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城志卷三:龙神》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楔子 在遥远的地方,最后一座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下,有着一座城。 城形如大砚,被称砚城。 那座城景色优美、花木茂盛,家家户户前都流淌清澈的水。 城里住着人,以及非人,还有精怪与妖物,彼此相处还算融洽,维持着巧妙的平衡。 关于砚城的传说,有的真、有的假;有的教人害怕、有的令人玩味不已,曾涉足过的人,回来后所说的都不同,人人各执一词,彷佛拜访过的是不同的城。 人们来来去去,唯有雪山屹立,静静看顾着砚城。 雪山护卫这座城。 雪山凝望这座城。 城内城外的种种,在雪山下一览无遗。 传说将被验证。 故事,开始了。 第一章 成真 冬去春来。 贯穿城内的沟渠河道,在清澈冷冽的雪水上,凝着的那层冰,随着春风到来,悄悄的发出细微声响,从距离雪山最远的末端崩碎。 这一开始,就止不住了。 冻住整个冬天,静默无声的冰层,从末端开始骚动,一道接着一道、一声连着一声,起初是窃窃私语,随着密如蛛网的冰裂,从小沟入了大渠,接近城中的四方街时,冰层已是喧譁大响。 裂痕在冰上窜行,从九入三,由三成一,来到城北处的一汪深深水潭。 当最后一块寒冰瓦解,响声戛然而止,水波荡漾,涟漪触及岸边,那棵千年栗树的最高枝头,冒出嫩嫩的、绿绿的一片新叶。 春日渐暖,砚城里的人与非人,憋了一整个冬季,总算盼到春天,都忙着勤劳走动,买货卖货,往来言笑的打招呼,到处都热闹得很。 只是,不论聊得多快意,来到木府附近时,每张嘴都会不约而同的闭上,深怕有所惊扰。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 无论是人或是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现任的主人是个看似十六岁的少女。 但是,前有未有的,木府主人在日前受了伤,重伤。 初冬时听见这个消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连妖也惴惴难安。 人与非人送上各种珍贵药物,在木府外排得满满都是,甚至连住在深山里的千年人蔘,也化身为白发老翁,跪在外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求,坚持要躺进药锅里,熬了自个儿给姑娘补身。 好在远近驰名、一言九鼎的马锅头雷刚,很有耐性的把老人家劝住,说姑娘婉拒好意,虽然受了伤,但有专精医术的左手香治疗,大伙儿不必担忧。 为了让姑娘安心休养,人与非人纷纷散去,只敢在心里惦念,连提都不敢再提,深怕多提一句,便会影响姑娘的伤势。 木府外头安静,里头也静谧无声。 梅花开得前所未有的灿烂,不论是单瓣的、重瓣的,月色般的白、少女肌肤般的粉、胭脂般的红,或是嫩叶般的淡绿,都竭尽全力绽放,争抢着要给姑娘看一眼,只求让她赏心悦目。 淡雅的芬芳,染在绸衣上,沁着她的体温。 大多数时候,姑娘都在睡着。 娇小的身躯躺卧在暖暖的床褥中,长长的眼睫覆在看似十六岁,却又不是十六岁的粉颊上,唇色略淡。 第2章 那柔弱憔悴的病容,让人看得就要心疼。 原本在木府里头,勤劳走动的灰衣人,因为沾了水,或者沾了油,一个个陆续化为灰纸。 难得姑娘醒着,动手剪了一批出来,却都没先前俐落,还不时会软软倒下。 力求表现的信妖,把自个儿分化为数十个部分,有的是伶俐的小丫鬟、有的是高壮的门卫、有的是洒扫内外的仆役,维持木府里的事,桩桩件件有条不紊,没出半点儿差错。 每隔两个时辰,热烫的汤药就会盛在白如玉、薄如纸的瓷杯里,由丫鬟小心翼翼的捧着,送到姑娘休憩的地方。 姑娘休憩的地方,虽都在木府内,却并非固定。 好在姑娘歇在哪处,那儿的梅花就开得最是绚丽,丫鬟也才能在药汤还热烫时,顺利送给姑娘服饮。 今日,趁着春日暖暖,雷刚抱着姑娘到庭院里,坐在雕工精致的木圈椅上。 高大的身躯圈环着她,犹如护卫着无价珍宝,动作轻之又轻,舍不得扯疼她刚刚痊癒的伤。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 每到喝药的时候,他就会用这种方式唤醒她。 她澄澈乌黑的双眸睁开,望进雷刚眼里,软甜的一笑,之后才看向四周。 有幸见证到她醒来的梅花,因为太过激动,纷纷落下地来,铺满木圈椅四周。 "春天到了。"她低语,声调暖甜。 雷刚点头,单手端起瓷杯,凑到嫩嫩的唇边。 她低头啜了一口,才又抬起头来,用脆脆的声音问道:"这个时节,你该带领马队,去采购春茶了。" "今年不去。"他说得轻描淡写。 自从担任马锅头后,不论是活前为人,或死后为鬼,他年年都骑着枣红色大马,领着马队出城,带回珍贵的春茶,以及各种高价物品。 唯独今年,他推却商户的请托,首次缺席。 姑娘自然懂得他的心思。 "陪了我整个冬天,难道不觉得闷?"她伸出手,轻抚那张粗糙的脸。 见他摇头,嫩软的唇嫣然一笑。 霎时,日光更亮了几分,变得更暖和些。 "你不闷,我倒是觉得闷了。" 她将手抬得再高一些,绸衣的宽袖下滑,露出粉嫩的指掌。 "来。"她说了一声。 一只绿绣眼飞落,诚惶诚恐的停在姑娘的指间,青羽绿如嫩叶,双眼周围环绕着一圈白色细绒。 姑娘的绸衣,顿时染上青羽的绿,却远比绿绣眼的颜色更为鲜妍动人。 "说些事情来听听。"脆脆的声音下令。 荣幸之至的绿绣眼,丝毫不敢迟疑,即刻张开嘴,详细说起了一件,关于今年初春时,发生的奇闻异事。 ☆☆☆ 砚城以北住着一户人家,世代以牧羊为业。 那家人姓苏,卖的羊奶香浓、羊肉鲜嫩、羊毛轻暖,往往一送到市集上,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就连邻城也有人来高价购买。 商家们有时候还需要事先预定,否则根本买不着。 货物有好价钱,苏家也过得安逸,几代都没出过什么大事。 直到这一代,苏家生了儿子,名叫苏安。 第3章 虽然名为"安",苏安却一点儿也不安分。 不同于老实的家人,他有个坏毛病,就是爱说谎。 小时候,他跟着父亲到草原去牧羊,总会偷偷摸摸的把小羊藏起来,再跑回父亲身边,气喘吁吁的说:"爹,不好了不好了!那边的草地裂开一个大洞,小羊掉进去就爬不出来,咩咩咩的正在哭。" 他绘声绘影的说着,彷佛也要哭出来。 焦急的父亲,在苏安的引导下,跑到那处草原,却瞧不见大洞,更瞧不见小羊,以为是儿子记错地方,连忙仔细追问。 苏安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先是说大洞明明在这儿,过不了多久,又说应该在左边,等父亲跑到左边,他又说应该在右边。 待父亲跑得满头大汗,在草原上兜了好几圈,他才无辜的说,大洞肯定是闭起来,把小羊活吞了。 直到父亲垂头丧气,挥赶吃饱的羊群,准备要回家时,发现有只母羊偏偏不走,对着草丛咩咩直叫,循声找过去,才发现被藏起来的小羊。 母亲买回鲜鱼,预备煮了当晚餐,他就蹑手蹑脚,把已经刮除鳞片、挖去内脏的鱼丢进井里,再跑去跟母亲说:"娘,不好了不好了!你买的那条鱼,跳进汤锅里就活了,噗通噗通的直翻腾,在锅里一圈一圈的游。" 母亲到厨房一看,却见汤锅里空空如也,完全不见鱼的踪影,只有煮滚的水直冒热气。 还没等母亲询问,苏安就先大叫起来,信誓旦旦的直嚷,那条鱼肯定是妖精,复活后就逃了。 直到第二天,母亲打水的时候,从井里捞出那条死鱼,才知道又被儿子的谎言所骗。 这类事情数也数不完。 每次谎言被拆穿,总免不了一顿惩罚。 然而,无论是挨打,还是挨饿,苏安都不怕。 长大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送货进城的时候,看见七八岁的可爱娃儿,他便蹲下来,笑咪咪的凑到娃儿面前,悄悄跟娃儿说:"你不是你爹娘亲生的。" 娃儿一听,惊得嘴巴大张,嘴里的糖都滚落地上。 "你、你骗人!"才说一句,娃儿就快哭了。 "是我亲眼瞧见的。" 他继续编造,把谎话说得像实话那么认真:"那年,你还是婴儿的时候,你爹用五头牛,跟人口贩子买了你。" 娃儿泪流满面,抽噎的扔下糖果,远远看见爹娘来了,吓得拔腿就跑。 被双亲追上时,娃儿哭嚷着满地乱滚,直说要找真正的爹娘,耗费许多时间,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小脸上早已沾满泥与泪。 问清楚原委后,娃儿的双亲火冒三丈,想前去跟苏安理论,他却早已卖完货物,离开砚城去了,沿途还哈哈大笑,乐得像是天上掉下银两,被他捡了个满怀似的。 回到家里,妻子见他笑得开怀,好奇的问了一句,他笑得更开心。 "我在城里遇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决定要带回来当小妾,现在先回来准备准备。" 他翻出客人来时,才会用上的被褥,放到客房里头,一边吩咐妻子:"往后,多了个人陪你,开不开心?" 妻子当场就哭出来。 爹娘闻声而来,知道儿子坏毛病又犯了,直忙劝媳妇别哭,又把儿子痛骂一顿,哄着媳妇到外头去,不理会仍在铺床的儿子。 第4章 渐渐的,苏安恶名远播。 砚城里的人只跟他买货物,无论他绞尽脑汁说多少谎话,全都置若罔闻,最多也仅是耸耸肩,露出嘲弄的笑。 连砚城里的人都不信他的谎言,何况是家人?日子久了,苏安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不怕打、不怕骂,唯一怕的就是谎言没人信。 整个冬天,外头狂风暴雪,他坐在火边闷闷不乐,连话都懒得说。 说话不能骗人,还有什么意义?他吃不下、睡不着,一日比一日消瘦。 家人急得团团转,故意假装信了他的谎话,却因为反应不对,被他一眼识破,惹得他更颓丧。 熬到冬去春来时,苏安整个人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家人偷偷拭泪,绝望得开始准备后事。 父亲到城里头,买回白麻白棉、白衣白鞋,顺口提起砚城主人受伤的事。 猛地,只剩一口气的苏安,陡然跳下床来,甩着一头乱发往外冲,远远的还没跑进四方街,就一边跑一边大叫:"魔来了!魔来了!" 四方街的人与非人,脸色愀然一变。 "姓苏的,你又在说什么瞎话?" 曾经被骗的人,一见到苏安,立刻怒气冲冲的责问,半个字都不信。 骨瘦如柴的苏安,喘着气猛摇头,只差没哭出来。 "是真的,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妻子,还有家里的羊全被魔物吃了。 我只被咬了一口,就瘦成这样。" 他撩起袖子,露出细瘦得像枯枝的指掌。 这下子,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虽说苏安说谎成癖,但往常说得再夸张,也不曾咒过自个儿家人,原本不信的人与非人,不由都有些动摇。 四方街旁的柳树,一棵棵疑虑得垂枝打结,刚冒出的嫩芽,怕得都缩了回去。 有人还要质疑,口气却不太肯定:"你别胡说,砚城里有姑娘在,哪会有什么魔物胆敢闯进来?" "但是,姑娘不是受了重伤吗?" 这句话戳进每个人心里,恐惧从被戳破的细孔,点点滴滴渗漏,连空气里都闻得见恐惧的气味。 苏安还在说。 "那些魔物,肯定是觑着姑娘重伤,才胆敢潜来祸害砚城。" 他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愈说愈伤心:"爹、娘,还有我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啊……你们等着,魔物就要来吃我,到时候,我们一家就可以团圆了。" 听见魔物要来,人与非人吓得一哄而散。 商人扔下高价的货物,急忙往客栈里挤,直到被挤成薄薄一片的掌柜,连呼再也挤不进了。 有好心的商家,收留无处可躲的商人;至于不好心的商家,也欢迎人们来躲,只是进门之前,必须交出所有银两。 鬼也害怕不已。 魔物会吃人,难保不会吃鬼。 鬼化作一缕缕轻烟,各自钻进石砖里,潜回坟墓里头,抓起往生被把头盖上,怕到整副棺材都抖,一座座墓碑晃动不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妖也急急逃窜。 有的跳进水里,变成鱼游走;有的双袖一掀,化为鹰、化为鸟、化为蝶,匆忙飞离时,羽翼遮蔽天际,白昼有那么一瞬间,漆黑得如同黑夜。 第5章 还有自知跑不快的,索性自暴自弃,当场凝成石像。 热闹的四方街,转眼间变得冷冷清清,客栈跟商户的门窗紧闭,人、鬼、妖没了踪影,偌大的广场只剩苏安,脸上的泪水都还没干。 他环顾四周,嘴角咧得愈来愈开,悲苦的哭声变得模糊。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苏安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笨蛋,哪来的魔物?" 回想方才人与非人,吓得躲的躲、逃的逃的情况,他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成功、最得意的谎言。 