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压力大》 第一章 我名桂重阳 眼前是碧绿的田野,道路两侧的良田里是三三两两的农夫辛勤劳作。河边垂柳依依,顽童活泼的跑上跑下,增添了生气。前面不远处,就是个小村庄,偶尔传来犬吠声。 乡道上走来一个少年,十二、三岁年纪,脸上尤带稚嫩,满身缟素,背着一个素色包裹,怀中抱着只巴掌大小的白猫。 少年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那种“近乡情怯”之心,反而有些疑惑,不就是这样一个寻常小村子,为什么“爸爸”念叨了好几次,却始终不敢回来? 想到这里,少年眼睛酸酸的,如今,他带着“爸爸”回来了。 “咦?有个抱猫小孩来了,病歪歪的,一步三晃,哪个村的?”不远处有个黑黑壮壮的顽童看到了村口驻足的少年,拉着小伙伴走了过来,指指点点。 “小孩?病歪歪?”小少年满头黑线,挺了挺胸脯。 原本在河边摸泥鳅的顽童,都带了几分好奇都凑了过来,其中有个顽童十来来岁年纪,敦敦实实,皮肤黝黑,瞪着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小少年怀中的白猫,好奇不已,待注意少年身上,道:“咦?穿着孝呢,你是谁家亲戚,这是来报丧?” 平常人在孝期,也没有这样装扮走亲戚的,报丧除外。 小少年没有回答,反问道:“请问桂家怎么走?” “桂家?俺们村有好几户桂家哩,村东头、村西头都有,你要找哪个桂家?”大眼顽童笑嘻嘻道。 小少年小脸紧绷,正色道:“桂公先讳上大下海。” 几个顽童面面相觑,大眼顽童“哈哈”大笑道:“你这哥儿,怎地说话文绉绉,什么上啊下的,俺们听不懂!你只说那家男人到底叫桂啥就行!” 少年满脸黑线,只得道:“桂大海家。” 几个顽童听到这个名字,像是突然被惊住了似的,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望向少年的目光也带了打探。 那大眼顽童皱眉,抓了抓后脑勺,嘀咕道:“咋去他家哩?” 旁边另一个干瘦顽童则拉着大眼顽童“小声”道:“石头哥,是西桂,俺娘叫俺离他家远点哩。” “人家是客,又不是西桂的人,没有这样待客的。”黑壮顽童有些犹豫,还是指了指村西方向,对桂重阳道:“村西第二趟把头那家就是。” 小少年见大家避之不及的模样,心也提了起来,跟大眼顽童道了谢,便大踏步进了村子。 几个顽童还在小少年身后叽叽喳喳,这个道:“那只白猫真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像块油米糕!” 另外一个道:“不肥,烤着没肉,嘻嘻……” 小少年在前面听着身后的话,原本还带了几分得意,随即差点跌倒。他怀中的白猫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了一回,带了几分兴奋,不肯老实窝在少年怀里,四脚乱蹬。 小少年抱不稳,只能将白猫放在肩膀上。 白猫这才老实了,蹲在少年肩膀,颇有气势地四下眺望,两只眼睛滴溜溜圆,喉咙里不是发出“咕咕”声,像是与小少年对话。 小少年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时放松下来,一边摩挲着猫身,一边面无表情继续前行,却是不经意地观察这个小村子。 村子规模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农舍也不像城里的宅子紧密,每家每户都有个大院子,篱笆墙不高,露出里面的农妇,或是摘菜,或是喂鸡鸭,手中都不闲着。 村子中间一棵老榕树下,坐着三、四个须发皆白的老汉,都是佝偻着身体,年迈下不了田的,不过也没有闲着的,手中拿着柳条,一边闲话扯皮,一边编柳框。 踏实、贫穷,这是小少年对村子的印象。 踏实是指整个村子人的状态,都是一种从容,一种积极向上;贫穷是这里给人的印象,孩子们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赤着脚,妇人与老人身上的衣服也都褪色到看不出什么颜色。 这个地方与“爸爸”不搭,要不是“爸爸“亲口提过这个地方,又有户贴上的迁移地为证,小少年都不能相信这个地方是“爸爸”的家乡。 看这走来的小小少年浑身缟素,身边一个大人也没跟着,只抱了个小白猫作伴,虽看着不伦不类,却也透着几分孤独可怜,几个老汉面上露出怜悯来。 到了这个年岁,生死已经不是大事,可是眼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报丧,让人怪不放心的,不免有人好奇,不待起身相问,就见这少年已经往村西头走过去了。 因为村子不大,从东到西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村西头在望,小少年素来自诩自己不是个孩子了,可此刻也不禁心跳加速。 树都有根,人都有族。这里是“爸爸”的家乡,也是自己的血脉亲人所在。 亲人?族人?小少年不由忐忑,又生出几分隐秘期待。 “第二家?”小少年站在一处篱笆墙外,驻足观望,心中惊疑不定。 眼前是个农家小院,正房不过三间土坯房,东边一间略矮些的厢房,房屋破旧,木头窗棂都有些变形倾斜,整个屋子似乎也摇摇欲坠。与西邻一处齐齐整整青砖青瓦的三合院相比,将这院对比的越发破败不堪。 小少年瞪着一双猫眼,惊疑地望向这户人家,他肩膀上的白猫也站了起来,探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小少年惊疑的不是这家破败贫寒,而是院子里一只老母鸡趾高气扬的带着一队小鸡觅食,得意的“嘎达达”叫着,加上土坯房房门半掩,被栅栏拦起的小菜园里长着萝卜、白菜,这明显是有人住着。 可是,“爸爸”说之前写信托人在衙门打听过,祖父祖母已经先后离世。家里还有别人,还是这是另一个桂家? “有人在吗?”小少年掩下心中疑惑,扣门,扬声问道。 “谁呀?”屋门推来,走出来一个青衣少女,十三、四岁年纪,身材高挑,只是身上衣服已经褪色,头上手上也都光秃秃的,没有半件首饰,简朴中透着几分寒酸。 少女原站在门口眺望,面上带了戒备,眼见大门外站着的不过是个浑身缟素的小少年,肩膀上还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衬着十分纯良可爱,才松了一口,近前几步打开大门道:“小兄弟你找谁?” 小少年看看少女,又看了看几间土坯房,略带迟疑道:“这里可……还是桂家?” 那少女一愣,随即点头道:“这是桂家老宅,当然是桂家,你是谁家的?”说到这里,注意到小少年身上服色,大惊失色:“你来报丧的?谁没了?” 小少年没有回话,倒是他肩膀上的小白猫,“喵喵”两声,看得少女不由自主的带出几分好奇与喜爱出来。 这一眨眼功夫,小少年绕过少女,进了院子。 少女见状,刚想要阻拦,就听小少年朗声道:“先祖桂大海,先父桂远,我名桂重阳,今日送先父归家!” 第二章 嫡子?庶子? 那少女愣住,就听到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挑了帘子出来,眉心深深的川字纹,带了几分愁苦,三步两步奔到少年跟前,红着眼圈,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你送谁归家?谁回来了?” “我名桂重阳,大海公之孙,桂四爷之子。”这里既是还是桂家,不是外姓人住,眼前应该是长辈,桂重阳带了几分郑重,恭恭敬敬回道。 妇人看清楚小少年的脸,身子僵住,立时望向小少年身后,可四下望着一圈,可除了眼前的小少年与怀中小白猫,再没有其他身影,目光最后落到少年身上丧服,身子一晃,声音尖厉:“桂远呢,桂远呢?他在哪儿?” 桂重阳想起“爸爸”曾说过家中有两位亲伯父,其中大伯父叔伯兄弟排行为长,已经娶亲;小伯父叔伯兄弟排行行三,当年有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另有排行为二的堂伯父、为五的堂叔叔是叔祖母家的。 桂重阳看着眼前妇人,想起“爸爸”提过的往事,莫名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下,估摸着妇人的年纪,试探的问道:“可是……大伯娘?” “大伯娘?”那妇人闻言一愣,先是一愣,随即掩面而泣。 桂重阳被哭的发毛,心中猜测着这妇人身份,越发客气,增添了几分敬重:“那是三伯娘?” 要真是桂三之妻,桂重阳确实当敬重,世人虽重礼教,能做到“从一而终”的妇人不少,可能为死去的未婚夫守望门寡的女子到底更加可怜可敬。 那妇人已经泣不成声,就听门口有人道:“莫要再问了,她是桂远媳妇!” 说话的是个花甲之龄的黑面老太太,身上穿着洗的半新不旧的褂子,精神健硕,走路带风。她打量着少年,里面眉头皱的紧紧的,待看到他肩膀上小白猫时,满脸的挑剔与不喜更是毫无遮掩。 桂重阳讶然:“老人家莫非在说笑?先父与先母乃结发夫妻,有婚书为凭,先父何时曾另娶?” 老太太刚想要说话,就看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不愿意让人看了热闹,耷拉下脸来:“在外边嚷什么,进屋说话!” 那妇人已经止了哭声,脸色灰败,由少女扶着跟着老太太进了屋子。 桂重阳满心郁闷,原本“回乡”的那点雀跃与即将见到血脉族亲的隐隐期待也烟消云散。他因为早产身子病弱,看着比实际年龄略小,实际已经十二岁,自然知晓嫡庶之别。虽说生而丧母,可从小与“爸爸”相依为命长大,父子情深,要不然也不会为了“爸爸”的念想就千里迢迢回到陌生的家乡,可这刚到故土,好好的原配嫡子这一回来就成了庶子? 桂重阳同窗中有庶出之子,良莠不齐。不过读书人最讲究出身清白,那些庶出之子,除了真的学问人品得到大家认可与敬重的,其他的多是被挑剔冷待。 桂重阳并不想以偏概全,可也不会真的认下庶出身份。眼前妇人守了这么多年空房,孝顺发送了桂家祖父母,得到桂家祖父母与桂家亲戚的承认,在世人眼中就是桂家媳妇,可是那样的话,带着嫁妆嫁给桂远,为桂家传承血脉死于产关的另一个女子算什么? 众人进了西屋,屋子里面北面是一面火炕,南窗下是一个绣架,上面有绣到一半的绣品。 老太太大咧咧往北炕上盘腿坐了,看着妇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喝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婚书,你就没有婚书?