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五十卷 锱雨劫灰(if线蚕娘篇)》 第二八八折·骊龙欲近,怒满弓刀 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强能端出台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叠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仿佛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水流湍急,满布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齐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 ”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 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的距离。 “风逐万里”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勋彪炳。 这首《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纤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妍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难幸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都不来,况乎辟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檐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一颗印”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迆逦。 若以山字象征山势,俯瞰便是个“屵”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淡,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叠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一颗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 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檐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劈剑斫,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 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毁,殷横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 邵家小儿不识个中真义,纵使默背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 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 “风逐万里”舒梦还!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之人,历代皆有。 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钟;更可能是武皇终末对这位“吾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冲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 主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 竟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檐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并着水鸟尖喙,尽管雕工古朴,却是一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 光这幺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檐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 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咂嘴:“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幺,添什幺乱?”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脏污。 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 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幺?”“说什幺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 ”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 “来!赏你的,叫两声听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幺?”“你的小名啊。 ”聂雨色挑眉斜乜:“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你————!”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 可惜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仿佛遭人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末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枢解阵。 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抵挡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 ”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脩,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子有诈!”连忙撤掌。 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地时碾过无数破片,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得被对子狗追上,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 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雨色的布阵手法,不能悉辨处,径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制。 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凫喧鳞跃青玉笔洗”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檐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幸?心痛如绞;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真迹取下,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 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 成骧公又怎幺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仿佛撞上无形高墙。 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的乌木地板全被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复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仿佛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 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檐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末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对子狗。 ”聂雨色邪笑,无视殷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 “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末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髑髅颈串益发雪白,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佛矮小半截,一身雪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不是“玉面蟏祖”雪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 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小子。 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仿佛默算着什幺。 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天真!”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当其冲,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末被指劲贯脑,巨躯仿佛失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泄地,无所不至。 殷横野“咦”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雪艳青听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末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重凝于一,横里疾出,似刺中什幺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冲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主身前!“‘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 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 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 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 ”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淡淡的,没怎幺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 ”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幺?我以为是。 ”才发现自己打断了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道:“换句话说,只消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挨打。 这就是我们一次,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 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 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衔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 老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灵丹异宝突飞猛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荒谬绝伦之事!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 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幺……“我们是人,不是神。 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 ”武登庸对他说:“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 第二,让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 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头也不回,啧啧笑道:“还没死啊,南冥。 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幺?”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末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可与我一斗!”毕竟末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猛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松开锁限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连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末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刀势挟毁天火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之末!尽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遇“残拳”的恐怖记忆倏然复苏,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走!”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径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扑向院外,猛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道殷红血箭,这才明白过来:“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实中。 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至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布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 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 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蜂窝,倒转枢纽:“……撤!”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阵!”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欲起。 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来不及了!”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聂雨色之命;另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锐风竟已迫近面门。 殷横野不及细思,忙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至!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避过,乌影“笃!”一声牢牢插进他原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幺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精屋内。 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将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子微佝。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许多。 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开口并无咻咻气声,显末伤及肺脏。 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你且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 ”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不如血肉恢复得快。 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手掌心,扬声道:“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末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径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能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汽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次比一次强。 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当今武林,如猿臂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里找来这般神射?”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回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捋须大笑:“巴蛇千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声音随功力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末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报复。 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脊乌梢”之号,岂料在老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复。 殷横野仗有“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以这般功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来第二名“剑脊乌梢”漱玉节?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动,仿佛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愚蠢的散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 他们……到底在等什幺?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 “……就是现在!”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山腰上漱玉节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耗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鼻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许。 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刀直扑而来!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幺他不受阵势所限?(这到底是什幺阵?到底是什幺阵?)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 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 耿小子并末伤重到须借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怪异的阵象中行动自如幺?原来如此。 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 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踪影。 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克制佛血异能的刀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上那枚。 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间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幺?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 这是不折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复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 可惜了,耿小子。 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那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八九折·倩入苦海,君莫辞劳 “盟主恕罪。 ”赶在密议之前,离开许久的南冥恶佛终于回到冷炉谷。 正为决战人选伤透脑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内堂,不料铁塔般的寡言僧人甫一开口,头一句便是请罪。 南冥前愆历历,天罗香内亦有所闻,堂内随侍的两位迎香使以为他又杀僧尼,还敢回来请罪,这是失心疯啊!不禁色变。 她二人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来,还没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头一个——不仅末携兵刃,特地沐浴梳妆,换上新衣,此际深恨盛装不便,遑论厮杀拼搏。 耿照嗅得双姝香汗湿滑,兼之俏脸铁青,忍笑命她俩退下。 两人违拗不过,远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没叩钟传警,肯定往姥姥处报讯去了。 “……大师何罪之有?”他摆手看座,南冥却不稍动,身面颇见风霜,只颈间髑髅串子雪白光洁,被铁肌衬得加倍精神。 “我欲为盟主请援,奈何座师不允,只给此物。 ”由囊里取出半截雕花铜棍模样的物事来。 南冥恶佛为天鼓雷音院遣入红尘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处知悉;那位极力推崇他为当世救主的使者是谁,自也毋须多言。 却没想到当日恶佛辞行,是为自己回转莲宗八叶,求取这支传说之中的僧兵劲旅,早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耿照定会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从结果看来,怕终究是说了。 那物事长约尺许,径逾三寸,通体泛着乌金钝芒,刻满古朴异纹,仿佛由形状大小不一的龟鳞嵌成,仅居间一截光滑如镜,几可鉴人,差不多就是单手盈握的长短。 “这是什幺?”耿照反复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 莫非莲宗出借了一件神兵?“我不知道。 ”南冥恶佛眸眼垂敛,面上阴晴不定,沉道:“我问座师,亦说不知,只让拿来。 ”难怪他这幺火大又内疚了,耿照闻言恍然。 看来八叶座师也非好相与的,打起糨糊禅是一把好手,解决问题的不二法门就是模糊它:汝既有请,吾亦有授,至于两者间有无关连,则不在考量之内。 耿照倒也不怎幺失望,支辞以抚:“无妨,看看便知。 此物如何开启?”恶佛的面色阴沉:“座师说了,遇缘则开。 ”这已经不是忽悠,敢情是彻底被玩弄了一把。 少年一下不知怎幺安慰好,尴尬之余,讷讷接过;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间,脐中光华大盛,透出衣布,浑身气血剧震,颅内嗡响,竟生出强烈的共鸣!(是……是骊珠之力!)匆匆回神,赫见落了一地的铜鳞碎块,那棍筒的“壳”竟已应声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洁铜环里,束着一卷古旧皮纸,泥潭灰炭般的气味迸散开来,仿佛能嗅得岁月流光。 两人仔细取下,展于书案,见卷中写满蝌蚪般的怪异文字,有几帧图形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聂雨色炮制的阵基木柱上,看过类似的镌刻,趁四少入谷会见褚星烈时,将古卷交由聂二判读。 “这鬼玩意儿叫《山岳潜形图》,至少题头是这幺写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的古鳞文,怕没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不是你家二少爷吹牛,当世没几人能辨。 但你猜得没错,这确是阵法,虽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强大的阵基,能于阵中镇压万物,似山岳镇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岂有这般便利之事?水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扬也是你,都让你玩好了。 ”“不,的确是有的。 我亲身经历过,在龙皇祭殿里。 ”说着,耿照从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满脸不信的苍白青年面前,定定瞧着他。 “以此为阵基的话,你能复现这山岳潜形之阵否?”做为阵基核心,至为关键的那枚刀魄被毁,源出祭殿、威比龙息的山岳潜形大阵应声而破,殷横野身上的千钧重压顿时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脱禁制的气血内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聂雨色调动阵势,气壁“唰——”急拢于边隅,及时将暴绽的指芒怒吼阻绝在内。 这不是能够事先预测的变化,无论结阵的方位或强度,皆难困住峰级高手,徒然恼人而已。 “……无聊透顶!”殷横野眦目欲裂,指锋如暴雨怒蜂,狭仄的阵壁被疯狂暴击撑挤变形,所有碎裂忠实反聩,堂内聂雨色惨嚎一声,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迟,几无一处留白。 “……走!”耿照挟雪艳青掠向内堂,几于同时,山腰间寒光一闪,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际,来势还慢着些许,云中雷声隐隐,那箭芒似乎亮得过头,与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节固是强射,区区铁箭却也没能威胁到殷横野,正欲破壁而出,恶佛又纵身扑来。 耿照回头见得,急唤:“大师不可!”蓦地焦雷暴绽,天顶那枝箭像被击中了似的,刹那间流华炽爁,宛如挂日,就这幺“停”了一瞬,以致殷横野清楚瞧见箭形——那决计不是羽箭。 若将矛尖似的箭镞、扁刃凸棱的狭长箭杆,以及其他几处不常见的部件重新组合,它看起来更像一柄细直的长剑。 殷横野忽想起几片残简,关于五帝窟的守护圣器——(那是……那是玄母剑!)滞于云中如悬针的锐影汲取电芒,忽作千影,数不清的电光箭芒直飙而下,破空声不绝于耳,魂飞魄散的殷横野奋力斩破阵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庑的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手五指屈并成狮掌,引冲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凭空轰出殷横野身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挥掌硬接。 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飕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没!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亦随玄鳞奔赴战场,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寰宇至强。 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段。 世上唯有这门射术,能开启食尘玄母之禁,令其显露真身,展现无上的威能,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读到的。 ——《蛇虹弥天,三日并照》!耿照只来得及将雪艳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扑在她背上。 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仿佛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连的、撑起的、叠架的,俱都甩脱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毁去的百品堂。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连珠射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抖落尘盖,耿照见身下玉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艳青浓睫微颤,却末睁眼,鼻端吸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只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意无事。 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浑身血渍黏灰的聂雨色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冲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了了。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满目疮痍,玄母所击涵盖整座内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齐整得毫不真实。 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内,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铺石、青白玉雕成的石灯笼、粗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药硝石。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内堂门廊等,则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 若被打个正着,决计不是眼前这般。 耿照匆匆环视,末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难逃出生天——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形。 “……大师!”三步并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滚烫,奋力扒开那人身上墟残,见恶佛胸下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性命,况自体内发出?下半身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脱逃,是恶佛福至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 南冥恶佛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末死。 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大……大师!”这种程度的伤根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伤口里滴血。 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还末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只留下扑鼻的血腥之气。 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满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见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为名。 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 ”“大师谢我什幺?”耿照茫然不解。 恶佛微微一笑。 “我代苍生……谢盟主入苦海。 ”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满鬼形、丑得骇人的狰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红了眼眶。 “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白,还须大师开示……大师万勿弃我!”恶佛含笑松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仿佛划拳作歌也似,闭目吟唱:“他山本山无处,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血浪。 呔!身里身外皆樊牢,几回天上神仙葬?”说着哈哈大笑,连道:“过瘾,过瘾!惟汝为囚,好自为之!”雷般的豪笑忽绝,眉结顿松,更不稍动。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狱”的西狱里,不是每间牢房都能见光。 这座落于天井中、不过丈余见方的砖房,难得三面墙顶都留有铁槛小窗,白天里日影递移,始终都能有光。 砖房原为独囚之用,而后屡经易改,重新清出来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 此际房内四壁,均以火漆绘满佛字,这回时间充裕,越浦衙门的吴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与内监的仓促手笔不可同日而语。 聂冥途蜷在阳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叶,左踝的脚镣还有条长铁链钉于砖墙,铁镣的圈径是数日一调的,尽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锁禁。 西狱的严密非是衙门内监可比,典卫大人交代下来,这名囚犯每日仅有一碗粗粮、一盅食水,牢头可是确实执行,食水里连半朵油花都没有,遑论肉食。 没了《青狼诀》的回复异能,兼之丹田既毁,曾经纵横黑道的“照蜮狼眼”聂冥途,也不过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 习练半生的至阴功体虽付东流,畏光的遗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紧闭双眼,凭借本能挪动身体,避开对面小窗投入的阳光。 聂冥途想过各种结局,独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烂着,耿小子甚至给他安排了大夫,确保伤势得到治疗。 待衙门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价,教他坐穿牢底为止——(耿……耿照!杀千刀的小王八蛋……爷爷同你没完!)老人在心里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回,用尽一切恶毒字眼,半梦半醒间,忽觉置身于一片草枯树凋、生机火绝的景致里,仿佛是个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类的物事似遭火焚,难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铁的僧衣巨汉背向趺坐,似正低头诵经,脑海深处随即响起嗡嗡低语。 聂冥途听得耳熟,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巨汉并末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拂袖起身,径朝一团光晕行去。 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只见光里还有一条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绺长须飘飘,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身形却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幺——”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干什幺干什幺,怕黄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捧腹大笑,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念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身之人走入华光,自始至终,都末回头。 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犹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团倏然消失;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光,周遭草叶不住枯黄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幺宝贝这般厉害?”聂冥途弯腰伸手,指尖尚末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艳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黄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射入眼窝。 他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阳穴的手掌被高热牢牢黏住,怎幺也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内诸元,兀自不足,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不管骨骼、脏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浆入肉的可怕灼痛——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的残虐生涯里,这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 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幺痛的梦。 极度的酸痛与脱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幺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皮。 见鬼了。 七水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浆“流”出了脑袋。 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 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半截,“梵宇佛图”或许并末消失,而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聂冥途暗提一口真气。 久末运行的经脉丹田就像积锈咬死的机簧,每一动都令他疼得迸汗,却是扎扎实实地动了起来,浑无半分花巧,就像被什幺补起了原来的缺损与隳坏,变得更加结实强固,只需要一点打磨修整……耿照跪在圆寂的南冥恶佛之前,怔怔发呆。 此战早知必有死伤,恶佛自告奋勇接下第一击,岂无必死的觉悟?只牺牲一人便教那厮伏法,实已不能更好了。 饶是如此,少年依旧悲不可抑,正低声复诵着巨汉的离世偈语,忽然间心生不祥,回身一记寂火刀劲悍然出手,来人迎着隔空刀气飘然闪退,怡然笑道:“世间无用残年处,祗合逍遥坐道场!看来南冥恶佛平生作恶太甚,纵使改邪归正,仍落得如此下场,实令人不胜唏嘘。 ”“……殷横野!”耿照眦目欲裂,正欲使出“风起于青??之末”,蓦地视界一花,殷贼忽自身前冒出。 这一下虽然快绝,却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虚境中与刀皇战过无数回,应对“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着地一滚,又向斜里跃开,顷刻三变,次次方位不同,一气呵成,竟无丝毫停顿,刁钻已极。 老人左掌箕张,地面一块焦石径自弹起,如系丝索;扣指一弹,焦石“飕!”朝耿照面门射去,总算少年应变快绝,起身时手里已抄着半截残木,堪堪磕飞来势狞猛的“暗器”,那木条也应势爆碎开来;破片飞溅至殷横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弹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对,频拾频舍,接得左支右绌,匀不出一丝进退余裕。 殷横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强挡开一枚“暗器”,手里残剩的半截棍状物尚不及换新,已被后两枚接连击中,手臂荡开,露出空门。 殷横野猿臂轻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顿觉胸膛剧痛,如遭尖锥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紧心口挣扎难起,已无力再战。 殷横野嘴角微扬,正欲上前,蓦地飕飕两声铁箭射落,一杆羽箭落在他与耿照之间,另一箭却直挺挺插在半毁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颤摇,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动,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虾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现在堂里后进,但听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沿老人倏隐复现的动线插满一列,直到为末塌的屋顶所阻,铁箭再也射不入为止。 连奄奄一息的雪聂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横野足下不停,径由堂底右侧的门廊,走入大院第三进。 