瘦弱的脸庞,变得容光焕发。 谎言得逞的他,趁大伙儿反应过来前,一边笑一边往城外跑,把咒骂声都抛在脑后。 ☆☆☆ 这个谎言很有效。 毕竟,姑娘受伤是事实,利用众人的恐惧,苏安用这谎话又得逞了几次。 尽管得到的反应愈来愈差,他却乐此不疲。 说谎的成就感,比美食更能滋养他,让他觉得无比充实。 纵使把人与非人都得罪了,他仍旧无法舍弃这种成就感。 只是,苏安的家人却起了变化。 最初是父亲。 虽说上了年纪,父亲的发丝却根根乌黑,体力也不逊青年,诸如剥皮宰羊这类活儿,做得比苏安更顺手,丝毫不见老态。 但是不知从哪天开始,苏安用过早饭,出门要去牧羊时,却看见父亲一脸茫然,站在门口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双眼视而不见的看着外头。 "爹,我要出门了。"他说。 父亲没有反应,宛若没听见似的,眼里没有半点神采。 "爹?" 父亲依旧没动弹。 "爹!" 经过几声响亮叫唤,父亲才如梦初醒,很缓慢、很缓慢的吸了一口气,接着更缓慢的转过头来,慢到墙上的蜘蛛,都结好了一张网。 "爹,你怎么了?"苏安问。 父亲嘴唇张开,老半天后才吐出一句话:"没——没——没——没事——" "您饿了吧?" 他猜测,父亲该是饿过头了。 "快去吃早饭。 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今天就好好歇息,等我回来再宰羊。" 看见父亲的头轻轻点了一下,苏安拿起赶羊的鞭子,戴上斗笠就出门,赶着一大群羊到草原上去。 这样过了几日。 有一天他牧羊回来,还没踏进家门,远远就闻到一股焦味。 他赶忙加快脚步,匆匆跑回家,刚打开门就被扑面的黑烟呛得直咳嗽。 "爹!娘!" 他双手乱挥,焦急的喊叫,却看见父亲坐在桌边,母亲则是站在厨房的炉灶前,炉上的大锅早已烧干,冒出阵阵黑烟。 他一手抓住父亲,一手拉起母亲,一时却觉得父母沉重不已,彷佛地面有股强大吸力,再一用力那股力量却转瞬消失。 他惊险的踉跄几步,差点跟父母一起摔跌在地上。 把父母带出门后,他拿起井边的一桶水,回厨房往发红的铁锅就倒。 第6章 铁锅像是活物般,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喷冒出白烟,才渐渐冷却。 确认安全无虞后,他抹着汗水,走到屋外,想开口询问爹娘,为什么放着铁锅烧干?锅里的汤料都烧糊了,黑得看不出是肉还是菜。 却看见爹娘都站得直直的,双眼比浓墨更漆黑。 莫名的,苏安只觉得毛骨悚然。 虽然大声叫唤后,爹娘还是有反应,但都慢得惊人。 妻子取代母亲做饭,无论煮得多丰盛,爹娘都不为所动,各自在家里,一停就是大半天,就算强拉到餐桌旁坐下,两人也吃得极少。 苏安虽然爱说谎,倒也还有一片孝心。 他一开始思索着,要去城里找大夫,请到家里来瞧瞧爹娘,是不是得了某种疾病。 但是,谎话说多了,这会儿进城里,别说是请大夫,只怕还没开口,就会被轰走。 再说,爹娘虽然吃得少,容貌跟身体却都没有衰老。 这种病症颇不寻常,一般的大夫可能也医治不了。 想了许多日,就连夜里他也辗转难眠,扰得妻子同样难眠。 那夜,他考虑许久,终于说出决定:"不如,我到木府去求姑娘吧。" 这该是最好的办法。 "姑娘虽然受伤,但左手香可是好好的,她肯定能救治爹娘。" 明天,他就去木府前请求。 向来有话必回的妻子,难得没有回应,背对他侧身躺卧。 长长黑发披散在床铺上,柔润得像上好的黑丝。 "喂。" 他伸手轻推妻子:"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妻子还是没有答话。 "睡着了吗?" 这可真难得。 妻子睡得浅、睡得迟,自从新婚之后,每晚都是苏安先入睡的,他从未见过妻子的睡相。 好奇心使然,他悄悄坐起来,探身弯腰朝妻子的脸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吓得魂都要飞了。 只见妻子双眼一眨也不眨,空洞的直视前方,呼吸变得极慢,呼出一口气后,要过许久才会吸气,症状跟爹娘一模一样。 苏安惊叫一声,吓得摔下床,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极为缓慢的,侧卧的妻子微微一动,披散的发丝一根根,自有生命的嵌进床铺,将背对他的妻子慢慢的、轻轻的扯过来,直到最后那张空洞的脸,终于翻了过来。 这漫长的时间里,苏安始终坐在地上,手脚吓得发软,一动也不能动。 "相——相——相公——" 妻子叫唤着,发丝朝前探来,隔空射入他的手臂,一寸寸钻探入里,在肌肤下蠕动,却没带来半点疼痛。 脸色苍白的苏安深吸一口气,接着张大嘴,发出魂飞魄散的惨叫。 ☆☆☆ 第二天清晨,四方街再度传来哭喊。 "魔来了!魔来了!" 苏安连鞋子也没穿,半夜就冲出家门,一边跑一边跌,好不容易来到四方街,急着向众人报信。 这次,他说的是实话。 "魔物占据了我爹、我娘跟我妻子,现在就要爬进我身体里了。" 第7章 他掀开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绺长发。 那是他用尽力气,才从妻子头皮扯下来的。 "谁帮帮我,快把这魔物取走!" 他又哭又求,在石砖上猛磕头,直到额头都流血,却还是没有人理会。 往来的商人忙着买卖货物;客栈里外热闹得很,掌柜的招呼客人吃饭喝酒;商家门口的店员朗声介绍,店里新进了哪些日常用物,或是奇珍异宝。 鬼拿着冥饷,跟石匠商量,要换掉残破的老旧墓碑,换个式样新颖的,碑上的题字最好是东街王夫子的,因为王夫子的字迹饱满,看着就喜庆,不像西街陈夫子的字那般太过清瘦。 人与鬼都不理会他,就只有妖聚过来,在苏安身边围了一圈。 "你这谎话都说多少回了,怎么不改改呢?" 狐妖掩着嘴,毫不留情的嘲笑,即使苏安额上的血,都溅红她的衣裙,她也不当真。 鱼妖笑得太用力,衣衫一小片一小片剥落,落地就化为晶莹的鳞片。 "傻子,你以为谁还会上当?"他们都被骗过数次了。 苏安绝望的哭喊:"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每次都说是真的。" 衣衫艳丽的鸟妖提醒,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这次倒是特别卖力。" "是怕骗不过咱们吧?" "喔喔!瞧,头都磕破了。" 群妖的嘲笑此起彼落。 苏安哭哑了嗓子,懊悔谎言成真,他却早已没了信用,无论人与非人都不肯信他。 "我、我有证据。" 他泪流满面,伸出手臂,让群妖看见手臂上的乌黑发丝。 那绺长发变得比先前短,有一大部分已经钻进他身体里。 狐妖娇笑着,望了望四周,率先问道:"谁信呢?" 群妖异口同声的回答:"不信!" 说完,众妖散去,抛下痛哭不已﹑拼命想把发丝拔出来的苏安。 他在原地跪着,哭到日落时分,哭声愈来愈小,间隔的时间也愈来愈长。 最后,当发丝完全钻入他体内,从外头再也瞧不见异状后,他便用最缓慢的速度,摇摇晃晃的起身,表情不再悲戚。 他双眼空洞,拖着脚步,在无人理会下,用慢得出奇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走去。 之后,城内再也没人见过苏家的人。 ☆☆☆ 绿绣眼说到这里便停了。 听到一半时,就闭上双眼的姑娘,看似睡得香甜,但抱着她的雷刚,知道她并没有睡去。 "要不要我去瞧瞧?"他主动问道。 "不用。" 姑娘睁开双眸,微微一笑:"让信妖去就好。" 话音刚落,一只米色蝴蝶就翩然落下,落地时化作一个年轻男人,毕恭毕敬的跪在姑娘面前。 听见姑娘提到自个儿,信妖即刻赶到,深怕有所耽误。 "我这就去苏家瞧瞧,肯定快去快回。"就连声音,它都调整得极为悦耳。 姑娘挥了挥手,年轻男人这才敢起身,往木府外头走去,在梅花掩映之间,很快就看不见身影。 第8章 直到傍晚,喝过今日的最后一碗药后,信妖才回来,恭恭敬敬的报告。 苏家四口人都变得迟钝,羊群不知何时都逃走,在草原上四散吃草。 虽然,苏家的人还能动弹,但动作很慢,一个个都站在屋外不动,大声叫唤后多少有些反应,但看那状况,肯定只剩下人的外形,内里不知是被什么占据了。 信妖剪下苏安的一绺发,回木府之后,聪明的先将发丝送到左手香那儿,问出一些端倪后,才兴冲冲的来到大厅里头,眉开眼笑的回覆。 "姑娘,这是一种真菌,冬季时会寻找动物当宿主,然后缓慢蚕食,直到夏季时,死去的宿主虽然外形不变,但其实已经成了植物。" 它喜孜孜的说道:"左手香说,这东西特别滋补,是不可多得的药材。" 听见有好药,姑娘却意兴阑珊,没有要信妖去看守,更没有在夏季时采摘回来,入药补身疗伤的意思。 "这东西是外来的?"她轻声问,神态若有所思。 "是,左手香说,先前只曾耳闻,如今才亲眼见着,她还取了一些,预备用虫子当宿主来培植。" 信妖说得仔仔细细。 听完之后,姑娘静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又开口。 "我知道了。" 她说:"你下去吧。" 满怀困惑的信妖,不敢多说半个字,悄悄退出大厅。 姑娘卧在雷刚怀里,轻轻吁出一口气,绸衣上的颜色渐渐淡去,绿意浓缩再浓缩,最后化为一滴绿水,染绿大厅的一块砖。 砚城四周有结界环绕,只有人类能自由进出,非人者不能擅闯,也不能离开。 但是,早在前任责任者公子归来时那一战,结界就有了裂缝,导致砚城内开始出现不速之客。 而入冬之际,那场争夺山药的大战,不但让她身受重伤,万年积雪不化的山巅裸露,也暴露山药的位置,这将会引来更多来意不善的非人。 往后,当恶意的非人愈来愈多﹑势力愈来愈庞大的时候,砚城将会产生什么变化?她闭眼思考着,嘴角似笑非笑,想着绿绣眼说的内容。 言语说出就有咒力。 苏安说了一辈子的谎,每个谎都倾尽心力,尤其是最后一个,因为说得太逼真,于是谎言就成真。 魔,来了。 第二章 乌鰂 春暖的那日,油菜花开放到鼎盛。 薄薄的黄嫩花瓣、浅绿的茎、深绿的叶,遍布在砚城以东的草原,就连雪山山麓较低的地方,也看得见油菜花的踪迹。 春日时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人们爱在这时出城踏青,观赏嫩黄的花瓣,在油菜花丛间嬉戏。 有情男女们想避开人群,就躲在花丛深处,轻声互诉甜言蜜语。 这一日,木府里也开满油菜花,处处是鲜妍的薄黄色。 以往,雷大马锅头总会骑着枣红色大马,带着姑娘出门游玩。 但是姑娘冬季时,与公子一场恶战,受了重伤还需要休养,不能出木府,更别说是去郊外踏青。 油菜花们商量后,决定让开放得最美的那些,进到木府里去绽放,好让姑娘能在雷大马锅头陪伴下观赏花景。 虽然油菜花有心,但这件事情原本在木府里的花木们是不同意的。 第9章 毕竟春日里百花争艳,个个都想讨姑娘欢心,要花木们暂休一日,让油菜花独占春色,花木们哪里会肯?还好,蝴蝶耐心的居中调解,说这都是为了让姑娘高兴,伤病才好得快,花木们才勉强退让。 垂丝海棠心胸最宽大,让出绽放的日子。 当雷大马锅头小心翼翼的抱着姑娘,来到庭院里,在灰衣丫鬟摆设好的精致圈椅坐下时,油菜花们株株抖擞精神,开得盛之又盛,姑娘轻眨清澄的双眸,嘴角噙着笑,伸出粉红色的嫩嫩指尖,轻触一瓣油菜花,娇美的黄色就从衣袖开始染透,渐渐漫满素雅绸衣;茎的浅绿化为棉袜的颜色;鞋则是叶的深绿,鞋面的绣样,就是含苞的薄黄油菜花。 "好不好看?"她侧着头,凝望抱着她的男人。 "好看。"雷刚衷心说道。 "是衣裳好看?还是袜子好看?抑或是鞋子好看?" "都好看。" 她还要再问。 "多好看?" "很好看很好看。"他说。 姑娘心满意足,嫣然一笑,这才望着触目可及的油菜花们说:"你们好看,都好看。"甜脆的嗓音,动人心魄。 油菜花们陶醉不已,更用心绽放。 就连木府里暂休的花木们,也与有荣焉,深深觉得让油菜花入府,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蝴蝶化为人形,头戴金丝冠,身披黑衣绲红边,恭敬的走上前,脚步触地没有半点声音。 她手里端着水晶杯,杯中浓液呈淡琥珀色,散发着香气。 "姑娘,这是油菜花蜜,滋味甜润。" 蝴蝶细心筛选过这季的所有油菜花蜜,取得最好的一小杯献上。 "以往我也吃这蜜,只是现在还喝着药,吃什么都先问过左手香吧。" 姑娘轻声说道,模样依旧娇美如昔,但的确仍有些憔悴。 "是。" 蝴蝶恭敬退下,离开庭院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过了一会儿,黑衣绲红边才又出现,金丝冠低垂,神情很是高兴。 "回禀姑娘,左手香说,油菜花蜜性甘温,能清热润燥、散血消肿,对您的身体有益,是能喝的。" "那我就尝一些。" 她说着。 还没伸出手,雷刚已经把水晶杯接过来,递到她面前。 "来,先喝两口就好。" 他吩咐,比谁都用心:"你胃口小,现在不能整杯都喝,免得午膳吃不下。 剩下的蜜,让你喝药后,再吃些去掉嘴里的苦味。" "都听你的。" 姑娘唇上弯着笑,从水晶杯里,乖乖的喝了两口蜜,不多也不少。 