你与桂远三岁就订了婚,又在他生死不知的时候过门替他给父母尽孝,名字在桂家族谱上写着,先后给你公公婆婆服了六年丧,心虚个甚?” 桂重阳小脸绷得紧紧的,按照这老太太说话,眼前这妇人确实当算是“爸爸”的妻子,可为什么“爸爸”提及故乡亲人,却没有提起过这位?如今这妇人进门十多年,自己却是外头回来的,要是这妇人咬死了嫡嫡庶庶,那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几间破屋子,自不会入他的眼,可是有“爸爸”遗命在,回家是他的第一个任务。 妇人却是抹了眼泪,直直地盯着桂重阳,好一会儿方叹气道:“你长得有几分像你爹少年模样,你爹这些年来在哪儿,又是什么时候没的?他……怎么一直不回来?” 那老太太目光似刀子般的盯着桂重阳:“空口白牙,你说自己是桂家的儿孙,可有什么凭证?” 目光除了审视,还带出几分怨恨。 不待桂重阳回话,桂重阳肩膀上的小白猫已经察觉到老太太的不善,跳到炕上,弓起身子,冲着老太太,喉咙里是“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白猫不过成人巴掌大,这般作势也并不可怕,老太太见状冷笑,却是移开了视线。 桂重阳不知这老太太到底是何人,可眼见她在桂家做派,显然是能说得上话的长辈,虽不喜她的目光,可还是将身上背着的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户籍证明。 老太太气鼓鼓的,黑着一张脸不肯接,只望向那妇人。 那妇人伸着手,颤颤悠悠的接了,打开来看,却是脸色越看越白。 老太太眉头拧着,也不着急相问,还是那妇人抬起头,哆嗦了嘴唇,好一会儿方对那老太太道:“永乐七年十二月落户南京城外十里铺,妻桂吴氏,长男桂重阳,户主……桂远,原通州西集镇木家村人氏,永乐十八年十一月因病身故……” 现下是永乐十九年五月,桂远病故不足周年,桂重阳身上还带着重孝。 老太太听着,先是满脸怒意,随即眉毛一立:“那个桂吴氏是怎么回事?” 妇人吐了一口气,看着户籍帖子道:“桂吴氏,籍贯十里铺,民人吴大之女,永乐七年十二月嫁入,永乐八年九月初九身故。” 老太太年轻时脾气火辣,嫉恶如仇,虽说人死为大,可还有“父债子尝”之说。只是眼前桂重阳十来岁年纪,身子骨看着也不结实,失父失母的孤儿,千里迢迢回来,让人如何应对? 眼前老中青三个女人都望向桂重阳,却是想法各异。 第三章 九丁之难 老太太想的是桂远在十里铺入籍的时间与吴氏嫁入的时间一样,挂着户主之名,可看着倒像是入赘。再多的怨恨,遇到“入赘”两个字,都让老太太心肝胆跟着颤了颤,针扎一样的疼。 妇人则是目光落在桂重阳身上,想着他出生日期与丧母之日是同一日,可怜见地,竟然是生而丧母,表哥是男人到底粗心,但凡为了儿子好,也当将桂吴氏病故之期晚报一日,否则平素没有什么,等到桂重阳说亲时,“生而克母”四个字就要揭开,不管信不信,这般命格到底让人挑剔说嘴。 少女咬着嘴唇,则带了几分不自在,说到底这里是桂家,之前姑姑与自己能稀里糊涂住着,以后怎么办?姑姑这些年虽一直接绣活,可不过是寻常活计,收的铜子有数,又要养活三人,积攒的银钱都给已故的桂老太太看病用了,前两年为了发送老人还从绣坊预支了银钱,至今还没有还清,这一笔烂账到底怎么算?可要说她们姑侄是客,那她心里也不舒坦,毕竟她与姑姑在桂家生活了十几年,而桂重阳今日才露面。 屋子里半响没人说话,桂重阳垂下眼帘,继续摸着白猫,心里在琢磨如何应对。他接受不了庶子身份,不管什么原因,那都对不起他死去的老娘,可眼前入了桂家十几年的妇人也不会愿意将原配发妻的身份拱手相让。若是僵持,当如何解局? 还是妇人先开口。 妇人看着桂重阳,面上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桂家长房能有血脉传承,舅娘在地下也终能安心了。” 桂重阳心下一动,抬起头来,妇人已经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同你爹是姑表兄妹,要是你原意,可叫奴一声‘表姑’。” 老太太转过头来,满脸不赞同道:“怎么能这样论?” 妇人的肩膀微微发抖,双手扶着身下的炕沿,勉强才支撑着,道:“二舅娘,这里到底是桂家,当初大舅娘收留庇护,是大舅娘慈爱,如今四表哥没了,可留下一支血脉已经是大幸,何苦为了那些虚的再计较?” 木家村只是寻常农户聚居的小庄,可村里人也知晓“小娘”养的不是什么好听话。 嫡嫡庶庶那些事大户人家的故事,不干小老百姓什么事。桂家只有破屋三间,种不出庄稼的劣地几亩,连吃饱都勉强。桂重阳与这妇人,要是真的为了“发妻”与“嫡子”的名义争起来,才是真的大笑话。 老太太满脸憋闷,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桂”字,瞪着桂重阳道:“你姥姥家还有什么长辈在,可是受了欺负?这么大老远怎么打发你一个孩子回来了?” 老人家面恶心善,语气硬巴巴的,可是里面却藏了几分担心。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老太太曾日日夜夜咒骂桂远,可十几年过去,再深的怨恨也淡了些。要是桂远回来,老太太说不得要拿杀猪刀砍人,如今逝者为大,老太太即便满心憋闷,也无法发泄在一个病怏怏的孤子身上。 桂重阳眼见她们不继续在嫡庶身份上计较,暗暗松了一口气,抬起小脸道:“家中只有我与我爸……我爹两个,没有别的亲戚,我爹生前留下话让我回木家村……” * 桂家二房,正房。 桂重阳抱着小白猫,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围着自己的一圈人,忍不住在心里数数:“一人、两人、三人、四人……” 算上“表姑”与她的侄女,眼前也不过是六个人,是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黑脸老太太)夫妇,桂二伯的遗孀杨氏,杨氏长子桂春。除了眼前这六人,桂春还有个同胞弟弟在镇上杂货铺做学徒;至于桂远曾提及的二房排行为五的堂叔,却是不在眼前,也无人提及。 桂二爷爷瘸着一条腿,头发花白,实际年纪还不到六十岁,看着倒像是七旬;杨氏则比“表姑”略年长几岁,鬓角星星点点点,手脚粗大,与桂二奶奶倒真是一脉相承的婆媳,看着都比寻常妇人粗壮;桂春十八岁,身形随了祖父母的高挑,穿着带补丁的短打衣服,可是与寻常不修边幅的乡下少年不同,多了几分干净整洁。 一干人望着桂重阳,神色各异。 像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杨氏这几个长辈,难免心情复杂。要知道桂家之所以这样贫困,都是因桂重阳亲爹当年犯下大错。 十三年前朝廷要出兵蒙古,从通州抽民役给大军运粮,而且是二抽一、三抽二,家中有两个成年男丁抽一个,三个成年男丁抽两丁,当时有人得了消息,知晓此次丁役艰难,就给时为村长的桂大海传了话。桂大海托人在衙门走了关系,可以出丁银代替丁役,一丁五两官银。 当时钱贱银贵,五两官银就要差不多六贯钱,是寻常农户一两年的收入。木家村周边土地贫瘠,大家日子生活的都不富裕,不过性命攸关之下,各家各户也都使劲了吃奶的力气,四处张罗借钱,能出得起丁银的人家都出了,实在凑不齐的也没有办法。 就在抽丁日子前两日,桂大海兑好了银子准备去县衙办手续时,桂大海的小儿子桂远偷了银子跑了。 那是几十个人的丁银,桂村长只能卖地凑银,可是仓促之下,哪里能卖的出价来?原本价值四、五两银子一亩的地被作价一半,家里新盖的青砖大瓦房也被亲戚低价买走。 桂大海兄弟三人,早已分家,各家不过寻常日子。桂二爷爷、桂三爷爷与桂大海兄弟感情深,眼见桂家有了大难,便同意将自己家的地也卖了,饶是如此,凑到最后还差九人的丁银,还需要出九丁。银子是自家丢的,自然是从桂家男丁开始算起。 木家村九丁跟着出丁役,结果在第一次送粮任务时,就遇到蒙古骑兵,九人尽亡。 遇难九丁之中,包括桂村长的长子与次子、桂二爷爷的长子、桂三爷爷,还有桂村长的小舅子与内侄父子、桂村长的外甥与其堂兄,桂村长大儿媳的兄长,一个外人也没有,都是姻亲骨肉。 官府报丧的人到村里,家家挂白,举村同悲。 第四章 今天开始做族长 桂村长呕出一口血,没几日也去了。 桂家卖光了地,又死了五个成丁,剩下老幼妇孺,日子一下子衰败下来。之前往来交好的姻亲,不是隔了人命结了血仇,就是死于“九丁之难”留下家中老幼妇孺,自己还难以相顾。 对于桂二爷爷夫妇老说,“九丁之难”简直是桂家的灭顶之灾,丧兄丧弟丧子丧侄,自然是咒骂怨恨了罪魁祸首桂远十几年。 如今面对桂重阳这个罪魁祸首之子,几位长辈没有扫把撵人、张嘴骂人已经是宽厚。 倒是桂二爷爷,向来将大哥的身后香火为念,曾生出过将小孙子过继给大哥当孙子的念头,只是因之前桂远生死未知,还有梅氏这个名义上的长房小儿媳妇在,顾虑重重,才一直犹豫未决。 今日要是桂远回来,桂二爷爷少不得要拿着棒子将桂远打杀,为死去的兄弟子侄报仇,可今日回来的是十来岁的桂重阳,又是母死父丧抱着父母牌位回来的,老人家面上冷着脸,心中却多少也有些激动。 至于怀疑桂重阳冒充之类的,桂二爷爷想也没有想过。桂重阳穿着布衣,背着的行囊也简单,可身穿长衫,读书人装扮,与村中顽童的不一样。 换做别人,这般安安静静大姑娘似文静,桂二爷爷少不得要在心里嫌弃娘气,可是在眼前这个小娃子身上,却是剩下担心。这般白白净净的小脸,细细嫩嫩的小手,一看就是没在日头下晒过,没有做过粗活的。可这真要是太娇气了,桂家怎么养? 桂二伯母杨氏这里,则是心情更加复杂,既有当年余恨,也有暗暗庆幸。当年桂家没了五个男丁,身为最亲密姻亲的杨家也没了两人,正是杨氏的娘家爹与娘家兄弟。公公婆婆虽没有明着提过,不过这两年也多少透出些意思来,想要将自己的小儿子娶梅氏的侄女梅朵,过给长房继承香火,要是梅氏不改嫁少不得也要给梅氏养老送终。杨氏并不讨厌梅朵,可也不愿意将儿子让出去。如今桂重阳回来,长房有了香火,过继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也算是皆大欢喜。 桂重阳被众人看着,也不漏怯,直了直小胸脯,道:“我爹吩咐我回来,是让我当族长的!” 族长是什么鬼? 眼前几个庄户人还没反应过来,出身镇子上的桂二奶奶见多识广,立时耷拉着脸。 当年桂远一个幺蛾子毁了桂家,使得桂家几房人家破人亡,如今桂重阳半人高的小人儿口口声声说要做族长,这是要让剩下的人也不安生?她虽是乡下老婆子,也知晓所谓族长,就是一族之长,跟一家之主差不多,是拿主意、说了算的。乳牙还没蜕净的小崽子,这是闹什么幺蛾子? 村里桂家虽有好几户,论起来也是同一个祖宗,可因为十几年前的事,“东桂”与“西桂”早已断了往来。其中“西桂”是桂村长兄弟几家,“东桂”是其他几支族人。