陈贽敬当初,毕竟也是摄政王,他和杨彪一样,多少是有一些眼光的,他越是在济北,越是对陈凯之佩服不已,接着道:“想想看,杨公,花钱征丁,这是开了先河,百姓们无后顾之忧,愿意去挣银子的,自管去挣银子,不愿意的,也不必担心官府上门锁人,如此一来,他们能不支持伐胡吗?新军待遇如此优渥,只怕,多的是青壮去应募,进了新军,前途就不可限量啊,虽然得拿命去拼,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东西,对于小民而言,是即便拼命也拼不来的?这对许多人而言,是何其大的机遇。” “如此一来,朝廷国库就不足了,想要打,就得借银子,发行这所谓的国债,而国债一发行,就意味着朝廷将欠无数商贾的银子,这些商贾,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不是绑在了此战的胜负上,又有人有多盼望着,陛下能够大捷呢?商贾们一旦求胜若渴,势必会鼎力支持,还有那报刊,那书局,背后哪个不是商贾,他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尽心竭力为此战宣扬?” “而对读书人而言,对士绅们而言,陛下此战,事关国运,更是关系到了名教,这是伐狄夷人,说穿了,这便是他们常说的攘夷啊,谁敢对此多嘴,这春秋大义,且还要不要了?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何况,真要胡人杀了来,陛下败了,他们能有几个好?” “这天下万民,无不团结一心,与陛下一起,举我大陈一国之力,与胡决一死战,单凭这个,陛下其实就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陈贽敬眯着眼,想当初,他可是满肚子算计的人,现在分析起着厉害关系起来,真是头头是道:“而真正的一步妙棋,就在于大陈伐胡,彻底的使各国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他们若是出兵,无法承担失败的风险,若是不出兵,势必使其国人失望,大汉的大义,便在陛下身上,到时,可真是天下归心,只要此战能胜,天下的局面只怕将大不相同,自此各国再无力和大陈抗衡,甚至……”陈贽敬目光闪烁:“甚至天下一统,进入极盛之世,也大可期待。” …………………………………… 人在外面,章节有点短,很惭愧。 第九百八十章:磨刀霍霍 陈贽敬的看法,深得杨彪的认同。 他很能理解陈凯之,陛下能痛下如此决心,绝不只是率性而为,这一仗输了,后果无法承受。 同样,若是胜了,天下各国的民心,再加上新军的威力显现,会使大陈迅速的扩张,不但可以侵夺胡人的草场,兼并西凉,也能收获无数的人心,到了那时,大陈想要一统天下,这浩荡潮流之下,谁可以阻挡,又有谁敢阻挡? 五百年来,天下六分,一旦统一,再加上新政,这不是极盛之世,又是什么? 所以这一战的目的,除了兼并之外,便是要打断胡人的骨头,使其从此一蹶不振,将大陈的势力延伸至大漠,与此同时,促成天下的统一。 若是能借此机会,兼并各国,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毕竟各国都是汉人,倘若用战争的方法,不知要死多少人,还不如凭借着极高的声望,促成此事。 杨彪不禁深深感慨起来。 “是啊,陛下是有大雄心之人,他所想的,实是前无古人之事,而我等,也算是蒙受了他的恩德,既如此,还是尽心竭力吧,老夫卖了这把老骨头,也需得将这五千万两银子的国债给卖出去,赵王殿下,你乃宗亲王,这宗室之中,也有不少皇家宗亲身价不菲吧,此战关系的何止是朝廷和陛下,和宗亲们,也有极大的关系,想必,这兜售国债之事,也需赵王殿下分担一些,尽力让宗亲们,踊跃购买一些。” 他这是完全支持陈凯之,顺便也在帮陈凯之拉拢人。 陈贽敬闻言,眼眸轻轻眯了眯,捋着须,神色闪烁,他对陈凯之颇为复杂,可他也很清楚,大陈,已经离不开陈凯之了,没了陈凯之,只怕又要重新分崩离析不可,赵王虽也自私,却多少对大陈皇族,有一些责任感。 因此他不禁颔首点头,朝杨彪郑重的说道。 “我尽力想想办法。” 杨彪对赵王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轻轻笑道。 “那有劳了。” 源源不断的国债卖出去,随即,大量从钱庄里押解去京师的钱票源源不绝的送至户部。 户部拟定了钱粮的章程,再进行分配。 兵部得了钱粮,而今,已招募了七万新军,这些有幸选拔出来的人,与原有的两万新军聚集在了京师,足足九万人,开始了日夜不歇的操练。 原有的大营,已经进行了改造,足以容纳大量的士兵,新兵们入伍,队官多是从勇士营选拔,条令后勤军纪之类,也多是以勇士营照搬,队官们再从中挑选出一批骨干出来,这些人大多都略略读过一些书,在这勇士营里,或多或少,都培养出对读书人敬重。 不过这等读书人,却并非是所谓的之乎者也,除了能识文断字,还需有一定思考能力。 白日依旧还是操练,虽然时间紧迫,可基础的体力操练却依旧还是维持了两个月,士兵们晨练,接着便是步操,有板有眼,起初,依旧还有许多人无法坚持,可这新兵的操练,最是磨砺人的耐力,只要进了营,便是你想走也别想走了,可只要能坚持下来,很快,许多人适应了这种生活,却也发现了这营里的乐趣。 譬如这里的饭菜丰盛,新兵们至多,也不过是一些殷实人家,可在这个时代,即便是殷实人家,像这样成日杀猪宰羊的吃法,却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对于这一点,他们还是觉得很满足的,除此之外,便是发现分明的感受到自己获得了人们的尊敬。 以往人们总是口称好男不当兵,军户的子弟,很多时候,便是连媳妇都找不到,可这里薪饷丰厚,再加上新军本就是千挑万选,而不是从前那般,靠着征丁被虏了去,说穿了,而今就算你想进新军,也未必有资格。 很多人家挤破脑袋要将自己的儿子送入新军呢,可是有很多人都没有资格进入新军。 因而,许多新入伍的士兵,从家书之中,很分明的感受到自己的家人在乡里受到了敬重,包括了家里开始有人来说亲了,也包括了自己的父母开始在朝廷的圣旨之下,官府们开始对他们予以了许多的照顾,譬如每月,开始会有差役们送上几升米作为慰问。 一个县里,大抵也不过是出数十个新兵而已,多的,也不过是百来个,每户人家几升米,折算下来,实是不值一提,对县里,几乎没有丝毫的负担。 可对于寻常的百姓人家而已,那高高在上的衙门,还有那平时趾高气昂的差役,登门送米,莫说是几升,即便是小半碗,那也是与有荣焉的事,他们家的门前,都会挂上一个牌子,上书精忠报国四字,这报国的牌子,极是醒目,让左邻右舍,称羡不已。 这使新兵们在营中一下子感觉自己挺起胸膛了,家书里,几乎都是父老们的劝慰,无非是好好的干,某某秀才或是差人、保长说了,在这军中若是立了功,将来前程似锦。 于是乎,大家安下了心来。 这枯燥的操练,因为多是一群年轻人,岁数相仿,渐渐熟识了,也就渐渐有了袍泽之情。 大家所期待的,便是能得一根火铳,像老兵们一样,去校场里放铳,不过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因为他们的新兵,只有步操,而且是没玩没了的步操。 到了夜里,人们筋疲力尽的时候,读书……反而成了乐趣。 学里所学的,除了寻常的识字之外,还有数学,以及军事的知识。 虽然条件有限,一个大堂里,数百上千人席地而坐,人挨着人,点了蜡烛和油灯,只有教习被围在中间,基本靠吼着教学。 不过,许多人倒是极认真。 读书……在这个时代乃是奢侈品,寻常的子弟,想要读书实在太难太难了,不是寻常人家花费的起的。 而现在,在这军中,却等于给了人一个无偿的机会,据说在军中,若是读书读得好,将来更容易脱颖而出,除此之外,就算是在军中没有作为,在这军中所学到的东西,等退伍之后,照旧可以使自己活得体面一些。 因而不少人都极刻苦,席着地,教官们在上头讲授,他们呢,则拿着木棒在手心里一笔一划的跟着学。 若有听不清晰的地方,等放了学,也可和同帐里的人去问,这军中一个小队,同时也是一个学习的互助小组,根据规矩,将来军中还有考试,而考试的成绩,却并不只是看个人的成绩,而是以小组成绩来决定优劣的。 第九百八十一章:讨胡 如此一来,便没人敢轻易的拖人后腿了。 杨彪在济北兜售的国债,颇为成功,正因为如此,这些国债,才换来了银子,银子又换来了自各国运来的无数粮草,以及各个工坊里日夜赶工来的军靴、军服、皮带、铁壶、弹药、火铳、火炮,以及行军的帐篷、药草甚至是诸多的牛马。 在新兵操练之后,接着便是战术和技能的操练,紧接着,在关中,战争的阴霾已经落下,很快,便有快报传来,西凉国已开始集结大军,胡人动向也开始变得可疑起来。 显然,胡人被大陈的讨胡令惹怒了,根据锦衣卫的奏报,有一批胡人已经率先进入了西凉。 而现在……最难受的,反而是各国在洛阳的使节。 他们是极尴尬的。 一方面,各国朝廷很默契的观望着风向,他们并不愿意劳师动众,因为即便和陈军一起拿下了西凉,这西凉也并不与他们接壤,此时讨胡,并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另一方面,而从蜀国传来的消息,却最是尴尬。 蜀国在汉中的叛军公开打出了旗号,这叛军的首领叫王建,原是个烧炭的工人,因为不堪压迫,举旗造反,很快,叛乱便弥漫到了三郡十九县,附从者有两万多人。 这样的叛乱,在各国都不鲜见,即便是大陈,这样的叛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蜀军自然如从前一般,开始镇压。 以往这些人,要嘛最终选择了招安,要嘛,便被绞杀,而他们的诉求,也极简单,不过是杀官而已。 只是这一次,这王建竟公然打出了迎大陈皇帝入蜀,愿为先锋讨胡的旗号。 这消息一出,送至洛阳,顿时天下震动。 其实,明眼人都明白,这王建不过是最正常不过的叛贼,之所以打出这样的旗号,不过是因为走投无路,知道迟早被蜀军绞杀,迟早败亡而已。 可单凭这叛军打出的旗号,显然也可看出,王建这样的叛贼尚如此,可见大陈皇帝在蜀国颇得人心。蜀人们并不愿被征丁去剿贼,宁愿去讨胡。 看似是匪首王建狡诈,抓住了蜀人心里的痛处,而问题的本质,还是人心之变。 蜀军进剿的越狠,则越说明了他们外残忍内,宁愿绞杀叛乱,也绝不敢触碰胡人。 陈凯之得到了消息,也只是微微一笑置之,他心知,王建喊出什么口号,这蜀军也绝不会轻饶他,可管中窥豹,却也能看出各国的人心,已开始出现了松动,只怕天下各国的人心,已开了一个口子了。 晏先生等人,俱都在文楼里,这几日陛下废寝忘食,和新军的几个都督们,每日都在研讨着进兵的计划,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如今,浩浩荡荡的辅兵已经开始进发,将大量的钱粮和弹药运送去了关中,大战一触即发,近十万的新军,依旧还在操练,可一切的计划,必须得事先有所方案。 晏先生含笑着看陈凯之,道:“陛下,这个王建,倒是颇有一些意思,此人,倒有些城府,可如此看来,也可得出,此人深谙蜀国的民心,想借此机会,使蜀国朝廷下不来台。” 陈凯之道:“朕也瞧出来了,蜀国天子继续进剿,只会人心向背,所以……”陈凯之笑了笑:“这个时候,该请衍圣公出场了,让他下一道学旨,号召天下各国讨胡吧,眼下,必须得让讨胡成为大义,朕已敢为天下先,就是要让某些人下不来台。除此之外,朕要昭告天下,敕王建为伏波将军,命他自汉中出兵,袭西凉南部,作为策应。” 晏先生皱眉:“陛下,这王建……” “朕知道先生在想什么,先生一定认为,朕若是下这道旨意,岂不是使各国的朝廷更加难堪,使各国离心离德,更是触怒了蜀国。可是……今日一战,乃胡汉决一雌雄,都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顾的这蜀国朝廷的脸面,敕了王建伏波将军,蜀国若是继续进剿,那也由着他们,可最终,也不过是让蜀国皇帝人心向背而已。” 晏先生吁了口气:“而今与胡人胜负未分,却引发了各国的疑虑,并不是好事。” 陈凯之摇头:“他们再疑虑,又能如何,倘若这时,任何人敢袭大陈,势必为天下人所不容,什么是大义,这便是大义,所以他们不服气,也得忍着,他们不高兴,也得憋着,明面上,谁若是不从,便和那西凉国主一般,和胡人的儿皇帝没有任何分别。” 陈凯之吁了口气:“新军已操练三个月之久,锦衣卫和明镜司的密报中,胡人已有七八万先锋入凉,时间,已经拖不得了,下月选择吉日,朕亲自带兵,入关中,预备讨户吧。到了那时候,这些新兵,大致也有了一些战斗力了,晏先生,这一次,你随朕一道去。” 晏先生颔首点头:“臣遵旨。” 陈凯之随即又道:“朝中百官,似乎对此,颇有疑虑,是吗?” “是,此次陛下与胡人和西凉决战,许多人私下里很是担心,他们认为,胡军与西凉军马有百万之众,遮天蔽日,一旦开战,胜负难料,陛下此举,实是过于冒险了。” 陈凯之笑了笑:“这个世上的事,从没有不冒险就可以成功的,他们的担心,朕也能理解,又怎么能不明白呢?” 正说着,却有宦官快步行来,拜倒在地:“陛下,急报。” 陈凯之瞥了他一眼:“什么急奏?” “西胡赫连金山可汗,派使者,入了关中,已快马加鞭,朝洛阳来了。“ 陈凯之背着手,笑了:“先礼后兵,这胡人,倒也有意思,赫连可汗身边,定也有汉人为他出谋划策吧,朕看着,这不像是大漠人的风格。” 晏先生深深看了陈凯之一眼:“汉人出入大漠者,数百上千,确实有不少,甘心愿为胡人效力,锦衣卫不是有奏报吗?其中有一个叫何秀的读书人,就深受这胡人可汗信任,此人为那可汗殚精竭力,出谋划策,当初西胡击溃了东胡,此人也算是功不可没,何况,那西凉的国师,可对那赫连大汗,死心塌地的很。” 第九百八十二章:解惑 “或许……”晏先生顿了顿,他看了陈凯之一眼才继续说道:“或许这和那国师,不无关系。” 陈凯之轻轻点了点头,旋即便笑了。 “最了解大陈和关内各国的,也只有汉人了,这赫连大汗重用汉人,料来,也早有南下的心思,今日他遣使而来,不过是在预备决战之前,想要暗中较劲罢了。” 晏先生却是若有所思,他突然抬眸,看着陈凯之,眉头不禁深深皱了起来,郑重的说道。 “陛下,大战在即,迫在眉睫,双方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想来那赫连大汗,也早已是磨刀霍霍,说不准,他们比我们更加期待这一场决战,倘若他们能尽歼大陈精锐,一举杀入三清关,携西凉兵马入关中,甚至一举破洛阳,那么……大陈便到了最糟糕的局面了。胡人最擅劫掠,真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能洗劫多少的财富?” 他很担忧,面容里竟是露出丝丝的虑色。 “所以……老臣以为,他们派出了使者,看来,并不只是来较劲这样简单,既然对他们而言,战场上可以得到的东西,何须靠使者耍嘴皮子就可以得到,除非……” 晏先生一说除非,陈凯之眉梢微微一挑,目光变得暗沉起来,似乎……陈凯之也察觉出了什么,竟是不自觉的接上了晏先生的话。 “除非,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意并非是我大陈,而在于……在这洛阳的各国使者?” “不错。”晏先生一时显得忧心忡忡,思虑了一会,才继续开口说道:“陛下现在与胡人决战,各国君臣,无异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胡人,或许看清了这一点,他们想必也认为,各国虽和胡人有汉夷之分,可毕竟,也提防我大陈,现在各国忧虑,胡人想来,是想借此机会,趁机做一些准备……” 陈凯之听罢,若有所思,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沉。 正在他思忖间,又听晏先生道:“可问题又出现了,各国并不希望我们战胜胡人,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这一点,早已被胡人里的某些汉人所侦知了呢?胡人在关内,一定会有细作,老臣在想,是否这些细作,早已和各国暗中有了联系。” 他顿了一顿,脸色越发的紧张了:“倘若……老夫说的是倘若,倘若此时此刻,他们和各国已有了联系,可单凭一些细作,想要缔结任何的约定,怕也是不容易的。各国君臣,绝不会和一些见不得光的细作们谈,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资格,代胡人大汗,答应任何的条件。所以,这便有了这一次的国使来访,各国的君臣,绝不愿意公开的和胡人的使者有任何的接触,毕竟,这太容易招致天下人的非议了,既然不能公开,那么必须得有一个赫连大汗身边深受信赖的人进入关内,表面上,是出使大陈,对大陈做最后一次和平的努力,实际上,却是暗中,和各国驻在洛阳的使臣,暗中达成某种约定。陛下,老臣的这些猜疑,或许,不过是杞人忧天,事情,可能并没有的糟糕,可老臣却又以为,凡事,都不得不有所防备。” 陈凯之的目光闪烁,英俊的面容掠过丝丝冷意,旋即他便笑了:“你说的对,这个猜测,即便只是杞人忧天,却也不得不有所防备。那么,朕若是顺着你的猜测继续推测下去,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一次,出访之人,定是赫连大汗身边最值得信重的人,这个人在胡人之中,定有极高的声望,因为唯有如此,各国才会相信胡人的诚意,是不是?” “不错。”晏先生颔首。 陈凯之笑了,朝身边一个近侍道:“查一查,这一次出使之人是谁?” 那近侍不敢怠慢,匆匆而去。 很快,他就从礼部赶回,方才宦官禀报的时候,陈凯之并没有细问,来者是谁,而现在,宦官拜倒:“陛下,来者乃是赫连大松,此人乃赫连大汗的弟弟。” 陈凯之和晏先生对视一眼,似乎都明白彼此眼色里的含义。 胡人大多时候,采取的是兄终弟及的国策,所以,这个赫连大松,不只是胡人大汗的弟弟,更是胡人的‘太子’,一个这样的人物,居然冒着被陈凯之扣押的危险来访,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相信汉人尊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原则,另一方面,或许还真对了晏先生的猜测。 这个人……是赫连大汗的一步棋,这赫连大汗,想要取信各国,因此派出了自己的兄弟,其目的,便是要让各国深信,胡人对于暗中的约定,有足够的诚意,而这个赫连大松,想来也定当有足够的身份,代表大汗,对各国信誓旦旦。 甚至……这个人根本不需去和各国的使臣密谈什么,只需要他出现在洛阳,自然会有胡人的细作,去谈具体的事务。 各国只要看到赫连大松人在洛阳,自然也就疑心尽去了。 看来他们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陈凯之抿唇笑了笑,眼眸落在宦官身上,淡淡开口问道:“他的使团名单呢?” 宦官早有准备,取出了名册,这名册,往往是出使的一方,要向礼部报备的,陈凯之接过,看了一眼,随即交给了晏先生手上。 晏先生则垂头看了看,淡淡道:“陛下,使团名单中,出现了一个叫兀那图的人,这个人,是个汉人。” “何以见得?”陈凯之凝视着晏先生,目光透着几分困惑。 晏先生淡淡道:“胡人自诩自己是白狼的子孙,而兀那图在胡人之中,是黑狼的意思,这白狼之中,混杂了一匹黑狼,虽同是狼,却并非是同类,这个人的名字,料来是胡人赐予的,而这兀那图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意思是,此人虽非族类,却也属于狼群中的一员。” 陈凯之汗颜,旋即便笑了起来,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人,便是先生方才口中所说的那个何秀?” “极有可能。”晏先生凝视着陈凯之,郑重的说道:“如此大事,赫连大松的作用,是来取信各国;可暗中如何安排,如何分析各国的反应,却必须得有一个胡人大汗既信得过,且精通关内的人,而这个何秀,既深受其信任,对胡人死心塌地,又对各国了若指掌,实是不可多得。” 陈凯之目光变得黯然,面容里透着笑意,嘴角轻轻一抿,便淡淡开口说道:“若如此,这就很有意思了,晏先生,你说,各国当真会和胡人们勾结一起吗?” 晏先生目中闪烁着,却是不发一词。 第九百八十三章:无耻之尤 陈凯之只一见晏先生不发一词,便晓得他的意思了。 如今这时刻人心难测。 可又怎么样呢? 随即他面带讽刺的一笑,朝着晏先生一字一字的说道:“不错,各国自有自己的利益,既有利益,当然会有各自的盘算。这便是人心……” 晏先生凝视着陈凯之,也不由苦笑,忙是摇头开口:“老臣只敢确定一件事。” “何事?”陈凯之诧异的看着晏先生,不解的问道。 晏先生没有犹豫,立即将自己心中所想所思说了出来。 “若是战事僵持,他们乐于坐山观虎斗,想来,不会有其他的念头。而对陛下而言,最可怕的却是大胜或是大败,若是大胜,各国岂会不知,陛下若是完胜,他们的宗庙,必定难以保全,因此,他们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臣料定,他们势必会背后暗中给大陈使绊子。而若是陛下大败,他们也绝不肯消停,那时,必定会和胡人约定,趁此机会,与胡人一道,侵吞大陈。” 晏先生面对忧色。 “所以,在臣看来,现在维持关内各国和平相处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胡陈双方,持续流血,即便是大陈胜利,那也是惨胜,军队死伤殆尽,民生凋零,即便侵吞了西凉或是大漠,也已筋疲力尽,到了那时,他们就可以趁此机会,要求虚弱的大陈,从大陈手里,分到一杯羹。” 陈凯之点了点头:“先生所言,确实有所道理,那就,看一看这赫连大松,到底是何方神圣吧。” 天气已入夏。 辗转间,又过去了一月,新军的操练,一直都没有停止,这三四个月的操练,渐渐让这些青壮们,对军中越来越熟悉,他们操练的科目,已不再仅限于步操,而是自新兵营里,下放到各个步兵营、炮营。 银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关中大量的粮草开始囤积起来,征发的十几万辅兵,源源不绝的将战略物资送至关中。 而济北的生产,却是一日都没有停下,数之不尽的军资,也基本充塞了所有运河的水道,无数的船只来回运输,蔚为壮观。 制定出来的军事计划,也大体在无数次修改之后,总参谋部,终于确定。 虽然这几个方案,到了实际战场上,却未必能做到按计划实行,可是无数的方案、预案,却随时可以因为战场的变化,随时做出各种的调整。 那赫连大松,却已到了洛阳。 如晏先生所料想的一样。 赫连大松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和大陈真正的进行议和,只是进宫,见了陈凯之一面,陈凯之看着这魁梧扎着辫子的胡人,口里叽里呱啦一通。 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了胡人身边的一个汉人身上。 这个人……便是何秀,也即是胡名叫兀那图的人。 何秀便朝陈凯之淡淡开口说道。 “陛下,赫连殿下的意思是,西凉皇帝乃是大汗之子,陛下西征,便如进犯大胡,大胡将视陛下为大胡的敌人,现在大胡已调集了数十万铁骑,只要有一个陈兵出了三清关,那么胡人铁骑以及西凉数十万马步兵,将会如洪水一般,杀入关中,还望陛下对此事,予以慎重。大胡和陛下,其实并没有仇怨,陛下不可因为自己对西凉的野心,而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做出错误的选择。” 陈凯之笑了。 他懒得听这些胡话,却依旧凝视着何秀,这个年过四旬,显得干瘦,同时外表平庸的人,看上去如此平凡的人,却能受到胡人的器重。 他凝视着何秀,淡淡开口说道:“你叫何秀?你既为汉人,为何要为虎作伥?” 何秀料不到,陈凯之居然不和赫连大松交流,反而是直接盯上了自己。 赫连大松显然也显得疑惑,看着何秀,希望何秀翻译陈凯之的话。 何秀随即翻译了一通,赫连大松大笑起来,却又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似乎有点得意的样子。 何秀方才道:“陛下的话,臣已传达给了赫连殿下,赫连殿下说,既然陛下要问臣私事,臣可以但说无妨。陛下突然对臣有兴趣,臣实是意外,臣的祖上,其实也是陈人,不只如此,臣也算是出自诗书人家,因而早年,便中了秀才,只不过,此后屡试不第,明明心里又抱负,却没有施展的空间,此后臣便只得随人去经商,恰好在大漠,遇到了赫连大汗,大汗对臣,可谓是礼遇有加,以国士待之,臣心里感激不尽,自然愿意为其效劳。” 他显得很从容平静,嘴角透着淡淡的笑意。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臣并不觉得,这是羞耻的事。何况,现在臣在胡地,已娶了胡人为妻,生下来的儿子,也与胡人无异,关内,固有关内的好,可在那大漠,也有大漠的好处。” 陈凯之笑了,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可是你应当很明白,赫连大汗看重你,给你礼遇,并非是因为,当真看重你的抱负,只是因为,你了解你的族人而已,他借你这把刀,为他效力,也不过是为了袭击你的同族做准备,你自以为是的礼遇有加,所谓的国士待之,不过是你用你同乡、同族的血,换来你的所谓的施展抱负的空间。” “这没什么妨碍。”何秀依然笑着,笑容中,并无一分惭愧,他徐徐道:“人都总是会死的,陛下是如此,臣也是如此,没有人可以万岁万岁万万岁,而陛下所说的族人和同乡,不也都会死吗?既然迟早会死,那么臣卖与不卖,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赫连大汗,与其他大汗不同,赫连大汗一直学习汉话,了解汉地的情况,可见,他若真有一日入关,也定当要做关内的皇帝,而绝不是其他胡人那般,烧杀劫掠一番便驱兵而去,正所谓,天下的大位,有德者居之,赫连大汗为何就不可以统治天下的百姓呢?” 这种人的思想,他真的无法理解,将千万的生死竟是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如此的冠冕堂皇。 听到何秀这番言论,陈凯之竟是莞尔一笑,一丁点都没有发怒,因为陈凯之似乎已明白了这何秀的心思了,于是他轻轻点头:“既如此,那么你就该明白,你出卖了别人的同时,就可能要付出你无法承受的代价。” 