眼里看着花、嘴里尝着蜜、身旁有心爱的人,她心情很好,依偎进雷刚的胸口,慢条斯理的说道:"最近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粉嫩的十指纤纤,把玩着雷刚的发。 油菜花们面面相觑,实在不想坏了良辰美景,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春暖的那日,油菜花开放到鼎盛。 薄薄的黄嫩花瓣、浅绿的茎、深绿的叶,遍布在砚城以东的草原,就连雪山山麓较低的地方,也看得见油菜花的踪迹。 春日时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人们爱在这时出城踏青,观赏嫩黄的花瓣,在油菜花丛间嬉戏。 第10章 有情男女们想避开人群,就躲在花丛深处,轻声互诉甜言蜜语。 这一日,木府里也开满油菜花,处处是鲜妍的薄黄色。 以往,雷大马锅头总会骑着枣红色大马,带着姑娘出门游玩。 但是姑娘冬季时,与公子一场恶战,受了重伤还需要休养,不能出木府,更别说是去郊外踏青。 油菜花们商量后,决定让开放得最美的那些,进到木府里去绽放,好让姑娘能在雷大马锅头陪伴下观赏花景。 虽然油菜花有心,但这件事情原本在木府里的花木们是不同意的。 毕竟春日里百花争艳,个个都想讨姑娘欢心,要花木们暂休一日,让油菜花独占春色,花木们哪里会肯?还好,蝴蝶耐心的居中调解,说这都是为了让姑娘高兴,伤病才好得快,花木们才勉强退让。 垂丝海棠心胸最宽大,让出绽放的日子。 当雷大马锅头小心翼翼的抱着姑娘,来到庭院里,在灰衣丫鬟摆设好的精致圈椅坐下时,油菜花们株株抖擞精神,开得盛之又盛,姑娘轻眨清澄的双眸,嘴角噙着笑,伸出粉红色的嫩嫩指尖,轻触一瓣油菜花,娇美的黄色就从衣袖开始染透,渐渐漫满素雅绸衣;茎的浅绿化为棉袜的颜色;鞋则是叶的深绿,鞋面的绣样,就是含苞的薄黄油菜花。 "好不好看?"她侧着头,凝望抱着她的男人。 "好看。"雷刚衷心说道。 "是衣裳好看?还是袜子好看?抑或是鞋子好看?" "都好看。" 她还要再问。 "多好看?" "很好看很好看。"他说。 姑娘心满意足,嫣然一笑,这才望着触目可及的油菜花们说:"你们好看,都好看。"甜脆的嗓音,动人心魄。 油菜花们陶醉不已,更用心绽放。 就连木府里暂休的花木们,也与有荣焉,深深觉得让油菜花入府,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蝴蝶化为人形,头戴金丝冠,身披黑衣绲红边,恭敬的走上前,脚步触地没有半点声音。 她手里端着水晶杯,杯中浓液呈淡琥珀色,散发着香气。 "姑娘,这是油菜花蜜,滋味甜润。" 蝴蝶细心筛选过这季的所有油菜花蜜,取得最好的一小杯献上。 "以往我也吃这蜜,只是现在还喝着药,吃什么都先问过左手香吧。" 姑娘轻声说道,模样依旧娇美如昔,但的确仍有些憔悴。 "是。" 蝴蝶恭敬退下,离开庭院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过了一会儿,黑衣绲红边才又出现,金丝冠低垂,神情很是高兴。 "回禀姑娘,左手香说,油菜花蜜性甘温,能清热润燥、散血消肿,对您的身体有益,是能喝的。" "那我就尝一些。" 她说着。 还没伸出手,雷刚已经把水晶杯接过来,递到她面前。 "来,先喝两口就好。" 他吩咐,比谁都用心:"你胃口小,现在不能整杯都喝,免得午膳吃不下。 剩下的蜜,让你喝药后,再吃些去掉嘴里的苦味。" "都听你的。" 第11章 姑娘唇上弯着笑,从水晶杯里,乖乖的喝了两口蜜,不多也不少。 眼里看着花、嘴里尝着蜜、身旁有心爱的人,她心情很好,依偎进雷刚的胸口,慢条斯理的说道:"最近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粉嫩的十指纤纤,把玩着雷刚的发。 油菜花们面面相觑,实在不想坏了良辰美景,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什么事都能说。" 姑娘很了解,露出有些无奈的笑:"毕竟,我仍是砚城的主人,事事都必须管着。"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既然是主人就必须管事,不论是人与非人、大事或小事,姑娘都会留意。 虽然休养中不踏足木府之外,但是砚城内外的事情,她都要一桩桩、一件件处理。 于是,其中一株油菜花,说出砚城最近闹得最厉害的事。 ☆☆☆ 春雪还没有融化时,砚城里出现一个女人。 她自称姓黑,名莹,是个寡妇,模样富泰,生得宽胖却动作灵活,衣衫虽都是一个款式,但颜色不少,有时是棕色、有时是褐色、有时是黄色、有时是红色、有时是黑色。 不过,黑莹的衣衫,无论是哪一件,两边都有宽幅,走起路来两幅摇曳,看来很有韵致。 城里有空屋,她就去找屋主,说自己能代为仲介。 屋主见她是陌生脸孔,很是谨慎,但是她很殷勤,接连上门好几次,态度相当诚恳。 屋主受到感动,两方签下合约后,就把空屋交给她处理。 黑莹先花一番功夫,把空屋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在门前种下鲜花,才在四方街广场贴上"吉屋出租"的告示。 有人来看屋,她就笑容可掬的带领,不但介绍屋子,还把周边的环境都说得仔细。 第一个人看了,虽然心里中意,但是想压低租金。 "租金有点超过我的预算。"那人故意说。 "是吗?" 黑莹笑容满面,也没有气恼,仍旧很有耐性:"跟附近的房租比起来,这儿已经比较低了。" "那我回去考虑考虑。"那人说。 "好的。"黑莹送着他出门。 谁知道他才刚踏出门,就有第二个人来说是看了告示,要来看屋子。 黑莹于是领着第二个人进屋。 听了介绍、看了环境,第二个人问到租金多少,黑莹说出的数字跟第一个听到的一样。 "好,那我租了。"第二个人想也不想的说。 "谢谢,我这就拿租约让您看。" 黑莹笑呵呵的,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租约,跟第二个人详细解说。 第二个人当场便签下租约,说好隔天就按照租约上写的,付半年的定金加第一个月的租金。 第一个人站在一旁,看到中意的房子被租走,虽然懊悔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黑莹收到银两,扣掉仲介费后便交给屋主。 屋主知道她奔走得勤快,于是把手边两栋空屋,也交给她仲介,果然很快的也租出去。 其他手中有空屋或空地的人与非人,听到黑莹的名声,都找上她。 虽然她收的仲介费比别人高一些,但大家都想让她仲介,连原本由别人仲介的,也解了合约,转而交给黑莹。 第12章 渐渐她变得十分忙碌,处理的案件很多。 虽然姓黑,但是她的双手很白,十指特别灵活,拨算盘时指尖动得很快,几乎让人看花了眼。 原本以仲介为业的,案子都变少了,个个愁眉苦脸。 "唉,陈员外的那些屋子,原本是我代理去租的,现在都被黑莹抢去了。"穿蓝衣的仲介说。 "别说了,王寡妇的那几块地,也改让黑莹仲介去卖。"穿绿衣的仲介说。 "偏偏,她就是能把屋子跟地很快的租出或卖出。"穿金色的仲介说。 "她很用心,这点我们真的都比不上。"穿蓝衣的仲介说。 "是啊是啊。" "我们倒是也该学学。" "对。" "要学要学。" 穿寿衣的仲介远远走过来,一脸苦相,还没说话就先叹气。 "唉。" "怎么了?"蓝衣、绿衣、金衣的仲介一起问。 "黑莹开始接墓地的案子了。"不仅人的饭碗被抢,连鬼的饭碗都不能幸免于难。 "她不是很忙吗?"蓝衣仲介很讶异。 寿衣仲介点头,再叹一口气,鬼气冲天。 "说来奇怪,她推掉几件卖地租屋的案子,挪出时间来处理墓地,现今赚银两也赚冥钱。" "你们觉得,我们是不是干脆去找她,请她收我们当手下,可以帮着她跑腿?虽然赚得少些,但不怕没工作可做。"金衣仲介提出想法。 蓝衣、绿衣跟寿衣同时用力摇头。 "不可以,我们要有骨气。" "是啊!" "再怎么说,都不要去替外来的工作。" 金衣仲介有点委屈。 "好好好,我也就是提提嘛!" "提都不要提。" "是啊!" "要有骨气。"寿衣仲介拉开衣裳,露出一身骨头。 彼此打气后,三人一鬼散去。 但是,说归说,每个人心里想的可不是那回事。 蓝衣仲介离开四方街,立刻就去找黑莹,毛遂自荐说早就想替黑莹工作,即使把腿跑断也心甘情愿。 绿衣仲介吃过晚饭后,提着礼物上门,满嘴说只要黑莹雇用他,他就对她忠心不二,把她当仲介业的马锅头,而他唯马首是瞻。 寿衣仲介半夜从坟里爬出来,看见黑莹住的屋里,仍透着一抹烛光,知道她还没有睡下后,才小心翼翼的敲门,等她开门之后就说,墓地跟鬼客户的事情都交给他,从此黑莹都可以早早睡觉,夜里有他奔波就行了。 金衣仲介倒老实,事后听到朋友们不讲义气,干脆跟他们绝交。 黑莹没有接受仲介们的请求,都客气的拒绝,还介绍他们许多她拒绝的案子。 他们连忙跑去抢案子,彼此争破头。 到春暖的时候,事情开始出现异状。 吃得比刚来时胖大的黑莹,衣衫鲜艳,在阳光下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黑白相间、一会儿还有斑点,衣衫上的颜色彷佛能流动似的。 她走过四方街广场,经过百寿桥时,站在桥上往底下看了一会儿,露出贪馋的神情,还咽了好几口唾沫,之后才又往前走去,来到她第一间仲介租出的房子前,伸出白白软软的手敲门。 第13章 房客打开门,看见是她,觉得有些讶异。 "是黑莹啊,你怎么是今日来呢?不是再过十一天才到该交租金的日子吗?" 黑莹摇头,水光亮亮的黑眼凸起,鼓鼓的眼白里是黑浓的眼珠子,原本笑弯弯的嘴,这时往下弯,满脸不耐,拿出当初双方签妥的租约,硬凑到房客面前。 "你占着屋子,没付定钱跟租金,我不跟你计较。 有人租了这间屋,你明天就给我收拾干净,快快搬出去。" 她边说,从腋下到脚踝的两边宽幅,无风自动飘啊飘。 房客大惊失色。 "我们当初不是签了约吗?" 黑莹翻了翻眼,一时竟看不到眼珠,只见两眼都是凸起的白。 "谁跟你签约?看清楚,这才是租约,上头写的是我跟别人签的名,白纸黑字的,你可不要看我是妇道人家,就想要耍赖。" 她把租约扔到房客脸上,冷冷的笑着。 房客接过租约,愤恨不平的跺脚。 "你别想骗我,当初合约是一式两份,我这里也有留底。" 他转身去屋里找,果然过了一会儿就翻出他那份租约,怒气冲冲的拿到黑莹面前:"你可要看清楚了!" 黑莹连看都没看一眼,懒洋洋的说道:"你自己才要看清楚,那份租约上有我,还是你签的字吗?" "当然有!" 黑莹伸出手,朝着纸面戳戳戳:"给老娘看清楚点!" 房客定睛一看,瞬间骇然不已。 原本双方签名的部分,竟然是一片空白,这份租约根本没有效力。 "但是——但是——我们明明就签约了啊!你上个月来拿过租金的,我还请你喝茶,我——" 房客愈来愈惊慌,愈来愈来不知所云。 "别罗唆了,限你明天就搬。" 黑莹收回跟新房客签妥的租约,转身就要离开,往百寿桥方向走。 "你、你这是诈欺!"房客哭了。 黑莹冷冷淡淡的道:"有租约为证,谁能说我是诈欺?"她不再理会,高傲的走开。 房客心有不甘,抹干眼泪去找屋主,诉说黑莹的恶劣行径。 屋主是厚道的人,听了也觉得不应该,就找人去叫黑莹来一趟,谁知道从早晨等到傍晚,她才姗姗来迟,脸色很难看。 "老娘事情多着呢!你们不要太过分。" 她恶人先告状,轮流指着房客跟屋主咄咄警告,眼睛都凸出来,衣衫变得很白,两幅剧烈飘动。 "你这人太不礼貌了,往后我的屋子都不让你仲介!" 屋主很生气,即刻就要停止双方合作,铁了心要把屋子留给原来房客。 黑莹抖肩嗤笑,从鼻孔喷出两柱水。 "什么你的屋子?那些屋子都是我的!" 她双手插腰,鼻孔喷出更多水,洒得满地都是。 屋主气坏了。 "胡说八道,屋子只是交给你仲介,怎么会是你的?"祖宗交代过,屋子都是祖产,只能出租不能卖。 黑莹的衣衫颜色变红,两幅抖动着,一边喷水一边冷笑,从衣袖里拿出纸张,丢到屋主面前。 第14章 "你识字,自己看。" 屋主拿起纸张,仔细看了看,愈看愈是脸色发白,连忙回屋里,翻出自己留的那一份,却发现上头的字都消失,只剩一张干净白纸。 而黑莹拿出的那份,明明先前签的是代为租让的约,这会儿"代为租让"四字,却变成"无偿转让",而落款签字的确是他的笔迹,完全否认不了。 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把祖产无偿卖了。 愧对祖宗的屋主,双眼一翻、双脚一软,咕咚一声倒在湿湿的地上,就这么一命呜呼,变成鬼跟祖宗十八代磕头道歉去了。 "你、你、你这个——你这个恶婆娘!竟然害死屋主,真是没血没泪,冷血到极点!" 房客抱住屋主的尸首,边哭边骂,却对黑莹无可奈何。 她把人活活气死,竟然很是得意,收起纸张放回袖子里,衣衫颜色流动,两幅优雅的飘啊飘,头也不回的离去。 等到人们被房客哭声吸引,群聚过来询问,从房客口中得知黑莹的恶行时,地上的水已经被晒干,只留下晶晶亮亮的细小颗粒,竟是盐粒,而且还是海盐。 人们知晓后,赶忙奔相走告,相互提醒该要小心。 但是,这时已经太晚了。 委托黑莹仲介房屋与土地的人与非人太多,都被同样的手法,拿走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连栖身的地方都被夺走。 已经租了,或是买了的人与非人,也收到黑莹警告,限时第二天就要卷铺盖搬走,翻出的合约,都与当初签的不同。 