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万人迷》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第一章 大凤王朝 万金城内某大街某小巷某胡同的某民宅内,一名个儿小身形丰、偏又面黄肌瘦的年轻女子一手摩挲着下巴,双眼盯着挂在墙上绉巴巴的黄历本久久。 大凤乙卯年季春八日,宜嫁娶出行,不宜祭祀…… "唉……"她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转身面向正中央的案桌上的神主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爹爹呀,没法子了,是黄历上说今日不宜祭祀的,非是女儿不孝,成心打混过去。您也知道咱家里穷得只剩下书,您老以往也常说『万金在侧,不如一书在手』,女儿想啊,不如今年您的忌日之礼,女儿便给您供上几本书,这可比那些个油腻腻的鸡鸭鱼肉来得风雅多了,是吧?" 神主牌无语。 片刻后,但见干净的陈旧案桌上,一炷清香袅袅上升,左右各自放了一盘"公羊传"、"谷梁传"供奉着,有羊有谷,也算是有肉有饭了,想必爹爹也能明白她一片苦心的,阿弥陀佛! 终于解决完了心头大事,甄娇松了口气的笑容刚刚浮现,肚皮蓦地咕噜叫了起来,小脸瞬间一苦。 "欸,知道了知道了。"她揉着干瘪到抗议连连的肚子,哄慰道:"乖啦乖啦,听说今晚刘员外家娶媳妇儿,流水席吃到饱,再忍忍,捱到晚上就行了。" 为了今晚的流水席,她可是大清早就拟定了全盘作战计划,连打包剩菜回家的荷叶都摘了七八张,再搭配上她精心缝制的居家旅行万用百宝麻布背袋,保证收获满满满。 可恼肚皮仍然不给面子,发出的鸣叫声一回比一回响,还直溢酸水翻滚,害她只得把裤带勒得再紧一点,抖着饿到乏力的手脚蹭到院子的水缸旁,整整喝了两大瓢的凉水垫垫肚子。 "都穷到要砸锅卖铁了还不行吗?"甄娇一时悲从中来,仰天哀号。"老天爷,祢别再玩我了行不行啊?我还想留着口气儿嫁人哪!呜呜呜……" 这穷到快被鬼抓走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啊啊?! 就在出了这间昔年清贫好文风的甄秀才家,再往左转三条街——很长很长的三条街——再直直走,便可以看见占地辽阔的万金城主府大门。 进了朱红大门再穿过重重回廊、庭台楼阁、小桥流水,来到植有绿竹幽幽的主院内,有个俊秀如玉的高身兆男子坐在价值千金的香木书案后,修眉入鬓似画,唇畔浅笑清光潋灩,手执狼毫在帐本上批示着,丝毫不见半点铜臭味,反而有着说不出、诉不尽的别致尔雅。 人说"千年难得佳公子,万金不换顾无双",说的便是这位年方二十三,却已是惊才绝艳、富倾天下的万金城城主。 但见顾城主无双公子轻轻搁下笔,将最后一卷帐册掩上,微笑唤道:"青山。" "属下在。"一名精明俐落的男子恭谨应道。 "今年船队收益极好,茶丝酒各舖亦颇争气,也是时候与民同利了。"他温言道,"着令春水拨下五万两白银到城郊惜老院和怜幼堂,另支三万两交由叶知府忝作春日采桑节之用。" "是。" "去吧。" "属下遵命。" 待青山退下后,顾无双缓然起身,负手伫立窗前,望着窗外绿竹悠然、晴空朗朗。 明明城主府中花常好月常圆,黄金白银堆积如山,处处顺风顺水,可他为何老觉得府中像是少了样什么似的? 究竟少了什么呢? 第2章 顾无双清朗俊秀的玉容透着一丝茫然,陷入沉思。 ☆☆☆ 一场流水席,真真是汤鲜味美料大块! 直至刘员外家的儿媳妇都三朝回门去了,甄娇至今犹仍念念不忘那一夜的繁华豪奢,以及自己的满载而归。 哎,若不是春天到了,气温回暖了,食物不耐久放,她肯定还能扛更多剩菜回家的。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面前的一小块东坡肉,昨天晚上用它拿来熬汤,下了面条,连面带汤喝完那香喷喷的肉味儿后,最终还是舍不得吃掉,摆到今天早上再丢进锅里熬粥……可是一锅稀到不行的薄粥都喝完了,对着都熬成了烂糊糊的小肉块,她还是不忍下箸。 也许晚上还能拿它再来炖点别的什么? 正在犹豫不决间,忽听隔壁李妈的大嗓门隔墙嚷嚷:"甄小娘子,今儿要不要跟俺们去采桑节呀?听说还有比赛,头名的有十两银子的奖金拿呢!" 十两银! 甄娇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脑子飞快换算起来:十两银可买百斤大米、十头猪、五十只鸡,然后鸡生蛋、蛋生鸡、再生蛋、再生鸡…… "我要去我要去!"她热血沸腾的冲到门口,只差没兴奋过头,一家伙蹦过墙去抱住李妈猛摇晃。 "是绣荷包大赛哟!" "……"她登时被浇了一头冰水,小脸垮了下来。 李妈是坏人,呜。 "呵呵呵呵……"隔墙的李妈嘎嘎笑得一阵花枝乱绽,恶趣味流露无遗。"谁教你当年笑我家大妞儿目不识丁,现在知道不会女红有多惨了吧,是吧是吧?"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甄娇闻言,一脸愤慨却是内心泪流满面,却也只能在李妈的狂笑声中,含悲饮恨地逃回屋内,将那块东坡肉塞进嘴里,一咽而下。 环顾家徒四壁只剩万卷书,回想她一十七年来只懂读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女红学一半,家事少锻链的人生,不由一阵心酸。 曾经,她也试过开个豆腐摊子挣钱,可是担子刚挑出胡同便摔个四仰八叉,豆腐全摔成了豆花,第二天再出门,再摔,第三天又出门,还摔……后来她确定自己此生应是八字与豆字无缘,只得忍痛绝了这条以豆腐发家的路子。 曾经,她也认真八百地写了春联要出去卖,但是活像见鬼了似的,只要一摆摊就下大雨,春联上的墨字全糊成了一团乱,"春"变成了"爹"、"福"变成了"逼"、"吉"变成了"苦"……这、这不是成心害她被乡亲群殴吗? 她也曾去染布庄应征当染绢娘,可是人家顾的那缸染什么出什么色,她顾的那缸红的染成黑的,绿的染成青的,染布庄管事以为她是对手派来捣乱的,压根不听她苦苦解释,硬是把她撵了出去。 拥有这种养鸡鸡死、喂鸭鸭亡的可怕悲摧霉运,她还敢出去找活儿干吗?不给人家一棍子打出来就阿弥陀佛了。 就这样几年折腾下来,老爹过世前教私塾攒下来的薄薄老本儿,便被她这个不肖女给一点一点地坐吃山空了。 "唉……"她两眼无神地望着满室藏书发呆,心下茫茫。"难不成天下太平,繁华富庶的年代,我甄娇真还会活生生饿死不成吗?" 不行! 她倏地站了起来,两手紧握成拳,对空忿忿挥舞。"我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饿,什么都能认,就是不能认命!" 第3章 采桑节,我来啦! ☆☆☆ 万金城的采桑节不若北方京城是在年后的仲春,而是选在风和日暖的季春,桑树嫩叶轻绽之时。 满山遍野的游人和城民乡亲个个脸上笑容灿烂,兴奋地期待着这一年一度的春季庆典。 虽是官方知府主事,却是全程由万金城主赞助的采桑节,紮红缠锦的戏台上锣鼓喧天、丝竹齐响,正上演着采桑娘娘传奇,戏台两旁是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卖糖葫芦的、卖山果野菜的、卖腌鸡腊肉的,甚至还有耍杂耍的,喉吞剑、铁沙掌……热闹得不得了。 另外一个台子上是年度织布大赛和绣荷包大赛,织娘绣娘们竞争激烈,台下乡亲摇旗呐喊助阵,压根儿无人注意到一个缩肩驼背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扛着个处处补丁的包袱出现在摊子的尾端。 "吁!"甄娇用袖子抹了抹汗,松了口气。"总算挤进来了,幸好还有个小位子。" 虽然离主要热闹地段有点远,但好歹也勉强可以搭上一点点采桑节的关系。她忍不住偷偷把官方摆的那张桌子搬挪靠近两步,却招来隔壁卖络子如意结的大婶一记狠狠白眼。 她吞了口口水,只得默默再往外退移了一步的距离。 哎,什么年头啊,懂得断文识字的竟然都不值钱了。 但凡她要是个男儿身,说不定她就可以去应征万金城主家的教习夫子了,再不济也能开堂收几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束修只用米粮菜蔬来抵也行,又怎会落难到现如今家中米瓮空空的凄惨境地呢? 可惜她是个姑娘家…… 做了几个深呼吸后,甄娇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包袱,将那一幅幅写得风骨豁达中又带一抹圆润福气的墨字摆出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怎么觉得隐隐听见远处有雷声低鸣,不由得心慌,万一要是因为她这颗老鼠屎坏了整个采桑节,全城百姓乡亲肯定会联手把她海扁成一坨人肉泥。 就在她提心吊胆做出随时打包落跑的准备时,忽然听见一个温雅清朗如诗似歌的男性嗓音在头顶响起—— "这字极好,是姑娘家中父兄所书吗?" 说也奇怪,由远至近的隐隐雷声倏然一止,微阴的天气瞬间又变得晴空万里。 欸?欸? 甄娇顾不得回答,而是神情警觉地四下张望,后来确定应该也许可能大概不会下雨后,高高悬在嘴边的那颗心终于得以安然跳回原位,感谢苍天! "姑娘?" "嗳!"她回过神来,忙殷勤讨好地抬头端笑,却瞬间被眼前美色震得一呆,脑子一片空白。 天、天仙降世啊! 面前站着的是一名身形高身兆修长、气韵飘逸、俊容如玉又笑若和风的紫袍美男子,她傻傻地看着他,完全自动把他身边那两名青衣护卫隐形消去、视若不见。 "姑娘,"顾无双一脸欣赏地检视着摊子上的字画,"敢问这一幅『莫问蓬莱仙山处,灵台本心自悠然』作价几何?" 甄娇喉头发干,好不容易才咽下几乎要泛滥成灾的口水,正要回答,旁边几个大婶和小姑娘已经兴奋地挤了上来。 "公子公子,您看一看我们家的如意结吧,本来是卖二十文的,若是公子您要,卖您一文钱就好。" 第4章 "公子别听她的,公子这般的风流人物怎么能佩戴那么俗气的东西呢?当然是像我家这百年工艺传承的琉璃缠丝穗子才配得上公子呀!" "哎哟!你那见不得人的粗玩意儿怎么好拿出来污了公子的眼呢?公子呀,小女这儿有花开富贵玉骨扇,最是衬公子您的气质了,不用钱!" 个个如狼似虎、跟灌了春药似的围着那位翩翩佳公子,一下子就把甄娇跟她的字画给挤出了场外。 "喂!你们!我说你们——"甄娇七手八脚地护着自己的字画,气得一张小脸通红似火。"践踏风雅!有辱斯文!" "穷酸一边儿去!"不知哪家臂粗腰圆的大娘,在加入前还不忘用肥屁股硬生生把她撞得更远。 她只得灰头土脸地宣告败退,黯然地把字画塞回包袱巾里綑一綑,垂头丧气地走了。 呜,还让不让人活了? 甄娇愁眉苦脸地蹭到江边,抱着包袱找了颗大石头便坐了下来,身后还隐约可听见采桑节的群众喧譁闹腾声,可就算给她一百颗胆子,她也不敢再去凑那个热闹了。 还以为得遇谪仙了,原来还是来给她落井下石的。是说她有没有这么倒楣啊?一开张碰见的头一个客人就是来砸摊的——虽然不是他的错——那她这字画到底是该卖还是不该卖呀? "姑娘……"那似曾相识的清朗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甄娇这次却是生生寒毛直炸了开来,紧抱包袱倒退了好几大步。"要干嘛?你、你离我远一点!" 顾无双看着这还不到自己肩头高的面黄肌瘦少女,"呃,姑娘不用怕,在下并无歹意。" 没有歹意都能害她险些被那群女人踏扁了,要是他心生歹意,她岂不是要被那群爱慕他的大妈小娘给生吞了? "你——你站在那边不要动!"她满脸戒备地瞪着他,尤其是他的背后。"你怎么逃出来的?啊,不是,是你又来干嘛?" 二十三年来破天荒的头一遭,名满天下的顾无双居然被嫌弃了? 他震惊过度,无言地望着她好半晌,终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咳,嗯,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想买那幅字……" "哪幅字——我的娘呀喂!给你给你统统给你!"甄娇直盯着他背后的动静,突地倒抽一口凉气,心下一抖,不由分说地把包袱塞进他怀里,迫不及待转头拔腿就逃。"不要说你认识我啊啊啊——" "姑娘?姑娘,你这是……"他傻傻地抱着那只包袱,难掩一脸错愕。 "主子!快走!属下们顶不住了!" 青山和春水几个飞跃,赶在那一波波激动蜂拥而至的婆婆妈妈小姑娘之前来到主子身边,一左一右架着他火速离开。 "可是……那姑娘……这包袱……"顾无双俊容掠过一丝懊恼。"