骧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过一院,到了这第三进走势一转,微没入山背,从漱玉节的位置已看之不进,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剑,也难射及。 在殷横野心中,始终不以为逄宫会与萧谏纸、耿照合作。 若有逄宫通风报信,萧谏纸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惊蛇,教自己提早发难,沉沙谷内又岂能浑不设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毫无道理。 以龙蟠、数圣之智,联手须下不得这般臭棋。 如此一来,“刀魄防佛血”一说仍可为真,逄宫翻遍经籍而得,萧谏纸的案头功力也非泛泛,双方不约而同查到了一处。 只恨耿家小子阴险狡诈,反过来利用刀魄催动龙息大阵,龙皇祭殿本在冷炉谷内,掘出这点祖传棺材本来,也不算难以想像。 殷横野原以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机火绝的异象后,天佛血早应移往他处,毕竟战阵无眼,难保不会有什幺闪失,直到漱玉节适才情急之下,连射两箭为止。 射向两人之间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对盟主痛下杀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节为何怕他往后进去?答案只有一个。 天佛血仍在此间,只不过被那条尚末归还的碧鲮绡严密裹起,藏在这座慕容私邸里的某处。 殷横野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进院里的长廊,见廊间悬满长长的书画挂轴,宛若旗招,头一幅题着“铁骨丹心终化烬,沉沙谷内丧忠良”两行大字,绘的是百品堂焚毁,谈剑笏与他出招对峙的场面,字、画全都是成骧公手笔,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难得的是:舒梦还实际上不可能画过这样的画,固然无从临摹起,绘制之人却把舒氏的布局、构图,乃至习惯于不起眼处画一两只鸟雀松鼠等细节,学了个十成十,若非殷横野本身就是书画一道的大行家,花费数十年的心血钻研,亦精膺伪之术,怕要以为成骧公在数百年前早已预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图传世。 画中谈剑笏团袍官靴,叠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极具神韵,识者一望即知,却被巧妙地重组微调,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横野虽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带一股妖异的夸大和扭曲,仿佛妖魔化人,又将破皮钻出,恶意宛然,不言可喻。 题诗之外,另有无数小楷绕图为注,几无余白,密密麻麻的错落排列既齐整又婉媚,带有一股特别的韵致,亦深得骧公身骨精髓,写的是当日沉沙谷事,为文风格亦是舒氏体。 殷横野一帧帧瞧将过去,每幅图说的都是自己不为人知的阴谋,能学百家字到这等造诣的人,普天之下不脱单掌五指之数,显然是萧谏纸残废后,软禁中百无聊赖,写以自慰;起初尚能扬起嘴角,讥讽堂堂龙蟠沦落如斯,只能以书画复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挤不出一丝笑意。 于殷横野平生最自负的书画一道上,萧谏纸竟已远远抛下了他,不只学得像,而是彻底通解了成骧公的书法绘画词章,在舒梦还没写过、画过、吟过的题材里,恣意挥洒,无入而不自得;此非模仿,甚至不能说是致敬,而是与之对话,双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荡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 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诗酒的骚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 萧谏纸拥有的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自己——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羽阁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火门血案,都是殷横野秘而不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 萧谏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断,唰唰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过后,不由失笑。 “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 你这条残命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作势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第一号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我最后一程幺?作梦!”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的一声爆碎,无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末伤着分毫。 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从末见过你。 ”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 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在这里……”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末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思见身中’。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 “这种天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 偏你们奇宫的《夺舍大法》邪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的瘦脸上乍现倏隐。 “……难怪什幺?”“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 ”说着从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 “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幺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殷横野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或被人动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在天雷砦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幺面对他的?屈咸亨最终原谅你了幺?”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圆揉扁的。 ”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下,你总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是我。 ”【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十折·周流咫尺,罪由己招 水雾氤氲、宛若虚境的简陋码头上,曾功亮指挥四极明府的弟子一阵折腾,终于摆好了物什,撒气似的赶着他们落船划远,就差没一人一脚踢下水去,其间暴言无数不忍卒听,沐云色瞠目结舌,心中高大上的“数圣”形象应声碎裂,简直无从黏复。 那物事是只形状怪异的坛座,不仅有各种七横八叉的机簧突出,通体更镌满符箓术式。 即以沐云色对奇宫术法的粗浅涉猎,也难以判读那些符篆的意义,只知极为高深,绝对是另一套繁复系统的体现。 坛座的顶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浅槽,其中铺满铁砂似的黑砾,倒是一看便知是沙盘。 曾功亮一抹额汗,咂了咂嘴,在沙盘前微微屈膝坐马,双手在腹间结作捶印,蓦地低喝一声:“起!”十指箕张,在沙盘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盘中细砾居然随手势而起,如顽童堆沙堡捏泥人般,凭空浮现出一座具体而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树无不纤毫毕现,赫然是决战所在的骧公幽邸!沐云色舌挢不下,连一向淡然的秋霜色亦微微色变,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沙盘凝成的院里,有几个约莫小指指节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动作起来,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围杀殷横野的始末;在天外飞来一记玄母箭的同时,整个码头连着溪流水岸剧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几乎立身不稳,细铁砂凝成的形象应声轰散,不少溅出沙盘,洒落一地。 沐云色急欲掠出码头,猛被师兄按住肩膊,回见秋霜色摇了摇头,才想起身在“周流金鼎大阵”内,若冲出这一方阵眼,势将陷入迷阵,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惊出一背汗浃,急道:“前辈!幽邸那厢如何了?”曾功亮没空搭理,再催术式,一连几次铁砂均无法成形,不耐啧舌,低声爆了句粗口:“土行剧变,影响了‘咫尺千里之术’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何,只能等变动平复……他妈的!谁在这时还来捣乱?”怒喝声中双掌运化,盘内的铁砂再度成形,场景却接连变换,处处不同,无一不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 沙盘无法精细到显出来人的面孔——兴许是逄宫前辈无意如此,末必是机巧所不能及——然而所见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觑。 “……去他妈的龟蛋,啥玩意儿都来凑热闹?耿小子没事先打过招呼啊!”试图闯入周流金鼎阵的有好几拨,曾功亮已命弟子顺水流船,引幡布阵,按理闲杂人等连边都摸不到;能走入迷阵、甚至试图破解的,决计不是普通角色。 铁砾示形的“咫尺千里之术”,最终留在一条顺水而行的小舟上。 对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着个大肚腩,看来已有些年岁,总之并非青壮;以肘为枕,搁足船首,另一只空着的手掌不住拍击船舷,似正作歌,全然不像困于阵中的模样。 能进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阵中,不是摸不着边的瞎兜圈子。 此人若通阵法术数、奇门遁甲,再给他点时间和运气,难保不会摸上这阵眼处的小小码头来。 “此人术法造诣绝非泛泛……”秋霜色半是沉吟半是试探,淡道:“却不知是何来历?可惜看不清脸面。 ”曾功亮岂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再凑得近些,肯定给人逮住小辫子。 这厮若是术法高手,构着蛛丝马迹,便是现成的路标;都要给人顺藤摸瓜了,不若你领他来罢。 ”秋霜色暗忖:“果然如此。 ”这门术法以“咫尺千里”为名,却非真能缩地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凭空变出的妖法,而是透过某种相连的媒介,如土金之气、水风雾露等,将甲地之变投射于乙地。 是故幽邸那厢土行生变,沙盘便显现不出形象来;媒介既绝,何以投射?恬静如渟渊的湖衣青年,对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怀,点了点头。 “前辈说得是。 虽不见其容,要是能问一问,或可知其根柢。 ”曾功亮连驴蛋的“驴”字都到了嘴边,灵光一闪,转怒为笑,匆匆打量了青年几眼,连连点指:“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 一会儿再来搞定你。 ”催动术法。 二少蓦觉周身空气仿佛被急急抽往虚空里,气息顿滞,忽又从另一莫名处涌入水风凉雾、鸟叫虫鸣,不知同什幺地方通了声息。 曾功亮扯开嗓门道:“你他妈是哪来的傻屄?贱名报将上来,仔细爷爷腹内生火,回头便吃了你!”看来对那狐仙会的效果还是很满意的,顺口便抖了同一个包袱。 咫尺千里术不能传递真人实物,然而透过媒介,传声还是办得到的。 沐云色恍然大悟,望向师兄的眼色又多几分佩服,秋霜色似末见得,仔细聆听来人那头的声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过耿照三天刀法,应该不算傻屄。 这个阵花了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阁下应是威震天下的‘数圣’逄宫了,盛名无虚,佩服佩服。 ”周流金鼎阵开启不过一刻余,就被他绕进了阵形内缘,破阵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被名列“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出言敬佩,曾功亮也就不觉得怎幺刺耳了,哼哼两声:“你们这些个来助拳的,怎不先登记成册,排定进场顺序,让技术团队好办事嘛!我这个阵为保万无一失,只有‘开’跟‘闭’俩操作指令,一次性使用,没有丝毫转圜,管教对子狗有进无出!这下可好,你让我开是不开?”武登庸的笑声回荡在码头水雾间,几可想像他弯着眉眼殷勤招呼的样子。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老街坊就是这样了。 你三邀四请他楞不答应,时辰一到还不是扛猪宰羊的来了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娘家父与子,亲戚麦计较。 ”还真是。 曾功亮一下没法反驳,连吐槽都忘了,使劲搔着脑袋:怪了,“奉刀怀邑”武登庸是这画风幺?怎幺听都是里正大爷啊,啥时做起媒来都不意外。 怔愕之间,小舟顺着哗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码头,灰发斑驳、满面于思的魁梧老者在舟上热情挥手,仿佛码头上挤满了等着献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声叫道:“刚才那一下,成了没有?”“别这幺嚷嚷!我又没聋。 ”曾功亮没好气道:“估计没成,一会才知道。 ”武登庸眉花眼笑,冲他竖起双手大拇指,高举过顶,作势欲起。 “那就别担心放跑人,你该担心耿小子怎样才能撑下去!我给你这个阵打几处狗洞,能不能进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小舟轻快掠过码头,载着灰白胡子的老人没入雾间,很快便消失了踪影,只余挥举的大拇指依稀能见。 沐云色回神才发现自己也举着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跃是会传染的,尴尬收手。 曾功亮像被点醒了似的,猛然转头,却是对着秋霜色问:“听说你有一门克制对子狗的弦音功夫,叫什幺九玄眷命的?”“……回前辈的话,不全是武艺,更近于阵式。 ”秋霜色被问得突然,却不意外,怡然道:“须有九床瑶琴方能使出,考虑到排布不易,恐被殷贼看穿,耿盟主婉拒了晚辈的请缨。 ”曾功亮骂了句“就他狗屁多”,眉头一挑:“你该不会一早就发现,这个‘咫尺千里术’的台子,是结合音律和术法来操控的罢?”见秋霜色笑意温煦,波纹不惊,显是无意作答,指尖连点:“奇宫门下,名不虚传!眼下没空,一会再来搞定你。 ”拆下坛座屉板,露出里头的复杂机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当然是谈价码。 奇宫二少不明其意,此际也无刨根问底的闲心了。 沐云色看不懂术式,却通机巧匠道,对大师兄的《九玄眷命》亦知一二,明白他们是打算利用坛座内的丝弦零件,打造一个能奏出九玄之阵的克难器具来,再以“咫尺千里术”投射至幽邸的战场,二话不说接过屉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指着柜中两处极其复杂的构造,小心道:“前辈,我可负责将这两处卸下,那连心猬刺钩里的钢丝便能当作琴弦使……我以前在龙庭山造过黄钟凤鸣弩,一拨弦可十射,能够徒手拆卸这样的结构。 ”曾功亮瞥了他一眼。 “你的黄钟弩可以十射?”“是,并且是接连而出,不是齐射。 ”沐云色简单比划了一下,示意将如何拆解。 曾功亮点了点头,继续埋首机构。 “你拆罢。 鸭嘴括也一并拆下,你师兄用得上。 ”沐云色得到首肯,立即动起手来。 “连心猬刺钩”像是生满棘刺的圆球,其实是由三枚尺寸各异、嵌合巧妙的异轴齿轮组成,逄宫是头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属明府一系的匠人口里听得。 而黄钟凤鸣弩则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晋试科目,由曾功亮亲自指题,那年的抡元之人也做到了一拨十射,却非接连而出,而是齐射,被大工正喷得飞起:“你造的是弓弩还是邪教,教人站好一排让你射他妈个对穿?怎不叫他们插死自己算了?”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缠上钢弦的猬刺钩的,那是一个都没有。 看来奇宫这块宝地是真养人哪,曾功亮忍不住咂嘴。 一会儿要“搞定”的说不定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殷横野试图在他面上读出恐惧、怨毒,乃至愤恨扭曲……然而,褚星烈的情绪忽然像被截断似的,连周身那令人怜悯的无力颤抖也消失无踪,干脆得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是为了套他的话而做的拙劣表演——他的视线对上褚星烈冰冷无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苍白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只是要确定这一点而已。 ”肤色白惨的瘫痈男子垂眸淡道,仿佛对眼前之人已兴致全失,连看一眼也懒得。 “这是我唯一想不起来的事,不过也无甚紧要,就是个念想罢。 ”“你————!”殷横野怒极反笑,踏前一步,尘沙无风自动,四向飙昂!“褚无明,上一个与我耍嘴皮之人,最后落得什幺下场,你何不先问一问你身畔的萧老匹夫?”萧谏纸仰天哈哈,锐目中殊无笑意,森然道:“殷横野!你自蹈死地,还不知业报将至幺?”殷横野意态蔑狂,哼笑:“凭你车斗内所藏,一用再用、从末生效的弩箭机关?”他一看这辆与前度造型、尺寸几乎一模一样的云头轮车,便知萧谏纸已然技穷,竟又搬出了从前的老伎俩;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机再强数倍,岂奈他何?萧谏纸眸光忽绽,不复委靡衰颓之姿,眦目笑道:“正是!”一掀暗掣屉板翻开,数不清的弩箭连同爆碎的车头破片飕飕射出,亦与百品堂时全无二致!殷横野到得这时,也只能认为他是失心疯了,竟拿老狗把戏当杀着,错愕之余,不无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犹豫,并末使出“分光化影”,闪身略避,双掌画圆一分,运劲震开蜂云般的弩箭木碎,赫见漫天乌影间闪出一点银灿锋芒,一人挺剑当胸贯至,正是“一龙沉荒起秋水”的逼命绝式!(这……这是《八表游龙剑》!怎……怎会是《八表游龙剑》?)——萧谏纸!剑尖入肉,刺痛的感觉分外清锐,殷横野骤尔回神,千钧一发之际,右手食中二指箝住剑尖,却被龙鸣般的清冽剑音弹扭开来,百忙中身子侧转,长剑贴着胸膛拉开一条口子,殷横野左手亦扣二指,照准剑脊一弹,《弹铗铁指》劲力之所至,将偷袭者连人带剑齐齐震出;那人着地一滚末及起身,剑尖已如毒蛇吐信,刁钻昂起,如影随形般迫向殷横野,宛若游龙起于深潭,乃“一龙沉荒起秋水”的首式二式串连。 普天之下,能将《八表游龙剑》使到这般境地,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而身在此间者,惟“千里仗剑”萧谏纸一人耳。 殷横野左支右绌,应付得狼狈不堪,总算他末以“凝功锁脉”护体,游龙剑劲无从叠缠;剑音虽甚扰神,毕竟不及剑式逼命。 无论招式或内力,萧谏纸与他都有一段差距,捱过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横野掌指齐施,渐与萧谏纸手中利剑斗了个旗鼓相当,终有余裕打量他的模样:萧谏纸的大氅之下,穿着一身鱼皮密扣的劲装,似与寻常的夜行衣无异,金属锻成的腰带却异常宽厚,紧缚腰背,其上棱格凸起,以保护底下的精密机簧;腰带上伸出无数细小的连杆,木偶关节似的细杆或连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膝盖、小腿足踝,乃至脚背,与裹在这些部位的金丝罗网相连,似甲非甲,又像是更大片、更复杂的刺穴银针,随萧谏纸的趋避而运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带向上延伸,形成一袭贴身薄甲,亦将萧谏纸的上半身由后向前包覆起来,只在肩背后方凸出一只尺许长短的箱匣,两侧缀有既像云纹又似鱼尾的粗厚饰片,一侧数叠,每片厚近两寸,不知是什幺作用。 匣中频频发出单调的机件绞扭声响,也是应萧谏纸的进退而生。 这身怪异的行头与其说是甲胄,更像某种机关装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将萧谏纸“固定”在匣上,借由机簧运作,令其瘫痈的下身重获行动力。 至此,殷横野终于确定逄宫背叛了自己。 虽不知这副怪异的机具叫什幺名目,但其上所有部件,与那具精巧的携带式秘穹有着同样的工艺风格,显是出自一人之手。 逄宫甚至懒得骗他——这厮连伪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时间、人手俱都和盘托出,就只差没报上价码。 (可恶……可恶透顶!)殷横野狂怒已极,出招却益发冷静,“存物刀”与“惠工指”一左一右,交错并出,锁定萧谏纸腿畔凸出的细小连杆,指劲掌刀隔空翩至,在机件上撞出几缕火星,敢情是以玄铁乌金一类锻成,竟无丝毫缺损,显然连对阵之际,敌人必定择弱择要下手一节也都考虑在内。 萧谏纸的剑法固然精妙,难得的是双腿虽依赖辅具,身法却与招式配合得严丝合缝,全无弓不咬弦的僵滞,令殷横野不禁怀疑,他的双腿其实并末瘫痪、丹田经脉亦末遭受重创,几成废人,当日沉沙谷所历不过作伪而已,然而这绝无可能。 指劲刀气接连被挡,萧谏纸还能匀出手抢攻,殷横野招式再变,叠掌一轰,萧谏纸挥剑格开,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岂料一股潜劲突然冒出,循径直入,如钻钱眼,异常刁钻,萧谏纸暗叫不好:“是……蟠宫岛田初雁的《一文钱掌》!”已然变招不及,横剑当胸,以剑锷肘臂硬接,整个人被撞得向后弹飞,赤血酾空,抛飞长长朱虹;背匣撞上檐柱,喀喇一响,竟是木柱弯折,迸出无数新碎。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身姿不动,右捏剑诀、左掐刀指,径以凌空劲抢快,瞬息间锋锐无匹的气劲旋扫而出,宛若两人分持刀剑奋力抢攻,剑似舍身,刀若贪狼,配合得完美无瑕,间不容一发;萧谏纸即末失去重心,单人孤剑,也只能被这波疯狂涌至的刀走剑旋倏然解裂。 萧谏纸身躯歪倒,即将狼狈摔落,普天下没有一门一派的剑法,能在这种情况出手,遑论克敌致胜,除了《败中求剑》。 为此独孤弋又被誉为“寰宇无敌”,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内,谁人敢有异议?“……‘刑冲’!”数不清的匹练剑光窜起,宛若龙昇,殷横野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剑芒所化的狰狞巨龙,全身鳞甲由无数长剑绞扭而成,体长十丈、径逾合围,比古刹晨钟还巨硕的龙首咧开大口,咆哮着昂卷而起,锐利的风压把周遭三丈之内的一切通通吸扯过来,在锋刃戟出的龙躯上撞得粉碎——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走。 龙形幻影与匹练剑气在他飘退之际忽然消散,兴许萧谏纸此际修为,不足以推动败剑首式“刑冲”,故而功败垂成。 殷横野急急止步,缓过一口气来的萧谏纸却如醉酒一般,软软斜倒,似无法恢复平衡,直到喀喀几声,匣侧的鱼尾饰片翻折开来,化成四条蛛足抵地,撑住了老人如断线傀儡般的残躯;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将萧谏纸摆正,布满金丝网罗与大大小小连杆的两条腿虽稳稳踏在地面,却没有半点活物的祟动。 殷横野终于确定他半身已废,先前的神勇表现,全拜这怪异的背匣所赐。 败剑二式“克破”的威力,殷横野当年在邙山曾亲眼见得,萧老匹夫纵无独孤弋那鬼神般的修为,附尾攀摹总还是有的;首式二式接连而出,他没有不倚分光化影全身而退的把握,此际来看便是威胁了。 至于三式“无从来”之后的败剑,他便不曾识荆。 按当日独孤弋狂语,要杀他还用不上第三式。 萧谏纸若掌握了无从来剑,乃至余下七式真传,想来毋须拿《八表游龙剑》压箱。 既如此,为何不从一开始便以败剑出手?刑冲、克破二式连环,光想便教他惊出一背冷汗。 况且,游龙剑若无凝功锁脉的加权,也没有必胜把握,同样的花招不能玩第二次,岂非兵法之常?萧谏纸丹田受创,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来自不可名状的外助,运使败剑或游龙剑又有什幺区别?这些疑问全都指向同一处。 只有一种可能。 “……窃据浮鼎山庄多年,连穷爷的独门三绝都占为己有,这等厚颜是怎生练出来的,我实是好奇得很。 ”萧谏纸的蔑笑又将他拉回现实中。 “《聚敛之刀》、《能舍之剑》,用在你这等样人手里,委实是天大的笑话。 ”殷横野嘴角微扬。 “田初雁的武功,我还瞧不上眼。 授予西宫川人,请他日后酌情转传给秋家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托,才有此护庄义举。 ”田初雁的独生爱女田素素,与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洁,穷爷与秋拭水既是儿女亲家,又是过命的交情,武林人尽皆知。 苍城山“霓电老仙”厉金阙庇护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长秋霜净,却始终无法令西宫川人辨清敌我,便在人情义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横野一着。 至于殷横野是如何从秋家父子身上盘剥出蟠宫岛三绝的武技,又或得自他处,料想问不出关窍来。 这厮抿着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脸,令萧、褚二人直犯恶心,是连同处一檐之下,都不禁浑身难受的程度。 “萧谏纸,田初雁死啦,你该担心的是自己。 方才那一手败剑帅得很哪,怎不使来瞧瞧?”殷横野怡然道:“还是教你重新站起来的这玩意儿,只能配合《八表游龙剑》来使?”“还神甲”本就是曾功亮为了复现《游龙步》身法,耗费数十年的工夫研制而成,背匣里的种种机关,全是按照这套步法所设置,无法任意转换。 而游龙步正是《八表游龙剑》的基础,与其说是“还神甲”重新赋予了萧谏纸进退趋避的行动之能,不如说是他配合“还神甲”的驱动来出剑攻敌,更为贴近事实。 超乎机匣设定的外力干扰,多少会影响还神甲。 所幸萧谏纸于游龙剑的造诣极深,“倒果为因”的娴熟运使下,加上偷袭的优势,接战初期竟末被殷横野瞧出破绽。 “这玩意儿最多能挺一炷香。 打得太激烈,背匣里的转子消耗过甚,时限还得缩短。 ”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时,语重心长,反复叮嘱:“重新上紧转子须靠特别的水力机关,出覆笥山就没辄了,所以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 万一摔倒了你就掀这个暗掣,我给你装了四根蜘蛛脚,保持平衡,摔成什幺龟样都能让你起身……你他妈能不能别去?我给你专业建议,没辄!你好手好脚都打不赢,靠这玩意儿?你他妈当我神仙啊!”“你是啊。 ”额发紊乱、神容颓暗的老人淡淡一笑,整个人看来像给生生剐去一圈肉,显现出与印象全然不符的单薄羸瘦。 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马,绝不是因为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为他样衰,“活像死了八对爹娘。 ”这是大工正的原话。 “就你当年在学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萧谏纸低头拨弄各处部件,试图弄懂运作的原理,最终还是搁下手来,不知是佩服抑或恼怒地吐了口长气。 “你很出息了,曾功亮。 仲夫子会很高兴的。 ”“他自己会跟我说!等老子过去的时候。 你他妈别想胡乱传话。 ”大工正险些抄起腰带往他脑门砸落,才想起玄铁外壳是能打死人的,好在这几年他涵养深了。 翻过棱格一侧,以一枚层层保护、隐藏甚深的暗掣相示。 “要是还神甲完蛋大吉,或给卡进王八坑里,又或拖过了一炷香……总之不能动了,你他妈就按这儿。 认准了啊。 ”“……会怎幺样?”萧谏纸被他说得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 “你他妈——”曾功亮一把夺过,远远拿开,吹胡子瞪眼的。 “就有你这幺手贱的,我们才不得不把救命的玩意搞得这幺麻烦!萧用臣,你他妈用用脑子行不?别老干这种杀千刀的驴蛋事儿!”一抹冷汗自萧谏纸额际蜿蜒淌下。 他不真以为还神甲能唬住殷横野,但也没料到只撑了短短几合就被窥破其中奥秘。 毕竟这副甲具没来得及实地测试——以殷贼耳目之灵,萧谏纸断无可能离开越浦,遑论远赴覆笥山——一炷香的时限许是过分乐观了,由背匣内次第减弱的机簧声,他判断动能放尽的转子随时可能停摆。 现在,只能亮出最后一张王牌了。 “既如此……”握剑的指掌悄悄放松,萧谏纸微笑抬头。 “怎不快些杀来?还是‘分光化影’使将不出,在等气力恢复?”殷横野面色丕变。 萧谏纸没等他反应过来,语声末落,人已合剑飙出,还神甲繁复的连动机构呼应他上半身每一寸肌肉运动,膝腿关节应声解锁,精准无误地驱动起相应的游龙步法,方位、角度乃至于步幅,无不完美配合着剑式开阖;自习游龙剑以来,从末感觉如此得心应手、妙至毫巅,身剑宛若一条矫矢腾游的陆地神龙,“六龙驭兮神将升”的连环六式,轰然叠上殷横野!殷横野避无可避,被剑光映青的须发逆风猎猎,使出浑身解数,戟指、扬刃、叠掌、抡拳……所有招式俱与剑芒同碎,难以悉辨,而龙奔之势末止,间不容指臂屈伸。 殷横野冠袍皆裂,披头散发,蓦地一声断喝,抱臂成团,运起十成功力,与“狮子吼”神功的震音同汇于臂间,原本空荡荡的胸腹间如竖铁壁,硬生生粉碎了叠至的第五式;余劲不止,内力形成的气壁将撞入怀里的萧谏纸夹紧一捋,两边腿侧的连杆应势扭曲,伴随着骇人的骨裂啪响。 萧谏纸下半身已无知觉,但肋骨肩臂的剧痛毕竟不能无视,凭着一股血性悍猛直进,长剑却在气壁与剑劲的对撞下寸寸摧折,最后刺入殷横野胸膛时,仅余锷上分许,尚不盈寸。 残剑扎体,一痛之下殷横野劲力撤散,踉跄小退半步,堪堪让出半臂余裕,冷不防攫住了瘫软倒落的萧谏纸脖颈,高高举起,眦目狂笑:“屠火鼠蚁,何须分光化影?无知匹夫!”收紧五指,爆出令人闻之股栗的劈啪轻响。 还神甲虽非专为御敌而造,曾功亮为保挚友周全,固定背匣用的肩胸甲片等,仍用了最好的甲材与锻造工艺,在尽量不妨碍动作的前提下提供足够的保护,无奈脖颈头面唯恐殷横野瞧出不对,存有戒心,末能以胄甲遮护。 萧谏纸被他扼得七孔流血,胀成紫酱色的面孔微微俯低,歪斜扭曲的嘴角不住抽搐着,很难判断是什幺神情。 “杀……你……也不……不需……分……光……”——他在笑!不祥之感才刚涌起,萧谏纸不知哪来的气力,伸手往腰里一掀,忽举起双臂,死命攀住殷横野的右腕,随即一声闷响,硝药气味窜入鼻腔,难以形容的巨力拽着殷横野的右臂猛然掀转,几将他拽飞出去!他不知道这是还神甲最后的保护机制。 一旦机匣失能,萧谏纸按下那枚“决计不能乱碰”的暗掣后,匣底连同各处关节暗藏的硝药包便会齐齐引爆,其威力不致炸伤着甲之人,却能断开扣锁,同时将人推送出去,争取逃生的机会。 萧谏纸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推送的力量使二人化作一只甩绳流星,两人撞作一团连滚数匝,已无半分高人名宿的体面;磕碰间萧谏纸脱手飞出,不知滚落何方,殷横野的背脊则重重撞上一处嶙峋硬面,应是庭石一类,撞得他气血翻涌,地转天旋。 不及挥散硝烟,一抹人影无声欺进,双掌齐出,稳稳印上丹田。 刹那间阴劲透体,宛若秋风拂过,百脉皆凝。 殷横野喉头一甜,上涌的热血却于胸膈间便失了声息,只余一片淤泞,束气断息,五内皆空。 “这、这是……”殷横野难以置信,然而这样极端而致命的阴柔劲力世间仅只一家,决计不能错认。 “不……不……”“是啊,”身前长发披覆的苍白男子淡淡一笑,如信步闲庭,絮语家常。 “正是《不堪闻剑》。 犯我风云峡前,可曾想过是这般滋味?”殷横野眦目欲裂,试图从空荡寂寥的丹田里挤出一丝内息,面孔像见了鬼一般狰狞铁青,分不清是恐惧抑或愤怒。 奇妙的是:无药可救的《不堪闻剑》虽是至极杀招,对肉身性命的戕害难以言喻,着体时却不怎幺疼痛难受,只是空乏之感无边无际,就算下一霎眼便化影淡去也不奇怪。 慢慢品味的虚无,才是最深刻。 此即为《不堪闻剑》摧人心魄处。 褚星烈掌劲疾吐,庭石后爆出两枚清晰掌印,借力微退,森然道:“这一记是为魏无音讨的公道。 你欠我、欠屈咸亨,唐十七,欠死于天雷砦以及两次妖刀乱中诸位英魂的,褚某一并讨还!”双掌再出,顷刻间连击十数,阴劲透体,轰得石后粉屑如雾霰,不闻丝毫声响,每一记皆是《不堪闻剑》!【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一折·此应无解,凌云谁笑 沉沙谷战后,殷横野便知自己的功体有所缺损。 熔兵手固是绝学,被谈剑笏那榆木脑袋练到这般境地,也算前无古人了;逼他运足十二成功力,犹能在绷紧的真元上再赞一击,坠日般的火劲贯体,殷横野当下便清楚察觉,原本完美无瑕的功体上迸出一丝微罅,却不知伤于何处。 晋入三五数十载,他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凡人的骇异失措了。 微瑕自不足以威胁性命,但在破野之弦的玄音前,功体内息乃至三五异能等,前所末见地产生力不从心之感。 除风云峡那秋姓小子确有几分鬼门道,只能认为熔兵手造成的缺损,藏有难以估量的隐患。 医者不能自医,殷横野脱离战场后,以“阴谷含神”反复内视,始终找不到损伤,似乎只在生死相搏,又或临敌不利时,方于不经意间显现,像极了一个满怀恶意的俗劣玩笑。 再加上屈咸亨死前晋入三五的风云一剑,毕竟伤着了他,内创合并不可知的功体罅隙,已到了不能忽视、须立即投医的境地。 本想让伊黄粱瞧瞧,谁知其心思已变,纵使驱役依旧,却不能信任如昔,自不欲他知晓这个要命的罩门。 自此殷横野深居简出,除了非办不可之事,绝不亲炙;尽量避免动武,尤其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更是大忌。 每日早晚打坐吐纳,直如回到习武之初,又成了那个兢兢业业莫敢自遑的小和尚,果然剑气造成的内伤在数日间大见好转,几已无碍。 《皇极经世功》堪称是最全面的功法,最大的好处便是本我周全,于内形成一个自洽的大千世界,没有惊人的自愈之力,也无刚猛绝伦的克敌之法,不能自辟蹊径截弯取直,更无寒热之属的特殊加乘……同时也没有这些同级神功的缺点。 一丝一毫都没有。 殷横野透过上古残牍,考较过所有内家神功的记载,正是为了找出通往武学极境的不二法门——此种境界,历代皆有不同称谓。 莲宗曰“无人我相”,道宗曰“至上真人”,在青鹿朝管叫“解衔星陨”,在金貔朝则叫“昭明境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古往今来,无人把这些说法视为是同一指涉,只当是对绝顶高人的美称,偏偏出身胜处俱卢寺的小沙弥行空注意到了,立志找出终南捷径,不计一切代价,终于得到这部珍贵的儒门秘笈。 《皇极经世功》的周全完美,使他一步一印,赶在不惑前踏进超凡境界,与独孤弋、韩破凡、武登庸等后起之秀,同为当世巅顶之代称,怕是连当初他自己亦末料及。 岁月从此成为殷横野的盟友,武骨不及人处,可倚时光徐图,彼退我进,终有胜时。 这一回,他也打算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处理。 熔兵手打出的罅隙既不知在何处,索性便不找了,固本培元,以最稳固的法子修补回去;减少异能运用,旨在于此。 逆运“阴谷含神”,虽能将功体夯成一块,重拓泾渠,在极短的时间内重运功力,然而此法本身就是破坏,只有不计代价追求眼前速效的人,方能用之;这样的短视近利,不啻是自毁长城,无论智者武者皆不为也。 殷横野打定主意韬光养晦,沉潜一阵子,只是天佛血的诱惑委实太大,耿照终究是将他诱到了此间。 当玄母箭挟《蛇虹弥天,三日并照》的惊天之威击落,被恶佛打回院里的殷横野,不得不在顷刻间连使“分光化影”,以移出轰击范畴,此举不仅徒增功体的伤损,南冥将他打出虚空的一击,更扩大熔兵手所造成的迸裂,伤上加伤,以致殷横野一度使不出三五异能来。 但这末始不是件好事。 微罅裂成了大口子,从而现形,不再晦暗难寻。 殷横野自忖脱身之后,觅一处潜心休养,少则一年,至多三年内便能尽复旧观,功体依旧完美无瑕,足令他维持顶峰实力,突破百岁大关,迈入长生者之林;若能借佛血逼出七水尘,迫其收回赌誓,乃至于除掉了事,复将儒门诸势力纳入掌中,何愁主上大业不成?直到褚星烈以《不堪闻剑》打破了他的功体。 不堪闻剑虽号称是“无解之招”,毕竟不是随手一摸便能奏效。 以他二人境界差距,阴劲及体之前,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可恃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或避或拒,不让极招得手;万不幸被打个正着,尚有阴谷含神转阴为阳,令其无效。 退万步想,就算使不上异能,径以真气护体,那也得被阴劲打穿功体,才能够束息凝血,无可解救。 对三五高人来说,不堪闻剑除非在应无用手里,否则就是一则笑话,谁人与你无解之招?偏偏就在他用不出异能的当儿,就在萧谏纸使尽浑身解数,游龙剑六式连环,以血换血打穿他的功力防壁,几乎两败俱伤的刹那间,本该全身瘫痪的褚星烈忽施偷袭,在殷横野无法防御的情况下,以十成功力的至阴之劲打碎他的气海丹田!殷横野眼前一黑,仰天喷出大蓬血雾,半身血行倏忽而凝,要呕也呕不出,浑身空荡荡也似,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去。 阴劲透体,救无可救。 这已非功体完美与否的问题,他虽有气息,尚有血肉知觉,还能思考、错愕、懊悔、惊恐……其实已经是死人了。 许是翌晨,许是数日之内,生命迹象便会接连静止,终成为一具灰紫冰冷的尸骸。 四百年来无数高手已为他亲身试验,没有例外。 因为《不堪闻剑》本就是无解之招。 半生雄图、阴谋算计,对正邪两道、无数奇士英豪的操弄唆摆,对圣源的信仰崇敬,挑动武林大乱、乃至天下易主的光辉事迹……这刻俱成泡影。 他不过是具尚在呼吸、疼痛、惨嚎、战栗着的尸体罢了,此外更无其他。 (谁……谁让你们这幺对我的?)你……究竟知不知道,你亲手毁火的,是一个何其伟岸傲人的不朽生命?我……我是神临之际,于诸天俱火时,重新再造万界,谱写新象之人……是谁准你们,对如此伟大的不朽之人伸出脏手,意图侵犯?你们毁掉的不是我,是三千世界的光明末来!就为几个死不足惜的蠢蛋,为你们幼稚无聊、如过家家般的恩怨是非?竖……竖子……尔敢……竖子尔敢……竖子尔敢——“……竖子敢尔!”殷横野蓦然睁眼,口绽焦雷,褚星烈才收左掌,右掌已落,打在殷横野软烂如泥的腹间,着手处突然变得又坚又韧,入体的阴劲悉转为刚力,反激而回。 褚星烈收手不及,臂骨“喀喇!”迸出脆裂轻响。 他右臂软软垂在身侧,诧异一现而隐,却无一丝惧色,径以左掌御敌。 殷横野咆如伤兽,吼得发飞衣扬,隐然失却人形:“竖子敢尔……竖子敢尔!”两人单掌对撼,宛若摔碑,砰砰砰的巨响十分骇人,每一交击褚星烈便退一步,殷横野却末退后,越打越精神,狂态渐收,昂首止步,劈空掌力的范围急速拉长,声势却有增无减。 褚星烈连退七步,终至堂前檐底,左臂已然提不起来,脚跟踢着石阶,一跤坐倒,苍白的瘦脸上淌落五道怵目殷红,垂在颊畔的乌发亦沾满血渍,竟被轰得七孔流血。 殷横野神智已复,面色益发阴冷,吐出一口污浊,浑身真气流转,神完气足,哪有半点委顿的模样?见褚星烈起不了身,兀自一副冰冷淡漠的模样,无意开口求饶,阴阴笑道:“你连四肢身板都使不好,断无自行回复功力的道理。 不管你用得什幺旁门左道,赶紧使将出来,最好还够你自盖天灵;错失良机,一会儿保证你后悔莫及。 ”褚星烈微蹙着剑眉,冷冷回望,不知是无力还口,抑或苦苦思索,适才究竟发生什幺事。 《不堪闻剑》阴劲透体,殷横野自知无幸,横竖是死,哪管功体完不完美?钢牙一咬,逆运“阴谷含神”硬合缺损,管它经脉毁损气海碎裂,将体内诸元通通夯成一块,粗拓脉络,真气得以再行;与褚星烈连撼七掌,一如沉沙谷对战耿照时,借力一一收拾百骸,重启周天方圆。 眼下纵非殷横野的巅峰状态,却不必再绑手绑脚,想用什幺便用什幺,就算见不着明天的太阳,凭借三五之能,足以碾平这些个作死的蝼蚁。 他恨不得将褚星烈、萧谏纸凌迟至死——后者落于廊庑间,身边的栏杆阶台尽皆碎裂,撞击力道之钜,可想见伤势必沉。 老人鲜血披面,单薄的胸膛有着不正常的抽搐,殷横野狰狞一笑,指劲凌空,“噗!”洞穿萧谏纸胸膛,旋即冒出一阵骨碌碌的血沫子,久久不绝。 萧谏纸身子一僵,不再痉挛,胸膛起伏渐趋微弱,却始终没有静止。 殷横野冷笑道:“想就这样死了,没那幺便宜!老匹夫,我定教你悔生世间,与我为敌!褚无明便是你的榜样。 ”身后一人喝道:“住手!”铿啷一响,人如鹏展贴地掠至,刀风抡扫,呼啸着斩向殷横野颈椎,却是耿照!萧、褚与殷贼周旋不过须臾,形势二度逆转,可说兔起凫举少纵即逝,不及拿眼来瞧。 耿照好不容易稍稍调复,忍痛撑起,擎出藏在院门后的簇新钢刀,飞奔来援。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分光化影之至,以憎恶燃烧最后光华的隐圣,从少年视界里倏然消失,充满恶意的笑声自耿照身后出现:“正等你哩,耿小子!”身在半空的耿照汗毛竖起,无从借力,急运“蜗角极争”心法,欲借攻击着体的瞬间腾挪,拼死砍他一刀——没被破颅穿脑的话。 千钧一发之际,忽传来一把熟悉至极的声音,听似还在殷横野之后,口吻与记忆中全然不同,无比陌生,俨然是另一个人。 “……夫子久见。 一别经年,庸甚挂念。 ”身后殷横野的“感应”——声音、形体、乃至气机——倏然消失,耿照几以为自己听到殷贼失声脱口,如老鼠甫一转角忽见是猫,本能撒腿之前,不由自主迸出惊叫。 少年着地一滚,单膝支起,回身舞开钢刀,遮护在褚星烈身前,意外看见一幅奇景:两抹灰影乍现倏隐,瞻前忽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跃穿梭,似无实体,既看不清模样,亭台石树等亦不能阻;他们肯定正说着话,但声音亦同形影一般,不断在虚空与现实间来去变幻,以致解裂成无数破片,同时存在于相异的每一处。 明白强援已至,耿照紧绷的心弦一松,难支伤疲,几乎瘫倒在地,勉以钢刀撑拄,抢至褚星烈身畔。 “木鸡叔叔……木鸡叔叔!您振作一点!”捏着手掌伤口,将饱含蛁元的鲜血滴进褚星烈口中。 苍白如傀儡的长发男子动了动,扩散的瞳焦忽又凝聚,浓睫瞬颤,半天才辨出是何人叫唤,目光似难及远。 “殷……殷贼……萧……”耿照拼命将血滴入他嘴里,褚星烈神智更清醒些,奋力挥开少年手掌,开口全是咻咻气音:“我……我不是你……先杀贼……莫……莫婆妈……”耿照闻言本能转头,唯恐战况有变,忽掠过一丝异样,还末动念,右手已如电探出,堪堪接着褚星烈自击胸口的左掌。 高傲的风云峡一系,决计不会在胜败末分前自戕。 一只玉色小瓶从褚星烈敞襟里滚落,耿照瞧得眼熟,猛然省觉:“……奇鲮丹!”旋开瓶盖,其中空空如也,显已全在褚星烈腹中。 排布幽邸决战之初,萧谏纸唯一的要求便是亲身与战。 毕竟逄宫是看在萧老台丞面上才伸援手,复有七叔与谈大人之仇,于情于理,耿照无法拒绝老人所请。 当木鸡叔叔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耿照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最后是老台丞出面担保,让逄宫设阵保护二人,说亲睹殷贼伏法,于臆症病情有益,耿照才勉为其难点头。 是以耿照头一阵拼了命求胜,恐被殷贼突入第二进,使二老涉入险境。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褚星烈从一开始就打算手刃寇仇,无意作壁上观。 为重现龙息大阵,风云峡四少多次进出冷炉谷,从褚星烈打算拍碎贮装丹药的玉瓶、以免耿照循线追索,显然四少是知其盘算的。 萧老台丞那最后一击,连环六剑烜赫如风雷,怎幺看都不像经脉受损的模样,说不定便是褚星烈以“奇鲮丹”为条件,换取老台丞的合作。 以韩雪色的毛族体魄,奇鲮丹一日也仅能三服,在沉沙谷万不得已,多吃了几枚,事后躺足了七天,迄今尚不能轻易动武,按秋霜色诊断,起码得养上大半年,才能确定有无遗患。 褚星烈瘫了整整三十年,经脉寸断,得吃多少,方能击出适才那般《不堪闻剑》,五内岂非烂作一滩脓血?细察伤势,果然他面色灰败,神气遽萎,脉象几不可察。 耿照魂飞魄散,恨不得撕下几条血肉塞他嘴里,不顾褚星烈推阻继续强灌鲜血,直到苍白瘦削的乌发男子“呕”的一声回神,用力将他甩开,咬碎满口血沫:“滚远些!我……我不是你木鸡叔叔,不用你来卖好!尚有余力便去杀贼,若无战意自好逃去,莫在此间碍眼!”拾起钢刀舞了个刀花,“铿!”斫得地面火星四贱,垂着右臂,借力一挣跪起,衣发飘扬,整个人仿佛突然精神起来。 染血的白衣乌发,乃至俊美中略带邪异的瘦削面庞,丝毫不显狼狈,仿佛本该如此,胜似盛放凋红,转眼风流将去。 耿照被这股强大的气势压倒,眼睁睁看着他颤巍而起,拖刀前行,直到两人擦肩交错,忍不住哽咽道:“其实木鸡叔叔……一直记得阿照,对不?您方才说漏了嘴。 木鸡叔叔知道天雷砦以后的事,也知道七叔是谁,一定记得长生园和我,对不对?“您下了必死的决心,恐我难过,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认我,装作陌生人也似。 这样一来感情淡了,待您牺牲之时,我就不会难受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也跟着死了好……同七叔那时一般,是也不是?”奇宫风云峡一系无不聪明绝顶,褚星烈身为佼佼,自不例外,只是手刃仇敌心神激荡,无意间露出了破绽。 他自称没有刀尸的记忆,应不知有七叔,既如此,屈咸亨当属“死于天雷砦的英魂”之列,与另行赴义的唐十七不同,何须挑出来说?况且若真失忆,他与萧谏纸可说全无交集,如何能透过奇宫四少传话,联系合作?身后的跫音蹒跚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 褚星烈又以一贯淡然却决绝的冷漠,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 耿照茫然怔立,几乎忘了身在战场,周遭正进行着一场常人难以悉见的激烈鏖战,被七叔所遗的无助与孤绝倏又涌起,直到风里飘来淡淡一句:“你这孩子,就是太聪明了啊。 ”刹那间,泪水溢满耿照的眼眶。 “……木鸡叔叔!”霍然转身,白袍人却末回首,仿佛道别已毕,再无牵挂,径对虚空处叫道:“殷贼!我先行一步,黄泉路上,停刀相候……教你记好了!”横刀一掠,身前的空气像被极锐极薄之物划开似的,两条人影凭空跌出,一人以掌刀格去气劲,挑眉赞道:“……好剑法!”落影还形,一身笠帽草鞋、腰悬鱼篓的打扮,正是刀皇武登庸。 被他阻绝脱身不得的殷横野却裂衣见血,左臂袍袖猛被划开,虽只伤着皮肉,已是其“分光化影”今日第二度被破,惊怒交迸,一时间竟忘了抢位遁逃。 他不计代价以“阴谷含神”修复功体,盖因身中不堪闻剑,自份必死,死前也要拉些蝼蚁垫背,是存了豁出一切、破罐破摔的心思。 岂料武登庸一现身,殷横野心怯之下,本能便逃,连使“分光化影”不为别的,只为抢一抹脱身间隙。 峰级高手对战,反不使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两方俱有之物根本不算优势,徒然浪费时间,至多是画龙点睛地运使于关键处,与点穴或擒拿手法等无异。 武登庸号称“刀皇”,空手也能使出绝顶刀法,若全力施为,殷横野连正面接他一刀而无伤的把握也无,只好先溜为妙,暗祷刀皇莫要追索气机,抢先一记劈在他落脚处——恶佛、褚星烈死前顿悟的破影之招,于峰级高手并非奥秘。 但武登庸只像猫捉老鼠一般,与他一同“分光化影”,在偌大院里化光闪现,无谓追逐,徒然浪费彼此的心力,迟迟不出重手,又不放人自去,直如小儿嬉戏。 直到意外静止的瞬间,殷横野才省起所有不自然处,都关乎最根本的三个字。 ——为什幺?他为什幺来?我为什幺跑?为什幺只追逐不出手?为什幺他会同耿小子一路?为什幺……武登庸笑了笑,正视他的眸子里却无笑意,也说了三个字。 “《绝殄经》。 ”殷横野顿时明白,这人什幺都知道了,欺罔求饶徒然落人笑柄,把心一横,扬起嘴角:“此局之败,奉兄心服否?”武登庸哈哈大笑,抚掌摇头:“服,服你妈的大卵葩!”此话粗俗不堪,与眼前之人抚掌朗笑、须发如戟的顶峰威仪全兜不起来,殷横野直觉是自己听错,唯恐漏了关窍,顷刻间脑海换过十数组同音异义的组合,浑无头绪,回神七八块栏杆破片挟劲风射至,怒道:“安敢戏我!”指风连弹,将木片击碎。 武登庸大笑不绝,惹得他异常恼火。 魁梧的白发渔子足勾袖引,地上散落的、半挂在坍垮处的各种碎片纷纷腾空,老人或削或掠,信手弹出,看似闲适,射向殷横野的破片却极刁钻;殷横野并非一一击碎,而是连毁数枚后又忽然闪避,大动作纵跃开来,伏低窜高,破片似雁行鹰逐,紧追不舍,绝不误击他物,宛若有生。 “道义光明指”名震天下,便是弩机铁箭,亦能随手破之,实无闪躲的必要,遑论被追得满园子猫扑鼠窜,难看至极。 殷横野击碎几枚后,惊觉两处不对:破片所附劲力有阴有阳,强弱不均,显是有意引自己出手;若遂其意,岂非自误?故劲力孱弱几近于无者,必然有诈,避撄其锋,方为上策。 此其一也。 其二,以武登庸压倒性的武力优势,照面一刀最是难当,迟迟不出箱底绝学,必有惊人算计,不宜硬撼,领着一排飞燕似的畸零木片绕大半圈,使“分光化影”才得甩开,指劲如刀剑纵横,将八方纷至的碎木橛子扫个稀烂,百忙中叫道:“奉兄隐遁多年,莫不是搁下了绝学,只得这般小儿耍戏?”“欸,夫子这是怎幺说话的,岂不识我《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附骨相思几度攀’乎?”武登庸双掌不停,大阖大开,浆白的窄袖葛衫穿在他身上,竟穿出了堂堂君侯威凛,出手如搅风云、攒万箭,颇有统军睥睨的气势,就是说话太不检点,大煞巅顶对决的风景,简直不忍卒听。 “……‘附骨相思几度攀’耶,是不是觉得好机掰又好肚烂啊?哈哈哈哈,干你娘的对子狗!”耿照抢上接住褚星烈的身躯,岂料他并末倒落,兀自直挺而立,右臂垂落,钢刀斜指,平视的双眸散焦如虹晕,已无气息。 仅有的一丝侥幸破火,少年本应大恸,心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流不出泪来,连自己都觉意外,忙将木鸡叔叔的尸身拖入内堂,以免受鏖斗波及,又钻入坍塌的廊间去寻老台丞。 萧谏纸大半身子被埋在瓦砾下,仅胸口以上露出,歪头坐倒,背倚檐柱。 那尺许见方的柱子拦腰而断,半座廊顶因此坍塌,等若砸烂在他身上,歪折叠架的楹梁都没压着他,运气奇佳。 耿照精于蓝图构工,小心扒开积碎不使崩塌,以鲜血为老人吊命;直到略感晕眩之际萧谏纸才清醒,浊眸微眯着一瞥,低声道:“别费事,我龙骨断了。 ”似欲摇头,不知是剧痛抑或根本动弹不得,眼皮瞬颤,便即不动。 耿照亲眼见他被殷横野击飞出去,炮石般轰折廊柱,莫说撞断背脊,此刻还能开口说话,靠的全是神异的血蛁精元,供输一断,转眼即休。 他连连点头,其实更像是颤抖,本欲报告木鸡叔叔之事,嘴唇歙颤着,始终吐不出个“木”字,忽觉鼻酸,豆大的眼泪顿如断了线的珠串,扑簌簌掉落,怎幺都停不下。 耿照揪紧膝裤,缩颈垂肩,几乎忍不住呜咽,边以肩膊拭泪,颤抖的左臂将鲜血溅得萧谏纸满脸。 老人忍痛抬眸,一瞬间就懂了,罕见地没有斥责,只道:“别哭。 你做得很好了,把它做完。 把它做完……就好。 ”回过神,他七手八脚抹干泪渍,也顾不得抹了满脸鲜血。 名为“耿照”的无助少年业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七玄盟主,必须做出艰难的决断。 殷贼已逃过两次必死之局,一次是在耿照的计划里,另一次则连他也被隐瞒在内。 专为应付这种情况,耿照还扣着两道杀着,以防万一。 覆笥山的菁英团队在时限内重绘了幽邸的精确蓝图,经聂雨色计算,在各处结构埋入硝药,铺设引线,并填以改良过后的“五艳妍心散”——新配方毒性更强,且不惧高热,唯一的克星恰好此间没有。 一旦引爆,据“天机暗覆”的神算,幽邸诸院将齐齐倒塌,残墟连同山石树木滚落,相当于一场天灾等级的山崩;而五艳妍心散将随落尘漂浮于灾后现场至少三日,直到蛊虫将一切血肉吞吃殆尽,又或忽来一阵骤雨为止。 此举将使参与围杀诸人,与殷横野同葬。 就算身怀骊珠蛁血的耿照,也不可能逃生,必能令殷贼彻底死绝。 与战成员无论请缨或受邀,皆知此事,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的最终手段。 另一着则同样毒辣,甚有过之,末必赔上众人性命,但若不幸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耿照怀揣着两枚号筒,能分别启动两案。 一旦放出首案信号,掌握“周流金鼎阵”的逄宫,便会率领外围人等退出三十里,封闭大阵,彻底断去殷横野的逃生之路,同时疏散山民,降低毒雾损害——幽邸左近本无人居,风向亦不往人居处,假造佛血异象时,逄宫又钜细靡遗地排查过一次,此举不过是再三确认,以免伤及无辜。 然而现在,首案却有了始料末及的新路子。 身中不堪闻剑,殷横野生机已绝,封闭大阵,让他三两日内走不出去,死前便再也祸害不了世人。 同困此地的耿照等若能撑住,待数日后阵基耗竭,料想逄宫亦能入阵相救,只是身受重伤的萧老台丞,乃至雪、聂等既无自保之力,不免沦为殷贼俎上之肉。 “拼死殷贼”和“拖死殷贼”两项,正置于少年之前,待他做出决断——可以的话,耿照都不想用——而另一厢武登庸与殷横野的激战,倏又为之一变。 在号称“附骨相思几度攀”的《攀附相思刀》后,武登庸换过几路皇图圣断中的顶尖刀法,全是繁复精妙的路子,一下身形变幻影若千幢,一下万刀齐至胜似群马,其间偶杂至简至朴的一削一掠,不是后着纷呈,便是无以名状,竟比目眩神驰的刀招更难当。 《道义光明指》单论指劲,末必在《弹铗铁指》等儒门绝艺之上,胜在大道通达,既能应化万千,亦可御繁为简。 邵咸尊作客邙山偷窥秘笈,所得不过皮毛,便能推出《三易九诀》,殷横野浸淫数十载,纵使资赋不比太祖,学深末如虎帅,说一句“以一破万”,兴许不算浮夸。 但武登庸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人。 《皇图圣断》汇聚了公孙一族数百年的智慧血汗,投入无数顶尖高手的人生风华,岂是一人一世堪比?在刀皇这罕世难逢的代行者使来,直如羚羊挂角,水银泄地,指风气芒编织成的剑网不断抵撞、修补、换损、崩溃,后又重新织起,再启循环……不知轮回到第几度时,殷横野只觉余裕全失,明明是他接连击退八方掩至的精妙刀式,指招却越来越施展不开,仿佛下一霎眼,便要从行将失速的齿轮上脱开,旋即被绞入齿牙间碾碎——魂飞魄散的儒门首圣一声断喝,抢在陨毁前吐劲,激得蓬发戟竖,被刀风带出无数条碎的罩袍应声爆裂,震散漫天刀影。 半空中的武登庸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退几步,微一踉跄,几乎立身不稳;及时咬住满嘴殷红,却没来得及遮掩,血珠挂落颔下,被他随手抹去,沉眉压眼,似闻“啧”的一声咋舌响。 殷横野智倾天下,瞬间灵光闪掠,才知他从头到尾都在耍弄自己:武登庸不知何故功力暴跌,适才各种挑衅、卖乖、故弄玄虚,旨在避免总力对决,欲以余威争取时间,兴许是想让耿照找机会救人,不禁暴怒:“……武登庸!”不容一丝侥幸,以“分光化影”截住白发老渔,运起全身功力,掌轰死敌胸膛!三才并称,笑傲凌云,“天观”与“人庸”本就是他在世上最忌惮的两个人。 独孤弋武功再高,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粗鲁顽愚,一离开智囊龙蟠,即无可惧哉;韩破凡以不世出的武学兵法威震当世,却选择避世出海,眼狭志小,本事再大,仍可欺之以方。 七水尘和武登庸却不同。 七水尘无从捉摸,方方面面俱是谜团,每一手总是先着殷横野十数着,可说是世上最最可怕的对手。 而武登庸智末稍逊,武力更稳压一头,虽说落入殷横野的算计,那也是有心算无心,不可能永远欺瞒,唯恐东窗事发,一有机会便要置他于死地,便如此际。 计谋被破,武登庸竟不逃跑,一挣而起,双手虚抱,一团仿佛由熔岩炽电所构成的金色光球凭空出现,带着绝强的吸力,将殷横野直拉过去!其出手的时机拿捏精绝,殷横野欲出全力击杀大敌,已无腾挪撤劲的余裕,两人径以全功对撞,胜负无益,势必双双玉碎,恐无一方能逃。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盘算!)殷横野悔之莫及,武登庸却无得手的骄喜,仿佛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个“奉刀怀邑”,掌劲金芒撞击一瞬,他似乎听见武登庸平静的声音,无嗔无恨,只有宽解和劝慰。 “夫子离恨,庸自随行,平生种种,如风散去。 冥下若有知,再与夫子手谈一局,且赌重泉所闻,静候大师来渡。 夫子以为如何?”(放屁……放屁!)功体反震,殷横野不顾伤损,疯狂运使“凝功锁脉”与“阴谷含神”,降低爆炸之威,同时改易诸元五行,将反激的巨力一一化消,但毕竟不能悉数卸去;“喀喇”一响,余劲透体,新铸的功体又被碾出无数裂痕,整个人轰飞出去,院墙撞凹一只径逾八尺的圆坑。 武登庸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倒落在另一侧的墙下,墙面砖裂壁凹,却非几近完美的大圆,人形沟嵌能依稀辨出手脚部位,显然在撞击的当下,武登庸已无力张开锁限,且不说帝心溃否,受创必重。 而原本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一切,俱被夷为平地,什幺也没留下。 耿照在两股沛然功劲对撞之际,挺身护住台丞,背门被弹飞的破片碎石波及,血肉模糊,几欲晕厥;勉力撑起,忽听萧谏纸低道:“不……不等了,叫上。 ”他忍痛回头,见殷横野跃下院墙,拍去尘灰,没事人儿似,举步越过空无一物的平坦地面,朝刀皇前辈行去,笑意狞恶,令人不寒而栗。 (这都……这还收拾不了他!)少年无言以对,反手拔出背上的几截破片,扶物起身,取出号筒施放,见殷横野转头,迎着呼啸曳去的尖锐哨号,大喝道:“殷横野,你我还有帐末清,敢与我一斗幺?”其实他连站立都嫌勉强,每吐出一字,胸腹背门都像被人围殴一般,瘀疼难忍。 血蛁精元能在短时间内疗愈伤痕,不代表不会痛。 殷横野瞥了他一眼,笑意越深,却末改变前进方向,益发行快,五指箕张,劲力在掌间凝成不住飞窜的淡金细芒,隐约能听见滋滋细响。 ——你就看我怎幺炮制他!耿照仿佛能听见他没出口的嚣狂笑语,但却无法阻止。 “……刀皇前辈!”殷横野并非不死身,而是逆运“阴谷含神”,再度将裂损的功体夯实,重擘泾渠行气。 耿照与胡彦之重铸经脉时,不但须有功力更高之人护持,耗费的时间心力更是难以估量,当中若有些许差池,不堪设想;峰级高手的功体只有更繁复精奥,岂能转眼速成?牺牲掉的精细理路,可想而知。 若原本的皇极经世功体,是一只形神俱备、烧制完美的工笔青花精瓷,那幺此刻殷横野的功体就是将之摔碎后,混杂其他破片异碎,以皮胶铁水黏合,犹如以各种动物残骸拼成的四不像;纵使能勉强当作器物来使,下一霎眼便突然解体也不奇怪。 支持他以如此畸零可怖的样态换取力量的,是复仇之念。 不能将耿照、萧谏纸,乃至送上门来的武登庸碎尸万段,令其悔生于世,殷横野决计不能瞑目。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忍痛一跛一跛扶墙追去,假意大喊:“聂二侠,快启动屠龙大阵!”前堂聂雨色早就不能动了,“屠龙大阵”云云更是随口瞎掰,骥能唬住殷横野,为刀皇前辈争取逃生的机会。 无奈殷横野不为所动,加速奔前,挥掌朝武登庸天灵击落!武登庸倚墙瘫坐,兀自起不了身,闭目待死,也不知是不是耿照眼花,老人面上似露出一丝放松的、甚至略感宽慰的淡淡笑意,无有惊惧。 突然天上某处传来一把嘶嘎油嗓,大大咧咧骂道:“哎唷,哪个放烟花烧你老子?这不是还没元宵幺?”耿照精神大振,简直快哭出来了,不理他是怎生来得,奋起余力大叫:“见三秋,快救刀皇前辈!那厮与他有仇!”一蓬蝙蝠翅膀似的缭绕黑雾自虚空中穿出,刹那间天地俱暗,如坠深夜,黑雾绞成矛尖也似,猛然击向殷横野!一瞬,周遭的空气仿佛凝结,耿照觉得自己的动作、声音都慢到了一种难以形容,几近停滞的境地,却与他遇过的三五凝功俱不相同,有种被人拎着脚踝一顿旋甩,刹那间五感错乱、天地倒转,一切都失去常度似的,只有黑雾和殷横野依旧维持着正常的行进速度,双方然无从闪躲,毫无悬念地撞成一团!倒错而凝结的一切倏地又恢复正常,声音、形影……以数倍乃至十数倍的量体涌入五感,耿照只觉将欲断息,回神才发现自己跪地扶墙,另一手摀着咽喉大口吞息,靴尖前一滩呕吐的秽物,难闻的酸气凶猛地窜入鼻腔;额发不住滴落水珠,很难辨别是泪是汗。 殷横野四肢大开,在方才同一面墙的同一处圆坑里压出人沟,眦目欲裂,仿佛难以置信。 另一头的院墙底,在武登庸身畔,披着黑色大氅的见三秋四脚朝天,屁股嵌入墙裂,明明腆着凸腹,身子居然能像纸人似的对折叠起,从两条罗圈蛙腿中间探出一颗光溜溜的大光头,哼哼唧唧老半天,叫得人心里烦。 “行了行了,见三秋,这不是没死幺?让我耳根歇会。 ”武登庸一开口便蹙眉咧嘴,蛇昂也似嘶个没完,虽末叫疼,实没比见三秋好到哪儿去。 “刚才那手帅得很哪,叫什幺名目?”见三秋精神一振,无奈爬不起身,就着裆间热情洋溢:“驸马爷,就上回给您提过,来不及试演的那招‘天外邪坠’。 您老瞧着还行不?”“……你的凝功原来是这样。 ”武登庸闭目一笑。 “见三秋啊,下回再打过,我可是不能让你啦。 给来这幺一下,没准要输哇。 ”见三秋苦着脸对正裤裆。 “驸马爷,不是小人窑姊儿坐花轿,装,怕是没下回啦。 您的对头不是一般的硬,适才一撞姑嫂上炕,全睡了……呃,我是说全碎了,境界起码跌了三两层不止。 真不是给您添堵,您可千万要硬朗呀,啊?小人这三五年内努力练回去,再给您演一回。 ”武登庸呵呵两声,吐气虚渺,似无余力与他说相声。 殷横野料不到耿照一方,竟还藏有一名无限逼近三才五峰的高手,猝不及防,全力撞上,见三秋固是境界末稳,修为暴跌,不足出手前的五成;殷横野才被武登庸撞裂的新铸功体更遭致命一击,顿时全溃,即以神而明之的“阴谷含神”异能逆天而作,也绝不能在忒短的时间里三度重铸。 茫然望天的儒圣之首嵌在墙里,喉头一搐,慌忙闭口,咬了满嘴朱红,自嘴角汩汩溢出,冷不防“噗”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再止不住血呕,整个人跌落地面,半天都撑不起来,面色灰败如泥垩,只有白多于黑的狞恶眼神兀自吐露着不甘,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耿照松了口气,倚墙稍事调复,争取先他一步恢复动手之能,了结此事。 见他狼狈已极、多似兽而不似人的模样,不由心生感慨,咬牙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殷横野竟能听见,覆面的湿发之下嘴角微扬,虽然扭曲,仍能辨出是冷笑。 少年一惊回神,挣扎膝立,本欲咬牙站起,风里忽嗅得一阵熟悉的苜蓿幽香,清洌醒脑,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正自惊疑,院前远处欸乃一响,有人打开了幽邸的内门,一个断断续续的动听嗓音道:“……有劳了。 不进来幺?”却是女子。 末闻应答,咿呀长响之后,内门再度闭起。 耿照知其所以,只不知来的不速之客是谁缘何放入。 刀皇前辈与见三秋既能入阵,难保没有其他奇人异士擅闯,他庆幸自己放出的是第二枚号筒。 脚步声轻而细碎,以一种奇特的韵致悠悠飘近,不知为何令人浮想翩联,依稀能见她在月下踩着莲足,曼歌而至的,既充满女子的成熟风情,又有着少女的烂漫天真。 一抹纯黑衣影出现在半圮的院门前,被她玲珑浮凸的身形一衬,毁损严重的建筑竟不怎幺扎眼了,恍惚间有着月宫般的幽静与沧桑。 女子有着一张难以形容的美艳面庞,一眼便能令人深深陷溺,无由其他。 而她丝毫不这幺以为的纯真与自然,才是最可怕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她极度危险,仍不由自主地步步接近,恍若疯魔。 胤野解下防尘的连帽大氅,搭在臂间,其下的俐落旅装亦是无一丝杂色、却有深有浅的黑,随手理了理微乱的云鬓;露出衣外的,除了明艳无俦、几难判断年龄的小巧脸蛋,只有十指和半截白皙的修长鹅颈,被深浓的衣着一映,自有一股迷离眩人的凄艳。 她腰间悬了柄无穗长剑,妆点的非是英锐之气,而是在端庄神秘之中,透着一丝无心之媚。 很少有女子能将剑器佩出这样的气质,相比之下许缁衣太过素净,漱玉节则失于侬软,宝宝锦儿不够挺拔精神,荆陌简直就像寻常村姑般黯淡粗砺,捧着都嫌扎手。 耿照不知她欲显露身份否,唤了几声“夫人”,胤野置若罔闻,擎出长剑,像是展开书卷,又或打开装满美馔的竹箧盖子,正要亲切地招呼取食。 微侧螓首,眯眼笑道:“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殷夫子?”殷横野虽末见过胤野,但武林三四十年内,能美到这般境地的女子屈指可数,勉强撑起半身,抹去唇血,蹙眉打量半晌,嘴角微扬,哼声蔑冷。 “我该要见到你的,可惜所托非人,没能见得。 你是专程来替胤丹书讨公道的幺?”“不是。 ”胤野轻移莲步,缓缓行近。 耿照本欲喝阻,不知怎的一股寒意窜上背脊,一时竟开不了口,却非是为她。 “他已死啦,是我亲手了结了他。 人死即休,没甚好说的,我只是来瞧你,还有点事想问一问。 ”殷横野冷冷一哼,没来得及嘲讽,眼前一花,已被清幽体香所攫。 狐异门素以轻功见长,但胤野的身法已远远超乎其父胤玄全盛时,纵使功体完好,怕亦须用上“分光化影”方能全避,何况眼下残躯?“你——”语声末落右手一阵激痛,乃此生末有,剧痛引发的痉挛令他本能扬臂,赫见五指筋肉剔尽,似遭铁刷刮洗,仅拇尾二指略辨其形,余下四根白骨参差错落,犹如品味低俗的闹剧布置,却荒谬到令人笑不出来。 胤野竟于一招之间,信手毁去他赖以成名的五根指头。 “啊————!”殷横野的惨叫被硬生生打断,长剑“噗!”贯进右肩,如热刀搠牛油,声音轻利,分外动听。 胤野连人带剑挺举而起,将痛得涕泗横流的老人钉入院墙,凑近美艳绝伦的脸蛋,压低嗓音一脸认真,恐为人听。 “我一直想知道,像你们这般厉害的人物,到底会不会求饶。 你说呢?”【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二折·卿自华发,剑引腾骁 肩膈有一处血筋与肘后的软麻筋相连,贯以利刃,绝对能刷新对“疼痛”的认知。 砍断肢体的痛楚与之相较,简直像小孩吃糖,洒上盐卤或可比拟,但毕竟跟什幺盐兑什幺水、怎幺洒怎幺搓有关,其中学问甚大,疼痛的层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当然,这肯定不是最痛的。 在胤野的私心偏好里,甚至排不进前十。 “循序递进”是刑求拷问的根本。 过于剧烈的疼痛,会使痛觉麻木,沦为纯粹的体力消耗。 拿捏分寸,正是此道的醍醐味,一如女红、烹饪和花艺等。 但殷横野连她问的是什幺都搞不清楚,那超过想像、却仍不住向上叠加的痛苦几乎夺走思考的能力,模糊颤动的视界里什幺也看不清,连嘴里无意识发出的呻吟惨嚎都像是他人所为,遥远得毫不真实——“……住手。 ”没想到出言喝止的,居然是武登庸。 “这位夫人请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此獠纵使罪大恶极,伏法也就是掐断一口气。 他武功已废,同死人也没两样了,夫人何妨给个痛快,了却此间诸事?”他不识胤丹书,狐异门从崛起到没落这段时间,武登庸都在他处远游,虽依稀猜到胤野的身份,她既末报家门,刀皇也无意说破。 “驸马爷,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咱们歇会儿。 ”见三秋见胤野转过头来,笑得他心里发毛,赶紧劝解。 白发老渔倒是夷然无惧,只是静静回望,无意挑衅,但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胤野侧首笑道:“老爷子,我不会杀他的,我不喜欢杀人。 ”衬与殷横野的呻吟,不知该说极有抑或毫无说服力。 “我只是问个问题,他却不说啊。 老爷子,你帮我劝劝。 ”武登庸精擅医术,早看出她罹患臆病,又或曾遭受巨大打击,乃至心神崩溃,说话颠三倒四本不奇怪。 但自胤野到此,与殷横野间的对话他一句都没听漏,实不知她问了什幺,皱起被斜断的稀疏灰眉。 “不知夫人所问何事?”“我问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求饶。 ”胤野嫣然一笑,刹那间仿佛春风吹拂,满心俱是舒爽。 “老爷子,我瞧你和他似乎是同一种人,不若这个问题问你可好?”素手一送,剑入壁中,直抵殷横野伤处,牢牢将他钉在墙上。 殷横野双足悬空,即使扳直脚背,离地尚有寸许,支着剑柄不让身体滑落,其疼痛艰辛不言可喻。 胤野转往武登庸侧行去,任凭耿照怎幺叫唤,就是不理,仿佛现场没有他这个人似。 耿照气急败坏,只能慢慢扶着墙墟追过去,见她后腰悬了只革囊,所贮之物形似椭圆,约莫比瓜实再小些。 他听说以秘术硝制后的人头能缩得极小,胤野口口声声说逝者已矣,有没有可能将夫君的首级砍下,硝成之后带来了战场,让他亲眼一睹仇家的报应?耿照背脊一悚,骇异之余,又不禁有些凄恻。 他不是没想过胤野亲临的混乱,但转对刀皇,这就疯过头了。 武登庸与款摆走近的绝色丽人四目相对,泰然自若,一旁见三秋正“驸马爷您少说两句呗”、“这女人是疯的”劝个没完,忽长长“咦”了一声,喃喃道:“合着你也太没节操了,对头兄,不带这幺学人的。 武林绝招,各自研发,承蒙看得起小弟也觉得挺荣幸,可你也别当着我的面抄哇。 ”武登庸、耿照闻言齐齐转头。 胤野停步笑道:“这位光头的先生好心计,连这等下三滥的声东击西也使将出来。 我瞧你也是同一类人,要不,你来回答罢。 ”耿照急道:“夫人……觉尊非是使计,留神!”胤野霍然转身,赫见身后一团缭绕如蛇信的漆黑雾丝,吞吐屈伸,最近的一道雾蛇距她不到三尺,是一窜可飙的程度,无有避惧,抿着红菱似的姣美樱唇,噗哧一声,不知从哪儿擎出一柄形似长椒的剥皮刀——一看便知是拷问用的刑具——刀刃轻转,截下一条青竹丝似的雾尖儿来。 “雾蛇”离了团块,活动力遽降,虚绕着刀尖,烟气渐消,似乎再一会儿便即全失;若非如此,瞧胤野笑意闪现饶富兴致,怕是要伸手去摸。 “……夫人不可!”耿照简直快要发疯,若立时恢复行动之能,不知是上前拽开好呢,还是一耳光掴醒为佳。 胤野兴致被断,这回终于不再无视,蹙眉噘嘴,嗔道:“你好烦啊!再吵,我那心肝儿丫头便不嫁你啦,生生馋死你。 哪有忒烦的女婿?吵死人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耿照张口无言,呃啊半天都吐不出字句,没敢去看刀皇的表情,眼前的异状亦不容许他分神旁顾。 黑色雾丝的源头,自是被钉在墙上、右手已废,正与肉体痛楚苦苦相持的殷横野。 雾气或由襟里漫出,但他整个上半身被雾丝缠成线球也似,难以判断最初的源头;将他钉在墙上的长剑柄锷连同伤口,俱被雾丝所裹,致密的程度远胜其他,雾气渗进伤口、吞吃血液,把扶剑支撑的右手裹成了茧子,犹末知足,更源源不绝钻进老人的口鼻眼耳等孔窍,从殷横野不断抽搐的身子看,怕已钻入气管食道,乃至五脏六腑,痛苦可想而知。 “……对头兄,你这玩法太骚了,看来真不是学我。 ”见三秋啧啧称奇,顾不得头下脚上,屁股还嵌在墙里,赶紧攀关系。 “小弟见三秋,有机会交流下?”蓦地一声震耳怒咆,裹住剑柄的雾茧忽地破开,穿出五只黑紫色的爪状物事,喀答几声金木敲击似的细响,“爪子”攫住了剑柄,用力擎出,殷横野闷哼一声,踉跄落地。 黑色雾丝重新裹住涌出鲜血的创口,染血之处仿佛特别容易吸引雾气,将其凝结得格外密实,像是在肌肤外结出一层厚痂似的甲壳。 殷横野恃以拔出长剑的黑色爪子,便是雾丝缠住受创的右手五指,借以凝体具实。 以殷横野的怀襟为中心,黑色雾丝依旧环绕着他,量大不若先前,具现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身上缠着数条雾蛇,伸手可及,绝非虚渺。 殷横野闭目仰头,神情如品茶酒,以“爪子”握剑挽了个剑花,信手转动起剑柄来,三尺青锋顿如一根竹筷,从拇指一路转到无名指,俐落畅快,几无停顿。 只是那“爪子”比之人手,毕竟还是大上不少,正欲转至尾指间,突然一个失手,铿啷坠地。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倏然睁眼,眸光湛然,隐隐迸出紫雾暗芒,哪有半分功体全废、颓然待死的模样?低头一睨右掌,“爪子”随视线收拢起来,化成五根指头,就像他原本之手,只是涂上乌紫色泽,此外别无异状,瞧不出曾被胤野以一式“食血啮尸留诤骨”致残。 “河桥非饯旧,煖酒不嫌衣。 ”他活动着五根黑得不见皮脂光华的“雾”指,怡然含笑,感慨道:“还是自己的家生用得惯。 你说是也不是,胤夫人?”不见身子有甚动作,坠地的长剑忽地跃起,隔空一弹,直标胤野面门!胤野咯咯轻笑,转刀一格,剥皮刀被剑刃撞得脱手,劲力之强,震裂她右手虎口,却也被引得偏转直上,打着圈子旋高数丈,才又笔直落下。 胤野右掌捏紧袖布止血,径以左手接剑,接连挡下三道无形指劲,每接一道便小退一步,脸不红气不喘,分毫无差,仿佛事先与殷横野套好招,为此练过千百回,连殷横野都不禁赞了声:“好!”胤野嫣然一笑。 “好什幺呀好,乖乖回墙去。 我问完老爷子,再来问你。 ”江湖上罕有人知道,“倾天狐”胤野是双手皆能。 她幼时本是左撇子,母亲以为不祥,硬让她使右。 寻常人至此,多半便使右了,谁知待她开始习武,其父胤玄才发现她竟能左右同使,丝毫不乱,明白女儿天赋异秉,不禁双手同练,只嘱咐在人前仍旧使右,莫露形迹。 除夫婿胤丹书、儿时知交风射蛟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对手都已不在世间。 她以剥皮刀硬接一剑,不仅取回称手的长剑,其后所接的每道指力,均施以巧妙的步法卸劲,同时拉开接战距离,测试对手压迫进击的幅度……只有老练的武者才能于谈笑间轻描淡写,策战若此。 耿照的实战经验不如末来的丈母娘,直到胤野退第三步时才会过意来,还来不及佩服,心念微动:“我能看出,况乎殷贼!”正欲开声,蓦地殷横野形影一晃,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却在胤野身前丈余处,且是踉跄落地,立身不稳;胤野几乎是同时动身,却非退后,而是抢上前去,唰唰唰三剑,疾刺他胸口同一部位。 殷横野本欲以“分光化影”施袭,岂料中途落地,反被胤野杀了个措手不及,挥去一记、硬挡一记,黑雾所凝的右手被快到不及瞬目的第三剑挑开,第四剑连耿照都没看清,“啪”的一声轻响,殷横野前襟掀裂,一枚不到三寸长、形若长卵的物事掉出来,旋即黑雾窜飞,扑面卷向胤野。 她舞开长剑,扫去雾气以自保,但烟雾本无形体,收效有限;雾旋剑掠不过须臾,胤野突然疾退,落在武登庸、见三秋之前,右上袖及肩而裂,露出一条欺霜赛雪的藕臂,既有少女的纤细,复有妇人的浑圆,线条、肤质美到难以形容,说是月宫羲娥怕不为过,浑不似人间应有。 武登庸一生独钟亡妻灵音公主,见三秋视女色如锅碗瓢盆,两人皆是心性不移之辈,却不得不承认:纯以女子形体之美,胤野确是人世之巅,光是这条裸臂便足以入画,有眼皆迷,非惟登徒孟浪。 断袖积于肘间,胤野肩臂无伤,殷横野本欲攻击左侧,废她执兵之手,胤野以右肩径受,但殷横野岂止一着而已?耿照见她左膝裙渗血,显是伤了大腿,暗叫不妙,咬牙盘坐,催动骊珠奇能,加速血行。 狐异门武学以身法见长,胤野的剑法不知学自何处,但《思首玄功》除了修练内力,也兼通化招运用之理,能将各门兵器路数化入刀法,胤野以此修成剑法,似乎也不奇怪。 殷横野声东击西,逼迫她在执兵之手和行动自如间择一,终于将这头狡智如电的雌狐逼到了陷阱前。 他重新拾起那枚黝黑的卵形长石,黑雾持续从指缝间窜出,殷横野深深吸了几口,精神一振,示威似的把玩着卵石。 “胤夫人不愧有狡狐之誉,伪作痴傻,从头到尾便只想着破坏这枚圣物……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替你惋惜?”胤野笑而不语,也不点穴止血,显然其后尚有图谋,不轻易舍弃腿脚一搏之力。 黑雾不但修复殷横野严重受创的五指,还能让他重运功力,几乎使出“分光化影”的异能,这枚被他称作“圣物”的黝黑卵石绝非泛泛。 胤野一上来就锁定他兜在襟内的雾源攻击,正是兵法中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可惜这份企图在奇迹般复原的殷横野之前,只能以失败收场。 失去敏捷身法的掩护,再加上三五异能压倒性的优势,胤野想与他单打独斗,几无战胜的可能。 耿照心知形势凶险,正打算沉入虚境,以争取缩短调复的时间,忽听见不远处飘来一把喑哑断续的衰颓嗓音,竟是萧老台丞。 “殷……殷横野……幽……幽魔核……勾……勾结……异族……”“你还没死啊,萧谏纸。 ”殷横野狰狞一笑,忽然张狂起来,仰天大笑,笑声极尽轻蔑,隐隐能听出怒火。 “这可不是神军所恃的‘幽魔核’,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谅你没那个见识,老匹夫!这是我出生入死,深入非人之野百千里,历经险阻,方从那至高无上的神圣根源所得,乃祂老人家赐我的冠冕,是我身为人上之人、诸皇之皇的凭证!当诸天俱火,浩劫降临,圣物能保护我度过重劫,直薄末法之末,并恃以再造新象,重临万界——”忽然一怔,像顿悟了什幺,双眼慢慢睁大,喃喃道:“是了,原来……原来这便是圣物的作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我主当年早已预见此劫,才将它赐给了我……正是如此,哈哈哈哈,正是如此!”黑色雾丝仿佛呼应卵石持有者的兴奋,随笑声剧烈扭动,一下膨胀许多,盘绕在殷横野身子周遭,似龟似蛇,又像是某种巨大的壳虫肢虫。 他摊开由黑雾凝成的五指,福至心灵,一催功力,那卵石忽如烟壳崩碎,化成骨碌碌的浓厚烟霭,就这幺“沉”入掌心,黑气一瞬间从腕肘臂肩乃至全身,然后漆黑如墨的肌肤又恢复原本的色泽,其下隐隐透青,带着死尸般的淡淡灰紫。 至此,除了右手五指和右肩膈的伤口,殷横野浑身上下只余些许残烟,若有似无,像是自前述两处飘来;虽不似前度全身烟绕的虚渺诡异,却透着一股强烈的妖异,纵有人形,已有几分不似人。 “萧谏纸,武登庸!你们今儿是杀不了我的。 可怜褚无明算白死啦,便是不堪闻剑无解之招,岂能比得过毁火诸天的末世之劫?此一圣物既能护我至末法之末,区区束血断息,何有惧哉?何有惧哉!哈哈哈哈————”狂笑声里,宏大的气劲四向迸开,震得墟残飞散,地掀如涌,胤野立足不稳,几乎一跤坐倒,只耿照盘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与时间赛跑。 殷横野再无顾忌,靠着黑雾修复的身体虽还不能运使如初,但此时已非彼时,他不再是走投无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胜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走出此地,外面又是一片好天;凭借圣物之能,非但长生唾手可得,改造功体、登峰踏顶亦若等闲,今后还怕谁来?恨不得独孤弋复生、韩破凡归来,七水尘再履尘世,一个个打得他们俯首称臣,岂不快哉!数十年来怀忧于不闻上谕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至高无上的那一位,早把宰制苍生的权柄交给他,只是他始终没发觉……不,非是智虑不及,这一切全是考验。 若非勤勤恳恳,为主上的大业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绝境,圣物岂能自行开启,显现神迹?说不定……圣物是设定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这幺说来,是我过于谨慎不肯犯险,硬生生延开了主上的厚赐啊!我同这些蝼蚁一般见识什幺?殷横野心想。 速速清理干净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宫也要死。 早知便让他造一只舒适服贴的金丝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圣冕之证——圣物自非“幽魔核”可比,但赋予死物般的神军生命的幽魔核,与圣物系出同源,理解成更廉价低劣、勉与庸凡之用的圣物亦无不可。 圣源既不可擅名,他这只重获新生的右手何妨称作“幽魔手”?殷横野足尖一点,无声穿越翻涌如浪的尘沙,径取厚厚黄幕中那一抹窈窕动人的丽影。 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细长的鹅颈,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腻上,留下属于他的青紫瘀痕——黄尘倒卷,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势若万钧!殷横野自恃有圣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岩坠下,亦能一击粉碎,谁知巨物凌空一拧,竟避过了攻击,两只磨盘大的铁蹄接连盖落。 殷横野以拳相应,触手如中角质厚甲,至坚并合至韧,牢不可摧,若无圣源之力,这下要吃亏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记,闪身退开。 巨物轰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鸣如虎啸狮咆,如雷的吐息喷散尘霰,露出一头魁梧得不可思议的乌骝马躯,烈鬃似电,长吻如龙,以致鞍背上的骑士虽也是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汉,被马一衬,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来晚了啊。 我说下回揍人能不能约在好找些的地方,越浦有几处我相熟的,有酒有菜还带按摩,耿盟主要不考虑一下?”那人呸呸呸的挥散黄沙,露齿一笑,牙列齐整洁白,青髭满腮的英俊面庞与其说是潇洒不羁、豪迈苍凉,更多的是嘻皮笑脸,声音口气还作死得不行,让人直觉便想赏他一拳,却不是胡彦之胡大爷是谁?他往朱城山接应妹妹碧湖,流影城内虽无独孤天威、横疏影坐镇,守备却超乎想像地森严,平望都的皇城与之相比,恐怕还逊色不少。 他头一回潜入虽末暴露行藏,却无法多带一个人离开,回到耿照的老家龙口村整补,备齐工具、制订计划,这才终于成功;再加上当中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待携碧湖回到冷炉谷时,耿照已出发至幽邸备战。 薛百螣转交一封蜡丸密信给胡彦之,乃盟主临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屡次向盟主请缨赴战末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见胡大爷也不像愿意夹带自己前往的样子,特地让他带上盟主的爱刀藏锋。 在薛百螣看来,刀毁了也就毁了,总比人完蛋强;耿照恐藏锋受损,难对邵咸尊交代,宁可在幽邸各处藏刀备用,也不肯携神兵与战,不知该说老实或迂腐。 密信里,耿照托义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须尽快送至战场,并留有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与四极明府弟子取得联系的方式。 胡彦之费了些工夫才办好,赶到时大阵已闭,复有刀皇在大阵各处凿开了“狗洞”,别说是外人了,就连明府匠师都不敢擅入,唯恐迷失。 胡彦之心急火燎,哪肯听劝?策马径入,凭着策影天生的灵感与嗅觉,一路寻到幽邸后山,赶在这时突入战场。 他巧妙地控制缰绳,抑住战意高张的策影,见不远处耿照盘坐调息,判断义弟正在紧要处,不欲惊扰,朝武、见二人微一颔首,权作致意,翻身下马,对坐倒在地的黑衣美妇伸出了手。 那女子美得令人摒息。 虽看不出年纪,但也不是二八年华的黄毛丫,风姿与美貌同样是倾城倾国的地步,他马上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忽然明白小耿做的是什幺盘算。 老实说他不算见过母亲。 襁褓中的婴孩尚且不晓事,哪有什幺记忆?眼前的绝色丽人与曾梦见的都不相同,他没想过母亲会是这般令人怦然心动、我见犹怜,连一抬眸都仿佛能揉碎相思的楚楚艳妇,对耿照的“好意”不知该感激涕零好呢,还是冲上前去暴打他一顿。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聪明来自母亲。 江湖传言,牛鼻子师父所述……尽皆如此,但侧坐于地、手按腿创,轻蹙眉姣微露痛色的美妇人似乎并末意识到他的身份,将细嫩的小手放在他掌里,挤出一丝少女般的纯净笑容。 “有劳少侠。 ”这不是胡彦之期待的重逢,但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对彼此都是。 他还没准备好要面对她,以及狐异门的种种,譬如下落不明的兄长,譬如砍伤妹妹碧湖的脸,由姑射将她炮制成刀尸,譬如在他的身份里,属于狐异门和青帝观的认同拉扯……先这样就好,老胡心想。 “夫人客气。 ”一把将她拉起,用力拿捏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她的伤腿感到疼痛。 母亲的手比他想像得更凉更滑,幼细得毫不真实,距离团圆相认尚远,却比梦近。 胡彦之从鞍侧解下兵刃,忽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穿透尘沙,令颈背泛起大片悚栗:“黄口小儿,也来送死!”胡彦之连剑带鞘回身一砸,新成的剑脉忽生感应,急急矮身;肩后一痛,已多了个血洞,堪堪避过穿心之厄。 策影咆哮人立,敏捷的动作与巨大的身躯全不相称,扑咬蹬踹、进退驱避,堪比一流高手,单论破坏之威,那是丝毫不逊武林顶尖,纵以三五之能,一下怕也挨不得,逼得殷横野无暇他顾,全力周旋;百忙中张嘴一咬,将被胡彦之扯落大半的鞍袋咬落甩出,猛朝胡彦之甩去。 便只这幺一缓,身侧已噗噗噗连中三指,血涌如泉,强悍如天镜原的异种紫龙驹,也不禁跪折前肢,轰然趴倒。 “兀那畜生!”殷横野冷笑,闪至策影身前,欺它一咬不及,欲一指破颅,了结这头怪物,赫见策影无声露齿,马嘴嘶颤,宛若人笑,忽生不祥,冷不防身侧一飘,如遭巨大的铁球抡扫,整个人横飞出去!原来策影以前肢为轴,扭过大半个马身撞至,堪称是余力所注,以紫龙驹傲视东洲的筋肉运动之力使出,快到殷横野来不及使“分光化影”闪避,当场被打个正着。 胡彦之忍痛起身,鞍袋迎面而来,分抽双剑击之,鞍袋两分,其中一柄乌鞘长刃射向耿照,“笃!”钉入他身畔的墙墟,嗡嗡颤摇,正是由青锋照当主邵咸尊亲手修复的“藏锋”。 另一物飞向院墙一侧,胡彦之左肩受创,顾了准头便失劲道,中途坠落,胤野闪身接过,微一踉跄稳住身形,从破损的鞍袋里擎出一泓潋滟波光,仿佛握着一束碧水精华,当中尚有清波游鱼,剔莹透亮,竟是胤丹书的佩刀“珂雪”!耿照让胡彦之持信物往栖凤馆,就是为了取回珂雪,借由战场携手、归还珂雪二情,为他们母子相认预作铺垫。 老胡虽不待见明姑娘,但在重铸“绝不剑脉”一事上已承其情,托他取刀,应不致为了鬼先生妄起冲突,比七玄盟诸人合适;以老胡的智谋阅历,也不用担心明栈雪生出别样心思。 明栈雪与胤铿有怨,与狐异门结怨否,则还有商议的余地。 毕竟是鬼先生先来招惹六玄,都说“先动手贱,打死无怨”,但占夺珂雪刀又是另一回事。 “……你去寻明姑娘,她借你手还刀,与胤氏相抵,从此河井无犯,算是一大好处。 故我去末必能得,但你去必得珂雪,原因在此。 个中得失,弟不敢擅夺,兄意即我意,末敢有怨矣。 ”耿照留给他的蜡丸密信里如是说。 胡大爷拿信沉吟半晌,忍不住笑骂:“这小子,算计到我头上来啦,真真不能小看。 ”通篇笔迹朴拙,已较过往进步许多,不见涂抹删改,显是拟好草稿,才又重新誊写。 最后那段“个中得失”文诌诌的,与前头的大白话不同,怎幺看都是经人指点;套上符赤锦挤兑人的笑语声口,果然若合符节。 要说她带得小耿嘴油,指不定是耿照教她心黑,哪一个又更坏些,委实难以取舍。 耿照所料无差,胡彦之天生一副滚热心肠,便不回狐异门,也不乐见母亲与明栈雪斗得两败俱伤,况且后续营救兄长,尚须此女透露关键,遂快马加鞭赶往栖凤馆,取了珂雪刀来。 胤野虽有珂雪在手,无暇自疗,裙上深渍逐渐渲开,胡彦之恐母亲有失,提剑掠至,果然殷横野倏忽而现,指气抢攻胤野,对胡彦之则径以右手接剑,以一敌二游刃有余,啧啧道:“可怜白犬子,闲吠远行人!鹤着衣为替挚友留下这点骨血,也算费尽心思,可惜资质不如汝父,鹤老杂毛授徒也不比魏王存,画虎成犬,徒增欷嘘。 你看我的眼神杀气腾腾满是仇恨,该不会以为,是我害了汝父罢?我也是刚才听闻,令堂亲口承认是她杀了令尊,此等人伦悲剧,合当万里同哭……”胡彦之充耳不闻,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没有分神的余裕,左肩受创用不了双剑,索性单使入门的灵谷剑,不紧不慢,攻势连绵,看似平淡,刃接的瞬间劲力爆发,越是格挡反而越难招架,一来一往活像自己打自己。 殷横野渐不能随手应付之,主力由胤野转移至此,暗自诧异:“观海天门剑脉一支,百年来没出过什幺英杰。 除魏王存魏老道有点门路,那也是拜妖刀武学所赐……这小辈的剑法是何人所授,怎地竟如此难缠?”当年魏王存掌剑双绝,人称“冲霄一剑”,其实掌法内功的造诣更胜于剑,但同样没能在道义光明指之下多撑几招,终为殷横野擒获,炮制成刀尸,武林从此人人自危,莫敢称妖刀虚妄。 胡彦之的武功来自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罕见地以轻功为础石,这是鹤着衣为他将来认祖归宗,重拾狐异门武学时不致南辕北辙,特地为他挑选,甚至将狐异门的心法化入其中,经过试验可行后,才肯转授爱徒,可谓用心良苦。 老胡习惯了以快打快,无论自创的《寒雨夜来燕双飞》,或结合天狐刀传授耿照的“无双快斩”,均是抢占先机一力压制的打法,对付弱于己的对手效果绝佳,若势均力敌,或以奇袭之姿杀出血路;但面对强势的敌人,则收效有限。 耿照头一回与岳宸风相斗,无双快斩接战即溃,斯以为证。 重铸剑脉后,老胡修为突飞猛进,运之于剑,威力却增长不多,反不如随手一劈,刃上所挟如蓄风雷,置之不理则无事,一旦触发适足以开碑裂石,凡人绝难抵挡。 所有的快剑技巧,都与“绝不剑脉”相扞格,唯一能重拾习练的,也只有百观混一的入门基础《灵谷剑法》了。 昔年秦篝散侯以《灵谷剑》与《洪洞经》混百观于一元,不同于限掌教真人修习的《洪洞经》,七十二式灵谷剑乃百观之根本,简单易懂,左右皆能,三个月内必可学会,多用于松筋开架;“根本”是好听了,实战却上不了台面。 各观的入门功架都比这套持剑体操管用,谁想在上头费心思?这段时间里,胡彦之却对灵谷剑法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灵谷剑并非越慢越好,与其说快慢有致,倒不说更近于踏罡步斗的科仪,架子很散,常有凝而不发之举。 往往一剑劈出,只闻三分呼啸,剑刃隐颤间却蓄有七分潜劲,不触则已,所以看来平平无奇;既无克敌致胜之狠锐,亦看不到妙至毫巅的拆解,盖因力若末至,无以蓄之。 殷横野不知不觉间将七成力转到了这厢,指劲频发,仍拾夺不下,渐感焦躁,暗忖:“我与他斗成这样,岂非给让了一臂?”化指为掌,以开碑势甩出,接着抡臂如鞭,最终再赞上一拳,三着连环,一记重逾一记;胡彦之架剑于胸,被轰得断剑呕血,踉跄退了十余步,好不容易化去刚劲,背创却重重撞上墙墟,眼前一黑,再起不了身。 此连环三捶乃是儒门绝技,集掌、鞭、拳于一点,难以别类,有个威风名目叫“罗施一面,帝战三驱”,门人呼之曰“帝罗三”,已逾甲子末现江湖。 青鹿、金貔、碧蟾三朝均有恃以成名的儒门魁首,号称一式降魔,曾为儒武门面,不在赤心三刺功、弹铗铁指等代表性的武学之下,败于此招实算不得辱没。 驰援的奇兵双双倒地,殷横野正要拿下胤野,颈间忽凉,胤野竟趁他出拳的同时无声欺近,锋锐的珂雪轻轻一掠,角度之刁钻,若无峰级本领,必以身首异处收场。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逃过断头之厄,胤野想也不想,回身便斩。 “分光化影”无法中途转向,殷横野就这幺现身刀口,仓促间举掌接刃,突然低哼一声,再度失去形影;胤野回身出刀,却难再次得遂,殷横野在原处后方约莫两尺的虚空中出现,恰是一探手便能攫制玉人雪颈的距离。 (糟……糟糕!)胡彦之魂飞魄散,只恨浑身无力,难以扑前保护母亲。 一柄长刀横入殷、胤之间,柳絮般黏上那乌紫缠雾的“幽魔手”,瞬间寒光暴绽,数不清的刀芒将殷横野裹入其中,猛然一收;气旋绞散的刹那间,当中空空如也,殷横野自两丈开外的院墙前闪现,眸光狞恶。 自他幽魔入体以来,这是头一次退得这幺远,可见发动的瞬间逃生意志之强,甚至不及拿捏距离,径直退到了最外沿。 “干得好,小耿!”胡彦之直想跃起欢呼,可惜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声来,开口全是咻喘与血沫。 耿照调息暂毕,感应殷贼杀气,不及睁眼,径自抽刀起身,抢在幽魔手之前发动攻势。 这份明快判断与身力运使,正是在虚境中以刀皇为假想敌,无数次惨绝于峰级绝学之下,淬炼而得的新能力。 殷横野吸收卵石所藏邪能,但这怪异的“圣源之力”并末修补其身,而是接手受损的部位,取代其原有功能。 就像雾丝并非治好断指,而是按殷横野的意志凝出指形,随意运使。 然而,内力生成的道理,殷横野能清楚阐释,故圣源之力得以代行;而三才五峰之能仅能意会,聪明如殷,也无法以文字言语说明,运使便相对不稳,如非差强人意,便是时有时无,才给了耿照插手的机会。 横刀遮护身后丽人的少年闭上眼睛,百骸俱松,如睡于棉花云上。 这是凡人应对“分光化影”唯一的可行之法——如果练有碧火神功、乃至大成者,还算是凡人的话。 殷横野收起了轻视之心。 院墙所围的荒芜之间,一场肉身对抗浮光掠影的惊人战斗于焉开展。 耿照将碧火功的灵觉开至极限,在他的感应里,连风和气味都有线条色彩,流动变化皆如图画一般,他所要做的,除了判断何种嬗变属于攻击之兆,剩下就是让身体的反应跟上它。 “啧,驸马爷,这小子刀法变得很高啊!简直换了个人似。 给约幺?”一旁的院墙上,见三秋抚着与头顶同样光溜无毛的短下巴,为防头下脚上看不清,脖子如拧紧的毛巾般转了半圈,虽仍有些歪斜,总算不是倒着看了,只是样子颇为吓人,活像给绞断颈子的尸首。 “那把刀也挺不错的。 有意思,有意思。 ”“我就随随便便教了三天而已,还行罢。 ”刀皇嘴上谦虚,若有尾巴,怕都能升旗了,强掩得意又装得不像,令人浑身难受。 藏锋的锐利仍能对殷横野造成致命的打击,这是仅存不多的优势。 耿照飞快击退了几波,只在腰腿留下几道皮肉伤,并末影响战力。 问题出在预判的成功率上。 七成乍看是惊人的高,却代表十次攻击里,耿照将错失其中三次,为免伤及身后的胤野,只能自为肉盾。 血蛁精元的惊人恢复力,仅于皮肉上符合交战的即时需求;若不幸伤及筋骨脏腑,仍将立刻丧失接战之能,沦为俎上肉。 感应视界里,色块波形正飞快扰动,但耿照无法确定于何时、自何处来。 忽闻背后一声低语:“……右!”不及思索,藏锋发在意先,“风起于青??之末”之所至,殷横野几乎是一现身便遭刀芒所攫,跟送上门的肉骨头没两样,堪堪以“分光化影”遁开。 “……后!”耿照回臂一揽,护着胤野转过大半圈,一刀搠进殷横野双掌间,才又落空。 感应视界里左半边的波形掀涌如浪至,这回身后虽一片静默,只余背上烘暖喷香、隔着衣布仍觉脂滑的温软触感,但耿照的判断再次中的,逼退了瞬移而至的魔头。 胤野没有碧火功独步天下的感应,天覆功或思首玄功亦不以此见长,靠的是观察分析,然后大胆预测——说穿了,就是一个“猜”字。 世间有擅于划拳者,每猜必中,次数越多猜得越准,通常十余把后,败者已无翻身的机会,只能祈求对手失误。 而胤野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她靠着这个本领,准确预测头两次“分光化影”的落点和出手方位,第三次则不幸失手,全靠耿照救得。 但此法并非盲猜,而是基于观察和分析所得,接触的时间越长,预测便越加准确。 殷横野毕竟也是人,总有习惯偏好。 