原本受害者们商议,不搬就是不搬,硬要留下来。 但是,到了第三天,无论屋前、地前或是坟前,都来了外地的人与非人,拿着跟黑莹签好的约,硬是把原来的人与非人赶走,粗暴的把家具或棺材丢掉,迳自住进砚城里外。 顿时,城里城外多了好多好多,外地来的人与非人,有的安分有礼、有的气焰嚣张,闹得原本的住民们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被赶出住处的人,把家当搬到四方街广场,餐风露宿的很是可怜,附近店家于是送来食物跟被褥,酒店还免费让出房间,让无家可归的人可以洗热水澡、睡个好觉。 但是人数实在太多,酒店里挤不下,民居也开放,让人们挤一挤。 住在祠堂里的鬼们也共体时艰,让被赶出坟、抱着自个儿墓碑的鬼,到祠堂里分点后人的香火。 人与非人都过得辛苦,搬进砚城来的外地人、外地鬼、外地妖则愈来愈多。 ☆☆☆ 油菜花说到这里就停了。 姑娘静默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千万株油菜花,每一株接触她目光的油菜花,都幸福得绽放再绽放,顿时鲜黄浓艳。 "这件事发生有多久了?"她问。 "有七日了。"油菜花们齐声说道。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她语气中没有指责,却有一丝丝失望。 油菜花们自责不已,瞬间凋零枯萎,倒伏在地上。 "我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却迟了七日才知晓。" 蝴蝶跪在地上,几乎要埋进枯萎的油菜花中,金丝冠垂得低低的,黑色带红的翅膀因恐慌而褪色。 第15章 "是人与非人都体恤姑娘有伤,所以忍着不敢说,更不敢来通报。"薄薄的翅膀颤抖不已。 "是不敢,还是不信赖我了?"姑娘问,叹了一口气。 轻轻的一口气,却比凛冽的北风,让花木们更承受不起,原本绽放的花朵、含苞的花蕾、抽芽的绿树,纷纷因为自责而凋零,庭院原本欣欣向荣的春景,竟又变成萧瑟的冬景,入眼皆是枯败。 还好,雷大马锅头说话了。 "大家是疼爱你,并不是有意欺瞒。" 他把水晶杯凑到润软的唇瓣旁,喂着姑娘再尝了一口蜜:"别怪他们,我也有错,都陪着你休养,外头发生什么事情却不知道了。" 嘴里尝着蜜,又听心爱的人自责,姑娘唇上才漾出笑,伸手贴着雷刚的胸口,轻声说道:"你哪里有什么错?错的是那个黑莹,坏了我们今日的兴致。" 她垂落的绸衣一挥,鲜黄的颜色就洒遍四周,枯萎的油菜花们又重拾生机,纷纷直立开放。 "你们来说这件事,是通报有功,所以有赏。" 油菜花们太欢欣,觉得能受姑娘夸赞,就备感荣幸,不敢问有什么赏,全都安安静静,等着姑娘发落。 "来。"她轻唤。 一株枯槁的梅树,立刻蓬开飘起,化为一张纸,折成纸鸢的形状,角落有一枚艳红的印。 "在。" 信妖停在半空,不敢靠得离姑娘太远,怕她说话要扬声,会平白动了力气;也不敢靠得离姑娘太近,怕她觉得碍眼;最最最不敢的是,影响两人依偎的甜蜜时光。 换作是以前,出了这样的事情,八成就是它作怪,在合约上动手脚,扰得城里城外人与非人都怨声载道。 但是,自从它被姑娘收服、盖上朱印之后,可就安安分分,忠心听姑娘役使。 遭遇公子的攻击、夫人的反扑后,它更是忙前忙后,顶上黑龙的份,做事更用心勤奋。 "那个黑莹听起来,该是个水族。 既然是水族的事,就交给黑龙处理。"她吩咐,脆脆的嗓音很是悦耳。 向来听命的信妖,难得迟疑了。 "呃……" 她侧头,双眸绽着润润的光,浮现朦胧睡意。 "怎么了?" "但是,黑莹听起来,该是海里的妖物。" "然后呢?"她连声音都慵懒。 "臭泥鳅是住在水潭里的,怕是没见过海呢。"信妖说得小心翼翼。 "这你别担心。" 姑娘说道,声音渐渐小了:"你只要去通知黑龙,要他办好就行。" "不过,臭泥鳅的伤还……姑娘?" 信妖瞧着,看那张娇小脸儿,已经闭上双眸,窝靠在雷刚的怀中,绸衣的黄色顺着衣袖流下,落地没有声音;袜子的浅绿,跟鞋子的深绿也留不住,像是退潮般褪去,鞋面绣花凋零。 颜色落得太快,连姑娘的血色,还有发丝的乌黑,都被带走了一些。 雷刚伸出食指,在薄唇上轻点,对信妖摇头示意。 它立刻就懂得,赶忙指示庭院里的花木都安静,不许打扰姑娘休息。 雷刚抱着怀里的娇小人儿,无限爱怜,让她能安稳熟睡。 第16章 他轻扬食指,朝黑龙潭的方向指去。 信妖领命,即刻飞翔上天,出了木府去通知黑龙。 ☆☆☆ 忙碌了几个月,黑莹真的累了。 好不容易才把房啊地啊坟啊,都拐骗到手,再分派给外来的人与非人居住,总算告一段落,她终于可以放松一些。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这么辛苦,当然给自己留了最舒适的一间屋子,装潢得很是美观,把海里的珊瑚、贝壳、珍珠摆得满屋都是。 大厅里没有家具,而是放着一个好大好大的浴缸。 这样的浴缸,能让十个男人同时浸泡,她却是独享。 先把大量的盐,放进浴缸里头,再放水进去。 水温绝对不能烫,要凉凉的但有些暖,不过砚城里的雪水太冰,她也不喜欢,必须稍微煮一会儿。 然后,她拿来一个锅子,上头有密实的盖,并没有煮,就这么搁在浴缸旁。 布置妥当后,她才穿着衣衫,踏进浴缸里,鲜艳的衣衫浮起,两边的宽幅飘动,垂软的双手浮现吸盘。 "唉,好累啊。 别人都以为我无骨,哪晓得我背里还有一片梭子似的软骨,这阵子累得我软骨都快断了。" 她软化再软化,舔了舔咸咸的水,又自言自语:"可惜,不是海盐,不过也没得挑了。" 既然累那就得吃,她的十指都变成长长触手,把锅盖掀开。 锅子里头满满都是活的鱼,鲢、鲭、鲤、鲩、鳝、鲫、鮯、鳗等等,也有活的虾、活的蟹。 她双眼放光,用触手卷起一只,放进嘴里也没咀嚼就吞下,吃得津津有味。 太忘情了,头脸都融化,剩双眼格外突出,原来是只鰂鱼,表皮变化多端、莹莹发光,两侧的幅欢快挥舞着。 骂她冷血倒是骂对了,她的血本来就是冷的。 这些淡水的鱼虾,虽然美味鲜甜,但是她心里想的,是有人许诺,要让她来砚城分食的珍馐,不然她才不会从辽阔大海,来到这只有淡水的砚城,不但忙东忙西,而且每杯水都要自个儿加盐。 啊!那天地间最滋补之物,什么时候才能到手——不,是到嘴——呢?吃啊吃、吃啊吃……最后锅里剩下一只小鲤鱼,她用触手卷到嘴边,一会儿吞、一会儿吐,吐吐吞吞、吞吞吐吐。 已经吃饱了,她却故意玩弄小鲤鱼,不管小鲤鱼怎么挣扎。 "小鲤鱼,落到我手上,你就——" 轰!浴缸底陡然破开大洞,咸水哗啦啦的流进地下水脉,破洞里涌出清澈淡水,巨大而尖锐的五爪龙爪扑地穿透黑莹的背,破开她的肚腹、拧住她的墨囊,用力揪紧。 噗啾!黑墨喷溅,污了清水,小鲤鱼趁机逃走,躲进黑墨晕染的水中,这才躲过被吞食的厄运。 尖利的龙爪,就连雪山下的古老岩层都能划开,要将她开膛剖肚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饶、饶命——" 黑莹在龙爪上抽搐,吞进肚子里的小鱼小虾小蟹,都从她破开的肚腹游出,快快滑溜散去。 她冷血,龙的血更冷,何况是龙爪,就算想求情也无用。 "我、我可以说,是那人——" 恰滋!墨囊被扯下,丢在浴缸旁的地上,黑莹抽搐几下,全身都化为惨白。 第17章 巨大的龙爪后退,重获生机的小鲤鱼,奋力游上前去,绕着龙爪游啊游,冒着大不讳,把鱼吻靠在龙爪上轻蹭,表现感激之情。 龙爪微微顿住,一会儿后才张开。 小鲤鱼欣喜的游到龙掌上,龙爪这才收拢,拢握着小鲤鱼,后退消失在黑漆漆的洞里,清水跟着退去,小鱼小虾小蟹也顺流而去。 破了个大洞的浴缸,干涸之后,渐渐露出一颗一颗晶亮的盐。 浴缸之外,则是到处洒遍黑墨,还有趴卧着死去、肚腹中空空如也、再也不能诈骗人与非人的黑莹。 ☆☆☆ 几日之后,有个卖油菜花蜜的女人,作了一个梦,有个头戴金丝冠、身披黑衣绲红边的女子入梦,自称是蝴蝶,说黑莹的恶行,姑娘已经知道了,派黑龙去处置,到某间屋子里找寻,就会看到黑莹的尸体。 因为她的爹爹,就是被黑莹所骗,失去了墓地,所以她对这件事情很上心,半点都不敢拖延。 醒来之后,她跟丈夫说了,要去那间屋子里瞧瞧。 丈夫是个正直的鬼,也很赞成,找了几个大胆的人,按照蝴蝶说的线索,一同去那间屋子找,真的发现死去的尸体。 许多人与非人听到消息都跑来,确认死者就是到处行骗的黑莹。 知道是姑娘下令惩治,大家都觉得很感激,却也很心疼,纷纷怪自己竟让姑娘劳心,实在很不应该。 有个走过马队的男人,看见被丢弃的墨囊,说曾经听过雷大马锅头提起,乌鰂又称乌贼,是海里的生物。 因为墨胆漆黑,要是用来书写,刚开始跟一般的墨没两样,但是过了几个月就会消失,有人常用这种手法,来使诈骗的贼行,所以才称乌贼。 人与非人们都恍然大悟,想到之前跟黑莹签的合约,就是用了乌贼墨所写,字迹消失后,才又被黑莹自行填上,因此才失去房子与土地。 他们连忙去找新来的住客。 但是对方手上有合约,还是用真的墨写的,要对方搬出或让出,就算再去叨扰姑娘,但到底合约是真的,仲裁也赢不了,只好摸摸鼻子认了。 最后,只能彼此挤一挤,无奈的共处。 因此,砚城内外多了许多新搬来的住客。 有外来的人。 有外来的鬼。 有外来的妖。 有外来的精怪。 还有,外来的魔。 第三章 鹦鹉 砚城西方有户人家姓蔡,历代造纸为业。 楮树最适合做纸,蔡家的祖屋旁就是葱葱郁郁的楮树林,一派浓荫。 高大的楮树,树皮是暗灰色,小枝披着密密的灰色粗绒毛,暗绿色叶子是卵型,雌雄异株,易生又易长,纵使野火烧山后,仍会循旧根发芽。 由于取用清澈的雪山之水,再加上蔡家对原料、制作……各个环节处处上心,半点都不马虎,制出来的纸因而远近驰名,就连木府历代的主人,所用的纸也指定要是蔡家制作的。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轻,若是男的就称为公子,若是女的就称为姑娘,至于真正姓名则没有人、没有鬼、没有妖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或不能说出口。 第18章 现任的木府主人,是个清丽如十六岁般的少女。 她是第一个诞生在外地的责任者,但是,城中不论人或非人对她都敬重万分,也爱慕难言。 姑娘除了向蔡家订购书画用的宣纸,还给了蔡家一种漆黑的石粉,吩咐在抄纸时放入,不可以太早,也不可以太迟。 按照吩咐制作出来的纸,晒干之后是灰色的。 灰纸送到姑娘面前后,她用雪嫩的双手取来银剪刀,轻巧的剪了几刀,撒落地面时,就变成一批冷眉冷眼的灰衣人;再要剪得精致一些,就分得出男女,有的是健壮的守卫、有的是伶俐的丫鬟。 奇怪的是,有好事的人软硬兼施,讨要几张灰纸去剪,然而就算剪得再精致绝伦,却仍旧是纸,无法化为人形。 蔡家怕得罪姑娘,在那之后,无论旁人用什么手段,都不愿交出一张灰纸,对于制作灰纸的过程更是绝口不提。 从此,蔡家的生意比往日更兴隆,制作出来的纸一季比一季好,不但在砚城里有好价格,运出砚城后,价格更是水涨船高,许多书画名家,都以拥有蔡家宣纸自豪,舍不得拿来使用,小心翼翼的收藏。 为了精益求精,蔡家舍去祖宅后的旧纸坊,在城中的石榴井旁租下一间旧屋,前后打通后作为新的造纸坊,依靠涌流不断的好水,继续制造纸张。 商家们羡慕蔡家的收益,青春少女们在意的却是蔡家的长子蔡宣。 撇开家财万贯不提,蔡宣面貌清秀,身板挺拔,一双眼深邃乌黑,像是宣纸上的两点浓墨,好看得让人赞叹。 以往,少女们就时常结伴,穿着最好看的衣衫,抹上淡淡的胭脂,故意绕到蔡家祖屋后的纸坊外头,偷看蔡宣抄纸的模样。 这会儿,纸坊搬到四方街附近,探看更容易了。 连少妇跟老妇,也故意去石榴井挑水、洗菜,井边挤满不同年纪的女人。 其他水流更畅旺、更大更有名气的井边,例如溢灿井、署古井、半月井、甘泽泉等等,反而都空无一人。 只见纸坊里的蔡宣,抄纸时袒露结实的上身,用竹帘抄出分布均匀、厚薄适中的纸膜,一张又一张的叠好,强健的手臂轻摇竹帘,再用指尖挑起薄薄的纸膜,温柔的神态让少女们跟妇人们都春心荡漾,觉得再美的衣衫,都不如他手中素白的纸。 要是能让他温柔的看着、触碰着,怕是连神魂都要融化。 问亲的媒人,几乎要把蔡家的门槛踩平。 无论是人或非人,是男或是女,都有深深爱慕蔡宣的,想要与他结为夫妻。 蔡家父母烦不胜烦,想着儿子也该成家,于是替他讨了一门亲事,选的是陈家书舖的女儿小婉,很快的下订迎娶,媒人才不再上门。 ☆☆☆ 小婉是个文静温婉的少女,从小知书达礼,深受父母宠爱。 她也曾在朋友的煽动下,路过新纸坊偷看蔡宣抄纸。 他那专注的模样,让她心儿怦怦跳,回家后作梦,梦见自己成了一张纸,而他的指尖在她素白的身子上流连触碰,她颤抖的醒来,衣裳都被汗水沾湿,才知道只是一场梦。 这个梦太羞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当蔡家上门提亲时,消息不仅轰动全城,就连小婉也又惊又喜。 第19章 爱慕蔡宣的人与非人多得不胜枚举,他却选了她作为妻子,她欢喜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 成亲那日她穿着红嫁衣,姊妹们都来祝贺,说她真是好福分,能嫁给全城少女的梦中情人。 婚礼办得热热闹闹,不仅宾客云集,连木府都送来贺礼,是一对光灿灿的银簪,一只簪头是纸页,一只簪头是书卷。 