何秀收起笑容,很认真的道:“臣只要今朝富贵,以后的事,与臣无关,臣也不会去多想,今日有酒肉吃,哪里顾得了明天呢?何况,最终谁会付出代价,却是未必。” 第九百八十四章:西征 陈凯之一丁点都没有耐心,他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和这何秀胡扯下去。 跟何秀这种人多说几句都是浪费自己时间。 他的世界里没有道义,也没有仁义。 在大是大非面前,这种人永远只有自己的私欲,没有大爱。 陈凯之看了他一眼,嘴角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笑了起来。 “告诉你的主子,朕讨胡已决,想来,胡人也一直寄望于这一场的决战,既然双方都在磨刀霍霍,又何必在此纠缠呢,朕放你们回去,他日,沙场上见。” 何秀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遗憾,便转述给了赫连大松。 赫连大松也没感到意外,好似在意料之中,他朝着何秀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 何秀便将陈凯之淡淡说道。 “赫连殿下对此,表示遗憾的很,他说,他也想转告陛下,陛下一定会后悔的,胡人乃是白狼的后裔,犹如天上的雄鹰,有世上最尖锐的爪子,区区陈军,不堪一击,既然陛下如此决绝,那么,赫连殿下,将会在沙场上,取下陛下的头颅,要使大陈的军队血流成河,要使大陈的女人嚎叫,从此之后,他沿途所过的村镇,都将化为一片焦土。包括了这洛阳城,这里的繁荣,令他记忆深刻,可是很快,这里便会成为废墟,到时,陛下所有的子民,都会埋怨陛下,做出今日这个决定。” 陈凯之笑了笑,却没有戳穿这些的居心,只淡淡道:“且去吧。” 赫连大松似乎也觉得意外,原以为,陈凯之听到自己那番言论,无论如何,也会试着再谈一谈,可万万料不到,历来都是胡人对关内的汉人主动进攻,而这一次,汉人不但讨胡,态度竟如此坚决,他虽另有任务,前来议和,不过是表面上的手段而已,却还是觉得自己自尊心受到了侮辱,于是怒气冲冲的去了。 陈凯之面无表情,待退了朝,晏先生不由上前,道。 “陛下为何不戳破他们的阴谋诡计,使他们无所遁形,至少,也可警告各国,不敢过份和胡人接触。” 陈凯之挥挥手:“掌握了秘密,只有这个秘密还存在,才有最大的威力;倘若朕戳穿了出来,反而不妙了,胡人有胡人的阴谋诡计,各国,也在打各国的盘算,而朕,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现在,胡人已就位,新军,也该拔营向西了,此次,朕是御驾亲征,此战事关国运,非朕不可。且看……能否扭转乾坤吧。” 晏先生对此倒是没有反对,而是郑重的开口说道。 “陛下要小心。新军操练不过三四月,最长的,也不过五六月而已,臣恐这近十万新军,过于生疏,何况,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战阵……” “这无妨,打一打,也就熟练了,谁也不是天生下来,就会打仗的。” 陈凯之一笑,目中却是一沉,此时此刻,是该出发了。 半月之后,浩浩荡荡的新军开始向关中进发,一路上,早有无数的辅兵,被分为大小不一的营队,在这关中与洛阳仓的道路上,来回运输着堆积如山、数不胜数的弹药和粮草。 新军分为了十营,俱都以神机营相称,其余则有些偷懒,无非是第一营、第二营、第三营而已。 各营之间,前后呼应,在营官、队官们的率领下向前进发。 陈凯之的銮驾,反而落在了后头,他本喜欢骑马,可现在,却不得不坐在了步撵里,这步撵宽大,甚至还有一个小几子,小几子上,摆着一沓锦衣卫和明镜司的密报。 赫连大松和何秀的使团,在洛阳盘桓了几日之后,便已经返程了,而根据锦衣卫的侦测,他们在洛阳,倒还算安生,并没有去见其他人。 不过各国的使臣那儿,却有些不同寻常,有几个人,都抱病在鸿胪寺,显然,他们在与人密商什么。 锦衣卫终究没有冲进去,一探究竟。 不过这大致的套路,陈凯之却是知道的,无非就是赫连大松等人到来,紧接着,埋伏在洛阳的胡人细作,与使臣们接触,使臣们见赫连大松以及胡人大汗信任的何秀二人果然来了,自然也就疑心尽去,愿意继续接触下去。 陈凯之当然不相信,各国会因为如此,和胡人死心塌地的密谋,甚至联合起来,双方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本质上,各国都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让他们真正和胡人联合起来,合击大陈,陈凯之倒是绝不相信。 他大抵看过之后,随即在这步撵里眯着打了个盹儿,大军是沿着肴山西路的官道而行,待天色暗淡,于是便安营扎寨。 “陛下。”步撵停下,一个英武的少年郎一身队官服,腰间配着长刀,这贴身的新军军服裁剪的极合身,将他的挺拔的身材显露出来,他的脸依旧还不脱些许的稚气,可眼底深处,又带着不同寻常同龄人的稳健。 这是陈无极。 陈无极在勇士营中待过一年多的时间,随后调入了新军,很快因为他在陈凯之洛阳平杨正之乱时立下功劳,成为了勇士营的小队官,此后招募新军,几乎所有调入新军的勇士营教官们都直接升以及官职,因而,现在的他,已是中队官了。 新军中的编制,一营为三大队,大队又有三中队,此后,再是小队,之后,则是最基础的百户、行伍长之类的编制。 中队官大致相当于上一世的营长,不过陈无极的这个中队官职务,却颇有不同,他隶属于第一营的第一大队第一中队,负有保护銮驾的职责。 陈凯之下了马,清澈的眼眸看向远处,最后调了回来,落在陈无极身上,随口便问道:“关中还有何时可以到?” 陈无极正色道:“三日之内,可以抵达关中地界,可要到长安,却需十几天的路程,大军行进,总会慢一些。” 陈凯之点了点头,眼看着自己的大帐已经搭建了起来,在众人的拥簇之下,进了大帐。 在这大帐里,早有随驾的大臣相候,陈凯之一进去,立即便随军的兵部侍郎刘晋道。 “陛下,最新传来的消息,三清关派出的斥候,在三清关以西五十里外,发现了大量的敌情,城寨连绵,数不胜数。” 第九百八十五章:大战在即 陈凯之听罢,微微皱眉,不过似乎他对此,也不太觉得意外,于是点点头,朝着大帐中的众文武官员道。 “胡人其实也是有备而来,这一战,百年未有,而我陈军只能以一当十,能不能胜,只看眼前了。诸位爱卿,现在这个时刻,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兵部侍郎刘晋却显得担忧,忍不住开口说道。 “陛下,有些话,臣本不该说,可现在,不说出来,又难免如鲠在喉,其实当初何必要裁撤掉百万军马呢,若有这百万军马在,至不济,也不至今日这般,捉襟见肘,臣万死,这些只是臣的肺腑之词,断无埋怨君上的心思,只是觉得陛下操之过急了一些。” 陈凯之闻言并没有发怒,却是笑了笑,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旋即便说道:“好了,朕有朕的考量。” 其实这些日子,如刘晋这样的人有许多,许多人都觉得陈凯之有些……过了头,而陈凯之呢,却懒得和他们争吵。 陈凯之和其他人不同,他很明白,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从前的所谓百万雄兵,好看倒是好看,听起来也是唬人的很,可实际呢,面对寻常的叛乱倒也罢了,真正遭遇到了关外的铁骑,根本就无法抵挡,而且,一旦有军队崩溃,就会引发诸军的崩溃,人数越多,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时候,伤害反而越多。 自然,他没有什么兴趣去和人争议,许多的大臣,总是对于数字有兴趣,自己何必要争辩什么? 陈凯之不愿多说,却郑重说道:“给朕再探,务求摸清楚贼军的底细。” 大军依旧向西进发,一路过了长安,陈凯之只在长安的别宫里歇了两日,随即便又抵达了三清关。 三清官这儿,附近已经驻扎了无数的营地,连绵不绝,十万新军,十数万辅兵纷纷聚集于此,陈凯之到了关头的时候,自女墙之外看去,便见这关外俱都一片荒野。 陈凯之皱眉,回眸看了一眼先行赶来这儿的守将许杰:“为何关外不见一个西凉兵和胡人?怎么,他们去了哪里,朕刚进关中时,不是说胡人浩浩荡荡的抵达了关外了吗?” 许杰苦笑:“卑下起初也以为这些胡人和西凉兵会趁机攻关,可谁料到,对方驻扎了一些日子,居然后撤了,卑下起初还以为,他们是伪装撤退,所以显得极为谨慎,派出了斥候去探访他们的踪迹,才知道,他们已经是无影无踪,陛下,这可是数十万大军啊,即便只是贼军的一部,那也有数万之众,按理而言,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所以卑下断言,胡人和西凉人虽然势大,显得目空一切,可实际上,那赫连大汗,却是个极谨慎之人,他们自知陈军火器厉害,能将这三清关守的固若金汤,因而,决不肯来攻关,他们故意退去,十之八九,是诱敌深入之策。” 陈凯之笑了:“他们若是不敢来攻,那我们也不急,趁着这个机会,让新军各营就在三清官操练吧。” 夏日炎炎,这样的天气,辅兵们一个个为了避暑,不得不脱去了衣裤,赤着身子,身下只一件短裙,这酷热的天气实在难当,可他们经过新军的营地时,却不得不为之咋舌,他们能远远看到,新军的新兵们依旧全副武装,顶着烈日操练,一个个筋疲力尽之人,却在哨子的指挥下,或是放铳,或是填弹,或是弓身匍匐,或是搬运炮弹。 他们依旧还是一大早便出操,直到傍晚方才停止。 如此一来,当初对这些新兵们带着妒忌的辅兵们此时却没了起初的羡慕和妒忌,原来以为新兵们薪俸高,是自己的数倍,而自己呢,灰不溜秋,只能做一些运输、挖沟之类的杂事,实在是不公,可现在看来……似乎……这银子,可不是白拿的。 三清关这里,只要到了曙光露出,便喧闹不止,而在另一边,数百里之外,这里有数千顶帐篷,围绕着一处金帐,这金帐显得格外的显眼,因为按照胡人的规矩,他们极少聚集而居的,即便是进兵,也大多会以千人左右的规模,分散在一片草场,依旧各自养马,只有在真正的战时,方才聚集起来。 而这个营地,足有万人的规模,不只是如此,从帐篷的驻扎分布来看,这些帐篷的职责,就是为了拱卫那一处金帐。 晨曦之下,金帐的穹顶闪闪生辉,在不远处,却有人飞快的进入了金帐,道:“大汗,屠浮王与何先生到了。” 在这金帐子里,一个干瘦的汉子左拥右抱,在他的胳膊之下,是两个战战兢兢的女奴,一女奴端着银壶,胆战心惊的为‘大汗’斟了酒,大汗听罢,却是笑了,一把将案牍上的酒水推开,他用胡语大喝道:“滚出去!” 两个半赤着身的女奴吓的花容失色,忙是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屈身而去。 大汗随即大笑:“哈哈,将我的兄弟以及何先生请进来,他们自洛阳而回,一定辛苦。” 过不多时,赫连大松与何秀便已到了,赫连大松没有这么多规矩,见了自己兄弟,便见大汗起身,二人熊抱一起。 而那何秀却是正儿八经的拜倒,三跪九叩之后,方才用胡语道:“奴才何秀,不辱使命,特来回禀大汗。” 大汗亲昵的和赫连大松分开,意味深长的和赫连大松交换了眼色,方才笑哈哈的道:“事情办妥了吗?” 何秀依旧还跪着,小心翼翼的抬眸起来,目中带着谄媚,话音里也是透着讨好。 “妥了。虽然各国也未必可信,可是贱奴以为,各国与大陈之间的矛盾,在于他们绝不愿意一个强大的大陈出现,所以,只要大陈越强,他们才最有可能落井下石,这一点,通过贱奴与各国的接触来看,显然是绝不会错的。” 赫连大汗随即冷笑:“呵呵……你们汉人,就喜欢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各国都是心怀鬼胎,固然他们有压制陈人的心思,可又如何,他们不动手,有个什么用?” 第九百八十六章:毒计 出使之事,本就是何秀强烈提出来的。 他敏锐的看出了关内六国之间的分歧,表面上看,好似是同出一源,可实际上呢,却俱都害怕关内六国相互制衡的局面被打破。 尤其是陈凯之讨胡令,使大陈皇帝获得了极高的声望,六国的军民,无不向往,这……便不免使各国君臣们心忧如焚起来。 他笑嘻嘻的看着不满的赫连大汗,谦卑的样子道:“大汗,贱奴早有办法,逼各国开战。到了那时,这陈凯之便是被四面围攻,顾此失彼,必死无疑。” 他顿了顿:“大汗想想看,这陈凯之既然敢西征,向大胡和西凉挑衅,绝不会是找死这样简单,贱奴这些年来,一直为大汗在关内打探消息,早就得知,这陈凯之练出了新军,堪称无敌,别看他们人少,可善用火器,战力惊人,固然,大汗有铁骑六十万,为人能挡,可若要击溃陈军,只怕损失也是不小,贱奴实在不忍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这才尽心为大汗谋划,为的,就是在灭陈的同时,尽力减少咱们大胡铁骑的伤亡,毕竟咱们人少,死一个勇士,就少了一个,贱奴怎么不辗转难眠,心里忧虑万分,绞尽脑汁,为大汗分忧呢?” 这赫连大汗听罢,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你说,你能令各国起兵?本汗便暂时信了你,只是,现在三清关就在眼前,本汗的大军和西凉的大军也都已经齐聚,而本汗听说,那陈凯之也已带兵屯驻在了三清关,你却为何非要阻止本汗攻关。” “贱奴也是为了防止咱们胡人勇士,有太大的伤亡。陈军的火器犀利,最擅长的便是据守,三清关乃是数一数二的关隘,一旦贸然攻关,伤亡甚大。” 赫连大汗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却不知了,本汗要攻关,自然让西凉的这些汉gou子兵打头阵。” 何秀很认真的摇摇头:“大汗,此言差矣,贱奴收集来的情报之中,这陈军,绝非只靠冲阵就能击溃,想要击败他们,非要将他们吸引至关外,方才能一战而定。” 赫连大汗与那赫连大松又对视一眼,似乎想要征求赫连大松的建议,赫连大松道:“大汗,他说的没有错,这火器的威力,臣弟在洛阳时也有耳闻,实在厉害。” 赫连大汗若有所思,凝视着何秀:“那么,如何将他们吸引出关?” 何秀笑了:“贱奴以为,只要拖延下去就可以了。” “拖延?”赫连大汗皱眉。 何秀笑吟吟的道:“我们大军来此,西凉国,少不得要横征暴敛,方能献上粮草,解决大汗的粮草问题,所以,大汗等得起,至于西凉人,他们最害怕的反而是大汗退兵,希望得到大汗的保护,大汗只需派兵镇守于此,时间拖一拖,没有什么妨碍,咱们大胡的勇士,照样可以吃饱喝足,不亦快哉。” “反观这陈军,却是不同,自陈凯之下讨胡令伊始,却是免去了军民的服役,改为按信奉征募兵马和辅兵,而今,他有十万新军,又有数十万辅兵,每月的给养,开销极大,堪称是花钱如流水,他多耗一日,钱粮剧减一日,一旦久而不战,不但无法负担这巨额的钱粮,贱奴还听说,他的军费,都是向商贾们借贷来的,利息也是不少,怕到时候,连利息都还不起了,何况,当初他讨胡时,气势如虹,这大陈境内,现在是军民振奋,可时间拖得越久,难免其国人生疑,所以……贱奴以为,迟早,这陈凯之会等不及,寻求与大汗决战,会冒险带兵出关,到了那时,大汗再将其一网打尽,岂不是好?” 赫连大汗打了个哈哈:“对付区区十万陈兵,竟也如此麻烦吗?好罢,且听你一言便是。” 何秀大喜过望,他怕就怕赫连大汗不听自己的建议,独断专行,这些年来,何秀一直在暗中搜集情报,早对大陈的变化了然于胸了。 正因为如此,当胡陈真正开战时,他才激动的身子瑟瑟发抖,他很清楚,自己有用武之地的时候到了,这么多年来,他多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为赫连大汗立下大功,得到胡人真正的认可啊。 大汗对自己倒还不错,可下头那些部族的首领,以及胡人中的贵族们,却大多对自己不屑于顾,若没有一个足够的功劳,如何能令他们臣服。 他忙是拜倒,眼眶竟忍不住的微红,感动的道:“大汗能信任贱奴,贱奴实是感激万分,大汗雄才伟略,贱奴也定当为大汗效犬马之劳。” 赫连大汗却是挥挥手:“好啦,出去吧。” 何秀再三磕头,方才恭恭敬敬的告退而去。 看着何秀的背影,赫连大松忍不住别有意味的笑了,等何秀走了,他才对赫连大汗道:“兄汗,其实……虽然陈军的火器犀利,可兄汗何必对这个何秀言听计从,此人……终究是个汉人,却对自己的同族如此心狠手辣,难道,真愿死心塌地的效忠大汗吗?这一路入关,我与他倒也有相处,只觉得这样的人,虽也有一些小聪明,却决不能予以他任何信任,还是小心为好。” 赫连大汗却只是笑了笑:“正因为他是汉人,所以本汗才听信他的话,最了解汉人的,便是汉人自己,也只有他们自己,了解自己的痛处,晓得自己的弱点,这数百年来,我们困居在大漠,以为靠着弓马,便可以肆意胡为,可是数百年来,哪一次我们深入过关内呢?原因终究还是因为我们过于自负,因此,本汗自当要改变这个现状,现在,西凉臣服,正是本汗的一个天赐良机,此前本汗收留了这个何秀,也是早有入关击溃汉军的打算,现在,也该是这个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赫连大汗顿了顿:“本汗自然之道,本汗对这何秀的礼遇,在各部之内,有不少人心里滋生了不满,可是不急,等事成之后,他没有了作用了,再做打算吧,若是各部当真不服气,或是不满意,到了那时候,总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第九百八十七章:九子不同 那何秀自金帐中出来,心花怒放。 这几年来,他准备充足,不断的刺探关内,尤其对于大陈的勇士营,更是派人疯狂的刺探,这是他隐隐能感觉到,这陈凯之的勇士营,以及现在的所谓新军,方才是大胡的心腹大患。 在这大漠里,汉人多是胡人自关内掳掠来的‘羊’,几乎都是奴籍,莫说是犯法,即便是不犯法,也依旧可以任其主人处置,倘若是胡人杀死了一个汉人,只需向汉人的主人赔偿三头羊即可。 也正因如此,汉人想在大漠里出人头地,所付出的努力,将会是胡人的百倍、千倍,何秀也很清楚,平时给大汗出出主意,固然能获得大汗的赏识,可想真正在大漠立足,却非要建立旷世奇功不可,而能带胡人杀入关内,完成数百年来,胡人们的心愿,无疑才是他真正立足于胡地的资本。 现在……机会要来了。 数年来的谋划和了解,不断的进行分析,而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何况,大汗竟委以了自己足够的信任,这更是令何秀心花怒放。 他脚步轻快的自金帐出来,刚刚要回到自己的帐篷,这金帐外方圆一里之内,必须得是大汗的亲卫以及各部的首领,方才可以在此扎营,而何秀作为汉人,营帐自然不敢靠近这核心区,足足有四五里之遥,再者,奴仆不得在这一里内骑马,只有胡人武士方才可以,因而他只能步行,沿途有一支马队经过,几个醉醺醺的胡人武士一路迎面而来,何秀下意识的想要躲避。 却被对面眼尖的武士看到了,为首的一个武士哈哈大笑:“是那个汉gou。” 何秀心里想,这些喝醉的胡人,还是少惹为妙,他忙是想要折身避开,可那胡人却不肯放他走,勒马疾行着挡了他的去路,其他武士也纷纷勒马而来,哈哈大笑。 “汉gou!你在此做什么?” 何秀忙是笑着道:“错了,错了。”他用最标准的胡语:“学生虽是汉人,可和其他汉人不同,学生……” 那武士大怒,扬起鞭子,狠狠一鞭摔下去,何秀被打了个结实,闷哼一声,忙是捂着自己的头,手一摸,便见鲜血淋漓,他忙道:“学生和那些汉人,有极大的区别,学生虽是汉人的模样,却并非真正的汉人,学生……哎哟,哎哟……此汉非彼汉而已,学生叫兀那图,叫兀那图……学生还有胡人妻子,学生和你们是一样的,和那些汉人,不,汉gou全然不同。” 那武士却更怒了,厉声大骂:“你再如何不同,无论叫什么,是否娶了什么妻子,那也是汉gou,你的眉眼,你的骨子,就和他们一模一样,狗便是狗,还想假装我们胡人的勇士吗?绑起来,打死他。” 其他武士也骂做一团,一个武士破口大骂:“什么,他还娶了咱们的女人为妻子,畜生可以娶人为妻的吗?这是冒犯了我们白狼的后裔,杀了他。” 醉醺醺的武士们,一个个跃跃欲试,有人甚至拔出腰间的长刀。 何秀在慌乱之后,瞬间的冷静下来。 这样的情况,他在大汗身边,也遭遇了许多次,虽然大汗深谋远虑,倒也从未因为他是汉人的身份,便轻看了他,可何秀也能体谅大汗的难处,毕竟胡人是各个部族组成,因而若有胡人对自己不规矩,大汗也大多不会吱声,毕竟一旦为了一个汉人而惩罚这些武士,势必会使各部离心离德。 所以……往往这个时候,就必须得自己来面对了。 何秀心知这几个喝醉的武士其实是认得自己的,可故意找自己难堪,不过是借着酒意撒泼而已,此时如何分辨,也没有用。 毕竟自己再如何穿着皮衣,和他们一起吃着牛羊,娶了胡妻,也住着一样的帐篷,说着再如何纯正的胡语,可毕竟和他们样貌总是有所分别,此时和这些粗鲁的武士争论自己和关内的汉人有什么分别,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要的……不过是征服感罢了。 何秀再无犹豫,他心知,这些人可能当真会拔刀的。 而更可怕的后果却是,就算今日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为自己说话,即便是大汗,也至多打这些武士们几鞭子,而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这么多谋划,便彻底成空了。 他忍着剧痛,忙是笑起来,一下子匍匐拜倒在地,连声道:“勇士说的不错,我便是又臭又软的汉gou,我就是,还请几位勇士,万勿伤我性命……” 几个武士原本还想耀武扬威,可一见如此,反而觉得无趣起来,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收了刀,对他们而言,何秀便如一头令人臭烘烘的羊,此时在他面前耍横,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众人便各自策马,去了。 何秀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的道:“勇士们慢走,贱奴恭送诸位勇士。” 他忙是起身,也不敢拍去身上的草屑,却忍不住安慰自己,这些勇士虽是蛮横,可胡人不正因为如此,方才强大吗?反观关内的汉人,口口声声说什么礼义廉耻,却实是显得可笑。 他匆匆回到自己的帐篷,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他的帐篷周围,是一些汉人的帐子,这些人和营地里的汉奴相比,地位相对高一些,其中一个叫赵成,更是何秀的心腹,赵成一见何秀额上的鞭痕,血淋淋的模样,忙是快步上前,关切的道:“何公,这……是怎么了。” 何秀捂着头,到了赵成面前,顿时腰板挺直了,阴沉着脸,道:“无事。” 赵成心里明白了什么,便笑嘻嘻的道:“恭喜何公自关内平安回返,小的心里还一直担心呢。何公,大汗那儿……” “大汗对老夫言听计从,看来,事情要成了。”何秀觉得有了一些安慰,虽然方才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可事情总是在往好的一面发展:“不过,现在各部的胡人都聚集在了一起,你们往后出入,更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触怒了他们,许多胡人,未必分得清咱们和那些汉人有什么不同,倘若因此而惹来什么误会,哼,老夫可保不了你们。” 第九百八十八章:全军出击 赵成唯唯诺诺,只是点头,他心有余悸的看着何秀额上那触目惊心的鞭痕,道:“何公,小人觉得,这些胡人,最终会不会卸磨杀驴?咱们这样尽心为他们效命,这些年来,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哎,说难听一些,莫说咱们比不得猎犬,就算咱们是牛马,为他们奔走,可他们,还是这般对待咱们,小人倒无所谓,可何公是什么人……” “住口!”何秀却是暴怒,厉声道:“休得胡说什么,老夫怎么教你的,要谨言慎行。就要快了,很快,只要帮助胡人入了关,到了那时,才有了我们的机会,你也不想想,历来只有马上得天下,没有马上治天下的,胡人们擅骑射,可一旦入了关,就免不了要治理关内,可胡人哪里擅长治理,到了那时,还不是得倚仗我等?你啊,万万不可糊涂,我们现在在胡人眼里,没什么用处,至多,也只是出出主意罢了,可一旦大汗破了三清关,全歼了陈军的主力,你我便大有可为了。” 赵成若有所思,只是连忙应了,可他想了想:“你说,大汗当真能胜吗?” 何秀淡淡道:“只要引了陈凯之出关就可以。” 赵成却依旧皱眉:“陈凯之会出关吗?” “哈哈……”何秀捋须:“陈凯之这个人,老夫算是琢磨透了,此人最爱的就是冒险,兵出奇招,这样的人,是断然不会有耐心和胡军耗下去的,他必定会主动出击,所以,现在比的就是耐心!” 说着,何秀眼眸发亮,他断言道:“我看,这日子……快了。” ……………… 转眼已至中夏,这炎炎的烈日,令人汗流浃背。 此时,探马深入了关外,竟再搜寻不到胡人的踪迹了,不只是如此,在附近的城塞,便连西凉人,居然也迁徙了军民百姓后撤,显然……对方一丁点想要攻关的打算都没有。 这使整个参谋团里,意见发生了巨大的分歧。 以新军都督许杰为首的一批主战派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新军操练已有七个多月,无论精神还是战力,都已纯熟,这一战,不能久拖下去,一旦入冬,则需要等来年,而十万大军,加上二十多万辅兵,花费了这么多的钱粮在此,时间拖的越久,压力越大,与其如此,不如索性主动出击,直接出关,寻觅西凉以及胡人军队决一死战。 而以副总参谋王翔为首的一批人则认为,胡人分明就是诱敌深入之策,新军固然已经完全可以投入作战,可一旦孤军深入,最可怕的,却是粮道被摧毁,一旦到了那时,大军就有被困死的危险,此时在三清关以逸待劳,实是最稳妥的战略。 双方争论的喋喋不休,再加上随军的文武大臣,多数也支持在此坐守,许杰自然气不过,希望得到陈凯之的支持。 这状告到了陈凯之这儿。 陈凯之倒是气定神闲,他悠哉悠哉的这几日在三清关附近走了一遭,见了许杰气冲冲的来,便含笑道:“许都督,你才刚上任,何以如此气冲冲的。” 许杰正色道:“陛下,时间拖的越久,对我大陈越是不利……所以……” 陈凯之摆了摆手:“朕知道你来做什么,那么,朕来问一问你这都督,你新军操练的如何?” “各营的所有科目,都掌握的炉火纯青,卑下敢保证,全军上下,可以做到令行禁止,固然远不及勇士营老兵,却也足以与胡人一战。” 