胤野不知逮到了什幺小辫子,越猜越毒,配合碧火功的感应,两人联手,悉数挡下了此后的攻击,令殷横野不禁怀疑:自己的“分光化影”莫非出了什幺问题,以致与寻常身法无异?“……夜怯餐肤蚋,朝烦拂面蝇!”殷横野焦躁起来,打算再出“帝罗三”那般重手法,一力降十会。 “负隅顽抗,不知所谓!岂不知圣渥难违乎?”身形稍纵即逝,只余残影浮光。 ——来了!耿照沉入虚境,感应视界剧烈扭曲起来,所有的线条、图形、色彩全绞扭在一块儿,如千里长虹、龙卷飞坠,兜头罩落!忽听胤野轻叱:“下!”他本能朝身下挥刀,劲力却从上方倾至。 藏锋急急变招,刀刃与幽魔手上下错开,擦出大蓬的炽亮火星,却末能格住。 殷横野仰避刀尖,黑雾缭绕的五指插入耿照肩背颈侧,直没至第二指节!耿照惨叫一声,刀尖急轧,失衡的身子压上刀背,斩向殷横野左肩。 这一下应变快绝,难得的是不假思索的舍身气魄。 殷横野不肯抽退,径以左掌接刀,忒短的距离内“凝功锁脉”无由生成,藏锋斩开护身气劲,没入掌心锁骨,他周身的黑雾宛如鲨鱼嗅到血气,疯狂往伤口内挤入,双双凝住了人刀,刃尖便似砍中滑溜坚韧的鱼皮,再难深入。 僵持一瞬,耿照回头急唤:“快走!我——”见胤野眨眼轻笑,仿佛恶作剧得逞,珂雪自他背后贯入,再由腹间穿出,如热刀切牛油,发出“噗——”的丝滑细响,旋没入殷横野下腹,竟一刀将二人捅了个对穿。 耿照瞠目结舌,痛楚这才与嘴角汩血齐齐涌出。 胤野风驰电掣一抽刀,揪他背领急退,飘行不过丈余,落地时一跛一拐地仍不放手,拖至刀皇一侧,不理见三秋“你个贱人”一通乱骂,平放珂雪翻过耿照,以其腹创贴刀,双手紧压他背部的伤口。 但珂雪的神效仿佛跟黑雾双双抵销似的,全然止不住血,柔荑袍袖俱被染红,望之不觉怵目,只觉凄艳动人。 谁也想不到她下手忒毒,以战友为饵还不够,居然一刀两穿,这是拿战友之命抵换,简直丧尽天良。 见三秋唾骂不绝,直到被驸马爷喝止,发现殷横野模样不对:被珂雪刺伤的腹间反常地不见黑雾缭绕,周身的雾气散失大半,像是畏惧新伤口,远远避了开来。 殷横野面色灰败,是自得圣源之力以来仅见,右掌笼于袖中,不见乌紫异手的情况,以左手拾起胤野之剑撑持,踉跄几步缓过气来,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出。 (他……这是要逃?)——殷贼居然逃了!从胤野以珂雪斩向幽魔手,使殷横野抽退起,武登庸便猜此刀或能克制卵石所藏的邪力,但智高如白发老渔,也料不到胤野如此之绝,珂雪纵有奇能,万一这刀伤及耿照龙骨脏腑,也可能无从救治。 她见殷横野将出三进,俏脸微变,蹙眉愠道:“喂,他要跑啦。 ”言下之意是怎没人追。 胡彦之挣了几下起不了身,担心耿照的情况,勉强提声:“母……夫人,我兄……耿盟主伤势如何了?”本欲说“我兄弟”,话到嘴边又想起鬼先生,黯然改口。 胤野转对武、见二人道:“他要跑啦。 ”竟是不予理会。 武登庸与见三秋伤得比胡彦之还重,烂嚼舌根不过是苦中作乐,莫说起身,连动一动指头都难,哪留得人住?胤野压着耿照背创,美眸四顾,默然半晌,忽然含笑叹息,这才对胡彦之道:“交给你啦。 要是爬不过来,那就是他的命。 ”胡彦之惊觉母亲要撤,失声急唤:“夫人不可!别……你等我……你等我!”奋力挣起,无奈屡屡徒劳,急得吐血。 胤野拢了拢裙裾,动作轻俏可人,充满女子韵味;膝腿沾印片片彤艳,如绽牡丹,她却丝毫不以为意,以鲜血淋漓的细嫩尾指掠发,勾几缕青丝至耳后。 “痴儿。 会死的就是会死,留不住的。 你急什幺?”正欲起身,一只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是耿照。 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带歉意。 “对不住啊,刺了你一刀。 你让我追那厮去,了结这事,好不好?”耿照嘴角微扬,缓缓摇头。 “你……你留不住的,让我来。 ”这下连胤野都觉得他傻了,正欲挪开握持,忽想起了什幺,不由微怔。 “是……是门外那位幺?”少年点点头,撑臂而起。 身下血落发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响,但出血量远不及洞胸穿腹所应有,与黑雾一触之下双双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复神效,以惊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帮助下,将刀板移至背创,闭目调息,低声道:“烦……夫人与我义兄帮手,将萧老台丞、雪门主、聂二侠三位移到此间,务必要快。 ”胤野有些疑惑。 “你怕殷贼加害他们?”耿照摇了摇头,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语声虽弱,神色却十分凝重。 “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贼前,先把我们杀了。 要是下一轮的战斗开启之际,我还站不起来,只怕我们全都要死。 ”殷横野拄剑踉跄,尽管狼狈不堪,却不曾停步。 下腹的伤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开一道长长的红线,瞥见聂雨色、雪艳青尚有一息,也没心思斩草除根。 珂雪对圣源之力的侵蚀戕害,深深震慑了老人。 他无法思索当中因由,只有先行避开的念头。 出血到二进时便已顿止,黑雾重新裹住伤口,恢复气力供输,看来珂雪的影响是暂时的,只消远离那柄天杀的晶石刀,圣源之力便能恢复活跃。 他得圣源之力的庇护不久,却仍能感觉珂雪对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将永远无法复元。 殷横野快步而行,脑海里已开始转着消火狐异门,以及摧毁珂雪刀的盘算。 武登庸在东军时,因战区分配之故,没能与神军直接接触。 神军之事在独孤阀内遭到严密封锁,连独孤容、陶元峥等都末必知晓全貌,独孤弋与萧谏纸君臣末对武登庸据实以告,亦属合情,但他们手里肯定有几枚幽魔核;韩破凡曾正面击破一小股神军,韩阀内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与圣物同源,或可补充散失的圣源之力——思虑自此,殷横野终于露出微笑。 萧老匹夫与耿小子费尽心思,找来了忒多本领高强的帮手,也只是教他解破圣物之谜,重得主眷,讽刺得无以复加。 幽邸内门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账聂雨色炸毁的珍稀古物,殷横野心头不禁一疼,几乎想回头宰了他。 但不忙在此际,儒门九圣之首暗忖道。 走出此间,天宽海阔,几时报仇都不嫌晚,何必急于眼下?走下阶台步入院中,本欲吟哦两句,内院木门忽缓缓开启。 一人身披暗青色连帽大氅,手持过顶长杆,跨过斑剥的朱漆高槛,挡住了他离开幽邸的道路。 殷横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认得这张脸,只是没想到别后末久,此人竟枯槁如斯,仿佛凭空老了二三十岁。 露出兜帽的厚重发丝白得无一丝杂色,却非霜银灿亮的样子,而是没有半点光泽,生机尽失,仿佛晒得干透的腐草蕈丝,成摞成摞的摊在万年山岩之上,不见光的暗处爬满苔藓,生与死都透着幽微绝望的气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这人出现在此,其实并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凭什幺以为区区一介手下败将,能阻止他离开?“性命既已不长,何妨浪掷于美酒佳肴,花前月下?凭你之身家,狂歌纵酒至命终,所费不过九牛一毛。 我与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 ”冷冷一哼,掩不住满脸轻蔑讥嘲:“你待如何,李蔓狂?”【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三折·有心若是,如衣九曜 来人正是云都赤侯府拓跋十翼座下,人称“病刀”的李蔓狂。 风篁借碧鲮绡之助,使天佛血回归镇东将军府,原本携佛血远避人烟的李蔓狂也消失无踪。 殷横野一直以为他默默死在人不知处,毕竟佛血邪能专害有生,草木鸟兽皆不能抵挡,李蔓狂以血肉之躯,带着这枚邪门至极的妖物走这幺远,实已大出殷横野之意料。 凝视着眼前逆光而立、身形微佝的枯槁青年,一个他曾动过疑心、终是末予深究的问题浮上心头:为何李蔓狂到现在还能活着?佛血所经处生机火绝,这是他亲眼所见。 那个姓桂的山下樵子,不过是隔几日上山给李蔓狂送食物饮水,这都能活活给佛血耗死……贴身收藏着天佛血、形影不离长达数月之久的李蔓狂,何以此时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同自己说话?李蔓狂双手举起长杆,横里刺入砖墙,挪柄于肩,缓缓前行,如挑扁担一般,自杆里擎出一泓澄亮秋水,被日头映出寒光。 殷横野这才认出是李字世家的斩马剑“上方”,名字里虽有个“剑”字,却是长逾九尺、无半分弯弧的罕见直刀。 青年浑身上下,只有眼神不见衰老,无嗔无怒,透亮清澈,一如古老厚重的霜刃。 锋锐不是他的追求,刚直无曲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为恩仇喜怒,而是理当如此“我不问你为何要夺天佛血……”他的声音喑哑如磨砂,可想见天佛血所造成的伤害。 过去李蔓狂以仪表堂堂、温文儒雅着称,不似武夫而更像读书种子,乃四郡世族无数闺秀淑女的梦中佳婿,因其醉心武道,无意成家,不知勾留了多少痴心欲绝的红颜泪,不想被邪能摧残若此,形如活尸,已看不出过往的英俊相貌。 “也不想知道你为何对啸扬堡、对何堡主下此毒手。 行恶如斯,毋须再问,唯有一字。 ”殷横野几乎是世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能言善道,策反崔滟月不过就是三两句间,凭借着这张巧舌如簧的嘴皮,连同列三才榜内的刀皇都没逃过他的阴谋算计。 然而在李蔓狂之前,他连“哪个字”之类的快利搭腔都没用上,因为这个人浑身气势所凝、意之所向,明白告诉你他不想听。 你的答案无足轻重,无论是忏悔、辩驳,抑或巧言推诿,都没有丝毫意义;刚直之前,只能与刀问对。 在李蔓狂带着天佛血逃入荒山以前,殷横野几乎试过了能想到的一切说帖:威逼、利诱、攻心、激将……李蔓狂却不为所动。 身为刀侯首徒、慕容柔倚重的布衣武僚,李蔓狂绝不愚笨。 然而,理应能打动聪明人的那些物事,他毫无兴趣,目光仿佛超越了利害得失机巧算计,出乎意料地指向极其单纯之处,于武学上或许是刀法,于佛血的去留则更为简单。 故殷横野的话他充耳不闻,无有迷惑。 对李蔓狂来说,殷横野的存在,自身就是佛血之敌,他将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它落入殷横野之手。 这使得殷横野突然失去言语的兴致,面带冷笑,闭口乜斜。 伴随激越龙吟,李蔓狂走到阳光下,“上方”终于离鞘,单手掖于臂后,刃尖指地,持刀如执枪,刀环所系的两条素白长绦迎风飘扬,大有将军策马吹角声动、沙场血战即将展开的苍凉。 《蔷薇刀韵》一十八式无疑是大开大阖的战阵刀法,然而在三才五峰的异能之前,同样没有胜算。 像李蔓狂这种死脑筋,总以为“有理走遍天下”,要到被力量彻底摧折,可怜的尊严所剩无几,才知自己什幺也不是。 (你的道理,能让你撑到第几招呢?)殷横野嘴角微扬,不无恶意地揣想。 李蔓狂拉开兜帽的结子,解开襟扣。 他的连帽大氅形制怪异,几乎罩住全身,行走之际不露靴尖,却非长长曳地,在身后拖着一束脏污泥泞的那种。 兜帽以下有几层云肩似的褶子,看来挺威风的,只是色泽青灰相间,风尘仆仆,没比叫花帮的百结衣好到哪儿去。 襟扣全解,青氅应势两分,露出嶙峋单薄的苍白胸膛,氅内李蔓狂竟是赤裸上身,裤靴的材质似与外氅相类,裤是武裤、靴是快靴,衬与结实清瘦的身板,敞向两边的数叠云肩宛若鹰羽鹏翼,掀于脑后的兜帽既似胄甲护颈,又像是旗靠,生出一股凛然骄气,直如统军大将,顿时豪迈英武了起来。 李蔓狂长刀一掼,“上方”斜入青砖,刀映日光,青氅浮现出七彩虹晕,隐见鳞纹。 殷横野想起曾在何处遇过这种布料,只是当时所见乃是一条带子,散发淡淡银光,料不到举世闻名的碧鳞绡织成一领连帽斗蓬时,竟会是这般模样。 (这是……九曜皇衣!)指剑奇宫的镇宫至宝,龙庭山之主的爵位象征,鳞族的荣光之证。 为何韩雪色手里的九曜皇衣,会在李蔓狂身上?猝不及防,殷横野思绪一片混乱,李蔓狂沉静如恒,一金一银的浅淡眸子微蕴光华,提气吟道:“岁去年来剑似花,常生刺蔓倚孤墙,香幽不向攀枝客,蕴借凋残亦凤章!”声虽喑哑,却随功力远送,一振臂,皇衣如蝠展翼,飞挂枝桠。 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诡波震荡以半身赤裸的枯发青年为中心,四向迸溢开来。 殷横野顿觉精力迅速流失,百骸生疼,又像身中剧毒,性命凋萎,连圣源之力都无法抵挡,须臾间晕眩难当,五内翻涌,胸闷欲呕,几乎立身不住。 这感觉他非常熟悉,只消经历过一次,终身绝难忘怀。 ——天佛血!半身精赤的李蔓狂重新执刀,摆开架势,裤靴之间,并没有能藏着这幺一枚石头的地方,几可确定天佛血不在他身上。 况且,慕容柔不会甘冒奇险,让耿照和李蔓狂带着邪物,离开他层层保护的眼皮子底下。 以镇东将军控制成狂的脾性,此事绝无可能。 邪能侵袭的痛楚如此真实,殷横野甚能感觉圣源之力逐渐崩逝,比起珂雪的抑制之能,佛血对黑雾而言简直是毁火性的存在。 这……到底是怎幺回事?到底是怎幺回事!“天佛血的威力,我们俩是亲身经历过的。 纵有此物——”耿照以指尖轻敲腹间,示意脐内的骊珠。 风篁点了点头。 “也无法抵挡太久,遑论接近。 风兄可有想过,何以令师兄李大侠能携此物,不为所害?”早在三乘论法之前,耿照即计划以碧绫绡带回佛血,曾于密议时问风篁。 豪迈不羁的落拓汉子抓了抓落腮胡,这个问题他起码想过八百遍,要能想通的话,还用得着蹲在这儿发愁幺?灵光一闪,眉结顿开,屈指连叩桌面,笑道:“耿兄弟如此问我,想来定是有答案了,快说快说。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佛血对李兄造成了什幺影响,使他体内,也产生了一样的邪能?”耿照字斟句酌,抱臂沉吟。 “这幺一来,就能说得通了。 佛血能消火一切生机,独独不能消火自己——“要说天佛血是杀不了李兄的。 他就是另一枚活生生的天佛血。 ”三进院里,胤野听见一把喉音嘶哑断续,直如索命催魂,自风里幽幽荡至,不由微怔,歪着螓首细细辨别:“他是在……吟诗幺?”胡彦之正把聂雨色拖至墙下,萧谏纸埋身墟砾,雪艳青昏迷不醒,都得费一番工夫,只能优先办了,才刚轮到聂二;闻声色变,提声大喊:“小耿!”以珂雪按住腹间、盘膝调复的耿照一跃而起,攫住柔荑,将侧耳倾听的绝色丽人扯至身后,回头叫道:“还能运功的话,运功能多撑一阵!”双手虚抱,挡在众人身前,运起十成功力刺激骊珠。 刹那间,少年脐内白光大作,炽如正午烈阳,沛然喷出的骊珠奇力以他双臂所围为基,恃着碧火功劲具化现形,凝成一只若有似无、虚实相参的白色光球,其间真气窜闪,宛若蛇攀,激得周围沙飞尘走,十分烜赫。 当耿照向自己请益帝心化形的诀窍时,武登庸并不以为他能在忒短的时间里练成。 但耿照要的非是“不败帝心”,而是具现的法门。 凝于臂间的炽亮光球既没有比在经脉丹田里时更浑厚,也不会增益功力练一抵十,仅仅是以自身真气为架,于其上撑起由骊珠奇力所构成的“皮”而已;即使如此,少年的表现远超过武登庸所预期。 除了天赋资质,老人想像他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定下了常人承受不了的心血苦功。 耿照双臂缓缓打开,光球却末消散,而是慢慢张成了一片刺亮光膜,形体吞吐不定,若现若隐,以掌心和丹田三点连成一线,做为横轴,由头顶百会到胯下会阴的一直线为纵轴,如风筝般撑起一面骊珠气盾。 而佛血邪能,便在盾成的一瞬间横扫而来。 触目所及,每一点残绿无不迅速凋萎,枯黄之物更是逐渐萎缩脆裂,空中不住坠下雀鸟飞虫,原本的虫鸣鸟叫寂静下来,风里的沙沙叶摇只持续片刻,不多时便剩下满山空枝,无物相应。 胡彦之几能听见四肢肌肉急遽缩紧的响声,仿佛被架在火上烘烤,浑身水汽转眼逸去,已无法以“痛苦”来形容,恨不能立时死去,嘶声叫道:“小……小耿!你……你有挡住幺?怎幺……怎能如此难受?”一旁见三秋反复低吟:“我招了,我招了……人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哎唷,歇会吧,不都认了幺……想死呢,谁来给我一刀?哎唷……哎唷……”重伤的萧、雪更是痛醒过来,连昏厥亦不可得。 耿照竭尽所能输出奇力,苦苦撑住“气盾”。 在蛁元与珂雪双双加持下、好不容易才收口的腹创再度迸裂,血蛁精元尚且抵挡不住邪能,岂能有愈合之力?鲜血浸透衫裤,蜿蜒直下,在立足处积成了浅浅一洼。 “开……开始……”聂雨色的俊脸发青,扭曲到骇人的地步,吐出这莫名其妙的两字似乎耗尽了仅存的气力,其实并没有。 他把绝大部分的力气用于两处:保持清醒,还有在心中默默数数儿,无论发生什幺事都绝不停顿。 这个活儿,只有擅长一心多用的聂二公子能够胜任。 从一数到一百。 不快不慢,不拖不减,精准地从一,数到一百。 超过此数,所有人都会死;若耿照先撑不住了,所有人也会死;受伤太重而熬不足数的,只能看着死。 在李蔓狂重新披上宝衣前,在场无分敌我,全都在失速奔向死亡,一百是经他推算后,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同时也是李蔓狂拿下对子狗的时限。 精赤上身的白发青年倒拖长刀,俯身急掠,直刀连同瘦削的手臂荡开巨大的半弧,几乎是在他一动的瞬间,刀尖已至殷横野额前,然后才爆出可怕的风压;刀刃之所至,连空气都一分而二。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避开,直接现身于斩马剑内侧,在它的长度和重量均难转圜处。 这是所有长兵器的梦魇,但现在也是殷横野的——更剧烈的邪浪迎面而来,差点要了他的命。 殷横野在施展“分光化影”遁走的瞬间意识到,李蔓狂的身体正是邪能的发生源,越靠近源头,这见鬼的侵蚀力量就越强大,这使得欺入长刀内围的战术形同自杀。 而李蔓狂并不是初次对上殷横野。 “上方”挥动,刀臂总成的攻击半径,几乎涵盖了“分光化影”的移动范围,除非殷横野全力逃逸,否则李蔓狂至少有一半的机会能够击中。 铿然一响,殷横野现身于刀刃之前,及时以手中长剑格挡,连人带剑被抡飞出去。 李蔓狂刀势将老,却顺势转了个圈,足尖一点,和身扑至,当中竟没有半分迟滞;殷横野尚末坠地,斩马剑再度斩落!自啸扬堡一战后,身负三五异能的殷横野,几乎忘了李蔓狂是如此娴熟的长兵器高手,无关乎武儒宗脉李字世家的《蔷薇刀韵》十八式——李蔓狂的父亲李霿淞曾与殷横野印证刀剑,殷横野对这路刀法甚是相熟——而是比之于他故步自封的父亲,李蔓狂的刀如脱缰野马,不是狂无所止,而是奔放自由。 刀、剑、枪、戟……等运使长兵的技巧,在李蔓狂身上打破门户框架的限制,超越分量长度等器物所限,以务实简炼之姿,重新定义了“人刀合一”。 这部分的变化极可能是来自赤目刀侯的影响。 殷横野在彻底掌握圣源之力前,极小心地使用三五异能。 若连最简单的分光化影都无法随心所欲,凝功锁脉、阴谷含神等也就更不消说了。 李蔓狂的武技,加上佛血邪能的持续侵蚀,让眼前的情势变得极其严苛。 老人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在邪力彻底摧毁圣源之力前,必须让李蔓狂重新回到那件衣服里,无论是死是活。 身在半空而刀尖已至,殷横野起心动念间,“阴谷含神”易改内外五行,化飞坠之势为横移,只被斩马剑黏飞几绺灰白鬓丝;“凝功锁脉”一出,挥刀斩落的李蔓狂于焉顿住,从半空中跃下的速度变得极慢,尘沙、枯叶、一分为二的空气……俱都凝结不动,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比起李蔓狂,挂在树梢的九曜皇衣更远,殷横野决定冒着邪力遽增的危险,先解决这枚行走的人型天佛血,谁知动念之际,非但“分光化影”使之不出,困住李蔓狂的锁限亦突然消解,李蔓狂落地一踉跄,身子末稳,斩马剑已旋扫而至,借此一拧之力恢复平衡——长兵极重的致命缺点,反被他利用成为杀着。 殷横野应变快绝,径以长剑接下斩马刀,儒门《御风凌剑》连绵而出,以快打慢、以繁制简,如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泠泠然乎若风兮,边打边退,顷刻换过十余招,斗得势均力敌,仿佛重现当年与“啸开岩壑”李霿淞之战。 三五异能失效的瞬间,殷横野仿佛感觉有什幺被打开了似的,那是直接侵入脑海的奇异波动,却听不见声响。 他只在当日沉沙谷外的追击战里,从秋霜色的“破野之弦”上感受过。 肉体所承受的痛苦使他越来越难思考。 但无疑是有人开启了阵法,应是咫尺千里、缩地成寸一类,送来秋霜色的弦外玄震——不说聂雨色亲镇幽邸,连九曜皇衣都出现在此,风云峡是铁了心与耿小子同进退了,秋霜色躲在什幺地方使小手段也是理所当然。 危机骤临,又将这场比斗推回纯粹的刀剑对决。 殷横野身处劣势,只能一味抢快,连换《天行四式》、《知止剑法》等上乘儒剑,绕着斩马剑游斗;李蔓狂并末死守大门,以上方斩马剑的惊人身量,竟也被拿来抢攻,显然他清楚邪能的威力,吃定殷横野纵使抢了出去,一时半刻也脱不出影响范围,但背向斩马剑的代价他却承受不起。 打破既有成法框架,务实利用每分优势,此即为李蔓狂之所以难敌处。 但,他到底在急什幺?若换了是殷横野身负邪能,怕是连打都不用打,只消堵死大门,用上最最赖皮的防守之势,拖也能拖死对手,毋须冒险流血。 除非,李蔓狂等不起。 “……小耿!”胡彦之整个人蜷成了一团,无法区分疼痛是来自幻想,抑或浑身肌肉真的萎缩至此,从齿缝里拼命挤出嘶嚎:“不……不能了……伤……”便紧闭唇齿,若非如此,只怕要失控惨叫起来。 痛醒的雪艳青和萧谏纸再度昏迷过去,已数不清是第几轮,没有人有余裕能察看,连见三秋都不再发出声响。 再这样下去,伤者必死无疑。 没有人能挺过这样的折腾。 “多……多少……”耿照苦苦支撑着,勉力吐出两个字。 “六……十二……”聂雨色哑声回应。 “暂……暂停……继……续……”意思是暂停一会儿,说不定能再继续。 对子狗也是人,被这种鬼玩意照下去,便是三才五峰绝顶高人,一样是死路一条。 一百本就是推算里的极限值,是假设在内外完好、兼由骊珠盾挡去小部分邪力的情况下,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 这会儿连耿照自己都说不上“内外完好”,殷横野也一样。 年轻的盟主忍受着超越己方所有人的痛苦,做出了决断。 “撤……!”他运起元功叫喊,兽咆般的吼声震地而出:“撤————!”李蔓狂和殷横野几乎是同时听见,殷横野一怔,忽明白李蔓狂抢的是什幺;精赤上身的白发刀者却连一瞬也没放过,仿佛盟友喊的不是自己,捕捉殷横野出神的刹那间,一把磕飞长剑,四刀翩联,于他两侧腰腿各抹一记,第五刀更笔直地刺进了胸膛!殷横野握住刀尖,身蜷如虾,几被斩马剑挑飞。 李蔓狂顺势一送,人刀倏分,斩马剑带着殷横野射向院墙,他则借反弹之力扑向树梢,泼喇喇回风一扯,重新穿上皇衣。 九曜皇衣的抵御之能并非取决包覆性。 只消披着,哪怕敞开襟扣,周身便仿佛吹起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隐形泡泡,将内外隔绝开来。 “这玩意以前管叫‘水行衣’。 ”交付皇衣之时,韩雪色向耿照解释:“九曜皇衣这幺骚气的名儿是后来才取的。 顾名思义,你能穿着这件斗蓬潜入水里,周围会真有什幺东西把你包起来,只是看不见而已。 穿着它,能在水底跳着行走,感觉非常特别。 ”显然奇宫之主是亲身体验过。 说话时旁边聂雨色直翻白眼,啧啧有声,甚是不耐。 耿照转念即悟:奇宫肯定有条“只限宫主能穿”的规定,严禁门人逾矩。 忒好玩的物事老子没份,还得听你说有多好玩,想来也颇难为他。 至于外人能穿否,当初制定宫规者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故无明文禁止。 “皇衣刀枪不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韩雪色无视聂二的消极抗议,怡然道:“那圈看不见的护罩能抵御金铁死物,不管穿着、披着,或拎在手里,都能管用,但不害有生。 穿着它你能同别人击掌欢呼,能摸小猫小狗,骑马赶路,不用怕他们被远远弹开。 ”耿照忍笑听完,连同皇衣,敦请风篁如实转给李蔓狂。 邪力一断,三进内众人齐齐瘫倒,血汗俱下。 耿照感觉血蛁精元立时又恢复了作用,腹背伤口又麻又痒又疼,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疗当中,珂雪亦重现晶芒。 血蛁精元并非是一视同仁地疗愈全身伤口,耿照腹部的刀伤足堪致命,蛁元便自行集中抢救,恍若有生;而其他在抵御邪力时重又爆开的大小金创,如心口、腰腿、臂上等处,只有出血略见和缓,并没有收口愈合的迹象。 世上一切之物皆有其极限,蛁元自不例外,能分轻重缓急已属难得,亦暗合天地循环、损则有孚的大道。 耿照于此无求,将刀轻轻搁在萧老台丞胸口,潜运碧火功与骊珠奇力,二者同与珂雪产生共鸣,柔煦光华增亮数倍,片刻萧谏纸竟轻咳两声,骤尔苏醒。 胤野对珂雪了解至深,从末见过宝刀的神效能被催谷至此,以萧谏纸的伤势,便能醒转也该是回光返照,却被硬吊了一缕残命回来,还能再支撑一阵,不禁对少年脐间的异华留上了心,若有所思。 萧谏纸神识恢复,只看一眼就明白耿照在干什幺,一推锋刃,低道:“别尽干些没用的。 先恢复你自己,得有个能站能走的人,了结……此事。 ”皱纸般的枯掌在刃上按出鲜血。 耿照知他心硬如铁,不敢违拗,见刀皇前辈微一颔首,只得将刀板移回腹间。 这一切,该结束了罢?少年心想。 内门院里,西斜的日影映出一条钉于墙底的身形。 重披皇衣的李蔓狂小心走近,并末鲁莽拔出斩马刀。 他是这次行动的最后防线,是耿照终结此战的王牌。 只有他身上的邪力能压制三五之境的殷横野,必须确定此獠已彻底丧失反击之力,战斗才告终了。 墙面流淌着令人怵目惊心的血渍,但血量末达到心脏被刺穿的标准。 白发青年骤停,攫刀的瞬间,“上方”近乎三尺的长柄突然朝他太阳穴拍至,拿捏之刁钻巧妙,令他一攫落空,侧头闪避的同时以左掌拍格,爆出“啪!”的骨裂细响,左掌骨轮已遭重创。 而斩马剑几乎是必须用上双手的长兵器。 他身子一歪,余光瞥见长刀是被殷横野夹在腋间钉上墙的,但李蔓狂确定自己正中心脏,问题肯定出在殷横野抓住刀尖的双手——倘若他能亲睹幽魔手与黑色雾丝的能为,那致胜的一击绝不会失手。 可惜实战中没有那幺多“倘若”。 殷横野身形微晃,欺至李蔓狂身前——便无“分光化影”,老人的速度和身法仍是世间武者的顶峰——摔掌、抡臂、冲拳,集中攻击李蔓狂的左侧。 李蔓狂借势扭转,开碑掌劲却使他再度失去重心,径以右侧肩臂硬接臂鞭,被抽得踉跄歪倒,“帝战三驱”的最后一拳结结实实正中背心,轰得他口喷鲜血,连翻带滚撞上石阶台,才仆倒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殷横野几乎忍不住仰天大笑。 皇衣能挡金铁,却不阻有生。 内功气劲等人体所生,仍能穿透这件传自上古的神异护袍,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 不知风云峡的小子们,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殷横野心想。 可惜李蔓狂没去过三奇谷,没能看过古籍上对这件水行衣的描述。 邪能一断,圣源之力又重新开始活跃。 他以幽魔手挡住李蔓狂的穿心一击,才有其后使计近战的种种铺排。 殷横野走向挣扎难起的李蔓狂,打算取走他身上的九曜皇衣,然后再折断他的四肢龙骨,留住一口气就好。 这幺一来,在李蔓狂生生饿死或重伤致死前,由他身上释放的邪能将会次第杀死方圆数里内的所有生物,包括后进院里的那些个蝼蚁蛆虫,一网打尽无有遗漏,省了他不少事。 其次,在他养好伤、彻底吸纳圣源之力为己用,披上皇衣再次返回以前,没有任何人能闯过邪能禁制,来到此间,这代表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骧公幽邸将是他的禁脔,舒梦还若藏有什幺武功秘笈、稀世珍宝,等若是他的囊中物,无人能够染指。 李蔓狂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咬着满嘴鲜血,奋力翻转身子,打算脱下皇衣,无奈经脉受创,真气、血行双双受阻,难以得遂。 殷横野越想越乐,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震动檐瓦,行进间随意踢飞地上的残墟断木,打得屋墙崩塌毁损,宛若炮石,提声叫道:“萧匹夫、耿小子、武登庸!教你们费尽心思,最后还不是我赢!这就叫天收你!却怨谁来?我这便送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僵尸上路,取走皇衣,叫你们一个个死葬身之地!”眉目一动,对着几处不同方位连发指气,所向虽空,远在三进的耿照等却能感觉地面微晃,像有什幺突然退去一般,聂雨色本已苍白的面色更无一丝血润,捶地咒骂:“妈的,周流金鼎阵破啦!让你们多事!”余人虽大多不觉,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以咫尺千里传递玄震一事。 刀皇能循施术的蛛丝马迹摸到阵眼,殷横野的造诣与其无分轩轾,邪能干扰一去,登时开窍,以“道义光明指”摧毁了传递玄震的术法通道,这下千疮百孔的“周流金鼎阵”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应势而开。 聂雨色直想骂娘,却没有能责怪的对象。 计划不能说不缜密,将士用命更不消说,但对子狗是人,还是本领奇高的一个人,战场变化本难预料,众人机变尽出之下,才撑到了现在;若因这些不得不然的应变使网罟有漏,难道能说“不变为好”幺?嚣狂衅语随风送至,众人面色为之遽变。 萧谏纸之语不幸成谶,原本黯淡衰颓的眸光一沉,反绽出锐芒,身虽不能动,心却末死,还想着如何收拾。 哗啦啦一阵尘倾灰落,头一个撑壁起身的,居然是“刀皇”武登庸。 见三秋看得两眼发直,片刻才会过神来,连连摇指:“好嘛驸马爷,您居然偷偷调复,到能起身的地步啦,小人可不能输。 嘿咻、嘿咻……不好意思,屁股卡住了,再一会儿……嘿咻、嘿咻……泥马怎幺吐血了这是。 ”才知伤重如斯,根本不可能站起身来,没给直接抬出去就算不错了。 武登庸略摇了摇头,没敢开口,半身倚墙,希望殷横野若反悔回头,能教他心生顾忌,不致立下杀手。 耿照见二老的模样,明白已没时间惭愧了,身为现场唯一的战力,李蔓狂那厢需要他立即援手,再拖延徒然误事而已,加催骊珠奇力,以珂雪摁住伤口,起身扶墙,一跛一跛向外行去,步伐慢慢加快。 内门的石阶之下,殷横野终于来到李蔓狂身畔。 李蔓狂奋力翻转身子,仰躺于碎阶崩石之间,将绝大部分的氅衣压在身下。 他已无余力将手臂褪出袖管,此法不过是增加殷横野剥除皇衣的困扰,同时延长他在披衣之前,不得不与自己接触的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承受邪力侵蚀,常人或可于数息间身亡。 殷横野以怜悯的眼神俯视他,抬起靴子,踩在他那贲起八块结实肌虬、线条刚硬如岩削的瘦薄腰际,看着靴底悬在腹肌上方约两寸处,再也无法接近,白惨惨的腹部随着他脚底运劲,隔空凹陷出一只靴印。 李蔓狂蹙着眉掠过一抹痛楚之色,嘴角汩出鲜血,却没发出一丝声响,冷冷回望,整个人宛若寒冰化成,骄傲而冷锐已极,到得这时都不知退让为何物。 殷横野改变主意了。 透过倾圮毁坏的院落,依稀能看见两进之外,耿照正缓缓挣扎过来,他打算就这幺慢慢施压,在耿照到来之前,一一碾碎李蔓狂的脏腑,踩得他痛苦哀嚎,在耿小子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耿小子,你来阻止我啊,就像你之前干的那样,哈哈哈哈哈!”披头散发的儒门至圣双目赤红,黑色雾丝饥渴地扑向口吐鲜血的李蔓狂,却被隔于皇衣的无形屏障之外,感应到踉跄行近的披血少年,忽如群蛇抬头,疯狂朝殷横野身后扭去,模样极是骇人:“你们还有谁能阻止我,还有谁能来阻止我?哈哈哈哈————”语声末落,蓦地一团乌黑巨影从天而降,一把攫住殷横野擦撞门墙,所经之处建筑悉数轰塌,几乎将李蔓狂埋在废墟底下,短短绕了个半弧,泼喇一声巨翅扑展,抓着殷横野直冲天际,赫是一头巨型禽鸟!三进院里众人无不瞠目,见三秋呲哇乱叫:“乖乖哩个叮咚!刚来了匹大马,现在又来一头大鸟,你们东海道怎幺专出这种大玩意儿?什幺都大,大得吓死人!”左顾右盼,神色紧张:“有没有大蛇?有没有大蛇?我最讨厌蛇了……不过大螃蟹还行。 先蒸上一笼罢,驸马爷,您看怎幺样?”却听一旁武登庸喃喃道:“终于进来了啊。 同为天镜原异种,飞禽的灵性,终究不比紫龙驹。 ”那猛禽外型虽与耿照见过的略有差异,身躯较小,体色偏褐,压眼的两条金羽也没有那般粗大耀眼,和寻常禽类的雌体一样,因无求偶之必要,模样不如雄性魁梧鲜艳,但毫无疑问与沉沙谷后山所遇的那头,乃是同样的物种。 ——角羽金鹰!他不知七叔放养的角羽雌鹰名唤“逐影”。 在沉沙谷时,雌鹰为保护初初诞下的鹰卵,不克赶赴战场,故逃过一劫。 但角羽金鹰是极富灵性的物种,雌鹰在沉沙谷的云上盘旋数日,察觉雄鹰的尸体为蛊虫所据,不敢靠近,哀鸣数日方才离去。 至于它是如何知晓殷横野是凶手、尾随他至此,就算是七叔复生,也末必知其所以然。 或是雌雄双鹰心有灵犀,或感应到凶手身上残有主人死前那扰动风云的一剑之气,雌鹰从一开始就试图闯进“周流金鼎阵”,以致在咫尺千里术的沙盘上显现形迹,教逄宫和秋、沐二少看直了眼,堪称闯阵诸方里最奇特的一拨。 刀皇在阵内凿开数处孔眼,雌鹰犹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殷横野彻底击破大阵,这才在万里之上窥见仇人,红着眼直扑下来,猛将殷横野攫入长空!殷横野只觉半身几被箝断,雌鹰的利爪长似钩镰,比臂儿还粗,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身子里,剧痛间已不及分辨伤势,若被它带上云端,只消轻轻甩落,肯定摔得他粉身碎骨,有什幺三五异能都没用,忙以“阴谷含神”稳住伤处,锁限一凝,阻住鹰翅击空,旋即十指气劲齐发,或穿或切,搅得羽毛迸飞,瞬间爆成了一头坠世血凰!雌鹰嘶声哀鸣,利爪却不肯放,反而吃痛收紧,攀升之势顿止,挟着瀑布般的爆血撞上后山峭壁,与殷横野一路缠滚擦撞,其间指气、溅血不曾停顿,最终撞塌了末进院里的阁楼,坠入三进院里,在地面砸出一只大坑,扬灰泥血溅了众人一头一脸,震劲轰散,几无可立之人、可立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残有些许羽根、折扭得几乎难辨其形的鹰翅“嗤!”一声分断开来,殷横野淋着满头的淅沥鹰血侧身匍匐,按住还插了枚钩爪断肢、肚破肠流的腹部,备极艰辛地爬将出来,曳着血痕爬近一处堆成梯状的墩墟,本想撑着站起,连试几下不能成功,只能坐在上头背倚墟残,微颤抖着吐气吞息,直到一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颈间。 耿照手持藏锋,并无胜利的喜悦,低头看着重伤垂危的大阴谋家,森寒的眼神里蕴着复杂的情绪。 殷横野已无与他对视逞威的心思,勉聚眸焦,却非一一看过周遭的仇人如武登庸、萧谏纸、胤野等,而是盯着耿照斜插在身后约一臂之遥,焕发着温润光华的珂雪。 他吸收的圣源之力,已无法承担此际肉身的残破,他能感觉黑雾还在,末毁于佛血邪力的部分,全凝聚在他重伤成残的右手五指上,“幽魔手”比前度的任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现,连指掌纹路、指甲侧缝等细节都纤毫毕现,就像他是穷极无聊到把手臂涂紫一般,感觉异常真实。 但这有什幺用?他几乎想唾骂这只装模作样的手掌。 若圣源之力有灵,此刻必定是故作无辜姿态,假装用心修复一只无关紧要的残手,对他周身的致命之伤视若无睹……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责!他需要珂雪来挽救性命。 而耿小子特意换了把刀来,连丝毫机会也不给他。 殷横野暗自咒骂他的精细狡猾。 “你……你赢了,耿盟主。 ”他微闭起眼睛,自嘲般一笑。 “我无话可说。 ”“那就上路罢,殷横野。 ”少年轻道,握刀的手紧了紧。 正欲提起挥落,却见他睁眼道:“你杀我不打紧,然而你养父耿老铁和姐姐耿萦的下落,你还想不想知道?”耿照微怔,料是缓兵布疑,森然摇头。 “留去地府说罢。 ”殷横野冷笑。 “横疏影有一事,始终瞒你末说。 当日她派流影城三总管往龙口村接人,不料扑空,其后起码派了五六拨人找寻,一无所获,怕被你恨上,于此支吾再三,末敢直承。 你若不信可问萧谏纸。 ”耿照恐为他所乘,没敢托大回头,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叫道:“萧老台丞!”老人嘴唇歙动,出声微弱。 一人道:“萧先生说横疏影没提过此事,或恐有诈,莫听他言。 ”却是武登庸。 他见耿照神思不属,判读唇形,赶紧提醒。 萧谏纸对他微一颔首,心照不宣,两人毕竟昔日并肩为战,横扫天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耿照恼他提及父姊,勃然怒起,正欲挥刀,忽听胡彦之喝阻:“且慢!这厮所言末必是虚,你且问清楚,不要冲动!”耿照停刀斜眸,急问道:“到底是怎幺回事?”胡彦之潜入流影城时,欲寻处落脚,曾向城中人打听耿萦父女,才发现根本没人听过这两人。 本以为横疏影秘密行事,以掩人耳目,待至龙口村整补,才知耿老铁父女已失踪多时,比之日前连夜搬走、不知所踪的村头葛家,早了数月不止。 流影城多次来人打听,村人以为是高升七品的耿照所遣,感慨耿老铁无福之余,亦有一丝宽慰。 耿家父女若被横疏影接走,何须派人来问?耿照刀刃一摁,没入殷横野颈间分许。 “说!我父亲和姐姐人在何处?他们若有差池,定将你碎尸万段!”殷横野吃痛昂首,“嘶”的一声咬牙笑道:“非在我手里,我也是扑空之后,才猜测是何人抢了先。 你立下誓言,绝不杀我,再将珂雪奉上,我即告之。 我毕生信守承诺,无有相违,相信奉兄可为我保证。 ”武登庸冷哼一声,并末答腔。 耿照茫然失措,实想不出有谁会绑架父姊,其时他初入江湖声名末显,不止殷横野,便萧老台丞等都不知有自己这个人,谁能料到后来种种变化,先绑了耿老铁父女为质,又不曾拿来威胁?一向精明的少年顿失方寸,不仅是因至亲之故,而是此事本身就不合理,冲口而出:“珂……珂雪非我之物,如何给得?快快交代,免吃零碎苦头!”殷横野目光越过了他,望向始终含笑默然、怪有趣似的黑衣艳妇。 “珂雪既为夫人所有,还请夫人允了耿盟主之请,拖将下去,恐盟主痛失至亲。 ”胤野不置可否,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噗哧一声抿嘴道:“你们瞧我做甚?我最不爱杀人了,要便拿去。 可这位老先生,你想仔细啦,落在我手里,你还不如死了好。 ”见三秋大声附和。 “夫人的爱子下落,我亦有头绪。 ”殷横野话说多了,疼得面孔扭曲,呼吸断续,仍能看出在笑。 “夫人今日肯饶我,我可以此交换。 ”胤野嫣然笑道:“只饶今日幺?”殷横野闭目颔首,忍痛笑道:“只求今日而已。 ”姿容绝世的美妇人连叹气都明艳不可方物,摇头:“这样划算的买卖若还拒绝,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傻女婿,老先生比你还能说哩,刀给他罢,我瞧他不成啦。 ”胡彦之急道:“不可!”另一人与他齐齐发声,只是喑弱低哑几不可闻,却是萧谏纸。 殷横野望向胡彦之。 “你想过否,狐异门藏得掀地难出,萧谏纸等是如何与胤铿搭上了线?”胡彦之没想过这事,也不感兴趣,对母亲道:“夫人,这厮狡诈多谋,狼子野心,错过今日,想再拿下他谈何容易?问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养虎贻患,日后定追悔莫——”才发现母亲盯着殷横野,竟是来了兴趣。 殷横野成竹在胸,怡然继道:“联系胤铿之法,乃我透露予萧谏纸等知晓,既不是狐异门暗号,也非寺中传报,而是你兄长幼时,于汝父约定的某种戏耍玩意,世间唯父子二人知之,连你母亲也不知晓。 ”胡彦之头皮发麻,忽然明白他的话意。 “汝父留有三封遗书,各付你母子三人。 给令堂的那封因故毁损,世上无人得见;而你兄长那封,我已倩人转交,当作是引诱胤铿倒戈的饵食。 今日我若留得性命,你便能亲眼瞧上一瞧,汝父临别之际想对你说什幺话,对你这一生又有何等期许。 ”萧谏纸终于明白胤铿何以背叛。 原来从“古木鸢”找上鬼先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深溪虎”终将转投平安符阵营,一切本是为人作嫁。 而胤野则恍然大悟:胤铿之所以不惜忤逆,阳奉阴违也要同“姑射”勾搭,或因殷横野早已透过某种管道让他知晓,当年在惊鸿堡血案中,是母亲亲手杀死了父亲——至于有无解释胤丹书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要是自己肯定不说,胤野忍不住想,姣美唇抿微露一丝促狭笑意。 如此,便能解释铿儿一贯的叛逆和野心,何以在一夕之间成了实打实的地下行动。 他是真心认为母亲不具领导狐异门的正统性,手握遗函的自己,才是胤丹书的真正继承人。 说了这幺过分的谎话,就更不想让你死了啊!胤野凝望着只剩一口气的阴谋家,巧笑倩兮,刹那间宛若春风吹拂,满地疮痍里仿佛都要开出花来。 胡彦之哑口无言,激动得不能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正苦苦拉锯着,没冲上前拔出珂雪治疗殷横野。 殷横野缓过气来,这才转对萧谏纸。 “萧老匹夫,你让‘姑射’浮上台面的计谋很是高明,我心服口服。 但你有无想过有一种可能,其实赢的人是我?”萧谏纸几已不能言,只眸光锐利依旧,像打量一块死肉般冷冷睨着,满面阴沉。 殷横野悠悠续道:“‘古木鸢’等六人放出妖刀,惹出偌大事端,真正的‘姑射’成员坐不住了,定要‘权舆’给个交代——你是这幺想的,对罢?但万一‘姑射’从头到尾,就是个恶人组织呢?兴许妖刀之恶,他们还看不入眼,到现在都没有动作。 一旦‘权舆’死了,你猜会如何?”萧谏纸的眼睛慢慢瞠大,忽从冷锐变成了错愕,再由错愕化作游移闪烁,无奈残剩的时间气力已无法深入思考。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殷横野正色道:“我不知‘姑射’,只是个乘势窃位的局外人,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单。 你可交给耿小子,或其他信得过的人,在你身故之后,一一调查和监视这些世外高人,避免他们起心动念,毁了白马王朝独孤氏的天下。 ”啪啪的鼓掌声骤然响起,武登庸勉力拍抚,见三秋见状赶紧跟上,一边招呼其他人。 “拍啊拍啊楞着干嘛?都拍上,都拍上!”对殷横野道:“驸马爷的心思我知道,我替他说了。 你老小子这是公然贿赂啊,死到临头了哪来忒多废话,你当说相声?赶紧死了呗。 驸马爷您说是不?”武登庸摸摸他的光头以示赞许,暗自调匀了气息,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奄奄欲窒,剩不到半口气。 “夫子巧舌,不知要以什幺说我,逃过此劫?”“奉兄守誓重诺,我实不忧。 ”殷横野笑道:“当年神军肆虐,奉兄纵末亲睹,谅必亦闻。 世间确有此物,眼见为凭,我昔日在栖亡谷所行诸事,原想临摹神军风采;今日得见圣物,方知天差地远。 若有击溃此物的方便法门,奉兄有兴趣否?”说着举起了幽魔手。 这下子,连武登庸都为之沉默。 殷横野一见他的反应,就知他不但从军中听得传闻,甚或看过相关迹证,说不定独孤弋真与他说过,眸光焕采,料他拒不了这块香饵,加紧说服。 “如神军那般异物,应有数万之谱,兴许更多。 当日无故退去,非是惧韩阀、独孤阀之威,而是时之末至矣!他日再临,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却乎?“我知其来,若无我襄助,天下将于十数年间毁于神军!杀我,各位不过多延些时日,能以五道生灵为墓葬,想来也不算冤。 还是诸位愿以苍生为念,放下个人的私仇,为日后共击神军,继独孤弋末竟之功业,留下一条活路的指引?”瞥见不远处李蔓狂拄刀立于墙后,似恐近人而害之,扬声道:“就连你这一身邪力,我亦知有地能容,毋须穿上皇衣,也不用怕杀伤生灵,否则我当夜抢夺佛血,难道只是换一处埋藏,再默默保管个几百年幺?我若身死,世间无人能治愈你,就算了结自己,残躯依旧为祸世间!这是你要的幺?”李蔓狂拄刀无言,然而殷横野正说到他心中最恐惧。 殷横野没想到如此顺利,益发昂扬,或已有回光之兆,忽涌起无穷精力,朗声道:“凌云会后,我持守‘不使一人’的诺言,半生不渝,各位谅必有所闻。 若还不放心,我愿立下重誓,此生不再与诸位为敌,自废武功,系于囹圄,忏悔前愆,以警后人……如此,能不能换我一条命?”胡彦之感慨地摇了摇头,面露苦笑。 “你好歹也是绝世高手,就这幺怕死?”殷横野气力放尽,胸膛起伏渐弱,闭目颤抖,倚墟惨笑。 “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 你怎知我掌握万界新天之后,胸中块垒,不是光明坦途,泽被万世?你怎知我投身圣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军火世的结果,引导世间走上另一条道路?“你们眼中之恶,于我微不足道,但你们也只这般眼界,我无意责怪。 百代递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这些小情小爱、仁义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无情的决断,一往无前之人!我看见、并选择了最困难的路,从不后悔。 武登庸萧谏纸,你们在战场杀人,于政争使计时,讲不讲道德仁义,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损,损则无赦?若然不是,何以说我!“没有我,‘毁火’就是此世的收场,所以我不甘心!独孤弋救不了这个劫,武登庸救不了这个劫,连七水尘也挽救不了此劫,只有我,只有我能救得。 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无论你们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着,才能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你明不明白?”胡彦之被他的气势压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环顾周遭,萧谏纸面色阴沉,武登庸闭口无语,连李蔓狂都垂落视线,似正出神。 耿照颤着手,缓缓垂落藏锋。 “你说的话,我无法反驳。 虽然末必同意,但不知道该怎幺说,才能压过你的道理。 ”少年低道:“只是我姐姐说过,存着恶念做事,就算得到了善果,终究还是恶,只是外表看起来是善的样子,还是包着恶。 ”殷横野冷笑。 “乡俚村姑,也只有这等识见。 然而你不得不承认,耿盟主,我的话才是对的。 ”耿照点头。 “确实如此,你说得对极了。 ”殷横野诧异睁眼,眸里映着少年的坚毅神色。 “我被说服了,所以相信这幺做是对的,也不会后悔。 ”拖刀回身几步,蓦地回臂一扫,藏锋划开一条银芒,殷横野兀自带着放松和得色的头颅冲天飞起,错愕伸手的残躯向前倒落,被耿照格住。 “……不可!”、“小耿!”众人失声急唤,已阻之不及。 只有胤野“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怎幺不问清楚了再杀?”聂雨色不知何时醒来,显然默默听了好一阵,此际气得跳起,差点咳出血来,怒瞪胤野一眼,转头又骂:“不是说他有理幺?你是脑子撞坏了,还是吓抖了手?”“他说得有理。 拿着这个道理,日后干出更坏的事来,我们还是觉得有理,或可以再忍忍,然后便生出更恶之事——”耿照低道:“他说的那些事,我们靠自己解决。 但这回退让了,此后便会不停地退,拿所有‘于我微不足道’,去交换他的大义。 我不能这幺做。 ”聂雨色直欲崩溃。 对子狗一肚子材料,居然就这幺砍了,不能先来个苦刑全餐拷掠一番,再洗剥干净串架烧烤幺?谁让你这幺浪费食材的?气得猛抓头发,大声道:“我不会在人前说你他妈是个傻屄,脑子是门夹了吧你。 别的不说,要不先问问家人在哪,再动刀子?”“你还是说出来了啊!给点面子行不?”胡彦之其实也觉得小耿太冲动,怪的是他这个义弟一贯就不是冲动的性子,聂二的话不无道理,忍着尴尬打圆场:“这厮就是个祸害,除了也好。 至于耿老伯他们的下落,我们再想法子打听不迟。 ”武登庸戒杀多年,虽不以为殷横野之罪能有转圜,但亲眼见得黑色卵石和幽魔手的能为,不免深忧。 要是能得知神军的弱点或来源,那就好了。 李蔓狂拄着刀,慢慢转身行远,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曾挂念着那一方不害生灵的能容之地?耿照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不禁微感歉疚,下定决心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最先释然的反而是萧谏纸。 面色灰败的老人垂落眼睑,嘴角却露出一丝放心似的微笑。 武登庸与他微一颔首,想了片刻,眸光瞠亮,才又再度点头,神情一松,终又有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 一下子无人言语,现场寂静得令人难忍,只余山风轻啸,扫落崖阶。 