只是,刚过午时没多久,门却被人咿呀一声推开。 她起身一看,竟是丈夫回来了。 丈夫穿着早上出门时,身上的那件素白衣衫,阳光下端正的眉目,好看得让人眩目。 以往,她肯定会看得痴迷,如今却是一看到丈夫的脸,她就又惊又怕。 "夫君,你怎么回来了?" 她匆匆起身,拿了一块干净布料,擦抹因打扫家务而染上灰尘的双手。 "今日抄纸特别顺利,所以我就提早回来了。" 丈夫的眼神很温和,与昨晚的恼怒截然不同,连语气也很柔和。 "昨晚的事,我觉得过意不去,惦记着早早回来跟你道歉。" 说着,他伸出手来,牵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 她心慌着要抽手,他却握得更紧。 "怎么了?"他问。 "我的手脏。" 他不嫌弃,反倒露出笑容。 "娘子操持家务辛苦了。" 他的笑容前所未有的迷人,她彷佛回到婚前少女的时候,因为他的笑而怦然心动。 "累不累?"他柔声问道。 "不累。"她被看得羞了,双颊火烫的避开视线。 丈夫靠得更近,在她耳畔笑语。 "瞧你额上都是汗。" 她连耳根都泛红,急着要起身。 "我立刻去洗净。" "不用了。 来。" 他柔声说道,从衣袖里拿出一条淡紫色的手巾,一点一点的擦去汗水。 "这样不就好了?"擦净后,他露出满意的神情。 丈夫的态度丕变,让她不知所措,心里满是疑惑。 他握着她的手,俊美的脸庞带着歉意,一言一语都说得万分温柔。 "我从来也只知制纸,娶了你却不懂疼爱,昨晚还责骂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温柔的语句,让她听得心软,再瞧见他愧疚的神色,原有的委屈都淡去。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比昨晚偎靠在肩上的昙花更温柔。 如果这是梦,她也要好好珍惜。 "你起得那么早,要不要回房睡一会儿?"他提议。 她的脸儿泛红,顺从的被丈夫牵握,走回卧室里头。 比起外头,卧室里较为阴暗,两人和衣躺在床上。 她取下书卷银簪、散下乌黑长发,心跳不已,比新婚夜更紧张。 身旁的丈夫一手支着头侧,浅笑着垂眼看她,另一手拿来纸扇。 扇子的用纸是自家制的玉板熟宣,纸质坚韧,多少书画家千金难求,他却随意取来,为她扇来阵阵凉风。 "好好睡,我替你扇凉。"他说着。 凉风吹来,也吹起丈夫的发,发梢轻柔的抚过她的脸庞。 第20章 她望着丈夫的笑容,原以为绝对无法睡着,却在不知不觉中闭上双眼,心满意足的睡得好沉。 直到夕阳西下,听见大厅传来婆婆的责骂,她才惊醒过来。 "真是个懒媳妇,都到这个时辰了,竟连晚饭都还没做。" 她匆忙起身,拢齐乌黑长发,拿床头银簪盘起发髻。 午后的种种,彷佛一场梦,朦胧间她竟不能确定,那是幻梦,还是真实。 直到她下床时,碰落了搁在床边的扇子,才确定丈夫真的回来过,不但对她道歉,还温柔的陪她入眠。 她拿起扇子,紧抱在胸前,满足的笑了。 ☆☆☆ 就这样,丈夫午后的归返,成为小婉最幸福的时光。 有旁人在时,甚至是夜里夫妻共处,蔡宣都严峻冷淡,只有午后归来的时分,为了弥补她,温柔体贴得教人羞怯。 这季的纸抄得很顺利,他才能每天下午回来一趟。 他总是一踏入家门就执起她的手,为前一日的点点滴滴道歉,用淡紫色的手巾为她擦汗,陪她做完家务,然后两人在凉爽卧室里午睡。 小婉看着自己散下的长发,跟他的发纠缠,才晓得何谓结发夫妻。 终于,她不再羡慕他抄的的纸。 午后浅浅光影下,丈夫褪下衣衫,袒露结实匀称的身躯,比他的脸更好看,让她目眩神迷、神魂颠倒。 他看着她的眼神,比看着纸张更温柔;触摸她赤裸素白身子的粗糙十指,比触碰纸张更爱怜。 "我曾经梦见,你这样对待我。"她情不自禁,喘息低语。 他笑了,耐心诱哄,直到她在他身下比刚抄好的纸更柔软、更湿润。 两人躺卧的竹蓆,被煨得烫热,他们在缠绵热爱中难分难舍,温润了彼此,淡紫色的手巾圈绕着两人,一时绷、一时松,直到分舍喘息时,手巾才软懒懒的散在蓆上。 欢爱过后,她贴在他怀里,听着彼此从急促渐渐减缓的心跳,甜蜜的睡去,醒来时丈夫已经离去。 直到傍晚,跟公婆、小叔、小姑一同回家时,他又会换上冷淡神情,彷佛雪山般凛然而不可亲近。 她曾在夜深人静时,提问过一次,他明天下午是否会再归来,却只得到他冷冷的一眼瞪视。 到隔日午后,丈夫归来时又是满脸歉意,将她抱在怀里道歉,说虽然是夫妻夜里共处一室,祖屋里依旧还有公婆跟小叔与小姑,只有午后时分,他才能对她流露真情。 深感幸福的小婉,被丈夫又吻又哄着,心中再无半点委屈,就是傍晚后、深夜里、清晨时再受到多少责骂与抱怨,她仍心中泛甜,想着午后他会如何温柔的待她,想得粉脸羞红,衬得发髻上的银簪更白亮。 这么过了两月有余,她开始爱困,容易疲累,午后卧在丈夫怀里,睡得又沉又香。 烹煮晚餐时闻到肉类的味道,突然觉得胃里酸水上涌,几次在端着晚餐上桌时,即使再努力忍耐,也还是奔去厨房,恶了又恶,干呕声回荡在屋里。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看她的眼神,愈来愈狐疑阴沉,蔡宣的嫌恶更是溢于言表。 在一次清晨,她准备早晨餐食时,因闻到鲜鱼腥味,再次干恶连连,婆婆终于按捺不住,扬声尖刻的质问:"你有孕了?" 第21章 小婉这时才恍然大悟,想起月信已经迟来许久,的确该是有了身孕。 "嗯。"豆*豆*网。 她抚着仍平坦的小腹,娇羞的点点头,想到丈夫与自己的爱情结晶,正在腹中孕育成长,就欣喜不已。 蔡宣却愀然变色,脸色比抄出的新纸更白,双眼气恼得充血发红。 "是谁的?"他喝问。 小婉震惊不已。 "当然是你的。" "不可能。" 蔡宣咬牙切齿:"除了新婚那夜之外,我不曾碰过你。" "可是、可是……你——我们——" 公公也火冒三丈,咆哮逼问。 "快说,你是偷了哪个野汉子?" 小叔满脸鄙夷。 "还是书舖女儿,竟然做出这么寡廉鲜耻的事!" 小姑也酸言酸语。 "我家待你不好吗?你竟要这样败坏我家名声,往后我家的脸要往哪里放?还有谁会来买我家的纸?要是木府从此不再来订纸,你死八百遍都填不了罪!" 婆婆声音扬得更高、更刺耳。 "快说,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 小婉又慌又急,紧紧扯住蔡宣衣袖。 "夫君,孩子是你这两个多月来,每日午后回来陪伴我时,让我怀上的呀。" 她仓皇不已。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承认?就算家人们都在,也不必顾忌羞不羞,有孩子你不是最该高兴吗?" 蔡宣如两个多月前的那夜一般无情,而且怒气更加乘百倍,凶恶抽回衣袖,让她紧握的手颓然落下。 "你这个肮脏的女子,别碰我!" 他双目红得像是火炬,灼灼逼人,几乎要在她身上烧穿一个洞。 "你连编造谎言都拙劣不堪。 自从雪山震动、裸露出山巅后,水质就一日比一日差,这两个多月能抄成、送往木府的灰纸愈来愈少,我耗费的心神比以往多出不知多少,白昼时都在新纸坊里,爹娘跟弟弟妹妹都是人证!" 她困惑又茫然,环顾婆家众人的脸,透过朦胧泪眼看着他们厌恶鄙夷的表情,都点头证明蔡宣所言属实,热烫的眼泪滚落,濡湿衣裙跟她落在地上的手,耳里听见婆家人交谈:"肯定是跟她私通的野汉子,都是午后时来的!" "对,竟然还想赖在大哥身上,幸亏我们一家人都在新纸坊,证明白昼时大哥从来没有离开过。" "是啊,路过的商家们,也可以当人证!" "娘,现在该怎么办?传出去可不得了。"小姑说。 婆婆恨声冷哼:"先把她关在屋里,等查到奸夫再说。" 公公跟小叔于是动手,把小婉扭拧到柴房,也不顾是否弄疼她,重重把她摔在柴薪上,再把柴房的门用铁链绕了一圈又一圈,用最重的锁扣住。 阴暗的柴房里,她双手环抱小腹,泪水滚滚落下,心碎之余又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盼啊盼、盼啊盼,几个时辰比三年更难熬。 直至日正当中时,柴房外终于有动静,铁链哗啦啦落地,铁锁应声而开,推开柴房门的,可不是她苦等的丈夫吗? "娘子,你没事吧?"他焦急的抱住她,珍惜又疼爱。 第22章 "夫君。" 小婉仰头望着丈夫,软弱得站不住,泪水落得更急。 "你为什么早些时不承认,要那样对待我?为什么要不认我们的孩子?" 丈夫神情复杂,最多是不舍。 "我怎么会不认我们的孩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对公婆们说谎?他们又为什么说你这两个多月来白昼都在纸坊,连路过商家都可以作证?" "我之后会解释。" 丈夫安抚着,抱起她往外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正午的阳光洒落,炙烈而灼人,丈夫的脚步有些微晃。 才走到庭院里,墙外却有一人慢条斯理的走来,一身白衫素净,双眸黑如墨染,竟是蔡宣!只见他面带微笑,略显轻薄,双手横在胸前,大剌剌的挡在门前,脚上的红靴分外显眼。 "你要把我家娘子带去哪儿啊?"蔡宣闲闲的问道,手里捻着一根青草把玩。 "夫君?" 小婉困惑不已,正在惊疑,又听见匆匆的跑步声。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一个接一个从墙后跑出来,全都汗流浃背,在门外就劈头咒骂。 "看,奸夫果然——"公公话没说完,双眼睁得像酱油碟那么大。 "幸亏我们从纸坊赶回——"婆婆噤声,舌头像是被猫吞了。 "你这个……"小叔呆住,全身僵硬。 小姑则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连忙往来时路望去,因为头转得太快,发出一声响亮的"喀",差点扭伤颈项。 最后一个赶到的,是衣衫素白、双眸黑如墨染的男人。 气喘嘘嘘、恼恨不已的,竟又是蔡宣。 小婉惊愕无言。 有两个丈夫——不,三个!捻着青草、穿着红靴、挡在门前的那个,嘴角勾得高高的,伸手来讨要。 "还不快把我家娘子放下,别抱得那么紧,我看着不乐意。"他说。 小婉看着抱住自己的丈夫,见他额上冒汗,脚步摇摇晃晃,双手却抱得更紧。 他那曾吻过她的唇,惨白的吐出一个字﹕ "不。" "好吧,那只能来硬的了。" 细细的青草从对方手中脱手而出,宛如绿色细箭破空无声,还未能眨眼就已经欺近。 抱着小婉的那人迅速转身,用身体护住她,身后扬起的白色衣衫蓦地蓬开,化为无数白雪般的浓羽,一层层裹住绿色细箭。 但细箭如似活物,就算被包裹也硬生生延展再延展,前端细了又细、尖了又尖,终于穿透浓羽,戳进白衫从背心贯穿,在小婉的脸儿旁,窜出绿漾漾的尖,连带绽出一朵血花。 受伤的那人踉跄几步,咳出鲜血,却始终呵护着她。 "没事的,娘子不要担心。" 他嘴角滴血,落到她心口,渗透衣衫晕得血色淡淡。 "喂,快放开她!" 背后,出箭的蔡宣叫着。 他缓慢回过身来,惨白的唇开始变形,聚汇成尖喙,弯而黑硬;双掌浮现鳞皮变为利爪,身上浓羽重重;吐出的语音粗嘎,却仍是先前那个字,语气无比坚决:"不。" 淡紫色的羽毛如海啸般喷涌,扑向出箭的蔡宣,在他身旁圈绕,密密麻麻的叠了无数层,颜色渐次深浓,浓得近乎发黑的紫色漩涡缝隙间,望见他再也不似人形,被羽毛圈索压缩,最后成为一张被绞紧的纸。 第23章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信妖大声惨叫着:"唉啊啊,不行不行,我要破了!" 它气急败坏的哀嚎,危急中灵光一闪,想起离开木府的时候,主人的吩咐。 "啊,簪子快来!簪子!" 喊了又喊,却还是没有动静。 它被绞得太紧,连当初被制造时渗透的那季雨水都被挤出。 小婉吓得缩进浓羽人的怀中,他锐利的双爪没有伤着她。 "娘子别怕。"粗嗄声好温柔。 她不由自主的点头。 "嗯。" 快被挤得剩下干干雁树皮的信妖,被逼到绝路上,这时才想出活路。 它把一角的艳红印痕扭紧住,朱泥乍然汨流而出,把它润染成淡淡红色,逃过搾干的厄运。 红光逼开羽毛,朱泥细丝流过之处,纸片舒展开来,从平面化为立体,轮廓愈来愈鲜明,由绣鞋、衣衫、发丝逐渐成形,最后是素净的脸儿上,弯弯的眉、长长的睫、秀气的鼻与丰润双唇。 长睫轻颤,徐徐睁开。 那是个双眼清澄、一身素雅绸衣的少女。 "姑娘!" 站在墙边的蔡宣,惊喜喊道,声音与神情,满是难藏的爱慕。 少女伸出十六岁般粉嫩的手心,淡紫色的羽毛簌簌发颤,因为她的温度、她的芬芳而自惭落地,铺成软软的毯,不敢让尘土沾到她红色的绣鞋。 "来。" 她轻轻柔柔的说,不喜不怒,声音甜脆。 一只纸页簪头的银簪,咻的从屋里飞窜而出,飞到姑娘的掌心上,因为太过欣喜而嗡嗡抖颤。 "嘘。"姑娘说。 银簪不敢拂逆她的心意,就怕惹得她不高兴,努力克制不敢再出声,一心一意想取悦她。 透着粉红的纤细指尖,朝前一指。 "去。" 急于取悦姑娘的银簪,朝前飞射出去,满地淡紫色的羽毛也被强大力量挟带着,奔往同一个方向。 银簪不偏不倚的穿透遍身浓羽、嘴尖成喙、指掌尖利的那人,在他胸口破出大洞,破落的浓羽每一片都沾着鲜血,淡紫色的羽毛回到身上,抖得几乎难以黏合。 直到这个时候,环抱小婉的利爪才松开。 她摔跌在地上,望见曾经恩爱缠绵的躯体,露出巨鸟的真身,竟比蔡家祖屋还大上许多倍。 受重伤的巨鸟发出悲鸣,冲飞上天际,淡紫的色彩拂过她眼前,巨大的身躯遮蔽正午的阳光,在砚城映下阴影。 