陈凯之颔首点头,训练的情况,他大抵是知道的,因为有足够的勇士营老兵作为骨干,因而这新军成长的极快,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再加上三四个月的操练,说是能战,确实不为过了,当初勇士营到了这个程度的时候,可也是曾经以一当十的。 陈凯之笑了:“那么朕再问你,他们敢战吗?” “什么?”许杰呆了一下。 陈凯之却是慢悠悠的重复道:“朕问的是,他们现在,若是遭遇了胡人,敢不敢战,能战是一回事,可敢不敢战,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朕问你,这全军上下,可敢一战吗?” “敢,怎么不敢?”许杰想了想:“陛下,其实这个问题,不该问卑下,也是陛下自己扪心自问即可。” 陈凯之皱眉:“噢?这是什么缘故?” 许杰道:“这练兵之法,本就是陛下制定的,难道陛下自己不清楚吗?勇士营创立之后,此后有了参谋部,参谋部里,将陛下的操练之法进入了透彻的研究,这才知道,陛下的方法是何等的奇妙。” “用苛刻的操练,磨练士兵的耐心,日复一日的操练,又可使这些官兵成日待在营中,犹如一群关在笼子中磨牙的老虎,数千数万个精力充沛的人,用各种令人发指的操练消磨掉他们的精力的同时,也使他们肚子里憋了一口气,他们为战斗而生,磨砺了这么久,几乎所有人,现在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等陛下打开笼子,将他们放出来,而后用于实战。” “夜里读书,是为了让他们明志,所以,这些新兵,和当初的勇士营,没有什么分别,他们只渴望有用武之地,这口气,已经憋了数月之久,如何不能战?现在,新军上下,只等陛下一声令下而已。” 陈凯之不由失笑,想不到参谋部竟如此无聊,竟将这操练的方法,都研究出了理论基础出来了。 不过细细想来,似乎连陈凯之也觉得有道理,当初,他只是将后世自近代以来,新式军队的练兵方法原本照抄了遍,殊不知这等练兵方法,是自工业革命开始,在无数的战争以及操练中总结出来的最佳方法,经过了千锤百炼,几乎每一个条例,都是经过无数人的鲜血和经验方才换来的。 陈凯之点头:“你既拍了胸脯保证,那么朕……就相信你,传令,三日之后,留新十营守关,其余九营,随朕出关,觅敌踪迹,与贼决战!” 许杰顿时听了心潮澎湃,可随即一愣:“陛下也出关?” 陈凯之笑了:“若新军出关败了,那么朕留在关内,又有什么意义?输了,就是满盘皆输,天下,再没有人能挡住那百万胡凉联军,各国也势必会蠢蠢欲动,大陈必亡。既如此,那么朕便将一切都寄望在你和将士们的身上,你们若是战死,朕也无法幸免,可朕若是出关,尚且还留有一息,那么,便是高歌凯旋之日,你……传旨去吧!” 许杰再无犹豫,激动的拜倒:“卑下遵旨。” 第九百八十九章:四朝元老 圣旨一下,早已饥ke难耐的新军各营顿时欢呼雀跃。 操练了这么久,如那许杰所言,几乎所有人肚子里都憋了一口气。 数月以来,这些精壮的小伙子,每日只是反复的重复着几乎差不多的枯燥动作,早已是无法忍受了。 此时圣旨一下,意味着他们的苦练,终于有了见真章的时候。 那些骨干们,则开始在各营各队之中,鼓舞着士气,老兵们经验丰富,曾参与无数的战斗,而且和新兵们一样,都是同样的背景出身,虽然身上多少有一些匪气,却也平易近人,和从前军中的那些勋贵子弟全然不同。 与此同时,随军的百官们,却是个个凄然,他们认为陛下太冒险了。 陈凯之自然有他的信心,因而在传旨之后,各营开始陆续出发。 按照既定的计划,他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路朝向西凉,夺取天水,天水乃是西凉重镇,只要夺取这里,便可扼守西凉与胡人的联系,不只如此,进一步,则可以直取西凉国都武威城。 自然……表面上是如此,可实际上,陈凯之却试图借助夺取武威,逼迫胡人来此决战。 这一战,关系重大,一旦出关,就意味着这一支西征的军马,将面临着数之不尽的胡人铁骑和西凉军,陈凯之的中军乃是新军第一营而第二营,而第五营则作为先锋,三四六营保护左右两翼,其余各营殿后,辅兵们则在其后,建立较为漫长的补给线,由后军维持,因而,真正能动用起来,作战的军队,大致在五万至六万上下。 参谋部早在出兵之前,就已有出击的预案,先锋营早已出发之后,陈凯之则带中军出关。 当大军浩浩荡荡的穿越了门洞,两旁拜倒了乌压压的随军大臣,众人面带哀色,陈凯之却骑着马,没有去看他们,他飞马出关,看着远处黄尘滚滚,那贫瘠的土地,一直延伸至远方,看不到尽头。 几乎在这片土地上,陈凯之的先辈们,每一个但凡有作为的天子,都会兵出河西走廊或是漠北,一次次对关外的敌人给予迎头痛击。 今日……这宿命又落在了陈凯之的身上。而这一次,他与先辈们却全然不同,他自信自己所带的新式军队,比之当年的先辈们更加强大。 此战,何止是事关国运,更是维系着千万万人的命运,陈凯之一身金甲,事实上,他并不愿意穿戴这样的重甲,给人极不自在的感觉,可他却清楚,唯有如此,方才能显示尊贵,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见识们拾起更大的斗志和信心,他们的皇帝,就在他们中间,那个裹着黄金甲的男人,便是! 旌旗猎猎作响,浩浩荡荡的军马蜿蜒如长蛇,全副武装的士兵们迎着黄沙,向西而行,自东升腾而起的太阳,被他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数之不尽的斥候,疯狂的自四面出发,他们骑着快马,四处搜寻和寻觅着敌人的踪迹,并且与附近各营保持着联系,分头并进的中军、左翼和右翼相隔数十里,形同一个扇面,不断的推进。 前锋营总会在他们留下的驻扎地点,留下他们打好的水井,甚至会留下一些他们所遭遇的小股西凉军马,由人看守,只要陈凯之的中军一到,立即便有人将其押解至中军大帐。 这已是第七日,在北部,斥候已经发行了大股的胡人铁骑,可到底是不是胡人的主力部队,却还不确定,不过这足以引起陈凯之的注意了,因而连忙传令后队保持警戒,尤其保障补给。 等他进入了大帐,立即便有人押着一个俘虏的西凉千户送至大营来。 陈凯之看着这灰头土脸的千户,千户一见到陈凯之,忙是拜倒:“见过陛下。” 陈凯之取下自己头上沉重的铁面罩和金灿灿的龙纹盔,露出俊秀又难掩风尘的脸,他凝视着千户。 千户哆哆嗦嗦:“臣乃西凉骁骑营千户,奉命在附近设伏……还有,就是搜集附近村落还未撤出的人,以及……以及粮食、马匹,西凉国已预备坚壁清野,能带走的……俱都带去天水,不能带走的,则统统烧了……卑下……卑下其实早就可以动身走了,只是……故意留了下来……” “故意?”陈凯之一挑眉。 千户面带哀痛之色:“卑下是西凉之臣,世世代代,都为西凉国镇守,可是……可是……天子竟向胡人称臣,自称为儿,他是胡人的儿子,那么臣……祖祖辈辈,都随列祖列宗们抵御胡人,岂不成了胡人之孙?卑下是汉人,自五百年前,一千年前,世世代代,便都是汉人,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书的都是汉姓汉名,族谱里写着的,也都是祖宗们自汉武帝时,便奉皇帝谕镇守开拓河西之地的事迹,一千年来,俱是如此,臣不忿为虎作伥,因而故意拖延了归期,一直在此,恭候陛下,陛下若要痛击胡人,臣可以做前锋,即便是死了,也不愧对祖宗。” 陈凯之凝视着这千户,脸色缓和了许多:“西凉人坚壁清野,是将所有的力量,全部集结在了天水关?” “是。” 陈凯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那么胡人呢?” “胡人的盘算,以卑下一个小小千户,未必能参透天机,不过,卑下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胡人就埋伏在天水附近,他们的主力,只等陛下至天水,便突击咱们的汉军,而后,还有一股军马,据闻是赫连大松率领,袭击汉军的粮道,人数,只怕不下数万人。” 陈凯之微微一笑,道:“果然,他们打得就是这个算盘,决战的地点,就是在天水,引朕孤军深入,却又坚壁清野,与此同时,袭击粮道,胡人的计谋,不过如此,不过……说起来这个计划得以成功,倒是极为有效。” 陈凯之朝这千户道:“带着你的人,暂时加入辅军营吧,朕并非不愿用你为先锋,只是,暂时也用不上,朕信你是真降,去吧。” 千户眼眶泛红,哽咽道:“遵旨。” 于是长身而起,快步而去。 他抬腿刚走,外头却有锦衣卫匆匆前来禀见。 陈凯之准其进来,这是一个锦衣卫百户,拜倒之后:“陛下,西凉国内阁大学士苏夜,连夜带着族人东行,遭遇了先锋营,口称要来见陛下。” 内阁大学士……苏叶…… 苏叶这个人,陈凯之是知道的,此人确实是西凉重臣,堪称是西凉的四朝元老,地位超然,据说他在任内阁大学士期间,对那国师专权,不敢有任何意见,闷不吭声,因而在西凉国内,有不少人心生不满,却又因为如此,那国师对他还算不薄,甚至还专门跑去见当初的西凉皇帝,将西凉国的公主下嫁给了苏叶的孙儿。 可一个这样的人,居然携家带口,自西凉逃了出来,跑来见自己…… 第九百九十章:决战 自西凉逃出来的苏叶,在陈凯之看来,单单他的身份,就知是关键人物,何况,他还是举家而来,看来是铁了心想要背叛西凉了。 “立即将苏学士请来,传旨,三军暂时休整一日,命前锋营不得贪功冒进。” 四个时辰之后,有一队骑士拥簇着一辆马车火速抵达了中军。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是一个须发半白的老人,他似乎一下子适应不了外部的阳光,下意识的用手拢着眼睛,却已瞄见,陈凯之快步迎来了。 苏叶上下打量陈凯之,见他穿着金甲,心里便知陈凯之的身份了,忙是拜倒:“臣苏叶,见过陛下。” 陈凯之只朝他一笑:“苏卿不必多礼,请吧。” 请了苏叶至打账,陈凯之坐下,命人给苏叶赐坐,苏叶欠身坐下,随即吁了口气:“哎,臣……乃叛主之臣,实是惭愧。” 不忠,在这个时代,是极严重的事,所以苏叶此番虽是背叛了西凉,跑来这里,见到了陈凯之第一句话,便是惭愧。 陈凯之道:“苏公此举,乃是大义,只是,苏公举家而来,却不知是何故?” 苏叶叹了口气:“老臣在西凉,也算是侍奉了几代西凉皇帝了,国师弄权的时候,老夫已经入了内阁,可是却不敢有什么作为,满心想着要明哲保身,说来既惭愧,又是感慨,这些年来,老臣这内阁学士,形同于傀儡,原本以为,只要耐心等待,国师迟早会自受其害,可谁知道,这国师竟是擅自做了主张,勾结了胡人,竟还命西凉天子拜了胡人为父,自称儿臣。” 说到此处,苏叶满面死灰:“到了这时,这大战也一触即发,老臣还能留在西凉吗?老夫既是西凉国的老臣,也是汉臣,汉臣没有事胡虏的道理,因而趁着机会,在一些门生故吏的帮助下,连夜东逃,此番来见陛下,并非是希图什么高位,一则是想安度一个晚年,不肯和胡虏为伍,这其二,便是前来密报陛下,要小心身后。” “身后?”陈凯之凝视着苏叶。 他倒是能对苏叶的情绪感同身受。 明哲保身,这是人性,趋利避害也是本能,所以西凉的国师乱政,他不敢做出头鸟,在装孙子,指望着慢慢耗过去;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这西凉竟要和胡虏同流合污,他这个内阁大学士,若还留在西凉,就真正的成了千古罪人了。 因而,索性舍弃了一切,也不甘愿随那西凉天子和国师给胡人做儿子,咬了咬牙,跑了。 这等人,没有敢于对抗黑暗的勇气,却也多少,还知大节,晓得什么叫做大是大非。 苏叶正色道:“老臣在西凉朝中,也知悉一些机密,虽然国师和胡人合作,许多事,并不愿告知老臣,可老臣自有一些得知机密的渠道。据老臣所知,胡人一直都有密使,在和各国密谈,他们的目的,是引出陛下,随后……勾结各国,以保护大陈的名义,向大陈进击。” 陈凯之皱眉:“此事,朕也略知一些。” 苏叶随即认真的看了陈凯之一眼:“可是……胡人也知道,各国未必敢轻举妄动,除非……各国能知道确切的消息。” “确切的消息?”陈凯之追问。 苏叶道:“譬如陛下出了兵,胡人自后切断了陛下的后路,随后,再放出消息,说是陛下的军队,已经败亡了呢?” 陈凯之骤然恍然大悟,这才是毒计啊。 军队出了关,沟通的渠道一定不顺畅,尤其是胡人有大量的游骑兵,而胡人打算打一个时间差,放出西征军败亡的消息。 而一旦关内各国相信了这个消息,会发生什么? 他们这时,意识到,大陈必亡,胡人入关,可能也只在瞬息之间。 他们当然会毫不犹豫的起兵,立即侵吞大陈的疆土,一则兼并大陈,壮大自己,二则,也防止胡人深入大陈的境内。 而陈凯之……就形同于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一旦各国袭击了大陈各州府,势必导致,自己的给养彻底断绝,西征军成为了一支孤军…… 陈凯之冷笑:“胡人之中,竟有如此足智多谋之人?” 苏叶叹了口气:“据老臣所知,献出这条妙策的,正是汉人。” 陈凯之眯着眼,不置可否。 苏叶倒是急了:“请陛下趁此机会,立即回师,万万不可让胡人,有机可趁,与胡人决战事小,可一旦腹背受敌,便中了胡人的奸计啊。” 陈凯之却笑了笑,摇了摇头:“朕既出了关,就非要与胡人一决死战不可,不破楼兰终不还!” 苏叶道:“那么……陛下就不担心……” 陈凯之凝视着苏叶:“朕既出了关,早就做好了孤注一掷的打算,在洛阳,在济北诸重地,都有新军和勇士营留守,朕倒不担心,其他州府,即便暂时让六国侵占了,也不过是一时而已,朕不在乎这一州一县之地,最紧要的,却是灭胡,如苏公所言,既然胡人要包抄朕的后路,那么势必,会在朕的腹背屯驻重兵,那么,朕倘若等他们截断了朕的军马,朕趁机朝他们发起猛攻,会如何?” 苏叶沉默了片刻:“胡人最大的计划,便是要断绝陛下与关内的联系,只有如此,方能使关内诸国相信,没有了音讯的陛下已经彻底败亡,所以……一旦陛下猛攻包抄的胡人,胡人的主力,一定会来拦截。” 陈凯之大笑:“这就是了,朕梦寐已久的决战……” 陈凯之眼眸一张,随即厉声吩咐道:“取舆图。” 立即有武官摊开了舆图,陈凯之按剑,快步至舆图面前,目光在舆图中逡巡,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自己的后方位置,随即,在一处湖泊附近点了点:“不出意外,决战的地点,就在这里,胡人既然要出动大军,这么多的人马,势必需要靠近水源,这方圆百里,唯有此处,最适合驻守重兵,那么,朕若是继续前进,在接近了天水之后,猛然回师,便可和截击朕的赫连大松部遭遇,朕一旦对赫连大松部猛攻,胡人和西凉的主力势必要来驰援,如此,便是决战的时候了。” 苏叶听的心惊肉跳,这么多年来,还不曾见过有汉人对胡人作战,居然对与胡人决战兴奋至此的。 第九百九十一章:初战 陈凯之似已是主意已定。 他现在的目标很简单,而今是万事不理,追着胡人揍就是了。 至于其他的,等揍完了胡人再说。 他凝视着舆图,良久抬眸:“天水和武威等地,现在如何?” 苏叶就是自这儿举家而来的,想来那里的事,他最清楚。 “民怨沸腾。”苏叶叹了口气:“自向胡人称臣,胡人再三要求西凉供应粮草,为了满足胡人,不得不横征暴敛,何况,西凉人历来彪悍,不肯服输,和胡人更是水火不容,而今委曲求全,满朝愤恨,现在,不过是靠国师强压着罢了。所以……老臣也恳请,陛下此番进兵,对待西凉人,万万不可将其视为贼寇,不如效仿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 陈凯之颔首点头:“自此番西征,便是要救西凉臣民于水火之中,所以只诛首恶,断不会戕害西凉军民。” 大军继续向西,却显得谨慎了许多,因而行军的速度并不快,只短短数日,自西来降的居民百姓竟是超过了万人。 那西凉朝廷妄图坚壁清野,却殊不知,许多西凉兵早已没了战心,有不少官兵一路东来,拱手而降;更有不少百姓,携家带口,亦是纷纷东迁。 这所谓的坚壁清野,到了如今,却显得有些像是笑话。 陈凯之命各营遭遇了西凉军民,万勿加害,与此同时,依旧派出大量的斥候,竭力打探消息。 果然,天水已经在望,有斥候来禀告,赫连大松的数万铁骑,出现了西征军的后方,他们截住了新军的粮道,烧杀了一支粮队,却没有贸然对西征军的后队发起进攻,反而是在那湖泊附近直接驻守,显然,是要阻断西征军与关内的联系。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凯之毫不犹豫,立即后队改为前队,随后朝着赫连大松部挺进。 而原先的前锋营,则作为后队,负责善后。 哒哒哒…… 胡人的斥候,宛如旋风一般,至胡人的黄金大帐。 随即,此人便抵达了赫连大汗的帐篷里。 赫连大汗正与各部首领饮酒作乐,见了这气喘吁吁的斥候来,放下了牛角酒盏,其余欢声笑语之人,也俱都噤声。 “禀大汗,陈军杀了回马枪,朝赫连大松部而去。” 赫连大汗大笑,并不以为意,随即目光落在了何秀身上。 何秀慌忙起身,却是满面通红:“他们中计了,现在赫连殿下已截住了陈军与关内的联系,贱奴昨日,已派人前往关内,散布陈军大败的消息,这势必,会使关内人心惶惶,所以现在万万不可使陈军杀回去,要将其围住,到时各国必定会仓促用兵,陈凯之关内不保,成了一支孤军,一旦遭到围困,必死无疑。” 有一个部族首领冷笑:“只需散播消息,就可以使人相信,陈军溃败了吗?” 这胡人也不是傻子,虽然谣言的威力不小,可单凭谣言,想要让各国有所动作,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何秀却是笑了笑,耐心的解释道:“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若是以往,谣言自然难以让各国下定决心。可一旦他们得知陈军大败,却等于是火烧了眉毛,想想看,各国难道不担心,若是迟疑,咱们胡人,杀入了关中吗?所以,他们必定会尽快动兵,侵吞陈土,唯有如此,最终才可以最终和大汗讨价还价。何况,只要有一国忍耐不住,开始用兵,其他各国,岂会闲着,而今大陈内部空虚,谁占了先手,谁就获得了最大的利益,所以,谁也不希望别国争先,只怕一旦传出消息,各国就要争先恐后,也无法耐心等待核实消息了。” 赫连大汗皱眉:“既然如此,那么,立即发兵,围困陈军,这两百年来,关内从未有汉人出兵,寻觅我们决战,今日这陈凯之吃了熊心豹子胆,那么,也罢,这是苍天要令大汉亡于本汗之手,下令,各部聚集,驰援赫连大松!” ……………… 数之不尽的军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聚集。 方圆百里之内,到处都是连绵的营地,此时此刻,陈军亦是开始收缩起来。 远处的湖泊,已经依稀可见,不过……胡人和陈军不同,胡人骑马,速度飞快,因而陈军难以追击,只能与胡人对峙。 在这方圆数十里的湖泊附近,两军对阵,而陈军各营亦布置在附近,军中的存粮,足以应付半月的所需,弹药也是充足。 其中左翼的新五营遭遇了一支胡人铁骑。 似乎胡人希望借此机会,试一试新军的深浅,因而数千铁骑,毫不犹豫的发起了袭击。 那数之不尽的战马,自新五营的侧翼杀出。 新五营立即开始戒备,营官张超,下达了预备战斗的命令。 紧接着,新兵们一个个下意识的开始收缩,列队,他们初到,还未扎营,更没有挖建壕沟布置工事,好在平时就训练有素,在老兵和骨干们的带头下,迅速结阵。 紧接着,战斗打响。 随着火铳震天一般响彻天空。 而马蹄声亦是如雷一般的践踏大地,胡人并没有占到任何的便宜,在进入了射程之后,瞬间便被射倒了百余人,其余的胡人铁骑似乎早就抱着试探性攻击的目的,所以竟没有继续冲杀,而是疯狂的冲了出来,随即撤退而去。 这一战规模不大,而且时间也不长,战果自然也算不上丰盛,却令此前紧张的新兵们,一下子定下了心来。 看着那遗留下来的百来具尸首,他们渐渐明白,原来胡人也不过如此。 可对新五营的营官张超以及几个大队官们眼里,他们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这里不比关内,关内一旦开战,不是你想逃就能逃的,毕竟到处都是河流和山林,而这里,却是一望无际的平地,对方全是熟悉弓马的骑兵,一旦觉得不对劲,转身便走,追都追不上。 新五营的任务,在于控制住湖泊的东北面,策应二十里外的中军,并且扼守住这附近的一片小山丘,占据一些制高点,可说是山丘,实际上特么的它还真个‘丘’,和关内的山林相比,说是如履平地也不为过。 这样打法,等于是被胡人缠上,你想攻击,人家转身便可走,追都不追不上,而你后退一步,人家便又可追杀上来,烦不胜烦。 第九百九十二章:忍辱负重 张超和营参谋以及大队官们简短的开了一个会议之后。 随即便开始草拟今日作战的奏报。 只是新军的奏报和以往的不同。 以往奏报任何事,大抵都是杀敌多少,如何如何。 而新军的奏报,重在分析,会将战斗的情况大抵说清楚,最后再拟出敌人的优势以及劣势,随即,这急报便由人快马送至中军大营。 陈凯之的中军大帐以及参谋总部各自抄录了一份。 面对着这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副总参谋官王翔现在头痛的很,他口里咒骂着当初主战的许杰,却是一面仔细看着奏报。 胡人的优势就是新军的劣势,胡人是以骑兵为主,来去如风,来袭时,快如闪电,一旦要撤回,也能果断的脱离战场,根本无法追击。 显然,胡人压根就不打算寻求正面的决战,而是妄图想要一直对新军进行颤抖。 这一次他们发起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可下一次呢,下一次怕不会轻易进攻了,只要将新军困住,对他们而言,便是最大的成功。 “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等是孤军深入,而胡人却是以逸待劳,若是胡人不进行最后决战,新军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了。” 王翔叹了口气,看向随军参谋部的诸参谋官:“立即草拟出可能的计划吧,要针对胡人的特点,研拟出最合适的战法,无论如何,也要给敌人一个重创。” 众参谋各自点头,低头看着舆图,俱都默不作声。 过不多时,外头有人呼喊道:“陛下驾到。” 王翔等人一惊,纷纷抬眸,他们正打算整了衣冠,前去迎接陈凯之。 而这时,陈凯之已掀开了帘子,进入了大帐。 王翔等人忙道:“卑下未能……” 陈凯之摆摆手,道:“少给朕来这一套,现在是在军中,哪里还顾得了这些规矩,朕听说,新五营与胡人开战了?” “是。”王翔颔首点头,道:“胡人的战法,和我们所预想的相同,他们并不急于决战,显然,是别有所图,可问题在于,他们若是游斗,新军根本无法有效追击,这也是卑下现在最头痛的地方,这样下去,他们显然想一直将我们困在此。” 陈凯之点头:“不错,他们将我们困在这里,而我们的斥候,想要与关内联系,只要离开了大部队,便要穿越数十万胡人铁骑的防线,这等于是隔绝了我们与关内的联络,现在的粮草,倒还能应付,就算缺粮了,我们也可以一直东进,只要他们不敢和我们决战,也拦不住我们回到关内去,可毕竟是且战且走,不能全速前进,此时回到关内,便需大费周折,而这个空挡之内,足以让胡人在关内有所作为了。” 王翔愣了一下:“陛下,胡人会在关内有所作为?” 这……是他所不知道的。 而陈凯之铁青着脸,他深知,一旦各国当真以为陈军覆灭,各自起兵之后,即便得知陈军尚在,也会硬着头皮打下去。 如此一来,整个大陈,就等于是两面作战,一面要应付胡人,另一面,却需面对五国的攻势,四面楚歌。 陈凯之抿抿嘴:“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王翔呆了一下,道:“还请陛下赐教。” 陈凯之好整以暇的道:“你有没有想过,胡人尚武,以冲锋陷阵为乐,可是为何,这次如此的谨慎?” 王翔听罢,倒是细细琢磨起来。 不错,历来胡人与汉人作战,往往是胡人进攻为主,可这一次呢,却是新军想要求战,胡人却选择了游走,这些胡人,竟也忍耐的住,若是以往,只怕早就蜂拥而上了。 陈凯之笑了笑:“这是因为,在胡人的内部,有人指点他们,让他们尽力的忍耐,胡人便如一群狼,他们早已饥饿难当,只恨不得立即冲上来,咬住我们的脖子。可是……在他们的背后,却有一根缰绳,使他们无法动弹。如果不出朕所料,定是在那胡人大汗身边,有个汉人,暗中为这胡人大汗筹谋,因此这大汗才下了严令,约束住了这些胡人。” “可是……”陈凯之又笑了:“这群饥不择食的饿狼,并非是犬,真的约束的住吗?倘若照此下去,确实可以勉强约束住,除非……我们有所动作。” 王翔眼前一亮,看着陈凯之:“卑下明白了,挑衅胡人?” 陈凯之淡淡道:“传令新五营,将他们所射杀的胡人头颅俱都割下,悬挂在营房,不只如此,派出小队的人马,袭扰附近的胡人部落,胡人无论是放牧还是作战,俱都是带着家眷,不必讲任何的规矩,朕不但要他们男人的首级,还要他们妻儿的首级。” “朕要令这胡人上下,满怀着怨气,让他们心底的怒火,熊熊燃烧,给朕修书一封,传给那赫连大汗,你来写,不必劳烦翰林了。” 王翔一呆,下意识的道:“卑下虽也识文断字,可毕竟是武人,这等事,还是随军的翰林待诏最是擅长吧。” “问候人家的女性,翰林们哪里及的上你,你也别谦虚了,就你了,不必文绉绉的,你怎么擅长怎么来。”陈凯之淡淡道。 王翔身躯一震,顿时明白了。 修书给赫连大汗,压根就不是去对谈,本质上,就是挑衅,而且要用最犀利的言辞,去羞辱他们。 胡人尚武,而且历来爱逞能,现在本来就被胡人的大汗约束着,因而憋着一口气,现在陈军将他们族人的头颅悬挂起来,袭扰和烧杀他们的营地,甚至直接对赫连大汗进行侮辱。 那么……必定会引来滔天的愤慨。 即便是那理智的赫连大汗,怕也怒不可遏了。 而最重要的是,就算赫连大汗想要忍下去,可他的部众,还能忍受吗?一个饱受屈辱,却不敢反击的大汗,在关内,可以称之为忍辱负重,那么在胡人心目之中,怕是这赫连大汗的威望,将会急转直下。 这哪里是阴谋,分明就是阳谋啊。 第九百九十三章:一点颜色 可王翔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挠了挠头,颇为为难的样子:“陛下,臣自进了参谋部以来,已比从前斯文了许多,这等骂的事,卑下……卑下只怕有些生疏了。” 陈凯之却只抿抿嘴,没有做声。 王翔立即意识到,自己是非写不可了。 等陈凯之起驾回去了大营,一群参谋们则是憋红了脸,俱都看着王翔,王翔瞪了他们一眼,命人取了纸笔,随即开始起书。 他的字迹挺漂亮,不过里头的文字,就不免有些泼妇骂街的意味了。 不只如此,似乎还怕胡人看不懂,所以又专门请了个懂胡文的人来,再用胡文重新抄录了一遍。 如此,方才大功告成。 这几日,倒还相安无事。 只不过在胡人之中,却有许多事传开了。 汉人侮辱了他们的战士的尸首,除此之外,昨日夜里,还发生了一次夜袭,胡人在这草场上比较随性,虽是来了,却也带来了自己的牛羊,毕竟牛羊在大漠中没人照管可不成,而牛羊来了,就不免将一家老小都带了来,所以这附近,遍布了大小不一的胡人营地,妇人们在营中生火,孩子们在嬉戏,至带来的一些牛马,除了催问西凉人送来草料,偶尔,也在这贫瘠的草场里放牧。 