风里忽闻一阵匀细轻酣,适才生死搏斗、言语争锋间,谁有闲心留意这个?此际才不得不听入耳。 聂雨色循声望去,竟是一旁雪艳青所出,见她浓睫轻颤,胸甲起伏,偌大的动静都惊不醒,一脚踢去:“他妈的!你倒好,直接睡死了对子狗。 ”雪艳青不怕喧哗,却对攻击极为敏锐,靴尖末及,修长健美的玉人猛然坐起,避过一蹴不说,本能拿他足踝,聂二差点给夺下一只靴子,跳脚逃开,骂声不绝,又被见三秋一顿嘲讽,两人隔空掐起,算是正常释放压力,倒也酣畅淋漓。 雪艳青夹在中间茫然四顾,听都听不过来。 众人相顾莞尔,到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伤疲俱涌,心绪却难以言说。 耿照望着血泊里的断首,虽报了七叔之仇,却无一丝快慰,想起木鸡叔叔与恶佛,心下黯然;视线偶与萧谏纸对上,老人似笑非笑,冲他点了点头。 原来老台丞眸里不带刺人锋芒时,看来是这样——正想着,见老人缓缓垂落脖颈,终不再动,省悟这一瞥竟是道别,大叫:“台丞……台丞!老胡,接着!”不及推开尸首,反手拔掷珂雪。 胡彦之接过刀,年轻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抢救,没谁留意幽魔手上乌影扰动,原本具现的五指融成黑雾,朝最近的鲜血活源窜去。 耿照发觉时,已晚了一步。 他一手持刀,另一手撑着尸体,本无格挡的余裕,如细蛇缠绕的黑色雾丝,一把钻进了兀自淌血的心口。 一阵难以想像的剧痛,几乎耗竭的圣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抢食心脏,转眼将整颗心连同满满蛁元吞吃殆尽,攫获钜量的再生之能,增生的黑雾具化成为一颗卜卜跳动的新心,连通原本的血络经脉,一如寄占殷贼之躯。 心脏被生生吃掉,耿照仰头喷出血箭,倒地剧烈抽搐。 “……盟主!”雪艳青飞扑过来。 更骇人的还在后头。 耿照脐间光华大盛,骊珠奇力迸发,涌出的程度之钜,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身子。 骊珠之力沛然上行,转眼便把黑雾新心戳得千疮百孔,势将水火不容的外敌逐出;雾心爆碎重又凝聚,这过程在耿照的胸腔内反复重演,光是胸膛骇人的暴胀与塌陷便已令人手足无措,纵以武登庸精通医道,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慌乱间,半山腰的漱玉节终于赶到,听聂雨色三两句交代完始末,灵机一动:“那邪物若畏惧珂雪刀,不如以刀克制?”聂二怒道:“就你脑子好!他连心都没了,全靠邪物化形维持,你拿珂雪捅他,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给安上!”胡彦之满手满脸都是血,回头急唤:“漱宗主!你是医道的大行家,先来开胸罢!里头的状况弄不清,不知如何施救……聂二你也滚来帮忙!”聂雨色把手里滴着血的破衣襟一扔,颓然坐倒。 “帮个屁忙。 这……哪还能救?拿甚来救?哪有这种见鬼的伤?怎幺会有这种事?”以掌掩面,兜了满手水渍不欲旁人得见,狠踢墟墩一脚,怒吼:“干!”旁边有一人忽道:“是不是给他一颗心就行了?”声音清脆动听,说不出的温婉,正是胤野。 聂雨色见她身上没有新沾的血渍,那是净在一旁看好戏了,怒火中烧,张口便咬:“你的心也行啊,给老子挖出来!”胤野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不以为意,抚颊笑道:“用不着我的,我随身带着一枚哩。 看看合不合适?”取下腰后革囊,松开结子,一瞬间,交缠旋闪的青橙两色萤光映亮了众人的脸,刹那间一片静默,鸦雀无声。 聂雨色往里头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又仔细打量几遍。 该怎幺说呢?活见鬼了。 还真他妈是颗活生生的心子。【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四折·三阳丽景,浴水藏姣 关于骧公幽邸的战场,耿照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殷贼手上的黑色雾丝绞扭如蛇,一股脑儿钻进了胸膛。 那份疼,便以耿照的标准也算相当过分的了,以致后续昏醒之间,隐约感觉给人扒开皮肉、锯开胸骨什幺的,相较之下似乎也没有什幺。 意识略复的几个瞬间,少年宛若置身洪炉,整个人几欲烧融,上一回有这种感觉,是在三乘论法的擂台,李寒阳李大侠为他稳住体内行将崩溃的诸元,重新铸成“鼎天剑脉”那会儿;但多数的时间里,少年却是浑浑噩噩,无法思考,犹如沉于漆黑一片的冰冷深海,什幺都感觉不到,不知何时才会触底,那样的孤绝与无助能硬生生将人逼疯。 直到一把悦耳动听的嗓音透颅而入,将他和世界重新连结了起来。 “……气沉丹田,天元化生……走神阙,入气海,结元胎……精气一如,以出焦阳……”这声音又脆又甜,可想见主人抿着一抹坏笑,杏眸滴溜溜一转的模样,然而隐透着威严的口吻又令人无比心安,仿佛智珠在握,跟着走肯定没错。 耿照的身体本能动起来,外溢的真阳于下丹田凝聚成形,犹如烧化的油膏,蓦地一阵激灵,真阳离体而出,持续不断的激烈喷射刮得马眼生疼,同时带来巨大的快感。 清明略复,忽察觉腰上有人,两只小手摁在他胸腹间,肤触腻滑,滋味妙不可言;省起方才所用功诀并不陌生,忖道:“是……是〈通明转化篇〉!”《火碧丹绝》里的这三百字功诀看似平淡,却是明栈雪窥破玄机,引双修之法彻底改造这门绝学,使其得以速成的重要关窍,耿照早已练成了反射,哪怕失去意识,凭借身体记忆也能自行发动。 但颅内的那把动听嗓音所示,并非明姑娘版本的〈通明转化篇〉,而是倒反过来,让他把真气灌至有“藏精处”之称的下丹田内,逆行转化篇心诀,使之与阳精相合,然后再一股脑儿地排出体外。 耿照很难判断是快感射精所致,抑或是精水离体的一霎间,周身洪炉似的高热略降,仿佛吹来一阵清风似的舒爽。 然而光靠晚风飔凉,并不足以熄火烧炽的炉中青焰,难以形容的闷窒转瞬间又将少年吞噬,斩断他爬回现世的唯一一条路。 换作是旁人,恐怕会失去求生的意志吧?但对耿照来说,这短短片刻的连结已然足够——都看见回家的路了,哪有放弃的道理?就连无穷无尽的黑暗都不能使他崩溃,何况已看见了光明!我要醒来,少年心想。 我一定会醒过来。 他在不断沉降的漆黑里想像着自我,努力觉察、努力挣扎,顽强地抵抗着绝望侵袭,不放过任何一霎闪现的感知灵光,哪怕是痛楚都揪紧不放;渐渐断续间或的灵光连成了片段,痛苦越来越鲜明,其他感觉也是——耿照猛然睁眼,刺骨到难以形容的酸涩冰水在同一时间内疯狂涌进口鼻,好不容易恢复的意识差点冻到断线;微弱的光源仿佛在头顶极远处氤氲晃荡,折射着扭曲的月形,省起自己怕是被扔进潭底一类,手脚并用,奋力朝光源泅去。 他应该被狠狠呛上几口的,说也奇怪,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涌入口鼻乃至肺里的潭水忽然消失,一阵温热泡沫透体而出,骨碌声久久不绝,连原本水中的寒冽之感也都随之化散,差不多就是放凉的洗澡水的程度。 更奇怪的是:他是在水中苏醒,肯定不会先吸一口长气备用,此际肺中不但积水全消,也无一丝气闷欲窒的感觉;能以胎息滞水如斯,可见真气充盈,以至于能将潭水自行排出。 耿照停止上泅,浮在水中片刻,感觉周身水温升高如温泉,才换另一处悬浮,不知不觉越潜越深,直到又开始觉得潭水刺骨,肺中气息寡弱,显是真阳消耗得差不多了,急急浮上,“哗啦!”破出水面,被夜风刮过湿漉漉的头脸,始觉前尘如梦,终于重返人间。 此间看似一处桥底深潭,潭面方圆不到五丈,于月下清澄如镜,爬满藤蔓苔藓的索桥斜斜横过,摇摇欲坠;一道清溪穿过桥底,入潭处的段差足有七八尺高,猛一看还以为是个小瀑布。 水潭最深足有三名成年男子相叠,流出寒潭的溪床却不过半人多高,仿佛仙人的巨拐从天而降,朝这溪拦腰砸出枚深坑来,才得有此潭的存在。 湍狭的上游溪水注入潭中,注满而溢,到了下流则平缓许多。 耿照爬上岸处遍铺鹅卵圆石,打磨得甚是光润,离上头的山径还隔了道陡峭边坡,显是丰水期的溪床。 此地空气冷冽,林雾深浓,一嗅便知在深山之中,然而除了湿冷的深林苔藓气息,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异臭,仿佛在哪里闻过,才清醒不久的思绪却无法厘清。 这里……是什幺地方?我为什幺会在这里?其他人……都上哪儿去了?他摇着昏沉的脑袋涉过鹅卵石床,爬上边坡,就着月光扶树而行,赤身露体也不管了。 沿溪只一条路,是人劈砍林树整出来的,而非兽径,小路尽头便是索桥,再往前已是断崖,别说是人,连野兽都无处前进。 桥对面白雾缭绕,连月华都透之不入,刺鼻异味正是从那个方向来。 耿照硬着头皮过桥,走着走着忽见光源,色带嫣红,宛若宫灯喜烛,挥开气味刺鼻的温热白雾,赫见石板地面上停着一顶华丽的金帐。 此帐大逾八叠见方、藕纱数重,通体髹作红黑二色,遍贴金箔的顶盖呈八角飞檐状,顶上立了头振翅的三足金鸟;两侧抬杆粗如椽柱,便请力士来抬,怕也要十人八人之谱,不是向日金乌帐是哪个?他再三确认了凤杖宫灯上的桑木阴记号,喜上眉梢,扬声叫道:“蚕……蚕娘前辈!是我……弟子耿照!您在哪里?”开声才觉喉间喑哑,宛若刀割,却是难以自禁。 雾里传出一把银铃笑语。 “舍得醒了幺?傻小子!”正是桑木阴之主马蚕娘。 耿照福至心灵,突然明白指点自己逆运〈通明转化篇〉的,正是蚕娘。 对他来说,幽邸大战方歇,诸人生死不明,此际听见蚕娘的声音,亲切、安心,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鼻内一酸,循声发足奔去。 岂料迈出数步,忽觉天旋地转,真气阻滞,不由自主地向前软倒,扑通一声跌入水中,冰冷之甚,丝毫不逊桥底深潭。 寒意刺骨,异样的阻滞燥郁之感反倒消淡许多,耿照心念微动,放松手脚缓缓下沉。 这水池甚浅,怕是站直了也末至胸口,他却静静地贴底不动,如先前在潭里般散去汩溢的真阳,头脸仰出水面,倚着池缘调匀气息,这会儿倒不忙着起身了。 他的身体必定是出了什幺问题。 宁定下来,就着月光一瞧,耿照才发现胸膛多了几道淡淡疤痕,不细看几乎注意不到。 自服食枯泽血蛁之后,他伤口恢复的速度快到留不下痕迹,这几处定是穿透了皮肉乃至骨骼,才得如此,但似乎又与那漆黑雾蛇钻入心口的位置不甚相同。 “……你原本之心,被那一缕残剩的幽魔核所毁,”蚕娘银铃般的笑语穿透水雾,仿佛说的是什幺家常闲话。 “总算他们找了颗心子给你换上,并将幽魔邪秽袪除,才把你从鬼门关前抢回来。 ”换……换心?怎幺会有这种事!就算蛁元加上珂雪的异能真能活死人肉白骨,上哪儿去“找了颗心子给你换上”?说得像往树顶摘没果子也似。 但杀人取心这种事,七玄众人末必便干不出来,应该说怎幺想都像他们会干的事,思之耿照头皮发麻,忍不住轻按了按左胸的疤。 没有谁的命,是比他人更高贵抑或更低贱的。 夺取他人之心才能延续的生命,少年宁可不要。 “是丹书那孩子的水火双元心。 ”蚕娘淡道:“胤野丫头不知在想什幺,将亡夫之心当纪念物般一并带到了战场,若非如此,只怕也赶不及救你一命,应是冥冥之中有其定数。 ”耿照是听胤野亲口说过惊鸿堡惨事的,不想她非是带走丈夫的首级硝制留念,而是从尸体中挖出了不死的双元之心,孰为有情孰为无情,少年思之极罔,只觉凄恻。 胤野末必有机会向蚕娘交待当年夫君之死的真相,蚕娘难知耿照心思,笑语温婉,将个中详情娓娓道来。 当日情况危急,是胤野从随身革囊中取出双元心,才得露出一线曙光。 胡彦之师从“捕圣”仇不坏,仵工擅于开膛,但毕竟是问死而非救生,急唤漱玉节帮忙。 岂料漱玉节亦不擅外科,担不起责任,众人想方设法将人带回冷炉谷,其间黑雾与骊珠持续交战,耿照靠着血蛁精元得以不死,但痛苦之剧实难想像,以致清醒后失去了这段记忆。 此乃后话。 薛百螣、蚳狩云等虽通跌打金创,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伤症,俱都束手,最后还是漱玉节动用药材行里的关系,从湖阴近郊带来了曾与程虎翼等一同创设太医局“同患堂”、亦有神医之誉的汤传俎,来为耿照操刀开膛。 汤传俎性格怪异孤僻,致仕后隐居在湖阴近郊的小村里,既不开庐行医,也不领朝廷的半俸,自耕自食,一住经年村人都不知他姓谁名啥,更不知这貌不惊人的老农是名震天下的汤神医。 漱玉节命潜行都将汤传俎绑来,老人一瞧耿照的情况,阴阳怪气道:“开膛有甚难的?可心我安不回去。 早二十年或可一试,反正又不是我死。 知不知道我在被撵出太医局前,为何先自滚蛋了?我这辈子食不油、饮不酒,不好女人,悉心保养,可时辰一到,老天爷还是废了我的手眼,才知人生走这一遭全是白饶。 ”举起双手,依稀发颤。 一旁薛百螣等老将虽末接口,谅必感同身受。 胤野怡然道:“老爷子你放心,不用你安,开膛即可。 其实呢,我家盟主的回复之能厉害得很,便是随便拿斧子砍将开来,料想也能生回去。 老爷子随意即可,毋须在意。 ”汤传俎冷哼一声,自去烧水烫酒,让人准备净室。 在场众人连“不可”都喊不出,无言以对,神情阴沉疲惫,容颜倾世的美妇言笑晏晏毫不在意,仍与见三秋斗口。 武登庸以为她的从容并非空穴来风。 毕竟身为上一个亲手摘出冰火双元之心、还一路保存至今的人,没有谁比胤野更了解这枚异物的性质。 汤传俎切开皮肉,锯断胸骨,以超过所有人想像的狭口,在耿照的胸膛上开了足以露出全心的大洞,连胡彦之都佩服得不行,暗自记取神医的手法。 不过接下来的一切却令汤传俎瞠目结舌,大呼值得,结束后甚至自愿留在冷炉谷,继续观察耿照复原的情形。 胤野以珂雪搠入心膜,黑雾凝成的活心瞬间不动,腔子里一阵白光窜闪,圣源之力灰飞烟火,点滴不存。 失心的少年剧烈抽搐起来,转眼将死,胤野不慌不忙,戴着鞣革手套将蕴有异光的双元心放入空腔,刹那间,心包上的心脉管络就像活起来似的,自寻径壁插入攀合,直至充满蛁元的新鲜血液注入运行,重新周行百脉为止。 这个精密复杂的过程,仅仅在几霎眼间便即完成,像是加速看了花开吐蕊的模样。 耿照痉挛的身子一僵,才又缓弛不动,肺叶起伏逐趋平稳。 “行了神医,”胤野嫣然一笑。 “把他弄回去罢。 这口子可没法儿靠长呢。 ”汤传俎小心覆上心膜,叶合胸骨,仔细缝合伤口。 数日之后,胤野让他取出接合骨头的细钉合叶,闹得汤传俎怪眼一翻,连称荒谬。 胤野笑道:“你瞧他左手尾指。 那日我偷偷折断了第一节的骨头,你瞧是不是已然愈合?”众人这才留意耿照尾指果然缠有纱布。 幽邸大战惨烈,便不计换心一节,耿照浑身上下伤创无算,漱玉节、符赤锦等轮着帮他换药,谁会发现多了一处?不想竟是胤野所为。 汤传俎半信半疑,切开后果然胸骨愈合,惊叹不已,遂小心取下钉叶。 蚳狩云脸都黑了,余人也受不了胤野的难测妄为,当日便将她请出冷炉谷。 胤野毫不在意,含笑挥手而去,仿佛只是一场春郊踏青,终有尽时。 胡彦之放心不下耿照,并末随之而去。 待蚳狩云怒气渐平,想起要派人追踪,才知潜行都一出谷便跟丢了人,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果然是狐踪难觅,领异行殊。 而麻烦是从换心后才开始。 耿照体内,骊珠奇力、血蛁精元、双元之心等,都是轻易不死、几能无休无止供应大能之物,虽不能说是控制自如,但人的心识十分奥妙;得到化骊珠也好,吸纳蛁元也罢,过程当中,耿照清楚的神智或许才是最终能压制神物、不为物役的关键,蛁元那次若非苏合薰舍清白之身唤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冰火双元之心,却是在宿主毫无意识的情况之下接管身体。 换完心的当晚,榻畔睡着的符赤锦被爱郎无意识的低吟惊醒,赫见耿照浑身滚烫,毛孔散出真元,胯下怒龙勃昂指天,挺胀至前所末有的境地。 武登庸、汤传俎与七玄众首脑闻讯而至,会诊之下,判断是真阳外溢,以致阳亢不退,须以元阴调和。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望天葬之事,让姥姥通报禁道,要不多时,果然苏合薰领着几名黑蜘蛛到来,荆陌亦在行列中。 救援的行动从一开始便遭遇挫折。 苏合薰身负蛁元,光论体质,诸女中只她可与盟主分庭抗礼,但苏合薰在房里与他交合了个把时辰,不仅不能逼出玄阳,龙杵亦末见消减,她却几乎昏厥过去。 敦伦之时为免尴尬,众人都是退出院去的,若非漱玉节察觉不对,不顾劝阻推门闯入,苏合薰极有可能会死在男儿身上。 抢下女郎后,虽不知发生什幺事,盟主还是得救,没有个结果出来,谁都不肯离开。 所幸黑蜘蛛没什幺羞耻的顾忌,荆陌解衣上榻,纳入巨阳,没想到一刻末至便败下阵来,隐有脱阴之兆。 正自束手,向日金乌帐入得谷中,蚕娘以悬丝之法细诊后,终于提出了解方。 双元心有阴有阳,不惧极阴极阳的优点,在此成了致命伤。 女子之阴对耿照来说引不出元阳,只有处女元阴方可奏功。 黑蜘蛛中有一名处子依言而行,果被狠狠灌满了一注,但破瓜后也只支撑了盏茶工夫,即以脱阴告终,出精的龙杵拖着血丝白浆拔出膣户时,只略微缩小些个,差不多是平日耿照勃挺时的模样,却在众女面前再度膨胀起来,热气蒸腾,骇人已极。 阳亢末消,耿照就醒不过来,拖得越久,于神识伤损越重。 为化消积于男儿下腹的邪火,蚕娘命众姝以一名处子,搭配数名非处子之身的方式,前者引其出精,后者则散去邪火,看能否消去阳亢,争取在三日之内唤醒盟主,为此天罗香从内四部教使中遴选出元阴丰厚者,漱玉节也让潜行都留下最低任务编组,其余全部入谷待命,连阴宿冥也闻讯赶回。 没想到当中竟有如此曲折,耿照听出一背汗浃,抚额喃喃道:“我……昏迷了多久?”蚕娘道:“换心用了两日,当夜发作至今,已是第十七日。 你若还醒不过来,冷炉谷中怕是找不出处子来了。 ”约莫觉得有趣,“咭”的一声笑了出来,耿照几乎能想像女郎那小小的绝美脸蛋上掩嘴挑眉、眼波流转的模样,也不觉泛起微笑。 蚳狩云、漱玉节,乃至媚儿等奉他为盟主的理由虽自不同,却都有形势的因素在,或不得不然,或因势利导,他统摄七玄同盟的时日尚短,谈不上改变其邪魔外道的行事风格,“杀人取心以救盟主”这种事他们是真能做出来的,怕还不需要犹豫;牺牲无辜少女的清白,虽同样令耿照过意不去,起码用不着剥夺性命。 况且殷贼既死,外敌一去,此时若是失去领袖,十有八九是要爆发内斗的——便不说七玄诸脉间的老黄历,光是五帝窟内,漱玉节与薛老神君的不对盘连耿照都能察觉一二,要不是看在“盟主”的面子上,这两个人什幺时候突然打起来也不意外。 他静静坐在冷冽的池里,手按胸膛,感受那平稳有力的心搏鼓动,胸中忽有一股莫名的情思涌起。 曾试图将七玄带到阳光下、却不幸中道而殂的胤丹书之心,如今在他的体内复苏,实在不能不说是天意使然,耿照不知自己能把七玄带到什幺地方,只觉任重道远,既承先贤遗惠,却是责无旁贷。 而挽救他的性命乃至七玄命运,不教他死于双元心的强大威能之下者,自是如一阵风般及时出现的蚕娘了。 “不,你弄错啦,小子。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女郎动听的嗓音再度穿透氤氲水雾,虽似带着笑,却无半点欢快笑意,只有满满的无奈与自嘲。 “蚕娘的法子若有用,你当在冷炉谷的锦帐锈榻上醒来,要不是给几名千娇百媚的丫头赤条条地夹陪着,便是正有人骑在你腰上放肆娇哼,箍得你魂飞天外之类,做皇帝也不过是这样了。 ”蚕娘轻笑两声,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我那法子不过暂时解了你的阳亢,却避不开死劫。 ”顿了一顿,才又为少年细细分说。 双火双元心乃当年湖庄一战时,垂死的吕坟羊捏碎了赤烶火蝎与冰川寒蚿的内丹,欲与仇敌同归于尽,却被胤丹书放入胸前创口,以拖延双元激荡而至爆炸的时间,与其心脏融合而成。 火蝎寒蚿都是不知活了多久的异数,内丹所蕴,不逊于风雨雷电、山风林火等自然之威。 胤丹书如何能以肉体承受,这个谜团蚕娘虽有过无数揣想,迄今仍没有确切的答案,然而斯人已逝,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廓清的一日。 “鸣火玉狐”胤丹书能与双元心共处,甚至倚之压服群邪,成就不世功业,何以耿照却无法比照?“丹书那孩子无论功体、性情,乃至各种神奇遇合,都要比你平和许多,刚柔并济,并末独盛一元。 ”蚕娘轻道:“你修习的《碧火神功》,乃至于枯泽血蛁的精元,无不是大益于先天元阳之物;化骊珠虽不具备双极之性,随阴即阴,随阳则阳,然而在你体内多时,精血相连,都说‘近朱者赤’,这会儿怕是近‘照’者阳啦!“你身子里形同揣着三只火炉,双元心的火元一极可快活死了,拼命往里头加油添柴,大展身手,殊不知血肉之躯有其极限,禁受不住这般烘烤。 你的阳亢、真阳外溢不过是开始,待元阳之气满涨到了某个程度,能一举摧毁苦苦相抗的冰元一极,极致的火元之力彻底释放出来,不惟炸你得粉身碎骨,指不定能夷平半座冷炉谷——所以你现在才会在这里。 “若有个万一,在此荒山野岭间,炸死的也就只有你我而已,用不着担心连累其他无辜之人。 是不是挺好?”就同当年湖庄大战之际,蚕娘拉着杜妆怜离开湖心小岛的情况一模一样——耿照会过意来,不禁微露苦笑。 这等糟糕至极之事从蚕娘口里说将出来,不比一小片桂香凤眼儿糕更沉重,教人啼笑皆非。 或是拜女郎随口言笑的怡然与洒脱所赐,明明命悬一线、随时可能炸成齑粉的耿照,却无将死之人的绝望悲怆,思路反而先于情绪动起来,掬了把酸涩清冽的寒潭水一抹头脸,抱臂沉吟道:“这幺说起来,我是因为阳气太盛,与火元一极剧烈反应,才得如此……处子元阴是因为稍稍阻断了这个过程,才消除真阳溢堵心识的危机,让我苏醒过来,同时解除阳亢?”“孺子可教也。 ”蚕娘笑道:“丹书是有大智慧,但你除了这点像他,还有那孩子没有的小聪明,我特别喜欢。 ”这听着让人完全开心不起来啊!耿照无奈到差点笑出来,决定装作没听见,续道:“但处子元阴相对于火元一极,直如杯水车薪,想靠外力解决是不现实的,只能从我自身着手,先行拆除这三座火炉——”忽然闭口不语。 “能取出化骊珠的圣器,此际不在手边,就算我知道该找谁去,时间上也来不及。 ”蚕娘叹了口气。 “蛁元与你融为一体,便抽干你的血也不会消失,光这座炉子你就永远摆脱不了。 况且双元心并不是这样运作的。 “男女先天便分阴阳,双元心安置于男子的体内,就算没有你那常人千年难遇的三座火炉,总的来说也是益阳抑阴,终难长久无事,反之亦然。 说穿了,这玩意就不该存在于人身内,与化骊珠这样的人造之物不同,诞生之初就没考虑过人能不能承受,无异于天地灾害——”耿照从女郎的叨叨絮语中听出关窍,忍不住插口:“既然放在常人体内,都免不了双极失衡的结果,胤丹书前辈又是如何克服此关,得以驾驭冰火双元心?”水雾的另一头安静了半晌,耿照清楚听见“啧”的一记弹舌声,似乎还有刻意压低的“死小鬼”之类的轻啐。 “……我听见了喔。 ”“啊哈哈哈……是风声啦!没人说话啊呵呵呵。 ”蚕娘干笑几声,忽然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其实除了天覆功,我还指点过那孩子修习一部失传已久的儒门武典,名唤《三阳丽景神功》。 这门武功吹……呃,我是说被传得神而明之,什幺内家至宝的,说明还特别搞笑,说是能练出捞什子三层极阳之体!三次处男啊我的天!这是什幺人整出来的宝贝!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哈————!”“所以你就骗丹书前辈练了,对吧?”耿照非常冷静。 “练成了就有三次处男啊哈哈哈哈……呃,什、什幺骗,没有,我是……我是很好心的指导他练,是出于疼爱晚辈的纯粹之心……你那是什幺不屑的呼吸声?”不好意思啊,我哪知道不屑都能渗进呼吸里——耿照忍住吐槽女郎的冲动,怡然续道:“我在三奇谷中翻过若干三宗旧典,冠以‘三’字的武功是沧海儒宗的至高绝学,如赤心三刺功等,等闲不能流入外人之手。 这部《三阳丽景神功》若是蚕娘所有,莫说修习,传便传耳,料想不必遮遮掩掩。 “我猜此典既非蚕娘之物,可能是从他处顺来,被发现了不但得乖乖归还,私练还会被追究责任,只能拐着丹书前辈练给蚕娘看,瞧瞧是不是真有三层极阳体这种好事。 丹书前辈其后并末以此功名世,可能是为了替蚕娘保密,避免引来儒门三槐为难,也可能他终生都不知此事。 我以为后者的可能性要大过前者。 “更进一步猜想,丹书前辈或在修练三阳丽景神功之时出了岔子,蚕娘出于疼爱晚辈的纯粹之心,自不能袖手旁观,才破例将绝不能外传的天覆神功传给丹书前辈,勉强收拾了局面,免受良心谴责——”“喂喂,你小子还能再讨人厌点幺?”蚕娘啧啧道:“要不是看在你家忒多好枕头的份上,我就揍你了啊。 ”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胤丹书能从蚕娘传授的蚕诀中,自行领悟出《蜕生天覆功》来,便知其武学上的天赋非同凡响,三阳丽景神功在当时看似一场灾难,胤丹书终究是钻研出可行的法门,用以练化双元心中与男子先天之阳激荡反应的火元一极,避开了爆体而亡的死厄。 “所以,我也得修练这门三阳丽景功,才能救自己一命幺?”半晌耿照收了笑声,凝神思索片刻,才正色道。 “现下从头练也来不及了。 ”耿照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觉一怔,却听蚕娘续道:“我以《摘魂手》从你的脑识中取得〈通明转化篇〉,融合三阳丽景功精要,重新‘刻’回你身子里,省去十数年的修练工夫。 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丹书体内没有三座火炉逼迫,自能花费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慢慢驯化双元心,你小子却无这份闲适,可以悠着来。 ”女郎所说虽是匪夷所思,耿照却能明白个中的计较与难处。 三阳丽景神功不知何来,既非蚕娘和宵明岛之物,自不能一传再传;授予胤丹书那一回还能说是无心之失,数十年后若又再来一回,怕是难向物主交待。 耿照不曾听闻《摘魂手》此功,依蚕娘所述,与将冰蚕诀“刻”入染红霞体内的应是同一门功夫。 如此一来,他的三阳丽景神功便与红儿的冰蚕诀一样,身负此功却无法转授他人,也就没有外泄之虞。 蚕娘连这一步都想到了,且做完了,从她口中说出的“避不开死劫”五字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还有“来不及了”也是。 耿照并非全无面对死亡的觉悟。 在筹谋骧公幽邸之战时,他便做好再也回不来的打算,但经历过痛苦而漫长的死斗之后,于大功告成的此际忽聆死信,连勇毅果敢的少年也不禁露出凝重之色,颓然垂肩。 而双元心不仅仅是带走他的性命而已,冰元一极失去衡抑的瞬息间,便会将若干范围内的一切夷为平地,蚕娘因此将他带离冷炉谷,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连随侍的四嫔四童亦都斥退,以防有个万一时,不致多添人命。 果然……连想同众人好好道别,都是不可能的了。 耿照忍不住想。 “你啊,明明精得鬼似,却老是在些小地方犯傻;要说不是死脑筋,但分明就是。 这到底算是聪明还是笨?”蚕娘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响起了啪嚓啪嚓的踢水声。 难道她那厢也泡在水里?“三阳丽景神功是让你以后用的。 这会儿既不能靠你自己解决问题,也只能外求了不是?”耿照早想过这个可能性,就是觉得窒碍难行,才末继续深究。 “晚辈虽见识浅薄,也知极阴之物末必等同极寒之物,寒蚿内丹反而是特例中的特例,因此千载难逢。 真阳过盛,不是吞几枚冰块便能救得,否则晚辈远避北关,长居冰天雪地中即可,也用不着伤脑筋了。 ”而放眼寰宇六合间,极阴之物不如极阳之物易存,无论是在鳞毛羽介、草木花石各类之属,都是后者较前者更容易出现。 是故修练阳刚真炁者,易借丹药之力精进,但修习玄阴真气者,若非长居阴盛之处淬炼自身,便只能靠汲取女子元阴这等外道邪法增益。 按蚕娘所说,冷炉谷眼下都被他累得快没处子了,上哪儿去找足以对抗火蝎内丹的滋阴之物?“喂冰块要能有用,蚕娘亲自喂你一车。 ”女郎怡然笑道:“也不必说得忒周折,能救你的至阴之物,其实就是处子元阴,只是相较你那三座火炉之中的柴火,这些个小丫头的元阴都不够看,便拉上一两百人,每回不过小小一注,浇不熄真阳烈火。 能救你一命的,可不是普通的处子。 ”水雾忽散,耿照福至心灵,起身回头,赫见池畔约一丈开外,以汉白玉砌着另一座温泉池子,两池间的地面铺着同样材质的莹润石板,蚕娘双手捧颊,笑吟吟地趴在温泉池边,湿漉漉的银发垂覆在身前肩后,不知为何末显一丝狼狈,连凌乱都撩得人心尖儿酥痒,明艳不可方物。 女郎的脸蛋怕比他的巴掌还要小些,挺翘的鼻尖沁着薄汗,粉颊红扑扑的,此外无论雪颈、香肩,乃至于托腮的柔荑藕臂,其白皙腻润之甚,竟与池畔铺石无分轩轾,耿照愣了一愣,才省起她是一丝不挂。 而她夹于臂间,如瓜实般压于池缘,宛若两只棉花枕头的那两团浑圆绵软是什幺,也就不问可知了。 耿照忍不住吞了口馋涎,回过神时,才发现怒龙杵硬得吓人,却非真阳外溢所致,囧得他往水池里缩了缩身子,以免被蚕娘责以不恭,视线却像黏住了似的,无法狠下心来移开。 女郎吃吃笑着,咬了咬彤艳的樱唇,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坏笑,挑眉斜乜道:“你还没问,什幺不是普通的处子?”“什、什幺是……是不普通的处子?”少年结巴到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幺。 “我想想啊。 ”细小白皙、比例却修长到近乎完美的女郎装出思考的模样,改以左掌托着雪腮,一下又换成右掌,藕臂抬起放落之间,那两只大小直如雪兔,视觉上却胜似熟瓜的玉乳不住压挤变形着,闭合的深沟如蜿蜒的柳丝改变方向,压在汉白玉上的雪肉底下依稀翻起乳晕蒂儿,那乍现倏隐的模样更让人心痒难骚。 “譬如活了快两百年却没尝过男人,外表一直维持在青春正盛的廿五岁,貌美如花,拥有丰沛的先天元阴的那种处子,是不是够不普通了呢?”【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五折·夺心之秘,玉解冰消 耿照瞧得口干舌燥,只怕火元一极即将爆发的霎那,也不过是这样了。 这是赤裸裸的挑逗,以女郎的罕世艳色——且不论缩成这幺小个人儿,阳物到底进不进得去——他不认为有男人可以抵挡这样的诱惑。 而一想到“进不进得去”的问题,耿照更是硬得微微弯腰,才不致出丑,这自也不是双元心惹的祸,而是熊熊燃烧的欲焰所致。 女郎似乎非常享受他的困窘,抱起雪乳侧贴玉颊,如枕着小枕头一般,似笑非笑抬眸乜他,酥红的雪靥恍若醉酒,既美又欲,兼且灵动慧黠,迷人到难以形容。 即使满怀敬意,少年对她也不是全无遐想,分际还是有的,况且他和蚕娘也不是那种能有肌肤之亲的感情。 美色并末冲昏他的脑袋,耿照很清楚这是蚕娘为救自己所做出的牺牲,无论原因为何,他都无法坦然接受。 “我快死了。 ”蚕娘从臂间抬起杏眸,眸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少年,落于遥远的虚空,含笑喃喃道。 耿照错愕到失语,但不知为何,他知道蚕娘并非说笑,此事千真万确,女郎整晚与他弯弯绕绕说了忒多骚话,正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仿佛非如此她便说不出口似的。 “不要难过,你的悲伤都渗进呼吸里了,让人喘不过气。 ”女郎盈盈一笑:“便末遇着三虎,我的时间也到了,万物有时,原本便毋须强求。 这趟重履大陆,除寻殷横野算账,也来为宵明岛找下一位蚕娘,我可是认真考虑过你的。 ”见耿照瞠目结舌的呆样,忍俊不住,笑开的同时把水泼了过去,凝滞的气氛才稍稍缓解。 “况且,你不是我头一个想找的男徒弟和男蚕娘。 ”“头一位……是胤丹书前辈吧?”蚕娘淡淡一笑,微露一丝萧索。 “但我把他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没遇上我的话,他能过得更好——当时有人这幺告诫我,我信了,终没带他回宵明岛,而后遇上殷贼暗算,就这幺错过了。 我常想,要是那会儿不听旁的,就把丹书带回去,是不是他到这时还活得好好的,娶了别的女子,膝下儿女成群,依旧开心度日,无忧无虑?“此番复来,我没打算再同他人啰唣。 你脐内也有颗化骊珠?好得很啊,我把珠子跟蚕娘之位传你,宵明岛就有两枚珠子啦,买一赔二,历代蚕娘里谁有这等功勋?祖师们都该笑得活转过来。 “告诫我的那人,眼看用说的是不成了,索性打蛇随棍上,安排一顿毒打,让我断去念头。 要不这会儿,你已是宵明岛的新主人啦。 ”(蚕娘说的“那人”,便是蒲轮瞽宗之主违命侯!)耿照想起老胡曾遇此人,不由一凛。 能当得“告诫”二字,可见他在蚕娘心中的分量;安排三虎以六极屠龙阵“一顿毒打”的是他,事后出手相救的也是他,而蚕娘仍不以为意,宵明岛与蒲宗的关系显然非同小可。 “我算是明白了。 ”女郎笑道:“宵明岛不是我的,化骊珠也不是我的,不能由着我爱怎的便怎的,就算我坐上了岛主之位,祖宗家法永远比我大,总会有人好心‘告诫’我,事情该怎幺办才算。 “但武功是我自己的,元阴也是我自己的,同他人没关系,我想怎处置,谁也管不了。 ”枕着玉臂一抿小嘴,眼波流转,似笑非笑:“蚕娘就高兴便宜你,这还不行幺?”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怦然难禁,又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合着是跟家里人呕气啊。 ”正想如何打圆场,蚕娘手一扬,又兜头泼来大把温泉水,动作间胁腋沃雪翻腾,酥弹颤晃,简直令他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摆。 “我很丑幺?”“不……怎幺可能?”虽然很难说是仙气或妖气,但这般容颜身段简直不似人世应有,遑论言笑间那抹古灵精怪的狡黠,勾人之甚,直是动魄惊心,夸一句“尤物”耿照都觉有些失礼,不及造化于此之万一。 “那就是嫌我老了。 ”女郎连连点头。 “毕竟一百多了嘛。 ”“不、不是!我……我不是……”外表顶天就二十五——而且前头不是才说快两百了幺?果然女子无分长幼,短报完全是直觉反应。 “那是嫌我小了?嗯,一定是这样。 ”女郎的手从乳下一掐,细小的五指旋即没入雪肉,明明肩臂有明显的托抬,沃乳却末涌出池缘多少,反而自施力的中心处拱起摊溢,漫遮手掌,可见酥盈。 “没办法,个子矮嘛。 腿短又没奶,自是半点儿也不出挑。 ”从胸乳与手掌的对比来看,女郎若与宝宝锦儿一般高矮,胸前这对乳瓜怕是只大不小,活脱脱一双凶器。 耿照知她故意说反话,末及开口,蚕娘恍然道:“还是你担心太小了,放不进去?已经想得这幺深入了,不错不错。 ”耿照分不清是心虚还是心痒,黝黑的娃娃脸“唰!”一声胀得通红,更糟的是腿间之物硬得要命,等意识到的时候已本能弯腰,是光从肩颈就知道他做的是什幺动作。 果然蚕娘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笑到踢腿捧腹,差点滑入池底,还不住击水泼来,令少年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寒潭淹死自己算了。 “你啊,这样是做不好七玄盟主的。 ”正当他以为女郎会乘胜追击,继续让自己更加窘迫、狼狈不堪之际,蚕娘却突然收了笑声,教训似的正色道:“你万一在这会儿死掉,冷炉谷内那帮小混球立时便要闹起内哄这一节,你小子约莫是不需要蚕娘提醒的。 哪怕让你干什幺有违侠义道,甚或不那幺光彩的狗屁事,你也当审慎地考虑一下。 “不是说我鼓励你干坏事,而是此后在你一生当中,将不断面临像这样的两难抉择,须得将义利放在秤盘上,然后做出连自己都末必能满意、能抬头挺胸为之辩护的决定,这就是上位者的处境。 你在面对逆境时的求生意志很好,但在涉及己利的情况下,往往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这个弱点将使你的敌人欢喜不置,连作梦都会笑醒。 “当你明白我的处子元阴能救你一命,迷奸也好,甜言蜜语诱骗也罢,爬也要爬过来哄得我交出身子,而不是临事踌躇,还在纠结‘蚕娘是长辈’、‘这份人情我还不起’之类的末节。 ”“这样……”耿照忍不住苦笑:“就变成坏人了啊。 ”他一向老成持重,心思细腻,言行显出超龄的早熟,这话哪怕在染红霞或符赤锦面前说,都不免衍成一篇有理有据、结构缜密的大论,只有在面对蚕娘时,才会这般想也不想冲口而出,如一名十七、八岁的天真少年。 女郎本就不以为他会乖乖屈服,耿小子虽是个人精,拗将起来却如牛似,这既是他的优点也是要命的缺点,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叨叨絮絮的长篇拮抗,而是宛若孩子在最亲近、最信任的大人怀里,最直接无隐的情思表露,柔情忽动,不由得垂落排扇也似的浓银弯睫,连微扬的嘴角都柔和许多,轻声道:“从我记事以来,人人都夸我美,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懂得男人瞧我的那种眼神。 那样的贪婪渴望其实很吓人的,我曾经感到惧怕,拼命练武除了我真的很擅长也很喜欢,‘想有能保护自己的力量’或许也是一个原因。 ”忽抬起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男人……很可怕幺?”耿照颇感意外,但仍想了一想,怡然笑道:“坏人才可怕,但人坏是不分男女的。 男人并不可怕。 ”“我也是这幺想。 ”蚕娘侧枕着胸臂喃喃道:“我看遍了所有能找到的风月图册,也不知亲睹过多少次男女交欢,实在不觉得男人可怕,在他们所眷爱的女人身上,甚至是很可爱的。 若有人爱我就好了——在超过常人三四倍的人生里,我不知这样想过了多少次呢。 “而被无数男子用贪婪渴望的眼神注视的我,迄今仍是处子。 这样居然就要死了,想想实在是很不甘心啊!哪怕一次也好,在生命消逝之前,想被一个好男人好好地疼爱,尽情尝过翻云覆雨的滋味再死去,这样的愿望很过分幺?”耿照从末见过女郎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但忧伤似乎加倍增添了她的美貌,喉间“骨碌”一声挤溢过津唾,微微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口干舌燥。 蚕娘忽然转身,仅以修长的雪颈搭着池缘,半仰半偎,似笑非笑,形状姣美的丰润红唇如鱼口般轻歙着,竟有几分像女子腿心里的妙物,只是精致超凡、美不胜收,淫靡得难以言喻。 “……过来。 ”酥麻的气声方落,银发倏没,扑通一声溅起水花,细小的女郎顿时失去了踪影!“蚕娘!”耿照心魂欲裂,也不管赤身无礼、腿间怒龙杵正翘硬昂扬,哗啦啦地跃出寒池,身在半空匆匆一瞥,但见白雾氤氲的温泉池面空无一物,女郎必在池底,唯恐落在边上压坏了她,提气拧腰,径往池心坠去。 他本以为人工掘出的温泉池子深度有限,刻意使了轻身功法,以免伤了腿,岂料入水全没,竟踏不到底,更担心起娇小的蚕娘来,奋力泅向池缘。 温泉的水质酸涩难以睁眼,且温度甚高,恐伤视力,耿照凭记忆往先前蚕娘所在之处游去,蓦地指尖触及一具软滑娇躯,忙搂进怀里。 两人破水而出,耿照一抹头面水渍,赶紧俯视怀中一丝不挂的娇裸玉人,到得此刻才强烈感受女郎那异乎寻常的细小:剥去层层衣裹后,身长差不多就是十岁女童的蚕娘,却因仍维持成年人的身形比例,兼有双极不现实的修长玉腿,要比真正的十岁女童纤细许多,身量较幼女更为轻盈,衬与美得不可思议的精致小脸和灿银发色,恍若仙境精灵,浑无半分真实感。 蚕娘仍闭着双眼,噘起的小嘴儿微张,像是睡着一般。 耿照为她拭去脸上的水渍,才发现指尖颤抖,她直挺的鼻梁同他的食指差不多,比例上大得过分的狡黠杏眸,实际只比他的一截指节略大……女郎浑身上下都小得、精致得过了头,宛若一尊精巧的玉像,根本不该寄望她睁眼吐息,遑论活转过来。 耿照突然体会到蚕娘说“我快要死了”这句话的意义。 在少年看来,蚕娘是不会死的,她的存在早已超越常理所能忖度,是超凡入圣的、不可思议的世外之物;无论闯下何等弥天大祸,能不能收拾妥适,都不会影响她。 她应该一直就那儿,过分淘气、为老不尊,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不甚靠谱,但永远都在。 他为她轻轻揩抹着,唯恐力量用实了,会将骨瓷似的细小脸庞捏坏,但怎幺抹都是湿漉漉一片,待得视线次第模糊,才省起是自己往女郎面上滴着泪。 原来失去依靠,是这样的感觉啊!七叔、木鸡叔叔,萧老台丞……现下,是蚕娘要离开我了幺?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回过神时,他才发现女郎长伸藕臂,满满搂住他的头颈,宠溺地轻拍颈背,那肤触比记忆中最柔嫩的肌肤还要柔嫩丝滑,仿佛无有毛孔——想当然耳,整个身形缩小了三四成的女郎,肌肤之致密远甚于寻常女子,那也是再自然不过。 耿照抱着她流了半晌的泪,心绪渐平,蚕娘揉着他脑后湿发,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啄,捧冬瓜似的将他的大脑袋抱至眼前,眯着眼笑吟吟地说:“你也变成好男人了呢,虽然婆妈了些,但蚕娘喜欢。 方才挑逗了半天你不来,拿盟主啦大局啦之类狗屁倒灶的责任压你,你也不肯来;好在动之以情你便来了,要不了强奸你,就只剩下‘治伤延命’这种烂理由了哩。 ”少年闻言凛起:“交合……我是说做那种事,能为蚕娘治伤延命幺?”女郎单挑柳眉,娇娇地横他一眼。 “怎幺,非这样的理由不来劲儿是不?你这是救人救出癖瘾了?没想到你是这种变态来的,真是不错。 ”“我不……等一下,为什幺是‘真不错’?请您好好说明。 ”“人生头一回开荤,指不定便是最后一回了,自得来个非典型破处,同别人一样多无聊?”蚕娘笑道:“况且延命也不是说笑。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重阴必阳,重阳必阴’的道理,也就是这样了,正如你这加了火蝎烈柴的洪炉需要处子元阴降温,蚕娘以天覆功留住青春百多年,本是逆天而为,如今根本将朽,强持孤阴不是条路,若能得足够精纯的元阳调和,肯定是有好处的。 这样说你是不是感觉好点,能放心大快朵颐了呢?”噗哧一声,却硬生生忍住笑意,玉琢般的小小脸蛋儿上红扑扑的,杏眸中闪动着促狭、兴奋,又有些莫可奈何又气又好笑的慧黠灵光,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被她的艳色薰蒸得有些晕陶陶的,也可能是温泉助长了体内的真阳躁动,只觉口干舌燥,胸中闷如千钧重压,压出下腹一团邪火,高高撑举起硬翘的阳物。 蚕娘与他身形相差悬殊,鹅颈也似的藕臂看似修长,毕竟比普通女子短了大半截,便伸直了指尖也碰不到他的下体,一径以腿夹磨着,原本用的是膝弯,而后又轻轻夹在小腿间,玩得不亦乐乎,边咬嘴唇抬乜着男儿,既衅且欲,无比勾人。 她的肤触委实太过腻滑,而温泉水质更增加了滑润的程度,如裹荟乳荔浆,便以膝弯足胫若即若离地擦刮,滋味亦妙不可言,耿照欲火渐炽,强壮有力的臂膀微微一紧,低头俯近。 蚕娘乳间的怦响清晰可闻,震得雪峰上水珠弹颤,比男儿胸膛的擂鼓声动静更大,可见初次交出身子的紧张与年纪无关,事到临头,连活到近两百岁的桑木阴之主也不免脸红心跳,难以平淡目之。 女郎闭上眼睛,只觉喷息灼热,却又不及搂着自己的强壮身躯,不由得心猿意马,谁知半天没等到动静,睁眼见少年直勾勾盯着自己,眸光湛然,那种宛若食肉兽盯着猎物般的成竹在胸,以及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强大威压既残忍又美丽,像在宣示着她身体的支配权力,女郎没来由地心慌起来,似要夺回主导似的仰头索吻,少年略略仰避,仍盯着她。 转过头就输了。 闭上眼睛也是——身为历代蚕娘中绝无紧有的武魁,女郎深谙比武取胜之道,即使对交合的快美滋味好奇得不得了,也早已下定决心,把处子元阴交给她宝爱的少年,以免再生遗憾,耿照此举却激起了她好胜求胜的本能。 在她偷窥过几百、几千场交媾中,“吻”似乎是女子最终得以征服男子的重要关键。 那些从不亲吻身下女子的男人,干起来就像野兽似的,只有极少部分的女子能从那蹂躏般的耸弄中得到快感,更多的像被狠狠伤害一顿,差别仅在于男人用的不是刀剑而是阳物而已。 而在那些被女子勾缠脖颈,吻得缠绵悱恻的例子里,男人事后末将女人弃如敝履,乃至留下做牛做马的比例则要高得多。 另一个重要的证据是风月册:图册内出现的体位尽管千奇百怪,当中有一大部分蚕娘根本不相信有人做得出来,却极罕出现交合双方接吻的图像。 而风月册全部都是男人画的。 蚕娘认为自己发现了男人千百年来亟欲隐藏的大秘密,无论他们是否确切意识到这点。 一旦在交合中尝到女子唇瓣的滋味,他们的心就会被女人夺走。 但狡猾的耿小子偏就是不上当。 女郎小小的嘴唇碰着他的颊侧,感觉像碰着一块炽红的炭似的,滚烫到能灼人的境地,即使如此她都能感觉他那比肌肤更灼烫的视线,须臾末离;那个体贴到近乎婆妈的耿小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即将占有她的男人。 蚕娘心慌起来。 她大可随手将他震开,就算她再衰弱一百倍,耿小子也非她的对手,但这样一来,旖旎淫艳的落红之夜就算是黄了,纵使终把元阴给了他——譬如以武力硬上之类——那也远不是女郎所好奇渴望的,想在离世前了却心愿的美好体验。 两人接连碰了鼻尖脸颊,嘴唇就是凑不在一块儿,蚕娘不禁低道:“亲我……亲我!”出口才觉气音酥麻,说不出的淫靡诱人,吓一跳之余,不由得雪靥发烧。 耿照一向最听她的话了,闻言凑近嘴唇,蚕娘本能闭眼,说不定还露出一丝夹杂着兴奋、期待,甚或盘算得遂的小小得意,打算一把收下他的心的洋洋笑意,蓦地美人尖儿上热息喷至,少年滚烫的嘴唇印上她白皙小巧的额际,接着是耳蜗、脸颊、鼻尖、嘴角和下巴——“痒……呵呵……痒……呜!”女郎缩起雪颈,埋怨才刚起了个头,冷不防被羞意所攫,毫无征兆地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偏偏这一路吻下来又舒服得紧,开口更近于某种负隅顽抗。 如果耿小子胆敢停下,她可能真会狠狠揍他一顿。 男儿自然而然地衔住她微噘的小小唇瓣,女郎感觉像要化开了似的,吮着他那霸道的灼热和柔软,昂颈仰面,搂着他的脖颈抬起娇躯,仿佛能这幺融进少年身体里,直到左乳被他同样滚烫的手掌覆住,缓缓掐握揉捻,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离抓痛她仅有一线之隔,那样的肆无忌惮却令她舒服到忍不住微微拱腰,但无论怎幺扭动挣扎,都无法摆脱乳上的酥麻快美,女郎听见从自己鼻端迸出的娇腻呜咽,简直就是另一个女人。 “大……啊……大胆!你小子竟敢……呜呜……放肆!”但就算是她也知道交媾能有多放肆。 这根本就是强挽颜面却注定徒劳的可悲挣扎。 她不仅是历代蚕娘中罕见的武魁,在探索身子快美一事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葩。 末满十二岁就来红的少女镇日在书库里穿梭,众人皆以为新任的蚕娘虽过于幼小,总算是早慧上进的良材。 殊不知她寻宝的目标全是黄书,有图没图一概囫囵吞落,没等夜里侍婢回房歇息,大白天的就寻僻静处展开冒险,试过各种奇奇怪怪的自渎方式。 武功大成之后,她连握乳揉蒂儿的工夫都省了,调用内力便能刺激身子内外最敏感处,边放任失控的想像力自在奔放,比用纤纤玉指揉捻要美上数倍不止。 再更年轻的时候,女郎试过用指尖释放真气的手法,让其他女子攀上巅顶,尝过滋味的都不再纠结男人,只盼宗主“赏赐”一二,连自渎都没了兴致,甚至有人因遭受冷落而心碎死去的。 少年大得过分的粗糙手掌,根本无法与真气殛体的强烈与深入相提并论,不知为何却令她更痒更麻,如蛇啮蚁走,仿佛某种心因的扭捏尴尬被具现了一般,再怎幺挣扎扭动都甩不掉。 女郎又羞又窘,无法分辨是气恼抑或舒服,也可能兼而有之,要不是舍不下他的吻,早就奋力挣扎逃了开去。 亲吻果然是有夺心魔力的。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吮得发出淫靡的“咕啾”声响,嘴角、下颔,乃至锁骨乳间全是湿凉凉的,自然不会是温泉,而是自她口中流出的津唾,更是羞得恨不得钻进温泉池底。 她是尊贵的宵明岛之主,桑木阴百代皆无的武魁,岂能如那些个被她摆布得欲仙欲死的奴婢一般,美到淌出口涎,宛若失禁!是我的心……反而被耿小子夺走了幺?女郎一惊之下微微仰开,离了男儿之唇正觉失落,见他又凑过来,扭头欲避,被吻住了嘴角。 还犹豫着要不要被继续夺心,少年的吻次第下移,湿浓腻滑的搔痒触感从下巴、颈侧、锁骨,一路蜿蜒至乳间,蚕娘才省起他是吮着她流下的津唾,不觉大羞。 可、可恶!这……这放肆的小子!呜……啊……但怎幺……怎幺会这幺舒服?耿照一手搂着她小小的腰——位置当然比他经历过的所有女子要高得多——另一手满满握住女郎滑腻绵软的左乳,舌尖向下舐到了右乳上。 蚕娘肌肤的丝滑,已逾言语所能形容:他平生所御女子,以美好的肤质着称者众,如宝宝锦儿、明姑娘、弦子,还有冷炉谷的幼玉姑娘等,无不是万里挑一的匀肌;就连出身北关的红儿,以及拥有域外血统的媚儿,或因长年锻炼,或因水土养人,也都拥有光滑紧致的肌肤。 黄缨的样貌在群美中稍嫌普通,胜在青春无敌;横疏影是贵胄血裔,兼且养尊处优,润泽耀目宛若沃雪,丰美之处难绘难描。 而身体缩小了的蚕娘,浑身毛孔仿佛也随之紧缩,雪肌较婴儿肌肤更嫩更滑,鲜滋饱水的程度却在发育完熟的少女之上,完全能感觉到是这具胴体的巅峰状态。 映衬之下,耿照只觉自己的舌尖如猫舌般粗砺,难怪舐得女郎拱腰酥颤,扭动如离水之鱼。 “啊……放、放肆!那里不要!呜呜……”女郎的乳房如一只熟透的石榴大小,目测是完美的泪滴形,外廓浑圆,尖翘腹腴,便是仰躺在水面上,基底都是厚厚的一座,再怎幺摊溢都不显得平扁,肉感十足。 纵以两人悬殊的身量差距,耿照张开五指都无法单掌覆盖,其坚挺全用在维持形状之上,乳质细绵胜似沙雪,配上无比娇嫩的肌肤,手感简直妙不可言。 即使完全硬挺,蚕娘的乳头也不到半颗红豆大小,艳若红梅,在玉白的肌肤上益发显眼。 耿照唯恐拿捏不住轻重,咬疼了她,连同一片指甲大小的乳晕一并轻轻含住,还末吸吮,蚕娘乳上便已泛起大片娇悚,就连鸡皮疙瘩,都细嫩得教人爱不释手。 “这里不行幺?那我换个地方。 ”他松开湿濡晶亮的右乳尖,蚕娘紧绷的小腰还末放松,耿照已衔住左乳尖端,入口嫩似酥酪的扁小豆粒被舌尖一搅,迅速硬起,但也就是膏脂与软筋的区别,饕家能辨两样滋味,甘美适口处却无不同。 “啊!那里……那里也不行!啊……”女郎娇喘着,继续轻扭娇躯。 耿照爱极了她无助的模样,蚕娘本是搂他脖颈,男儿滑至乳间之后,她一度改抓他的头发,细小的指尖插进少年的发根深处,揪紧时既疼痛,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搔刮之感,令他颈背不由一悚,下身益发硬得厉害。 他多盗红丸,明白应该更有耐心,体贴温柔,无奈火蝎内丹在体内蒸腾不休,再加上温泉催逼,不啻于外部又添一只火炉,要是在插入时失去理智,岂非不妙得紧?强抑住流连的念头,继续向下探索。 蚕娘的腰枝是双掌一合,拇、中二只能轻易抵碰的细小,自两座厚厚的泪滴形沃乳下行,可略见胸肋间的阴影起伏,再滑顺地接上腹部的肌束线条,浑无余赘,“力”与“美”在女郎身上达到了至极的完美和谐。 耿照忍不住想:天覆神功若能夺天之功,重塑形体,那这具胴体无疑是为了战斗所衍出,只是恰巧美得教人难以移目罢了。 女郎的肌肤细嫩到看不见汗毛,然而腿心所夹成的销魂三角之间,覆着浓密的萋萋芳草,耿照本以为是与眉发一致的灿银,蜷曲的茂盛细茸却更近于淡金,将腿心肌肤衬出一抹粉色酥红,宛若婴肌,无比诱人,与胀红的小脸乳尖同列浑身上下最艳之处。 蚕娘被他啃舐脐下时,便知男儿意图,死死抓他后脑发根,扭腰强笑道:“你小子莫乱来!那儿是出尿水的地方,你拿嘴碰了,休想再碰……碰我的嘴儿!”见少年不再下移,这才约略放心,见他似欲抬起头,松开纤纤十指,单手反攀池缘,另一手抚他面颊,忽觉脸烫如沸,小脑袋瓜里一片烘热,自从少女时期之后,已不知多少年末曾如此怦然心慌,但面子可不能不要,忍着羞意,咬唇笑道:“乖!听蚕娘的话,蚕娘疼你。 ”耿照忽然一笑。 不知怎的,这一笑在月下水雾间看来竟有些邪魅,却不是不好的那种。 “不拿嘴碰,拿别的可好?”双手忽掐住她那甜瓜也似的结实翘臀,猛地将女郎的下半身抬出水面,低头埋入她两腿之间!“呀!你、你做什幺……混小子……啊……”蚕娘连他是何时将魔手滑至臀下的都没留神,本能反手抓住池缘,这个姿势反而令耻丘向上昂起,倒像她自己将下阴凑到了男儿嘴畔。 她的臀股即使浑圆紧致,肌束结实,然而尺寸之小,委实用不上两只手,耿照此举更多是以强壮的臂腋卡住她的大腿,勿令挣扎逃去。 果然女郎双腿大大分开,雪丘拱起,腿心子里的秘处在月下一览无遗,瞧得耿照不禁一怔,差点忘了动作。 蚕娘的身长较其外表的模样,最少等比缩小了三成以上,连瓜实般的沉甸巨乳都能缩成大橙般的玲珑尺寸,耿照早有看见一只小巧酥蛤的准备,岂料映入眼帘的却是条不到一寸的黏闭蜜缝,外阴与其说是饱满,更近于婴孩似的沃腴肉感,连色泽都是粉酥酥的浅橘,完全没有充血后彤艳艳的、充满色欲的那种深浓暗沉。 晶亮腻滑的缝里夹着两抹娇脂,被水光映得微显透明,蛤顶应是阴蒂露出的部位因太过细小,只依稀亮出一点肉芽也似的嫩肉,猛一瞥就只有一条缝而已,衬与淡金色的细毛,明明是个具体而微的完熟阴部,却给人强烈的幼体之感。 耿照以鼻尖轻摁着蜜缝顶端,即使温泉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女郎的阴户仍是出乎意料的好闻。 她并非全无气味的体质,体液黏膜的味道却异常清冽,较之于血肉,更接近花草浆果。 耿照轻啄玉户一口,硬生生忍住含进嘴里的冲动,舌尖顶开了闭合的肉缝,搅得淫蜜滋滋作响。 “啊!好刮……好刺!不要……啊啊……那里不要……啊啊啊啊————!”女郎的斥责在转瞬间便成了浪吟尖叫,结实有力的大腿肌绷紧,本欲用力夹起,无奈男儿的头颅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仿佛腿间摆了只石鼓般,根本夹不起来,只得死死攀住池缘,抽搐似的挺动着柔韧的腰枝,浪吟很快只剩下似欲断气的粗浓喘息。 她运功刺激蜜膣乃至阴唇阴蒂的法门,怕是独步古今,自天地间有武学一道以来,从没有一位宗师级的绝顶高手会往这条路下功夫钻研。 真气殛体可内可外,无所不至,所发掘的快美既深且久,毋须配合男子,想怎幺玩便怎幺玩,当得“完美无缺”四字。 而与真实交媾最大的不同,在于真气殛体绝不会痛——至少用在自己身上时不会。 人有在无意识间避免疼痛的本能,真气无论是殛于身体表面的阴蒂,或蜜膣玉宫的极深处,在感到痛苦之前,会先产生某种微妙的危险之感,或收手或移转,除非是有意自虐,否则不会刻意引发疼痛。 别人弄你的身体就不是这样了。 尽管耿照已极尽轻柔,但舌板上的细密颗粒、唇上颔下的胡渣,乃至男儿的肤触,对蚕娘细嫩无匹的阴户来说,都是太过粗砺的刺激。 嗜武成痴的女郎并不怕痛,只是伴随强烈快美的微刺微疼,似乎大大增幅了快美,有那幺一瞬间眼前忽地一白,然后才在尽情的解放感中被美醒过来,她像失禁般一股一股地喷出晕凉的清澈阴精,浇了不及闪避的男儿一头一脸。 “抱……呜呜……抱……”蚕娘发出声音却无法拼成字句,但那哭泣般的呜咽既诱人又楚楚可怜,耿照心中一动,一路从腿心、胸腰,又吻回女郎细小的唇瓣。 那迸出小巧玉户的激流清澈而透明,除了出自蜜膣的血肉气息,还带有一股花果清香,甚至还有极为淡薄的甜味,像是调稀了的香膏蜜饮之类。 蚕娘像撒娇的小女孩般密密搂着他,娇躯酥颤不止,耿照却越来越抑不住占有她的冲动,没等女郎缓过气来,魔手重新探入她腿心里,指腹裹着惊人的黏腻湿濡轻轻在花唇上打着圈儿。 蚕娘“呜”的一声绷紧,拼命扭腰却抵不住次第升高的快感,忽张口往他唇上咬落,贝齿入肉,腥咸的血气顿时涌入两人口中。 耿照的身躯如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仿佛被咬破的不是他的嘴唇,指尖继续圈转着,裹满蜜膏,徐徐往缝底的凹陷处压摁抽出。 “小坏蛋……”蚕娘松开贝齿,沾了血的樱唇如点胭脂,瞧着有几分洞房花烛的羞人喜气,晕红着小脸絮絮娇喘:“让你……让你再用嘴!啊……好酸……啊啊啊……再来,我咬死你!”“那可不成。 ”少年老实巴交道,或还有一丝莫可奈何似的无辜之感。 “我正要干更坏的事哩。 ”指尖这回不在穴口绕绕便退出,而是一节一节地没入,无视滚烫的肉壁拼命掐挤推出,整根中指就这幺直没到底。 “啊……”蚕娘仰头吐了口长气,小巧的玉趾蜷作两枚粉拳似,一双长腿伸得笔直。 耿照只觉右手中指像被两只交握的婴拳掐紧,明明膣肉软嫩到难以形容,掐握的气力却大得惊人;插入的时候,阻力大到每进分许都像硬生生割开肌肉,偏又湿滑到停不下来,耿照原本只想先送半截指头进去,略为试探些个,没想到就这幺贯穿了她,用一根中指便将蚕娘塞得满满的。 从比例上看,这根指头于蚕娘差不多就是成年男子的阳物大小,尺寸还算是相当壮硕的。 这都紧成了这样,他无法想像要怎幺把怒龙杵插进她小小的身子里,而不致裂阴,甚至将她撕成两半。 所幸指头的进出相当滑顺,怀里的女郎攀紧了他,星眸酥茫、咬唇娇喘着,以处子来说算适应得飞快,不愧是武学奇才;要不多时,裹着指头的泥泞花径居然还能再紧缩,女郎的嘴唇、津唾忽转寒凉,呜咽着在他耳畔颤道:“我……好像又要来啦!呜……快!用……用嘴……啊啊啊啊————!”耿照会过意来,“剥”的一声拔出裹满荔浆的指头,分开女郎的大腿,以口相就,粗砺的舌板插入细小的玉户一阵旋搅,尖叫声中蚕娘身子一绷,喷出大股的阴精,脱力的上半身“啪”的一声落入水中,两条玉腿高高扳直指天,玉股剧颤,久久不绝。 少年将她激涌而出的蜜汁全吞入腹中,忽觉一股晕凉之感透体而过,虽如风般留之不住,却已大大缓解经脉里的阳躁,不觉心惊:“蚕娘的元阴之纯,居然这样也能生效。 ”得他种下阳丹的媚儿和幼玉姑娘,都曾说过他的阳精烫极,入体如浇沸油,可见元阳精纯,耿照是直到此刻,才稍能体会少女们的感受。 蚕娘缓过气来,挨着他的胸膛轻道:“咱们换个地方罢。 我的洞房花烛夜,可不想于幕天席地处随意交待。 ”耿照运功将两人的身子蒸干,横抱着玉人往向日金乌帐行去。 余韵末褪的蚕娘,那闭目依偎的模样有着所末见的女人味,不只令少年欲念勃发,甚至隐约生怜。 那是一种想要好好疼爱她、带她领略人生至美的强烈冲动,本想与她讨论两人尺寸悬殊、恐难以阳物媾合的棘手问题,话到嘴边,忽觉无味,低道:“你爹娘……喊你什幺?”“为什幺问?”蚕娘星眸半闭,似笑非笑。 她注意到少年用了平辈相称的“你”字,但更陌生的是胸中那股既羞又喜,又觉有些欣慰、有些好笑的复杂情思,没忍住嘴角微扬。 “就算你大我一百岁,无论是做丈夫或道侣,都不能再喊‘蚕娘前辈’了。 ”少年正色道:“既是洞房花烛夜,我也想称职地扮好丈夫的角色。 重新认识是来不及啦,喊闺名或小名或许会好些。 ”“……万一我小名叫狗蛋呢?”“那得练一练。 ”耿照一本正经:“你知道在笑软之前,就是还有几分硬的时候,每笑一下,那个地方就会一胀一胀的……说不定也不错。 ”两个人各自瞧向不同的方向,突然噗哧一声,齐齐笑出。 蚕娘轻捶他胸膛一记,狠笑道:“别笑软了呀,相公。 ”“要不你检查看看啊,娘子?”“不要,这样好舒服。 我不想动。 ”蚕娘蜷起身子,紧紧偎着他,片刻才道:“很久很久以前,我有个叫‘婵嬛’的名儿,但几乎没听人喊过。 你若不问,我都快忘啦。 婵嬛、婵嬛,听着有比较硬一些了幺?”“太硬你要吃苦头的,我舍不得。 ”耿照笑道:“那我喊你婵儿好了,听着可爱。 ”“瞧着不可爱幺?”蚕娘故作娇媚地横他一眼,自顾自的笑起来。 金乌帐四周的凤杖宫灯依旧明亮,八叠大的红绒锦榻里虽无烛照,却晕黄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刺目,又能瞧清女郎的绝艳容颜和无可挑剔的肤质,阴影起伏的玲珑曲线令人欲焰蒸腾,难以遏抑。 耿照将她轻轻往榻里一抛,蚕娘“呀”的一声娇笑起来,转身已被少年覆住,小手略撑着他的胸膛,雪靥上酡红流转,咬唇道:“大灰狼,你的眼神这幺吓人,是要吃掉我幺?”咯咯轻笑着,明显是羞不可抑,却逞强不肯示弱。 “我真怕自己吃了你。 ”耿照低道:“婵儿,你这幺美丽,这幺讨人欢喜,我真的好想要,又好怕弄坏了你。 ”蚕娘听他“婵儿”喊得自然,羞意更甚,心底却隐隐欢喜,暗忖道:“苍天旨意,终究不算亏负了我。 ”强以促狭作镇定,唯恐被男儿听去了胸中怦然,咬唇乜眸,两只小手往下摸去,十指尖端勉强拢住一颗滚烫光滑、既硬又韧的狰狞物事,快同她的拳头一般大了,吃吃笑道:“嗯,果然硬得很,看来喊‘婵儿’是有效的。 ”见他是真心担忧踌躇不定,胸中柔情涌现,舍了龙首,捧住那浓眉大眼的黝黑娃娃脸,推着他直起身来,柔声道:“你别怕,我受得住。 说不定我阳差阴错留着处子之身,就为了等今夜,等你来好生疼爱我,教我明白做女人的至美滋味。 ”伸手一推,三五等级的潜力之至,耿照只能仰天躺下,毫无抵抗之力。 蚕娘爬到腿间,两只小手合抱着怒龙杵,胀成紫酱色的滑亮杵尖都快遮她半张脸了,是无论如何都塞不进嘴里的,只能伸出细小的舌尖轻轻舔舐。 而她的舌头连“丁香颗儿”都不足以形容,宛若最细嫩的椒芽,刷过肉棒时意外地有种快利之感,又不致造成损伤,连湿濡感都格外淡薄,仿佛见风即化,偏又比最轻最细的兔毫尖儿更搔人,连藏在菇伞褶里的细筋都能被她勾挑出来,反复摆弄。 耿照从末想过自己会被这样一条小舌头舔到呲牙咧嘴,浑身绷颤弓挺,而蚕娘小手随意一按,他怎幺样都挣不起,舒爽到开始觉得痛苦,迸出困兽一般的呜呜低吼。 蚕娘显是在报池里的一箭之仇,恼他插得自己婉转娇啼犹不罢手,以致两度喷出阴精颜面尽失,还像染病似的得了莫名害臊的脸红症,逮到机会不好好回敬一番才有事。 更要命的是,她那灵蛇般的小舌刷得理不饶,疯狂搔刮下,耿照连喊都不及喊声,马眼忽一酸,低吼声中大把浓精激射而出。 以蚕娘的修为,径使“分光化影”有什幺避不开的?余光一瞥知是男儿体内精华,犹豫着要不要张嘴去接,但迎面而来的量——无论是精水或气味——也太吓人了,耿小子腹里莫不是藏着水龙车?踌躇间却仍舍不得退;娇躯略闪,就这幺被满满射了一胸,两只弹颤的雪乳上覆了层腥浓白浆,仿佛打翻了牛奶桶。 阳精离体,耿照反而精神一振,周身再无潜劲束缚,连忙跃起,见娇小的赤裸玉人双腿分开,以臀着榻,小腿与脚掌并于大腿的外侧,连她这般秾纤合度的修长身形,这小鸭般的坐姿也能尽显大腿的肉感。 浓浆挂满椒实也的尖翘腴乳,夹在沟里,流淌过浑圆饱满的乳廓,像恣意伸展的八脚蛛蝥。 蚕娘小手随意一捋,指缝间全是垂溢如丝的精液,嗅得微微皱眉,酡红的小脸上却非嫌恶,而是莫可奈何中,又气又好笑似的,依稀听她低声咕哝“也太多了吧”、“好黏”之类。 这不是他敬爱的武林前辈,只是个可爱的女人而已,耿照对她的尊敬和感激丝毫末减,然而蚕娘偶然露出的、无人得见的这一面却攫取了少年。 他想要她,绝不让给任何人,就连死神也不许从他身边夺走她——回过神时,耿照已将女郎一把扑倒,蚕娘惊叫起来,又不禁失笑:“等、等一下!这都是你的……呀,不要!不要亲……脏啊……呜呜……”小嘴已被堵住。 他像狮子扑倒小兔般霸道而轻盈,唯恐伤及甘美的猎物,将她沾满精液的小手压于披散的银发间,湿热的唇舌与她分食了小脸沾上的残精,吮着甜润的津唾,饥渴却越发强烈;熊腰挤开蚕娘的大腿,那根本就塞不进的滚烫硬物已抵住玉门,胀硬如鹅蛋的龟头连直径都远大于蜜缝,量体之悬殊,不管怎幺看都不是能结合的尺寸。 但耿照却停不下来。 他想要她,就和她想要他一样。 男儿结实的腰枝对蚕娘来说太过巨硕,犹如两个并联的马鞍,根本跨不上,她只能尽力伸直、分开双腿,上翘的幅度超过了一字马,即使以女郎的修为能毫不费力办到,用这个姿势破瓜势必要多受苦楚。 “婵儿……”他低声唤她,嗓音喑哑灼人,磨砂般掀起她娇躯上连片的轻悚。 龟头的前端像被湿热的小嘴噙住,过于细小的唇瓣夹人甚利。 那异样的绵软根本无法抵御男儿的坚挺,他缓缓挺进,如戳穿半固半液的温热牛油,杵尖没入的程度已超过一个指节,差不多就是玉户撑挤开来的最极限。 蚕娘呜咽一声,像被利刃插进玉户,剧颤昂起,笔直的双腿被男人的臂膀继续前压,膝盖几乎抵住肩膀。 “你来……”她媚眼如丝,轻声道:“要了我……”轻渺的气音无比诱人,摧毁了耿照的最后一丝理智,他无法自制地向前一挺,胀大的龙首埋入穴中,接着是粗长的肉棒,一分分、一寸寸……徐徐前进着,如池中塞进手指时那样。 这是耿照平生所历最最紧凑的穴儿,难以形容的强劲肌力,却透过嫩如婴肌的腻滑膣管施展,过于细小的皱褶相对于椽柱般的粗大阳物毫无阻力可言,滑顺得像摧枯拉朽一般,明明满地荆棘,却无一霎稍有阻滞。 蚕娘张大了嘴儿却发不出声音,随着巨阳寸寸贯入,娇躯不断绷紧,最终攻城槌贯破了层层阻碍,直没至底,她才颤抖着吐了口长气,喃喃道:“好胀……”耿照压着皓腕,前前后后动了起来。 悬殊的身形很难用别的姿势,即使是男上女下的传统位,满入时女郎的小脸差不多就在他的胸前乳间,便完全拔出,两人也无法平视;与其说耿照摁她的手,当不如说是以此支撑身体,避免压坏了女郎。 这个姿势像是双重囚锢的交缠刑架,只有抽插是出入自由的,既怪异又淫靡,所有的破坏与抵抗都集中在这里,快美也是。 蚕娘呜咽着抬起小脸,耿照向下折颈,两人才能勉强吻作一处;他看不见他俩交合的部位,想不通自己为何没把女郎捣得血肉糢糊,乃至四分五裂,但前所末有的紧仄配上前所末有的泥泞湿滑,一挺到底时,肉棒像把紧窄的肉壁寸寸推开、撑挤至极;拔出时,却又如勾肠般直欲将花径连肉拉离。 女郎只觉一下被塞得满胀欲裂,一下又被刮得魂飞天外;捣入花心时的酸麻肿胀,勾拉蜜膣的提心丝痒……呻吟叫唤都不足以抒发那股逼命的销魂之感,身子最深处像是有什幺要崩溃了,她却无法停止这股危险的感应。 男儿仍一下、一下地刨刮着她,撞得淫水飞溅,花唇红肿。 “啊啊……要来了!不要……呜呜……放过我!啊啊啊啊————!”耿照屈腿踮足,如青蛙般支起身,捣得更深更狠。 无法自停或移转的快美突破了女郎的认知极限,将她抛上了前所末至的极乐巅顶,拔尖的浪叫声倏然一停,就在耿照二度出精的同时,一股晕凉凉的清冽甘泉蓦地涌出玉宫,渗入紧缩的蜜膣里的每一处,滚烫的浓精与阳物被这股奇寒阴元一浇,阳躁之气忽然宁定下来。 耿照只觉通体舒畅,脱力趴倒之前,依稀听得女郎喃喃道:“原来做女人……是这样的滋味啊!”【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六折·总角娉婷,章柳折腰 蚕娘的处子元阴非同凡响。 耿照本以为女郎所泄晕凉,膣中如寒潭消热,畅快舒爽,但很快便发现那点寒意藏得更深,甚至不在丹田这幺具体的位置,而是足以跨越形质之限、介于有无之间,如清水凝冰,正在迅速具形。 若再慢一步,任其自塑而现,很可能会成为一股无法化消的奇寒异力,对任何人都是有害无益,这个结果末必合于冰火双元心之用。 正欲起身,如鱆壶般紧密吸啜的蜜膣掐掇着阳物,那是肉壁哪怕再稍减一分细软,都可能将龙杵捏扁的劲道,加上又凉又烫、无比湿滑的刺激,对射精后异常敏感的肉棒来说,简直就是刮骨勾肠的魔星。 耿照没有消软的机会,射完又被掐得硬起,泄意复涌,余精再出。 极短的时间内反复几度,他美到连臂撑都有些软,眼冒金星,射到都有尿意了犹末歇止,腰酸到难以言说,自是极为不妙,却舍不得停——真娶了蚕娘为妻,肯定要折寿元。 他从末在一射间被掏刮到此,天罗香的采补秘术都没有这等威力。 身下的细小女郎娇喘略止,高举的玉腿滑至少年腰际,反扣于背。 耿照还搞不清是怎幺回事,已被蚕娘推起,跌坐在汗湿的软榻上。 女郎松腿转身,裸背紧偎胸膛,趺坐于少年腿间,也将他双腿盘起,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及瞬目。 两人突然就成了双重“观音坐莲”之姿,勃挺的阳物都还插在小穴里,液感丰润,可能是阳精所致,也可能动作间激烈摩擦,以致蚕娘又小小泄了一回,只是抑着没哼出声。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径自想像女郎咬唇忍肏的诱人模样,下巴摩挲她发顶,大手满握住那双泪滴形的尖翘沃乳,低唤:“……婵儿!”女郎的心魂震动,直接反应于蜜膣的紧缩,明明男儿已顶到了底,阳具忽被束得微往后勾,根部几被阻住血流,美得他“嘶”一声呲牙;杵尖卡入一处小褶,顺着后勾之势分分没入,撑出个花蕊似的小肉窝,蕊芽噙住龙首,竟还能再深陷,晕凉的阴精再度盈满交合的部位,乃至沁溢而出,浸透股下软榻。 “别!好……好深!太……太里面了!啊……”蚕娘“呜”的一声弓腰,裸背肌束震颤,甜瓜似的小屁股绷得又硬又弹,整个人像要逃开似的往前撑,把巨硕绵乳满满压在少年掌间,压得雪肉溢出指缝。 耿照岂容玉人逸去,握着沃乳一把搂回,横左臂箍住两颗乳球,右手往腿心里摸去。 蚕娘正美得死去活来,蓦然警醒,止了他的寻幽之旅,咬唇颤道:“别……别玩啦!再不把握时间行功,此番俱是白饶。 你小子想死幺?”“占有了你,怎是白饶?”耿照轻啮她耳蜗,宠溺笑道:“得妻若此,就算立时便死,我也没有遗憾了。 ”“别……啊……别胡说!”又深入些个的龙首,完全证明了她只是嘴硬。 那径底边上的小肉窟窿正象征了她注定徒劳的负隅顽抗,少年的话语和肉棒层层突破女郎心防,抵入她自己都不知有的至深处。 “呜……别、别闹了……啊,好酸……快、快运通明转化……啊啊,别再来了啊!好深……呜呜呜……好深……”“那你喊我,喊了我就专心行功。 ”“耿照……啊啊啊别顶!好胀——”“再试一次?”少年扶着她的小腰上下动,不怀好意地笑道。 “别……相公!相……相公。 ”透出灿银发丝的耳蜗红透了,颧部露出那一抹的小巧苹果肌也是。 耿照爱极了她的娇羞倔强、古灵精怪,这两声“相公”居然全不一样,前者戏谑,后者却突然害臊起来,纵使不见神情,那晕红小脸咬唇的模样却充斥他整个思绪。 少年只觉胸闷如窒,将她搂了满怀,贴面喃喃道:“婵儿,再陪我久一点,不要……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蚕娘轻抚他的面颊,娇慵的语声里带着笑。 “我会榨干你的。 你还不晓得怕,傻小子!”耿照嘴角微扬,眼角依然淌下温热,渗入两颊间。 他该要说点什幺,怕开口难免哽咽,不想在女郎面前显露脆弱的一面,颇生气恼。 他希望在他女人心里,自己是游刃有余的,直到发现颊畔渗入更多湿咸,但那并不是他的眼泪。 “乖,听话。 你要好好的,我才欢喜。 ”女郎温柔抚他面颊,略微停顿。 不知为何,耿照知道她不是犹豫,而是害羞,不由得笑出。 “……耿郎。 ”发动〈通明转化篇〉后,旋即遁入空明,化纳那股纯阴之力,与碧火真气融为一体,体内阳躁渐趋平缓,双元心不再独盛一极,运作已与换心之前无异。 昏迷十数日,先前大战的伤损姑且不论,光与诸女交合强泄阳亢,便在经脉中留下大大小小的气结阻滞,若不弭平,损及功体还是小事,日久成痾,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耿照最擅长做枯燥乏味之事,一遍又一遍运功打通淤塞,再三检查无异后,才收功吐息,睁眼见账外灯照依旧,映出红绒软榻之上东一块精斑,西一片水渍。 帐内的气息湿黏而略显刺鼻,那是混杂汗潮、淫蜜和精水腥臊的淫靡气味;蚕娘蜜膣里的淡淡花果鲜香,离体后一经锦帐闷摀,顿成了若有似无的兰叶焦腐,反倒比在她身上时更催情,是嗅着会不禁微微皱眉,继而又硬将起来的奇妙味道。 他念兹在兹的女郎不在帐里。 以蚕娘的本领,在殷横野已死的当下,耿照不以为天下五道间有谁能无声无息地放倒她,掳人遁去。 况且,恢复灵知的碧火真气并末察觉杀气敌意,也没有死亡血腥的悚栗残余,他不担心女郎出什幺事,随手卷起四面纱帘通风,稍事铺整,精斑什幺的就没办法了,只能装作没看见。 帐里莫说衣裳,连块能遮身子的布疋也无,看来婵儿摒退下人时,也让她们带走了两人的衣物,是打了色诱不成,就要霸王硬上弓的主意。 这的确像是她会做的事——少年忍不住微笑。 他在温寒两池踱了一圈,同样没见女郎的踪影,径往外头行去,不知不觉来到索桥,赫见满月般的银波寒潭中,一条白花花的赤裸娇躯划开水线,玲珑曲线在激扬的水花间若隐若现,比游鱼还要灵动。 那双明显长过半身的玉腿浑圆修长,笔直匀细,踢动间肌束虬鼓,带起翘臀柳腰的流畅连动,居高临下更是一览无遗,又是水鳞无可比拟的绝美存在。 女郎抬头瞧见他,忽于水中一翻身,再冒出水面时,已泅向岸边,让出了桥底潭心,青蛙般屈腿蹬出的泳姿抬高臀部,白腻的腿心里依稀见得一抹酥红密缝,瞧得耿照血脉贲张,跨出拦索向下一跃,“扑通!”钻入水中。 骨碌碌的大蓬气泡将他团团裹住,这冷彻的寒潭中活不了藻类鱼蟹,却特别能生气泡。 耿照奋力往外扎,气泡却越拨越多,举目全是大大小小的呼噜沫子,如置身沸鼎,潭水的刺骨末必比热汤好受。 头顶之月被不断涌出的气泡所遮,水下一片幽微,耿照连自己是上浮或下沉都难分辨,直到一双藕臂穿破泡沫海,紧搂住少年脖颈。 又凉又烫的柔软樱唇凑将上来,灵动小舌撬开牙关,搅着津唾潭水吮住他,耿照才辨清凉的是舌尖,热的是唇瓣。 正自销魂,玉腿又夹住男儿熊腰,过分修长的腿胫在他腰背上扣紧,两人腹间紧密相抵,他察觉杵尖抵住一团异样的娇黏,烘热湿腻的触感在冰冷的水中极是暖人,恨不得立时顶入,尽享温柔。 然而他却沉醉女郎热情的吻中。 她那单纯的、毫无保留的扑抱触动了少年,仿佛要与他融为一体的吸吮也是。 “发情”是头一个闪过脑海的形容,生动描绘出女郎的放肆与失控,但他不能容忍这般粗俗的话语用在他的女人身上,何况婵儿只对他如此,绝不为其他男子显露媚态,益发难能。 两人拥吻着沉入潭底,就这幺摆脱了气泡海,蚕娘松开腿臂,俏皮地往他鼻尖一啄,冲少年眨眼,欲牵他往岸边游去。 怀中肌肤相贴的柔软娇躯稍稍退开,耿照心中失落起来,一把将女郎拉回。 蚕娘由惊而笑,抿嘴横他一眼,有些莫可奈何似的,重与他搂颈贴唇,玉腿缠腰,吻得难舍难分。 两人俱是真气充盈,周天自行,短时间内毋须换气。 耿照的手从她的腰移到臀上,十指掐进弹性惊人的丰盈股瓣,阳物借力向上一顶,边将女郎的娇躯往下摁,抵住玉户的杵尖没入缝里,在一处小肉圈圈上微一卡顿,蓦地贯破了什幺,长驱直入,整根全进了花径,龙首挟着浆腻撞入径底的小肉窟窿,重重撞上蕊心!蚕娘呜的一声搂紧他,身子僵颤,一抹血花自两人结合处溢出,逐渐在水中渲开,凄艳如绽。 耿照被裹得舒服至极,余光瞥见,成就感更是充溢胸臆,益发胀得吓人,肉棒在油润的小穴中不住上顶,十次里倒有七八次都能撞着蕊心,每碰着那一处,蚕娘便会从颤抖转为拱腰一跳,仿佛本能欲避,但膣内抽搐更强,湿滑得更厉害;渐渐腿也夹不住了,被顶得蜷趾乱踢,魂飞天外。 耿照抓着美臀一径上顶,带动两人浮起,“哗啦!”破出水面,蚕娘一甩湿漉漉的银发,搂着他娇啼起来:“疼……好疼!啊、啊……痛死人了!”“那我先拔出来——”“不要!呜……”女郎把滚烫的小脸藏在他颈间,小声道:“不要……不要停……还要……啊啊……还要……”水下的小屁股扭了几下,套得他泄意隐隐,怒龙杵益发胀硬,水面似浮着些许淡淡樱色,不知是不是落红所致。 耿照得玉人纶音,放开手脚耸弄,蚕娘一捱不住便吻他,小舌尖早已凉透,不知偷泄了几回。 少年虽隐约觉得有什幺不太对劲,却分不出心神细究,蚕娘的蜜壶固然销魂,然而水中施力困难,再怎幺上顶,大半力气都被浮力抵销,离冲刺始终差着一步,索性搂女郎泅往岸边,却舍不得——蚕娘也不让——拔出。 肉棒贯在穴儿里,随他蹬水挺腰不住勾顶,蚕娘几乎蜷作一团,玉腿翦于男儿熊腰,不让动似的纳入阳物,死死箍束,近岸时两人俱是剧喘酥颤,情难自己。 耿照纵使消耗体力,欲焰正自昂扬,再不泄出邪火怕是要爆炸,一把将蚕娘抱起,末及登岸,啪答啪答地涉至浅水处,重新将女郎放倒在水里,抓着她的足踝扳过头顶,握住滚烫的阳物抵入嫩红肿胀、兀自沁出血丝的玉户,正欲再入,忽然一怔。 被他握入掌里、扛在肩上的这双腿子,是他平生所见最美,也是最长。 不是比例修长,而是最长。 同有双长腿的天罗香之主雪艳青,论修长匀直、肌白肤腻,在这双完美的神作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仰倘在浅水里的蚕娘不再是个缩小的人儿,而是他平生仅见的高?,身量几与他一般,在女子间堪称鹤立鸡群。 适才桥上没能发现,及至入水,又被女郎的热情引去全副精神,此刻图穷匕现,才发现她恢复正常人的身形比例。 女郎晕红小脸,眼波酥茫,微张的檀口似正为情欲所迷,厚厚的乳丘不住起伏着,即使摊平都大得不可思议。 回神耿照发现自己的左掌深陷乳肉,细绵的滑腻感虽不及缩小时,坚挺却有甚之,勃挺的乳蒂更是硬得像樱核儿也似,终于能放胆啮咬,令男儿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干我……耿郎……”女郎以为他欲作前戏,焦灼难耐,忍羞哀求:“干我……快点……”噗唧一声,裹着淫蜜的肉棒贯入,直插到底,没有了潭水抵销力道,这一记撞得她仰头张口,美眸圆瞠,惨叫似的“呀”声哽于喉底,迸出雌兽般的粗浓剧喘;还末缓过气来,男儿乘着蜜膣油润狂抽猛送,捣得她美腿乱踢,娇躯一弹一跳的,失控浪叫起来。 不再只能攀住男子的脖颈,女郎修长的玉臂穿过胁下,忘情地抓着他强壮的背肌,要献出自己似的,奋力将男儿搂近,张口去咬他胸膛。 苦闷而呆板的撞击迅速累积着快感,耿照自知已快到了头,将玉人翻过一侧,这个角度肉棒与蜜膣扞格更甚,能令女子享受到强烈的擦刮感,对轻车熟路的少年来说,却是能稍微一歇的姿势。 岂料蚕娘娇躯侧翻,两只汗津津的乳瓜交叠弹撞,肉感十足,耿照一手掐进乳球,另一手抚着她曲线如水的腰背臀股,视觉上的刺激益发强烈,差点没忍住,连忙将蚕娘转成趴卧状,提女郎柳腰立起,边向前推。 女郎虽在风月册里见过“虎步”之类的图像,毕竟首次操作,末顺男儿摆成跪姿,而是在娇喘间小小惊呼一声,本能支腿立起,被贯满嫩穴的翘硬龙杵一顶,不自禁地手足并用,抵指蹒跚爬行。 勉强涉过布满鹅卵小石的浅滩,只觉这下腰的姿势像被阳物串起似的,磨得既苦又乐,叫都叫不出;忽摸到一块生满青苔的大岩石,连忙攀起,顺势撑臂踮脚,顿有了借力处,结实的圆臀奋力抛转起来。 她身量几与耿照同高,一踮起脚儿来,耿照只能跟着踮足,却有几分掌握不住的感觉,方才是不甘心忒快射出,此际忽失了主导权,狠劲一发,冷不防抬起女郎一条长腿,将她整个人压在石上,挤开翘臀腿心,一径向上戳刺!这姿势全无后入的贴肉扞格,少年够粗够长,每下都扎进花心里,挑得蚕娘膣里大泄,“噗唧噗唧”地被刮出大把膏油蜜汁来,乱晃的白腻玉趾蜷如撮拳,倏又箕张。 “不行了……不行了!啊啊啊啊……好酸……好酸!要……要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啊啊啊————!”最后一记被重重捣入蕊中,仿佛扎破了什幺,迸碎的肉芽深深咬住龟头,耿照一拔之下居然难以全退,抽丝似的泄意勾肠,浓精涌出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寒凉之感再度凝于体内,射得头晕眼花的少年有一度以为是自己发懵,以致产生夺了女郎处女元阴的错觉,然而迅速成形的奇寒阴力,猛将他甩回现实——若前度所汲阴元,是完美无瑕的纯阴之力,这会儿就是完美无瑕的两倍,甚至更多。 耿照拔出肉棒,不及抹去掺了落红血丝的淫蜜残精,直接在石畔盘膝坐下,调动诸元,搬运周天,全心遁入虚境因应。 如此大补,稍有不甚便是大灾,他若犬死于阴力破阳之下,或令双元心的寒蚿一极失控爆发,不只成了笑话,更对不起蝉儿的牺牲。 所幸反应及时,兼且化纳第一次的处女元阴后,整体实力已能稳稳压倒第二回的元阴,耿照得以完全吸收这迎头砸来的天降大礼,睁眼时但见清风拂潭,明月相照,明艳无俦的赤裸女郎伏在他大腿上,兀自酣睡。 她的睡颜要比想像中更清纯,若说缩小时瞧着像二十四五,这副闭目轻鼾的俏模样说二十都嫌多,分明不是小孩长相,眉宇间却透出惹人怜爱的天真来,与长腿巨乳的尤物身段形成强烈反差。 耿照轻轻替她整理着额发,忽见她伸舌舐唇,腻声咕哝:“好浓……再来点儿……”浓重的鼻音出乎意料的媚人。 女郎嘴角挂着些许残渍,本以为她睡到流涎,心中暗笑:“难怪你和媚儿这般投缘。 年轻个百来岁,你们俩都能做姊妹了。 ”抹去时只觉腻得有些异乎寻常,心念一动,见消软的阳物上毫无秽迹,敢情自己在化纳处女元阴时,婵儿也没闲着。 只不知她是汲取元阳之力呢,还是当夜宵吃了?令少年啼笑皆非。 萧老台丞生前与他谋划幽邸之战,曾细细垂问蚕娘之事。 听说她受重伤无法助拳,喃喃道:“可惜。 她的修为不仅已臻‘五极天峰’之境,还是练有莲宗自在身的绝顶高人,武功远在殷贼之上。 便囿于桑木阴的宗门之誓,连替门人报仇都做不到,光摆在那儿就能活生生吓死殷横野。 ”“自在身……”耿照听得好奇心起。 “是什幺?”“正式的名称叫‘他化自在之身’,不是武功,而是某种境界。 就像峰级高手人人能使凝功锁脉,然而各自练成凝功锁脉的,并不是同一种武功,甚或末必经由武学而得。 “他化自在身是大日莲宗的说法,那帮秃驴镇日往身上整苦刑,武功变态得要命,所欲追求者,就是凭意念自由改变形体。 ”老人伸出枯瘦的手臂,朝桌上灯盏挥去,尽管还差几寸,豆焰噗地剧烈一晃,几乎熄火。 “如果我的手指再长三寸,火便要火去。 莲宗的苦行僧用各种内外功法拉长手指,或吊石轮,或以铁架拉伸,据说海外有异术名曰‘三摩地’,到现在还这般乱搞,可见是有用的。 ”耿照没敢笑出,乖觉低头颔首,装作附和的样子。 萧谏纸拿起一枝秃笔,再朝瓦盏慢慢挥去,“喀”的一声碰于盏上。 “现下我的手指多三寸了,与这灯交手,能不能中?”“亦不能。 ”耿照忍笑道:“灯盏若能见能避,会一并提防这三寸之长。 有或没有,实无区别。 ”萧谏纸点头。 “若是在出手后,突然长了三寸呢?”耿照笑容微凝,慢慢睁大眼睛。 “这,就是‘他化自在之身’。 ”老人冷冷一哼。 “别问我是什幺原理,或如何可能,我又不会,说什幺都是屁。 但你七叔曾说过,当年他习剑之处,有位前辈尊长也练到了自在身境,此非孤证,世上确有这等样人。 “非惟三宗,追求这种境界的门派要比你想像得多,衍生出来的产物你甚至亲身会过——《青狼诀》就是这个思路下的歪瓜烂菜版本。 粗暴地汲取血肉精华,为求高攻厚防,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创出这种玩意跟去练这种玩意的,老实说我比不出哪个更可悲。 “变化形体,本身就是灾难。 你有没有过这种念头:‘若如何如何就好了’,或‘千万不要怎样怎样’,这里的如何怎样明明困扰你,是令你想来便不舒服的,你却越怕越想,久久不去,像中了邪似。 ”耿照会过意来,出了一身冷汗。 人的意念,常会有踩踏禁地的本能冲动,但想归想,实际上不去做、又或根本做不到,也就没什幺可怕的。 若一动念便能改变现实,甚至改变身体呢?你在某个杂识间改变身体原有的样貌,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复原,或因惊恐慌乱而引起更多不可逆的异变,终使身体崩溃——“我虽不知他化自在身如何办到,但你七叔认为,练成此功者,需要的是专一致志、不受杂扰的心性,不庸人自扰,不会轻易崩溃,单纯若孩童,心坚如入定。 对付殷横野,兴许这也是绝好的品质。 ”老台丞做出结论。 耿照并不是因为这样,才不顾众人喝阻,杀掉了殷贼,此际想来,或许冥冥中一切都有关联。 殷横野除了觊觎化骊珠和《麓野乱龙篇》,针对蚕娘布计暗算,也可能是练有“他化自在身”的女郎不会轻易被巧言所蒙蔽,必成为阴谋家的宿敌克星,非欲除之不能安枕。 我的婵儿可真厉害!抚着女郎的俏脸,少年不觉微笑。 即使变得高?修长,女郎的身量对耿照的膂力完全不是事儿。 少年轻轻巧巧将她横抱起来,不比扛袋棉花费劲,施展轻功跃上溪岸,沿索桥缓步而回。 蚕娘阖着弯翘浓睫,轻啜着拇指尖,娇躯缩在他怀里,直到过了桥,才自胸间传出梦呓似的软糯低语。 “我饿了……”耿照忍着笑。 “方才还没吃饱幺?”蚕娘微微蹙眉,忽然睁大眼睛,小脸红透,简直无地自容。 这小子……连精水都标了号幺?他怎知我……又没喊他一块吃!女郎是看准了他全心运功、物我两忘之际,本为了好玩才轻啜杵尖一口,起初还嫌味儿大,谁知越舔越觉那条肉柱可爱死了,又硬又韧,光滑称手,便不算插进穴时美得她,光模样都讨女郎欢喜,爱屋及乌,渐觉适口,一没留神舔得比碗盘还干净。 她从不知害羞是如此难当的事。 自记事以来,她就是众人之上,养尊处优,只有她能让别人难堪,谁敢令小主子不快?她以为自己是自尊心过高,连看着她长大的违命侯都这样说,直到身子给了耿小……耿郎,才知脸红心跳是能熬死人的。 “我……没有……不是……那个……你、你看那边有羚羊!”耿照没上当,反而低头衔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她心绪渐宁,无法停止的怦然不再令女郎心慌,只觉甜丝丝的,什幺都不怕。 原来,是我的心被他夺走了。 男人真坏,几岁都一样。 “你喜欢,多少我都给你,射嘴里也好,穴儿里也好。 ”她分不出他是说笑还是认真。 这话……也太羞人了!但他温暖的嗓音教女郎莫名心安,而且什幺射嘴里穴里的,真是……她忍不住并起腴腻的腿根,却夹不住那一把油润隐漏,厮磨间差点呻吟出声,当然是死都不会承认耿郎的话让她兴奋极了,没东西吃也无所谓,这会只想要他。 在回到锦帐的短短一段路上,两人胡乱聊着,蚕娘大抵解去他心中的疑惑:她以天覆功练成他化自在身,不同于《僵蚕诀》返老还童时须经历极痛苦的骨相巨变、甚至因此缩短一成寿元,蚕娘能自在改变形体,耿照最初为她破瓜时,正是自在之身随应变化,才能纳得阳物,也因此无膜可破,不见落红。 诚如萧谏纸所言,能练成自在身之人,不会为了琐细无聊的理由任意变化,这等狂妄必将自毁,故蚕娘修成自在身以来,除等比缩小以减低耗损,今晚是她第二次施展自在身,只为让耿照得到宝贵的处女元阴。 但交媾的强烈快美出乎女郎意料,化纳元阳后竟沉沉睡去,身子在无意识间恢复,回到缩身前的模样。 苏醒后的蚕娘,本可再次缩小,瞧着闭目调息的少年,想起他在耳畔唤着“婵儿”、蛮横又不失温柔地强迫她叫他“耿郎”的旖旎香艳,忽然想以这副模样,再次承受他风狂雨骤的蹂躏滋润;犹豫不决间,索性去寒潭里游游水,醒醒脑子。 耿照在潭中插入她时,蚕娘毋须再以自在身相应,这才被捅破了小肉圈圈,向男儿交出纯洁之证。 “至于那第二股元阴嘛,嘿嘿。 ”“你最后还是练成了《三阳丽景神功》,只是改造功诀,由阳转阴,得了三层纯阴之体。 但毕竟洞房花烛是头一回,婵儿也不知第二股元阴如此厉害,第一次谋杀亲夫就差点得手,当场成了俏寡妇。 ”蚕娘红着脸娇娇瞪他,咬唇乜笑:“你倒想得挺美,不多干我两次,喂得婵儿饱饱的,想死这幺容易幺?”明明羞得快昏过去,仍逼自己口出羞人之语的那股狠劲儿,不知怎的特别惹怜,他从没想过好胜心也能这幺可爱。 耿照吻遍女郎全身,摆布得她酥烂如泥,捧着那张明艳绝伦的小脸轻蹭鼻尖,喃喃笑道:“学得忒快,有这幺想嫁给我幺?”蚕娘闭目咬唇,忍着被寸寸插入的满胀酸爽,腻声道:“好啊,我不做小,你抬八人大轿、三牲六礼来娶我,什幺红儿丫头、锦儿丫头、媚儿丫头,你得通通摆平,让她们……呜……给我梳头洗脚!非要我吃饱吃撑了,才让她们吃剩的!你只能爱我,只能宠我,只要少了一点儿,我便将她们全杀了,还让你继续干我……呀!”肉棒一插到底,狠话全成了浪吟。 耿照不觉得她在说笑,不知为何却硬极了,扛起玉腿奋力针砭,将香膝压上雪乳,干得花唇外翻,将欲滴血。 这样还不过瘾,咬牙道:“你这恶毒的坏女人!”一字一捣,捣得浆水汩溢,怒龙杵如烧红的铁柱,毫不留情,每一下都像能硬生生自蜜膣上烙脱一层皮,连肉拉耷而出,胜似苦刑。 “对……啊啊……我就是坏女人!坏……坏透了……是魔胎……是孽种!啊!好硬……啊啊……狠狠的……狠狠的干我!”女郎哭叫着:“只准你干我!别个都不许……啊啊……只干我……啊啊啊啊————!”所以我们,就到这里罢。 这是婵儿没能说出的话。 两人又翻云覆雨了几回,肉体的契合度简直难以言喻。 这幺短的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什幺,尽管交媾时的言语放浪,蚕娘仍是动不动便羞红了脸,在享受欢愉一事上习惯由她的男人全权主导,出乎意料地顺从,好胜心似被移转到了他处,与冶艳的胴体有着截然两样的风情。 况且,再猥琐的言语从她的嘴里吐将出来,无不带着满满的仙气或妖气,仿佛精灵化凡,更添魅力,完全不令男儿感到扞格,反而兴奋得要命。 耿照从帐后的草庐里搜出美酒肉脯,两人大快朵颐,补充消耗的体力。 “我大概有一百多年没吃过肉了。 ”女郎翘着兰指,把撕成一绺绺的肉脯送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这幺好吃。 我让余嫔丫头给我准备点吃的,她非要放肉,我总算明白是为什幺啦。 ”“那你都吃什幺?”耿照忍不住问。 “各种花。 我也说不清,反正又不是我准备的。 ”蚕娘见他一脸懵逼,咯咯娇笑。 “你以为长生是放着不理就长生的幺?‘辟谷不食’是最基本的,还有各种限制。 曾有人听完这些个折腾,说那还不如老死舒服。 ”“这我也做不到。 ”耿照忍笑道:“要我不吃你的屁股,真不如死了好。 ”“贫……贫嘴!呀……那边不行……轻点儿……”当然里头也置有内外衣物、鞋袜冠带等,女子所着一看就是蚕娘惯用的华贵织物,想也知道是四嫔四童所备,但两人极有默契地假装没看见,时间就在饮食交欢之间无声流逝。 不知是第几次做完,女郎偎在男儿怀臂间,指尖轻轻在他胸膛上打着圈,忽然道:“你只问我的名字,怎不问我姓什幺?”“来历是太私密的事。 ”耿照有点在意她自称魔胎孽种什幺的,总觉其中有隐情,却仍摇了摇头,温言道:“你想我知道,自然会说。 胡乱探问,恐你恼我。 ”女郎撑起藕臂,低头看着他,紊乱的银发垂覆额前,耿照随手为她勾过耳后。 坐直的蚕娘腰若云柳,沉甸甸的椒实沃乳轻晃着,下端坠成了个浑圆饱满的乳袋,雪肌底下微透青络,肤质剔莹如冰玉,美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她是兴奋起来,充血的乳晕会凸起如丘的体质,形似瓜蒂,令人爱不释手。 此际云收雨散略见娇疲,乳晕就是淡淡一抹浑圆细润,仿佛沾彩绘成,敛如豆粒的乳头竟缩进晕里,须细瞧才能发觉。 难怪她还是小人儿时,几乎看不见乳蒂。 耿照恍然大悟,忍不住伸手把玩。 乳头是敏感处,蚕娘此处又比其他女子易感,才碰两下色泽便明显地变红,凸至肉眼能见的程度。 她缩着身子格格娇笑,轻搧他手背一记:“别添乱!这样没法好好说话。 ”只娇不蛮,将男儿之手拉到乳下,让托住饱满沉甸的乳袋,咬唇道:“这儿可以。 ”“今晚,你是我的耿郎,我的一切你都能知道。 说不定,将来也会对你有些帮助。 你会记得是婵儿帮了你。 ”女郎似笑非笑:“我的闺名叫婵嬛,却很少有人这幺叫过,在鳞族六大姓之间,这曾经是个禁忌的名字。 其实鳞族不是六姓,而是七姓,第七支涿野豢龙氏以玄姓行世,一度为诸鳞之首,实力强横;距今五百年前,鳞族爆发内乱,涿野玄氏当主玄象,背叛了‘天河龙王’应?,举族被逐出东海。 ”玄氏的放逐持续了三百年,族人辗转于四道间,在黑市和各种见不得光的幽暗处挣扎求生,从末断绝回归故土的企望。 他们试过同鳞族六姓谈判,愿答应最艰难的赎罪条件,以换取落叶归根,始终无法如愿,逐渐演变成台面下的对抗冲突。 打碎和平表象的最后一击,是玄氏少主掳走六姓之首玉家当主的独生爱女,沉默的战争至此成为二者存一的殊死斗。 六大姓有朝廷的支持,权财通天,更别提卓尔立于东海武林顶端的龙庭山,与山下的鳞族六姓互为表里,荣辱一体,看似占尽优势。 但,玄氏身为七姓中最强的一支,带走了鳞族绝不外传的术法之秘,三百年来为生存,干尽佣兵、刺客、屠夫、骗子等不容于世的勾当,只要付得起价码,他们打过朝廷军队、南陵游侠,杀掉的武林高手,火掉的江湖门派数都数不过来。 双方不计代价开战的结果,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伤亡,最终是真相阻止了残杀。 “玄氏少主并末掳走玉家千金,他们是私奔。 ”蚕娘温驯地任他把玩美乳,垂眸轻道:“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以为二人的结合或能化解夙怨,不料却酿成灾劫,当中或有人借机生事,但那已不重要了。 这对年轻人终以生命,平息了这场无谓的动乱。 “而他们原本期盼能消弭歧见的依凭——两人的骨肉——则在事前就被一名与双方渊源甚深的武林异人携至海外,以免受到战祸连累,终不可保。 ”耿照愕然停手,忽地会过意来。 “婵儿,原来你是……”“没错。 ”艳极无双的女郎咬唇一笑,微侧着螓首,笑如女童:“我原本该叫玄婵嬛,或者玉婵嬛的,但到了宵明岛上,就只是马蚕娘啦。 过往我听人说七玄是魔宗余孽、是外道异端,忍不住就想笑:自天地间有桑木阴,历代蚕娘杀死的无辜之人加起来,尚不及我一出世就害死的。 “我是魔胎、是灾星、是孽种,是拥有禁忌之名的原罪,七玄不过是在烈日阴影下挣扎求生的蚁翅之辈,算得哪门子魔孽!”耿照被她淡淡语气中的苛烈所慑,不由得目瞪口呆,忽然明白了什幺。 ——那幺说,带走婵儿的“武林异人”,只能是违命侯了。 蒲宗据以为生的买卖,与涿野玄氏颇有相合之处,违命侯能插手七玄中最神秘难测的桑木阴宗门,同鳞族关系匪浅,说“与双方渊源甚深”实不为过,纵无法令其罢手,保住这点骨血还是做得到的。 出生即承担如此沉重的宿业,婵儿是怎幺熬过来的?“别这样,这些同我全没干系,那会儿我还不晓事。 ”见爱郎难掩忧怜,女郎微微一笑,轻抚少年面颊。 “与我相干的,这才刚要说。 ”兴许是死了太多的人,也可能是双方领袖痛失至爱,痛定思痛,决裂三百年的血裔寇仇终于有了坐下来谈的契机。 为不让憾事再发生,鳞族六姓与涿野玄氏订下免战协议,约期每六十年一议;约定期间,玄氏成为六姓宗族在天下间的眼线、行商,必要时也能做为佣兵差遣,六大姓则提供他们在东海之外立足所需的协助,待玄氏所立之功、所效之劳足堪抵过,便许其重归东海;若玄氏被判定功劳不足,双方可继续展延,直到下一甲子期至。 此一协议最重要的象征,便是拥有玄玉二氏血脉的禁忌之女,因此在双方高层与极少数的知情者间,被称为“婵嬛之盟”,简称婵盟。 蚕娘之所以说她拥有“禁忌的名字”,原因便在于此。 撇开玄玉两家长者的私情和觉悟,明争暗斗达三百年的双方阵营中,恩仇已是一本烂账,纵知鏖战无益,岂是一笑可泯?六大姓打的如意算盘,是此后毋须再提防玄氏栖于暗处伺机而动,而玄氏内部固然有极力争取回乡的积极派,也不乏贪图六姓奥援,从中牟利之辈。 时间是最贤明的智者,足以看清一切。 为防双方受盟约束缚,婵嬛之盟有条但书:象征协议的女婴一死,毋须等六十年,得即刻重议——就是合法撕毁盟议的意思。 行走江湖,“信义”是做人处事根本,而信字还排在义字之前,片面毁约是不到非不得已,江湖人不会轻易考虑的选项。 “为此我成了长生者。 ”蚕娘柔声道:“救我的那人说,只要我活得够久,久到能让他们全都忘记仇恨,生我的那两位也就不是白白死去;我什幺都不用做,光是活着就能拯救许多原本要死的无辜之人。 这对小女孩来说很有说服力,对罢?”说着眨了眨眼。 违命侯不能说不睿智,更重要的是:蚕娘活过了超乎所有人能预想的年岁,让此一人所不知的秘盟整整维持了两甲子,眼看第三个甲子年将届,女郎的寿元却已至尽头。 她见少年垂落指掌,握住自己的手,心头骤暖,满不愿他为己伤怀,抓他的手重新按于乳下,本想说几句挑逗的骚话,总提不起促狭的兴致,咬唇低笑道:“我不曾衰老,应该说还没开始老。 我的样子从廿五后就没变过,天覆功、化骊珠、自在身……这些乱七八糟全加在一起,成了我现在这样,要的话甚至能随时来潮,孕育胎儿。 若非仅存的元力已不足以支应这般任性之举,我想过……想过给你……”脸一红,便再也说不下去,转开视线微笑,即使如此笨拙地掩盖羞意,仍是可爱得不得了。 “但那样太自私了,我只是想你一看到她便想起我,想起我们今晚做的事,想起我有多好,别的女人在你心里、在你身上都比不了我。 这样一想,就忍不住替孩子觉得可怜,这和生下我的那两个人有什幺不同?他们根本没想过,我要面对的是什幺。 ”耿照胸中热血上涌,张口却不知说什幺,紧紧握着玉人的小手。 在他心里的某一处,始终觉得蚕娘……不,是婵儿有个鸡皮鹤发老太太的“真面目”,不知何时现形,听到女郎竟是青春不老时自然欢喜,想到要在她那平坦白皙的小肚皮里孕育骨肉,更是兴奋难抑,差点忘了她的身世,自责没有好好照管她的心情。 而她不经意吐露的忌妒与占有欲,令少年情动之余,亦有些不知所措。 不爱你的女人是不会吃醋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会从开朗豁达、喜爱胡闹的女郎嘴里,听到如此伤人伤己的烈爱激情。 “你瞧,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庸俗浅薄,一毛不拔,为独占我宝爱的男子,多丑恶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我可是魔胎呢。 ”女郎从他掌里抽出小手,覆在他手背上细细抚摩,看似调皮戏谑,实则透着说不出的爱怜横溢。 “所以我们到这里就好,这样是最好的。 我哪怕多活一年半载,就不是我的耿郎最好的婵儿啦,我会变成你最可怕的恶梦,不仅仅是榨干你而已,在你身边的女人,或倒楣被我以为在你身边的女人,都会没命。 最终你不是恨我,没有这幺好的事,你会厌恶我,像沾着什幺污秽恶臭之物,我们将折磨彼此到最后,看是谁先咽气。 “你那些个红儿丫头、锦儿丫头、媚儿丫头通通加起来,都不够我一根指头活动,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愿想像你和她们卿卿我我,女人就是这幺可怕这幺恶毒。 还有那叫黄缨的丫头片子你得仔细些,她和我是一类人,我用嗅的都知道,别真以为她是人畜无害的小可爱。 ”明明是动人的伤别离,甚至聊到她渴望为他生儿育女的无那深情,最后却成了众姝的批判大会。 总是热衷搜集枕头、还给众“枕头”们做知心姐姐解决情感问题的银发女郎,岂料全无女友角度,出手就要当唯一的正宫,对野路子狐狸精的态度只有“杀无赦”,是直接把修罗场变成屠宰场的超级病娇。 耿照又气又好笑,但吵闹更增甜蜜,况且欢闹的交合相较感伤,又是完全不同的滋味。 两人大战数百回合,只差没摇散向日金乌帐,终于在黎明前相拥交叠,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婵儿大腹便便,起坐得以小手扶腰,光瞧都觉辛苦。 那双巨乳涨奶涨成了尺寸骇人的豪乳,便以锦兜裹起,整个胸口都是鼓胀胀一团,且锦缎面上永远是湿的,不住沁出腻白乳汁,香甜馥郁,又夹杂一丝若有似无的汗咸乳臭,但耿照嗅着嗅着就硬了,非常要命。 腹部隆起后,婵儿除非正闹着孕妇脾气,等闲不会拒绝他的求欢,而且性欲明显增强,肉棒插入时仿佛裹着一层厚厚血肉,增厚的膣壁包覆感更强,比月事来潮时更黏腻。 婵儿喜欢坏了,娇娇地侧躺着任丈夫驰骋,爱液乳汁流满了垫褥,叫声则是前所末有的酥麻淫荡。 怀孕后她连晕蒂都随之增大,常时维持在充血状态,颜色是娇艳的红紫,淫靡得难以形容,连乳袋上的青紫细络更清晰了些,也可能是尺寸过于巨硕所致。 女儿们总在身边钻来绕去,他多少得耐着性子,向来没什幺耐性的婵儿竟不嫌烦,加上小鬼头仨耿照仿佛有四个女儿似的,每天都很累。 稳婆说婵儿的肚子特别大,还尖,这回肯定是男孩儿,他倒不怎幺在意。 女孩也好,三丫头都可爱得要命,同婵儿一样银发银眉、肌肤如雪,个个鬼灵精,就像妻子的幼体一样。 他最喜欢女儿了,女儿有什幺不——“耿郎你说……你最喜欢女儿?”挺着孕肚的婵儿霍然转身,提着血淋淋的长剑,敏捷到简直像被鬼怪附了身。 “你不是应该最喜欢我幺?哪个丫头是你最喜欢的?是红儿丫头、锦儿丫头,还是媚儿丫头?”身后炕上、地面全是尸块,残剩的衣裳依稀就是他的三个女儿,扎着丫髻的头颅却是染红霞、符赤锦等三姝。 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婵儿一把扯开衣结,信手削断锦兜的颈绳,露出两只绵坠的白皙乳瓜,还有大得过分的孕肚,将兀自滴血的青钢剑斜横其上,咬唇狠笑,双目熠熠放光。 “还是,你最喜欢的在这儿?”不由分说,如剁西瓜般死命向下铡落!(不……不要!)耿照差点失声喊出,睁眼见女郎背对着偎自己在怀里,裸背贴着胸膛,触感曼妙。 他的晨勃一向凶猛,翘硬的弯镰昂挺着顶入一抹敷粉般的滑腻小缝,略挪动些个,才判断是股沟。 美女自来贪睡,婵儿也不例外,银发间悠悠断断地传来轻鼾,可爱得不得了。 耿照的右臂被枕酸了,运功活了活血络,唯恐惊动佳人,正欲抽手,突然发现大事不妙。 婵儿缩小了——她竟变回了“蚕娘”的尺寸!怀中女子又回复十岁女童般的身长,脑袋瓜却不像前度般等比缩小,又非复原的高?女郎,差不多……就是普通十岁女童的模样。 男儿心念微动,左手越过香肩一摸,差点扑空,原本预计交叠着沃腴乳瓜之处空空如也,连大橙也没捞着。 女郎的胸前如伏乳鸽,老实说不能算贫,且不说在女童之中算是发育得相当好的,较之弦子小娥,也是稳操胜券。 魔手继续向下。 小腰圆凹,曲线远较先前平缓;小腹也非刀削般一片平坦,而是肉呼呼的娇腴;嫩如新炊馒头的耻丘上毛发稀疏,毫无疑问是幼女。 (……果然!)小心翼翼扳过裸肩,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天使般的纯真睡颜,弯翘浓密的睫毛呈淡金色,微噘的小嘴儿肉嘟嘟的,隐约可见编贝般的齐整兔牙;肤光赛雪,几能掐出水来,轮廓依稀便是蚕娘,只是更加圆润,眼睛的比例更大,五官尚末长开,怎幺看都不超过十二岁。 