我忘了付她银子了。" "来不及了,主子快走!" 主子每回只要不戴帷帽、不加易容便会是这般引发暴动,可谁教今天主子也只是心血来潮,打算悄悄来看上一眼采桑节的盛况就走,没想到还是免不了惹出了一场风波。 在他们护着顾无双好不容易将那群女子甩在身后,终于安全进城之后,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主子,您下回不如套个桑皮纸袋出门吧?"春水忍不住咕哝了一声。 第5章 青山一抖,还来不及提醒这个笨蛋—— "听说你下个月想请三天婚假?"顾无双瞥他一眼,脸上笑如春风,"嗯?" "属下该死!"春水脚下一个踉跄,打了个大大哆嗦。"呜,主子不要哇……" "青山,记下,"他脸上笑容依旧,浅浅地道:"扣他两天半。" "是,属下记住了。"青山向春水抛去一个"谁让你嘴贱"的爱莫能助眼神。 春水一张铁汉子的爷们脸登时蔫成了苦菜花,却也只能巴巴儿地跟在主子后头,活似小媳妇地跟着,连求情也不敢,还不忘暗自安慰自己,幸好只扣两天半,主子心善,起码还给他留了洞房花烛夜的半天福利。 上次有个茶庄管事才惨,因为不小心看主子的"花容月貌"看得傻眼了,一连报错了好几笔帐,后来被主子给罚去城中最大的小倌馆当一个月的门口招待。 所以,万金城主府旗下七十二商号、一十八条船队,近万名管事护卫伙计奴仆,无人不知自家主上在那温柔尔雅的皮相底下,隐藏着何等翻手云覆手雨的惊人腹黑本性呀! 正在胡思乱想间,顾无双清雅的嗓音又轻扬而起。 "春水。" "属下在!"春水立刻立正站好。 "去查查那位姑娘家住何处。" "是。" "若找到了,便付五十两银子给她吧。"他想起那个脸蛋瘦津津还面带菜色的小姑娘,眼神一软。"她看起来……过得不好。" 青山和春水交换了一个奇异的目光,心下满是惊讶。 他眸光一瞥,修眉微蹙,"都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咳,属下不敢。"青山和春水朝他躬身,异口同声道:"属下遵命,立刻去办。" 顾无双点点头,思绪又落在怀里的包袱上。话说这字,写得还真好,不知是那小姑娘家中的父兄哪位所写的? 能书写出这般精妙高洁圆融大气的字体,想必学问亦是好的,他近日正欲为顾家管事奴仆的家生子们寻一名夫子,教他们习字学文,将来也好教养成器,顺利接替管事奴仆们的差事。 这名夫子的人选有些难找,因是教习奴仆家的孩子,所以自然不能聘来当世大儒或闻名学家,可也不能是坊间寻常的私塾先生,所以征帖贴出去了,虽然应征者众,他仍然寻不着一个满意的。 那位小姑娘身上穿的虽是不起眼的粗布衫裙,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小脸消瘦似流民,唯有一双眼睛晶光流灿有神,通身上下自有一股清秀之气。 观其人想其事,她的父兄该是诗书满腹,却又不得世人慧眼赏识的遗珠文士吧? 说不定这迟迟难定的夫子人选,正恰恰落在了今日这份缘分上。 他脑中忽又浮现了她脚底抹油抱头鼠窜的那一幕,不禁噗地笑了出声。 小只归小只,逃得倒挺快的啊! ☆☆☆ 可怜甄娇再度出师不利,空有满腹文章却只落得饮恨退出江湖……呃,退出万金城大集小摊的零售贩卖界,继续龟缩在家里做苦宅姑娘一枚。 "上天啊,祢干脆明明白白落下道雷劈死我吧!"她已经无力再跟命运的巨轮相抗衡,索性趴在小院子里的石桌上,任凭风吹日晒。"呜呜呜,我上辈子到底是掘了谁家的祖坟,还是断了谁人的姻缘不是?为什么这辈子要落得活生生饿死的下场啊?" 第6章 家里上上下下仅余的存粮就只剩下几枚地瓜了——今晚到底是要地瓜炖清汤呢?还是清汤炖地瓜呢?还是地瓜滚白水呢? 可是,好像不管怎么选,她都逃脱不了弹尽粮绝后的饿死命运啊! 突地,门口冒出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小鬼。 "干嘛?"甄娇猛然坐正。"高大头,你上次砸坏了我家的水缸,今天又想干嘛来了?" "喂!甄大姊,我的鸟呢?" "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找鸟还找到我家来了,你的鸟不就在你的裤——"呃,不行,太下流了!她连忙煞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混话,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不知道,没瞧见,你找别家去吧。" "可是我明明看见我养的八哥飞到你家来了!"胡同一小恶霸高大头怒向胆边生,叉着腰跳进门来。"还我!" "还个头!"她瞪着他,也火了。"就说没瞧见就是没瞧见,我一个大人没事藏你的八哥干什么?" "一定就是你,我娘说你是穷酸鬼,你家穷到连树皮都能剥下来嚼了的,我的八哥儿肯定是被你捉来烤了吃掉了,你、你还我八哥儿!还我还我!"高大头越说越是泪汪汪又凶霸霸,一副就要扑上来跟她厮打的狠样。 她心一颤,眼眶几乎充泪了,一颗心又是气怒又是羞愤的。 原来,原来她甄娇已经穷到在胡同里是个神憎鬼厌的肮脏人了吗?原来在这些自小相识到大的乡亲眼中,她竟然沦落到成了小贼乞儿一流,连只孩童养的八哥都不放过了? 她鼻头一阵酸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浑身颤抖着,也不知是饿是气还是难过的。 撒野的高大头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一见到她羞愤难当的气苦模样,心一惊,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 "呃,那、那些话又、又不是只有我在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你、你不要过来,我、我叫我娘来打你哦!" "我不是穷酸鬼,"她原以为自己是大声骂出口的,可没想到挤出喉头的话却飘零虚弱如落叶。"你们凭什么这样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甄秀才家的姑娘,我不偷不抢……我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我不是……" 眼角有湿湿凉凉的滑落下来,冻得她打了个机伶,怔怔地伸手去摸,才知道原来自己哭了? "疯、疯子!"虎头虎脑的高大头脸上闪过惊慌之色,好像自知闯了什么祸,话说得结结巴巴:"算了算了……你这次吃就吃了,可是以后要是敢再吃我养的八哥……我爹猪肉荣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看着高大头撂完话后转身跌跌撞撞地跑掉了,甄娇心里又酸又苦,止不住地一片悲凉。 纵然满腹文章,锦心绣口又如何?她连最基本的养活自己都做不到,甚至还带累先父清名,让甄家门风在她手中成了一笑话,她还有什么颜面自称是甄秀才家的姑娘? 甄娇茫然地伫立在院中久久,最后心中的凄然渐渐化为冷硬,她霍然转身大步走回屋内。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章 万金城主府 沁墨堂 顾无双轻轻地展开一卷卷的字幅,纸上的墨并非好墨,当不得浓、润、香、亮四字,纸也不是好纸,无有轻、滑、沁、透的优点,但字却是好字,笔力触透纸面,落笔如飞鸿清竹,豁达洒脱间却又有一抹秀丽圆润。 第7章 诗也是好诗,除那幅他一眼看中的"莫问蓬莱仙山处,灵台本心自悠然"外,还有"篱舍丛菊日日开,秋风难瞒黄金带",以及"东风卷起,任自南北,花落向河西,故人何期"。 彷佛隐约可见一风雅清贫文人的形象跃现于眼前,有那么一些怀才不遇,却又静心恬淡、怡然自得的韵味。 这字,这诗,令人观之如一抹清冷菊香扑面而来,奇异地平复了因俗事烦扰缠身的心神。 可惜昨日未能及时留住那位姑娘,多加询问一二。 "主子,人找到了!"青山悄然出现在门口,拱手禀道。 "找到了?钱给了她吗?"顾无双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可知这字是她家中何人所写?" 青山一怔,这才知道自己话未说清,教主子误会了。"回主子,不是那位姑娘找到了,是——意华小姐。" 他面色一僵,"她——现下何处?过得好吗?" "意华小姐……"青山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不大好,她的……夫婿过世了,她如今迁至万金城西独自居于一小院中,邻里说她足不出户,从不与人说话。" "还是那般地倔强。"顾无双眸底掠过一抹黯然,低叹一声,自言自语的喃喃:"意华一向傲气,哪怕百折不弯的性子教她尝尽了苦头,宁撞南墙也不回头。" 青山无语,片刻后才道:"主子,要去信龙凤城吗?" "不,现在还不行。"他摇摇头,俊秀的脸庞隐带郁色。"她当初闹得那般……现下才过了两年,便是这般境地,依她的倔性子,是死也不肯回龙凤城的。" 青山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保持沉默。 主子嘴上不说,终究是心软,顾念着昔日之情。 "我去看看她吧。"他吁了一口长气,双手缓缓卷起了那些字卷。 "主子——"青山一急。 "嗯?"他黑眸灼灼瞥去一眼。 青山忙低下头来,不敢多言。 "让人仔细把这十二幅字送到金石斋去裱框,用最好的檀木和飞金流月纸。"他交代道。 "是。"见他举步向外,青山立时便要跟上。 "不用跟着我。"顾无双停下脚步,侧首道:"叫暗卫也不用随行了,意华不会喜欢的。" 曾经骄傲尊贵,今日又如何能接受旧识故人觑见她此番的落魄形容? "属下明白,会立刻吩咐下去的。"青山恭敬道。 他点点头,心底难掩一抹怅然,大步离开。 穿过偌大的庭园,顾无双心念忽地一动,还是先回寝院换了一身简单的淡青长衫,腰间的玉带改换成朴素的玄色绸带,取下束发的白玉冠,仅用条同色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最后头上戴了顶细竹编帽,并且舍弃自大门出入,而是转向府中南翼的侧门。 没想到他甫拉开门,却撞见了一个眉毛粗如油炸张飞却面黄肌瘦、个儿矮小的秀气文士,正举起手,拳头险险敲在他胸口上。 幸亏来人个儿矮,否则还真有可能一记就往他鼻头上敲! 矮小文士一见有人出现,想也不想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粗声粗气地道:"听说,贵府要为家生子奴仆们聘一名优良夫子,依您看,在下如何?" 第8章 "……"顾无双低头看着这个仅及自己胸口的……"小夫子",不知怎的,总觉得在那两道浓黑粗壮得夸张的眉毛下,那张干瘦菜色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最后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呃,小夫子的轮廓,似曾相识又极其眼熟。 他瞬间"恍然大悟"。 啊,莫非是——嗯,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那还真真是有缘。 "好。"他浅浅笑了,温和地应许道。 反倒是矮小文士瞬间惊呆了,有些傻眼地张大了嘴巴,"嗄?" "我说,好。"顾无双眸底笑意更深了,将编帽稍微往上一抬,露出了优雅如玉的脸庞。 这小夫子看年纪,该是那位姑娘的兄长,不过大也大不了几岁,通身上下仍带一缕青涩稚气。 虽与他想像中风雅清贫的文士形象有那么一点点出入,但是能写出那样的好字好诗,胸中自有丘壑,怎么也该是不俗之人吧? "你不就是那个——"矮小文士低呼一声,又重重清了清喉咙。"咳,好说好说,不过此事您可作主?无须问过贵府城主吗?" "我自然可以作主的。"他微笑道,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即摘下腰上系着的一只温润莹然的流云佩,递给矮小文士。"请先生凭这信物入内寻一名贾三管家,告知他,你乃新聘的夫子,他自会安排。" 矮小文士一颤,有些别扭不自在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那只玉佩,头垂得低低的,看不见面色形容神情为何。"是。" 还以为要过五关斩六将,使出浑身解数打败满坑满谷的竞争者,没想到居然这么随便——呃,简单啊? "不知夫子如何称呼?"他温言问。 "甄,"矮小文士彷佛怕被人给瞧小了似的,刻意压低了嗓音粗声道:"甄皎。" "咳!"顾无双险些被口水呛到,玉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逝。"嗯,恕在下冒昧,您方才说的是——" "甄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皎』字。"矮小文士叹了一口气。 "先生之名取自诗经.陈风.月出篇。"他不禁微笑赞叹,"果然非我辈俗人凡士尔。" "哪里哪里,是您客气了。"矮小文士闻言也一笑,可不知怎的,那笑总有种说不出的无奈。 为了以防露馅,不得不自类似音中的"娇、嚼、皎、叫"当中择一字为名,所以……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选了呀! "先生先入内奉茶吧,在下还有要事须办,就失礼先走一步了。"他拱手笑道:"日后在府中自有相见之时,再煮茶摆棋与先生畅叙一回。" "不敢不敢,您忙。"矮小文士忙拱手回礼。 待一袭布衣却掩不住满身风华的俊秀男人去得远了,矮小文士憋着的那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忍不住用宽袖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这又是什么孽缘啊?" 甄皎——实则扮了男装的甄娇——脸色发白又渐渐转红,一时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慌又是忐忑不安,站在原地好半天依旧举棋不定,不知该就此胡里胡涂、将错就错地踏进府内,还是听从脑中大作的警钟,立马转身逃之夭夭? 最后,还是她咕噜噜震天价响的五脏庙替她做出了这个生命中最重大的决定—— 第9章 吃饱与否,生存与否,就端此一役! 自从昨晚她一时残残狠下心来把剩下的地瓜兄全熬了汤一口气喝光,她就再没有退路了! "不管了!吃饭皇帝大!就算以后给人识破拆穿了,起码也要当个饱死鬼!"她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毅然决然地大步走了进去。 啊,真真是从此一入府门深似海,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无重数,花飞花谢花满天…… ☆☆☆ 在万金城另一头的城西处,碧河弯弯流淌过两畔的白墙绿瓦,岸边杨柳丝丝轻垂,随着微风轻点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顾无双戴着编帽的修长身影伫立在一间大门紧闭的幽静小宅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抬手扣门。 静待片刻后,门扉犹是文风未动,屋中半丝声响也无。 他想起青山说过,意华足不出户,从不与人说话…… 脑中恍惚掠过了昔年那个龙凤城中明艳恣意奔放的娇贵女子,总是高高地抬起杏腮娇容,似笑非笑地轻点着纤纤玉手:"你!你!还有你!敢不敢同本郡主赛上一程马?" 而后,是她穿着大红嫁衣,毅然奔向那个江湖浪子的身影而去,回眸一笑:"无双哥哥,我永不后悔!" 柳絮翩飞,流水呜咽,城西小院内,关住了一生的叹息。 现如今,她是否仍不悔? 他有些怅然。 罢了,还是缓过一阵子再说吧,待她心境再平静一些、心情再好一些,或许他就能为她解开心头那个结了。 无论如何,高堂犹在啊…… 他低叹,终还是默默举步离开。 然而,就在那高身兆俊秀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关紧的大门终于打开了,露出一张美丽憔悴却倔强的小脸,轩辕意华紧紧咬着下唇,目光复杂而苦涩。 他,果然来了。 方才隔着月牙窗,当她窥见他身形的那一刹那,心止不住地惊跳起来,人却抵靠在窗畔,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她不要他见到她这么落魄可怜的样子,她更恨不过短短两年,她所谓的爱情转眼就成了一场破碎的笑话。 可是……倘若两年前,她没有拒婚,没有任性地追随那人到天涯,那么现在她该会是怎样的幸福? 不,不能再去想!就算再痛苦,她也不能丢弃掉骨子里的骄傲,她是轩辕意华,大凤王朝第一亲王府中最尊贵的郡主,宁折不曲,宁死也不能悔! ☆☆☆ 啧啧,什么叫"财大气粗好办事",甄娇长到十七岁又三个月零五天以来,今天终于亲眼见识到了。 她才掏出那只流云佩,瞬间就有人跳出来恭恭敬敬将她迎到了一处雅致的抱厦厅,屁股还没坐稳,一杯香馥馥的好茶就送到她手边,同时间奉上的还有四色点心,分别是绿粉粉的绿豆糕,雪致致的桂花糕,娇嫩嫩的桃花糕,软绵绵的芸豆糕,色香味俱全,光看就引人口水直流。 不过就是做得太小了点,一口一个就没了,诚意稍嫌奉缺呀! "哎,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她只得强捺狼吞虎咽的冲动,细细嚼,慢慢尝,终究忍不住摇头晃脑地感慨起来。 在一旁伺候的奴仆和丫鬟登时收起了对她的质疑之色,起而代之的是敬佩之色。城主大人的眼光就是好啊,应聘来的夫子虽然其貌不扬,实则才华洋溢呀! 第10章 虽然这位夫子的个儿看起来矮了些,长相也古怪了些,尤其巴掌脸上那两道煞气腾腾的黑粗眉毛,不似读书人,反倒跟山大王有得一拼。 甄娇敏感地抬起头,恰好捕捉到了贾三管家复杂的目光,心下不由咕咚了一下,心虚地收起了抓向点心盘的魔爪,改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 "那个,且不论什么吃不吃的,"她清清喉咙,一脸正经八百的开口,"甄某既蒙贵府聘为府中奴仆之师,以后自当为尔等尽心尽力,故此闲情暂且搁置一旁,倒是想先熟悉熟悉这未来的教习之所,不知方便否?" "甄夫子果然好涵养好气度,不愧为圣人子弟。"贾三管家笑道,"您所住的书斋已打理好了,我这就命人带您过去。" "有劳了。"她起身,模仿着记忆中爹爹的文人作派,故作儒雅地一甩长袍,拱了拱手。 "哪里,应该的。"贾三管家命一小厮上前。"这是府中配给夫子的书童大牛,略通笔墨,以后便贴身服侍您,举凡磨墨洗笔、更衣叠被,都任夫子差遣。" "咳咳咳……"甄娇一口气登时堵在喉管,咳得一张脸都红了。"不用不用,甄某素来不喜有小厮书童随侍在侧,三管家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贾三管家看着她涨红的脸,登时恍然"大误"。"啊!是是是,是我疏忽了,小厮笨手笨脚,又怎能给夫子红袖添香呢?" "什么?"她一愣。 "秋香!"贾三管家挥退小厮,示意另一名容貌秀丽的婢女出列。"夫子,秋香乃是城主府中的家生子,容貌佳性温驯,略懂诗词,若夫子长夜无聊,还可陪您——" "咳咳咳……"甄娇咳得更大声了,头猛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可不可,甄某岂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三管家还是快快把人收回去吧!" "夫子误会了。"贾三管家一怔,随即啼笑皆非道:"在下的意思是,若夫子长夜无聊,秋香还能陪您手谈对弈,为您烹茶煮酒,替您一解劳乏。" "呃,原来如此……"她干笑连连。"哈,哈。" "还请夫子不弃,容秋香随侍您于左右。"婢女秋香眼色极好,立刻莺声呖呖道。 "不知甄夫子意下如何?"贾三管家催促。 还能如何?那也要她是个男的,她才有福消受啊! "嗯咳!三管家此言差矣,贵府当初不惜三顾茅庐地求聘甄某入府教习,甄某又怎能贪图个人小小的松乏之乐,视贵府奴仆子弟的前途于无物呢?"她慨然地一挥大袖,"古有颜回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尚不改其乐,甄某虽是一介寒士,才学不及颜回万分之一,却也愿师法颜回,克己修身,矢志不忘也。" 三顾茅庐……不是他自己撕红纸前来应聘的吗? 贾三管家困惑了一下,却在见到甄娇一脸"我很认真、我有骨气"的严正表情中,急急挥去那该打的不敬念头,忙道:"是是,夫子真是有大志愿大德行之人,倒是在下唐突、辱没斯文了。" "好说好说。"甄娇笑得好不矜持儒雅,心底却是暗暗抖了抖,大大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城主府中犹如书里描述的君子国,人人温雅有礼,性情敦厚——全是一堆老实头——否则她还真没信心成功蒙混过去呢! 甄娇不知,其实这贾三管家原就只负责下人奴仆的庶务,首重实诚忠心,精明的自有二管家和大总管,像那等主掌坐镇府务的大权是轮不到他的。 第11章 无论如何,经过小小一番周折后,甄娇终于得以踏入她往后的栖身之所,当她看着这规模不大,却摆设得幽静雅致的书斋时,眼泪差点喷出来。 感动啊啊啊…… 檀木书架、书案、太师椅,上等古琴、文房四宝,甚至还有一副白玉墨玉琢磨而成的围棋,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颗颗温润清凉的玉石棋子,心里感动不已。 这哪里是万金城主府?这简直是琅嬛福地、天上仙境来着! "冲着这副围棋,就是叫我教书教到吐血而死,我也愿意啊!"她激动难忍,喃喃自语。 爹呀!女儿终于楣星尽去、吉星高照、否极泰来了。 但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今天那位善心好公子,若非有他引荐,恐怕她到现在还在高高的府墙外徘徊,不得其门而入呢。 "哎呀!"甄娇猛然想起一事,啊了一声。"我忘了问那位公子高姓大名了!" 真是太不应该了,古人有云:"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虽然现在她仍然是穷到随时会被鬼抓走,但是自今日起在城主府安家落户任职夫子后,光是月俸十两银就是一笔横财了,到时候可得千万记得好生答谢人家才是。 话说回来…… "忘了问府中几时吃饭了?"她摸着肚皮,小脸一苦,又饿了。 刚刚真应该把那几碟子点心吃光的,饿死鬼还装什么矜持呀,唉…… ☆☆☆ 顾无双回到府中,饶是心绪微乱,还是努力平复心情,而后唤来贾三管家询问安置新来夫子之事。 得知甄夫子已入住书斋,却一力坚拒有书童丫鬟贴身服侍,他先是一怔,随即浅浅笑了。 "甄夫子是个好的。"他温文地下了一个论断。 "主子好眼光。"贾三管家一脸钦敬,对于自家主子的识人之明,抱持着无限的崇拜仰慕。"那甄夫子除了学问佳品性良,还是个不贪财的,对于月俸十两全无意见,老奴原还思忖,既是主子亲自钦点的,是不是该再往上调高一些……" "先看看教习得如何吧。"他不在意地笑笑。"若是教得好,便再加个两成,也属应该。" "是,老奴知道了。" "去吧。" 顾无双看了一会儿帐册,又亲自检视了数十卷搜罗而来,要放在自家画斋雅集的名家真迹,直至案上的茶水凉透了,这才吁了一口气,起身舒活一下筋骨。 但见窗外杏花如白雪,偶有风过,纷落了一阵花雨。 他有些看入神了,连思绪也飞到了多年前,在京城的旧人旧事。 当年若不是那一场赏花宴…… "咳咳!"一声小心翼翼的咳嗽声响起。 追忆似水流年的思绪被生生打断,顾无双略觉不悦的目光在扫向门口那人时,蓦然一怔。 "老贾,又有何事?"还有,那副活似吞了鹅蛋卡在喉间不上不下的神情,又是怎么回事儿? 贾三管家舔了舔下唇,硬着头皮道:"禀主子,那个……老奴有事犯难,只得再来打搅主子,劳烦主子您裁定。" "何事?" "甄夫子说,每月十两月俸,不知其中两成可否折抵成地瓜?" "地瓜。" 第12章 顾无双一脸茫然。 "咳,就是甘薯,有红的、白的、黄的……"贾三管家呐呐地解释,"可以煮食,其味甘甜,有良好的充饥效果。" 平时府里吃的最一般般的还是上贡的胭脂粳米、雪玉香米之类的,像这种乡野地里的粗粮,无怪乎主子没听说过了。 "能吃的?"他面色缓和,点了点头。"喔,自然可以。" 虽然这要求着实古怪了点。 "还有,甄夫子问,他书斋前的小院能否拿来种菜跟养鸡鸭……"贾三管家越说越小声。 顾无双沉默了片刻,俊秀修眉微微蹙起。"老贾,是你命人备的饭食克扣了夫子吗?" "不不不,老奴岂敢?"贾三管家登时苦了脸,就差没趴下来喊冤了。"老奴特意交代了,虽甄夫子只是教习府中家生子,但依然要奉为上宾,每餐两菜两荤,白米饭管饱,另外加一顿点心,一顿夜宵的。" "既是如此,那他为何还需要种菜养鸡鸭餬口?"他也困惑了。 "老奴问过了,甄夫子说反正那小院有土有地有水有塘……"贾三管家越说越想叹气,这都是惹来什么跟什么呀。"闲着也是闲着。" 亏得一个满腹经纶的夫子,张口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说好听的是这夫子踏实,连庄稼之事都熟通,说难听的,就是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当家大婶似的嘴碎婆妈? 听着这个理由,顾无双一时也无言了,半晌后,摆了摆手道:"就听甄夫子的吧。" "可是主子,那书斋是何等清静之处,小院里的那畦荷花还是您亲自种下的。"结果却被一个……生生烹琴煮鹤了去。 贾三管家一个上午对甄夫子的满腔钦敬,一眨眼在下午时分就全部幻想破灭光光了。 "无妨。"顾无双微微一笑,能写出"篱舍丛菊日日开,秋风难瞒黄金带"的文雅之士,想来胸中自有一方天地,那么行事和常人不同,也就能理解了。"便依着甄夫子吧。" "是,老奴遵命。"贾三管家还是有些哭丧着脸,但主子都发话了,自己也不好再闲叨什么。 待贾三管家退下后,顾无双再无半点回想旧事的心情,反而不由自主地思忖起今早那个矮小夫子,还有他的那位姊姊……或妹子? 就是那位姑娘,也是个言行谈吐出人意料之外的,想起那日她见了他飞也似逃命的模样,顾无双就觉得想笑,可又忍不住有一丝懊恼和疑惑。 "我长得就有那么吓人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白皙俊秀如玉似脂的脸颊,喃喃。 ☆☆☆ 经过入府前十天人生地不熟又怕被掀底露馅的战战兢兢后,在发觉自己每天只需要轮流对着甲、乙、丙三班各三十名的家生童子讲课教习,把一堆大小萝卜头唬得一愣一愣的,这期间压根无半个府中"大人"过问后,甄娇紧揪的心也渐渐舒坦放松了开来,每日上课越发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讲得天花乱坠……嗯咳,是谈今论古、头头是道。 那堆家生子年龄从五岁到十岁不一而足,从千字文、孝经和弟子规教起,倒也朗朗上口有模有样,不过甄娇真正"降伏"他们的师门秘技却是——讲"鬼志怪谭"。 中原人怕鬼,万金城人也怕鬼,所以每天下学前,她必留一盏茶辰光说鬼故事,这一招可横扫了所有小毛头的心,连家生子中的小丫头们也是既爱听又爱尖叫,尖叫完又继续嚷嚷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第13章 "后来,"她手持扇半遮面,阴恻恻地压低声音道:"那三名书生被人发现瘫在破败老宅里昏迷不醒,口中塞满了泥土蚯蚓等物,而墙上几幅挂画里的影真人像嘴露獠牙,狞笑得阴阴森森……喋喋喋喋。" 所有小毛头不约而同倒抽了口凉气,脸色青白,有的还吓到抱成团抖个不停。 吓小孩还有钱可以领,这真是史上最幸福的一份差事了,哇哈哈哈哈! "故此可知,"甄娇强吞下仰天狂笑的冲动,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喉咙,"这故事便是告诉我们,平生莫作亏心事,夜深人静问题多,平安归家最好。汝等可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小毛头们纷纷点头如捣蒜。 隔着一墙花窗之外,本是暗中观察教习状况的顾无双险险一口气岔进喉管里,修长大手紧握成拳,重重抵在唇畔,死命抑住笑出声的冲动。 一旁的贾三管家却是老脸都垮了,提心吊胆地偷瞄身侧主子的表情,主子该不会因为甄夫子越来越不靠谱,就此怒而裁了他吧? 虽说甄夫子时不时抽风,确实令人忧心了点,但认真说来,平时教习起孩子们还是很用心的。 "那个……禀主子,"贾三管家想起家中孙儿对甄夫子死心塌地的劲儿,只得硬着头皮道:"其实甄夫子也不是经常这样的。" "是吗?"好不容易耸动的肩头才恢复平静,顾无双瞥来的目光里仍有藏不住的笑意。"看不出啊!" 贾三管家登时哑然,老脸尴尬之色更深了。 "不过,小子们倒是挺喜欢的。"顾无双一双清眸望向花窗那头得意地叉腰摇扇的矮小夫子,嘴角微微上扬。"也好,由浅入深,寓教于乐,亦是一法。" 他果然没看错人,这甄夫子就不是个迂腐食古不化的。 万金城主府内要培育出的好苗子,便是除了习字识理之外,还要懂得机变灵通;甄夫子这般作为,恰恰与他心头所想不谋而合。 "主子果然慧眼识英才。"贾三管家大松了口气,擦着汗笑道。 顾无双但笑不语,负手伫立在花窗外,又看了一会儿,直待甄夫子交代本日功课给小子们认认真真抄下了,这才对身后侍立的青山道:"不是说要出府巡视矿山吗?走吧。" "是。"青山恭声道,却在离去前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奇怪,怎么老觉得这甄夫子好似有些眼熟…… 粉墙花窗另一头的甄娇浑然不知自己一举一动尽在人眼皮子底下,她可是笑着匆匆把书本诗册教案收拾好,待小毛头们全不见人影后,便兴冲冲地往自个儿的小书斋方向走去。 一天上午只教一个半时辰的书,下午再教一个时辰的演算和棋艺,其他时间都是自己的,然后一日三餐外加点心宵夜,好茶敬着,好床供着,每月还有十两……不对,是八两月俸外加五大车的地瓜收入囊中,天下间还有比这更美的差事吗? "我的皇天后土啊!"她每每想到这里,就会有朝天空深深膜拜顶礼的强烈冲动,"祝愿祢让这万金城主府里的家生子鸡生蛋、蛋生鸡,一代接一代,源源不绝吧,这样我就有教不完的书,吃不完的粮了。" 自入府以来,她已经整整十天都没有感受过什么叫做"饿"的滋味儿了,以至于前天因批改学生描红的大字本而错过一顿晚饭,还被肚子里那突然冒出的叽哩咕噜声给吓到——哎哟,这啥呀? 第14章 可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饥肠辘辘了,正想着要起身去解决掉花几上那盘冷透了的饭食,送夜宵的小厮就来了,提着一食匣热腾腾暖呼呼的枸杞子炖老米鸡粥,并一盅蔘茶,说是给夫子提神养气用的。 当下把她给感动得痛哭流涕,还生生吓坏了送夜宵的小厮,以为夫子中邪了——谁让这小厮平时在教习大院扫地的时候,没少听她说的那些个鬼怪故事。 话说回来,今儿午后的点心不知做的是什么? 她吞了口口水,却又心虚地捏了捏十天来明显长了一层薄薄油花的小肚肚。"好像真的胖了不少。" 还有被白布牢牢綑平的胸口更是越觉吃紧,在一日三餐点心夜宵的滋养下,本就丰满嫩白的两只白兔难免越发长势惊人,每天晚上沐浴时松开长长布巾后,她都忍不住要替自己未来孩子的"粮仓"感到委屈,哎,要是日后就这样给勒扁了可怎生是好? "要不往后少吃点好了……"她自言自语,可光想就觉得肉痛不已。"不行不行,万一哪天我女扮男装的身分给人揭穿了,到时逐出府外,可就想吃都没得吃了。" 宁可在身上多囤积些肥膘,将来就是要捱饿也能顶久一点。 就像她跟贾三管家提出的月俸两成以地瓜代抵,便是想着做长久之计,把每个月的地瓜刨成签晒干,或是紮綑成袋、或是磨成了粉储藏,最少都能保存个三五年的。 她就不信人再倒楣,好好堆在地窖里的粮粉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哇哈哈哈!我甄娇就要咸鱼翻身啦,以后看谁还能说我是穷酸货、倒楣鬼?!"她越想越兴奋,得意得嘴巴越咧越大,好似已经看到那满坑满谷的地瓜山就在眼前了! 第三章 许是前一晚太兴奋,致使第二天一大早天未亮,甄娇就精神饱饱睡意全无,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 好歹她也混进了这天下人人称羡的万金城主府中当奴仆家生子们的教书夫子,大好时光总不能这样混睡过去吧? 说不定哪天楣神再临,她又得包袱款款回家啃地瓜灌井水,当然得趁还住在府里头的时候,好好地到此一游,看看这传说中白玉铺地金银做阶的富贵窝,究竟长啥样? 况且今天休沐,不用上课,她就是花上一整天的辰光把这府中逛了个遍,也无人会来打扰呀! 甄娇三两下綑好了胸口、套好了长衫,一头黑鸦鸦的长发绾成了书生髻,临出门前不忘用黛墨加强两道浓眉的"霸气"。 就这么一画一描,保证连老家隔壁那个最眼尖耳利八卦嘴的李妈都认不出她来。 推开小书斋的门,外头清冷冷的晨风灌入,甄娇缩着脖子,将手拢进大袖里,活像个小老头子地跨了出去。 撇开小院里挤成一团的小鸡小鸭不算,光是她这个小院里的景色便已是美不胜收,一塘的荷花——要是拿来养肥鱼多好;白墙上攀爬的朱红灿烂蔷薇蔓——改种丝瓜肯定大丰收;小小的八角亭精致典雅——能挂好几大串包谷晒晒吧? 再走出小书斋的范围外,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片令人叹为观止的桃花林,两旁有小桥流水,还有堆叠的奇峻如画的太武石,要是在这里搞个浣丝染布的作坊,多合适呀! 她一路啧啧称奇,在绕过了桃花林后,忽又误入了竹林幽径,但见风过竹叶沙沙如海,四周清新气息沁人心脾,端的是好一个清幽雅地、人间仙境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挖竹笋去卖? 第15章 "如果每天早上来这儿挖竹笋运到府外批货买卖,也不知可行不可行?"她思忖盘算着,可念头甫起,又叹气摇头,低声喃喃,"不成,不告而取谓之偷,我现在好歹也是个读圣贤书的夫子,不能以身作则,又怎么教学生呢?" 况且一个月八两银跟五大车地瓜及人人尊敬的高洁身分,和一天也挖不了三十根、一个月也卖不了二两银的竹笋走私生意相比,这笔帐孰亏孰赚,她还是会算的。 "大丈夫昂立于世,就该有所为有所不为,"她强忍肉痛不舍的心情,仰天长叹。"罢了罢了。" 话声甫落,忽然有掌声自竹影后方响起。 "吓!"她瞬间倒弹三步,一脸戒慎防备地瞪着来人。 刚刚……她前一段话没大声到给人听见吧? 竹影轻曳间,一个修长挺拔的白衫男子翩然步了出来,但见晨光在他松松挽起的乌黑青丝上灿烂地跳跃着,清眸如水,面若皓玉,笑意浅浅,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令人观之怡然心悦的温润尔雅,就连踩在地面落叶上的轻微声响,都有种说不出的闲静优雅。 甄娇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唇瓣,隐约听见自己心口卜通卜通跳得无比激动,睁大的眼都看痴看直了。哎呀!这蠢蠢欲动的双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会有好想飞扑过去乱摸好几把的冲动呢? "甄夫子晨安。"清艳温雅如谪仙的白衫公子对着她微笑。"一大早便闻得夫子掷地有声的金石之言,实乃振聋发聩之声,实令在下佩服至极。" 这笑,真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醉倒千军万马的威力啊啊啊…… 她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大大地吞了口口水。"哪、哪里哪里,呵呵,好说好说。" 看起来异常面熟的谪仙公子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待她定睛再看,却只在上头看见了暖如春阳柔若和风的笑意。 "欸?"甄娇心下一动,眼睛倏地张得更大了,认清了眼前人的形容模样。"是你!" "是我。"他笑容可掬的点头。"甄夫子近日府中可住得惯?" "一个字,好!"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声,也咧嘴笑了。"对了,在下能得以入府担任教习夫子一职,还多亏了有公子您的举荐,我正想着要找机会好好答谢公子呢,没想到今儿居然这般有缘,在这儿就遇见了您,不知甄某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公子到我那小书斋一坐,让我沏几碗好茶、做几道拿手点心,以茶代酒、借花献佛,好向您道个谢?" 明明是他为自己解了久寻不着合适夫子的难题,若说道谢,真正该摆下雅席,好好敬他三杯的人是自己才对呀,又怎能这般劳动于他呢? "甄夫子客气了,其实真正应该——" "我做的荷叶蒸竹笋很好吃哟!" "呃?"顾无双一怔,略微迟疑,可在接触到甄娇黑白分明、圆滚滚眼儿里那满是期盼希冀之色后,没来由地,那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那,便有劳甄夫子了。" "哎呀,叫甄夫子太客套太疏远了,咱们是谁跟谁呀,来来来,您在这儿等会儿,我立马挖几根嫩生生甜脆脆的竹笋起来给您尝尝鲜啊!"