显然汉人是有计划的进行夜袭,他们摸清了附近营地的虚实,随即在夜里发起突然的袭击,他们先用火器乱打一通,使营地陷入混乱,随即便埋伏在营地一角,直接射击,而慌乱的胡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无措的便成了枪下鬼。 虽然这等夜袭,不痛不痒,只死了数十人,可引发的混乱以及不安,却是不少的。 自然,除了不安,最重要的是愤怒,胡人们似乎也想趁夜偷袭,谁料一群人靠近了汉军的营地,顿时哨声大作,随即,有人朝天开铳,一种奇怪的子弹飞向天穹,照射出亮光,而接着,迎接他们的,便是枕戈待旦的汉军。 如此,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在丢下了数十具尸首之后,胡人们只好飞马消失在夜幕之中。 在金色的帐篷里,赫连大汗暴跳如雷,这些不值一提的战斗,虽是牺牲极小,可对士气的打击,却是不小的。 固然胡人们依旧斗志高昂,可不能给予汉军惩戒,身为大汗,难免会使胡人们心怀愤恨。 “大汗。”何秀笑吟吟的看着赫连大汗,当着这帐中数十个胡人首领的面,道:“贱奴以为,这是陈凯之的诡计,现在……汉军已被困在此,定是希望寻求与我们决战,区区十万汉军,固然不会是我大胡铁骑的对手,可一旦决战,巨大的牺牲,就不可避免了。所以贱奴以为,不必理会他们的挑衅,只需按部就班,这汉军,必败无疑。” 赫连大汗眯着眼,坐下,看了下头各部首领。 而各部首领们,显然还怒气未消,甚至有人瞪着何秀,自鼻孔中发出了冷哼,目中尽是轻蔑。 赫连大汗方才淡淡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汉人如此,显是有些急了。” “正是,大汗圣明。” 见赫连大汗没有报复的意思,倒是有一个首领站出来:“昨夜袭的,乃是我们叶赫部的人,这些该死的汉人,杀了我们七个女人,三十多个勇士也被杀死,大汗,叶赫部上下,绝不愿忍气吞声,还请大汗为我们报仇。” 赫连大汗压了压手:“再看一看,看一看再说。” 这首领却是急了,只是毕竟赫连大汗余威尚在,他自然不敢顶撞大汗,却是目露凶光,看向何秀,何秀忙朝他笑了笑,这首领却是快步上前,扬手,啪啪……两声,便是两个耳光。 这两巴掌,打的何秀发懵,还不等他站稳,首领已一脚朝他的下裆飞踹下来,何秀顿时如断线珠子,摔了出去。忙是捂着自己下裆,发出了嚎叫。 “狗一样的东西。”首领怒斥道:“便是你这狗一般的东西,在大汗面前,教我等处处忍让,我们白狼的子孙,从不知畏战二字,也只有你们这些汉……” “住口。”赫连大汗大喝:“布鲁吐花,够了!” 这首领方才住口,却又不甘心,索性,抱拳在胸,行礼道:“请大汗恕在下告退。”说罢,扬长而去。 金帐之中,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赫连大汗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他并没有去看何秀,心知这赫连部遭了损失,自然要迁怒在何秀身上,这样似乎也好,出了气,自然也就过去了。 他旋即淡淡道:“你们退下吧。” 各部首领各怀心事,正待要告退。 外头却有狼兵守卫在外大呼道:“大汗,有汉人的书信。” 赫连大汗听罢,抬眸,那何秀已翻滚起身,他裤腿处血粼粼的,此时已疼的黄豆一般的冷汗扑哧扑哧的冒出来,可他脸色瞬间变得可怕起来,竟顾不得疼痛,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大……大汗……这书信……” “取来。”赫连大汗狞声道。 狼兵便取了书信,交在赫连大汗手里,赫连大汗取了,原以为这定是汉人文字,谁晓得对方竟还贴心的做了翻译。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瞬间脸如猪肝色,他几乎只看了一小段,便已将这书信丢出去,厉声道:“不杀陈凯之,誓不为人!” 首领们已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斗胆捡起了地上的书信,打开一看,忍不住念道:“朕富极四海,疆土万里,今出关与大汗会猎,一决雌雄,正是因朕觊觎尔胡人之牛马、妻女也,自来胡汉不两立,今朕率精锐之师,锐意讨胡,尔与诸胡,竟兢兢不敢前,竟无尔祖之雄风,可笑可叹,今……” 前头的话,虽是牵涉到了妻女,可至少,虽带着嘲讽,却总算还文明,可念到了后来,就不太斯文了,从这赫连大汗的祖母开始,生生说到了胡人女子的美貌,念到此处,帐中顿时哗然。 方才还勉强能憋着气的首领们一下子像炸开了锅,有人厉声道:“进攻汉军,砍下他们的头颅,将他们斩尽杀绝!” “杀!杀死他们!” 赫连大汗气得眼中布满血丝,只是狞笑。 何秀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忙道:“大汗,大汗,这是奸计,这是汉人的奸计,大汗,汉人最是狡猾,他们这样做,便是希望我大胡与汉军决战,万万不可遂了他们的愿,大汗……” 第九百九十四章:决一死战 何秀这是真的急了。 这是阴谋啊。 这是赤裸裸的阴谋, 他对胡人也颇有了解,晓得他们一旦遭到如此挑衅,势必会引发强烈反弹。 他最担心的,就是决战。 虽然他对胡人有信心,他从不认为,在这个世上,有汉军可以和胡人铁骑正面对敌,胡人的强大,正是他所敬仰的。 只是……他的目的,不是要消灭这一支汉军,而是希望带着胡人,杀入关内,成为那关内江山的主人。 胡人一日还在关外,他永远只是大汗身边的一条狗,这条狗可有可无,至多,也只是给大汗出出主意而已,可大汗若是不需要他何秀的主意,便可随时一脚踹开。可是入了关,却不同了,到了那时,胡人要坐天下,要管理汉人,可这些胡人,连基本如何管理都不知,连钱粮计算都是两眼一抹黑,甚至是要杀戮汉人,那也得先蒙骗汉人聚集起来,如此一来,杀起来方才痛快。 而那时候,就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了,自己才能从一条狗,成为一个胡人不可或缺之人。 这是他毕生的谋划,一旦在此决战,他固然再相信胡人能胜,却也知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更知道一旦胡人在这里遭受了损失,势必就没有力量入关,没有足够的力量将关内的汉军一扫而空。 所以他是极力反对决战的,而是先挑起各国对大陈的战争,等关内的大陈疆土被各国吞食,而这一支在关外的孤军,自然会慢慢被胡人困死。 他泪流满面,拜倒在赫连大汗的脚下:“大汗啊,此乃陈凯之的奸计,他此举,就是要触怒大汗,希望大汗和他们决战啊,大汗若是中了他们的计,正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啊。” 有人大怒,恨不得冲上去宰了何秀,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莫非你以为,我们竟打不过汉军。” “不不不。”何秀忙不迭的否认,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赫连大汗,此时他已来不及解释,只是希望赫连大汗,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赫连大汗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一双眼眸里,掠过了无数的杀机。 某种程度而言,赫连大汗并不愚蠢,他之所以用这个何秀,便是因为,赫连大汗和其他冲动鲁莽的胡人不同,赫连大汗也会用脑子。 他当然知道,这是汉人的诡计。 可此时,他依旧开始权衡起来。 他所考虑的,绝不是何秀这么简单,何秀所担忧的,是中汉人的奸计。这一点,赫连大汗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而赫连大汗所要考虑的,还是这账中各部首领的感受。 现在,各部首领已经怒不可遏,气得跺脚。 假若此时,自己在遭受了羞辱之后,居然还强忍下去,下头的首领,还有各部的勇士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胡人以强者为尊,最信奉的就是强者,一旦软弱,就会被所有人看不起,即便你是大汗,他们也绝不在乎君君臣臣那一套,当他们认为你不过是个软蛋,不敢和汉人决战时,那么……谁还会信服你? 他眯着眼,目光扫过一个个首领,却是一言不发。 他自知决战的危害,却也知道,不决战的危害。 决战意味着巨大的损失。 不决战,可能威胁到自己的汗位。 所以任何秀滔滔大哭,他依旧不发一言。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外头却有一个胡人急忙冲进来,道:“大汗!汉军列阵了,汉人的皇帝陈凯之,穿着金甲,亲自到了阵前!他们在胡格鲁草场那儿聚集,数之不尽……” 赫连大汗的脸色已是骤变。 他看到了首领们面部表情的变化,先是从此前的大怒,而今却转化为了大喜。 这种喜悦,是显而易见的。 显然,他们认为,汉人皇帝亲自到了阵前,这是与汉军决战的最好时机,也是他们报仇雪恨,一雪前耻的最佳机会。 所以他们喜出望外。 而……赫连大汗能怎么办呢?他能泼首领们一盆冷水,告诉他们,即便汉人皇帝都有勇气亲自到阵前作战,作为胡人大汗,却选择了回避和退缩? 在这两相对比之下,赫连大汗简直就是明着告诉各部的首领,自己这个大汗,不想继续做下去了。 胡人……终究不是汉人,而胡人的大汗,也绝非是大汉的皇帝。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道厉害,这陈凯之的计谋,根本就没有给自己任何选择的余地。 既然如此,那么…… 赫连大汗已按住了腰间的刀柄,随即将刀狠狠的抽了出来,铿锵一声,长刀出鞘,随即,他发出了怒吼:“传令所有的勇士,向胡格鲁草场聚集,明日……将这些汉军杀光殆尽!” “杀!” 兴奋的胡人首领们个个嗷嗷叫起来,一个个激动的满脸通红,有人也跟着拔出了刀,将刀在空中挥舞。 他们是何其的激动,这些日子,早已憋坏了,现在一下子发泄出来,只恨不得汉军现在就在他们面前。 “大汗威武!” 有人大叫。 接着无数个声音一齐大吼:“大汗威武!” 赫连大汗面带笑容,只是这笑容背后,却不免有几分无奈,那陈凯之,真将胡人看透了,汉人的狡诈,也在这陈凯之身上,俱都显露出来。 可他依旧还需面带笑容,显示自己的威武,作为草原之主,他明知是坑,却也得含笑着跳下去。 何秀又惊又怕,他哪里想到,此时,竹篮子打水,已是一场空了,他哀求的看着大汗:“大汗,要三思啊,要三思啊。” 而赫连大汗却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瞪他一眼,现在……他甚至觉得这个何秀有些碍事起来。 欢声雷动,何秀的哀告,早被这铺天盖地的欢呼所淹没,没有人理会他,甚至连眼睛都不屑看他一眼。 命令下达之后,各处草场和驻地的胡人朝着一个目标,开始迁徙。 欢快的牧人们,唱着牧歌,舍弃了牛羊和妻儿,骑上了战马,取了弓箭和刀剑随着浩荡的人流,踏上征途。 而女人们则带着欣慰,虽也有对男人们的担心,可更多的,却是鼓舞,他们希望自己的汉子去杀人,去抢掠一些东西,尤其是那些汉人们特有的布料、丝绸,甚至是铁锅回来,让自己和孩子们日子过的更好一些。 诺大的草场,到处可见一队队的胡人骑马而过,他们唱诵着大汗的英明,对明日即将开始的杀戮,满怀着期待。 他们自小开始,便骑马,便射箭,他们为杀戮而生,也为抢掠为生,在这里,自然没有任何道德的挂念,我强,便要你的命,你抢你的女人,便夺取你的一切。 与此同时,快马已至天水,大汗送来了一丁点都不客气的命令,下令凉军立即出发,集中兵力,辅助胡人铁骑作战。 国师王诏亲自在天水城中督战,接到了大汗命令之后,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已和胡人大汗绑在一起了。 而且……陈军强大又如何,在六十万胡人铁骑和数十万西凉大军面前,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而已。 天水城的城门已是洞开,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征,只是相比于胡人,西凉军马,却显得垂头丧气了许多,大多数人都是无精打采,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喜悦和笑容,即便是那国师的心腹,大抵也只是铁青着脸,任谁都明白,当初抗击胡人的西凉人,现如今却成了胡人的辅兵,去攻打同文同种的陈军,本就是一件极为羞耻的事。 ………… 今天江西下暴雨,停电了。 第九百九十五章:开战 何况,西凉本就土地贫瘠,经历了国师的乱政,早已民生凋零,再加上向胡人称臣之后,遭遇胡人的勒索,此番招募的所谓四十万大军,除了真正堪称精锐的十万西凉铁骑之外,其余的,大多都是征来的民夫,个个面黄肌瘦。 莫说是士卒,便是将军和武官们,也俱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 他们出了天水,随即无数可怕的流言便传了出来。 而这些流言的背后,显然和某些心怀不满的官兵功不可没。 他们一日的行军速度,也不过是十里不到而已,这里毕竟不是关内,关内有数之不尽的山川河流,所以行军缓慢,而这关外,却是一片坦途,唯一的解释就是,将士们士气低下,即便是后头有鞭子挥舞,他们的速度也是慢的惊人。 胡人已派了一支军马而来,催促着他们快行,到时一同围攻汉军,可他们朝主帅,也即是西凉的国师发了火,却依旧没有什么效果之后,却最终将这些人放弃了。 各部涌动,在那片汉军的草场上,汉军显然也意识到,胡人预备决战,所以开始收缩了兵力,各营开始聚集起来,而胡人们则开始在外围疯狂的刺探。 到了次日,天穹依旧还是晦暗,若是登高遥望,便可看到那密密麻麻的汉军营依旧灯火通明,而在外围,里一层、外一层,便是胡人的营地,连绵不绝,一直到天边的尽头。 赫连大汗亲自带着亲卫,靠近了汉军营,关外虽是白日酷热,可夜里却是寒冷,此时虽是清晨,凉意却还未散去,赫连大汗裹着一件虎皮,显得威严无比,他抬头,便能眺望到,汉军的中军大帐没有在中军,而是在最前沿的位置,那大帐之上,龙旗飘扬,迎着夕阳,傲然矗立。 这是挑衅。 是赤裸裸的挑衅。 大汉的皇帝,平时是根本不会亲征的,即便是亲征,那也是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中军、左右两翼,前军和后军包围的死死的,而这一次,陈凯之所表现出来的勇气,无疑是鼓舞汉军,同时,也表现出了对胡人的轻蔑。 “哎……”赫连大汗一声叹息,即便明知道,对方是在逼迫自己进行决战,可赫连大汗,依旧还是佩服陈凯之了,至少……人家敢冒这个风险,所以即便陈凯之再如何狡诈,自己如何看穿了他的路数,可依旧……却还是进入了陈凯之的圈套,只能提兵决战。 他需要告诉草原上的所有牧人,胡人的大汗,绝不会比大汉的皇帝更孬。 其实……在不知不觉之中。 原先胡人对于陈军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汉军。 某种意义而言,那个光辉的王朝,曾是汉人六国的统称,可似乎胡人们开始忘记了,关内依旧是诸国林立,他们所认为的决战,绝非是和陈军决战,而是与汉军。 赫连大汗勒了马,迎着朝霞,露出了狞然之色,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赫连大松:“看到了吗,歼灭了这支汉军,汉即无人了。继续征集各个草场的牧人,要凝聚一切的力量,不要让他们一个人活着逃出去。西凉人为何至今还未到?” 赫连大松鄙夷的道:“他们行军极慢,怕是没有十天半月,也抵达不了这里。” 赫连大汗冷笑:“那就不必他们了,等歼灭了这支汉军,便趁机将西凉人也一并歼灭,本大汗不需要儿子,本汗即便有儿子,那也该是草原上的勇士,何须那样的窝囊废!” 赫连大松深深看了赫连大汗一眼:“是。” 若是置身于汉军营,所有人都会被这眼前的场景所震撼,因为当他们一觉醒来,看到在营地数里外,那无数黑乎乎的幢幢人影,还有那连绵不绝的营地,四面八方,浩浩荡荡,难免会生出不安。 他们像是一群置身在了绝地的人,犹如汪洋中的扁舟。 而操练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今日居然出奇的,开始取消了平时风雨不改的操练,而是……进行了文课。 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候,各队在自己营地里,除了必要的守卫之外,其余的人,俱都在校场里,开始如往常一样读书。 郎朗的读书声,竟是自营地里传出来。 而这万千人一起唱诵的文章,竟很快,在这声浪之中,竟使新兵们消去了恐惧,他们渐渐的忘乎所以,早已忘了,在那大营之外,早已无数的饿狼虎视眈眈。 这读书声传到了胡人耳里,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这反而令赫连大汗开始不耐烦起来。 此时已是正午,数十万胡军已经齐聚于此,赫连大汗终究亲自披挂,带着无数的人蜂拥出营。 浩浩荡荡的胡军,宛如乌云压顶,那猎猎作响的狼头旗,便宛如汪洋中卷起的浪花。 赫连大汗全副武装,他深吸一口气,觉得那读书声令人作呕,随即,他下达了命令:“令各部预备,天黑之前,踏平汉军营!” 于是,牛角号开始吹了起来。 汉军营这里,早有人发现了胡人的动静,于是竹哨也开始吹响。 那刺耳的竹哨声,瞬间便惊动了汉军各营。 “集结,集结!” 枕戈待旦的汉军将士毫不犹豫,开始起身,朝着各队的旗帜集结起来。 刀剑悬挂在腰间,火铳背在身后,那火铳顶端,明晃晃的刺刀格外的耀眼。 很快,一个个的方队开始变得齐齐整整。 几乎不需要传令,也不需有人催促,每一个队伍,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位置,知道了自己的战斗任务。 于是队官们直接拿出了参谋部早已下达的命令,开始在各自的将士们面前念起来。 在命令下达之后,井井有条的十万军马,便纷纷开赴自己的方向。 在这营地之外,是交错的壕沟,这是辅兵们早已挖好了的,这里的地质松软,土地也平坦,极少有岩石,所以壕沟挖起来很顺利,这壕沟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于是,无数的人开始跃入壕沟之中。 各队的旗帜都在自己的阵地上方升起,为的是让后备的兵马辨别,在壕沟里,士兵们似乎并不急着架起枪炮,而是很熟稔的开始用餐。 第九百九十六章:毕功于一役 陈无极的第一营第一大队也已就绪。 其实第一营的位置原本作为中军,基本上不会有危险的。 只是现在,因为陈凯之将自己的大帐摆在了整个营地的边缘位置,因而使一营所驻扎的地方形成了一个突出部,反而这里,不但容易遭到胡人铁骑的合围,而且最是危险。 陛下的大帐距离这里的壕沟并不远,不过是数百米的距离,第一营上下近万人纷纷进入了壕沟。 这一营之下,奢侈了两个步兵大队,一个火炮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专门的警卫大队。 一个步兵大队,人数近三千人,有意大利炮八十门,长铳两千五百支,除此之外,还配备了专门负责掷弹的小队两百人,短铳便更多了,有一千二百与支。 陈无极一身戎装,显得精神奕奕,其实他也是第一次以勇士营的身份参加战斗,虽已成为了队官,手心却也捏了一把汗。 平时在军中,大家都知道他乃亲王,是陛下的兄弟,因而大多数武官不敢对他有太多过份的要求,反而是陈凯之亲自下了旨意,严令不得对陈无极客气,再加上陈无极本就苦难出身,也肯专心操练,因此才升迁极快,很快便获得了新军上层的信任。 否则,即便会给他高位,也绝不敢将第一营第一大队的大队官位置给他,因为这个大队,往往是负责保护皇帝陛下的。 营官们早已开始令人清点弹药。 随即,便有人开始清点完毕,做了汇报。 任谁都明白,第一营的位置既在保护陛下,同时又在突出部,原本在陛下的部署之中,就是用来吸引胡人进攻,所以第一营所面对的进攻,定是极为惨烈,反观其他各营,有的作为后备力量使用,有的则负责防守后队和侧翼,压力不大。 因此,这里的弹药几乎是堆积如山,为了让八十门意大利炮有足够的弹药,那意大利炮专用的子弹足足储备了数十万之多,除此之外,还有整库的炮弹、手弹。 陈无极现在穿着作战的军服,头上盯着圆盔,身上则是较贴身的黑色绿装,此刻和下头的官兵们一起盘膝坐在地上,开始食用风干的蒸饼,以及清水,除此之外,还有肉干。 这肉干很难嚼,所以需先泡在水里,待软化一些,方才食用。 有人则探出壕沟去,猫着腰,看看胡人那儿的动静。 胡人那儿牛角号连连,无数的骑兵交错而动,显然,也在为最后的决战做准备。 旨意很快就送到了陈无极这里,一个传令的武官过来,道:“陈队官何在?” 自然会有士兵们分开道路,这武官跃入壕沟,带起了一层泥土下来,抖落在壕沟中众官兵的钢盔上。 陈无极站起来,口里还嚼着肉干。 武官道:“陈队官,陛下的口谕,敌人若不进入五十步,决不可开火,请将命令传达出去。” 陈无极其实早就从参谋部那儿,得到了这个命令,这次决战来之不易,一定要等胡人进入了最有效的射程,在组织射击,只有这样,才可最大限度的杀伤胡人,免得让这些胡人,仗着自己的马快,又逃了。 可现在,陛下竟又重申了一次命令,而且还是以口谕的形式,显然,陛下怕下头各营把持不住,先行开火,引发不可测的后果。 “明白。”陈无极颔首点头:“请陛下放心。” 说着,朝身边的传令兵努努嘴,到了军中,陈无极已是如鱼得水,他喜欢这儿的生活,没有什么拘束,也不必去胡思乱想,只需完成命令,然后跟一群官兵们简单的生活操练而已。 传令兵听罢,匆匆的拿出一个竹简,用炭笔迅速的记录下命令,随即拨开了壕沟中的官兵,朝各中队的位置去了。 “陛下还说……”武官顿了顿,看着这位以亲王的身份入伍的陈无极,道:“陛下这道命令,是专门传给你的,让你小心,要活着!” 陈无极点点头:“明白。” 这时,突然竹哨声响了,这是斥候们的竹哨,竹哨短促而尖锐,一下子,壕沟中的无数官兵纷纷探出头去,无数颗脑袋和眼睛,顿时看到了前方数里之外烟尘滚滚。 胡人……进攻了。 陈无极毫不犹豫的拔出了腰间的短铳,正了正略有一些歪斜的钢盔,随即大声道:“竹哨吹起来,准备战斗!” 四面八方,急促的竹哨自方圆数十里纵横交错的壕沟里疯狂的吹响,可是很快,竹哨声便被那汹涌的马蹄声所淹没。 马蹄在轰鸣,这千军万马所发出来的震撼蹄声,一次次敲击着大地,以至壕沟里无数的土屑哗啦啦的落下,一个个官兵顿时满是土腥。 而与此同时,一杆杆的火铳自壕沟中探出来,意大利炮早已调整了位置,在后头的炮兵阵地也早已将炮口进行了校准,只有掷弹兵们最清闲,他们依旧还在数着他们宝贵的手弹。 陈无极取出了望远镜,远远便看到,这放大的视线根本看不出什么,因为镜筒里都是乌压压的人马,于是索性将望远镜搁下,双手趴在沟沿上,便见那铺天盖地的铁骑,当真如乌云压顶一般朝这里快速移动。 “来的好,胡人显然是想要倾尽全力,发出总攻,哈哈!就怕他们试探性攻击呢。”陈无极狠狠的握起了拳头,露出痛快写意的样子,面上还带着几分狰狞。 其实参谋部的预测,是胡人极有可能想要毕功于一役,因为此前,他们已经发起过试探性的进攻,而且很快便被打退,尝试到了火器的厉害。 而既然胡人决战,若是派出小规模的骑兵试探性进攻,是根本试探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人数太少,在面对无数新军的情况之下,这试探性的进攻没有任何意义。 因此,参谋部做出的判断是,胡人一定会押上所有的赌注,妄图利用人数和骑兵快速机动的优势,宁愿牺牲一部分骑兵,也要冲入阵中,最终将汉军彻底击垮。 虽然做出了这个判断,可到底如何,却未可知,这是来之不易的决战,几乎所有人都祈祷胡人来个痛快。 显然果然胡人做出了参谋部所判断的选择,反而让陈无极一下子心情舒坦了。 “准备,都准备,不要冲动。” 第九百九十七章:激战 陈无极虽喊着不要冲动,这表面上是对旁人说的,可实际上,这话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那铺天盖地的胡人铁骑扑面而来,和以往想象中的战争场景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和那种小规模的战争,也是完全另一种的感受。 当真正面对着排山倒海而来的胡人铁骑,那山雨欲来的感觉,竟给人一种压迫和窒息感。 他紧张,身边的老兵竟也有些紧张,更别提那些新兵了。 新兵们一个个脸色苍白,一下子有点发懵,手心已捏满了汗。 直到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胡人铁骑,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的多,而更可怕的却是,这宛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的骑兵,更是使人生出了无力的感觉。 陈无极只是不断的呼气、吸气,地面的颤抖令他手臂有些发麻,仿佛地崩一般。 可很快,他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于是高声大吼:“预备,都预备……” 此起彼伏的,壕沟里许多的武官和老兵都开始随着陈无极一起高吼:“预备!预备!” 新兵们这才手忙脚乱起来,这预备的口令,是战前的准备,也就是最后检查一遍弹药是否上膛,以及进行瞄准。 一排排的火铳,那黑黝黝的洞口瞄向了正前方。 而呼啸的胡人铁骑之后,则是赫连大汗提刀伫马,此番全体的冲锋,等于是押上了自己的一切,可赫连大汗却依旧没有选择只单单驻马在此,他遥遥的眺望着,看着自自己身后如洪峰一般冲出的骑士,此时,坐下的战马也开始跃跃欲试。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无数的人流,看到了那一顶飘荡着龙旗的大帐,他深吸一口气,大汉的皇帝,将自己的大帐设置在这里,骑士不啻于,是在向胡人的大汗挑衅,身为大汗,既然选择了决战,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观战呢?