说起来“东桂”那些人也都是白眼狼,当年桂村长在时借着族人堂亲名分,没少占“西桂”便宜,等到“西桂”有难,却是立时划清界限、甚至落井下石,比外姓人还可恶。 “什么族长不族长?桂家寻常农门小户,不闹那些幺蛾子!”眼见桂二爷爷半响不吭声,桂二奶奶冷哼着开口。 桂重阳一本正经道:“我爹说当年不懂事,亏欠亲人太多,让我回来做族长,带大家过好日子!” 桂二奶奶嗤笑道:“你这小崽子说话不怕大风扇了舌头?你带大家过好日子,怎么带?你连自己都是要靠人养活,快别说这些话让人笑话!” 桂重阳眼见大家都不信的模样,解开包裹,拿出一个钱袋出来,“哗啦啦”往炕上一倒,滚出来几个白白胖胖的银元宝,一个十两,正是五十两。 白花花的银子光,引得大家都瞪圆了眼。 要知道随着永乐爷迁都,从南京跟随过来的王公贵族多,争相在京城附近买地,通州的地价从一亩四、五两长到一亩七、八两。饶是如此,这五十两银子也是七、八亩银子的地价,一份家业能置办起来了。 桂二爷爷的心情越发复杂,十三年前只差了四十五两银子,死了九个人,要是当年桂远能回头一步,即便在外挥霍了大头,只要拿回四十五两银子,是不是都不会有接下来的悲剧?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桂远能对木家村念念不忘,临死之前吩咐儿子回来,可见也知晓自己错了,没有彻底坏了良心。 长房当年的房子卖给了姻亲李家,如今只剩下破旧的三间土坯房,桂重阳小小一个人回来,要修屋置地,以后还要娶妻生子,这样一比这些银子就不多了。 桂二爷爷轻咳了两声,皱眉道:“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哪里有银子随便往外露的。” 梅氏姑侄两个身份到底尴尬,闻言忙低了头。 桂春性子与桂二爷爷一脉相传,纯良质朴,因此虽望向银子,可眼睛里并无贪婪。 桂二奶奶虽面上带了舍不得,可向来是不爱占人便宜的性子,也移开了眼。杨氏这里,则是目光黏在银子上移不开眼,并不是她生性贪婪,而是长子次子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可家无恒产,又有几位长辈需要赡养,谁家会同意将姑娘嫁进来? “你怎么带大家过好日子?”杨氏艰难地将目光从银子上移开,直直地看着桂重阳,红着眼睛道。 “开源、节流、置产、读书!”桂重阳朗声道。 方才眼见众人当他说做族长的话是笑话,他一时不忿倒了银子出来,心中也有些忐忑。桂家现在这样穷困,五十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要是眼前几个人起了坏心,他一个外地回来的少不得要吃亏。 不过桂重阳有个性子“天真烂漫”的老子,打小是操碎了心,自然是个心思缜密的。方才的举动,除了不忿之外,也带了其他意思。 当年的“九丁之难”是“老爸”欠下的债,也应该由他这个当儿子的偿还,可按照遗命做族长也还债并不是一回事。要是眼前这些血脉同源的亲人可敬可亲,族长是一种做法;要是这些人被贫困磨光了人品,不值得亲近,那族长是另外一种做法。 一个人建立家族,也是一个挑战。 用五十两银子识别人心,不亏。 第五章 “旧债”之一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的脸色都不好看,老两口都看出杨氏是惦记上了眼前这五十两银子。要不是这个儿媳妇向来是好的,这些年守寡拉扯孩子不容易,两人早要训斥出声。 桂重阳说的再大声,在两位老人眼中都是孩子话。 杨氏却是当了真,或许是她实没有法子,将桂重阳当成是最后稻草。 “开源”、“节流”之类的杨氏不大懂,也不关注,“置产”这一条却正和她的心思。 庄户人家,自然是土地为重,偏生家中良田早就在十几年前变卖,只剩下六亩薄田,每年收成缴了税连口粮都不够,还要靠阖家老少四处打零工贴补才勉强糊口。穷日子、富日子,杨氏都不怕,可是大儿子十八、二儿子十六,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可因为家境贫寒连聘礼都预备不起,至今没有说亲。 桂重阳想要做族长也好,家长也罢,只要能给家里置办产业,让儿子有条件说亲,杨氏就服他。她并不贪心,眼前这五十两银子,也能置办下七八亩中田,到时候按照房头分给他们二房一半就行。那样一来,二房就有中田四亩、下田六亩,桂春、桂秋兄弟两个一人五亩,将将够嚼用,说亲也便宜些。 要是别人的银子,杨氏不会惦记也惦记不着,可这是桂重阳的银子。桂重阳小人儿一个,哪里像是能赚银子的,这显然是桂远留下的遗产。因为桂远,杨氏没了丈夫,还没了娘家爹与兄弟,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眼前的银子她如何就惦记不得? 杨氏身板挺得直直的,不去看公婆的脸色,眼睛发亮,点头道:“对,置产,是该置产,有了地心里不慌,你二哥在镇子上做学徒,认识的人面广,明儿就叫他寻中人打听。” 桂重阳惊讶道:“这是本钱,置了地怎么钱生钱?得用这个银子做本钱,等以后赚了银子再置产。” 杨氏苦口婆心道:“买卖哪里是好做的,稍不小心就折了本,哪里有置田来得好?精耕细作,中田一亩能产二石麦子,还能接上一茬白菜。交了税,除了换口粮的,还能剩下几个钱。几年下来,就能再添二亩地。日积月累的,这才是正经过日子的道理。” 桂重阳皱眉道:“这样攒下去,要攒到什么时候?两位堂兄眼看要成亲,以后堂侄们也要开蒙读书,还有其他几户亲戚,是我爹当年亏欠了的,自然也要想法子弥补一二。以后置族产、开族学,都是花钱处,可不是靠种地能攒下的。” 杨氏听得直了眼,实是桂重阳描绘的情景太让人心动。 桂二奶奶在旁已经听不进去,嘟囔道:“发什么白日梦!” 桂二爷爷却是黑了脸,不是对着显露了贪婪之心的儿媳妇,而是对着信心满满的桂重阳:“读什么书?好好的人都读废了。要不是你爷爷心气高,非要憋着劲的想要供出个读书人,也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身为村长家的幼子,桂远当年是读过书的,跟着亲姑父也就是梅氏的父亲开蒙,却是连县试都没过。当年偷银子离家出走前,正好是县试落榜后。当时桂远大病一场,发烧高热差点死了,醒了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让家里放心不下,才有后来桂村长带他去县城的事,不想却是一去不返。 “九丁之难”一出,村里的人将桂远咒骂不已。就是桂二爷爷,心里恨死了这个侄子,也并不觉得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真的是丧了良心。 到底是亲侄儿,看着长大的,平日的敦厚纯良也不是作假。桂二爷爷只当侄儿是读书读傻了,受了别人哄骗拐带,才会犯下大错。桂远十几年音讯皆无,桂爷爷除了恨他的不懂事,剩下的还有惦念,担心他被人害了,尸骨无存。 因这个缘故,桂二爷爷对读书识字彻底有了偏见。就是桂春、桂秋兄弟两个,都是一日学堂没上过,要不是梅氏私下里开蒙,兄弟两人也都是睁眼瞎。 眼下桂重阳拿着户帖回来,虽说让桂二爷爷得知侄子这回是真没了,可也让老人家不忿。为了那个小畜生,桂家老少死了五口人,他却是成亲生子,日子过得不差模样。能安排人回通州走动办户籍迁移,却不回来拜祭老父,那小畜生是真的丧了良心。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桂二爷爷想起这句老话,之前因长房后继有人的欣慰就淡了,剩下的是隐隐的防备。 桂重阳模样肖父,看似纯良,谈吐说话又是读书识字的,谁晓得会不会同他老子一样没良心。 有些债能还,有些债却无法偿还。就算桂远再三忏悔,千叮万嘱儿子回来“还债”又怎么样?死的人不能活过来,走了的人也无法回头。 桂重阳听出桂二爷爷话里的指责,心中憋闷,依旧好言好语道:“就是真想要种田靠天吃饭,也要看老天爷是不是赏脸。燕地向来十年九旱,民赋又重,要是家中没有人有功名,一场天灾下来就扛不住。反倒是有了功名,不管是自家置产,或是收学生教书,都便宜。” 桂二爷爷冷哼道:“功名是那么好考的!顺娘的大伯考了一辈子秀才,至今还是个老童生。要不是黑了心肠占了兄弟家的产业,别说是去考试,怕是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顺娘,就是梅氏。其实梅氏之父也是童生,只是到底是先人,又是亲妹夫,桂二爷爷不好拿他说嘴,才用了梅氏的大伯说话。 饶是如此,梅氏姑侄神色也带了黯然。 桂二奶奶见状,忙道:“好好地提那个老混账作甚?黑了心肠的老畜生,恁地狠心,兄弟死了吞了兄弟的家产不说,连侄女也不放过。要不是顺娘机灵投奔了来,不知道被他嫁到哪儿去。可怜外甥媳妇,稀里糊涂被抬上了轿子,说是走道了,也不知到底是生是死。我就不信老天爷一直不开眼,让他得意一辈子,总要有报应。” 梅氏神色越发悲苦,拉着侄女的手身体发抖。 桂重阳素来机敏,听了这话,观众人神色,稍一思量,就将桂二奶奶提及的事推断个差不多。 梅氏到桂家守望门寡,有着父母双亡、家产被伯父霸占、差点被强嫁这个前因,并不是因青梅竹马的情分才决定不嫁人。 桂重阳既少了几分纠结,又多了几分沉重。 梅氏的兄弟,就是桂村长的外甥,死于“九丁之难”。当年的情形很好推断,独子暴毙,梅氏父母受不住跟着没了,随即梅童生霸占了兄弟家的家产,还要强嫁梅氏。 梅氏借着与桂远的婚约,入了舅家守望门寡。梅氏的嫂子,不就是眼前少女的亲娘吗?竟然是被强行改嫁,骨肉离散。 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老爸”…… 第六章 族长的发现 到底是买田还是做生意,最后依旧是没有定论。桂重阳千里迢迢回来,不管桂家二房诸人对他是什么想法,一顿接风宴是少不得的。 说是接风宴也不过是家常菜,不过因为端午节过去没多久,厨房还有半条做节礼收的腊肉,就算有了荤菜。腊肉炒蒜苗、白菜熬小鱼、蒜泥茄子、萝卜干炒辣椒,四道菜,配上小米干饭,虽不过是乡下寻常吃食,看着倒是色香味俱全。 桂二奶奶娘家是屠夫,自己也有一手灶台好手艺,又手把手教给了儿媳妇,虽比不得县城里的大师傅做的饭菜味道好,可并不亚于乡下接喜宴的厨子。不过到底是女人家,抛头露面不容易,能请她们婆媳出去接宴的人家有限,并不能算是什么营生。 眼前这四道菜,就是杨氏的手艺。 虽说最后没有敲定买田还是做什么,可有了银子,杨氏就有了指望。实是这些年穷怕了,遇到难处时,那真是借铜钱都没地方借去。剩下怨恨也好,迁怒也罢,在娶儿媳妇这件大事前,都不算什么,自然是乐的巴结桂重阳。 