然后,在她的泪眼注视中,巨鸟坠落在雪山的山麓,云杉坪的附近,激得那处绿树崩倒、土石滚落。 纸页簪头的银簪奔向姑娘,因为染了血,还先飞过蔡宣的白衣,把血迹都往他衣服上抹,直到恢复通体白灿后,才敢回到那粉嫩的掌心上。 柔嫩的掌心圈起,握住银簪,红丝从姑娘的脸庞、绸衣以及绣鞋褪去,汇集到掌心,直到其余各处再没有一丝颜色。 线条逐渐模糊,立体又恢复平面,信妖这才吐出一大口气。 "好险,有姑娘的朱泥在身,才能请她降临显了厉害,不然我差点就要被扯烂了!" 它只剩一手指掌还维持少女模样,银簪才没有作乱,乖驯的被握着。 第24章 小婉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那处山坡,身后信妖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耳中。 "姑娘说,那是从外地来的鹦鹉,能学人形态语音。 它躲居在楮树林里,本来也还算安分,但你们把楮树砍得太凶,还来不及长回来,它没地方藏躲,又见你们不在家,就来诱骗你家媳妇。" 信妖仍有些心有余悸,卷起另一角,拍拍自个儿心口。 "哎,它可难应付了,能耐不比臭泥鳅低呢。 以往,都避开正午才出现,根本对它无可奈何,今日它却在正午就出现,这时阳气最旺盛,才能用姑娘送的银簪重伤它。 你们——" 后来,信妖又说了什么,小婉听不见。 她昏倒在地上,如死去一般,只有不停流下的泪,证明她还尚有一丝气息。 ☆☆☆ 再醒来时,小婉已经回到娘家。 睁开双眼后,她下床奔出家门,直到能够看见,雪山山麓上巨鸟的身躯仍在,才抚着心口,摇晃的跪坐在地上。 巨大的鹦鹉重伤而死,化为一块巨石。 因为木府也知晓这件事,蔡家不敢休掉小婉,故意装作宽宏大量,强拉着蔡宣来陈家书舖,说要把她接回婆家,一点也不会在意发生过的事。 小婉走出来,对着蔡宣说:"跟我结发的,不是你,是它。 你爱的是姑娘,并不是我,那就请把我休离了。" 然后,她就回屋里去了。 无论家人怎么劝,她就是不肯再出来,蔡家人只好悻悻然离去。 之后,她在鹦鹉巨石旁,搭盖了一间草屋,住进那里去。 娘家的人没有办法,只能时常带饮食跟衣物给她。 有一次去时,看见她的发间簪着淡紫色的羽毛,神情非常欣喜,跟家人说不用再来了。 之后,家人再去,就看不见她的身影。 屋子内外都整洁,没有一丝灰尘,桌上搁着书卷簪头的银簪,摸着还留有余温,像是人才刚离开似的。 因为很是奇异,所以在砚城中成为人与非人们谈论的事,直到如今鹦鹉巨石仍在山麓上,从砚城就清晰可见。 第四章 白食 砚城里有个男人,人憎鬼厌。 他姓齐名田。 齐家九代单传,上一代掌柜八十五岁才得了齐田这么一个儿子,宠得如珠如宝,从小就舍不得拂逆他的心意。 就算不小心磕着门槛,明明不怎么疼,他也哭得呼天抢地,齐掌柜心疼儿子,当场要人把门槛锯了。 闹了几次下来,每次都让齐田得逞,他心里透亮,知道自个儿得宠,于是更嚣张,吃的、用的都要最好,还浪费得很。 丰盛的一餐,他嫌热汤太烫、米饭太白、猪肉太油、酥饼太甜。 仆人伺候他用餐,刚喝了一口汤,他就直嚷着烫烫烫,用力推开仆人,热汤洒在好衣裳上,毁了远从邻城买来,今日才第一次穿的衣裳。 纵使金山银山,也禁受不住这样的浪费。 齐家虽然有些积蓄,但这流水般的挥霍,才十多年光景,齐家不但收了生意,门前冷落车马稀,整个家也破败,仆人走得一个不剩。 第25章 田掌柜即使生了重病,也舍不得看医生,用最后一点财产,替儿子娶了一个妻、一个妾,才安心死去。 寻常人家只娶妻,除非富贵豪门,元配多年肚子没动静,为了传宗接代才会勉为其难纳妾。 齐掌柜连死前,都担忧后继无人,宁可病死,也要花钱替儿子娶进妻妾,就盼着往后齐家能够人丁兴旺。 只是,父亲过世后,齐田非但不思振作,还当自己是公子哥儿。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就在砚城里转悠,到父亲的故交家里,肆无忌惮的要吃要喝,不但吃了主人的食物,连衣裳也穿回家,日日吃饱喝足、光鲜亮丽。 渐渐的,众人从容忍,变得敷衍。 他也不知客气,吃喝要是有一样不如意,就大肆咒骂、踢翻椅子、推翻帐台,闹得别人也不能做生意。 家里的一妻一妾,都是娴淑的妇人,虽然生活刻苦,但也不曾抱怨。 然而丈夫在外头的行径,总让她们羞得抬不起头来,偶尔鼓起勇气,劝丈夫收敛一些,丈夫却根本不听,还骂她们多管闲事。 日子久了,砚城里的人们远远看见他走来,就忙着关门闭户,任凭他在外头如何叫嚣,硬是不放他入门,最后他只得悻悻然离去。 知道这招有效,困扰的商户有志一同,都用这方法对付。 不过说也奇怪,城里没得吃喝,齐田还是能吃饱喝足,回家时连连打着饱嗝,油光满面的模样,跟妻妾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形成强烈对比。 妻子决定找一天,在丈夫出门之后,远远的跟在后头察看。 只见沿路人人回避、家家关门,丈夫却一派轻松,彷佛要去赴宴似的,满脸春风得意。 齐田就这么一路走,走到城外的墓地。 墓地有新有旧,旧的无人奉祀,坟前连一柱香都没有;新的倒是三牲素果样样不缺,祭品比一般家宴更丰盛。 只见齐田坐到新坟前,连筷子也懒得用,动手撕下一只肥得流油的鸡腿,往嘴里塞去,愉悦的大口咀嚼,慢条斯理的把祭品吃完。 然后,再往另一座新坟走去,熟练的挽起袖子,贪婪的大吃大喝。 妻子回到家中,把事情说了一遍,妻妾二人为了丈夫的寡廉鲜耻,抱头哭得好伤心。 浑然不觉的齐田,吃饱回到家里,又是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以为自个儿的行径,谁都不知道,还暗暗得意,吃饱喝足又不用看别人脸色,他实在太聪明,才能想出这个法子。 但是,这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 有一日清晨,齐田仍在睡梦中,就听到屋外喧譁叫骂。 "姓齐的,给我滚出来!" "在我家里闹就算了,竟闹到我家坟上去了?" "可不是嘛,我爹、我娘、我爷爷、太爷爷,都哭着来托梦,说祭品都被这家伙吃了,他们饿得都快飘了。" "还说呢!他吃完就把鸡骨乱扔,引来野狼,刨了我家祖坟,连累我祖宗们被啃得支离破碎。" 门外众人愈骂愈凶,个个义愤填膺,还有人猛踹木门,薄薄的木门晃动不已,几乎要被一脚踹穿。 "别当缩头乌龟,出来说清楚!"王掌柜喊着。 连好脾气的林夫子,也气得满面通红。 第26章 "你、你出来跟我家先人们赔罪——" 话说到一半,一口气喘不过来,林夫子软瘫在地上,大伙儿见状连忙去搀扶。 怕林夫子气坏身子,众人改怒为忧,顾不得跟齐田算帐,急急拦住经过的牛车,让脸色发青、胡须发白的老人家躺在车上,一路往医馆送去。 躲在门后的齐田,瞧见人们离去,松了一大口气,丝毫不知道该要反省,躺回床铺上就呼呼大睡。 白昼里有人挡道,没关系。 齐田决定,夜深人静再出门。 睡了一个饱觉后,他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穿衣穿鞋。 谁知才刚踏出门,一阵石雨就轰隆隆落下,不但打得他全身发痛,其中一颗还把他额头打肿了,逼得他迅速退回门内。 大颗小颗的石头,全都认定他当目标,一颗颗朝屋里扔。 就算关上门,石头打在门上、窗上,发出的噪音也让人发颤。 哭着睡着的妻妾,被吵醒之后,都坐在床上不敢动。 "别坐着,快去瞧瞧,是谁在作乱?" 他不敢去看,却要妻子去瞧。 妻子鼓足勇气,偷偷挪到窗边。 说也奇怪,她一靠到窗前,轰隆隆的石雨就停了,透过窗户缝隙看去,只见昏暗夜色中,一个个穿着寿衣的鬼,身旁带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鬼气冲天的等在外头。 "瞧见是谁了吗?"齐田匆匆的问。 "是、是——" 妻子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小声的回答:"是那些鬼。" "什么鬼?" "被你吃了祭品的那些鬼。" 齐田皱着眉头,靠上前想看仔细些,大颗小颗的石头又打来。 他连忙退回来,指挥小妾上前,石雨果然又停了。 "去问问它们,到底想怎么样?" 小妾无奈的隔着窗子,感受森森鬼气,害怕的重复丈夫的问题。 回应她的是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惊骇得她秀发根根竖起。 "它们说,看在公公的面子上,往事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再有下回,就要把你抓去当祭品。" 她边抖边说,看见公公的鬼影,对着所有的鬼弯腰赔礼,一张鬼脸都丢光了。 齐田心里有气,重重踢了桌子一脚,把桌子踢得翻倒。 "不去就不去,告诉那些鬼,我还不稀罕呢!" 他用气愤掩饰恐惧,一手抓起棉被,缩到墙角去,把烂摊子留给当鬼的爹收拾。 屋外的鬼闹了一夜,直到天色蒙蒙亮时,才飘回坟地,各寻各坟,躺回棺材里头睡觉,睡前不忘嘱咐纸扎的童男童女,注意齐田还敢不敢来偷吃祭品。 好在,被人被鬼警告后,齐田不敢造次,总算安分下来。 ☆☆☆ 齐田的妻妾,原本指望丈夫戒除恶习后,能够奋发图强,就算不做大生意,也该去找个工作,让家里能温饱些。 可是,齐田从小娇生惯养,只懂吃喝玩乐,无论哪样工作都做不惯,当门房嫌站着腿酸、当替人写信的嫌坐着腰酸、当店小二嫌话说多了嘴酸……嫌来嫌去,最后还是回家,躺在床上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嫌弃家里饭菜寒酸,宁可饿着不吃。 第27章 妻妾担忧不已,就怕他活活饿死。 某日清晨却来了一张大红色的帖子,齐田一看之下乐不可支,换上最好的衣裳,也没说要去哪里,迳自出门去了。 直到晚上他才回来,吃得嘴角油油,衣襟前、衣袖上也沾了酒渍,神情显得无限满足,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吃得尽兴,走到床边就软倒,鼾声响得隔墙都能听见。 妻妾提心吊胆,怕他积习难改,又去吃坟上的祭品。 但是,这回没有人,也没有鬼登门叫骂,甚至没有半个人来抱怨。 虽然,不知道丈夫是到哪里受招待,但是两人一日比一日担心。 因为,齐田一日比一日胖了。 即使是短短半天,她们也看得出,回家的齐田,比出门时胖。 才一阵子的光景,齐田已经胖得下巴肉直抖,五官被肥肉挤得难以辨认,胖大的肚子躺在床上,像是一座小山,连手指都胖得宛如灌了太多肉的腊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透明,肥得险些就要滴油。 家里的床铺都让齐田一个人占了,日复一日,他愈来愈胖。 眼看丈夫再胖下去,屋子里就连站的地都没有了,小妾决定学习妻子,偷偷跟踪丈夫,看看他是去了哪里,又是吃了些什么。 那日白昼出门,她远远跟在后头,发现砚城里的人们,见到丈夫也不关门了,全用诧异的神情,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才在后头交头接耳,露出不解的表情。 小妾跟着齐田的脚步,穿过大街、走过小巷,途中几次经过狭小得连她都差点挤不过的缝隙,胖大的丈夫却轻易就穿过。 不知走了多久,她已累得想放弃,一手搁在墙上,低头直喘气,却听见前头一声叫喊:"唉啊,齐爷,您怎么这会儿才来啊?饭菜都快凉了。" 抬头一看,出声招呼的是个满脸笑意的老妇人,背后有着一栋三层的华丽酒楼,从桌椅到灯笼都是簇新的,食物的香味一阵阵飘出,惹得人肚子里馋虫咕咕作响。 至于齐田则是嘴巴半张,流了一地口水,走向酒楼时还差点滑倒。 "今天要上的是什么酒菜?" 他迫不及待的问,熟悉的坐在一个位子上,双眼贪婪的看着满桌好菜。 "您别急,先吃前菜,主菜还在炉上炖着呢!" 老妇人热络的招呼,脸上皱纹很深,简直像是腌渍多年的梅干。 "放心,好酒好菜,吃喝管饱。"她笑咪咪的看着齐田。 "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的话前半段清楚,后半段就因为塞进一只油炸云雀,变得模糊不清。 云雀炸得皮酥肉嫩,对头一咬就是满口浓浆。 "齐爷您肯光临,是咱店的荣幸。" 老妇人笑得眉开眼笑,亲自斟上满满的酒:"要不是齐掌柜当年对我们夫妻有大恩,这间客栈哪里开得起来?可惜齐掌柜过世了,如今招待齐爷酒菜,只是举手之劳,日日都欢迎您来。" "好说好说。" 齐田扫光桌上的菜,整个人又胖了一圈。 他想拿袖子擦嘴,但人变胖后,衣衫都短了,索性直接用手擦。 "要不是你店里酒菜滋味好,我还不想过来。" 被人一捧,他架子也端高了。 第28章 "是是是。" 老妇人连连点头,丝毫不以为忤,态度反倒更殷勤。 一个比老妇人更老的男人,端着一口滚烫的石锅上桌,纵使石锅热得直冒烟,他却空手就能端起,彷佛感觉不到热烫,脸上也挂着笑。 "齐爷,主菜来了。" 他坐在齐田另一边,老得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薄皮几乎要裂开。 小妾从远方望去,看到丈夫双眼发光,像野狼见了绵羊,双手顾不得烫,从石锅里抓出一块肉,立刻埋头大嚼,吃得啧啧有声。 