甄娇满脸都快笑出朵花儿来了,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您别看我手无缚鸡之力,像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其实我生活庶务样样精通,可不比寻常妇孺差上一星半点儿呢!" 第16章 "夫子不用这么辛苦,其实只要唤一声,自有下人来替你挖出笋子的。"顾无双见她挽衣撸袖,当真要亲自动手,忙要起身。"来——" "不用不用不用,挖笋可也是我的强项之一。"她再度成功地将他"压制"回石椅上,不忘郑重地叮咛了一句:"再起来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顾无双闻言,只得乖乖坐在石椅上,清俊温润的玉容浮现一丝苦笑。 这未免也上升到太严重的高度了吧? 他真的只是不想委屈、辱没、劳累着了这新来的教习夫子呀! 可是甄娇哪里知道无双公子的一片好意?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当初离饿死只差半步,若不是这个俊秀到令人流口水的好心公子相助,她恐怕早就仆街横屍当场了,眼见恩公在前,还能不赶紧竭尽全力涌泉以报吗? "这挖笋可是有诀窍的,最好是趁天未亮、晨露乍现的时候,挖出的笋子才嫩才甜,不过您放心,有我甄家独门秘技,不管什么时辰什么天气,都能挖出最新鲜甘脆细口的好笋。"她一双火眼金睛忙着扫视四周最有可能藏嫩笋的泥土,嘴上也没闲着,热心地向他介绍。 "真的吗?"说得向来十指不沾尘的顾无双也心动了,默默地蹲到她身侧,好奇地探头看着她的动作。"咦?可这一片土明明平坦至极,什么都没有,挖得到什么吗?" "所以是秘技嘛!"她嘿嘿一笑,"对了,恩公有带帕子吗?" "夫子言重了,我哪里称得上是恩公。"他玉脸一红,忙连口谦辞,不忘掏出袖中的雪缎大帕。"夫子请用。" "谢啦,下次洗干净了还你。"甄娇接过雪缎大帕一抖,隐约可闻一抹淡淡的檀木香气飘起,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赞叹地喃喃:"这雪缎帕子看起来就价值不菲,还有熏的这檀木香醇厚清远,余韵无穷,倒像是出自古籍上才有的『北海天檀木』,恩公不是寻常人物吧?" 见她说着说着,圆滚滚的眼儿忽然狐疑地瞅过来,他的心没来由地一跳,脑子一乱,冲口否认道:"呃,就是,嗯,一般般吧。" "是吗?"她眯起了眼,忽然凑近过去,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地认真审视打量着他。 顾无双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贴靠得这么近过,他只觉头皮一麻,浑身汗毛一炸,傻傻地呆在当场。 "噗,哈哈哈哈……"甄娇见他那副"娇羞瑟缩、任君采撷"的呆愣模样,不禁捧腹大笑。"恩公,您怎么纯情、这么可爱呀!" 他一头冷汗过后,绯红的玉容被她笑得渐渐泛白继而发青,闷闷不悦地哼了一声。"甄夫子请自重!" "好好,自重自重。"她笑到泪花都跑出来了,赶紧用雪帕擦了擦,"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来来来,我们赶紧挖竹笋才是正经。" "从头至尾,最不正经的那人好像并不是在下。豆#豆#网。"无双公子脾气虽好,可也有小鸡肚肠别别扭扭的时候。 "对不起啊,等一下我把我们甄家的独门秘技统统传授给你,就当是赔罪可好?" "……"他看起来像是会被区区秘技就摆平的人吗? "嗳,你可别瞧不起这挖笋秘技啊,正所谓技多不压身,人生在世,风云莫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偏偏就是会派上用场。"甄娇语重心长地谆谆教诲。 第17章 就拿她自己来说吧,当年爹爹教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觉得挖竹笋这种动作难登大雅之堂,能济什么事?可再看看,如今不就用上了吗? 顾无双先是深思,随即恍然大悟,难掩敬意地道:"夫子说得有理。正如治大国若烹小鲜,有时最不起眼的小事,恰恰正是足以左右大局的关键。" 甄娇小嘴大张,茫然地傻望着他,原来她刚刚说出了那么有学问有道理的话呀? "多谢夫子有以教我。"他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好、好说,好说。"饶是脸皮厚如城墙的甄娇,这时也忍不住讪讪地回礼。 "夫子请。"他澄澈真挚的眸光专注地瞅着她。 要命了,被他温柔如春水的电眼一扫,害她险险都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嗯咳。"她赶紧收束被勾出了一大半的心魂,摘下自己绾发的桃木簪,然后用他的雪缎大帕绑了个童子髻,衬着她粗黑的火爆眉毛和小小的脸蛋,越发显得不伦不类,不过两人竟是谁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来,我教你哦,像这种紧挨在竹子下方,微微有些潮湿,有几丝龟裂细纹的地面,通常就是嫩笋及将钻土而出的迹象。" "原来如此。"顾无双看着她用桃木簪轻手轻脚地慢慢绕着圆形地掘土,果不其然,很快就看见了一个小小尖尖的角露出,玉容蓦然一喜。"有了!" "没骗你吧。"她笑嘻嘻地将簪子递到他手里,"来,你试试,小心些挖,别戳伤了笋身。一般来说是要用专门的微弯薄刃来切掉笋子根的,可咱们今天是临时起意,也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待会儿把土挖开一点,你抓住笋身用力掰断即可。" "好。"他兴致勃勃地点头,好看的嘴角弯弯。 甄娇只觉一颗心又莫名其妙地卜通乱跳了起来,匆促间急急起身。 "你要去哪里?"他一怔,迷惑地抬起头来。 "呃,那个,你挖,我去看看附近还有什么地方有嫩笋,找着了就叫你啊!"她忙编了个借口。 "好。"他灿然一笑。 哎哟,好闪!甄娇慌忙伸手挡住那一朵杀伤力强大惊人的笑容,飞快抱头鼠窜逃了。 无双公子向来品性高洁,哪里能知晓大龄未婚女子那颗——时不时蠢蠢欲动,且三不五时小龌龊一下——驿动的心呢? 孩子,圣贤有云:人心险恶啊! ☆☆☆ 等到他们终于挖到足够包荷叶蒸着大啖一顿的竹笋分量后,也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活生生的一顿早餐变成午餐,饥肠辘辘的两人谁也没抱怨,反而有说不出的快活和兴奋,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等新鲜荷叶包着新鲜竹笋热腾腾地出笼后,便迫不及待地各抢了一个到手上。 "嘶,烫……"顾无双生平首次用手而不是用象牙箸夹取食物,自然比不上甄娇的皮粗肉厚,当场就烫了个修长玉指通红。 "当心!"她一惊,连忙丢开自己的那只荷叶包,起身跑去小塘那儿,用瓢子舀了一瓢冰凉的清水来,"快快,泡一下。" 他怔征地看着面前矮小夫子跑得脸颊红通通的模样,心下忽然掠过一抹陌生又古怪的感觉。 "还发什么呆啊?瞧你这细皮嫩肉的,现下不好好浸阵子冷水,待会儿可就烫出泡儿来了。"甄娇丝毫未觉,大剌剌地抓起他的手就往水瓢里放。"别以为男人手上留疤没啥要紧的,万一将来遇上的心上人偏偏就爱丈夫十指纤纤皓白如玉的,你可就吃亏了。" 第18章 这话说的……他眼角微抽,心下无力,又有些好笑。 "这是甄夫子的经验谈吗?"他为了缓和此际像有些尴尬又不太对劲的气氛,佯装打趣地问。 她傻气地望着他,"什么?" "咳,没什么。"他玉容没来由一红,修长大手却是及时自她的紧握中急急抽回,"好、好多了,夫子请坐。" 见他突然间客气疏离的举止神态,她心一堵,有种怪怪的揪闷感在胸口渐渐发酵起来。 干嘛一副她像是什么脏东西的反应啊? 可怜甄娇满腔热心被生生浇了盆冷水,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以自己"男子汉"的身分,方才对人家做出的那一番黏黏呼呼的动手动脚,没有被人当成猥亵的兔二爷暴打一顿,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竹笋凉了。"她再也提不起劲来殷切招呼,索性也客客套套地道:"恩公请用。" 顾无双欲言又止,有些不安地道:"甄夫子,你——别误会,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你,呃,生气了?" "看恩公这话怎么说的,"她强笑道,假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今儿这道菜可是跟您答谢的,您要喜欢的话,就多吃几个,那我也算是尽了一片诚心了。" 顾无双明知男人同男人之间,本就不该出现像刚才那一种既不适宜又不恰当的举动,不过许是甄夫子年纪尚轻,没弄清楚这样有多容易引人误会,所以忝长数岁的他,本就该好生代为拿捏其中的分寸之道。 可明明做了正确的事,为什么他一对上甄夫子那黯然无光、有气无力的形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感? "我明白,夫子还是生气了。"他叹了口气。 "我没生气。"她顶多就是有一些些小小的失落难受罢了。 "夫子就是在生气。"他眼神微黯。 "真没有生气。"她再三重申。 "可是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 "恩公别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了,还是赶紧尝尝这荷叶蒸竹笋合不合您的口味吧?"她不跟他鬼打墙似的绕口令下去了,转移注意力地道。 他眼睛一亮,"那我多吃一些,你就不生气了吧?" 哎,他对她生不生气这件事到底是有多纠结啊? 也被绕得有点头昏的甄娇只得赶紧点头保证,"对对对,你多吃点我就不生气了。" "好,我必定吃完这所有的荷叶蒸竹笋!"顾无双松了一口气,玉容上的笑意更欢喜动人了。 也给我留两包啊…… 她一句话才想冲出嘴边,却在看到他愉悦地急急拆荷叶、咬下竹笋,然后赞声不绝的当儿,又给卡在喉间,最后只得悄悄咽了回去。 算啦,只要他开心就好。 于是乎清艳俊秀、风采照人的无双公子生平第一次跟个小男孩儿似的,一手一个荷叶包,左边咬一口再右边咬一口,还不忘对着她灿烂一笑。 这一瞬间,甄娇忽然感觉到自己心口像是被什么突然劈中般,酥麻麻茫兮兮又暖软如一汪涓涓春水…… 她、她这是咋啦? 而后接下来一连数天,每日清晨甄娇都忍不住到竹林里"闲晃",毫不意外地每每与他"偶遇",然后她总是"情难自禁"地约他一起挖竹笋,感谢老天,温文好性儿的他也总笑吟吟地答应了,从未对她说个不字。 第19章 有时她不免会乱七八糟地瞎想着,他这么从善如流、百依百顺,到底是看在她这个夫子的份上,还是竹笋的份上呢? "这儿又有一根了!"在竹林的另一端,俊秀佳公子欢然地起身对着她拼命挥手。 ……果然是竹笋的面子大啊!哎。 不过无论如何,在他们的同心协力之下,笋子一天挖的比一天多,荷叶蒸竹笋吃不完就改煮竹笋排骨汤,然后是竹笋镶辣椒肉,再来就是竹笋酸豆腊肉角炊饭…… "你会不会吃厌了?"她蹲在小火炉前边用扇子搧着火,边顾着上头那一沙锅竹笋芋头莲藕粥时,突然有些不安地想到,要是吃厌了,他下次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 "我很喜欢。"顾无双闻着竹笋的清香,听着竹叶沙沙如浪声,只觉心里有说不出的谧静安详欢喜,不禁对她灿烂一笑。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她一张小脸不知怎地悄悄飞红,忙低下头来,把炭火搧得更猛烈了。 ☆☆☆ 他俩一连吃了五、六天的竹笋大餐,直到有一日他在吃酸醋拌鲜笋片的当儿,忽然跟她提起了自己隔日要出门一趟,会有几日不在府内的消息。 "噢,那、那你自己出门一切小心。"甄娇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怅然感,仍是打起精神对着他笑道:"改日等你回来,我们就不吃竹笋了,改吃点别的如何?" "好。"