换做别人家,即便是庄户人家,既来了客人,少不得男女有别,只有男人陪客,女人要在厨房用的。可梅氏不是外人,是桂二爷爷的亲外甥女,桂春的亲表姑,自然是无需避讳。剩下梅氏的侄女梅朵,已经十四岁,可打小养在桂家,与桂春兄弟一起长大的,也同自家兄妹无二;至于桂重阳,虽已经十二岁,可生日小,加上早产瘦弱看着跟十来岁的孩子无二。因此,众人团团围坐。 桂重阳赶了半天路,早已经是饥肠辘辘,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农家饭,不由胃口大开,口齿生津,却是不肯动筷子。 桂二爷爷皱眉,以为桂重阳是挑剔饭菜,心里不喜,越发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陌生的侄孙。 桂二奶奶大大咧咧,杨氏依旧是亢奋,梅氏魂不守舍,反而是桂春、梅朵两个小的对桂重阳好奇居多,不由自主的打量,发现他的视线一直往炕上瞄。 炕上一个白团子也不老实,正眼巴巴的盯着饭桌。 梅朵起身道:“元宵也该饿了,我去给它拌点食儿。” “元宵”就是小白猫的名字,这猫看着不大,可已经七、八岁,是伴着桂重阳长大的。“元宵”这名字,还是桂远生前给起的,说“重阳”、“元宵”都是节日,听着就是一家人。 桂重阳忙带了笑,道:“麻烦表姐了。” 梅氏是桂重阳的亲表姑,梅氏长兄自然也是桂重阳的亲表叔,这样算下来,桂重阳与梅朵两个也就是略远一重的表姐弟。 家猫是好牲畜,桂二爷爷、桂二奶奶虽觉得不该在吃饭前就给猫预备吃食,可眼见桂重阳反应,也就没有拦着。 元宵素来高傲,那里肯随意吃他人之食。眼见梅朵端着饭碗过来,里面用白菜小鱼拌的小米饭,扑鼻而来的鱼腥味,引得元宵移不开步。 梅朵见状,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元宵身上摸了一把。 元宵也不避开,反而顶着梅朵的胳膊依偎,十分亲昵讨好模样。梅朵欢喜的不得了,莞尔一笑,露出一双梨涡。 桂重阳与桂春正望向这边,看个正着。桂重阳素来爱多思多想,心里算了下梅朵的年纪,添了一丝隐忧。桂春却是看得直了眼,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忙移开眼。 只这一眼,也让梅朵察觉。梅朵低下头,继续摸着元宵,还不知道耳根子粉红一片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桂重阳虽还不到知男女情事的年岁,可也听说过男女之间那回事。眼前这两人,虽没有眉来眼去,可显然也是有什么的。 眼前这两人一个是从堂兄,一个是拐了弯的表姐,一个十八正当娶亲之龄一个十四岁、将到及笄之年,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正当在一处。 桂重阳一心要做好族长,给“老爸”偿当年孽债,自然心中早有一番规划。 一个家族,繁衍生息是大事。自唐宋以来,科举大兴,科举就成了晋升家族实力的最佳途径。可是桂家小一辈男丁,眼下只有桂重阳与桂春、桂秋三人,桂春兄弟两个不用说了,因家贫连村塾都没有去过,现在学习固然还有机会,可是还有资质要求;桂重阳则是因早产体弱,等守孝以后下场,还不知能不能熬得住科举之苦。 桂重阳将希望更多的放在下一代身上,自然与杨氏不谋而合,盼着桂春兄弟早日娶妻生子。 眼见念头有希望,桂重阳望向桂春的目光多了慈爱,恨不得立时就多个小侄子,让自己开蒙。 桂春被盯得直发毛,忍不住道:“重阳瞧什么?” 几位长辈已经动了筷子,闻言都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越发认真仔细地看了桂春两眼,道:“我瞧着春大哥满面红光,似红鸾星动。” 桂春被说的一愣,杨氏已经是眉开眼笑:“真的?你还学过这个,快给你大哥看看,这姻缘到底在何方!” 村里的闺女杨氏早就看了好几遍,略看得上眼的都有了人家,剩下多有些不足。隔壁村里,倒是有个不错的闺女还没有说婆家。 桂重阳看着杨氏,脸上做高深莫测状,却是不肯开口,只用眼角悄悄留意桂春与梅朵的反应。 桂春脸上并无期待与羞涩,像是提及的并不是自己的亲事;梅朵依旧眉目含笑,可摸着元宵的手却顿住了。 这姻缘不是就在眼前吗?怎么杨氏反而视而不见? 桂重阳初来乍到,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揭破,只含糊道:“应是快了,春大哥这面相,是个早当爹的。” 杨氏听了,眼睛直放光。 桂二奶奶看不下去,撂下筷子道:“扯什么闲篇儿,好生吃饭。” 桂二爷爷虽没开口,可显然也不满桂重阳“胡言乱语”。他并不觉得一个十来岁孩子真的能相面算命,只当桂重阳看了两本相关的书故意卖弄。这般小体格,又是这般不踏实的性子,桂二爷爷真的放心不下。 梅氏原本有些魂不守舍,眼下也清醒过来,不由自主的望向侄女,眼中隐有担忧,显然对于侄女的情思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桂重阳看在眼中,心中越发诧异。 第七章 族长的允诺 虽说有个喂猫的小插曲,一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就是元宵也放下矜持,将一碗熬小鱼拌饭吃的干干净净。 梅氏惦记收拾屋子的事,帮着杨氏收拾了碗筷,便道:“二舅,二舅娘,我先带重阳回去,还得收拾屋子。” 桂家老宅只有三间屋子,西间是梅氏姑侄的睡房与绣房,中间是灶台与饭厅,东屋是先前老太太在世时的屋子。老人家走了一年多,那屋子也空了一年多,总要收拾收拾才能住人。 桂二奶奶从炕上起身,打量了桂重阳一眼。 之前太惊诧桂重阳的到来,没有细寻思,眼下却是瞧出不对劲来。这南京距离北京可好几千里路,路上就要三两月,这行李什么的在哪里?桂重阳身边除了那只白猫,就只有身后一个尺半见方的包裹。 看着桂重阳白白净净小脸,身上素色长衫,都是极体面的,又不带风尘仆仆的狼狈。 “行李呢?”桂二奶奶耿直,想到什么便直接开口相问。 “在码头客栈里。”桂重阳道。 之前回来前,多少有些没底,便将行李直接留在客栈,想着一个人先过来瞧瞧。 桂重阳年岁不大,却自诩不是个孩子了,也有几分识人之明。眼前这几人的心思,在桂重阳看来都是盘子似的浅显。 两个小的态度最好奇,两位中年长辈最纠结,两位长辈最冷淡。有“九丁之难”这个前因在,桂重阳早已做好了被谩骂驱逐的准备,如今已经是喜出望外。 “老爸”亏欠的就是眼前这些人,自己以后要看顾的也是眼前这些人,能平和相处自然是最好。 虽说在五十两银子面前,杨氏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心,可也没有说就将银子揽到自己怀里,而是帮桂重阳重新装好,千叮万嘱他好好放好,莫要在人前露面出来。至于其他人,看着那五十两银子的时候眼神热切,可也没有贪婪之态,也没有仗着长辈辈分要带桂重阳收着。 桂重阳觉得自己之前的防备,有些小人之心。不过要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小心。如今“老爸”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不愿成为“老爸”口中的“傻白甜”,任人欺骗算计。 木家村离通州码头有十七、八里路,桂二奶奶看了看外头天色。 现在是夏天,日头落山的晚,可这一去一回说不得就要顶着星星回来。瞧着桂重阳穿戴,不是绫罗绸缎,也都是村里不常见的细布,行李里即便再无财物也不像是三瓜两枣,万一有失可是后悔莫及。 “先对付一晚,明儿再去取吧。”桂二奶奶拍板道:“老二家的,将秋儿的衣裳翻出来一身,给他做换洗。” “哎。”杨氏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随后捧着一套衣裳回来。 桂家本就贫寒,桂秋上头又有个年岁相仿的哥哥,自然是捡了哥哥的衣裳穿。即便如此,能穿的衣服也没两套,补丁叠补丁穿的不能再穿了,就要被拆了做鞋面,因此留下的衣裳没两身。 杨氏拿出这套,是春天刚淘汰下来,还没来得及拆用的。虽说洗的干干净净,可上面的补丁也是重重叠叠。之前儿子穿不觉得有什么,可眼下拿出来给桂重阳穿,杨氏就觉得不对劲,犹豫了一下,问:“娘,要不先拿春儿那套新衣裳吧。” 说是新衣裳,实际上也是去年前缝的,当年大儿子十七,到了说亲的年岁,为了相看,杨氏就省吃俭用攒下买了新布,又央了梅氏给缝了套衣裳,可谁想媒婆知晓桂家的穷困,压根不接桂家的生意,即便提了个女方,也是要招赘的,不能做亲。 这一身衣裳,就压了一年,没有上身。 桂二奶奶翻了个白眼:“春儿多高,这小子多高,拿了也没法穿。不过是对付一晚,作甚挑三拣四,就这套。” 桂重阳望向杨氏手中的衣裳,隐下心中好奇,接了过来,客客气气道:“麻烦二伯娘了。” 杨氏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这虽是粗布料,可洗多了倒是不磨人。” 待桂重阳跟几位长辈作别,要随梅氏离开时,桂二爷爷吩咐桂春:“你跟着走一趟,要是有人问,就实话实话。” 桂重阳既回来,就算桂家人不说,消息也瞒不住。既是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的介绍出去。 梅氏姑侄到底是女子,加上梅氏与桂重阳的关系尴尬,不如桂春这个桂家子孙说话方便。 桂春老实应了,桂二爷爷又转过头,对桂重阳正色道:“你虽是桂家人,可你表姑也不是外人。她在桂家生活十来年,可没有白吃白喝占桂家便宜,反而里里外外操劳,靠着一手针线养家,给你爷爷带过孝,也孝顺发送了你奶奶。任是谁说,她也做了为人子媳的孝心,当得起桂家儿媳妇。如今只因你回来,她乐意退一步,不与你争什么,可你也要领情,莫要学你老子做白眼狼!若是那样,别人容得,老头子也容不得!”说到最后,已经高声呵斥。 桂重阳垂手听了,虽说对老人家最后一句话不苟同,却也没有回嘴,恭敬应道:“二爷爷放心,表姑这些年辛苦了,从今以后便是孙儿亲姑母,姑母也是母,孙儿一定好生孝顺姑母。” 这一句承诺,并不是桂重阳说好话糊弄人,而是真心实意。 以梅氏在桂家的付出,要不是她主动退一步,那等着桂重阳的就是不嫡不庶的尴尬处境。桂重阳饶是再遵守父命,也不会为了回桂家就让亡母没了元妻名分,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僵持下来。到时候,亲人不是亲人,这做族长之事也便是个笑话。 想到这里,桂重阳转向梅氏,作揖道:“姑母,侄儿年幼,以后还要多赖姑母看顾教导。” 梅氏这半天的魂不守舍,除了因听说表哥未婚夫已经娶亲生子病故的消息,剩下的就是不知以后当何去何从的迷茫。