因为嘴里塞满食物,他连称赞的时间的都没有。 那锅食物不知是什么,只见齐田吃得不顾仪态,吃肉还不够,连骨头都咬开,吸吮里头的骨髓,非要吃得一干二净,才又去吃下一块。 诡异的是原本就肥胖的齐田,每吃一口便愈胖一分。 小妾骇然的觑着,丈夫像吹了气的皮球,肥满得油滋滋。 他探出舌来,珍惜的舔吮十指,直到双手干净得像是刚刚清洗过。 只是,当他要收回舌头时,却赫然发现,吮尽美味的舌,已经肥肿得收不回嘴里。 胖大的舌鼓胀,塞住咽喉,他无法呼吸,双眼惊慌的乱转,挣扎的发出声音。 "噫——噫——" 先前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齐田是贵客的老夫妇,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非但没有救助,反倒还笑咪咪的。 终于,肥胖的齐田轰然倒下,双眼翻白。 "快!趁着新鲜,赶紧拖到后院处理。" 老妇人说道,不顾满地杯盘狼藉,伸出枯瘦的手拖着昏死的齐田,一路往客栈后头走去,轻松得像是拎着一把青葱。 老头子则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浑身颤抖的小妾,担忧昏死的丈夫,即使双腿发软,也蹑手蹑脚的跟上,小心的不发出任何声音。 后院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肥胖的齐田脚踝被用麻绳捆住,倒吊在铁勾上。 老头子手握屠刀,俐落的朝被肥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颈子一划。 哗啦!鲜血瞬间涌出,流入下头预备好的大铁盆里。 断气的齐田,脸上像是蒙了一层艳红滑腻的丝绸。 接着,刀锋垂直划下,割开层层肥肉,干瘦的老头子几乎要埋进齐田的肚腹。 热腾腾的五脏六腑,噗通噗通的落进血盆里。 "这家伙还真肥。"老头子咕哝着。 "养了这么些时日,能不肥吗?" 一旁的老妇人,已经在煮着热水,等着要汆烫去腥:"肥才好,油多肉多,咱们正好做生意。" 老头子动作熟练自如,皮肉与筋骨剥离的声音,自有一番音律。 一会儿之后,只见筋归筋、骨归骨,粉红的瘦肉、白润的肥肉各自成堆,铁勾上只剩一层薄皮,连一丁点余肉都没有。 收起屠刀后,他端起偌大的铁盆,忍不住伸出长长的舌,在盆上盘桓,馋得直吞口水。 倏地,偌大的锅铲往他后脑重敲。 "别打那些内脏的主意,快拿去收好,少一块都不行。" 老妇人厉声警告,双眼凸了出来,盯着丈夫嘟嘟哝哝的把铁盆搁到角落,用竹编的蓆子盖好,确认一盆子内脏能保持透气,又不受蚊蝇骚扰。 第29章 小妾躲在角落,眼睁睁看着丈夫,被烹煮成一道道菜肴,吓得魂飞魄散,腿软得站不起身,只因怕死,才以手紧摀着嘴,浑身直抖。 过了不知多久,前头响起人声。 老夫妇擦净双手,端起热腾腾的菜肴,开始忙进忙出,皱巴巴的脸上重新堆满笑容。 趁着两人不注意,小妾逮住机会,来到前厅,只见满室宾客,个个都在大快朵颐,一口一口吃着曾经是她丈夫的肉块,每人都赞不绝口。 她惊骇得想拔腿就逃,但又怕引起老夫妇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挑了一桌,就近坐下假装是客人。 那桌独坐着一个男人,啃骨吃肉正吃得销魂,瞧见有美貌女子坐下,以为是客桌已满,不得已来凑桌。 "小娘子是新客吧?我来这里连吃了几日,都没见过你。" 美食加美人,这下子口福跟艳福都齐了。 为了显示热络,他还忍痛分享:"这会儿人多,菜上得慢,你先尝尝我这道去骨肘子,炸得可酥烂了,入口即化呢。" 浓油赤酱的肉块,在筷尖颤动,送到她的嘴边,浓酱一滴一滴的落下——濒临崩溃的她,再也承受不住,摀着嘴往门外冲去。 ☆☆☆ 回家之后,小妾哭着对妻子说出所见所闻,两人抱头痛哭,哭得声音都哑了。 没想到入夜之后,齐田竟像是没事一般,晃着肥嘟嘟的身子回家,还差点卡在门框上进不来,入屋之后没有盥洗,倒床就睡了,连鼾声都没有。 妻子狐疑不已,心惊胆战的上前,确认丈夫完好如初,没有少了胳臂或少了腿,更没有被拆骨吃肉,这才松了一口气,责备小妾胡乱编造。 先前鲜血淋漓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小妾即使被责备,也不敢靠近丈夫,当夜就逃回娘家,说什么都不回来。 齐田醒来后,也没去要人。 小妾偷偷打听,听见别人议论,齐田竟不再出门吃喝,变得安分度日,胖大的身子没有瘦下来,却也没有变得更胖。 她左思右想,那日见的事情太骇人,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在某天,戴帽压得低低的,出门去了。 ☆☆☆ 四方街的那头,走来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 他衣衫贵气,手持一把好扇,扇骨是黑檀镶金,扇面素白,只落了一枚艳红的印记,反倒更为惹眼。 这阵子他日日都经过这儿,心存爱慕的女孩们,总在这里等他。 虽然不敢上前说话,但只要看他一眼,就脸红心跳,能作几日好梦。 也有大胆的女孩,尾随他的踪迹,想看看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每回总是跟着跟着,就失去他的身影。 男人的来处与去处,都成了个谜团。 男人走的路径格外诡谲,旁人寻不见、找不着,他却熟门熟路,来到砚城里的饕客们口耳相传,菜肴可口非凡的客栈。 还不到晌午时分,客栈里已经有八成满。 饕客们顾不得仪态,吃得满桌满身的浓酱碎肉,努力的咀嚼再咀嚼,吞下更多的菜肴。 男人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撩袍在空桌旁落坐。 跟四周的饕客相比,他显得格外不同。 一来,他举止斯文,举手投足好整以暇。 第30章 二来,他很瘦。 其实,他身形合宜,但跟一群肥胖的男人同处一室,他就显得瘦了。 看见他登门,老妇人脸色一沉,跟丈夫使了个眼色,薄皱的脸皮才堆满笑,赶紧凑到桌边来招呼。 "公子,您又来了。" 男人挑眉。 "怎么,你开客栈还不许人来?" "不不不,我日盼夜盼,就怕公子不来呢。"她笑得更用力,脸皮几乎要裂开。 "别担心,我每日都来。" 男人也不戳穿老妇人的谎言,持扇挥了挥:"今日有什么好菜?都端上桌来,别怕本公子没银两。" 老妇人咬紧嘴里剩下的几颗牙,勉强维持笑容,直到走回厨房,脸色才陡然阴沉,浑浊的双眼隔着半个大厅,狠狠的瞪着俊逸的男人。 "那家伙怎么又来了?"老头子刚踏进厨房,就气呼呼的咒骂。 "来就来了,他有银两付帐,能赶他走吗?"开店赶客,肯定有人会起疑。 "问题是,这人无论吃多少,身上都不长肉,偏偏吃得又比别人多,白白浪费咱们的菜。" 他边舀菜边抱怨,愤恨难平:"我看,不如早点下手,肉虽然没有多少,那副骨头至少能拿来熬汤。" 夫妇商议妥当,又开始忙着端菜送酒,把客人们一个个伺候得心满意足。 眼看客人们愈吃愈胖,两张皱巴巴的老脸,就笑得看不见眼,只剩两条亮晶晶的细缝。 唯独,替那斯文男人上菜时,嘴角总藏着一丝的不情愿。 客人们吃饱后捧着肚皮、打着嗝、剔着牙离去,那男人却慢条斯理的吃了一盘又一盘、一锅又一锅,菜肴就像倒进无底洞,不论吃下多少,贵气衣衫下的肚腹始终扁平。 可恨的是,他餐餐如此,吃得最多,再不动手,客栈迟早会被吃到倒闭。 送走最后一个肥满的客人后,夫妇二人凭着多年默契,各自有了动作。 老妇人端酒上桌,老头子则是回到厨房,把屠刀藏在腰后,悄无声息的接近,预备横刀一抹,划断那细细的颈项。 "公子,吃得好吗?"老妇人假装殷勤的问。 斯文男人搁下筷子,餐桌跟衣衫没有半点污渍,俊容上笑容可掬。 "当然好。" 他举起黑檀镶金扇,轻敲桌面:"贵店的菜肴非常可口,请问用的是什么材料,又有什么秘诀?" "说不上秘诀,就是新鲜罢了。" 老妇人诡秘的一笑,把桌上的酒杯添满:"这是本店招待的陈年好酒,公子一边喝,我一边说明用料。" 男人也不迟疑,举起酒杯,仰头就要喝下。 趁此良机,寒光一闪,屠刀已经划下,蓦地割开男人颈项,光洁的颈部横开一道口子,男人的头往后倾倒,双眼倒翻,直直望着凶手。 从断颈流出的,不是鲜艳的血泉,而是刚喝下的酒。 "呵呵,不是说要招待我吗?这么急就要讨回去了?" 男人后倾的嘴里说着,颈间的口子还发出笑声。 老妇人恢复得快,嘶声大喊:"还不快再补几刀!" 垂落的屠刀再度举起。 男人面带微笑,手中的扇子往桌上连敲三下。 第31章 瞬间,镶在黑檀扇骨上的金丝喷涌而出,萦绕得满屋金光眩目,转眼收束成笼,将老夫妇囚禁在金丝笼中。 柔韧的金丝收紧,一根根陷入肌肤,束得老夫妇无法动弹。 至于锋利的屠刀,则是被金丝绞断,成了一块块碎铁,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 断颈的男人,扶起后倾的脑袋,伸手往颈间一抹,伤口转眼消失无踪。 "连龙火都奈何不了我,只凭一把破刀竟想杀我?" 他扶正脑袋,不以为然的跷起脚,再拂顺衣衫,才懒洋洋的说道:"你们是哪来的妖怪?给我从实招来。" 老夫妇困在金丝笼里,紧闭着扁薄的唇,一声都不吭。 "不说是吧?" 黑檀扇再度轻敲三下,金丝收束得更紧,入肉入骨却也不见血,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夫妇二人身上落下。 "这可是姑娘交给我的扇子,金丝能随意收束,不论是人,或是非人,要是不乖乖听从,最后都会被束得粉身碎骨。"他把玩着黑檀扇。 原来齐田的小妾,到木府讲述这件异事,求姑娘查明。 养伤中的姑娘,给了信妖这把扇子,信妖这才化身翩翩美男子,来到这间新开不久的客栈。 客栈里的菜肴,它表面上是吃下肚了,回到木府就吐出来,缺皮缺骨的肉块全都暂先封存,等姑娘伤好再处置。 从夫妇身上掉落的石块愈来愈多,慢慢堆积成一小堆。 信妖俯身,拿起一小块,在指尖揉成粉末。 "原来,你们是盐妖。"难怪如此擅长烹煮。 被勒得愈来愈小的老头子,终于忍受不住,呻吟着出声,声音就像沙砾摩擦般粗糙。 "我们是远山的万年盐块,前不久被震下山来,跟着妖魔们进了砚城。"老头子艰难的说着,盐粉持续撒落。 "老头子,不能说!" "不说咱们就完了!" "一旦说了,让那人知道,也是死路一条。"老妇人嘶喊。 "我就是要说!" 老头子耐不得酷刑,只求不要在此时粉身碎骨:"有人要我们先静待不动,等时候一到,就能分食世上最滋补之物。" 信妖仔细听着,随后才又问:"跟你们接触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最是关键。 会是公子?还是其他外来的妖魔?或者,是藏身在砚城中,长期按兵不动,别有所图的人或非人?老头子张开嘴,正要说出答案,身旁的老妇人却先张嘴,往丈夫的身上猛咬,力道之大竟咬崩了一边的肩膀。 "臭婆娘,你敢咬我!" 老头子怒火中烧,也张口咬回去,咬碎妻子半边的脑袋。 坚硬的盐块喀嚓喀嚓的崩落,信妖来不及阻止,盐妖夫妇已经互咬得崩碎,其余没有崩下的也裂痕处处。 愈是坚硬,崩裂得愈快。 转眼之间,盐妖夫妇化为满地碎石。 金丝收束无物,再度镶回黑檀扇骨,偌大的客栈只剩没能问出答案的信妖,沮丧的用脚猛踩盐块。 ☆☆☆ 那天。 那时。 城里一些突然肥胖起来的人,包括齐田在内,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缩扁下去,当家人上前探看时,发现只剩一张人皮,内里早就空空如也。 第32章 妻子很难过,小妾也回来,两人痛哭,把齐田那张皮,找个偏僻角落埋了。 第五章 见红起初,那声音很小,在夜时响起。 月光皎洁,洒落室内,疑为地上霜。 "夫人,您还不休憩吗?"丫鬟困倦,揉着眼儿来问,打起精神掌灯。 "我听见声音。" 那声音忽隐忽现,融在风里,听得不真切。 "大概是外头的报更人吧。"丫鬟掩着嘴,欲醒还梦。 "不,那声音是屋子里的,在南厢的角落。" 是谁在那里?发出令我难眠的声响,一阵又一阵、一声又一声。 "大概是鼠儿,或是外头来的野猫。" "不,那是人的声音。" 总隐约听到,叹息轻吟,陌生里交杂着熟悉。 丫鬟叹息,有些不耐,吹熄烛火:"夫人,夜深了,屋内的人都已入睡。 您大概是梦迷糊了。"她翻身,重回梦寐。 "是吗?"我自言自语。 风里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没有止息。 夜更深,月光更淡。 是吗?是我梦迷糊了吗? ☆☆☆ 第二天黄昏,几个仆人前来,在门上加了一层锁。 "为什么要上锁?"我看着锁,困惑不解。 这东西好奇怪,铁制铜铸、繁复笨重,人们拿它搁在门上,是想关住什么? "是防盗贼的,最近城里有不少人家都遭宵小光顾。" 那人说道,低垂着头。 我看不见他的眼。 "可否派人去南厢看看?那里总传来怪声。" "夫人,那里闲置着,没人的。" "但是我听见——" "夫人,您听错了。" 我是不是看见,他嘴角扬起不耐的弧度?是我多心吗?或是我给人添了麻烦?难道,都没有人听见,那声音夜夜都来,在宅院里回荡?众人的眸子,总有意无意的回避,在某些时候,投来厌烦的眼神。 