顾无双看着她那被滋养得渐渐有肉、逐渐脱离面黄肌瘦流民状的小脸,不觉莞尔。 这些天看着这小夫子对食物总有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狂热感情,不管是蒸煮炖卤,小夫子盯着食物的样子简直像看到了前世痴恋的情人,他就忍不住想笑,也觉趣致至极。 "那就这么约定了。"她迫不及待伸出小指头,"上吊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他一怔,随即嘴角弯弯地上扬,也伸出修长好看的指头来。"嗯,就这么约定了。" 甄娇喜得眉开眼笑,在勾完手指头后,也忍不住跟他说起了自己明日的大计划。 "而且巧了,明儿我也打算出门一趟呢。"她顿了顿,愉快地宣布:"我准备带学生们去迦罗寺写生!" "写生?" "喔,就是攀摹描绘花鸟树木风景,家父称之为写生。"她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想必令尊亦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饱学之士。"他赞道。 "家父……"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吞吞吐吐地道:"咳,家父生前确是饱读诗书,精于五艺之道,却是性喜低调……" 哎,穷到只剩下一屋子书,够低调吧? "甄夫子能于府中倾尽才华教习弟子,令尊在天之灵必定也感欣慰的。"顾无双以为她心中追思先父,郁郁难消,不禁轻声安慰。 "是啊。"爹爹肯定很欣慰她能够传承"家业",不过她个人更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份稳稳当当踏踏实实的好饭碗啦。 在两人吃完了本日竹笋特餐后,甄娇纵有万般依依不舍,还是只能目送那个恂恂尔雅的修长身影消失在眼前。 直到隔天早晨,她用青盐擦刷完了牙,漱好了口,拧干了湿帕子覆在脸上时……哎哟! 这才想起,她怎么这些天都忘了要追问他的贵姓大名和府中职称了?! 第20章 "不过以他这么清贵雅致的气质,一身所费不赀的长袍,我敢打赌——"她摩挲下巴,最后一拍大腿总结:"他肯定是万金城主的头号幕僚啦!" 听说万金城主除了富可敌国外,麾下更是能人无数,要不怎么有法子协助他运转一个如此庞大的商业帝国呢? 想起他那通身非凡的气度,卓绝俊秀的容貌,她的小心肝忍不住又乱乱瞎撞了好几回。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双颊,自言自语道:"要命了,原来书上说的『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还真是确有其事啊!" 幸好她是个女的,还是个穷光蛋,要不恐怕因着他那一笑,她就有可能会失心疯地做出诸如"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灿"的傻事来。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两声剥啄轻敲。 "哪位?"甄娇忙停止耍花痴,清清喉咙,收束心神正经问:"门没关,请进。" "老大,您今儿不是说要带弟子们去那个什么写生的吗?"一个小毛头在门外嗓门洪亮地嚷嚷。 她一怔,忙跳了起来。"哎呀!对对对!我都给忘了,稍后稍后,我马上来啊!" 甄娇七手八脚地胡乱收拾了简易的画具,统统塞进了包袱布后绑在肩后,在临出门前不忘对着铜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定眉毛画得够粗,胸口綑得够平,还有长袍的领子够高,足以完美地挡住"喉结"之处。 见一群个头高矮不一的小萝卜头兴奋地站在小院里,一个个背上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囊袋,有的手上拿大饼,怀里还揣着熟包谷,最夸张的是贾三管家的小孙孙——六岁的小男娃会长出傲人的胸脯吗? "唉……"她捂着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夫子是说过,今儿到城外的迦罗寺写生画花鸟风景,你们可以准备少许干粮随身当点心,但是……塞那么多是不是太过了些?" "老大,我们真的没有带很多的。"大厨房董厨娘家的小狗子迫不及待翻出他撑饱饱的袋子给她看。"喏,您看,我只带了驴肉烧饼子、桂花糕、豆酥麻糖、巴干牛肉丝、杏子脯。" 万金城主府真是个富庶丰饶、吃穿不愁的好地方啊! 她瞪着小狗子那只袋子,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眼红——呜,光是这袋子里的粮食,就比她过年时的年夜饭还要丰富,这还有没有天理呀? "老大,我也带得不多,不过只有两颗馒头、三张葱肉饼子、羊肉卤条、小米馍馍。" "报告老大,我没有他们俩那么婆妈,我只带了半只烧鸡,一囊袋的甜米酪浆。" 看着听着学生们一一翔实禀报自家包袱背袋里的内容物,听得她一口血直直呛到喉管,就差没当场喷血而殁了! 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比人,气死人哪! 甄娇想起过往心酸凄惨经历,不觉掩袖遮面,甚是含悲带泪地大大幽怨了一把。 "老大,您带了什么呀?"最后终于有小萝卜头好奇发问。 "……一把辛酸泪,两手袖底风。"她幽幽道。 "什么?"小萝卜头们个个茫然。 "没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复"慈蔼亲民"的笑容。"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么我们便出发吧。" "出发!"小萝卜头们爆出一阵欢呼。 第21章 可当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侧门,却见侧门的守卫对他们笑得好不亲切乐呵。 "城主有令,已经让车马房备下了四大辆的马车送夫子和小子们前往迦罗寺。" "哇……" "城主大人果然最棒了!" "城主大人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大好人了!" 相较于小萝卜头们满满的激动欢欣崇拜,甄娇虽然也高兴,但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连奴仆家生子出入都有马车相载,这福利纵使是摆在大凤王朝最富贵的万金城主府里,未免也太不寻常了。 话说回来,就是一般的富贵人家也没人专门请夫子来教习家生子的,所以看来这无双城主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 她不禁心生向往,有机会的话,还真想亲眼一睹传闻中"年轻俊秀如温润良玉,斯文挺拔若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无双城主那惊才绝艳的好风采呀! "甄夫子,"另一名守卫上前,将一只漆红雕花大食盒递到她手里。"城主知道今日您要带小子们到城郊去,想着来回路程不短,所以命厨下帮您准备了一匣子的吃食,聊作充饥之用。" "城主大人果然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大好人了!"她又惊又喜,紧紧抱着大食盒感动不已。 "看来主子对甄夫子寄予厚望啊,"守卫也忍不住道,"将来小子们的学识养成就得多多靠您了。" "一定一定!" 学生就等于饭票,教不完的学生就等同于吃不完的饭票,她要是脑子没给门夹坏,当然会下死力牢牢抱紧这碗安乐饭呀! 待像赶小鸡赶小鸭地把小子们统统赶上了四大辆的马车里,就算隔着车厢和厚厚棉帘子,还能听到七嘴八舌兴奋热烈的讨论声。 甄娇最后上的马车,却在坐定后,车帘要掩落的一刹那间,依稀瞥见了一抹熟悉的修长玉立身影——咦?咦咦? 她猛地拦住了车帘,定睛一看,却只看见那两个守卫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甄夫子还有事?" "……没、没事。"就是眼花了。 直至四辆马车去远了,春水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热切的八卦之心,回头看向静静伫立在身后的主子。 "你那是什么眼神?"顾无双唇畔微笑敛起,低哼了声。 "主子,就算您当年曾经被郡主——咳咳!"春水一时"护主心切"险些说错话,连忙急急改口,迂回恳切地道:"主子,『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的重点不是摆在那个『草』字上的,还请主子千万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看来,上趟押茶北上的差事显然还不足以展现你的能力。"顾无双的笑容还是那么的温和煦然如晨风,慢条斯理地道:"好春水,后日到漠北马场巡视的任务就教给你了。" "主、主子,不要哇……"春水倒抽了一大口凉气,当下都要哭了。 ……呜,叫你嘴贱!谁教你嘴贱! 不过是出自一片爱才惜才,这才对甄夫子诸多照拂另眼看待,世人不懂他同甄夫子之间这伯牙叔期般高山流水的弦弦知音之心就罢了,他顾无双自知心如清风朗朗,日月可证! "去帐房领旅费吧。"无双公子优雅从容地负手回身,闲庭信步地自去了。 第22章 凡是心存龌龊、思想邪恶的家伙都别想有"好下场",哼! 第四章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眨眼,终于到了领月俸的时候啦! "我的地瓜!我的粮仓!"甄娇飞身扑趴在那堆如小山高的地瓜上,几乎喜极而泣。"这不是梦,这真的不是梦啊!" 怀里揣着闪亮亮的八两银,身下拥抱着堆了大半小院的地瓜山,甄娇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她一时激动太过,完全把指挥人送来月俸和地瓜山的贾三管家忘在当场,害得那颗本就不太有力的心脏,在见到她失控疯魔了般的全无形象的举止之后,险些生生给吓停了好几拍。 等甄娇终于从恋恋不舍的地瓜泥土香中抬起头来,不禁一呆。"咦?您还在呀?" 贾三管家有苦难言,他倒是很想走人了事,可谁让主子实在太好奇甄夫子究竟要拿这地瓜山怎么办?所以人明明到邻城谈生意去了,还特意在行前交代他,一定要来观个究竟,以做事后报告。 "老夫是等在这儿帮忙的。"贾三管家暗示地提醒道。 "帮忙?帮什么忙?"她反倒一头雾水。 "难道夫子想一人处置这堆地瓜山?"贾三管家愕然。 "对喔!"她恍然大悟,一击掌,"多谢三管家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立时来去找人手。" "夫子有何差遣,尽管吩咐老夫一声便是。"贾三管家好想叹气,敢情甄夫子压根没把他方才的话听进耳里? "有劳三管家关心了。"她一笑,信心满满地道:"不过这倒不必,在下虽谈不上门生三千、桃李满天下,可随随便便撂个五、六十名学生前来为我这个先生服其劳,也还算是小菜一碟的。" ——这已经足以构成"以权谋私,公器私用"了是吧是吧是吧? "咳,若依老夫之见,此事恐怕不妥。" "在下想顺道借此机会教导学生懂得『一粥一饭当思来者不易』的道理,不知三管家以为然否?"她挑了挑横飞如猛张飞的浓眉。"嗯?" ……你赢了。 贾三管家哑口无言,半晌后嘟嘟囔囔:"老夫……明白了。" "多谢三管家的体谅。"她笑吟吟地一拱手,长长一揖。 贾三管家咬了咬老牙根,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主子难得交付重要任务给他,就是要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清楚甄夫子是如何行其事的,倘若他只能在过后才向小子们偷偷打探个中详情,那岂不是欺骗主子,也显出自己办事不力吗? "小子们来这儿帮着料理地瓜山自然是好的,可他们毕竟年轻识浅,怕帮不上夫子太多的忙,不如还是让老夫留在这儿给您打打下手,有什么需要尽管同老夫说,老夫必然拼尽全力也会达成的。"贾三管家破天荒出奇热切地自告奋勇。 甄娇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眼底的迷惑更深。 