要说她与表哥,打小一道长大,情分都是实打实的,可表哥十来年音讯皆无,她心中多少早有准备。 为了大舅家后续有人,梅氏心甘情愿退一步,可是她要不是桂家的儿媳妇了,那以后她们姑侄两个以后怎么办? 眼前桂重阳一句话,使得梅氏眼神一亮,整个人立时鲜活起来。她忙扶了桂重阳道:“好孩子,快起来,你放心,以后有姑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了你……” 第八章 那谁家的小谁回来了 桂二爷爷家与桂家老宅不远,不过前后街。桂重阳跟在梅氏身边,一路上碰到好几个村民。 实在是桂重阳穿着长衫,长相清秀,与村里少年气质不同。 村里不少人排斥“西桂”,可左邻右舍毕竟不同。加上桂二爷爷、桂二奶奶的人品在这里摆着,多是让人敬重,因此这边几户人家与桂家尚有往来。 就有个赶鸭子回来的大娘带着好奇主动开口问道:“春儿,这是来客了?早听说有小孩儿找桂家,原来是你家的客。” 桂春停下脚步:“张大娘,这不是客,是我堂兄弟……是我四叔家的。” 张大娘一时没反应过来,笑呵呵道:“哪家的四叔?这娃子长得怪俊的。” 桂春顿了顿,道:“大爷爷家的四叔。” 张大娘睁大眼睛,脸上笑容凝住,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带了审视与怀疑。 桂重阳心下一紧,刚才这张大娘开口前,桂春已经小声说了,是这桂二爷爷家的邻居,两家关系不错。这样的人,听了自己的身份都没了笑模样,那其他村民的反应呢? 张大娘看着桂重阳理直气壮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拉了桂春到一边,“小声”道:“他老子不是个好东西,儿子看着也虚头巴脑。你可别太实在了,他老子那个小畜生当年坑死了你们家,这回先来了个小的,说不得就是他老子心虚,先派出来探底的!” 张大娘并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才看桂重阳不顺眼,而是因为桂远也差点坑了她男人。当年桂村长丢的那笔丁银钱,也有张家的五两,后来还是桂村长卖田卖屋才填补了一些,使得张大娘的男人逃过一劫。饶是如此,想起来也叫人后怕,因此只要听人提及桂远张大娘就要咒骂几句。 桂春尴尬,忙道:“张大娘,我四叔去年没了,家里只剩下我这堂弟一个,就回老家来了。” 桂重阳身上穿着孝服,张大娘只当是他死了娘,没想到是父母双亡。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谁会想到那狼心狗肺害死九条人命的桂远说死就死了。 张大娘最是大嘴巴,得了这个消息,恨不得立时宣扬出去,也顾不得继续对桂重阳冷眼,赶着鸭群匆匆忙回去了。 桂春怕桂重阳不自在,安慰道:“村里人对四叔多有埋怨,不过也就嘴上说几句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桂重阳点点头,道:“没事,春大哥不用担心我。到底是我爹当年做错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亏欠了的那些人家,以后我会尽力补偿。” 这也是桂重阳回乡的目的之一,自然不会也没有脸去计较别人的冷淡。之前遇到的还都是与“九丁之难”不相干的村童与村民,等到遇到昔日受害者,别说是冷言冷语,说不得还要挨打挨骂。 桂重阳不是迂腐的性子,不会任由人打骂,可也不会因此抹杀弥补之心。人命大过天,隔着九条人命在里头,哪里会那么容易忘却。 桂重阳心里沉甸甸,面上也有些黯然。不是偏向自己的亲老子,可是“老爸”真不是坏人。他博学多才、通晓古今,又没有才子疏狂的性子,待人最是平和心善。 虽说“老爸”并不曾为自己当年的错事辩白,可是桂重阳也能想象得到。“老爸”当年才十六岁,县试落第,一时糊涂才行错一步。他并不是没有犹豫,可倒霉遇到小偷,失了银子,连回头都机会都没了。 那死了的“九丁”并不是陌生人,而是“老爸”的亲叔叔、亲哥哥、亲堂哥,剩下的都是姑父、舅父之类实在亲戚。又因“九丁之难”,还死了桂村长,那是“老爸”的亲老子。罪人是他,可这些年心里最不好过的怕也是他。 又因那次失银,使得“老爸”有了心病,如同惊弓之鸟,对外人始终怀有戒备之心。桂重阳小时候,桂远就给他讲述古今各种骗局,言语中懊恼自己只会“纸上谈兵”,当年要不是他不小心丢了那二百两银子,也不会害死了那些人,流落他乡不敢回去。即便是心怀大才,“老爸”也是小富即安,关门过小日子,不敢行错一步,唯一出格的就是在教导儿子上。 桂重阳从“老爸”那里得到的,远超过人所想象的。越是知晓“老爸”的才情与不俗,桂重阳越是敬爱他。 “老爸”提及“家乡”,总是不由自主的露出怀念之色;提起爹娘,总是红了眼圈;倒是两个同胞兄长,或许是因为愧疚悔恨,不曾提及。 “老爸”是想回家乡的,这是桂重阳很小就发现的秘密。 桂重阳既能自己从南京不远千里回到北京,自然也能将父母的遗骸带回来。可是他能回来,忍受村民的排斥、亲人的冷淡,却不愿意亡故的父母受一样对待。等还清了“债”,他会接父母回乡,让“老爸”叶落归根。 桂春嘴巴笨拙,安慰了一句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再劝。 梅氏上前摸了摸桂重阳的头,道:“瞧着你是读过书的,那以后就好生读书,以后有出息了多回报相亲一二,就行了。”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瞧不上读书人,梅氏却是清楚,士农工商,四民不同。 桂重阳点点头,桂春、桂秋年纪大了,现在又要寻赚钱门路,到时候营生也多半落在这兄弟两个头上,小侄子们的娘还没影呢,“西桂”想要在村人厌弃的情况下重新立足,就要靠桂重阳的功名了。如今他孝期还有两年,到时候下场,一个童试是不怕的。 梅朵在旁,只觉得心中气苦,去年才发送了老的,如今回来个小的,这除了吃饭嚼用,还要读书,那得多少银子?姑姑这是要成活菩萨了,可她熬了这些年,眼睛都要熬坏了,还要给桂家做牛做马到什么时候? 等到桂重阳一行回了老宅,桂春也没有着急着走,看着梅氏姑侄收拾屋子,就提了水桶出去提水。 这一路上,少不得有人询问桂家来小客人之事,桂春便将桂重阳的身份说了一遍又一遍。 还不到天黑,木家村的各家各户便差不多都得了消息,那谁家谁没了,那谁家的小谁回来了。 第九章 族长的提醒 桂重阳还不知自己的到来给木家村带来震荡,眼看着梅氏姑侄两个收拾屋子,他帮不上忙,就溜达出来,站在木门前等桂春。 桂春已经挑最后一趟水,额头汗津津的回来,后边还坠着几个小尾巴,正是之前给桂重阳指过路的顽童。 看到桂重阳,几个顽童就止了脚步,站在那里瞅着,然后一窝蜂的跑了。 桂重阳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桂春放下扁担要倒水,桂重阳跟着想要帮忙,桂春吓了一跳,忙拦着道:“快放下,你细胳膊细腿的,哪里提得动?” 桂重阳却是手下没停,稳稳地提起一桶水,倒入四尺高的水缸里。 桂春惊的张大嘴,看了看桂重阳好奇不已:“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瘦瘦小小的,竟是一把子力气。” 桂重阳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在家里也常做家务,如今看着瘦,是长身体抽条的缘故。” 桂春犹豫了一下,说:“乡下人守孝,没有那么多规矩,你正是长身体呢,就是四叔地下有知,也是不愿你因守孝吃不好。” 桂重阳淡笑,没有接话。乡下人果腹为要,都是要做体力活的,自然不用像文人那样讲究孝礼;可是他既是读书知礼,就要守读书人的规矩,并不是做给谁看,而是因真心悼念“老爸”,心甘情愿执守孝之礼。 别人或许能“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桂重阳却做不到,他有一个优秀的“老爸”,也笃信自己不负“老爸”教导,会成为优秀的人。 桂春还想要在劝,桂重阳低声道:“春大哥与梅表姐是怎么回事?既是年貌相当,怎地二伯娘说起春大哥亲事没想到梅表姐?” 这话问道突兀,桂春却没有不快,反而面色苍白,带了不安惶恐:“莫要浑说,我同表妹如同兄妹一般,哪里有什么?” 桂重阳皱眉道:“春大哥是男人,怎地这点儿担当都没有?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有什么说不得的?还是你另有打算,瞧不上梅表姐一个孤女,嫌弃她没有嫁妆?” 桂重阳初回北地,可是却见识过南边的厚嫁之风。江南有溺死女婴的恶习,就是因寻常百姓人家无力嫁女的缘故。 桂春忙摆手道:“我没不想担当,莫要说真的不好说,不嫌弃不嫌弃!” 桂春嘴拙,可眼下这一连串问题却是一个没乱。 桂重阳道:“那到底有什么隐情,作甚你不能对二伯娘直接说想要娶梅表姐?” 桂春苦笑,好一会儿方道:“去年大奶奶过世前,提了要将表妹许给小二,小二也是极欢喜的……” 桂春口中“小二”就是他的胞弟桂秋,在镇子杂货铺做学徒不在家,桂重阳没有见到。 换做其他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多半会觉得桂春克制的对,“兄弟是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眼前的桂重阳是“土生”的不错、却不是“土长”的。 小小的人儿,眉头一皱,目光中带了谴责:“怎地能这样稀里糊涂?梅表姐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物件儿,说让就能让的。秋二哥就算喜欢梅表姐,也可能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即便真生了情愫,又有什么?他才多大,以后遇到的女子多了,哪里就要非要梅表姐不可了?” 一个五尺高的半大孩子,做着小大人状,说着这些小大人话,外人见了埠面膜可笑,桂春却是本就心虚,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听了。 等听到最后,桂春抬起头,眼睛里多了希望:“小二不是真的没梅表妹不行?” 桂重阳翻了个白眼:“若是不行,你就让了?” 桂春满脸挣扎,最后小声道:“那就看表妹的,要是表妹不愿意,我去跟爷爷奶奶说。” 桂重阳不满道:“你只想到了秋二哥那边,就不想想梅表姐的年纪。梅表姐十四了,梅家那边既是算计过姑姑,就会白白放过梅表姐不成?