我惧怕宅院深处的声音,却更怕那些人的目光。 我躲进被中,瑟缩颤抖,不愿听不愿听……天亮后,那声音熄去,宅院里开始有人走动。 丫鬟伺候梳洗,送来吃食。 "夫人,请用膳。" "我不吃。" "夫人……"她皱眉。 可是埋怨我给她添麻烦? "老爷人呢?" "老爷买璞石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据说前阵子大雨,路上泥泞得无法行走。" "但是,已经两旬过去,道路总该干了。" "老爷的事,我们下人不知道。"她垂头敛眉。 我看不见她的眼。 "派个人去,去找他回来,我要见他。" 丫鬟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还有,南厢那里的声音——" 当啷一声,她摔下手中瓷盘,怒气冲冲的回头。 "那里没有声音!" 第33章 "但是,我听见……" 不理会我,她一扭头,走了。 我又给人添麻烦了?真的是我疯狂了?那些声音,都是幻觉?不,不!不是幻觉。 明明那儿就有声音!舍下红绣鞋,我赤着双足,从房内飞奔而出,想前去南厢一探究竟,非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声音让我彻夜难眠。 "夫人。" 仆人匆忙上前,想拦。 "让开。" "夫人。"又一个人奔了过来,面色焦急,还有着不耐。 丫鬟、长工、奴仆,全都一拥而上,把我团团围住。 这宅院里的所有人都阻拦在我面前,不让我踏入南厢半步。 他们扯住我的红衣,死命扯着,坚决不肯放。 "让我过去。" "夫人,那儿没人的。" 红衣撕裂,丝罗散乱,连发簪都落了地,黑发散乱,四周看得不真切。 他们扯住我,往房里拖行。 无数无数的手,死命的、坚决的、无情的、不耐的扯住我……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要骗我?那里分明就有声音。 求求你们,让我过去、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我听见那儿有声音。" "您听错了。" 他们围住我,眼神不耐,表情厌恶。 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怕。 "来啊,把夫人送回房里。" 有人扛起我,动作粗鲁,将我推回房内。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阻隔了日光,房内变得幽暗,彷佛千年难开的古墓。 窗外人影幢幢,无数只眼望着我,有纷纷的耳语声,男人的咒骂、女人的讪笑。 "锁上,快锁上。" "别让她再出来。" "记得,仔细的锁牢。" 铁链的声音,在门上绕了一层又一层,锁紧锁死。 "哼,就是会添麻烦!" 末了,还重踹房门,这才离去。 终于明白,那些锁不是防盗贼,而是为了锁住我。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们把我当成外人,处处提防着。 夫人,只是一个空虚的头衔。 你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拥抱我,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恶梦,只是我多心?你怎么还不回来? ☆☆☆ 窗外,月色朦胧。 我一时恍惚,几乎要怀疑,是否真有枚月儿悬在那儿。 月光被门锁阻拦,照不进屋里。 我每哀求嘶喊一次,门上的锁就增加一重,锁了一层又一层。 我独坐在无尽的黑暗中,觉得冷。 枕畔无人,被褥是凉的,凉得像崑仑山上,幽暗洞穴里的墨玉床。 我在那张床上睡过数百个冬季,那时我蜷曲着,寂寞得天荒地老。 我追随你,以为可以不再寂寞。 但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的寂寞成了疾,病入膏肓,无法痊癒?你还记得承诺吗?可还记得,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我没离开过崑仑山、没离开过这片荒漠。 随我走,我带你去看海。 第34章 悠悠的,我想起前尘。 崑仑山下,和阗的溪水旁,你是远赴西北荒漠寻找璞石的玉匠,我是崑仑山上的住客,居住了千年之久。 明明该心如止水,却禁不起你的一眼,我陷入迷恋的流沙。 荒漠的月光下,你召唤我去,用酒哺喂我,以炙热的体温熨烫我的冰凉,你的目光让我觉得热。 每年春季,我在春光中褪下旧年衣衫。 今夜春光弥漫,我的衣裳穿不住,红色的丝裳,在你手中褪了。 "你的肌理凉润,像玉。" 你着迷的、眷恋的说道,十指在我周身,四处挑燃。 我活了千百岁,却不曾学过这种纯粹的欢愉。 我的生疏、你的熟练,谁人知道我其实比你年长那么多?在你的起伏下颤抖,用我初初学会的人类姿态,紧紧的绞住你、抱住你。 不识得此种欢愉,千百岁月都是白费。 温暖的肌肤、柔软的肌理,你热烫的触摸,熨烫我的身子,让我血暖了。 我无法餍足,一阵迷乱,咬上你的肩头,抵死缠绵……荒漠的月光,皎洁。 "你穿红衣,好美。"你的手伸来,理着我汗湿的发。 我浅笑,仍卧在你的胸膛上。 你不知道,这是天生的皮相,上苍给的颜色,没得拣的。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替你取个名字。" 我抬头望着你,有些惧怕。 你知不知道,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 "珊瑚。 以后,就唤你珊瑚。" "那是什么?"初次听见这两字,我只觉得陌生。 "海里的珠宝,嫣红璀璨,跟你一般美。" "海?那又是什么?" "你没见过海?"你诧异。 "我没离开过崑仑山、没离开过这片荒漠。" "随我走,我带你去看海。" "我怕。" "别怕,跟我走,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永远对你好。" 我随着你来,离乡背井,见到的却是苦海。 想回头,却已经望不到岸。 你在哪里?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我下了床榻,全身软弱。 窗外月光淡淡,这儿不是荒漠,是你的宅邸,离我的故乡有千里远。 仆人走过庭院,手中拿着一叠衣物,上头搁着一双鞋。 "老爷回来了?"我攀住窗棂,急切询问。 "没有。"他不耐的说道,又想走开。 "不,他肯定回来了,我认得那双鞋,是我中秋才新纳的一双鞋,老爷远行时,我亲手放进行囊中的。"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你离开那么久,这才回来,我欣喜若狂。 仆人脸色古怪,半晌后总算回答:"是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先前要骗我? "他在哪里?" 你在哪里?何时回来的?回来了,怎么不来看我?我好怕。 "爷在琢玉,他新近得了一块美玉,正忙着呢!" 第35章 他说着这句话时,窃窃一笑,笑得好诡异。 "让我见他。" "爷琢玉时,不许人靠近的。" "让我见他!让我见他!" 我哀求着,撕抓窗棂,用力过度,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为什么不让我见你?我分明是你的妻。 "疯女人!"仆人厌恶的说道,飞快逃离。 这宅院又变得冷寂,只有我嘶哑的低语回荡其间。 玉匠总是在找最好的玉石,寻到一块璞石,全心全意的去爱,细细琢磨。 磨成器了,便再去寻另一块璞石。 我是雕琢后,被舍下的玉石吗?我怕。 别怕,跟我走,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永远对你好。 我好怕。 知道吗?你离家的这些夜里,那声音夜夜都来——有女子的呻吟,跟男人的喘息。 远远望去,只见南厢那帘纱窗之后,人影重叠、交缠、起伏。 女人的笑、男人的喘息……喘息里有我熟悉的嗓音,曾在我耳畔,说着诱人的情话。 你穿红衣,好美。 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我替你取个名字。 知不知道,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你在哪里?为何不来唤我的名?珊瑚。 以后,就唤你珊瑚。 连我的名,都是你给的。 海里的珠宝,嫣红璀璨,跟你一般美。 你没见过海?随我走,我带你去看海。 苦海,无边。 别怕,跟我走,我会守着你一生一世,永远对你好。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我还未老,你还未死,先前的许诺,还算不算数?南厢角落,那声音又来了,我摀住耳,不愿听。 食指刺得太深,双耳都淌着血,却仍旧听见,那声音一阵又一阵,如波如涛如浪,不断鼓噪。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别喊了,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 "啊——" 屋内有人在叫,声音好凄厉,近似泣血,声嘶力竭,如动物的痛嚎。 谁呢?是谁在哭嚎? "啊——" 纱帘纷飞,被褥冰凉,十指陷入其中,我撕了又撕、扯了又扯,非要将它碎尸万段。 丝线陷入指尖,割划血肉,鲜血四淌,染得周遭一片艳红。 我的血是凉的,暖不起来。 丝线漫天,剪不乱理还乱。 满天满地满心,都是乱。 我还听得见那声音,女人的吟哦,男人的低吼……放过我、放过我!丝线缠在肌肤上,勒出无数血痕。 我低下头,鲜红的液体滴落,濡湿肌肤臂膀。 早已分不清,那是泪,或是血。 ☆☆☆ 天色,微明。 我蜷曲在地上,卧在冷冷的红色汪洋里。 红色的丝线、红色的碎绸、红色的血迹。 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步履迟疑,在破碎的丝幕后方探看。 晨曦在那人背后形成暗影,隐约是男子的发束模样。 第36章 是你吗?是你吗?你回来了?我盘身而起,扑上前去,急着要回你怀抱汲取温暖。 你知不知道,我好冷、好怕,恐惧了一整夜。 "啊!"惊慌的惨叫声,那人连退数步。 是仆人。 先前捧着你的鞋,走过我窗前的那个。 他脸色惨白,想退想逃,却被我纠缠住。 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躯,在他身上绕了几圈,柔软得难以置信。 我靠得好近,能看见他的双瞳,因为惊愕恐惧而放大。 他张大了嘴,出气多,入气少,瞪着我逼近的脸,全身震颤。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他?"我低声问,靠在他的颈边。 他答不出来。 我伸出双手撕扯那人的肌肤骨肉,像撕扯丝幔。 他嘶喊哭叫,四肢百骸在我的手下残破。 终于,哀嚎静止,他沉默了。 四周都溅了温热的、腥甜的液体。 我轻轻抹去,望着满手的鲜红。 踏出屋外,宅邸中一片沉寂。 人都上哪里去了?南厢听得见隐约的声音,是男女倦极睡去后,平稳的呼吸声。 我走上前去,这次再没有人阻拦。 这是琢玉的房,摆满了玉器与璞石。 解玉的沙、浸玉的水、裂玉的绳,躺卧在其间的你们,赤身裸体。 瞧,我没听错,这儿果真有声音。 "谁?是谁?"你被惊醒,睡眼惺忪,很是不悦。 我踏入屋内,痴痴望着你。 你瞪视我,从我染血的衣衫,一路看到我染血的双手。 我的脚边有一道蜿蜒的血书,鲜血仍在滴流。 你睡意全消,神情愕然,突然坐起。 你没认出我?没认出你结发的妻?卧在你怀里的女子醒来,揉着眼问:"怎么回事?是哪个不识相的奴才,竟敢来吵……啊——"质问转为恐惧惊叫。 "不要过来!"你呼号着,脸色惨白,伸手掷来一枚未琢的璞。 坚硬的璞石敲碎我的额,滴落的液体染得衣衫肌肤更加艳红。 你看,我满手满身都是艳艳的红。 你不是最爱我穿红衣吗?你看看我、看看我,喜不喜欢我的模样?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还抱着那女子不放手?那女人肌肤软润、温暖,跟你是同类。 你是否也为她取了名?是我遗忘了,你的一生一世,比我的短暂许多。 你厌倦了我冰凉的肌肤,非要寻个温热的女体,躲在这儿日夜欢爱,还嘱咐仆人将我锁在屋里。 人类,如此善变且健忘。 我愚昧得看不清,还将那些谎言,听成了诺言。 明明不能实践,为什么还要跟我海誓山盟?你、骗、了、我。 妖比人忠诚,动物比人懂得从一而终。 我不做人了。 扑上前去,我骨节皆拆,四肢身躯都变得绵长蜿蜒,全身皆是艳丽的红。 就连双眼流出的,也是艳红的血泪。 "啊!妖怪!" 你失声狂叫,拾起手边所有东西,疯狂的攻击,亟欲将我至之死地。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76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