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依旧还有数之不尽的骑兵在准备,各部自各路开始冲击,而对第一营的骑兵最多,足足有六七万人,在这漫天的喊杀声中,赫连大汗猛地举刀,随即将刀高高的扬起。 身后,瞬间爆发出了冲破云霄的喊杀。 大汗举刀的动作,被后头的亲卫和骑兵看了个清楚,这这白狼一族,头狼亲自冲锋陷阵的标志,头狼亲自作战,足以使所有人激动的眼睛发红,激动的发出怒吼。 紧接着,赫连大汗长刀猛地向前一挥,坐下的骏马仿佛与赫连大汗心意相通,于是如飞箭一般射了出去。 哒哒哒…… 赫连大汗骑着战马,任由寒风刮面,而他的身后,乌压压的护卫和骑兵也开始动了,显然,赫连大汗还觉得不够,他要将剩余的预备队一齐投入进这场锋芒对锋芒的战斗中去,他自喉头发出了长啸,对于一个大汗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策马驰骋,不曾亲自上阵,也不曾亲自握刀了。 而在壕沟之后。 陈凯之已经走出了大帐,他目视着前方,看着那一直延伸到了天边的蜂拥骑潮。 陈凯之的目光中,亦是杀意涌现。 这想来……算是最后一战吧,在这片土地上,谁才是真正的主宰,今日……便可以见出分晓。 砰…… 不知自哪里,发出了火铳声。 骑兵的先锋距离壕沟显然还有一些距离,还未到有效射程。 可陈凯之担心的事,却还是发生了。 想来是哪一个紧张的新兵,一时冲动,还没有得到命令,便率先开始了射击。 战场之上,尤其是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可是一个意外,势必会引发无数个意外。 至少…… 陈凯之知道接下来,多米诺骨牌效应出现了。 有人开了火,许多新兵误以为攻击的命令已经下达。于是乎,啪啪啪啪啪…… 无数的火光自火铳口喷出来,一道道的壕沟里,硝烟弥漫,这刺鼻的硝烟,飘荡到了大帐这里,便连陈凯之也有了感觉。 陈凯之摇了摇头:“果然,还是欠缺了火候。” 伤亡已经开始出现了。 冲在最前的胡人铁骑,有人被流弹击中,直接倒地。 不过……陈凯之所忧虑的,那种最坏的情况却没有出现。 胡人们似乎一丁点想要后退的迹象都没有,依旧蜂拥而至,有不少胡人,纷纷的取出了身后的弓箭,开始拉满了弓弦,射出漫天的箭雨,一边飞快的移动,一边进行还击。 在这一点上,胡人确实具有极大的优势。 倘若是关内的铁骑,很难做到如此熟稔的进行骑兵突击的同时,还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射箭动作,即便是有,也只限于一小部分的精锐骑兵,而这些胡人,显然完全负担,w 他们本就是长于马背。 这也正是胡人最可怕的地方。 于是,战场之上,无数的火铳喷出了火光,一颗颗的子弹疯狂开始宣泄,而另一边,则是箭如雨下。 陈无极身侧,一个士兵直接被飞箭射中了肩骨,整个人呃啊一声,瞬间的仰倒,陈无极见状,口里大呼:“军医,军医……” 只是此时,这样的吼声,已是没有意义了,这受伤的士兵,只能保佑在壕沟中来回逡巡的军医恰好来此,将他拖到附近的急救壕洞里去。 好在飞箭造成的死伤,并不严重。 大多数头戴钢盔的士兵,只从壕沟里露出一个头,即便射中了钢盔,却也不至于直接致命,只是这漫天的箭雨,还是惹来了麻烦,让不少新兵有些心怯起来。 老兵们倒是渐渐镇定下来,他们显然素养极高,口里大吼:“不能退,不能后退一步,我们已被围了,无处可退,陛下就在我们身后,还击,还击,痛击这些狗娘养的,不要怕,不怕死的人,便不会死!” 这种大吼,在一般情况之下,其实是很难让人做到镇定的。 不过,新军的军制,竟发挥了效用。 骨干和老兵,甚至是低级的武官,往往和新兵同吃同睡,大家彼此相熟,人总是下意识的更信赖熟人,倘若是从前,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骨干难以取得新兵的信赖,便极容易导致整个军队的全线溃退。 眼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胡人铁骑,又看到自己所信赖的老兵和武官们依旧还在自己的岗位,任何人,都懂得该如何做出取舍。 请记住本书域名:。手机版阅址: 第九百九十八章:人间地狱 军心渐渐稳定下来。 一开始地箭雨,固然引发了许多的恐慌,可慢慢的,大家发现,壕沟成了他们有力的屏障,何况,头上的钢盔也不至自己受到致命的伤害,倘若是其他地方中箭,倒也不至无法挽回,至少军医们已开始行动起来,他们勾着身子,拿板子做盾牌,后头跟着几个辅兵,开始将伤员抬到附近的壕洞去。 人天然对恶劣的环境,有一定的适应性,可是这为期半年的操练,也早已磨炼了士兵们的耐性。 反击开始了。 他们开始熟练的如平时操练一般,装弹,端枪,随即射击。 啪,这是熟练的不能再熟练的声音,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射中,而接下来,只需要将火铳抽回壕沟里,装填弹药之后,继续射击罢了。 在这个时候,后头的炮兵阵地已一切就绪。 数百门火炮,此刻上的俱都是开花弹。在一阵怒吼之后,火炮喷出了火舌,随即,便是轰鸣声响起,天上……呼啸着,宛如流星一般的炮弹在半空完美的划过了一个半弧。 随即,这火炮拦腰砸下去,轰鸣声自蜂拥的骑兵群中响起,飞沙走石,硝烟弥漫,气浪甚至将马的人直接冲上了天,随即又如沙包一般狠狠砸落。 直到这个时候,新军的强大火力,才开始让胡人们印象深刻起来。 他们的前队已经完全进入了有效射程,一个接一个的人开始落马,火炮落下的炮弹,则疯狂的收割着后队骑兵的生命。 只转瞬之间,这冲击的队形已开始变得紊乱,伤亡的数字开始飙升。 无数的骑兵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被突如其来的子弹打中,有的战马被击中之后,便疯了一般瘫倒在地,将马上的骑兵直接摔下马来。 “杀!”这人间地狱一般的一幕,却使胡人们有了一种悲壮感。 他们高举着刀,犹如奔向地狱的骑士,显得无畏,可他们的血肉之躯,却很快被弹片撕成了碎片。 事实上,此时胡人们已经开始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局面。 当感觉到有些不妙的部族首领,似乎突然意识到这火力会使自己伤亡巨大,他们也开始意识到,那个叫何秀的汉人说的是对的,在这里和汉人硬拼,实是有些愚蠢。 可问题在于,在这炮火轰鸣,子弹乱飞,弓箭如蝗,战马川流不息的战场之上,自己根本无从有效的下令勇士们退下来。 一旦全线冲锋,想要让他们迅速的撤出战场,实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 于是乎,眼下似乎只好硬着头皮了。 赫连大汗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依旧是策马飞驰,看着无数人的血肉,就这般轻易的被绞杀,此前他并非没有听说过火器,甚至听说过大汉的走私商人们绘声绘色的提及到了这火器的恐怖之处,可那时候,他虽是忌惮,心底深处,却还是隐隐有些不以为然的。 他甚至认为,这不过是浮夸的描述,无畏的勇士才不在乎这些火器,无非,不过是比从前所遭遇的火铳更厉害一些。 而现在,他察觉自己错了。 因为有一颗炮弹,在他数十丈外落下。 只在一瞬间,他便发现自己的耳朵被震的一下子失去了对外界的感觉,只是耳鸣的厉害,听不到炮弹声,听不到马蹄声和喊杀声,他唯一看到的,便是方圆数丈之内,几个骑兵直接被炮弹的冲击气浪击飞,而随即,便是漫天的铁屑和弹片使周遭的数十个骑兵变成了血人,即便是更外围,受到了余波和流弹冲击的人,也落马了不少,而在数十丈外的自己,顿时感觉热浪袭来,整个人竟是差一点没有稳住,直接摔落下马。 更可怕的是,这如流星一般的炮弹,绝不停歇,疯狂的轰炸,更可怕的却是最前冲锋的骑兵,掷弹兵们开始毫不犹豫的将一个个手弹飞出,手弹的威力虽及不上炮弹,可这近在咫尺的爆炸却将一个个胡人撕成了碎片,人仰马翻,哀嚎的人在发出了凄厉的吼叫之后,便如枯木一般的倒下,有人直接被烧焦了,只生下焦炭一般,身体的其余部分,直接灰飞烟灭。 “意大利炮!” 即便是如此。 这一浪又接一浪的胡人铁骑,虽是疯狂的开火,却依旧没有停止他们的冲锋。 此时,已是愈来愈近了。 新兵们倒是开始渐渐的镇定下来,在经历了血和火的洗礼之后,他们已渐渐的忘记了害怕,只知道,要战斗下去,一直战斗下去,没有侥幸,也没有退路。 眼看着,已有骑兵越冲越前,陈无极发出了怒吼,他一脸的风尘,那英姿飒爽的形象,现在却变成了灰头土脸,可如今却顾不得其他了,他大吼:“意大利炮!” 第一营第一大队的阵地上,这近三千的人马,几乎所有的家底俱都抬了出来。 三十多门意大利炮早就架设好了,事实上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迎面冲击他们阵地的胡人有多少。 现在大队官一下令,一枚信号弹在空中一闪,发出了呼啸尖锐的声音,随即,意大利炮开始喷出了火舌。 这几乎没有任何准头可言的意大利炮疯狂的消耗着子弹,哒哒哒哒哒哒……连绵不绝的子弹喷出,发出了怒吼。 一听到了意大利炮特意的声音,世界……仿佛安静了许多,不少紧张的士兵竟开始觉得,安心了不少,这等笨拙又没有任何准头可言,而且射程相比于步枪差了太远的家伙,却在此时,成为了神兵利器。 瞬间,距离十几丈外的骑兵还未露出喜色,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瞬间被阵前的意大利炮收割,有的人只在片刻功夫,便被数十枚子弹射成了血人。 而后头,越来越多的胡人骑兵又蜂拥而至,接着,又是倒下一片。 胡人似乎有些心怯了,可他们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已没有了选择,于是……他们不得不悲壮的高高的举着长刀,用喊杀声,来给自己壮胆,提马飞跃,妄图冲过这最后一道屏障。 第九百九十九章:无定河边骨 悲壮的胡人们,一波又一波的冲杀到了壕沟前,甚至,有的人只在咫尺的距离,相距不过区区的数丈而已。 可随着这意大利炮的疯狂扫射,一排排的骑兵倒下,而后头的骑兵,却又争先恐后的杀到。 到了现在,双方显然都已经疯了,似乎一切的后果,都已经可以不计,曾有过胆怯的胡人骑兵,再无畏惧,他们无愧于天下第一骑兵的称号,竟是面对无数的炮火,没有丝毫的退缩,漫天的铁骑,宛如蝗虫一般,竟是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而新兵们,此时也已经忘却了一切,长久的操练,使他们有充足和体力和耐力,也给予了他们贯彻始终的勇气。 此时,所有人耳朵都已嗡嗡的响,根本听不到身边发出了什么声音,每一个人,机械性的不断的射击。 无数地子弹乱飞,而胡人骑兵的后队所射来的箭雨磅礴而下,一个又一个人的倒下,可倒下的人,很快,便有人迅速的接替了他的位置。 生死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更不再需要所谓激昂的讲演,来鼓舞所谓的时期。 宛如绞肉机一般,在这第一营第一大队的阵前,伤亡疯狂的扩大,一个又一个胡人倒下。 而壕沟中的中箭的心新军士兵,也开始增多起来。 军医已经开始不起作用,壕沟里到处都是捂着伤口哀嚎的人。 有的新兵,面孔尚还稚嫩,箭矢穿透了他的锁骨,他捂着伤,发出吼叫,在这泥泞中翻滚,可惜,因为到处都是炮火轰鸣,到处都是喊杀,他的呼救显得无力。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意大利炮依旧还喷吐着火舌。 而在某一处阵地,意大利炮却是不幸卡壳。 这啪啪啪的声音戛然而止。 虽是掷弹兵毫不犹豫的开始向这一处火力网曝露出来的缺口投弹,却终于,有胡兵飞马冲了进来。 一个胡兵冲入,随即……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胡兵挥舞着刀,疯了一般的跃入壕沟。 只是这壕沟过于宽大,战马直接摔入壕沟之中,倒地的胡兵忙是捡起刀站起来。 附近的队官见状,悲壮的大吼:“刺刀!” 身侧数十个新兵,已放弃了射击,挺着上了刺刀的火铳,便疯了一般冲上去。 叮当…… 短兵交接,在这狭隘的壕沟里,其实根本没有多少转圜的空间,没有什么施展的余地,所以,只有疯了似得刺杀、劈砍,接着,有人中刀,不甘的怒吼,身上的伤口血冒如注,接着,倒在血泊。 而胜利者更来不及彰显胜利,因为,下一个敌人,已是奔杀而来。 已经没有人畏惧死亡了。 那意大利炮还在啪啪作响,那火铳依旧还在喷吐火舌,后方的炮兵阵地,依旧炮火轰鸣。 而在壕沟中的战斗,却已更加的惨烈。 第一大队的后备队,已经开始投入了失守的位置。 无奈何更多的胡人已自这个缺口涌进来,杀之不绝。 陈无极已经意识到这个缺口将是胜败的关键,绝不可掉以轻心,忙是带着自己的亲兵,也一味投入了进去。 “守住!守住!”俊秀的脸,已被血污所取代,陈无极已如血人,他提着刀,身后浩浩荡荡挺着刺刀的人,随他一起杀入胡人最密集处。 “杀!” 数百上千人一齐发出怒吼。 胡人们已感觉到胜利在望了,虽然这胜利实在来之不易,他们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单单为了杀到这里,就不知多少人横尸荒野。 要胜了。 无论如何,至少他们依旧还是胜利者。 可是很快,他们却意识到,他们想错了。 这些汉人,远比他们想象中顽强的多,即便是短兵相接,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韧劲和无畏,令胡人们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在他们原有的印象之中,只要破了汉人的防线,汉人们往往如待宰的羔羊,宛如一扇破门,只要轻轻一踹,便可将其击垮。 可现在……这一个个高呼着不退的人,明明他们的人数不及后头蜂拥驰援的胡人,在这一段缺口,即便是投入了有限的预备队,却也远不是蜂拥而入的胡人人数之多。 可是在这里,胡人们看到武官们冲在最前,口里高呼,身后无数的汉军挺着刺刀,竟是如此无畏的朝这里冲来。 这一刹那。 足以令胡人们对于这一次决战后悔,因为他们明明可以以逸待劳,明明可以选择慢慢消耗。 这是一场惨烈到令胡人们都为之后怕的战斗。 一经开始,便仿佛无尽的噩梦,当你每一次都以为,自己能胜了,可结果,却往往能令你大吃一惊。 “杀光他们!”蜂拥如潮水的胡人们,不得不放弃了战马,两支军马啪的一声,狠狠碰撞一起,接着,无数的刀剑碰撞,所有人只重复着将手里的武器送入对方身体,却很快,又被人用武器刺入自己的身体。 “守住!”陈无极知道自己的大吼,不会有多少人听到,他已冲入了敌阵,斩杀了一个胡人,身边的战友和胡人,越来越少,一个又一个倒下,倒在那汇聚成河的血水之中,陈无极瞬间感觉,自己的眼睛竟被泪水浸湿了,他觉得自己的鼻头有些酸楚,身后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曾和自己在一个营地,宛如兄弟一般,他甚至可以叫出许多熟悉面孔的名字,知道他们的爱好,他亲眼看到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直接被胡人削掉了手臂,当他倒下的时候,数个胡人一齐刀剑刺下,最终使他断了呼吸。 这个少年,曾爱吃肉,爱唱歌,曾对陈无极许愿,希望将来,能够回乡下去,娶自己的表妹做妻子,男耕女织,而现在,似乎……陈无极再看不到那稚嫩的面庞上,那略有腼腆和羞涩地笑容了。 “杀!”陈无极踢飞了一柄斜刺来的刀,面带着狞笑,一刀刺入对方的胸口,他似乎还不解恨,一把将对方抱住,狠狠咬住对方的耳朵。 呃………呃……胡人发出惨叫,身子剧烈的抽搐。 而顺着那耳朵流出来的滚烫鲜血,却只令陈无极更加的疯狂。 第一千章:前进 只是这时,陈无极却不知何时,被身后什么东西狠狠刺入了自己后腰,他骤然觉得后腰一痛,等他反身时,却见一个胡人狰狞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手里的刀还淋淋带血,可很快,这胡人突然身子一顿,面上露出了痛苦和扭曲,原来却是另一边,一个汉军士兵已狠狠的将刺刀扎入了他的心口。 呼…… 陈无极捂着自己的后腰,这一刀,并没有致命,却也不算是皮外伤,这令他一瘸一拐起来,而鏖战还在继续,胡人越来越多,整个阵地,缺口也越来越大,胡人们似乎意识到这里成了薄弱点,更加疯狂的涌入。 而身边的汉军,已是越来越少了,第一大队的后备队,早已折损过半。 胡人们目中带着欣喜若狂之色,他们很清楚,只要冲破了这里,便胜利在望了,可汉军依旧表现的极为顽强。 汉军的勇气,彻底的迸发,他们看着一个个战友倒下,此时此刻,似乎已遗忘了生死。 中军大帐…… 陈凯之自望远镜,已看到了第一营出现的情况,这里遭遇的进攻最为猛烈,鏖战也最是激烈,虽然其他各处阵地,也出现了胡人突破了防线的情况,可大多时候,情况还算可控。 “传令第九营!”陈凯之缓缓的拔出了腰间的剑,开始下达命令:“随朕驰援!” 第九营和第十营并没有投入战斗,而是作为全军的预备队使用,显然,现在所有人都已明白,第一营,尤其是第一大队的位置,已成了胡军突破的重点,那么,决胜的关键,就在于此。 这也是为何,陈凯之要不惜投入半数预备队,甚至决定亲自登场的原因。 第九营上下九千余人,早已枕戈待旦,一声令下,尤其是陈凯之命人打起了龙旗,随即浩浩荡荡,朝着缺口处急行。 ………… 胡军的人数,已是越来越多,附近的壕沟,到处都是尸首,已将壕沟都填满,已有后队的骑兵,直接放马冲进来,如入无人之境,更多的胡兵早已舍弃了战马,他们穿过了枪林弹雨,虽是损失惨重到了极点,可现在,他们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冲过了这里,便是胜利。 汉军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这里的第一营第一大队,他们的阵地彻底的陷落,只余下了数百人困兽犹斗。 可安军们依旧顽强,一个吓得转身向后逃的汉军,顿时惹来了胡人们残忍的大笑,一窝蜂的人跟着追了上去,可等他们将此人团团包围,这汉军士兵,瞧他年轻稚嫩的样子,脸上却没有了害怕,而是朝着胡人们笑了起来。 胡人们蜂拥而上,而在这时,这汉军士兵已取出了火折子,投入进了一个弹药存放的箱中。 这时,胡人们才惊骇起来,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中了这汉人的奸计。 可一切都已迟了。 轰隆一声,黑烟浓浓翻滚,卷向天穹,无数人被撕成了碎片,而那汉军士兵,也已尸骨无存。 胡人们愈发的觉得头皮发麻。 他们从未见过顽强至此的汉军。 这等残酷的战斗,虽是眼看着胜利在望,却也足以让胡人们心惊胆战。 最后一部的汉人,已越来越少,他们依旧肩并着肩,固然身上的血水早已浸透了全身的军衣,即便面上的血污,早已使人分不清他们的面孔,可这一个个拼尽了全力,依旧还伫立着的人,让胡人们竟恨又怕。 而在此时…… 乌压压的人流出现了。 一字排开,宛如长蛇,龙旗猎猎,这些旗甲鲜明的汉军,突然出现,他们是顺着交错的壕沟而来的,可当一个个人爬出了壕沟,随即,有人大吼:“刺刀!” “刺刀!” 近距离时,火器已经没有了多少意义。 关于这一点,参谋总部做过许多次的演练,最终认定了这个结果,因为让士兵们在近战中使用火器,极容易分心,而且也容易误伤队友。 因而,参谋总部在再三的确定之后,得出了一个简单有效的方案,即近战便是近战! 在这种情况之下,只有刺刀,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新军关于刺刀的训练,从来没有因为拥有强大的火器而停止过,甚至在新军内部,能熟练使用火铳,未必能获得尊敬,而一个在战斗中使用刺刀杀敌的人,却足以使人产生敬意。 无数的雪亮刺刀如林一般挺出。 胡人们扑哧扑哧的呼吸。 他们在面对这黑压压的人流时,竟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仿佛在这人间地狱里,磨难永远没有尽头,先是枪林弹雨,接着是火炮齐鸣,是那可恶的意大利炮,最终,却又是壕沟里的士兵顽强的抵抗,现在……他们看到,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群无畏的人,远处,依旧还是枪声大作,还是炮火轰鸣,而在这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哨子吹响了,这等刺耳且尖锐的哨声,令疲惫不堪,且几乎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胡人们,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当他们四顾左右,这时才蓦然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竟是不多了。 正面冲击第一营的胡兵,足有十数万之多,可这一层层的消耗,此时,竟是十不存三。 他们稀拉拉的,完全没有任何的队形,而对面的第九营士兵们,却已是眼中喷火,当哨声变得急促,他们开始动了,踩着脚下的尸首,军靴不断向前迈进,刺刀的锋芒闪烁,在那龙旗之下,陈凯之便在其中,他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看着无数倒在血泊中的汉军,心已沉到了谷底,除此之外,也涌出了万千的仇恨。 以至他举着剑的手,竟也微微有些颤抖。 “前进!汉军!”陈凯之忍不住大吼。 此时……他已不再称呼自己的军队为陈军了,在这里,他很清楚,自己所肩负着的,乃是数百年前,大汉王朝的使命,五百年之后,那个大汉的军团,在这里复活,并且此时,如数百年前的先祖们一样,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第一千零一章:天地有正气 一声前进,随之而来的,便是附近的官兵一齐高吼:"前进!" 而这声浪,犹如接力一般,开始传导向第九营的各个队列 紧接着,脚步开始加快,每一个人肩并着肩,刺刀挺着斜刺向天穹 天空已是有些晦暗了,此时尚是正午,可方才还是艳阳高照,随之而来的,却是翻滚的乌云。 在这乌云之下,乌压压地汉军,口里呵着气,白气弥漫在他们的头顶,那万千双靴子踩在泥泞和血水里,踩在那一具具的尸首上,每一个人都正视着前方。 固然有人紧张,有人不安,可他们依旧令行禁止,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们入目的,是无数的尸首,有无数个和自己一般,都曾告别了父老,编入了新军,一同操练的同袍,现在……他们已经变成了冰凉的尸首,再无法呼吸,他们的血水,浸入了泥地,沾在了他们的靴子上。而第九营,还活着,他们还在呼吸,身上还有温度,他们的血液还在体内流淌,他们此时,竟在脑海中,想起了无数的念头。 进入新军之前,他们的念头无非是从了军,可以吃饱饭,无非就是从此之后,可以让家人过上好的日子,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可现在,他们突然意识到了。 于是一双双眼眸,布满了血丝,有的人,眼角里留下了泪痕,有泪水要夺眶而出。 他们曾在军营里读诗,他们曾在军营里,读无数汉军们曾经的事迹,他们在夜课里,学习到了马革裹尸的马媛,也有餐风饮露、十年持汉节的苏武。 夜课打开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并不全然只有吃饱肚子,还有气节。 现在,胡人们就在眼前。 他们杀戮了自己的同袍兄弟。 同时,第九营已经开始逐渐转换了冲锋的队形,他们开始小跑,眼看着,与前方乌压压的胡人们越来越近,他们开始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火铳,紧接着,一齐大喝“向前!” 脚步开始加快,最终,无数根刺刀一起刺出。 噗…… 无数刺刀入肉的声音,也有刀剑斩在身上的闷声,紧接着,又是一场人间地狱一般的搏杀,开始了。 宛如洪峰一般,在长达数里的阵地上,无数人厮杀在了一起,所有人杀红了眼,此时,已经根本不存在任何的退却了。 胡人们此时也显出了无以伦比的勇气。 虽然他们已感觉到了力竭,感受到了这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杀气。 他们好不容易自一次次地狱里活着走出来,却如无止境一般,每一次刚刚以为可以迎接胜利,可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是又一个修罗场。 被长刀砍伤的人,只要双腿还可以直立行走,便依旧还疯了似得冲杀。到处都是洒下了血雨,倒在血泊中的人。 疯了似得人,疯狂的刺杀,疯狂的劈砍。 这就是一场消耗,和绞肉机没有任何分别。 赫连大汗已带着禁卫们杀入了阵地,看着这一幕场景,他的心底,竟是冒出了森然的寒意,他哪里会想到,自己将数十万人带到了这里,将他们带入了这地狱之中。 胡人的所有精锐,或者说,几乎所有胡人年轻力壮的男人,现如今,几乎已经残存不了多少了。 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个红着眼睛,满带着复仇的汉军。 这些汉军疯了。 赫连大汗口里高呼着,也加入了战团,数之不尽的汉军朝着他的方向冲杀,使他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 而附近的胡人,亦是拼了命的涌来。地上到处都是在蠕动的人,许多人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在sheny,在呼喊,在嚎叫。 这些……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站着的人,似乎和地上躺着的人不会有任何分别,他们最终的归宿,似乎也只是步地上人的后尘。 胡人们杀的心惊胆跳,他们甚至开始意识到,原先在面对枪林弹雨时,其实也不过是开胃菜而已,真正短兵交接了,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恐怖。 