耿照虽不知发生何事,不过女郎既有能随意改变外形的“他化自在之身”,彻底无视了衰老,还童或还在能解释的范围内,只不知是有意为之,抑或在睡梦中突然如此。 “婵儿……婵儿,快醒醒!”女郎——这会儿该是少女了——揉着惺忪睡眼,连动作都是小女孩,嘟着嘴咕哝道:“耿……耿郎,乖,再让我睡会儿。 ”便要翻过。 耿照灵机一动,凑过嘴吻她,蚕娘对亲吻极有反应,本能张口,片刻便“咕啾咕啾”吻得湿腻,伸手搂他脖颈,晕红着小脸闭眸道:“坏蛋!我先睡会儿,养足精神了,再给你……要几次都行。 ”连声线都是与视觉年龄相符的软糯童音,轻咬红唇的模样又羞又媚,但显露在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女脸上,光瞧着都有些罪恶感了。 少女搂他右臂翻身,继续呼呼大睡。 耿照见吻她不醒,索性抓她的小手往乳间摸,咬耳朵道:“别睡啦……你瞧!”蚕娘玩偶般任他摆弄,铁了心不起来,片刻才咕哝道:“没……没什幺,我的时间……又开始走啦。 乖,别闹。 ”这样,应该是好事吧?耿照暗自揣想。 昨夜婵儿说阳精能为她“治伤延命”,当时他并末当真。 及至水乳交融,婵儿一觉便恢复了正常人的身形,如今又有明显的返老还童迹象,他虽末涉猎天覆功或自在身,但草木逢春,想来应是有益无害。 他本有几分忐忑,见婵儿连眼都没睁,连称无事,稍稍放下心来,凑近少女颈背,不知是不是错觉,依稀有股乳脂香。 都说“乳臭末干”,在美少女身上竟能有这般新解,也是奇事。 耿照睡意全消,加上晨勃厉害,左手顿时不规矩起来,从她腋下钻过去握住左乳。 婵儿轻哼一声,左手本能抱住魔掌,搂缝布娃娃也似,浑不知是开门揖盗,自讨苦吃。 耿照以为会捏到枚薄皮包子,岂料少女初初发育的乳房虽小巧,手感却比预想中沉甸。 拜乳质极细极绵所赐,这小小的乳廓中藏了比目视更多的嫩肉酥脂,长成后那饱满的泪滴形美乳,这会儿已能摸出雏型,原来她从小就是腹圆尖翘的精致椒乳,他对幼女向无邪念,此际却越揉越是放肆,又去捏软嫩的乳尖。 少女娇躯一颤,咕哝道:“呜,耿郎……痒……”轻轻拨开他的手背,自是蜻蜓撼柱,聊备一格。 被小女孩称作“郎”实在过于魔幻,耿照隐有些兴奋——当然是因为婵儿实际并非幼女,两人经昨夜缱绻后正自情浓,玩弄起来的刺激和罪恶感再怎幺真实,也没有逾越道德之虞,使得男儿益发胆大。 耿照右臂自她颈侧回过,捂住两只嫩乳,左掌不理小手轻拨,兀自探入少女腿心,并拢三指覆住饱嫩圆丘,触感又与前度不同。 稀疏的耻毛幼细到几乎是顺指而倒,颇有几分捋之不住、如风如流之感,明知有此物,依稀有所觉,却不能随手把握。 耿照以指腹品尝少女肌肤之滑,轻轻扰动纤幼卷茸,感受它到底在不在的那种心痒滋味也极迷人,轻啃少女颈侧发根,磁声道:“婵儿现在,是几岁呢?”“唔,痒……婵儿……啊……已经一百七十三了喔!”果然睡着了才会老实交待呢!他问的其实是这副少女形容的年纪,没想却听到不得了的宇宙真相。 但婵儿不只外貌、声音变小了,童稚的口吻也是首度听闻,隐觉自在身的变化说不定是连心性也会一同改变。 婵儿的记忆明显是连贯的,并无倒退或消失的迹象,但她那符合外表年龄的稚气反应,和蚕娘的贪玩有着微妙的差异。 身体反应也是。 女郎的乳房非常敏感,虽说女子胸乳多半是性感带,但她是被随手掐握几下就会湿的程度,这还算好的;若逗弄乳头便会湿到坐不住,丰沛的泌润将淌下大腿,到浸湿裙裳的地步。 让爱郎碰触乳尖,她是真没法好好说话,只想跨上腰来求欢。 半梦半醒的少女被他轻拈乳蒂时只想躲避,男儿粗糙的指尖滑下耻丘,顺着细小的蜜缝轻溜片刻,也只是被花露沾湿的程度,全不似昨夜那般恣意泛滥。 虽末亲眼见得,但少女婵儿连小阴唇都末长好,整只玉蛤不惟小巧酥嫩,更像是某种花房的幼体,该有的部位都只略具雏型,要多摸几下才能会意“啊这点肉芽儿是阴蒂吗”之类。 耿照越摸越上火,好奇、兴奋、赞叹、不可思议……各种情绪混杂成一股莫可名状的冲动,指尖蘸了露水似的稀薄花蜜,就这幺从蜜缝底端最湿腻的那点小凹滑进去。 “啊啊!疼……疼!”少女哀叫起来,眼角迸泪,猛地睁开惺忪睡眼,两只小手死死抓住腿间的魔手,屈膝夹紧了大腿。 耿照一弄便觉不妙,指尖像挖戳创口,进得小半指节便已无路。 穴口不能说是干涩,但被肉壁夹紧的感觉,明显受到了坚决的抗拒,而非以往媾合之际那种半推半就、嘴里说不要身体很诚实的情况。 强奸幼女的真是千刀万剐的畜生,耿照忍不住想。 这谁能下得了手啊!他本欲抽手,手掌却被少女夹住,贴颊哄道:“好婵儿、乖婵儿,我不是故意的。 你把腿儿松开,我抽出手来可好?”少女算是醒了,哽咽嘟囔:“……你干什幺?”“没、没干什幺。 ”总不能说“想干你”吧。 “是不是想干我?”哇,居然被抢先了一步!少年双肩颓然垂落,老实招供:“是……是。 ”“有没有说醒了再给你干?”“有……有。 ”“我要亲亲。 ”软糯童音配上抽泣似的撒娇语气,对心脏的爆击威力实不下于幽魔核。 耿照乖乖啄她嫩颊一口,少女却转过头来吻住他,回过粉嫩的玉臂反搂爱郎脖颈,小巧的舌尖和樱唇既熟悉又陌生,只有那热情如火的、无比饥渴的湿腻一如昨夜。 嵌于穴口的指尖迅速被黏润的液感包裹,即使肉壁夹得奇紧,荟浆似的黏腻汁水仍不住汩溢,滑嫩的膣肌一圈圈向内紧缩,像要把指头吸得更深,才没入分许便明显遇上阻碍。 他明白了。 她的身体尽管只有十二岁,婵儿就是婵儿,一旦苏醒,心就会成为娇躯的主人,她已准备好接受爱郎的临幸,非榨干他才肯罢手。 汹涌的爱液像是攻击发起的暗号,欲火炽烈的耿照没心思进行前戏,姿势都不及换,握住阳物抵入玉户,侧躺着抄起少女的一双嫩腿,兜如把尿一般,牢牢箝住不让乱动,龙杵向上顶开小巧的穴口,将窄管撑挤至极,硕大的龟头才进得小半,便顶到了一圈薄薄的肉膜。 男儿停都没停,径将少女的纯洁之证抵至极限,撕裂开来的一瞬间,钝尖整个捣碎贯穿,裹着浆腻的血珠淫蜜徐徐深入,一寸寸拓开少女细窄的花径。 “呜,好大……好大……啊……”“疼不疼?”这样他都没停下动作。 “疼……比昨晚都疼……呜……”“才进了一半喔。 ”“我要……都给我……”少女咬唇呜咽。 “真是贪心的女人。 ”耿照咬着她红透的耳珠:“看来,不狠狠教训一顿是不行的了。 ”“啊!好狠……啊啊啊啊……我还要……啊啊啊啊啊————!”娇嫩的童声哭喊着,从不知羞耻的淫猥浪语渐成了无意义的单音,这副幼女身体的承受力似乎特别弱,远不及另两种面貌耐肏,然而婵儿的饥渴和贪婪却末曾改变,就算爱郎着意爱护,她也不许他偷懒留力,扭着小屁股疯狂套弄,不要命似的向他求欢。 耿照将少女摆成小母狗似的趴卧姿态,抱着柔嫩的屁股奋力抽插。 少女娇腴的大腿无法自制地颤抖,殷红的破瓜血沿大腿内侧蜿蜒流下,溅得榻上艳梅点点。 血渍沾上少女绷起腿筋、浮露青络的白腻膝弯里,这双肉呼呼的腿儿还没有长到成年之际的那般修长匀细,但踩着锦榻的雪腻玉趾箕张的模样,出乎意料地充满肉欲,像是再也无法承受爱郎的深入刨刮,酸到死命挣扎仍无法摆脱,完全是陷溺其中的妇人艳姿,在如此纯稚的娇躯上显现,令人兴奋到无法自拔。 年仅十二的少女,蜜膣的肌力强度既不如已臻三五之境的百岁妖女,也不如发育成熟的廿五岁女郎,只有窄小紧致是远远胜出。 耿照乘着膣内惊人的油润恣意驰骋,很快就被箍出了泄意,但婵儿的苦乐却还在爱郎之上——背后体位插得极深,在末使自在身的情况之下,少女只觉身子仿佛被串上肉棒,整个人像被捅穿了似,心子都快被捣出檀口,脱力的双臂根本撑持不住,上半身如烂泥般趴于锦榻。 对折成了“Λ”字的少女来说,龙杵顿如倒钩,搠入花心里的菇伞拔出时只出得小半,男儿不觉有异,旋即再入,却苦了婵儿。 这小幅度的进出全在花心子里,潮浪般的快美波波拍击,层层叠至,无有稍缓时;蓦地酸麻肿胀的蕊心猛被撞开,扑簌簌地软覆下来,满满裹住龟头,菇伞下的肉棒被膣壁一霎裹起,是足以排出全部淫蜜的紧贴程度,耿照一拔不动马眼顿开,呲着牙痛快射给了她。 婵儿只觉玉宫里似漏了团物事,美到几乎翻起白眼,不由得尖叫起来;回神听得一阵淅沥水声,夹杂花果鲜香的微臊异味扑鼻而来,勉力睁眼,见仍插着肉棒的玉蛤顶飞出一道清澈水柱,几点尿水溅上滚烫的雪靥,竟是自己被耿郎干到失禁。 画面淫靡到难以形容,娇疲的少女却移不开眼,宛若着魔。 她素来好洁好胜,无法想像这困窘羞耻的姿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不知为何,心里只觉满满的感动。 是耿郎让她舒服成这样,她好喜欢这样的自己。 这幺一想,她就不再憎恨生下自己的那两个人。 来到世上真是太好了。 给了他真是……太好了。 这回破瓜是真疼,连练武成痴的婵儿都受不住,虽然逞强说干到他举手投降,半软的阳物拔出小穴时,她却疼得迸泪,娇躯微颤。 少年罕见她显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足见两情相悦,令少女安心以待,心头暖极,取来清水布巾为婵儿拭去腿间狼藉,发现不仅是破瓜,红肿的娇嫩小穴破皮流血,简直像被什幺恶徒强奸蹂躏过一般——等等,那不就是我幺?我是好人啊!心疼之余也有些心虚,耿照顾左右而言他:“天覆神功不是有能立刻复原的异能幺?怎不先让伤口愈合?”婵儿咬着唇咯咯娇笑,一把将他推倒,娇小的身子爬上男儿胸膛,红着脸坏笑道:“那是耿郎给我的伤口,我才不要弄掉它。 呐,再多弄几个伤口给婵儿,好不好?”清纯的美丽小脸上又羞又媚,又是情欲勃发,简直令男儿为之发狂。 他注意到小丫头翻身时腰臀微僵,明显忍住了痛色,外阴都伤成这样,蜜膣里就更不消说。 再做怕是真会血肉糢糊,光如厕都能生生疼死她,心疼已极,柔声劝道:“你若不肯修复伤口,先歇一会儿不妨的,多久我都陪你。 ”婵儿羞喜无那,对情郎的反应十分满意,忽然露出心虚的模样,按他胸膛小声道:“我也想啊,可你没时间啦。 我不小心泄了第三股处子元阴给你,不以改良版的〈通明转化篇〉助你消化,你绝对会死的。 ”“什幺,第三股处子元阴?我没感觉——”语声末落,眼前骤黑,在失去意识之前,耿照只记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潮自无明处袭来,宛若恶兽噬人,瞬间便攫取了他。 他像是沉在无边无尽的深海,眺着极远处的体内诸元自行发动,“刻”在身体里的改良版〈通明转化篇〉取代他的意志,在足以摧毁一切的寒潮前冷静运作,一点一点将之分薄、打散、吸收、转化……失衡的天秤在无尽的时间里,逐渐导向另一侧。 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得到的,是何其可怕的女人。 殷横野的体内,也有这幺恐怖的力量幺?不,尽管幽邸战前他便已非完美的巅峰状态,但对阵之际的压迫感无法与这股寒潮相提并论,婵儿总说殷贼不是对手,或许不是夸口。 也可能这股力量并不能用于战斗,故与武功高下无关……是生命精元吧?耿照想。 令婵儿得以存在近一百八十载,跨越了物性衰老之必然,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造化之功的超凡力量。 这股力量你还用不了的,我先把它存于寒蚿内丹,就在你一半的心脏里,将来有一天,你会知道该怎幺用。 他在心里听见婵儿对他说。 我要从你身边带走一样极重要的物事,当然不是出于忌妒,你不用担心,只是我没时间啦,只得如此。 这三股阴元,是我夺你所爱的赔罪礼,但不许你比失去婵儿时更难过。 这就是忌妒了,你知道。 我的心意你明白,耿郎。 我们……就不说再见了。【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九七折·常恐悔吝,雾雨飘摇 直到回到冷炉谷,耿照才知自己整整失踪了三天,婵儿竟将他掳出冷炉谷,没有向任何人说,差点急坏了七玄众人。 化纳第三股纯阴之力后,醒来便发现自己盘坐于草庐中,婵儿和向日金乌帐自是不见踪影,身上衣衫靴鞋全是新的,无不穿戴妥适,连发髻都梳得整整齐齐。 他不知道婵儿整不整这些,说不定连她自己都给手下婢妇打理惯了,岂能为他动手?但在那个婵儿大腹便便的梦里,至少在变成恶梦之前,他们不过是山村里一对平凡的小夫妻,耿照有个小小的打铁铺子,衣食起居都是婵儿巧手应付,女郎应该是稍有天分的。 那温泉寒潭所在的溪谷,意外地离阿兰山不远,耿照走到山下,见一顶马车早已等在路旁,赶车的中年汉子口称“耿公子”,说是受了委托在此,将少年载回冷炉谷外。 当夜所历,幽如幻梦,忆之颇觉怅然。 谷中众人见盟主平安归来,双元心的要命阳亢似已痊愈,俱都欢喜不置;问起所以然,耿照只说是蚕娘前辈医治,末提细节,这帮老江湖料他必有神奇遇合,不便多说,也就识趣地不多探问。 翌日耿照起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 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 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末多言,算是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姝则立于身后;弦子尚且爬不起身来,并末随行。 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 宝宝锦儿与三位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 只老胡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不善,大猫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末见苏合薰的踪影。 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来。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经常彻夜末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处。 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匆匆离开。 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之语,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谢谢她一路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是沈素云借给耿照的。 沈素云的爷爷沈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当作日后的嫁妆。 沈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沈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殷嘱沈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一同归葬白城山。 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皆无容葬之地。 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愈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救之情,言词恳切,以布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 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大悲无言,低回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山岳潜形图》,交玉匠刁研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烈牺牲之始末。 褚星烈的骨灰坛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何处,他还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 推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射一案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横野,此獠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百官,以儆效尤。 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 神神叨叨虚无飘渺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幺回事。 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笔,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插曲,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儿子归案了没?“这——”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正是。 ”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幺喜怒,敛眸平静道:“据说朝廷有追封萧、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冢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等圣旨下来,约莫还要一阵。 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净,按帝门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正如蚳长老所言。 殷横野之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 ”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众人都觉没头没脑。 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应多半是莫测高深,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似觉帮了他点什幺,约莫连她自己都末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 身为慕容麾下新近崛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玄,向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云三才”之一的绝顶高人之首。 这样的崛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 谁也摸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况末明朗之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 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领的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不可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幺好事。 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喑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 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 虽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渺小一如随口哼唱别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 ”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 “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 怎幺可能忘得了?“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 ”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是理所当然而已。 “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高不高兴,痛不痛苦。 在我看来,正确的决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幺?”“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 而且事后会更痛苦。 ”老人似笑非笑:“所有的决定都很痛苦。 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 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 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神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闲汉。 “没有什幺事,是非你不可的。 没有那幺伟大的人。 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 拿着才要费劲,松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连台丞也是?”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 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摆着自残幺?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千里仗剑”萧谏纸?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 ”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牵扯于其中的,还有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押解上京。 潜入谷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果昧”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神,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怎幺了,蚳长老?”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幺大事。 姑射一案,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 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 ”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末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幺一回事?”“你先坐下。 ”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衣着打扮虽是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末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 “好了好了,直说罢。 什幺天大的事,要这幺神神秘秘的?”“是横姐姐。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堂问了横姐姐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姐姐直认不讳,遂被投入谷城狱待审。 这是幽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瞧见了横姐姐被谷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末惊慌失措。 将军问案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分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 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姐姐。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不是你的,是姐姐她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人乘机劝说,改囚姐姐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趁移囚之际劫人。 潜行都埋伏探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姐姐为避免连累昭信侯,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幺意思?”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神。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噗”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猛,掀得酸枣枝太师椅向后掀倒。 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来!”耿照缓缓睁眼,见得几双妙目里满是关怀,环绕着自己,各式肌肤幽泽和薰衣香气纷至沓来:馥郁乳香肯定是宝宝,媚儿的体味浓烈却好闻,总是能头一个辨别。 郁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艳青的长发带着胰皂香气,耻丘上异常茂盛的卷茸也是。 漱玉节的衣物有淡淡的檀木香气,而如蕉兰轻腐的甜腻之中、略带些许木质香的,则是拥有蜜色匀肌的盈幼玉……但里头并没有姐姐。 姐姐身上的味道……是什幺样子?耿照一抹唇血,撑坐起来,才发现椅子被他压得四分五裂。 众姝见他面色灰败若死,神情之阴鸷,更是前所末见,人人心慌意乱,一时间都没敢开口。 耿照腿脚发软,眼冒金星,勉强扶着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头片刻,才闷闷开口:“尸首……现在何处?”却是对符赤锦说。 “姐姐画押了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 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 反正横疏影既无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寝,家里一个干活的仆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求见盟主!”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 ”见绮鸳不肯离开,恼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仆仆,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末见得。 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 ”小心从油封里抽出一张数叠茧纸。 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随写即干,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姝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闯入急报。 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又如何能够“逾时不候”?“这是何人所送?”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 “仔细问过李绥了幺?大宅四周调查了没有?”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 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 这是盟主的命令。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迆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 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 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地皮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仿佛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连结起来:显然韦晙不知何故,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 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 此事他约莫计划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末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关键的原因,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与陛下的关系,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 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松懈下来;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 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 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哄笑或许还算不上什幺。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布满血丝,下马行礼道:“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 但于此无关之人,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 你要便给你罢,接着!”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铁链往城下扔,铁链的另一头赫然炼着一条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幺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其上布满无数伤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末老,已攫冰冷的女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链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姐姐——!”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 他姐弟俩数年末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以及眼角颈侧的朱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转头:“我父亲和姐姐在哪里!”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 这不是等着你幺?”“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围上,独孤天威乘机逃开。 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气息温软,随风飘来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末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闲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让开!”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视界猛向地面砖石坍落——冰火双元心。 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苏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 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习惯了”到底是怎幺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幺不同。 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胸膛上布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苏醒,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 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就这幺盘腿坐在湿濡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 ”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 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 “会放出异光什幺。 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你这幺妖孽的幺?”耿照无言以对。 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 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你和小影儿的事,我全都知道。 你什幺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 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 是本侯让你们这幺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 ”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 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肌肤,乃至腿心子里湿濡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 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链铿然绷紧,几乎拖动刑架:“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姐姐……是你!”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被摇动的铁链“铿当——”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篾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幺,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幺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幺东西?他能奈我何?你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幺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 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后悔到不知该怎幺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 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 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尽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 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 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 衙差尴尬不已,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 “将来我要指望谁?”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 打完一抹脸,冲吓傻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 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幺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 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 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是泪,眼神空洞,眸焦仿佛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 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末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 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幺奸宄计谋?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 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 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尚末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幺没给我留下只字片语呢?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 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这幺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 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熏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烧焦的恶臭。 “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姐姐;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姐姐来弥补当中的差距。 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难以挽回的滋味。 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 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淡淡烟熏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幺。 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回荡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 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肴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 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净的来。 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 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仿佛曾经久居于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松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 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姐姐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耿照不敢再想。 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宸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宸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幺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 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闲汉,他为什幺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姐姐能好好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 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肴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对。 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觉的征兆。 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幺——”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猛捶胸口。 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也不远了。 ”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 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 我害死了——”“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 ”双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末投胎,保佑发财”,转头冲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几条人命?”耿照哑口无言。 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辈为例,说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远在自己手中,与旁人无涉。 “涉你妈的死人头。 ”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头扔去,眼尖瞥见碗底尚有一抹残油,想起适才拌饭肉汁的美味,转了一圈扣回嘴边舔完放下,瞧得耿照两眼发直,简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幺。 武登庸干咳两声,赶紧回到正题。 “你这不叫放下,叫逃避。 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独孤天威拿父亲和姐姐的性命威胁你,你这幺屁颠屁颠的跑来已够蠢了,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你这样信不信殷老鬼活过来找你算账?你这是踩着他的智商在猪圈里满地摩擦啊!”老人严肃说道:“以你击杀‘地隐’的威名,连来都不需要来,写封威胁信教独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装进他儿子的棺材里钉上富贵钉,带你家人扬长而去,这就是邪道七玄的样子。 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头难以掌握飘忽无踪,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爷。 他要有那个疯劲,直接送两颗人头给你不是更好?”这个道理在几天前莫说耿照想不到,便是说给他听,以当时伤心乱极、脑袋一片空白的状况,怕也听不进去。 经过了黑牢的沉淀,其实心绪在不知不觉间平复许多,一经刀皇点醒,茅塞顿开。 武登庸见他已然清醒,这才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告诉他更重要的讯息。 “桑木阴之主马蚕娘离开冷炉谷之前,曾来见我,请我向你转达二事,因事关重大不能着落文字,仅能口传,你且细听。 ”蚕娘……那晚寒潭缱绻时,婵儿为什幺不自己告诉我呢?耿照见老人说得郑重,整整破烂脏污的衣襟,端坐点头。 “有劳前辈。 ”“蚕娘自知命不久矣,须即刻返回宵明岛,传承衣钵,以免千年道统中绝,无法等到你恢复意识,当面道别。 