姑姑算是桂家的人,梅表姐可还是梅家的人,梅家为了银钱,连侄媳妇都能强嫁,如今有个更值钱的黄花大闺女,他们能白看着?” 桂重阳真是服了,这一大家子人就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吗?非要等别人算计欺负了再反抗应对。 桂春瞪大眼睛,里面是熊熊怒火:“他们敢!谁要敢动表妹,我杀了他!” 桂重阳怒道:“愚蠢!你这条命你是自己的?让二伯娘活不活,让二爷爷、二奶奶活不活?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真的不用娶梅表姐,谁家敢要这样的祸水当儿媳妇!” 桂家小一辈就三个男丁,桂秋未见还不知人品,眼前这个大堂哥桂重阳可是要有大用的。老实安分又听话,正是能信任调教的好人手,如今看来却是冲动无脑。到底是年轻人,只想着这些情情爱爱。 桂重阳有些失望,就见门口人影闪动,随即梅氏出来,满脸焦急懊悔道:“是我糊涂,安稳日子久了,竟忘了这一茬,他们不会放过朵儿的!重阳,你既是个有主意的,快帮姑姑想一想,该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祸害了朵儿。” 别看桂二爷爷、桂二奶奶都鄙视梅童生人品,觉得善恶有报,可即便有报应也是以后的事。梅家现在日子已经过起来了,梅童生一辈子没过府试,可儿子却是过了,又有个资质出众的孙子去年过的府试,是县学里最年轻的廪生。 家里三代读书人,为了名声梅家不会直接卖侄孙女,可索要高额聘礼,将梅朵说给有残疾的人或是为人继室,也不是做不出。穷秀才、富举人,梅家叔侄两个秀才都要应举试,都是烧钱的,如今正缺一笔银子。 桂春望向桂重阳,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惊慌与期待。 桂重阳看看眼前两个,又望了望门帘后的半拉身影,胸有成足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就怕他不动,不怕他算计。梅表姐固然是梅家人,可户贴上的梅家可不是梅童生家。等他们动了,总要与他们算一算,总不能白让他们占了便宜,让姑姑与梅表姐吃亏……” 姑姑因生活负担看着苍老,可实际年龄才二十八岁,好生调理两年,未必没有嫁人的日子;梅朵不管是嫁给桂家兄弟,还是嫁给旁人,有嫁妆傍身与没有嫁妆伴身,境遇总是不同。 别人且不说,家里这两个女子,是桂重阳要代“老爸”弥补的第一笔债。 第十章 族长的金手指 提及梅家,不得不说一下木家村名字的由来。木家村的“木”不是木姓的“木”,而是桂、梅、杨、李四姓都有的“木”。 当年还不是大明朝,是北元时,山西大旱,几位大同老乡南下讨生活,来到了通州,落脚在西集镇下的一个被废弃的小村子。后来四姓联络有亲、繁衍生息,就有了木家村,等到了大明朝,又陆续搬来了林家、杜家两姓。虽说村里还有其他杂姓,可还是以这六姓人丁为主,因此木家村这个名字倒是名副其实。 当年受桂远拖累而死的“九丁”,除了桂家五个男丁之外,还有桂村长的小舅子也是桂二娘杨氏的亲爹杨老实与其三子杨铁柱,桂村长的外甥也就是梅氏的胞兄梅青竹与梅青竹的堂兄梅青松,桂村长大儿媳妇李氏的二哥李进宝。 木家村的四姓都折了男丁,桂家因出了罪魁祸首,“西桂”、“东桂”决裂;杨家失了两个壮丁,家境大不如以往;梅、李两家却是境遇与桂、杨两家不相同。 梅家死了梅二爷爷,却便宜了梅童生。梅童生一儿、一孙是村里唯二两个秀才,他次子原本娶妻桂大姑,就是桂二爷爷的女儿,后来发生“九丁之难”,梅桂两家决裂,梅童生便做主让儿子休妻,随即又给儿子娶了杜村长的女儿,与杜村长家联姻,也是村老一样的人物。 李家死了一个人,也与“西桂”彻底翻脸,在丧信到了后立时接回了新寡的女儿马上改嫁给鳏夫杜村长,在这之前他们还在桂村长失银筹银时压价买了桂村长家的青砖瓦房。如今桂家的东邻就是当年桂村长的宅子,如今住着李家。 杜家虽是外来户,可是家里有钱,衙门里也有关系,才会在桂村长卖地筹钱时动手脚,使得别人不敢买桂村长的地,让桂村长不得不低价将三兄弟家里的六十亩地低价卖给杜家,后来又火速与木家村老户梅李两家联姻,也使得杜家当家人顺利的接了村长一职。 同为外来户的林家,虽没有与诸老姓联姻,自成一家,可因为置了不少房产,又有族人为京官,自成一家,无人敢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桂重阳从梅氏与桂春口中,将村里的各户人家打听了一圈,便有了结论。 这梅、李两家与杜家狼狈为奸,三家怕是不愿意看到“西桂”再起来。杨家没有与桂家决裂,可是日子也衰败下去,不乏另外三家的打压;“东桂”则是愚蠢的,想着独善其身,却忘了“独木不成林”的道理,泯灭众人;林家只作壁上观,可既没有亲近杜家,也没有对“西桂”落井下石,正有争取的余地。 一直到夜色渐浓,桂春早已离开,梅氏姑侄也收拾好东屋,让桂重阳安置,回西屋去了,桂重阳依旧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桂家接纳了他,桂重阳做到了第一步。接下来改善桂家生活,预防梅家发难,他都有了计划。他梳洗完毕,坐在灯下,从包裹里翻出一本书,脸上露出怀念之色。 这本书是并不是印刷版,而是一本手抄本,外皮看着极为寻常,可里面却是羊皮纸,上面写着极细小的笔画,与寻常的毛笔字不同,针线那样细的笔画,写的也不是汉字,而是一个一个的符号。 这是“老爸”亲笔书写,里面的文字被称为“拼音”,这是一种神秘的文字,这天下间目前所知只有他们父子两个认识这种文字。 在桂重阳眼中,“老爸”肯定有个鬼谷子一样的神秘老师,才会学得一身本事,可是年轻时挫折太过,吓破了“老爸”的胆子,使得他不愿意张扬,将满身才华都藏匿起来。 不过对于桂重阳这个儿子,“老爸”的教导是毫无保留,也给他留下了这一本神秘的手抄本,里面记载的东西,拿出一件来就能立起一份家业,还有一些高深莫测的预言,这是“老爸”留给他最大的财富。桂重阳早已倒背如流,将手抄本里面的内容都记在脑海中,可因为思念“老爸”,亦是经常翻看这个手抄本。 只是如今桂重阳还小,身上没有功名,只是个白身少年,到底怎么“开源”就要仔细挑选。否则桂家也好,桂重阳也好,都是一块肥肉,无力抵挡外界的贪婪与窥视。 桂重阳忍痛放弃了一项又一项敛财的法子,选择了利润最小的一个,才合上手抄本,往炕上一趟。 东屋炕上柜子里的铺盖还是桂大奶奶生前用过的,不适合给桂重阳用,梅氏就从西屋抱了自己的褥子蚊帐过来,都是半新不旧,却带了皂角香味。 桂重阳翻来覆去,将手抄本抱着怀里,只觉得心里酸酸的。他今年十二岁,带了父母的牌位回来;等过几年他将桂家支撑起来,一定正正试试地迎父母遗骸回乡。 叶落归根,这是“老爸”的根,也是自己的根。 * 西屋里,梅氏姑侄也躺下。 之前桂重阳提及梅家会算计时,梅朵就在帘子里,正听了个正着。关心则乱,她早已顾不得抱怨姑姑不该许诺供桂重阳读书,满心的担心起自己来。 “姑姑,我怕!”梅朵道。 村里年岁相仿的闺女,有父母疼爱说一门好亲的,也有家里为了儿子娶亲索要高额聘礼被卖婚的,甚至都卖身为奴的也不乏其人。 梅朵襁褓中失母,梅氏花季妙龄逼得守了望门寡,可见梅家人的无情与狠辣。 梅氏心里也没底,桂重阳说的笃定,可毕竟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在侄女面前她只有安慰道:“重阳有主意,那就都听他的。他是从南京回来的,有见识,说的定不会错。” 梅朵虽还是觉得姑姑对半大孩子这般信赖太轻率,可想起之前桂重阳提醒呵斥桂春的那些话,不由霞飞双颊,心跳加速。她实没有想到,会是刚回来的桂重阳挑拨这层窗户纸。那些一套一套的大人话,说的合情合理,又让人心里热乎服帖,让她少了几分挑剔,剩下的只有感激。 桂二爷爷家,桂春踏实的闭上眼睛,心里有了决断。 第十一章 矛盾的老两口与鲜活的少年们 夜半三更,幽静的小村长里偶尔传来一声犬吠。 桂二爷爷辗转反复,不是叹气,引得桂二奶奶心烦:“死老头子,作甚还不睡,搅合得人不得安生!” 桂二爷爷翻身坐了起来,幽幽道:“老婆子,我是怕了。” 人都有私心,桂二爷爷自然也不是圣人。对于十三年前的事,他不是不后悔,早知道或许有危险,却是没想到会这样惨烈。他当年正值壮年,可不巧去后山打猎摔断了腿。家里只有他与大儿子两个成丁,后来去的就死长子,结果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若是时光重来,桂二爷爷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依旧那样重视兄弟情分,舍家卖地为大哥补窟窿,又让长子顶了缺额出丁。骨肉一场,他愿意破家为大哥还饥荒,却舍不得自己的大儿的性命。 桂二爷爷与桂村长是同胞手足,都有这样的埋怨,更不要说嫁进来的桂二奶奶。 桂二奶奶也跟着翻身坐起,老两口也不点灯,就这么对坐着,各自思量。 过了好一会儿,桂二奶奶方道:“早做甚去了?当年你说虽分了家,可兄弟几个也是自己人,原意卖地帮大哥堵窟窿,我没拦你;等杜家使坏,窟窿堵不住,需要老大跟着出丁时,我没拦你;到了眼下,我竟不知还有什么甚个好拦的!那小崽子是你们桂家的种,你乐意怎么待就怎么待,我这回也不拦你。只是话说到头里,到底是已经分了家,我可不许那小崽子住到家里来。毛还没长全,开口闭口做族长,一看就不是个安生的。家里的日子已是不容易,可不能让他在跟着瞎搅合。” 桂二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想着让他家里,老宅房子破,等到麦收完,花了两贯钱也就拾掇出来了。再让秋儿找人就近买上几亩地,以后日子也就过得了。” 桂二奶奶嗤笑道:“就近,想得美!这方圆十里几个村子有卖地的,既有杜家在前头,还能轮到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就不信你没瞧出儿媳妇的打算,那是惦记上了,现在买地稀里糊涂的少不得也要扯皮。也不怪她,都是家里穷闹的。秋儿还好,有个朵丫儿,早就说好了的,就等着春儿娶媳妇后办事;春儿那里,却是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去年儿媳妇跑了好几个媒婆家,都没有人接,回来哭了好几场。” “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桂二爷爷自也是疼爱长孙,想起来也有懊恼的捶腿:“都是我这个老残废,要是好着,往山里跑几趟也能贴补些。” 