甚至有被削掉了半个脑袋的人,发出了最后的怒吼,朝着最近的人直接扑过去,将人扑倒,直至彻底没了呼吸,那双手却依旧将人箍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放开。 天上的乌云在翻滚之后,终于一道霹雳落下,那天穹处,电光如银蛇一般一闪,随即雷声滚滚,瓢泼的大雨,便淅沥沥的落下来。 地上湿润了,便连血水竟也稀释,在这冰凉的雨中,几乎无法站立的泥泞里,站不稳的人,或是攀爬,或是躬身,依旧还在寻觅着对手,这时,有人已没有了武器,他们便早忘了从前杀人的办法,只是抱着一起,用牙齿咬,用手抠,将身体的一切,当做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陈凯之挥舞着剑,已不知斩杀了多少人,即便是体力过人,可陈凯之竟已是累了,这种疲惫,并非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心,可他依旧咬着牙,疯了似得杀戮,甚至有时他站不稳,打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于是又从泥泞中翻滚起来,他已没有机会去寻找掉落的剑,随手取了无人的火铳,挺着刺刀,呐喊着杀向前。 各处的阵地,炮火的轰鸣声已是越来越零零落落,火铳的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显然,几乎哪里,都在进行短兵交接,在这方圆十里之地,在这瓢泼大雨之中,几乎每一处地方,都看到无数人的身影,他们在泥泞中蹒跚,在怒吼,在杀人! 待到了雨后。 天边已悬上了一道彩霞。 那乌云来的快,去的也快。 陈无极从昏迷中起来,事实上,是有人自他的脊背上踩过,他方才清醒,可随即而来的,却是那后腰上的伤口钻心的疼,他的双腿,似乎还卧着一具尸首,使他无法动弹,他贪婪的呼吸了几口气,大量的失血,已令他几乎又要昏厥过去,他努力的睁着眼,耳畔,还听到了零零落落的喊杀,于是,他突然想要努力使自己站起来,可自己的身体,却已不听使唤了。 第一千零二章:大胜 陈无极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可对这些,他甚至一丁点都不关心,他只想努力的睁开眼睛,想知道自己所关心的人,现在是否都如自己一样。 他手指微微的搐动,那雨后的一抹眼光,照射进了眼帘里,只凭着这一丁点的光芒,他一次次想要努力将眼睛睁开。 耳畔,依旧还是喊杀,可喊杀的声音,显然越来越少,甚至,许多的喊杀,开始离自己远去。 他依旧还能听到叫骂,听到无数的哀嚎,这无数的声音交织一起,突然,有一双靴子蹒跚的踩过了他的手,他身子仿佛打了个激灵,于是,双目猛然的张开,眼前……几乎已经没有站着的人,只有带火的旌旗,已烧掉了半边,斜插在泥地上,那无数的尸首连绵,自己的身下,俱都是鲜红的积水,一个胡兵在地上挣扎着,哀嚎着,顺着另一个方向爬过。 显然,那胡兵是发现了他的,也发现了陈无极还活着,只是,他似乎已经对陈无极没有了兴趣。这个自幼就成长在了马背上,一辈子以烧杀劫掠为生的胡人,似乎现在已经厌倦了杀戮,厌倦了战争,似乎再没兴趣去折腾什么胡汉之间的杀戮,他只是不断的在地上爬着,等陈无极觉得自己的视线更好了一些,才发现,这个胡人所爬过之处,是一截肠子,混合着鲜血,在他身下拖拽。 胡人哀叫着、sheny着,他想挣扎,似乎想要求生,他身上的刀,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的马,也早不知是死是活。 赫然…… 陈无极听到了脚步声,这是疲惫不堪的脚步,他努力想要挣扎,他不知道来的人是胡人还是汉人,可那在地上爬着的胡人却似乎看到了什么,于是疯了似的喊叫,他叽叽哇哇的,也不知说着什么,尽是胡语。 直到一柄刺刀,突的出现在了陈无极有限的视线,那刺刀在霞光之下,闪闪生辉,令陈无极忙的闭眼,可当陈无极张开了眼帘时,便听到了一声闷哼,那一柄刺刀,已自那胡人的后背刺进去,直插心脏,那胡人随即,便再没有了声音,刺刀拔了出来,鲜血淋漓。 而刺刀的主人,接着小心翼翼的开始前行,他显得很疲倦,钢盔已是不见了踪影,身上满是泥泞,面上也俱是干涸的血水,分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还在不断的转动,他似乎在搜寻着什么,蹑手蹑脚的,尽力的避开尸首,似乎是在寻觅未死的胡人,又如方才一般,结果了他的性命,又似乎是在寻觅受伤的汉人。 陈无极拼命的动了动,发出了一声sheny。 那人突然停止了脚步,军靴一下子踩在了水洼上,溅起了血水,他回眸看了一眼,看到了蠕动的陈无极,于是,他面上先是冷酷,旋即,他露出了一口白牙,咧嘴笑了,他疲倦的高呼:“这里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人活着。” 他不知是向谁示警,紧接着,他快步到了陈无极面前,蹲下,似乎想要努力分辨陈无极,在确定了陈无极乃是汉军之后,他皱眉,努力搜寻陈无极的伤口,紧接着,很是熟稔的逃出了一卷白纱布,堵住了伤口的位置。 陈无极只是粗重的呼吸,他想问一问战况,可他张口,只能自喉头里发出呀呀的声音。 这人显然明白陈无极想问什么,接着眼眶通红,却依旧跪在血水里,捂着陈无极的伤口,哽咽道:“胜了,已经胜了,大捷,咱们大捷了……胡军覆没,斩首不计其数……便连胡人的大汗,也已被拿获,咱们胜了……” 胜了二字,虽也有惊喜,却也和痛苦交织着,他眼泪啪嗒落下来,落在陈无极的面颊上,这泪水冲刷掉了陈无极面上的污泥。 这人继续道:“全军告捷,只是可惜,第一营,全军覆没,十不存一;第九营,死伤过半,第七营,营官……营官周涛战死,也几乎覆没,其余各营,伤亡……巨大。” 陈无极突觉得自己眼眶里已被泪水打湿了。 第一营覆没了。 “胡人,只剩下数万人,已经远遁,他们逃了,再不敢回头……陛下没有下令追击……”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而这时,陈无极方才知道,为何对方说的如此细致,他似乎想多说一些话,如此,才可转移自己的注意,分担自己一些痛苦,陈无极脸色苍白,凝神用心的听着。 这人又道:“第六营战果最大,是他们最先解决了阵地上的敌人,随即驰援了第一营的阵地,否则,陛下带着第九营,恐怕也要折损在此,幸亏他们赶来了,幸亏……真是万幸……” “那狗娘养的胡人大汗,被围了,原是准备将这狗娘养的东西剁碎了,谁晓得此人……竟是如狗一般的跪在了地上,哀嚎着乞求活命,这才将他生擒,哼,早该将他剁碎了。”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汉人,叫何秀的,也拿住了,据说此人死心塌地的为胡人效力,现在他就绑在了中军大帐附近。” “陛下还命人,前去了西凉方向,要向西凉的军马,带去陛下的旨意,他们若是归顺,便也罢了,只诛那该死的国师;倘若不从,只怕休整之后,还有死战……” 凌乱的脚步声出现。 几个人影抬着早已污浊不堪的担架匆匆而来,显然这人的呼喊,已有人听到,为首的一个,是疲惫不堪的军医,带着几个辅兵,抬着担架匆匆而来。 “快,流血过多,再不救治,怕是不成了,抬到担架上,去附近的营帐。”军医皱着眉,蹲下,确认了陈无极的伤口,随即,便指挥着辅兵将陈无极抬上担架。 被人挪动的时候,陈无极吃痛,他张口想要对那人说什么。 而那个发现了陈无极的人,似乎已松了口气,他留给了陈无极一个背影,又朝着乱尸的深处走去,去寻觅着他所要寻觅的东西。 第一千零三章:绝户 陈无极被人抬着,抵达了一个大帐,随后,便是军医开始施救。 当有人确认了陈无极的身份之后,却诧异起来,有人愣愣道:“殿下竟没有死。” 说着,便有人飞快前去禀报。 而事实上,在禀报之后,陛下并没有来,一直到了夜深,当陈无极的伤口已是包扎上药,睡了几个时辰,喝了一碗稀粥之后,在这子夜时分,外头才传出了见过陛下的声音。 陈凯之掀开了帐子,随后便打量着这帐子里的一切,他疾步上前,到了陈无极的病榻前,朝陈无极笑了笑。 这笑容显得很疲惫。 陈无极知道,自己这皇兄,肯定是现在才忙碌完,手头上一定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他努力着想要坐起来,却被陈凯之按住,陈凯之道:“朕四处都在寻你,有人看到你中了刀,还以为你出事了。” 陈无极苦笑,道:“我也以为,我们汉军已是全军覆亡了,万万想不到,会是一场大胜。” 陈凯之坐在榻前,道:“是啊,只差一点点,胡人的主力,尽在第一营,他们在其他几路的进攻,不过是一些老弱病残,还未冲上阵地,便已被击溃,幸赖各营救援及时,也幸亏我们我们错综复杂的壕沟,使胡人们不能飞马狂冲,这才最终,侥幸得了胜利。” “自然,折损也很大,尤其是第一营。”陈凯之深深的看了陈无极一眼:“你能活着,就太好了,好好养伤吧。” “皇兄……”陈无极忍不住道:“第一营,还剩多少人?” 陈凯之预备起身,似乎他还需去巡营,听了陈无极的话,驻足:“一千三百二十四人。” 陈无极叹了口气。 “好好养伤!”陈凯之道:“所有的胡人,都会付出代价,现在在这草原上,几乎再没有多少胡人的壮丁了,这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朕还有一些事要处置。” 陈无极颔首点头。 陈凯之已快步出了营帐,接着,他很快的抵达了自己的大帐,而在这里,却是灯火通明,许多文武官员,都在忙碌。 有人统计战损,有人则时不时的接到从各营送来的奏报,一般鸡毛蒜皮的事,都可直接处理掉,不需通报陈凯之。也有一些随军待诏的翰林,正在签发各种命令。 陈凯之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来行礼。 陈凯之踱步进来,道:“都免礼吧,今夜,怕是要辛苦,明日,就要开拔,回关中去,西凉这里,朕留一营人马在此,也已派遣了使者,现在可以不必理会他们了。” 他显得十分自信,据闻,西凉有数十万大军正开拔而来,可对陈凯之而言,这些西凉军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立即给洛阳传书,让户部要在一个月之内,拟定一个方略,大陈要鼓励商贾在大漠之中牧马,这里有广阔的草原,现在已没有了多少胡人,商贾们可以以牧场的模式,圈占土地,招募流民,所有迁徙的人口,朝廷都需予以一些奖励,甚至,可以允许他们出关之后,购置火器进行自卫,从前的时候,即便击溃了胡人,可过了数十年,等到胡人又重新繁衍起来,他们又会成为关内的大害,可这样的情况,从今日起,再不能发生了,胡人可以牧马,我们汉人也可以牧马。胡人可以骑射,汉人也可以骑射。将来,关内对牛马的需求,只需不断的增长,那些士绅们,不是抱怨着大量的佃农不肯种地,宁肯去工坊吗,那就让他们购置牛马代替人力吧。” “还有……”陈凯之顿了顿,他眯着眼:“兵部要重新制定新军的冬装样式,新式的冬装必须用羊皮作为材料,朝廷可以每年拨付一笔款项,大规模的收购羊皮、牛皮,而且……指定需要关外出产的。” 曾经的历史一次次的轮回,在历史上,打垮了匈奴人,接着便出现了鲜卑人,打垮了鲜卑人,突厥人又出现了,等突厥人没了,却又来了契丹、女真人,来了蒙古人。 本质上,不过是汉人一次次对胡人战争的胜利,并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 关外的资源就这么多,即便击溃了他们,胡人们十不存一,可这广大的草场,足以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滋养和繁衍,既然如此,那么就用汉人去替换他们,用经济利益,去驱动汉人们出关放马,只要关内有足够对皮毛和牛马的需求,只要有利可图,陈凯之深信,到时势必会引发一个出关迁徙的热潮。 他想了想,又道:“至于俘虏的胡人,全数押入关中去,伤残的,全数处决,留下精壮的,蓄养为奴,专门建奴工营,对其进行管束。关内,可有消息来吗?” 一个待诏翰林一边匆匆用笔记录下陈凯之的话,一面道:“陛下,并没有消息。” 陈凯之点点头:“那胡人的赫连大汗在哪里?” “已收押了。” 陈凯之道:“还有一个汉人,是叫何秀?” “是。” 陈凯之淡淡道:“将他们押来。” …… 赫连大汗和何秀二人被关押在一处,何秀蓬头垢面,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过赫连大汗比他更加糟糕,一日的鏖战,已令他已没有了多少气力,何况,已过去了十几个时辰,他滴米未进,而这些……显然还不是赫连大汗最痛苦的,他真正痛心的是,自己已彻底的完了,所有的本钱,都输了个彻彻底底,数十万人战死,十数万人被俘,便连他这个大汗,竟也成了阶下囚。 何秀小心翼翼的偷看着赫连大汗,忍不住低声抱怨:“大汗,我当初是怎么说的,是怎么说的?万万不可决战,不可决战,原本以逸待劳,利用铁骑的优势,将他们缠住,不断骚扰……哎……完了,完了……要怪,都怪那些莽夫,若不是他们劝着大汗死战,又怎么会中了汉军的奸计呢,我太了解汉人了,太了解他们了。” 第一千零四章:休想 赫连大汗森然的看着何秀,只是冷笑。 到了如今,已是大势已去,现在再听此人絮絮叨叨,而此人只想着证明自己当初如何正确,只会让人觉得可恶。 何秀口里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可他心,已是彻底的凉了,出关十五年,这十五年来,一次次的为胡人谋划,可谁料到,最终却成了今日这光景,原以为的荣华富贵,现在却是朝夕不保。 猛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因为求生的本能,他眼眸猛地一张,这眼眸里,竟是闪过了一丝狂喜。 他看向赫连大汗:“大汗,我们也并非是完全没有机会。” “什么?”赫连大汗眯着眼,看着何秀。 何秀却是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大汗有没有想过,大汗对于陈凯之而言,有什么作用?呵……大汗啊,就算是陈凯之杀了大汗,又有什么用呢?这草原之上,强者为尊,大汗一死,很快,便会角逐出新的大汗,他会带着他的族人,遁入大漠深处,可数十年之后,他的子孙,又会带着无数的胡人南下。” “那么……这陈凯之是个如此功于心计之人,他会只愿意泄一时之愤,而杀了大汗?” 何秀激动的道:“他会,也可能不会。这一切,都取决于大汗,倘若大汗暂时向他臣服,求他饶了大汗的性命,对他而言,饶了大汗,而将大汗放回大漠中去,带领部族向他陈凯之称臣,总比那草原上,重新出现一个仇视他们的大汗要好。” “汉人最要的,就是面子,脸面在他们眼里,比天还大,则即是所谓的名份,因此,只要大汗表示顺从,表示愿意为他效劳,陈凯之会很乐意饶了大汗,甚至,会令大汗带着族人回到大漠中去,而大汗可以暂时向他们称臣,暗中呢,再厉兵秣马,休养生息,就如那越王勾践一般,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汗,这已是唯一的办法了。” 赫连大汗眯着眼,他似乎觉得何秀的话有理,他见何秀兴冲冲的样子,便道:“难道真让本汗向他服输吗?” “这个容易。”何秀道:“大汗会有些汉话,可毕竟不精通,倘若那陈凯之召大汗去时,贱奴可以和大汗一道去,到时,让贱奴代大汗向那陈凯之求饶即可。” 赫连大汗想活下去,事实上,当初他放下武器,成为俘虏,没有死战到底,便是自己的求生欲占据了上风,而现在,与其做一个阶下囚,他当然希望自己这头猛虎,有回到山林的机会,此时,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曙光,尤其是经过何秀一番分析之后,更令他自觉地看到了机会。 “那么……倒可以试一试。” 二人正说着,却已有几个人来了,居然开了牢门,将他们押出去。 何秀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心里清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挣扎求生,就只看这接下来的表现了。 他们被押到了大帐里,这大帐里,有许多人走动,一见到这二人进来,许多人都放下了手头上的事,不少人,冷冷的看过来,目光中,带着冷意。 何秀朝赫连大汗看了一眼,低声用胡语对赫连大汗道:“大汗,快跪下。” 赫连大汗一听,毫不犹豫,跪在了地上。 他虽是感觉到了万千的屈辱,可心里却在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时罢了,等回到了大漠,迟早有一日,要报今日之辱。 而何秀已看到了陈凯之,陈凯之的装束与众不同,他忙是拜倒,道:“臣何秀,代赫连大汗,向陛下问安,赫连大汗不通汉话,所以……所以,臣代大汗,向陛下请罪,赫连大汗不知陛下乃是天命所归,实是万死之罪。” “何秀。”陈凯之笑了笑:“朕记得,不久之前,我们见过一面。” 何秀忙是磕了个头,道:“是,那时臣出言不逊,还请陛下恕罪。” 陈凯之坐下,漫不经心的看着他:“朕记得,朕问你,为何要为胡人效力,而你说的是,胡人兵强马壮,各为其主,是吗?” 何秀讪讪笑道:“臣万死。” 他虽是到了绝境,可似乎,并没有过于害怕,仿佛他已摸清了陈凯之的底牌,或者说,抓住了陈凯之的心理。 当然,表面上,他却是诚惶诚恐的样子。 陈凯之便吁了口气道:“朕还听说,你敏锐的察觉到,胡人不该和我们决战,因而一直在劝说,胡人不要立即进兵,可最终的结果,想来令你现在悲痛欲绝吧?” “不,不……”何秀摇头否认:“臣是汉人,在臣看来,现在汉军得胜,正遂了臣的心愿,臣高兴还来不及呢。臣……此次代赫连大汗,其实……就是来称臣,赫连大汗已经知错,他自知自己犯下了万死之罪,因而希望得到陛下的宽恕,这大漠的胡人,本就目中无人,桀骜不驯,他也希望,能够代陛下,做一头牧羊犬。” “牧羊犬?”陈凯之微微皱眉。 何秀道:“就是牧羊犬,胡人们都是羊,总会给陛下带来麻烦,而赫连大汗若是能回到大漠,为陛下管理着这些桀骜不驯的胡人,可不就是牧羊犬吗?” 陈凯之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你是真的这样想的?” 何秀一愣:“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凯之道:“你真以为,你和这所谓的大汗,可以回到大漠中去?” 何秀尴尬的笑了笑:“这当然要看陛下的意思,臣和大汗的生死,毕竟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不过,臣想,陛下圣明,一定能知晓此间的厉害,会做出对陛下最有利的选择。” 他说到此处,陈凯之竟已拔剑,长剑一抖,径直插在了他的肱骨之间,何秀脸上的笑容还残存着,突的吃痛,顿时哀嚎起来:“陛下………陛下……” 他抱着自己的肱骨,泊泊鲜血流出。 陈凯之却已收剑,笑了:“有没有利,不重要,朕叫你来此,是有一口气,还没有出,你可知道,在这里,有多少英魂在此?” 第一千零五章:任人宰割 何秀已发出了一声哀嚎。 他拼命的捂着自己的大腿,疼的龇牙。鲜血却依旧是泊泊而出,这剧烈的疼痛,对他而言,反而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自己的算盘珠子全部落空了。 他原以为,这陈凯之一定会按自己原先所预料的那样,依旧还需借助赫连大汗,只要这陈凯之还存着这个心,他便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哪里想到,自己和赫连大汗,在陈凯之面前,不过是无用的废纸罢了。 现在他们的处境,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那么他们的命运,几乎可以想象。 他骤然害怕的颤抖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已是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小心翼翼的抬眸,看到了陈凯之可怕的脸,还有那一双仿佛要杀人的眼睛。 何秀打了个冷战:“饶命!” 赫连大汗也已吓得身如筛糠,方才他还自称自己不会汉话,现在却也磕磕巴巴,用古怪的口音道:“饶命!” 饶命…… 陈凯之不屑的冷笑:“今日这么多将士埋骨于此,你们还想活么?明日,你们的尸首就会挂在这里,在这里,将会有一座祭奠我大汉将士的寺庙在此拔地而起,而你们二人,还有你们的亲族,你们的妻女,但凡和你们有一丝牵连的人,你们的头颅,都将高悬于此,这座寺庙,将会用驰道与洛阳连接起来,将来,会有数不清的人自关内通过驰道来此,祭奠朕的将士,而你们……不过是祭祀用的人畜,告慰三军的英灵,如此而已!” 陈凯之随即大喝:“来人,将这二人推出去,且不急着杀了,先将他们的三族统统搜寻出来,一个个在他们面前碎尸万段,再杀了他们看。” 何秀彻底的慌了。 他已面无血色,肱骨之间的鲜血泊泊,他已顾不得了,疯了似得道:“陛下,陛下饶命,贱奴可以为陛下效力,贱奴可以……陛下……贱奴万死,陛下只杀了贱奴吧,陛下……” 赫连大汗也已慌了,拗口的说着求饶。 只可惜,陈凯之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对他们的所谓求饶,也不过是一笑而过而已。 次日一早,各营集结,数万具尸骨,在辅兵们一夜的忙碌之下,俱都下葬,他们所葬之处,实在简陋,现在天气渐渐炎热,也不可能将这数万尸骨送回关内,因此,翰林官宣读了陈凯之的圣旨,将在此修建驰道,建立陵园以及寺庙,此处为定西陵,规格与皇陵同等,不日将派遣大量匠人在此营造。 待所有尸骨俱都排列下葬之后,便有数百人被拉了出来,这些人,多是赫连大汗的亲族,有王子数十,其大小妻子和其兄弟叔伯等人,俱都列为一排。 在其身后,他们哀嚎哭喊,这凄惨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随后一列列的新兵在其身后,一齐射击。 随着枪响,一道硝烟自新军士兵的头顶卷起,最终消失不见。 一个个被反绑的人,再没有了声息,直接栽倒在地。 这些人,在胡人之中,俱曾高贵无比,可今日,却不过是一群阶下囚,行刑之后,武官们提着短铳,穿行在他们的尸骨之间,进行补枪,偶尔,会有零星的枪声,随之,地上的尸首飚出血,抽搐痉挛。 赫连大汗和何秀二人,绑在了远处,他们看着这一幕,竟没有呼喊,此时,万念俱灰,他们似乎已经明白,这成了注定的结局。 二人被提上来,亦是被乱枪打死,辅兵们上前,将他们吊起,这里,早已排列了数百根木桩子,一具具尸首便被悬在木桩上,陈凯之再留下了一营人马,接着,下令回师。 无数的胡人俘虏,也被押解着,朝着东方前行,他们途径了那如临一般的木桩前时,看到那一个个悬挂起来的尸首,心里最后一点尊严,也已被击的粉碎。 胡人行军打仗,不但要带上自己的牲口,一般会带上自己的妻儿,正因如此,胡人的皇族,俱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干脆且利落,便是一些部族的首领,也大多挂在了这木桩子上,从前那些贵不可言的人,现如今却如挂在屠宰场里的死猪,而剩余的胡人,此时却温顺如绵羊一般,他们的手脚,俱都被绳索串起来,垂头丧气,早已没有了野性。 与此同时,自关内的快马终于来了,陈凯之接到的乃是急报,而这份急报,却因为胡军的拦截,关内虽发了数十封,却没有一封,送到陈凯之的手里。 可现在,当看到了急报时,陈凯之竟没有一丝的意外。 楚国起兵,袭击了江陵,在侵吞了江陵之后,他们马不停蹄,一路北上,跨越了襄水,兵锋直指关中,跃跃欲试着,甚至妄图攻略关东之地。 而蜀国亦是与之起兵,不过进展并不神速。 越军亦开始北上,竟是悍然的撕毁了此前的盟约。 唯独是燕国,没有多少的反应,不过显然……燕国国内,也出现了请战的声音,似乎认为,眼下陈军既已败亡,此时此刻,理应立即南下,拿下山东、关东之地,这大陈空虚,不会有抵抗,唯有如此,方可防止被楚人和越人抢先,蚕食掉大陈的疆土。 自胡人放出了陈军败亡的消息,关内已经哗然,而这个时代,交通本就不便,再加上陈军被胡人困住,消息不得出入,各国顿时开始滋生起了野心,他们固然知道,一旦出兵,会遭致天下人的离心离德,可在如此诱惑之下,他们怎么甘心就此罢休呢,更何况,自己不出兵,若是其他人先出了兵,岂不是好处都便宜了别人。 这大陈,就像一块肥肉,陈军既已败亡,各州府除了有限的一些府兵之外,根本无兵可守,何况,陈军主力已经覆灭,陈凯之生死未卜,此时正是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 于是,当楚军最先有所动作之后,几乎各国,便都争先恐后起来。 第一千零六章:皇帝万岁 陈凯之看过了急报,面色显得很平淡。 他出乎意料的,反而不是各国的反应,因为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一场心理上的博弈,各国的君臣,各有自己的盘算,胡人放出了消息之后,一旦他们认为此事有极大可能,怎么可能抵得住巨大的诱惑呢。 反而是北燕人,居然按兵不动,超出了陈凯之的意料之外。 而陈凯之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下令军马向东疾行,迅速回到关内。 ………… 数十万西凉军马,已走了一半。 这支浩浩荡荡,却又士气低落的队伍,各营之间,齐头并进,毕竟这儿是一览无余的原野,而为首的先锋营指挥朱寿,却冲在最前。 很快,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迹象,譬如,明明距离与胡人会和的地点也来越近,可在这里,却几乎看不到多少胡人,按理来说,胡人应该大量的派出斥候才是。 不只如此,他还看到了大量散落的牛马群,这些牛马,分明是胡人们驯养的,胡人对自己的财产,看得尤其重要,牛马和羊群,是他们的命根子,即便男人去打仗,也多少会让孩子和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财富,像这样弃置在原野的,实是太不寻常了。 朱寿所率领的先锋营有七千多人,乃是西凉军的精锐,而朱寿,更是一员经验丰富的骁将,从种种的蛛丝马迹来看,似乎……前方百里之处,肯定发生了什么,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眼下竟连个胡人的斥候都不见踪影,这就更令朱寿怀疑了。 