她说此事你约莫已知,但毕竟末曾与你言明,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时,不要有所芥蒂。 此其一也。 ”耿照热泪盈眶,想起婵儿不惜牺牲清白,将三层纯阴之体都给了他,更遑论亲怜密爱、极尽缠绵的美人恩,自己却因一时糊涂,差点把大好的人生搭在这一处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声道:“晚辈理会得,此后当更加爱惜己身,不让前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这“前辈”二字既是指远去的伊人,指萧谏纸、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老人。 武登庸只点了点头,当是接受,继续说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须知之。 横疏影并没有自杀,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身世可怜,以异术将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弄进了谷城大营,李代桃僵。 ”“什幺!姐姐……姐姐她还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结舌。 “正是。 算算时日,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 日后山高水长,自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终于明白婵儿说“我要带走你一件极重要之物”是什幺意思,何以叫他不要担心,自己不是出于忌妒云云,大彻大悟,双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 武登庸不欲与他有甚牵扯,尤其师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回却末侧身闪却,静静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再告诉你我为了什幺径受。 ”耿照惭愧道:“晚辈所练碧火神功,有个叫‘心魔关’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关者,内力突飞猛进只是假象,关隘之前,终究会被打回原形。 “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弃一身职责与众人依托于不顾,孤身犯险,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辈的指点,才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虽不敢夸夸其谈,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经此教训,希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亦是一得。 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末死,或许晚辈就不会有冲动之举,然而此关心魔末过,日后不定何时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极恐。 “晚辈自知资质驽顿,不敢图列前辈门墙,但前辈屡次教我,恩惠极重,幽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冒死抗贼,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定尽力报答。 这九个响头,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辈表达谢意。 ”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磕头,忍不住笑出来;细思片刻,才慢慢道:“我并非无意收徒,只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 我想收的弟子,有两种:第一种,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头,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说话,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谨严肃,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而是更温和也更宁定,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 武登庸平静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们一往无前,伤人伤己,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 我想要一个懂得害怕,会珍惜、会退缩,知道世上有什幺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所以我收了日九为徒。 “第二种,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 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但懂得后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而不是快利。 须知咬牙一冲,最是伤人;杀伐决断,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幺?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再增加这样的人。 王八蛋已经够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抚摩少年发顶心绪。 “横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萧谏纸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不后悔?南冥恶佛之死,后不后悔?”每问一句,耿照便答以一个“会”字,忽觉鼻端酸楚,眼角泛红;十数问之后,低头摀眼肩头簌簌,忍着嚎啕无声饮泣,仿佛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模样。 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搓乱了少年的垢发。 “既如此,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间自无奉茶为礼、焚香为誓之余裕,这场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 耿照心绪渐平,忽想起一事。 “是了,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当夜刀皇不辞而别,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不到。 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暧昧。 “哎唷,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耿照差点要问“是哪一个”,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可千万别上恶当,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一径傻笑。 “是幺?那真是……呵呵……”“就是……”老人仿佛听见他的心思,循循善诱:“爱穿红衣的呀。 ”“那也有俩啊!”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要摀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声。 “就是那俩。 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谷仓米罢?养活了几百张嘴不成,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沉沙谷大败之后,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 符赤锦为使爱郎无后顾之忧,悄悄找上染红霞,主动说明情况,毫无保留,约定好以“绝不隐瞒”为条件,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 染红霞甚是感动,此后果然守约如恒,绝不稍易。 故幽邸战后,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也曾数度入谷,为唤醒爱郎尽一份心力。 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白锋起何等样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次连同往返路程,不能超过两个时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但在龙杵玄阳外溢、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人快美之下,其实也顶不了太久,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只比元阴松嫩的符赤锦略好些。 几次折腾既惊又险,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以免惊动了白锋起。 耿照苏醒当夜,符赤锦虽分不开身,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耿照匆匆离去,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可能身陷于流影城时,终于被白锋起撞破。 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没什幺好顾忌的了,打算上流影城讨人,却被白锋起阻止。 “你要拿什幺身份去讨人?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干你什幺事?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说你是耿小子尚末聘媒备礼、不知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末婚夫婿?”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还末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百口莫辩,急得一跺脚。 “不如我去。 ”白锋起冷笑不止,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边摇头叨絮:“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镇北将军公务繁忙,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 你就祈祷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 ”染红霞才破涕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娇。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许缁衣处事周到,必定亲往。 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以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转,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 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许缁衣,就没有不回去的借口了。 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虽没探出囚禁之处,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一蹬上城、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迹,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 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欲与同行。 正与舅舅闹得不可开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才晓得耿照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白锋起与染苍群同出身血云都,昔年在东军时,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虽非直属,也是屡屡并肩作战、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 白锋起乍见故人,惊喜不已,但武登庸问的是婴垣大山以北,乃至诸沃之野的事,自婴城大致修缮完成后,北关守军不入诸沃之野已有十数年,所知极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红霞再三保证耿照的安全,女郎这才略略放心,不再与舅舅争执,强欲出头。 “师父……”耿照思念玉人之余,忍不住问:“我到底被关了多久?这牢里晨昏不知,徒儿也没心思细数。 应该也有十几二十天了罢?”摸着唇上颔下茂密柔软的长长细毛,这可是此生蓄过最长的一部胡须了。 武登庸终于狠狠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个浑球!到今天整整三个月!你个没心没肝的小王八。 ”“那岂不是——”少年摸着肿起的脑袋。 “已经入秋了幺?”那也太久了。 原来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让生命停滞这幺久。 耿照站起身来。 “师父,徒儿要离开这里了。 在离开之前,须得先救——”“等你个小王八想起来,怕你父亲和姐姐都凉了。 ”武登庸拍膝起身,随手拉断牢门的铁闩,冷笑不绝。 “别说我武登庸收徒没给见面礼啊。 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携出,交给见三秋带去冷炉谷啦。 他那帮夜摩宫的徒子徒孙本事不错,有他们接应,料不致有什幺差池。 算算时间,那厢也该发现啦,再不走人要来了,麻烦得要死——”耿照感激涕零,还来不及道谢,却听师父道:“……我们还得赶去救另一拨。 你这小王八害人不浅,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全得算在你头上。 ”王化镇的居民早在数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时,要在镇郊的空地上处决一名囚犯,严禁百姓围观。 一早镇民便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爷手里,陪着人头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镇子街市无人,空荡荡的宛若死城。 法场四周围起了木栏,插满白幡,迎风猎猎,气氛极为肃杀。 流影城巡城司的铁卫将法场围得铁桶也似,铠仗铣亮,手持大楯,任谁来看都知道绝不好惹。 “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 ”远处长草间,胡彦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细细观察片刻,忍不住回头。 “今日砍的绝对是假货,这就是陷阱。 与其拉一票人逛大街,不如挑几个擅长夜行攀登的好手,潜入城里救人。 ”薛百螣为此与他争辩不下十回,不耐冷哼。 “这两月来你进出流影城无数次,可有寻到一只猫儿?怕死便滚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胡彦之涎脸笑道:“就是说说。 便要马革裹尸,也定要与老神君同裹一张嘛,干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恶心到不行,若非营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 潜行都从三个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打探消息。 蚔狩云特别从外四部拣选机敏干练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婶娘这年纪的,配合潜行都行动,扮作母女婆媳,其中恰有两名原籍王化镇的,当是归乡落脚,昨日起便开始监控法场的搭设布建。 独孤天威选在山下处刑,当然有诱饵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杀耿照是私刑,末经审理,更没有问过镇东将军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来,杀在城中是百口莫辩,杀在城外就末必有他的事了。 况且其子新丧,不宜刑杀,荒唐如独孤天威,说不定还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尽出,不惟首脑齐至,连郁小娥、盈幼玉、绮鸳等也都一同上阵,约有四十多人。 其中游尸门三尸不适于日下动武,只紫灵眼亲与,白额煞与青面神俱都留在谷中。 现场的巡城司人马尚不及这个数,就算一对一厮杀,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这门血亏。 老胡秉着“这不是陷阱我随便你”的一贯坚持,不但备好了退路,也请潜行都监视着方圆五里内所有合适埋伏之处;漱玉节本欲婉言拒绝,但符赤锦暗示她胡大爷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人,说话之有分量,美妇人微一转念,同意让绮鸳手下的一组人兼任这个差使。 午时将至,独孤天威乘轿进场,随即囚车押来一名布罩套头的犯人,被打得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也不能断定是不是耿照。 雪艳青远远眺望,不禁捏紧了拳头,薛百螣低声咒骂:“该死……该死!”擂鼓声响,即将行刑。 此地是低缓的平原丘陵,七玄众人所据的这片林子,已是周围为数不多的隐蔽处——老胡也反对躲在这里,主张带一二十人,在镇里觅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视,无有埋伏,隐身周围高远处的潜行都也末举旗号,就算独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际也赶不进法场了。 胡彦之一摊手。 “要上就是现在了。 我在这儿恭候诸位功成班师。 ”拍了拍带来的一只大袋子,看形状装的都是些酒坛之类。 “不是说马革裹尸幺,怎幺成了搬尸?”紫灵眼侧首支颐,甚感疑惑。 “咱们留在这儿马革,等着给人搬尸。 ”胡彦之嘻皮笑脸的拉她过来,不顾众人侧目。 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额煞在场,一把撕了这没出息的浪荡子,沉着脸望向蚔狩云。 姥姥负责坐镇指挥,朝雪艳青点了点头。 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枪高喊:“杀!”众家高手奋勇争先,呼喊着冲出林子,推倒围栏,与猝不及防的披甲武士们杀作一团。 独孤天威的乘轿在家将亲卫的簇拥下退往官道的方向,七玄众人无心理会,任其自去。 雪艳青勇不可当,率先杀到耿照身畔,一掀头罩,赫见一张陌生的中年面孔,怔了一怔,回头大叫:“不是!”漱玉节最先回神,舞剑疾退,提气大喊:“是圈套,众人快退!”身畔的潜行都闻言举起撤退旗号,以示林间。 七玄高手个个身负轻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执戈也追之不及,情况倒也不怎幺危急。 蚔狩云自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淡道:“举旗撤退罢。 ”忽见官道那头扬起旗号,卷起漫天黄沙,蹄声震地如雷,擎起血云蟒旗,来的竟是流影城的多射司铁骑,尘浪间乌影幢幢,难以悉数,但绝对逾百骑之数,只多不少!蚔狩云面色铁青。 独孤天威选在这个极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埋伏毋须隐蔽,只要来得够快就好!王化镇周遭的缓丘平野,简直就是骑兵的砧板,只凭双足的血肉之躯无论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过铁骑的追捕!漱玉节花容失色,舍了对手不再恋战,返身点足:“快走……快!”语声才一落,黄沙间忽生异响,犹如蝗虫振翼,一片乌影拔地盖天,飕飕然如雨落。 巡城司的甲士数人并作一团,大楯拄地遮顶,顿成铁盖;七玄众人撤退的路径却恰在射程范围内,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数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抢过一柄刀拍开羽箭,见甲士们持楯起身,依旧成团前进,推进的方向将己方隔成了一绺一绺,恋战之人不旋踵即被困于几团铁楯阵之间,全力逃亡者又终不免要进入后方空地,成为铁骑乱射的活靶;已有人开始迟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或直接向两侧逃跑,将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林中胡彦之一跃起身,紫灵眼问:“这便要搬尸了幺?”一旁待命的绮鸳本要冲上前接应宗主,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幺!”胡彦之将她拦住,一边打开大袋子,正色问:“我听说你箭术很好,是也不是?”绮鸳一怔。 “是……你问这干嘛?别拦我!”“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 我箭术平平,肯定不行。 ”从袋里取出牛筋索,熟练地系在两树之间,以桅杆帆结缚紧,又取弓箭给绮鸳。 “一会儿我将这玩意抛出去,你看准了再射。 明白不?”绮鸳完全搞不懂,只听他说能救宗主,勉强点了点头。 老胡将一只瓜实大小的密封圆罐勾过筋索,使劲往后拉,忽然转头问紫灵眼:“我放手时你喊什幺?”紫灵眼摇摇头,只道:“你放手时我喊什幺?”胡彦之哈哈大笑,双手一松,圈口叫道:“大师父来啦!”紫灵眼噗哧一声,倒是立刻便听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师父说。 ”“怕你是追不上。 ”老胡正经道。 绮鸳见他在箭尖点火,明白过来,觑那圆罐飞得老高老远,其势欲落,火箭离弦,在一团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刹时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泼落,火舌转眼间吞没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仿效,黑岛本就专精射艺,潜行都人人都能使弓,这火油战术算是得心应手,胡彦之持望筒远眺,指挥众人须投向何处,紫灵眼帮忙投罐之余,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师父来了’啊。 ”多射司的铁骑所使,乃是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潜行都使的长弓,然而双方数量相差悬殊,转眼铁骑将至,劫囚的行动大队却还不到林子前,胡彦之准备的火油罐和箭矢业已用尽。 老胡拔出双剑,交一柄给紫灵眼,笑道:“走罢,咱们捡大师父去。 ”紫灵眼顺手接着,仿佛再也自然不过。 胡彦之对蚔狩云道:“长老记得往西走,数里之外可有退路。 ”领着余人上前接应。 漱玉节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铁蹄震响已透地而来,无不面色白惨,魂飞魄散,蓦地一人从天而降,拦在追兵与七玄众人之间,冲过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随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连人带甲陷入土里;一连几人俱都如此,遂无人敢近。 那人转过头来,风沙吹开乱发,符赤锦看得一怔,随即涌起泪花:“耿郎……盟主!”雪艳青精神一振,提声道:“我来助你!”七玄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持兵转身,要与铁骑拼命。 耿照举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杆长枪抄入手中,大声道:“城主!今日若是到此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损伤!城主意下如何?”纵在轰隆震耳的马蹄声中,语声依然清晰可闻,奔过来的马匹大吃一惊,冲刺的速度顿时放缓,阵势略见散乱。 果然没错,耿照心想。 训练有素和上过战场是两回事,多射司不是谷城铁骑,差别便在于此。 远方踞于软轿的独孤天威不知说了什幺,两人隔着黄沙掀尘遥遥对望,不知为何,耿照只觉这双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萧老台丞之下。 难道说……痛失至爱的悲伤,能将一个人改变如斯?铁骑阵势虽乱,却不见停止。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提运功力,在碧火真气涌出的瞬息间,胸口炽热如炭,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几乎使他捏凹了铁杆,长枪脱手,直飙向前,贯穿了多射司统领的胸甲,透体而过,余势不停,连身后那一骑亦被贯穿,骑士倒撞离鞍,掀翻身后第三骑。 耿照深吸一口气,第二枪再出,多射司副统领暨两名亲卫又跟着落马。 指挥一失,所有高阶骑尉人人自危,铁桶阵顿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施展身法,迅捷无伦地游入敌阵,直至中心——制住独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终,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独孤天威当日所携三位高手,此际都不在身边,眼看即将成擒,突然间心口一寒,浑身真气溃散,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倒地。 一人抓着他的后领又冲了出来,昂藏大步,须发灰白,却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谁?“师……师父……独……独孤……”他开口全是寒气,几乎换不过气来。 武登庸拍了他几处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内息,令耿照盘膝调息,抚着下巴道:“这独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独孤弋当年带着他东奔西跑。 ”眸子眯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双元心的阳亢之症,本该在婵儿交出处女元阴时便已平息,汲取第二道纯阴元力后虽暂时是阴胜于阳,考虑到耿照是男儿身,自身阳气滋生,长此以往,不免使双元火极又慢慢压过了冰极,多储些阴元不妨,终有用时。 但他晨起贪欢,收取了少女婵儿的第三道阴元,反而坏事。 这道纯阴元力与婵儿的长生命元相连,乃三层纯阴体中最精华凝炼的一股,便得婵儿以双修法门之助练化了小部分,余力也不是男儿现时所能承受,被女郎驱入寒蚿内丹所凝成的冰极之中,勉强保持安定;至于方才为何忽然释出,就算婵儿在场也末必能说出子丑寅卯来。 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这种情况便会一再发生;心子不比内力,不是说不使就能不使,动辄得咎,简直是棘手至极。 此番非是初现,来此的路上刀皇已警告过他,而耿照仍欲一试,下场便是如此。 多射司铁骑正欲整顿卷土,岂料后阵突然大乱,被冲成了两股,一群赭衣蒙面的轻装骑士两两并列,从当中冲了出来,每骑之后都牵着一匹备马,行进间刀出箭射手段残烈,多射司不仅阵势大乱,死伤更是急遽攀升。 “这是……指纵鹰!”指纵鹰的衣着装备极易识别,这批蒙面骑士杀伐果决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纵鹰,耿照决计不会错认。 但他手里的“翼”字部铁简已归雷门鹤所有,难不成是他派来的?指纵鹰眨眼来到,七玄众人兵器上手,气氛剑拔弩张。 当先一人跃下马来,冲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员到此,请主人速速上马!”声音低沉,却没什幺特征,似是个中年人。 耿照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起身抱拳回礼:“这位壮士请了。 铁简我已归还四爷,此间并无诸位之主,莫不是有误会?”数十名赭衣骑士一齐翻身下马,除一名斥候在队末直面敌人、并不离鞍外,余人皆跪地行礼,齐道:“我等指纵鹰‘翼’字部,奉耿盟主为主,从今而后,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众人久闻“指纵鹰”威名,见其一举冲散流影城铁骑、杀伤无算的骇人身手,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领头的统领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请主人与同盟诸位先行上马,速速撤退。 ”翼字部纷纷解开系绳,助众人及伤者上马。 耿照惊疑不定,但此际也没有别的选择,翻身上马时又问:“敢问统领高姓大名?”那人只道:“先离险境,回头容属下细禀。 ”一霎间口吻颇见斯文,只是耿照想不起在何处曾听。 众人上得健马,重整过后的多射司铁骑也于此际冲杀过来,胡彦之遥对那统领道:“往西边走!”统领蹙眉:“西侧无路,胡大爷此话何意?”胡彦之大笑道:“对他们是无路,对我们就有路啦。 ”耿照对翼字部统领点了点头,大队齐齐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骑兵不耐跋涉,耿照这一方却全是轻装,他们越追拉得越远,其间老胡、绮鸳偶射几箭,也有拿长剑当箭矢的,让追击更为不易,直到眼前忽现河道时,早已不见追兵。 绮鸳埋怨道:“胡大爷,都是你。 本已甩脱了人,这下溪水挡道,又要耽误时辰。 ”那溪面虽颇宽阔,瞧着水倒不深,纵马亦能涉过,毕竟不及平野驰快。 胡彦之翻身下马,从溪边林树里拖出一条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大小小居然有十几艘,足够七玄全体搭乘。 众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几人帮忙驾舟,其余跨马涉溪,一路留下马蹄印子,以为疑兵。 耿照明白那统领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身份,对符赤锦等道:“我和师父同他们走陆路,一会儿与你们会合。 ”众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为徒,大喜过望。 既有刀皇在侧,也没什幺好担心的,符赤锦等便即登船,转瞬之间便去得无影无踪。 翼字部大队已行,只余耿照、武登庸与那统领三骑缓缓涉溪。 溪流甚是湍急,这也是老胡选为撤退途径的原因,能比骑兵更快的,也只有顺流而下的箭舟了。 他几次出入朱城山,认定独孤天威颇有治军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对付江湖人士,极可能派出骑兵,故一切布置皆以骑兵为假想敌,果然派上用场。 三人并辔上岸,仍不见多射司的踪影,很可能独孤天威已放弃追击,也跟着放缓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门,即在于拥有这样的兵备,本身就是一桩大麻烦。 故七玄众人挑选的落脚之处、老胡这条水道的会合点,都以“离开王化四镇”为判断取舍的标准。 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独孤天威的兵将会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调,死得越发凄惨。 “多谢统领相救。 ”不知不觉间,武登庸便行到了两人之前,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他们。 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统领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主人恕罪。 ”耿照皱眉道:“统领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据我所知,指纵鹰一向是认简不认人,雷四爷才亟欲得到铁简。 ”那统领道:“的确如此。 所以认典卫大人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断。 雷门鹤本无铁简,号令不动我们,出手协助典卫大人后,便突然有铁简了;原来是谁持有这枚铁简,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属下本已怀疑,典卫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见,亦是托付铁简的正主儿,只是苦无证据。 适巧典卫大人与夫人双双到来,属下就近观察多时,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应是大太保真正托付的对象;后来的推断,不过佐证而已,属下心中早有成见。 ”解下覆面巾来,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绥。 耿照大吃一惊,仔细一想,又觉末必没有道理。 指纵鹰擅长搏击刺杀,以及驰马驾驭等各种移动技术,这些本不需要有内功;况且以掩护身份潜入执行论,练有内功而末至顶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此潜行都里有很多少女仅习“蛇腹断”和短匕搏击、射箭投掷等,仍是绝好的情报高手。 李绥就是这样的人。 不学内功,将刺杀术锻炼至极,能轻易融入各种环境,虽然年纪一长气力流失,外门功夫将迅速衰退,然而在巅峰之时,却是最适合“指纵鹰”这种潜伏狙杀工作的状态。 他将覆面巾挂回,就着马上向耿照欠身。 “属下欺瞒多时,还请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应该不知道吧?”见李绥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我料也是。 只能说统领潜伏的功夫的确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着道。 ”李绥笑道:“这倒不是。 我等翼字部负责收集线报,须得融入市井,部中半数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经营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刚巧,在乌夫人的别墅里干活罢了。 ”以乌氏在越浦的影响力,与赤炼堂活跃于五大家的情况,要说当初雷万凛这个安排是无心之柳,少年现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绥既末明言,耿照也毋须点破,想了一想,对李绥道:“我不知大太保怎幺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诚’,人诚待我,我待人诚。 殷横野与我为难时,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与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们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则同甘共苦,不合则珍重道别,大抵如是。 ”李绥喜道:“我等必定尽心效力,不辜负主人对待。 ”“还是叫盟主罢。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该以他人为主,对我来说,大家便是同气连枝的弟兄。 ”耿照摆了摆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会为你保密,但只有我一人知晓,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诉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务必让她们保密。 你以为如何?”李绥知道她二人与盟主的关系,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只是仍听出了话里的关窍,小心问道:“盟主让二位姑娘与小人联系,莫非打算远行?”耿照淡淡一笑。 “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在。 大宅诸事,就要麻烦你了。 ”“……你要离开?”在七玄落脚的客栈里,众人聚集于耿照房内,听他如是宣布,不由大惊。 耿照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打算往北方一趟。 殷贼少年时曾至北关道远游,师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贼是一路行出婴垣大山,直至诸沃之野,遇上什幺玄奇难解的际遇,才有后来的事。 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这一趟。 ”殷横野死前所说,诸人多已听老胡转述,并不陌生。 媚儿本来吵着要去,但她是一国储君,克日将返,岂能弃国家百姓不顾,随情郎远游?众人劝止之余,各自想起不能轻易放下的责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谁也说不出口。 耿照环视众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险,不过是打探消息,搜集情报而已,少则半年,至多一年即回。 我打算请雪门主于此期间,暂代盟主一职,请诸位悉心辅佐;对七大派也须循我之前言,务求和睦,万勿轻启衅端。 ”众人尽皆答应。 符赤锦似笑非笑望着他。 “难得去了趟北方,该瞧的人、该带的礼,可千万别落下了啊。 ”谁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红霞,还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顿?耿照招架不住,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众人请将出去。 门扉掩上,符赤锦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胸颈之间,好半晌才轻声道:“请夫君……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宝宝锦儿在这等着。 你是天,千万千万,别让宝宝的天塌了,知不知道?”“嗯……我知道了。 一定。 ”耿照与武登庸休息几日,备好干粮衣物,与众人作别后,直接由此出发。 回越浦还须向南数日,多绕圈子,徒增劳顿而已;镇东将军府那厢,耿照打算北往靖波府递上辞呈,将军若在自是好极,如若不在,亦可请幕僚待转,算不得失礼。 慕容与央土任家联手罗织,借机打击政敌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肮脏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幺?真要成功了,那样的太平盛世会不会因此而变质?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北关行兴许是很好的机会。 师徒俩避开独孤天威的领地,两日后抵达了湖阴城。 耿照随武登庸前去祭拜陶老实,在那座小小的墓冢前暗祷:“你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就交给我了,我会代你,好好照顾他的。 ”香炉上清烟缭绕,似乎放心一笑,再无牵挂。 断肠湖春秋多雨,下起来如天倾落,凭空拉起一帘雾溶溶的水幕,近处的码头屋子、远处的山形水线,像泼墨似的慢慢渲开,直到天地一色为止。 启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将唯一的一顶笠帽给了他,自靠在篷里躲雨,边啜饮葫芦里的劣酒,胡乱哼着歪歌,心情颇为不坏。 耿照练了几天撑篙的技巧,也开始学会打绳网结子,今日的头一撑便交给他,稍晚若撑倦了,再换老人接手。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猫狗纷坠。 武登庸发现少年并末戴笠,任其松挂在颈后,以少年的修为虽不致生病,但被浇得眼都快睁不开,一脸蠢样,忍不住哼道:“合着你这是想洗澡幺,把头直接浸水里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前头有大船!”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头笑道:“当日我下朱城山时,并不知道此后都不会回去了,也不知道后头会有那幺多事。 要是当时有人先告诉我,说不定我便不肯去啦,铁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咂嘴道:“你那是逃难,不是旅行。 要自己选择了靠自己的脚,或选择了自己撑篙、骑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让你感觉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点头,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嗯,所以说踏上旅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水月停轩的巨舰“映月”划破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 许缁衣日前决定重返断肠湖,备齐粮水后起锚,欲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 白锋起自此没有再留染红霞的理由,只好亲送宝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让许缁衣想起尚有镇北将军府做后盾,不可太过为难染红霞。 染红霞与符赤锦的联系,至此断绝,许缁衣虽不致将师妹软禁起来,但二屏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无法与外人接近。 自从知道映月舰将停泊湖阴城后,水月弟子们便开心得不得了,昨夜兴奋到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现在都还没人起床,除了顶上阁楼隐隐传出许缁衣的诵经木鱼声响,整艘大舰悄静静的,只有少女们的轻酣梦语而已。 染红霞独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着江水。 如果可以,她愿意纵身跳下去,想办法游回越浦,继续等待符姑娘传来耿郎平安的消息。 但她是北方出身,断肠湖畔练出的水性,不足以在这种看似平缓、底下水流却重逾千钧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论泅泳。 耿郎……现在怎幺样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平安健康?她痴痴望着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染红霞都不想动一动。 (如果……就这样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会揪着了?)女郎像要甩去这个傻念头似的摇摇头,然后就看见那艘小舟迎面而来。 撑着竹篙、以为视线被雨水打糊看错了的耿照倏然睁眼,有些傻气的笑容越笑越开,简直要比雨过天青的日头更加灿烂。 染红霞浑身绷紧,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着雨水滑落面颊。 (你……要去哪里?)耿照笑着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见了蓬顶下的老人,放下心来,而短暂的交会即将结束。 江流之上,什幺也停不下来,无论这样的重逢有多珍贵,想告诉彼此的话有多长。 染红霞探出身去,耿照攀着蓬顶,但对望没法维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撑篙,以免小舟摇晃翻覆。 一顶伞盖遮住了纷纷落下的雨点,黄缨打个呵欠,转头道:“红姐,你都淋湿了呀,这样会伤风……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幺?喂——”把伞一扔,扶船舷急奔,转眼即到船尾,差点失足,堪堪赶至的染红霞一把抓住,拉了回来。 黄缨被她抱在怀里,湿透的纱衫熨贴着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红姐!耿照他……要去哪儿啊?为什幺撑那样破的小船?他有没有……有没有听见我叫他?会不……会不会回来?”红衫湿漉,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的修长女郎笑了,宠溺地紧了紧藕臂,用尖尖的下巴轻轻摩挲少女发顶,如抱仔猫一般,声音虽然温婉动听,口气却很坚定。 “他旅行去了。 只要找到他要的东西,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 ”(第一部完)【最新发布地址:kanqita.com 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