其实她也不过就是想给地瓜洗干净,或刨丝或切片,再好好在大太阳底下晒个两天,待干透了后再收綑进袋子里,能窖存着一两年当存粮。 本来就没什么不能对人言的秘密,可是被反常的贾三管家这么一弄,害她也忍不住跟着多思多想、疑神疑鬼起来。 "真的不用了。"她索性也咬紧牙关,一力推辞到底。"不过是些许小事,杀鸡焉需用牛刀,哪里能劳烦到三管家呢?" 第23章 "可是——" "那就这么决定了,您千万不要同我客气,慢走不送,改日再来坐啊!"她不由分说地堆着夸张的笑容,硬是把贾三管家给送出了小书斋跨院门去,然后拉上了木门,顺便再重重落闩。 不行了不行了,看样子她势必不能再假手他人,让学生们来帮她处理这堆地瓜山,按贾三管家这么古古怪怪的反应,说不定在这府中是不可以晒地瓜的——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原因了——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因一时的个人坚持,害得府中鸡飞狗跳不太平呢? 凡是涉及到跟食物和温饱有关系的议题,甄娇的脑门子就会多转好几圈,也不管脉络究竟合理不合理,逻辑能通不能通。 "好吧,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她深吸了一口气,小脸肃然正经,毅然挽起袖管来。"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力,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现在不过是削削地瓜、刨刨丝,甄娇,你行的!" 抱持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义无反顾心情,她转身,一步一步朝那座突然间变得异常庞大的地瓜山走去…… ☆☆☆ "甄夫子已经三天不让人送饭进去,一下学就把自己锁在小书斋里,无人知道他究竟在捣弄什么?" 一别十日,终于自邻城带着十分满意的钜额丝绸订单回来的顾无双,才坐下来啜饮了一口香沁脾胃的君山银针茶,就看到贾三管家苦着老脸在门外犹豫不决地探头探脑,唤进来一问,方知这个消息。 "三天不让人送饭,那么他吃什么?"他修眉微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依夫子他那小身板儿,能顶得住几天的饿? "回主子的话,"贾三管家吞吞吐吐的,"老奴、老奴就是不知,所以才担心……" "这三天他教习时的精神体气如何?" "好似瘦了些,眼睛血丝多了些,精神倒是极好的,说起鬼怪故事来能一个接一个,可吓人了。"贾三管家回想起,不禁抖了一抖。 呜,那个"牡丹人皮灯笼"和"棺生子"恐怖极了,也不知那些小子怎么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他晚上回去可是做了大半夜的恶梦,醒来心还跳得老快呢! "既是无事便好。"顾无双面上情绪不显,温和地道:"去吧。" "欸?"贾三管家一愣,随即忙躬身一礼。"是、是,老奴下去了。" 顾无双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甜白瓷茶盖碗,君山银针幽远的香气彷若未闻,明明离府了十天,书案上堆了不少待批示的帐册要务,可心下就是一阵阵止不住的好奇上涌。 到底是什么事儿令得甄夫子这般神神鬼鬼、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与此同时,甄娇硬是撑着沉重的眼皮和发软的膝盖,自教习大院往回小书斋的路上。 她两只胳臂酸麻得紧,两手掌心里磨出泡,连手腕都抽筋了……唉! "叫你贪心,当初就该要一成的地瓜就好,现下可好了吧,挖坑给自己跳,存了那么多粮也要有命吃啊!"她面白气虚唇颤,喃喃自语。 都三天了,地瓜山才只缺了一大角,再这样下去,恐怕还不等她削完,地瓜山就要发芽长成参天巨林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小书斋,浑然不知有个修长如玉树临风的白衫身影正静静跟在自己身后。 第24章 熟练地进了小院,反手关门、落闩,然后认命地拿出搁在桶子里的钝柴刀和老刨具,走向那堆地瓜山。 这三天削下刨出的地瓜片和地瓜签,全都被她晒到后院空地去了,就等着干燥透了后用大麻袋綑起来,待下次休沐时再请府中下人帮忙运回老家。 她连喝口水的工夫也无,撩起长衫下摆,卷起袖子,便坐在小矮凳上,木桶搁在两腿中间,以绝对不雅观但方便许多的姿势,开始一手抓稳刨具,一手抓颗地瓜认真地刨将起来。 呜……胳臂真的好酸啊…… "甄夫子,你这是在做什么?豆.豆.网。"一个清雅中透着迷惑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甄娇吓得手一滑,掌心便失力地划过突起的刨齿上,瞬间炸起一阵剧痛。"噢!嘶——" "小心!"顾无双原是笑意微微的清俊脸庞霎时变了色,迅速握住她的手,心下一急。"你受伤了!快快起来,这屋里有金创药吗?在哪儿?" 甄娇痛得小脸皱成了团,可举着被削去了一大片血肉,鲜血滴滴掉落的手掌,仍然试图安抚他,"没事没事,我、我皮粗肉厚……不、不太疼的,你、你别怕……" "你——"顾无双见她疼得脸都白了,还不断挣扎着想把受伤的手抽回去,愤然地低斥了声:"你是笨蛋吗?都伤得这么重了,还逞什么强?" "我……"她呆了一呆,却是答非所问,掩不住满心欢喜,"你、你回来啦。" "我要再不回来,你都能把自己熬干了!"他不由分说轻扯起她的身子,大手紧紧捏住她手腕上止血的穴道,另一手扶着她就往书斋屋内走去。"这伤不能等闲轻视,你一手精妙动人的墨宝诗画才华,绝不能就此绝了……我不准!" 他清新醇厚的男子气息牢牢地贴着她,语气里的认真和心痛全然不似在玩笑,甄娇傻傻地望着他,心头一热,不知怎的,整个人有些酥麻颤栗又晕晕然了起来。 他,好——好霸气,好爷们啊! 她迷迷糊糊间被他几近扶拥地"押"进书斋雅厅,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他伸手入袖拿出一方雪缎大帕,小心翼翼地将她受伤的手掌包紮起来,动作间有说不出的轻缓仔细,两道好看的浓眉紧紧蹙着,始终未能松弛释怀。 "你坐好,别动,我命人请扁大夫来!"他叮咛道。 甄娇愣愣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大步走出书斋扬声喊了句,不一会儿就见扁大夫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活像被谁扔进来似的——在见到白衫公子的刹那张大了嘴,像是要说话,又在他看似温和却充满压迫的眸光中,识相地赶紧打开药箱,掏出一只又一只的瓶瓶罐罐,还有干净的纱布和银剪子。 "甄夫子,这药水下去可能会有些疼,可不把上头的脏污清除,怕是会感染化脓的。"扁大夫好声好气地解释。 "好,还请扁大夫尽管动手,我不怕痛的。"她屏住呼吸,咬住下唇,尽力不露出胆怯。 "别听他的。"顾无双也不知怎的,一见他矮小的身板儿像是在这短短片刻就疼得缩水了大半圈的模样,再无那一日的眉飞色舞欢喜乐呵,心下没来由的泛疼。"你手势放轻些,他是读书人,是要拿笔写画做学问的,要是手给治废了,我便唯你是问!" 扁大夫哆嗦了下,冷汗直直滚落,"是、是,小人知道了,不会弄疼甄夫子的……" 第25章 他尽量,尽量啦,呜。 "我真的没那么脆弱……"甄娇在他眯起的目光中越来越小声,只得乖乖地缩头缩脑,不敢再多言。 就这样,治伤的跟受伤的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在一个既不会治伤又没有受伤的"第三者"灼灼目光中,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在最安静无声的状态中,火速把右手的伤口消毒、上药、包紮完毕! "好了。"扁大夫用袖子抹去满额汗水,吁了口气。"甄夫子的伤两天换一次药即可,最重要的是在伤口结痂痊癒前千万碰不得水,否则一发炎症可就麻烦了。" "碰不得水?那、那我怎么洗澡呀?"甄娇暗暗抽了一口气,苦恼地脱口而出。 扁大夫和顾无双同时用"你在开什么玩笑"的眼神瞅着她。 她被他们俩盯得浑身发毛,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要是这伤十天半个月的都好不全,她也得闷馊酸臭到那时不成? "府中自有丫鬟服侍。"顾无双好心提醒。 "是呀是呀,主——"扁大夫忽然接收到一记杀气,忙收声噤语,缩着脖子小心退到外头去。 再没眼色,到此时扁大夫也隐约瞧出了一丁点什么苗头来,看来主子是不大想让甄夫子知道他真实身分——可为什么呀? 这个问题不止扁大夫心中疑惑得冒泡,恐怕就连顾无双自己也不太明白个中的答案。 "我不用丫鬟服侍。"她小心肝吓得一抖,急忙忙道,"我不习惯,我、我可是个有贞操观念的读书人,我不想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那换小厮来服侍?"他理所当然地提议。 她闻言险些一头栽倒,急吼吼道:"小厮更不行了!" "甄夫子,你是大人了,还是个夫子,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不听话?"顾无双看着她衣袍上还有触目惊心的斑斑血渍,眸色深幽了起来,温润的嗓音也添了一分的严厉。"别闹别扭。" "这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这是——"她话一时塞住。 "是什么?"他挑眉,倒要听听有什么事是比身体发肤还要重要的? "是、是……"她支支吾吾的。 "不要丫鬟也不要小厮,"他轻叹一口气。"是我害得你这样的,那便由我来赎这个罪吧。" "你什么?咳咳咳咳……"她一口气猛然岔进喉管里,几乎当场咳死。 顾无双怔怔凝视着甄夫子,怎么之前没发觉他竟也有这般腼覥如小姑娘的一面,好似跟他以前心目中那个"气度殊洁、幽远孤高"的隐士形象差距得越来越遥远了? 更诡异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没觉得这样哪里不好…… 他还未整理出头绪来,忽觉袖口被轻扯了下,低头一看。 "欸,我真的不要紧的。"甄娇小声道,望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像一汪清甜泉水。 他的心突然跳快了些,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玉面生烫地瞪着她。 甄娇当他沉默不语是答应了,登时松了一口气,笑容嫣然浮现。"我就知道恩公是大好人,肯定能够理解我的。恩公,谢谢你呀。" 顾无双伸手轻按跳得奇快的左胸口,理智大敲警钟——尽管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警觉、提防些什么——但身体已快于脑袋一步,霍地站了起身,急急后退到半丈之外。 第26章 "我……呃,突然想起还有事,就不打扰……嗯,夫子了。"他如玉般的脸庞一霎儿红一霎儿白,向来气定神闲的语气多了一丝急促。"你好好养伤,我——我让三管家来照顾你。" "什么?!"她脸色大变。 他话一出口,脑中蓦然浮起娇小的甄夫子光裸着身子浸在浴桶中,水珠自白皙如凝脂的肌肤上滑落,被热气蒸腾得红通通粉致致的巴掌小脸,嫣然如桃花,而后年老的贾三管家拿着丝瓜瓤子、嘿嘿嘿淫笑地渐渐走近…… 他心口一抽,俊脸登时泛白而后铁青了起来。 "恩公,其实我真觉得你刚刚的提议不太恰当……" "对!绝对非常的不恰当!"他激烈道。 "呃?"她吓了一跳。 顾无双也被自己吓到,忙定了定神,清了清喉咙才开口:"嗯,我是说,让三管家来帮你料理这些地瓜,你有什么粗活儿都可以交代给他。在下先走一步,夫子好生养伤,就不用相送了。" "喔……"她是从刚刚到现在也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啊? 只见一个如清风明月般的舒朗俊秀公子脚下疾疾生风,活像身后有老虎追似的,咻地就溜得不见人影了。 "啊,猪头啊,又忘了问他贵姓大名在府中是何职称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的甄娇,不禁重重一拍额头。"