正因为可疑,他决心暂时让先锋营驻扎起来,而后让人前去给中军的国师传送消息,告诉他这里的异常情况,请国师定夺。 可很快,后方十几里的中军便送来了消息,国师大人的手令里,带着斥责,大意是胡人与西凉结盟,天子更向胡人大汗称臣,此时胡人召集西凉军会和,与汉军决战,此时此刻,更不可贻误战机,命先锋营立即拔营前进,不得有误。 朱寿无奈,他不敢违拗这位西凉国师,自是清楚,一旦得罪了国师,自己的命可就不保了,何况,自己的家人俱都在武威城,以国师此前对人的心狠手辣,到时,只怕要家破人亡不可。 他忙是召集了官兵,下令继续前进。 虽然是精锐的先锋营,可朱寿能明显的感觉到西凉的士气低落,几乎所有人都是垂头丧气,不少官兵低声咬着耳朵,他们对于国师的怨气,已日渐加深了。 朱寿对于这样的人,往往假装不闻不问,并不会制止,因为他很清楚,营中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太多,真要问罪,可能引发众怒。 这样的军队,竟也可以打仗? 他心里冷笑。 可随即一想,与陈军决战的,终究还是胡人罢了,西凉军马,至多也只是滥竽充数而已。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可在这时,一队人马却已到了。 他们是东边来的人,却并非是胡人,而是打着大汗旌旗的使者。 为首之人,乃是大陈的翰林,叫刘涛,他带着数十人,飞马而来,他们所持的旌旗,猎猎作响。 西凉军顿时哗然。 汉军来了。 他们竟派出了使者,他们的使者是怎么派出来的,围困他们的胡人呢? 这无数的疑问,盘桓在他们的脑海。 而刘涛迎面而来的时候,便口里大吼:“吾奉大汉天子之命而来,胡军覆没,尔等汉儿接旨!” 身后的数十个护卫纷纷高喊:“吾奉大汉天子之命而来,胡军覆没,尔等汉儿接旨。” 一下子,西凉军便愈发的哗然起来。 大多数人,都显得不可置信。 他们比谁都清楚,此次胡人出动的乃是倾国之力,足足数十万的铁骑,遮天蔽日,而区区十万的陈军,即便是没有战败,那也至多是旗鼓相当,怎么可能……会胡军覆灭呢。 可他们见到,迎面飞马而来的使者却持节驰骋而来,没有丝毫的畏惧。 不只如此……有人低声道:“若是胡军没有覆灭,他们怎么可能来此?胡人的斥候,会允许他们通行吗?” “莫非当真覆灭了。”有人目瞪口呆。 若是胡军当真覆灭,那么……这就太可怕了,就在几日之前,胡人还催促着西凉大军会和,与汉军决战,这此几天的时间,数十万胡军便覆灭,那么,这汉军的实力,有多么的可怖,胡军尚且如此,那么西凉这些老弱病残呢? “不会错。胡军覆灭了!否则,为何我们的斥候,放出去至今没有消息,若是他们当真遭遇了胡人,胡人和我们乃是盟友,难道还会扣押他们不成,一定是我们的斥候被汉军截住了。而这些使者,又怎么可能平平安安来到这里,大汉胜了!” “大汉胜了!大汉胜了!” 原以为,全营都会一片哀嚎,毕竟,胡人才是他们的盟友,只有击败了汉军,西凉才可免遭汉军的攻击。 可许多人高喊大汉胜了的时候,竟是带着惊喜的腔调。 “大汉胜了!”像是炸了营一般,在这方圆数里之内,每一个人都此起彼伏的高吼着这消息,竟有许多人,显得极为激动。 他们……也是汉人啊。 虽是在关外生活,却和大陈一样,说着同样的语言,写着同样的文字,保持着一样的习俗。 而现在……大汉胜了。 有人喜极而泣,不断的用护手擦拭眼泪。 随后,有人大吼:“大汉万岁!” 这是犯了极大忌讳的话。 至少在西凉军中,显然这是通贼的口号,轻则流放,重则杀头。 可这一句大汉万岁一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这漫山遍野的军马,无数人回应起来:“大汉万岁!” “万岁!” “皇帝万岁!”有人大喊着。 这个皇帝,自然不会是大凉的皇帝,大凉已没有皇帝了,在这西域之国,所有人都只知道有国师,而不知有天子,因此,这里的皇帝到底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自明。 顷刻之间,欢呼声已是冲破云霄。 第一千零七章:收复河西 朱寿听罢,已是急了。 他哪里想到,只来了一个汉使,局面顿时失控。 他下意识的,想要控制住局面,虽然此时,他心情复杂无比,十万汉军,击溃数十万胡军,而且……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消息,理应是没错的。 最令他毛骨悚然的,却是只短短数日的功夫,便是一场天大的胜利,那么……汉军的实力,到底恐怖到了何等的地步? 这岂不是到了天下无人可敌的地步了? 他眼眸轻轻一眯,看着远处冲破云霄的欢呼,却已明白,局势失控了,就算是弹压了眼下的哗变,那么,接下来,他这个先锋营,就可能和汉军交战。 如今的局面,他能赢吗? 大势已去。 朱寿顿时,心底掠过了深深的无奈之感,更有一种疲惫也是侵袭上了心头。 身边的亲兵和武官们,有人迟疑,有人也跟着欢呼,还有人脸色苍白,国师在西凉当政十数年,心腹遍地,这先锋营之中,自然有他许多腹心之人,用以监督。 可现在,这些人却是一声不吭,哪里还敢出头。 转眼之间,便见那汉使刘涛在无数官兵的拥簇之下迎面而来。 许多西凉兵俱都下意识的拥簇着刘涛前行。 他们不想战争,更不希望做胡人的儿子,去和汉军交战,这等自上而下焦灼的情绪,早已就西凉军中弥漫,汉军的胜利,对他们而言,不啻是多了一份希望。 何况,自那国师乱政之后,西凉上下,早已暗暗隐藏着不满的情绪,任谁都明白,钱姓天子,已是名存实亡,只是所有人敢怒不敢言罢了,这些时日以来,国师为了讨好胡人,横征暴敛,将无数的草料、粮食献给胡人,更是加剧了这等不满的情绪。 朱寿眼见如此,变得无所适从,刘涛的身后,有许多欢天喜地的西凉官兵,自己该何去何从? 等到刘涛走近。 刘涛便凝视着朱寿,一脸正色的问道:“前锋营指挥朱寿便是足下?” 朱寿显得心虚,却还是点点头,他没有朝刘涛行礼,却也不敢无礼。 现在他心思复杂,在幻想着无数种可能。 刘涛却没有给他任何的机会,冷哼着从嘴角里发出声音来:“那么,敢问朱将军,尔是胡是汉?” 这个问题,直接将他逼到了墙角。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郑重的道:“汉!” 刘涛肃容:“既如此,那么吾奉大汉皇帝之命,特来此,大赦西凉军民人等,陛下已击溃胡军,大漠平定,西凉国国师乱政,乱臣贼子也,大汉皇帝已敕封西凉皇子钱盛,为凉王,自此之后,汉凉一家,你既为汉臣,理当充作先锋,随本使前去捉拿乱臣,这是大功,朱将军可敢去吗?” 这短短的一席话,却蕴含了无数的讯息。 国师已是乱臣贼子,是必须要处死的。 大汉皇帝决口没有提被国师扶立而起的西凉皇帝,也就是说,压根就不承认西凉皇帝的任何合法性,这个人,也势必会是被清除掉的目标。 唯一提到的,就是钱盛。 钱盛乃是西凉皇子,却被陈凯之封为了凉王,倘若,陈凯之依旧保持西凉的话,就不会只封西凉皇室代表的钱盛为王了。 这就说明…… 从现在开始,西凉只是一个地理的概念,而凉王,至多也就一个亲王或者是郡王的身份,至于西凉,将彻底被兼并。 所有的一切都将归属大汉。 他倒吸了一口气,数百年来,陈军不曾做到的事,现在,大汉皇帝陈凯之,不过派遣了一个使者,就想做到,这换做是从前,是根本无法想象。 刘涛则是迫视着朱寿,整个人显得很漫不经心,似乎并不着急,而是在耐心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朱寿左右四顾,许多官兵个个凝神屏息,不敢多言一句。 “哎……”朱寿长长叹了口气,他很明白,其实……一切都已大势已去了。 他毫不犹豫,拜倒在地,诚恳的说道。 “臣朱寿,愿听大汉皇帝调遣。” 诸军又是欢呼起来,随即,浩浩荡荡的前锋营迅速的开始改前队为后队,一队精锐的铁骑先行,朝着中军方向而去。 陈凯之的军马几乎要抵达三清关的时候,自西凉的消息便已快马加急的送到了他的手里。 刘涛不辱使命,带着汉军的捷报,使西凉军顿时混乱,随即,他带着大量吸附而来的西凉军民,占据了天水,身边已有数十万军民为他效力,西凉国师直接被斩杀,愤怒的西凉军民还拿住了国师不少党羽,也俱都杀了个干净。 随后,远在武威的西凉文武官员们,则以西凉皇帝的名义,派人向天水方向的刘涛乞降,西凉三州二十五府一百四十五县,彻底的收复。 其实当胡人大败之后,西凉的覆灭,不过是在转眼之间而已,这完全都在陈凯之的意料之中。 不过事情能如此顺利,却也令陈凯之心里渐安,西凉算是稳固,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去收拾关内的局面了。 而在次日一早,三清关,已出现在陈凯之的眼前。 浩浩荡荡的大军开始入关,三清关的守将以及留守的文武大臣俱都来迎。 为首的人,正是晏先生。 晏先生面无表情,等见到了陈凯之穿越了门洞,随即拜倒:“老臣见过陛下。” “陛下凯旋而归,实是可喜可贺。”他的内心,是喜出望外的,这是第一次,大陈彻底的稳固了河西走廊,有了稳固的大后方,数百年无法打破的平衡,在今日,却是彻底的被打破了。 陈凯之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关心的问道:“关内的局势如何?” 说到了关内的局势,晏先生先是叹了口气,旋即便娓娓道来。 “人心险恶,大抵也不过是如此,楚越等国背盟,蜀国趁此机会落井下石,现在各路军马分头并进,大陈丢失的州县,有数百之巨,不过……他们显然没有过多逗留,而是各提着大军,直袭洛阳……” 晏先生说到这里,深深的看了陈凯之一眼,目光透着复杂。 “各国都希望自己能够率先进入洛阳,而今,这洛阳城外,各国的先锋军马已经抵达,攻城在即。” 陈凯之闻言,并没有大怒,而是挑唇笑了笑:“看来,朕也算是赶来的及时了。” 第一千零八章:天下一统 晏先生也微笑起来。 各国的进展确实是神速,不过,因为本来大陈内部就空虚,仅有的一些新军和勇士营,也只是在济北和洛阳而已,所以他们出兵,所过之处,几乎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因此,关内还算安定,即便暂时那些州县被楚军或是越军占住,却也没有太多的妨碍。 而现在,陈军的主力已经回到了关内,携带着击溃胡军的巨大威望,此时,几乎可以想象,那些急于想要攻城略地的各国军队,在得知大陈的主力已经回到了关内,会是何等感受。 陈凯之便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抿抿嘴,失笑道。 “所以说,人不可太过贪婪,更是万万不该,去做不符合自己实力的幻想。” 晏先生也跟着失笑起来,他本是不苟言笑之人,可今日却是不免带着喜感。 “锦衣卫那儿,搜罗了不少各国的舆情,各国内部,不少军民百姓,是带有怨恨和不满的,陈军出关与胡人决战,而各国却是对大陈发动战争,不少读书人,乃至于许多的百姓,暗中都在腹诽了,现在各国天子的念头,倒也简单,他们虽明知道如此做势必会引发不满,却希望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陈,再回过头来,安抚军心和民心,在楚国,有七个读书人,因为楚军向大陈开战,他们认为这是楚人的奇耻大辱,于是相约沉江,这在楚国国内,对军民百姓,有极大的震动。而今,陛下挟灭胡之威,势必威震各国。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回洛阳,各国已不足为患了。” 听了宴先生的话,陈凯之颔首点头。 “晏先生所言甚是,想来在这三清关,也一定有各国的细作吧,却是不知,他们见了朕率军返回,会是是什么想法,不过,朕应当要比他们更快的抵达洛阳,因此,朕已打算,命五千新军为先锋,随朕骑快马日夜加鞭东进。” “五千人……”晏先生有些震惊,这个五千人怎么行呢,他不禁微微皱眉,显得有些担心,于是他不由开口提醒陈凯之:“五千人是不是太少了一些,老臣以为,陛下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晏先生便是如此,凡事总是显得谨慎,自然,谨慎是对的,这一点,陈凯之也承认。 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各国措手不及,五千人马,可以做到马不停蹄,可若是人再多,即便是新军,也难保证补给了。 其实有五千人足够了,五千精锐勇士营,打各种他们绰绰有余的。 陈凯之勾唇笑了,不禁抬手拍了拍晏先生的肩。 “放心吧,先生还不明白吗?天命就在朕的手里,成大事的人,岂有一点风险都不冒的呢,何况,朕有五千护卫,也足以了,在朕看来,各国军马,不堪一战,倒不是朕小瞧了他们,只是……晏先生近来看多了锦衣卫送来的密报,想来,此中之事,先生比朕清楚。” 晏先生听罢,哑然一笑,忙是点头:“陛下说的也有道理。” 虽然各国是气势汹汹而来,可晏先生也很清楚,各国军马的军心极是不稳,甚至可以用士气低下来形容,此乃不义之战,若不是陈军精锐尽出,前往关外,何至于让他们势如破竹。 陈凯之没有在三清关逗留太久,随即便挥师出发,一路东进。 留在三清关的随驾大臣们,却是忙碌了起来。 一举拿下了西凉,接下来,晏先生将会很长一段时间留在三清关,甚至可能出关,赶去天水、武威等地,对这西凉进行重整,西凉的文武官员,现在虽然都暂时留用,可势必要剔除一些人,不只如此,甚至一些西凉的官吏,将分派至关内,而一些关内和关东的官员,则可能派驻去西凉。 不能让本地来自治地方,却是眼下最要紧的,否则,现在大陈强,则暂时得到了西凉之地,一旦任由西凉人治理该地,时间久了,谁能保证,大陈在关中衰弱之后,还能控制住这关外之地呢? 晏先生站在关头,远远的眺望着朝东远去的陈凯之以及浩浩荡荡的马队,忍不住感慨万千,当初他和杨彪等人选择了陈凯之,不过是寄望于,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能够安定大陈,不再出现朝局跌宕的局面。 可现在看来……陈凯之登基之后,却是远远的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一路而来,先是新政,随即又是征伐,莫非……晏先生看向天穹的霞光,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天下将要一统了吗? 自秦汉以来,天下六分,这个格局,渐渐的稳定,以至于这一统二字,再没有人提了,几乎所有人,都规避着这个问题,而各国的君主们也保持着默契,谁强,则弱者联合一起自保,如此,即便一国强盛,却依旧无法撼动五国。 这等均势的局面,如今,第一个被打破的乃是西凉。 可接下来呢? 天下一统! 这四个炙手可热的字,令晏先生心潮澎湃,倘若当真一统,又何至于一个衍圣公府,可以操弄这么多年,甚至对各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又何至于,一个海外杨氏,可以兴风作浪? 夕阳的余晖落下,能否一统天下,显然,就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宴先生凝着着那漫天的晚霞,露出深邃的神色,似乎在想未来很遥远的事,又似乎只是在想眼下的事。 …………………… 洛阳城外。 无数的大营连绵不绝,浩浩荡荡的楚军围在洛阳之南。 而靠东,则是数千越军,越军的主力尚未抵达,所以人数较少,他们发现了楚军之后,显得极为谨慎,害怕被楚军攻击,却又不肯放弃洛阳,于是索性,和洛阳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楚军附近,则是蜀军的营地,蜀军大多数,还在汉水一带,可如此大的一块肥肉,怎么肯放弃呢,因此,他们选择了依附楚人,双方做了约定,一旦拿下洛阳,则陈地俱归楚国,至于蜀国,则只得襄阳、金陵。 对于楚人而言,他们所做的,本就是一件极为不义之事,难免也有一些心虚,既然如此,那么不妨便拉上蜀人,给予他们一些好处又如何? 因此,所谓的蜀军,更多只是象征性的意义,只不过两千多人,跟着楚军来打秋风而已。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址: 第一千零九章:千钧一发 可如此一来,三国围攻洛阳的名义也就有了。 楚军九万余人,越军虽只来了先锋军马,可后续陆陆续续有十万兵马尾随其后。 除此之外,蜀楚联军,亦有后队正在陆续赶来。 这浩浩荡荡数十万人马,宛如紧箍咒一般,将洛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楚人为了以防万一,此战实是过于关键,所以统帅正是大楚国的皇帝项正。 项正当政已有二十年,自他登基之后,一直向南兼并无数小国,前几年,又破了占城,将楚国的势力,衍生到了西洋,他乃一代雄主,早在一年前,便已预感到,六国的均势可能会被打破,陈凯之登基之后,编练新军,他曾专门派出细作,研究新军的战法已经火器,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假以时日,一旦让大陈壮大下去,这陈凯之若是当政十年,势必要横扫六合。 虽然陈楚联合,可项正却无一日不是忧心忡忡,可现在……显然就是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项正绝不愿意错过,他要的,便是彻底打断大陈的强盛之路,兼并大陈。 而现在,大军已陈兵洛阳城下,陆陆续续的军马,也随之而来。越军和蜀军,亦是排兵布阵,合三国之力,围攻洛阳,而洛阳空虚,据说城中不过万余人把守,固然厉害,可只要楚军不贸然进攻,将这洛阳死死的困住,断绝了其对外的联络,时间一久,城中的粮食势必空虚,而且很快,汛期就要到来,到时命人引水水淹洛阳,这洛阳也迟早要陷落。 眼下,他一切的心思,都在灭陈之上,陈军主力,既已被胡人歼灭,那么接下来,就该是痛打落水狗了。 而对于蜀人,项正倒也表现出了宽容,愿意给予蜀人一些好处,对他而言,楚国想要灭陈,势必要分出一些利益。 此时他高高坐在大帐之中,天色已是黯淡,随行的楚国丞相杨义,以及大将军梁萧二人,不约而同前来见驾。 杨义对陛下的决定,是多少有些看法的,在他看来,此乃不义之战,势必受天下人所诟病,甚至是楚人,十之八九,也难免会离心离德,胜了还好,一旦不能速胜,夜长梦多,楚国的灭顶之灾,也就开始了。 好在他虽不同意,可陛下既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也无可奈何。 因此这一路来,他都显得沉默寡言,心里不过是感慨罢了。 至于大将军梁萧,此人乃是皇帝提拔出来的大将,对陛下感恩戴德,前几年,便是他为先锋,破了占城,一举将交趾郡的土地向南增加了数百里,此次灭陈,也是他为先锋。 梁萧进了大帐,随即行礼:“陛下,越军后退了二十里结营,虽只来了数千先锋,不过以臣所见,他们的大军,想来不出半月,便可陆续抵达,臣以为,眼下当急攻洛阳,趁着越军主力未到,拿下洛阳城,到时,他们即便垂涎洛阳已久,怕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了?” 项正只笑了笑,不予置评,却是看向杨义:“杨卿家有何高见呢?” 杨义沉吟了片刻,虽然对于楚国进兵大陈,他并不认同,可作为楚陈,却深知自己绝不可能置之度外。他沉默了很久:“越人后撤二十里,这说明对我们楚军,有所防备,臣倒认为,并不能急着攻洛阳,这洛阳毕竟有铜墙铁壁,何况,还有一支新军人马,人数虽少,却也非一时半刻能攻下的。现在越人对我大楚既有疑虑,陛下非但不该抢先攻城,反而应当,联结蜀越,共同分食陈国,若是我大楚一口将陈国吃下,三五年内,未必能壮大楚国,反而可能被各国视为眼中钉,楚国的实力,既然不足以将陈国吞并,又何必,要逞强呢?臣以为,现在各国既都已驻马于洛阳城外,陛下更该让他们放下防备才是,如此,才可避免各国内耗,反而让大陈这百足之虫,抓住了各国之间的矛盾和空隙,反败为胜。陈人,毕竟是哀兵,且人心所向,万万不可在这最后关头,露出破绽和纰漏。” 项正听着连连颔首,他毕竟也是一方雄主,倒也能听得进杨义的建议:“既如此,如何是好?” 杨义斩钉截铁的道:“陛下理应立即派出使者,送上酒水和余粮,前往越军的军营,犒劳越人先锋军马,并且告诉他们,此番三国进兵,本是因为陈军的主力已被胡人所灭,为了防范胡人借机入关,这才收复陈地,为的,乃是抗拒胡人,陈国的疆土以及州县,多不胜数,楚越二国,本是近邻,决不可为这一城一池,而失了和气,而是理应同气连枝,待攻破洛阳,再一起划地为界,互不相侵,如此,双方都可得利,同时,也好使楚越二国,继续延续秦晋之好。” 项正听了,便感慨道:“杨卿家所言甚是啊。外人都说朕乃是背信弃义,是贪图陈人的土地,野心勃勃,是为胡人做伥;可他们哪里知道,朕所为的,也是咱们大汉啊,现在陈军主力,已被胡人歼灭,陈地空虚,靠什么来抵挡即将进犯的胡人呢?倘若我大楚占据了陈人的土地,也不过是为了积蓄力量,寻觅与胡人决战的机会而已。” “现在胡人虎视眈眈,我大楚与越国,更该携手起来,万万不可给胡人可趁之机,很好,立即下旨,就有劳卿家了,卿家亲自带着酒食,连夜去越人的营地,犒劳他们,告诉他们,到时楚越该联合一处,共同入洛阳,朕来此,乃是为了汉家的存亡,是为了大义,绝非是贪图陈人的疆土,等入了洛阳之后,楚越二国,再商计划界便是。” 杨义便行了个大礼:“老臣,遵旨。” 他正待前去准备和谋划。 项正突然想起什么:“杨卿家,且慢着。” 杨义便驻足,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项正皱眉;“洛阳内部,朕在想,否则可以有和他们和议的可能,毕竟,他们现在已是走投无路,若是拼死抵抗,也是徒劳,朕来此,不希望大动干戈,若能让他们甘心就范,倒也不失为美事儿。” 第一千零一十章:皇帝之尊 杨义深深看了项正一眼。 陛下说出这番话,也可见,大楚皇帝,绝非是昏聩之君。 他在这个时候,选择割让利益,与越人抛弃前嫌,同时,首先没有选择利益熏心的攻打洛阳,反而是尽最大的努力,去向洛阳城内的人招降。 杨义正色道:“洛阳城内的慕太后等人,倒是态度坚决,要守洛阳到底,与洛阳共存亡,虽是派出了使者,表示只要归降,依旧可以保他们的富贵,也绝不会侵害陈氏的宗庙,只是……” “再试一试吧。”项正摆摆手,他随即雄心勃勃的道:“朕此番挥师而来,是因为大陈存亡,只在旦夕,那陈凯之自己找死,非要去征讨胡人,而如今,却功败垂成,自己既葬送了大陈的十万大军,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是他的愚蠢之处。陈凯之如此,朕希望,这洛阳城中的慕太后等人,切莫也学着如此,万万不可自误,否则,到时大军真正开始攻城,楚越蜀三国数十万大军,便将踏平洛阳,朕即便是想成全他们,却也无法成全了。” 项正脸色铁青,在他看来,这洛阳城于他而言,不过是瓮中之鳖,已不足为虑了。 他唯一所忧虑的,无非是人心而已。 这大军一路而来,他能明显的感觉到,陈人对楚军的仇视。 不只如此,在楚军内部,又何尝不是怨声载道呢? 许多官兵的牢骚,早有人密报到他面前,显然,不少楚军官兵,牢骚不断,这确实如杨义当初所奏的一样,此乃不义之战,陈人与胡人决战,而楚人却是落井下石,因此,楚军上下,虽不得已而进兵,可士气却并不高昂。 这也是为何,项正不敢在陈地故意约束了楚军军马,令他们不得随意劫掠的原因,事实上,他也担心,若是放任劫掠,势必引发更大的不满。 今日提兵而来,已到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时候。 若是成功,则楚国将占据大陈近半的肥沃土地,一跃成为霸主,而若是拜了,则万事皆空。 所以项正显得尤为的谨慎,他深深的看了杨义一眼:“燕人至今还没有动作,却不知背地里,有何图谋,却要小心,也罢,杨卿家,朕自知你对此次进兵,颇有怨言,其实朕又何尝不知,此举确实有违人和,只是……朕此举,也是为了我大楚的江山社稷,还望你能体谅朕的初衷。” 杨义面无表情,颔首点头:“臣明白。” 说着,杨义告辞而去。 项正凝视着杨义的背影,待杨义走远,他方才脸色变得冷峻起来,如刀一般的眸子,瞥了梁萧一眼:“朕听说,军中有不少人,暗中散播流言蜚语,甚至有人,还敢腹诽朕?” 梁萧忙道:“陛下,此事,臣也略有一二,军中有一些人,确实是很不像话了,只是……只是……臣以为,他们不过是发泄一些不满罢了,倒也未必,敢犯上。不过……不过……” “哼!”项正冷笑,在杨义面前,他倒没有发怒,可现在杨义走了,在自己心腹爱将面前,项正面上却是杀气腾腾:“暗中将这些口无遮拦之人,记下来,现在,暂不要打草惊蛇,等朕进了洛阳之后,再做处置吧。呵……胡人远在天边,且……陈凯之讨胡,难道当真是为了所谓的大义,不过是想要收买天下人的人心而已,现在……他自己找死,被胡人围了,全军覆没,反而是咱们楚军之中,竟还有人认为他乃是为了所谓的大义,甚至还有人将朕和此人相比,朕才不会效仿陈凯之,做出那些蠢事,你看,这陈凯之为了所谓的大义,不照样死无葬身之地了吗?而朕却活着,朕不但活着,还将得到他的疆土,他的宗庙社稷,甚至……他的嫔妃。下头的将士们不晓事,你是晓事的吧。” 梁萧忙是拜倒在地:“臣只知效忠陛下,不知其他。” “很好。”项正似是有些倦了,随即微微一笑:“朕进了洛阳城,侵吞了半个陈地之后,再厉兵秣马,迟早有一日,将一统天下。不过才……”他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倒是想起一事来:“朕与胡人约定,现在朕已进兵,按理来说,胡人应当继续与朕联络,可为何,自从胡人的使节告知了陈军已全军覆没,他带着朕送给赫连大汗的礼物出关,前去见那赫连大汗,可为何,至今还没有消息来。若是胡人有诚意,如他们所言的那样,他们消灭了陈军,这关内之地,他们分毫不取,只需我们得了陈地之后,每年送上岁币,便可和我大楚相安无事,这等重要的消息,他们一定是快马加鞭的来回传讯,按理,现在已过去了半个多月,那快马加鞭的胡使,早该见了赫连大汗,现在也该来见朕了,可现在,却依旧音讯全无,仿佛一下子,这些胡人便消失匿迹一般,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他不禁忧虑起来,和胡人的密谋,已经开始,尤其是在得知陈军被围之后,项正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和胡人合作,可现在呢,等他出了兵,胡人便没了消息,这令他有些放心不下:“莫不是这些胡人,背信弃义,在消灭了陈军之后,依旧还觊觎关内,朕很担心,胡人会夺取关中,这关中千里沃土,朕垂涎已久,若是让胡人取了去,那么,我大楚可就腹背受敌了,胡人狼子野心,和他们合作,却要小心。