老两口的心情都十分心酸复杂,直絮叨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 次日天明,鸡鸣犬吠声中,桂重阳早早醒过来。 穿着昨儿从桂二爷爷家拿回来的衣服,桂重阳有些新奇。一身粗布短打,上衫下裤,都洗的褪色,膝盖与手肘处都缝了差不多同色的补丁。料子虽粗,可正如杨氏所说,洗的次数多了,又没有再浆洗,变得十分柔软,并不难穿。 桂家多年不来客,家里并没有预备的牙刷,桂重阳便效仿古人,用柳枝擦牙、青盐漱口。 小白猫元宵蹲坐在桂重阳脚边,伸出前爪舔一下在身上划拉一下,像是也在熟悉,等到“咯咯哒”的声音响起,老母鸡带着一串小鸡溜达出来,元宵立时放下爪子,眼睛瞪得滚圆,跃跃欲试,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被桂重阳一把捞在怀里。 “元宵,不能抓,那是表姐养的小鸡,是小伙伴,可以一起玩儿,不能用力气。”桂重阳指着小鸡,对元宵一本正经的说教。 梅朵捧着簸箕,出来喂鸡,正好看到这情景,不由莞尔。 都说人是衣裳马上鞍,昨日还是个秀气小公子,今日就成了乡下娃了,不过那是乍一看,仔细看去桂重阳到底与寻常孩子不用。这样白白净净的孩子,确实不是该下地刨食儿的,一时之间,梅朵对于姑姑要供桂重阳读书之事也不那么抵触了。 桂重阳已经看到梅朵,放下元宵,垂手道:“表姐。” 昨日桂重阳说会敬梅氏为亲姑母后,他便对梅氏改了口,从“表姑母”直接改成“姑母”;梅朵这里,也就省了姓氏,当成自家人了。 知晓梅氏姑侄遭遇后,桂重阳自然晓得自己的归来对两人影响。按照血脉关系,他是这家人不假,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也不能说梅氏姑侄就是外人。 还不待梅朵回话,元宵已经窜了过来,挨着梅朵的裙角“喵喵”叫。 梅朵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叫化了,答应了桂重阳一声,便放下簸箕,抱起元宵。 元宵舔了舔梅朵的手,极为乖巧。 桂重阳冷哼一声,鄙视元宵的好色。明明是一只又懒又馋的肥猫,偏生又添了好色的毛病,见了相貌好的就要撩一撩。 眼看梅朵被元宵亲近的,满心欢喜的,将喂鸡的事情忘到脑后,桂重阳摇摇头,认命的端起簸箕,学着昨天梅朵喂鸡的样子,“咕咕”的叫着。 那只趾高气扬的老母鸡倒是并不认生,立时带着一串小鸡仔过来,将桂重阳团团围住。 桂重阳看了眼簸箕里的鸡食,是不知名野菜与麦麸混在一块,便往地上扬了两把,因为从没做过,笨手笨脚,就有些洒落在鞋面上,引得两只小鸡仔跳上来吃食。 桂重阳吓到,身子立时僵了,却是怕惊动小鸡仔,动也不敢动。 桂春过来,见了桂重阳的样子,忙接下他手中簸箕:“这哪里是你能干的,快给我!” 桂重阳讪讪道:“如何做不得?现在不熟,多做两次就好了。” 梅朵抱着猫,没有上前,只站在那里看向桂春。 桂春立时同手同脚,比桂重阳方才的样子还笨拙,引得梅朵“咯咯”直笑。 原本寂静的小院子,不知不觉有了人气。 第十二章 五叔?江五叔? 梅氏做的早饭,用小米面做的馒头,凉拌芥菜丝,香椿芽儿炒鸡蛋,还有一盆菠菜汤。 饭桌摆上,桂春借口在家用了,不肯上桌。 梅氏拉了他道:“用了也再填些,接下来要走远道呢。” 桂春这才在桂重阳身边坐了,正好与梅朵脸对脸。 梅朵转过头,不去看桂春。 桂春想要看梅朵,又不敢看。 看着这两人的别扭劲,桂重阳翻了个白眼,反正已经将事情揭开说了,剩下的可不想再参合。自己是做族长,又不是做媒婆。 桂春不知想到什么,从最初的拘谨变得坦然起来,似乎多了几分底气,依旧时不时地偷看梅朵。 梅朵依旧面无表情,可耳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梅氏在旁,尽数看在眼中,只做不知,可也不由担心。这两人既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又是彼此有意的,可中间到底隔着一个桂秋,还有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梅家,只希望真的顺顺利利,莫要节外生枝。 一顿饭就是在各种微妙气氛下用完,桂春便要与桂重阳去镇上的码头取行李。 眼见桂春要推门口的独轮车,还招呼桂重阳上去坐,桂重阳忙拦道:“春大哥不用推这个了,小弟行李多,这车推了也装不下。” 桂春倒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放下独轮车,面上带了窘迫:“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先去寻小二,再去客栈取行李?” 桂重阳还不明白寻小二为什么与取行李有关系,对于尚未谋面的另一位堂兄,也有几分好奇。 桂家以后的发展,就落在他们兄弟三个头上,自然是盼着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是有之前的婚约在,桂秋到底是什么反应也让人担心。凭借着桂春的憨实,实不像是能哄人的,说不得还得自己出马。要是桂秋对梅朵有男女之思,说不得就要多个伤心人,自己得想办法化解此事,要不然桂春与梅朵也顺当不起来,;要是没有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 桂重阳还没说话,梅氏已经上前道:“小二上工呢,等月末休假再见也不迟。”说着,将一个荷包递给桂重阳道:“这里有一百钱,你们将客栈的账会了,剩下的雇车使。” 桂重阳看着眼前满满一荷包,有些怔住。他既是能随身带了五十两银子,就不是没见过钱的,可是看着眼前破败的屋子,还有早上在厨房看到的只能用斤两论的米粮,这一百文就太重了。 这会儿功夫,梅氏已经将荷包塞到桂重阳手中。 一贯钱是重六斤四两,一百文就是半斤多分量,桂重阳只觉得压手,忙递还回去:“姑母,不用,我这里有银子。” 铜钱太重,带着出行不方便,桂重阳荷包里装着绞好的碎银子。 梅氏却不肯收回去,对桂春吩咐道:“春儿,你兄弟对镇上不熟,你好生护着他些,莫要让人啊车啊刮到。” 桂春忙点头应了,兄弟两个这才出来。 桂重阳依旧穿着桂秋带补丁的衣服,袖子、裤脚都卷着,松松垮垮,满眼补丁,偏生他一副从容模样,竟是丝毫不显寒酸窘迫。 因为桂家在村西,少不得要穿过一个村子,才往西集镇上去。 向来闭塞的村子,来个人面生的小哥儿,本就引得各家关注,有个快嘴张大娘在,不过一夜功夫,各家各户也都知晓了桂重阳的身份。 竟然是那个挨千刀的桂四的儿子! 要是桂四也死了,以命偿命,大家心里还能舒坦些;如今知晓他这些年竟活着,还娶了婆娘生了儿子,这老天真是不长眼。好人都让那个祸害祸害了,那祸害自己却活的好好的。 昨天桂重阳一路行来遇到的善意目光都已经不见,剩下的是各种打量与怀疑。听说回来的小崽子穿的体面,今儿怎么就这身衣裳了?莫不是就一个面儿光,在外头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回来? 各种恶意的目光,落到桂重阳身上。在人群中,有个大眼童子,将桂重阳看了又看,嘴巴里嘟囔道:“那只白猫呢,怎地没了?” 桂重阳依旧从容,桂春已经是满身不自在,等到离了村子,立时安慰道:“以后会好的,村里人也不都是坏人。” 桂重阳没有点头,道:“我不会为这些难过,春大哥放心。自己个儿活自己个儿的,谁也不指望谁活着,态度好些差点不用放在心上。” 那些受害者家属,为了亲人之死迁怒至今,可以理解,桂重阳不会去怪他们态度不好;那些跟着凑热闹想要踩人的,桂重阳也不会惯着他们,由着他们欺负。 “西桂”有了桂重阳,就不是过去的“西桂”。 桂春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佩服来。这番话,还是祖父母之前开导,自己才想明白的;自己这小堂弟不过十二岁,就自己明白了这道理。 木家村距离码头所在西集镇有十八里路,桂重阳来的时候就是雇了车,将到村子口才打发车回去,如今步行下来,未免吃力。 晨初(早上七点)出发,到了巳初(上午九点),将一个时辰,才走了不到一半。 日上三竿,天气炙热,桂重阳喘着气,额头汗津津的。 桂春不放心,不肯再走了,拉他在树荫下等车。 桂重阳也不逞强,一屁股坐在树荫下,才觉得好些。 “瞧你昨儿也是有把子力气,能提动水的,怎地这么虚?”桂春满脸担心道。 桂重阳苦笑:“我娘怀我七月就生了我,从小是吃药如吃饭长大的,直到十来岁才好些。我……爹说要不是早产肺弱,我本该是天生的将才。” 桂春想着桂重阳生而丧母,心里默默。当年做错事的是四叔,又关重阳什么事,可是不管是自家长辈,还是村民又有几个会分得清楚?自己之前心里还放不下,私下里也有计较,又与别人有什么区别。自己是大哥,以后能照顾的还是多照顾这个小堂弟。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别的村的马车过来,桂春上前拦了,商量好了一人上车三文钱。桂重阳在旁听得不对劲,直接拿了六文银子出来。 桂春见状忙要拦着,桂重阳皱眉道:“难道我坐马车,看着春大哥在地下跑?你不坐我也不坐。” 桂春没法子,只好跟着上了马车,到底心疼那三文钱,念叨了好几句,说是能买三斤小米了。 桂重阳听着,想着该怎么尽快改善家里生活。这人不能太穷,太穷就没了骨气,也没有远见,只会盯着眼前这一块。 等到了县城客栈,桂重阳正要招呼桂春跟着进去,就见桂春对着隔壁的茶楼神色呆滞。 桂重阳顺着桂春的目光望过去,迎面一个二十出岁的白净青年从茶楼门口急匆匆过来。 “春儿咋来了?快麦收了吧?可是家里有什么事?你爷爷奶奶还好吗?”那青年看也不看桂重阳,走到桂春跟前,神色激动,嘴里头不停,问了一连串问题。 桂春带了几分拘谨,磕磕巴巴:“五叔……江五叔……” 桂重阳在旁,越看这个青年越是觉得眼熟,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桂春,这人长得竟与桂春眉眼有五分相似。 再看着青年二十出头岁年纪,正与“老爸”提及的小堂叔年岁相符。十三年前,小堂叔十岁,今年应该二十三岁了。 昨天桂二爷爷家没人提及这位小堂叔,桂重阳以为他病夭,怕几位长辈伤心也不敢相问,眼前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桂五,怎么成了江五? 第十三章 桂五的选择与艰难 桂重阳心中惊疑不定,那“江五叔”已经留意拉扯桂春,让他去茶楼说话。桂春不肯动,那“江五叔”面带不快:“怎地一碗茶也喝不得?还是你跟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这个赘婿?” 