到底要鬼打墙几次呀?" 而且他既然回来了,那明天是不是还竹林见哪? ☆☆☆ 后来那堆地瓜山,还是在贾三管家得意满满的笑容中——也不知来做苦工有啥好高兴的——指挥家丁在短短一天内统统处置完毕了。 接着曝晒三日,綑收成袋,押车堆回甄家老宅地窖,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效率惊人! "怎么样?还是老夫出马麻利得多吧?" "三管家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般指挥若定如行云流水的好风范,甄某愧不能及,钦敬钦敬!"占了大便宜的甄娇当然嘴巴就要甜一点了,完全是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往贾三管家头上戴,赞得他乐得合不拢嘴。 "好说好说,只盼甄夫子往后能对老夫多一点信心就好了。"贾三管家还不忘小鸡肚肠了一下。 "一定一定。"光享受不做事,谁会不乐意呀,哈哈,哈哈哈…… "原来甄夫子是要把地瓜削片刨签晒干存藏起来,一开始你怎么不同老夫说清楚呢?"贾三管家抚着苍苍短须问道,"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大秘密。" "我也很好奇,三管家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想打探我要怎么处置地瓜山一事呢?"甄娇也一脸狐疑地反问,"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大秘密。" "呃……"贾三管家一时语塞,支吾了起来。 没得主子的同意,他什么都不好说啊! 话说回来,自那日过后,主子已经一连好几天都对小书斋甄夫子的事儿不闻不问不好奇了,这么"正常"的状态倒教已经习惯了主子"反常"举止的贾三管家,也变得有些心痒痒的不自在了起来。 若是春水总管在此,必定能够告诉贾三管家——这便是热烈生猛沸腾的八卦欲在作祟呀! 但话说回来,就算贾三管家明白了也不敢问,因为主子这几天一看到他,噙着笑的俊脸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寒恻恻的不悦,可他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生了天大狗胆,敢让主子不快? 第27章 "三管家。" "欸?"他忙把闪神的思绪抓了回来。"夫子有话请说。" "我可以请教一下,府中有位喜穿白袍,长身玉立,温文俊秀,谈吐尔雅,身分不是幕僚就是帐房先生的年轻公子,他姓甚名谁,现下何处?"甄娇小脸有些微红地问。 他都好几天没出现在竹林了,她连人都不知该往哪儿找去,四处问又怕惹人疑猜,忍了好些天,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向贾三管家打探起。 但这话可问倒贾三管家了。 府中卧虎藏龙能人不少,可是能当得起"喜穿白袍、长身玉立、温文俊秀、谈吐尔雅"的年轻公子,除了城主大人之外也就没别人了,可甄夫子偏偏又说什么幕僚什么帐房先生啥啥的…… "不知甄夫子找那位公子有什么要事吗?"贾三管家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小心些好。 "没没没什么事,我就问问,随便问问,哈,哈!"她没来由红着脸,干笑着忙借辞要考学生背书就跑了。 "怪了,府里最近吹的这是什么风呀?"贾三管家一脸迷惑地喃喃,"怎么大家都怪怪的呢?" 第五章 自那日惊觉到,他似乎对甄夫子已投注了过多的注意力后,顾无双立刻快刀斩乱麻地严格管束自己的行为,一连七天都把心力放在生意和府务上,甚至连有时闲暇下来,脑中偶尔掠过"也不知甄夫子手伤好些了没?"、"他不知道会不会一样在竹林那儿等我?"等种种念头一起,都火速被他的理智扑灭。 "想是前阵子忙了些,这才精神不济致使行为失差。"搁下玉管狼毫后,他揉了揉眉心,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乐观了起来。"瞧,这几日不是又好了吗?呼吸顺畅平和,心跳沉稳妥贴,连晚上睡觉都格外香甜呢。" 况且他有那么额外的精力去关注一个身强……呃,体壮的男子,倒不如多腾出些时间来好好关怀现居城西、将自己封闭在悲伤往事中的意华妹妹。 一思及轩辕意华,他眸光黯然了下来,不知不觉心口越发沉闷。 "青山。"他唤道。 "在!"青山迅速出现在书房门口,躬身一揖。 "郡主那儿近日有何动静?" "回主子,郡主依然闭门不出,但……"青山迟疑了一下。 他眸光微闪。"说。" "是。"青山硬着头皮道:"昨日护卫的兄弟传来消息,说——前郡马的弟弟登门造访,郡主——见了。" 青山以为会看到主子的震惊和不悦,却没想到他听完后,神情不变,唯眸底掠过思索之色。 "哪一个弟弟?"顾无双只是平静地问了句,"是去年加入马帮的庶弟柳时隼,或是在漕帮逐波旗下任副堂主一职的嫡亲兄弟柳时雁?" "回主子,是柳时雁。"青山面露佩服之色。 府内的博知堂搜罗情报的能力当属天下第一,但主子更是心思细腻记性惊人,每日要处理那么庞大的生意,记得无数大事要事,现下就连五年前命他们查出的柳家诸人底细,依旧了然于胸。 "去,查查柳时雁究竟打什么主意?"顾无双浓眉微蹙,"好不容易意华已与长年刀头舔血、自以为江湖尚武世家的柳家再无关系,我不希望他们柳家再有机会将她拖下水。" 第28章 "属下遵命!"青山慨然应道,忽又踌躇道:"主子,是不是……该去信京城王府说一声?郡主素来倔强,若有长辈前来交涉说项,或许心结就不会这样越结越深了。" "青山,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宠纵着她了?"他一扬眉,静静地注视着青山。 青山一凛,忙低下头。"属下不敢,是属下一时大胆妄议郡主,请主子责罚。" "你和春水自六岁起便是我的伴读,名为下属实则情同兄弟,我如何不知晓你这是在为我担心,生怕此事一个处理不好,又是一场风波。"他温和地道,"可青山,不论其他,意华终究是我世妹,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她现下正是艰难之时,我如何眼睁睁错当不见?" "……是。"青山强忍住一声叹息。"青山明白了。" 虽说世人谁无私心?趋吉避凶更是本能,但偏偏他家主子就是个心软心善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闪不躲,倾尽全力,也要求无愧于心。 哎,就当郡主便是主子上辈子的债,既是债,也终有还清的一日吧? 青山想到这儿,心情总算好过了些。 "备马吧。"顾无双想了想,轻声道:"我还是不放心,我去看看她。" 青山闻言脸都苦了,面上却不敢再非议,实在是痛苦至极。"是。" 片刻后,戴着帷帽、一身简单长袍的顾无双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城西那栋宅院前。 他优雅地下了马,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修长大手安抚地轻摸骏马的脑袋,低声道:"银儿,乖乖在这儿等我。" 骏马亲近地喷着气、舔了舔他的手掌,随即安分地站在大树下。 顾无双缓步走向紧闭的门,举手轻敲了敲。 门内之人依然无动于衷。 "意华,是我。"他清朗的嗓音略微扬高了一些。"我们谈谈。今日相谈之后,若你仍然不愿再理世事,不愿回龙凤城,那么我决计不再勉强你。" 门后静寂了片刻,终于……呀地一声被轻轻拉开了。 一名容貌清艳的女子伫立在门口,凤眉斜飞,红唇紧抿,毫不客气地道:"鼎鼎大名的万金城主何必三番四次到我这蓬门蜗居来自讨没趣?城主不嫌累,小女都嫌烦了。" 顾无双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意华妹妹,愚兄只是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担心。"轩辕意华眸底深处的羞惭一闪而逝,口气越发恶劣。"别以为我现在落魄了,变成一笑话了,你就可以趁机来嘲笑我当初的有眼无珠。顾城主,告诉你,我轩辕意华这辈子就只爱柳时鹰一人,就算他不在了,我也不会回头答应下嫁给你!" 他怔了怔,随即轻叹,"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 她一僵,心底涌现一股激动之情,像是难堪、羞愧,又像是愤怒和不敢置信。 不,她不信!他这般苦苦纠缠着她,甚至还派人明为保护、实则监视着她,又怎么可能不是出自一片私心所为? 她十分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当初桃花宴上,她在众人面前拒绝了和他之间的这门娃娃亲,重重甩了他的脸子,所以这些年来他才执念不改,到现在也还不肯放过她。 说什么担心她的安危,要代她通知父王母妃,哼,还不就是想要用长辈压她,希望强迫她再嫁入他万金城主府顾家门中吗? 第29章 她不相信,在经历当年的那一场羞辱后,他心中不曾生起一丝怨怼和报复之心? 轩辕意华防备地盯视着他,宽袖底的手却握紧成拳,无法自抑地微微抖着。 可……假若他不是呢? 她心一痛,长长睫毛轻颤了起来。 若他从未变过,若他还是当年那个疼她宠她的大哥哥,若是她和他之间不必走到这样为难的地步,那该有多好? "意华妹妹,王叔和王婶一直惦念着你。"顾无双柔声道,"至近不过夫妻,至亲不过父母,这两年来你受了苦,他们又如何好过?" 轩辕意华眼眶灼热了起来,咬着牙昂起下巴。"当初我既做出了抉择,现在,就让他们权当没了我这个不肖女吧!" "这当真是你的真心话?" "是!" "荒唐!"他脸上的温和笑意倏然消失,生起了一丝微怒。"就算要一生悼念伊人,可难道你连父母也不要了吗?" "不要你多管闲事!" "意华!"他黑眸一深。 "顾无双,这都是你的错——"轩辕意华突然激动地尖叫了起来,满腔愤恨委屈苦痛霎时齐齐涌上心头,疯魔了般冲上前狠狠地搥打他的胸口。"谁叫你来找我的?我求了你来找我的吗?混蛋!顾无双,你这个大混蛋!当年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经历这一切?他知道这一年来,她过得有多苦多苦吗? 自两年前冲动逃婚、私奔,后与柳郎成亲,却没料想恩爱不过一年,原以为能厮守终生、白头偕老的丈夫却遭江湖仇杀殒命,她堂堂郡主金尊玉贵之身,一夕之间沦落成了新寡,还被柳家人视若克死夫君的扫把星。 她一怒之下便在灵堂上撕了丧服,宣告与柳家再无一丝干系,怒气冲冲破门而出! 可天下之大,她还能去哪儿?昔日高高在上的京城贵女成了人人眼中的笑话,她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再回京城、回王府面对那群庶妹的讽刺嘲笑。 在那一刹那,唯有无双哥哥温柔俊雅的笑脸浮现在她眼前,所以她的心自有意识地驱使着自己来到了万金城,在最靠近他的地方落脚,可是、可是这么狼狈的她,如何能出现在他面前? 她轩辕意华原来是多么高贵骄傲的人啊…… "全是你的错!都是你!"轩辕意华美丽苍白的脸上满是悲愤怨怼之色,哭得凄凄惨惨。"是你害的,统统都是你害的……" "对不起,是哥哥来迟了。"顾无双一动也不动地默默承受着她的哭喊搥打,怜惜而愧疚地低叹。 "呜呜呜……" 隔着宅院一墙之外,因不放心主子,暗暗跟随而来的青山,却是神色阴郁,对里头女子的撒泼哭喊声越听越火大。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郡主又凭什么口口声声指摘诬蔑是主子的错? 当初主子可是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只能默默接受自小被订下的未婚妻子不知羞地和一江湖浪子纵马远去的事实,还得负责为她收拾残局,安抚众亲长暴怒又羞愤的情绪,并且耗费心思极力压下这件大凤皇亲宗室史上最大的丑闻。 可现下落到了郡主嘴里,怎么就成了没有拦阻她的一大罪状?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9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