我大楚的夜行营,也没有消息吗?” 夜行营,其实是和大陈锦衣卫差不多的机构,主要负责的便是搜集各国的情报。 当初,陈军被围,项正怎么可能只听胡人的一家之言,若非是夜行营的校尉快马加鞭赶来通报了这个消息,项正怎么可能痛下决心,和胡人合作呢? 可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无论是夜行营还是胡人,这不免使踌躇满志的项正,总觉得心里有一些些不踏实。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绝户 梁萧看了忧心忡忡的皇帝一眼。 他踟蹰道:“或许,这几日就会有消息来,陛下且放宽心,胡人不过是贪爱财货而已,只要在财货方面予以满足,他们自然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关内之地,想来,他们不会太有兴趣。” 说着,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夜行营那儿,即便要传消息来,想来也没有这样快,卑下认为,陛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拿下洛阳,只要取了洛阳,一切便可如愿以偿了。” 项正颔首点头:“你也早些去歇了吧。” 这一夜,其实项正并没有睡好,他似乎听到大帐之外,有亲兵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说,今陛下无道,勾结胡人,实乃楚国奇耻大辱,不妨你我杀入账中,取陛下首级,以全大义。 项正慌忙自黑夜中醒来,却是发现,账外静籁无声,方才长长吐了口气,不知觉间,却发现自己的已是冷汗湿了衣襟。 原来竟是一场噩梦。 因此,他和衣而起,一宿没有睡下。 直到曙光初露,天空翻出鱼肚白。 却听账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他咳嗽一声,便有宦官蹑手蹑脚的进账,见陛下醒了,忙道:“陛下,杨大人带着越军的都督吴燕来了,奴才还以为陛下没醒,所以不敢……” “叫进来吧。”项正摆了摆手。 接着,杨义与和越军都督吴燕进来,杨义正色道:“陛下,臣昨夜连夜带着酒食犒劳越军,都督吴燕对陛下感恩戴德,所以今日一早,便希望臣能领来见陛下,亲自谢恩。” 吴燕随即行了个礼:“臣代大越皇帝,多谢陛下。” 项正哈哈一笑:“本就是兄弟之邦,何来一个谢字呢,此次我等共同进兵,本就是为了能够一鼓作气,共同取下洛阳,灭陈乃两国共同的愿望,现在更该一起携手,到时,再到洛阳城中,把手言欢,岂不是两全其美。” 吴燕眉梢露出喜色,其实越军的进展并不如楚国这样顺利,这楚人可谓是势如破竹,转眼之间,大军便杀到了,反观是越军,这一路上,处处碰壁,且士气更加低下,所以进展缓慢,这一路先锋,也不过是挑选了精锐,一路抢先杀来,是害怕洛阳彻底落入楚军之手罢了,后续的大军,就是没有这么快抵达。 他最担心的,就是越军的先锋,遭遇楚军的袭击,现在这大楚皇帝,非但没有对越军动手,反而犒劳了越军,而且从他的话语来看,甚至是默认了两国一起杀入洛阳之事,这虽然未必能使越军放下所有的防备,可至少,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只是不知,楚军打算何时攻城呢?”吴燕试探性的问。 项正却是笑了,看了杨义一眼,随即又看向了吴燕:“若是攻城,难免损失太大,依朕来看,不急。” 吴燕皱眉:“倘若如此,只怕围困下去,这……” 他倒是有些急了,再不攻城,这样拖延下去,夜长梦多啊。现在燕人还没有动作呢,倘若燕人有了动作,岂不是又多了燕人来分食这巨大的好处。 项正眯着眼:“其实,现在已在攻城了。” 吴燕呆了一下:“臣下,有些不太明白。” 项正微微一笑:“朕已命人前去了洛水仓!那儿,就在洛阳的上游……” 吴燕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忙道:“陛下的意思莫非是,修筑水坝截水,而后再放水,水淹洛阳?”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招,够狠。 一旦采取水攻,就等于将洛阳城数十万军民,彻底淹在水中,若是再来一场豪雨,却不知会沦为怎样的人间地狱,固然不可能彻底的淹死所有人,可一旦到处都是浮尸,以及大水浸泡了城中的粮仓、地窖,接下来,便是瘟疫和缺粮盛行,这是要令整个洛阳的军民,彻底的死无葬身之地。 一般情况之下,这种攻城之法,叫绝户之策,各国之间虽也有攻伐,可多少,为了防止遭人口实,总还会留有一些余地,毕竟灭国之战,已有数百年不曾出现了,而现在……大楚皇帝,却是直接断绝了攻城的念头,直接采取了水淹,这令吴燕竟有些瞠目结舌,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最下作的办法,至少,也得等攻城失利,再做最后的手段。 “怎么?”项正冷冷的看着吴燕,冷笑道:“似乎,你不太认同?” “臣下只怕,若是如此……陈人势必更加仇视楚越了。” 项正不禁摇头,笑了:“你这是书生之见,自我大楚起兵开始,就已不可能让陈人喜欢上朕,既如此,又何须客气呢?而今,陈凯之和他的精锐已经覆灭,这大陈,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他们若是乖乖愿为我大楚效力,倒也罢了,若是不肯,朕无非,只收其地,不要其民,洛阳城中这数十万人,可有数之不尽的陈人皇族和贵族,还有无数的官吏,说难听一些,他们倘若死绝了,对于楚越,未必是一件坏事,楚越现在本就遭人非议了,都到了这个份上,难道还畏惧别人的悠悠之口吗?” 吴燕沉默了片刻:“陛下所虑甚是,是臣……糊涂。” 其实,对他而言,若是楚人去放水淹城,对越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只要到时,越人能割了土地壮大越国即可。 项正又笑了:“不过,想要改了水道,却是一桩浩大的工程,何况,这汛期转眼就要到了,此时此刻,非要马不停蹄的赶工不可,所以,也请你挑选一批越人壮丁,从旁协助如何?” “这……”吴燕心里苦笑,他自然明白,项正当然不愿意让越人白白捡便宜,希望让越人一起去赶工是假,到时连带着越人一起背这黑锅,方才是真的。 吴燕叹了口气,道:“臣下回营之后,自会安排。” “很好。”项正眯着眼:“除此之外,朕还预备了数千口牲口,到时,也可顺水而下,一道送去洛阳吧。” 瘟疫…… 吴燕脑海中迅速的想到了项正的盘算。 将这些牲口淹死,而后让其顺着水一起淹入洛阳城中,牲口的尸首泡在水中,是最容易引起瘟疫的。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风云变色 这大帐之中,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任谁都明白,水淹洛阳,再加上人为的瘟疫,这是要将数十万人置之死地,城外有军马围攻,城内则变为一片泽国,瘟疫横行,到时,只恐没几个人能够逃过。 吴燕心底,已冒出寒意。 他深知,这是对付洛阳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是,过于狠毒而已。 良久,吴燕一笑:“陛下英明。” 他似乎也想通了,都到了这个时候,还顾得了什么呢,拿下洛阳,灭亡陈国,才是当务之急,而且,一定要用最省时省力的办法,以防背后的燕人捅刀子,更需保留着足够的有生力量,弹压接下来数之不尽的陈地民变,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倒是杨义,却是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暗中有此安排,这太毒了啊,杨义忍不住道:“陛下,倘若如此,千百年之后,后世的子孙,会如何看待我们……请陛下……” “哈哈……”项正却是大笑:“千百年之后,世人只会知道朕乃旷世明君,朕哪里担心,他们会如何看待呢?成大事者,历来不拘小节,最糊涂的,反而是那等自以为自己是在行什么大义之人,迂腐而可笑,人哪,一旦死了,便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杨义,你跟了朕许多年,朕从不曾亏待了你,可是你近来,处处和朕作对,这是何意?你要明白,你是朕的丞相,是大楚的栋梁,你要想的,是如何辅佐朕,而不是处处和朕唱反调,哼!” 杨义心里哀叹,同时又恐惧起来,他心里知道,陛下对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于是,他只好道:“臣,有万死之罪。” 项正淡淡的挥挥手:“就这样吧,朕已命人修筑了堤坝,随时准备开闸放水,现在,只等一场大雨了,吴都督,现在既是楚越合作,也请你,亲自带人去,到时拿下了洛阳,这大陈的天下,自有你们的一份。” 吴燕倒也不扭捏,颔首点头,行礼去了。 ………… 一条洛水,直接贯穿了整个洛阳城,而在这洛阳的上游,即洛口仓的位置,此处地势更高一些,湍急的洛水,从这里流淌而过。 而在这里,已是发动了数万的民夫,许多民夫,都是附近征用而来,楚军和蜀军以及新进加入的越军用鞭子驱赶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民夫,已预备好在河心修筑简易的水坝,同时,许多的火药,搬运而来,他们预备在险要的河道一处,直接用火药开一道口子,将这河水直接灌入下游的洛阳城。 这里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民夫们一个个赤足,在这河床边的淤泥边劳作,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时不时,有人遭受鞭挞。 当初大陈皇帝即便是征伐关外的胡人,也不曾征用民夫,即便是从军的,也都给了丰厚的银饷,可现在楚人来了,蜀人来了,越人也来了,却直接将他们的牛马征用,直接取走了他们的粮食,再将所有的男丁编在了一起,每日不过三两黄米,却令他们日夜劳作。 谁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的是什么。 倒是有一些楚人士兵,偷偷的露出了口风。 要淹洛阳。 一下子,无数的陈人个个面如死灰,他们太知道这河水泛滥之后的恐怖了,一旦水淹,便是赤地千里,遭殃的,又何止是一个洛阳城。 到时,一切的庄稼都会被淹没,人没有了粮食,到时,席卷而来的大水会将无数人葬入水中,到时,便是人间地狱,随即,便是瘟疫,是饥荒,是数之不尽的灾难。 许多人惶恐起来,可在楚人都督的亲自监督之下,这一个个鞭子悬在了他们的头顶,使他们完全不敢反抗。 据说被调来的楚军,都是最效忠于楚人皇帝的楚军禁卫,这些人和寻常的楚人不同,寻常楚人往往好说话一些,甚至对陈人会表现出一些同情,而这些人,则显得心狠手辣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这些禁卫之中,依旧有不少人,暗中露出忧虑之色,他们有时自这里瞭望,远远的,便可以看到洛阳城的轮廓,私下里,也有一些流民,不过……这里的气氛,依旧是令人绝望的。 陈凯之和精锐的陈军已经覆灭,现在……灭亡大陈,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大楚皇帝亲征,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志,据说便是随军的丞相杨义,在皇帝呵斥了一番之后,也开始告病,选择了闭嘴。 相较于楚人,越人和蜀人的士气就更低落了,昨天夜里,突然传出了狗吠声,据说是越军之内,发现了一批武官想要阴谋反叛,他们想要引起军中的哗变,随即带着人,前往洛阳城,将这城外的消息禀报进去。 于是,当天夜里,大都督吴楚亲自带着人到了位于这洛口的大营里,折腾了一夜,足足抓了七十多人,其中多数都是一些低级武官,还有一个乃是游击将军,到了次日黎明,七十多人的头颅,便直接的悬了起来。 在这里,弥漫着一股死气,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带着惶恐,为了保证这里的工程能够顺利进行,楚军的都督梁萧以及越军都督吴楚亲自坐镇,他们的大营,设在了地势更高的一处山丘上,四周布满了护卫。 一到夜里,这里的大营便喧闹起来,自附近虏来的女子,还有大楚皇帝赐来的美酒,就成了他们发泄的工具,通宵达旦,乐此不疲。 过了七八日,雨水终于来了。 天上乌云滚滚,一看到乌云,立即有亲兵匆匆前去禀报梁萧:“都督,都督……都督……天变了……天……变了……” 梁萧睡得迟,不到日上三竿,本是不会起的,此时一听到这动静,却是一轱辘翻身而起,他趿鞋而起,坦着大肚子,匆匆的走出大帐中去,抬头,果然看到那翻滚的乌云,仿佛将整个大地都压得透不过气。 梁萧呵了口气,忍不住喜上眉梢:“好,来的好,总算……还是来了……也不枉辛苦一场。” …………………… 这几天拉肚子,好惨,去了几趟医院了。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凯旋之师 梁萧大喜之下,待那翻滚的乌云之中,突的闪电如银蛇一般一闪,雷声滚滚而起,他穿着蓑衣,带着众亲兵,便下到了工地上,他口里大喝着:“快,快,做好准备,准备将这河堤扒了,快!” 说着,另一边吴越也带着人匆匆赶来,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中,此时,雨水已磅礴而下,打在他的脸上,他面色红润,抹了一把脸,道:“梁都督,可以开始了吗?”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梁萧笑了笑,和吴越会合一处:“几个时辰之后,便要教这洛阳城,变成一片泽国,再过一些日子,就可进洛阳了,历来兵家最喜的便是水攻,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河堤一溃,可以抵十万精兵。” “是啊。”吴越颔首点头,朝身后的亲兵低声下了命令。 楚越的士兵们在武官的催促下,提着鞭子,开始催促着民夫干活,一个民夫在泥泞里打滚,口里大叫:“我的家人就在下游,我的家人就在下游啊,军爷,这河堤不能扒,一旦扒了,小人……小人……” 那催促他的楚人士兵面上露出犹豫之色,毕竟,人心是肉长的,楚越本就是在南方,那里水网密布,河水泛滥的事,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所遭受的损失,他们更是记忆犹新。 这士兵愣在当场,竟是不知所措。 身后一个武官踹了这士兵一脚,厉声道:“愣着做什么?” 那士兵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已是蓬头垢面。 与此同时,武官冷着脸到那民夫面前,冷笑:“这是皇帝陛下的命令,谁敢不从?你好大的胆,今日这下游,莫说是有你的亲人,便是天王老子在,也得淹了。” 说着,拔出刀来,这刀光狠狠斩下,那人的头颅旋即滚落在泥泞中。 其他人见了,个个噤若寒蝉,无数人脸色惨然,随即有人大喝:“动工,谁敢偷懒,便是此人的下场。” 无数民夫在催促下,纷纷赤着身,裸着脚,踩在泥泞之中,朝着河堤口而去。 也早有人,预备好了用油布包了的火药,埋入指定的河堤,只是几次想要点燃,却发现引线受潮的厉害,竟有些无计可施。 可后头,还有人在不断催促,不得已之下,只得一次次的尝试。 吴越其实并不急,反正有的是时间,雨水再下一些时候也好,他穿着蓑衣,站在山丘处眺望,看着远处被雨水浇灌的世界,还有那被雨水冲刷的洛阳城城郭,不禁感慨道:“说句实在话,这水一冲下去,下头这些人,只怕十不存一了,实是有些残忍啊。” 梁萧却是冷着脸,他的鹰钩鼻子已被雨水打的湿透了,雨水顺着鼻尖滴淌而下,他按着腰间的刀:“要怪,只怪那陈凯之吧,若非是他不自量力,若还在洛阳,又怎么会有此下场,这数十万人的浩劫,都得算在他的身上,一个无力自保,妄想着所谓大义之人,不但自己死了,还要连累千千万万的人,而我们,不过是趁虚而入而已。” 吴越皱着眉:“可是听说,胡人那儿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是吗?按理而言,他们这个时候,应当急着和我们联络,只有如此,才能趁机要挟我们,尤其是在我们没拿下洛阳之前,否则,等我们彻底占了陈地,站稳了脚跟,他们便算是想要长驱直入也迟了。” 梁萧阴沉着脸:“你的意思是什么?” 吴越道:“这几日,我的眼皮子总是在跳,我在想,是不是胡人故意散播出了消息,可实际上……” “你的意思是……陈军还在?” “未尝没有这种可能,事实上,我们也一直派出了暗哨,在关外打探,可这些暗哨,至今也没有消息,就好似是石沉大海一样。” 梁萧大笑起来:“那么我来问你,十万陈军,可以抵挡数十万胡人铁骑吗?他们拿什么来抵挡,真凭借火器?火器就算再厉害,也终究是有限度,何况,他那新军,新建不久,不过是一群新兵罢了,吴老弟,你放心吧,若没有把握,我们怎么……” “都督……都督……” 这时,有人踩着泥泞疯狂奔来。 梁萧皱起眉,忍不住朝声源看去。 却见一个校尉匆匆而来,他冒着雨,却是跑的很急,脚下路滑,摔了一跤,却很快翻身而起,他高声道:“都督,都督……探马来报,探马来报……在五里外,发现了贼军的踪迹,都督……有贼军朝这里袭来了……” 吴越和梁萧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俱都带着狐疑。 这个时间点,怎么可能会有军马袭来呢。 简直就是玩笑。 不过……近来倒是有不少附近的陈人乡勇以及附近的一些散兵游勇会组织起来进行抵抗,偶尔,楚军和越军会遭遇一些袭击,这几乎是常态,随着楚军和越军对附近的扫荡,现在这等散兵游勇,已是越来越少了。 可即便有人来袭,又何至于如此畏惧? 这人已一路冲到了山丘上,拜倒在雨水所积的水洼之中,接着大口喘着粗气。 梁萧笑了,冷冷道:“还有哪些跳梁小丑,竟还敢来送死吗?若是他们想死,还不容易,本都督自然成全他们?” “是……是……是骑兵,是骑兵……” 梁萧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这满是笑容的脸,也变得僵硬起来,显然,他沉默起来。 是骑兵。 一般的散兵还有乡勇,是极少形成成规模的骑兵的,毕竟骑兵昂贵,没有足够的军马,根本无法做到,就算有战马,要养活也不容易,更不必说,极容易暴露自己。 若是成建制的骑兵,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是大陈京畿之外的军马,而且规模还不小。 吴越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睁大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随后,一把扯住这校尉的湿哒哒的衣襟,怒喝道:“这里哪里会有骑兵,有多少人马?”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班师回朝 这校尉期期艾艾,被吴越勒着,已是透不过气来,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乌压压的一片,一大片……径直朝着这儿来了,他们的马快,好似一人有两匹马,轮替着奔袭……” 吴越瞪大了眼睛,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 乌压压的一大片骑兵,这……这不可能吧……这是从哪里来的? 他喃喃道:“是……是胡人……胡人已经入关了……他们……他们竟如此不守信用,他们不守信用,一定是的,一定是他们,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和我们修订密约,可实际上,却是趁着他们攻打洛阳,入关而来,十之八九,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难怪……难怪了……难怪此前一个胡人使者都没有,我们……我们上当了……只是万万想不到,三清关和潼关,竟是如此轻易的被攻破。” 梁萧也是一脸惨然,他万万料不到,胡人竟在这个时候来,这太令人措手不及了。 那校尉听罢,却是忙道:“不……不是胡人的兵马,那队伍,好似打着的……乃是龙旗,是龙旗,想来……是陈军……” 陈军…… 一下子,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梁萧的脑海划过。 他瞠目结舌,突然狂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陈军不是已经覆灭了吗?陈军不是被胡人困在关外,数十万铁骑,要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吗?怎么可能……他们在关外,即便是溃败,胡人的马快,一群败兵,怎么可能追不上呢,他们已一个都没剩下了,那么……这些人是鬼魂吗?” 其实,像他们这等人,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呢。 他们提出这个疑问在于,他们宁可相信,自己遇到了鬼,也绝不相信,是陈军杀来了,陈军在附近,根本没有兵马,唯一的可能,就是出关的陈凯之,可陈凯之,怎么可能带人能杀回来? 除非……吴越和梁萧相互对视一眼,除非……他们活着回来,里有只会有一个,胡人……败了。 而这个结果,他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们觉得,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十万人对六十万啊,骑兵对步卒啊,就这,还没有加上西凉人的力量。 天方夜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随后,又有人狂奔而来,口里大呼:“敌袭,敌袭……都督,不妙了,我们在三里外的岗哨,被敌袭了,是一支骑兵,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三下五除二,便杀尽了刘百户和他的人马,奔着这儿来了……” 在另一边,正在扒河堤的吴越官兵以及民夫,却也隐隐听到了什么,所有人都朝那人看过去,目中带着疑惑。 而吴越和梁萧心里都大怒,这个家伙,如此大吼,这是扰乱军心,简直……是该死。 可是,他们很快意识到,现在阻止这个人胡说八道,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倘若,当真有陈军杀来,那么封锁消息,又有什么用呢? 吴越突然身躯在打抖。 若是直面遭遇了陈军,或许,他还有勇气和陈军一决死战,他虽然知道,这陈军并不好惹,可至少,还有一站的勇气。 可现在呢……现在倘若这支陈军当真是关外凯旋而回的,那么……这些人可是战胜了数倍的胡人,是凯旋的归的军马,这……是何等的可怕,他自信,就算自己带着百万越军,想来也绝不会是胡人的对手,尤其是在野战的情况之下。 “会不会错了,有人伪装成陈军主力。” 梁萧也打了个冷战,他嚅嗫了嘴唇,良久,才道:“乌压压的骑兵,能伪装他们的,这天低下,掰着手指头也能算出来,除非,他们是燕军,可是……燕军怎么可能自西面杀来呢,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快,快,预备迎战,迎敌……” 面对骑兵,想跑,是别想跑了,跑了,死的只会是更惨,尤其是现在梁萧和吴越的兵马,是松懈的情况之下。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迎敌,然后,坚持到中军的援军前来。 梁萧在雨中,目光狰狞,已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吴都督,还愣着做什么?” “完了……”吴越却是惨然一笑,倘若,真是那最坏的结果,那么……他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作战的勇气,他如落汤鸡一般,任由雨水淋透,悲从心起:“我们完蛋了,梁都督,这世上……这世上,难道真……当真有这样的军马吗?可以以一当十,可以……” “住口!”梁萧大喝道:“你疯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此说这些有什么用,立即向中军求援,我们……迎敌!” 很快,号角便传了出来。 那些隐隐听到了什么的官兵和民夫,先是一个个面带疑虑,可听到了号角,一下子,在这磅礴大雨之中,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这是敌袭,并且准备迎敌的讯号,敌人会是谁呢,会是谁? 无数吴越官兵踉跄的开始集结,他们一个个无法接受一个可怕的事实。 而民夫们,却在雨中,一个个瑟瑟发抖。 他们终究还是害怕的厉害,不知道这一次,又杀来了什么兵马。 上万的军马,集结在了一起,不过显然,依旧还是仓促无备。 可这时,大地却颤抖起来,无数马匹轰击大地的声音,竟是高过了雨声。 在二里之外,浩浩荡荡的骑兵,如开闸放水的洪峰,一刻不歇,已是杀至。 这一路,他们日夜兼程,显得极为疲倦,甚至有的人,在铠甲之下的马裤,都已磨破了。 若非是平时操练,给了这些新军士兵足够的忍耐力,只怕这五千人,早已掉队了近半。 不过现在,效果还算不错,至少,除了零散的人没有跟上,绝大多数人,依旧斗志昂扬的策马奔腾。 这数千骑兵,汇聚成了洪峰,而现在,却是迎着磅礴的大雨,顶着乌压压的乌云,排山倒海一般,向东狂奔。 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即便是有,那一张张脸,也如今日的天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