桂春闻言,立时红了眼:“我没有,小二也没有,是我们拖累了五叔。家里一切都好,爷爷奶奶也都康健,您莫要再为家里担心,只好好地就行了。” “江五叔”轻哼道:“既没有瞧不起,那过来吃碗茶怎么了?” 桂春指了桂重阳道:“五叔,我是陪重阳来的。” 江五叔这才留意到旁边的桂重阳,看着这一身补丁叠补丁,实觉得刺眼。可他在镇上经营生意,自然是有一双识人利眼,立时就看出这衣服不是少年的,这白白净净的少年是个出身富裕的小少爷。 “这位是?“江五爷疑惑地问桂春。 桂春小声道:“这是四叔的儿子重阳,四叔没了,打发重阳回来。” 江五爷愕然,看着桂重阳半响,方点点头道:“既不是外人,就过来一起说话吧。”依旧坚持带两人入茶楼。 桂春没有主意,不由自主的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满心疑惑,便点头道:“那就叨扰了。” 一行三人进了茶楼,早有茶馆伙计殷勤上前,躬身道:“五爷。” “泡壶毛尖,再上几盘茶点。”江五爷随口吩咐着,引桂春、桂重阳上了二楼。 眼见年纪小小的桂重阳落落大方,桂春却满是生疏客套,江五爷不由气苦:“以前不是好好地,怎地如今又外道起来?我改了姓,就当不得你叔叔了?” 眼前竟然真的是“老爸”口中的小堂弟,自己的小堂叔,什么时候会改姓?是出为养子,还是……出为赘婿? 桂重阳的心跟着一颤,这莫不是也是因自己“老爸”造下的孽吧? 桂春已经坐不住,忙起身道:“侄儿是不愿再拖累五叔,五叔以后莫要再惦记家里,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侄儿已经长大了。这些年五叔为家里做的已经够多,就是小二那里,也都是靠着五叔操心。” 江五爷脸色这才好些,道:“我又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地就不能惦记本生亲人?你们想多了,你婶娘不是那等小气的人。” 说话的功夫,伙计送了茶水小食上来。 江五叔这才开始与桂重阳问话,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怨恨,也没有多少亲近之意。 桂春到底有所顾忌,不肯多留,匆匆喝了一杯茶就拉着桂重阳告辞。 江五叔神色有些黯然,却也没有再留人,只吩咐道:“寻常也罢了,真要是遇到什么事,你也莫要瞒我。”看着桂重阳想起一事道:“重阳迁户口的事,不要经过村里,到时候我来办,以免节外生枝。” 桂春皱眉,犹豫不决,明显不愿意给江五添麻烦,可也知晓杜村长的难缠。杜村长曾算计过桂家,要是入籍的事情通过村里,还不知道他会继续算计什么。 桂重阳昨晚听明白村里的恩怨,自是知晓这杜村长与自家的仇人无异。“老爸”是犯了错,偷了丁银在前,可要不是杜家随后跟着捣乱,阻拦桂家卖地,那桂家也不至于凑不齐那二百两银子。要知道正常价格,良田最低四两一亩,桂村长三兄弟家的好地加起来六十亩,即便着急用钱卖的匆忙,也能卖到二百两。结果杜家从中干预,又在衙门那边打了招呼,一百两银子就买了桂家的地。 因此,桂重阳听了江五的话,却是立时道谢:“到时候少不得麻烦五叔了。” 江五叔摆手道:“不算什么,有个朋友家的大哥正好在县衙户房,不过是一顿茶水的人情。” 桂春依旧是不赞成状,这回事桂重阳拉着桂春离开。 待离了茶楼,桂春便怪道:“五叔不容易呢,不当给五叔找事。” “那落户的事春大哥可还有其他法子?”桂重阳道。 桂春哑然。 桂重阳道:“那是五堂叔?怎地改了江姓?” 桂春哽咽道:“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五叔。” 十三年前,“九丁之难”一出,“西桂”几乎人人喊打。大人的态度自然影响了孩子们,次年春天,六岁的桂春为了护着弟弟不被欺负,被村里的几个大孩子推进河里,时值春寒,差点送了性命。能借钱的地方都求便了,最后也是无人援手,只能抱回来等死。 桂五当年十一岁,虽说家道中落,可是因资质出众得到私塾先生青睐,减免了学费,依旧在私塾读书。 眼看大侄儿病重不重,大嫂也熬得活不下去了,小小的桂五就出头担当起来。他正好得知镇上开茶馆的江家正要招赘为生病的小女儿冲喜,就主动上门自荐。 赘婿最被世人轻视,略有些出息的男儿都不会同意入赘。江家只有四女,无子,才会留着小女儿招赘,不少听闻招赘消息惦记的都是些闲汉地痞,有惦记江家财的,有惦记江家女相貌的。有的是无父无母的单丁孤汉,有的背后叔伯兄弟一堆难缠亲戚,江家才会挑挑拣拣,一直没有中意人选。 等到桂五自荐,小小的少年,比江家女还小三岁,开始大家只当是笑话,可是他几次上门,也亲见了江家女,后来被江家女亲自点头,又不知怎么说服了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就入了江家,成了江家童养婿。因为江家有四个女儿,江老爷当时极喜欢桂五这个童养婿,视之若子,便让下人伙计称桂五为“五少爷”,桂五就成了江五。 又过了几年,江五十五岁,江家女十八,两人正式圆房。江老爷厚道,并不隔绝江五偶尔照顾一下桂家,桂春之所以不敢亲近桂五,是另有缘故。 原来江五夫妇成亲八年,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江家三个出嫁女惦记娘家产业,生怕便宜了江五,在江老爷夫妇面前多家诋毁,说他养不熟,只惦记桂家,使得江老爷对桂家人不喜。 到了去年,江五为了照拂桂家,给小侄子找了个杂货店学徒的差事,就给了江家几个女婿说辞,因这个没少挤兑江五,说他自己没有儿子,就惦记将家产给侄子,才会安排小侄子到镇上。 江老爷没有尽信,可也心里长了刺,再见不得桂家人。 桂家知晓了江五的难处,也都是退避三舍,生怕让他处境更艰难。 第十四章 五叔,回家可好? 熙熙攘攘的客栈,随着两个少年的进入,引得不少人望向门口。不怪这些人留意,实是这客栈是西集码头最好的客栈,就是客房分甲乙丙三等,就是丙字号房,一晚也要几十文钱,实不像是这两个穷酸少年能住得起的。 客栈的小二却是诧异不已,不仅仅是因好好地书香门第小少爷成了乡下放羊娃装扮,还因为小客人黑着脸与昨日离开之前的温煦模样截然不用。 “桂少爷?”小二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记错人,试探的问道。 桂重阳依旧黑了脸,随手打赏小二一块碎银子:“退房,再雇两辆马车来。” 小二躬身接了,这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人,按捺下好奇,忙出去寻相熟的车把式。这小少爷别看换了装扮,估计是玩什么变装游戏,出手依旧阔绰。 吩咐完小二,桂重阳带着桂春上了三楼,进了最里面一间客房。 这客房有内外两间半,除了一间卧房,一间客厅,还有一个丫鬟小厮上夜的小间。因为是上等客房,家具摆设俱全。客厅地面上,是十来口没有开箱的箱子。卧室的床上,是八成新的细棉铺盖,还有两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桂重阳没有着急收拾行李,而是先拿了一套衣裳换了,又是一个小少爷模样。依旧是素色细棉衣裳,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绫罗绸缎,可这小脸绷得紧紧的,自带气势。 桂春十分拘谨,看了眼前一切不免疑惑,可是看着堂弟的小黑脸也生出几分惧意,小心翼翼道:“你怎么生气了?” 桂重阳没有回答,反正色问道:“春大哥见过五婶吗?五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品?待五叔可好?” 桂春点头道:“见过两次,五叔刚成亲那年,带五婶回过一次家;去年送小二到镇上时,五婶曾打发人叫我们过去吃饭。五婶身体有些不好,不过待五叔是极好的。” 桂重阳脸色这才好些,顿了顿,道:“当年家里收了江家多少钱?” 桂春耷拉着脑袋,闷声道:“三十两银子。” 童养婿说的好听是女婿,实际上对男子来说,与卖身差不多,要入女方户籍,改姓,连儿女也要随女方姓。 不过饶是桂重阳,也不能说这个价格低了。要知道现在几两银子的聘礼就能娶个不过的媳妇,桂五是良民,又是上过学的,江家给这样“聘礼”也算厚道。 桂重阳的脸色又缓和了些,不管现在江家人对这个童养婿如何戒备不喜,最初接纳他时还是带了善意。 原本桂重阳有自己的规划,并没有那么迫切,毕竟他年纪还小,又要守孝,加上对亲戚等人的性情还要观望;可是遇到江五爷,使得桂重阳改变了主意。 “西桂”的弱势,不仅仅在于当年桂远犯错,成了木家村的罪人;还有桂家男丁接连死了六个、走了一个,只剩下一屋子老幼病残。 就是现在,桂春已经十八岁、桂秋十六岁,兄弟两个成丁,可在村人眼中也没有多看中桂家几分,只因为桂家穷,连媳妇也说不上,兄弟两个说不得要打光棍,没有传承;就算他们兄弟勉强娶上媳妇,也不过是兄弟两个,等到儿孙满堂,男丁成行还要三五十年。 江家既已经不喜江五爷,已经惦记从几家外孙子里选嗣孙继承家业,那就让他们自己争去。他们不稀罕江五爷,有人稀罕。 江五爷的年龄,娶妻纳妾繁衍后代,就是眼前的事;又是做过多年茶楼掌柜,正是个无需调教的经营好手。 之前因为桂家没有什么人手,又是初涉及生意,桂重阳想的都是小打小闹,既能锻炼人,又不会动静太大惹人眼红;如今有了江五爷这个历练出来的买卖人,就是另外一种打算了。 桂重阳心中有了计划,却也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人。江五爷现在还是江五爷,他的人生应该是自己选择,而不是旁人任意改变。因此,到底给不给江五爷“赎身”,如何“赎身”,还要与江五爷商量过后才能定夺。 这会儿功夫,小二已经带了几个粗使伙计上楼,询问桂重阳怎么抬行李。 桂重阳指了指那些箱子道:“总共是十二口箱子,十口封好的,两口拆封的。先抬封好的,剩下的两口箱子装行李衣物我再收拾下。” 小二忙殷勤道:“哪里用得着桂少爷动手,要是不嫌粗苯,还是小的来的。” 桂重阳虽爱洁,可也没有不许别人碰自己东西的习惯,便点头道:“那就劳烦小二哥了。” 小二却是乖觉,主动洗了手,才去整理桂重阳的铺盖。见到床上那身“补丁装”,小二也面色如常,整整齐齐叠好。 桂春虽不知桂重阳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可也知晓这是小堂弟的全部身家,丢了什么都叫人心疼,便主动抬了箱子下去,留在客栈门口看马车。 小二之前接待的桂重阳入住,自是知晓他随身箱子多,因为雇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拉货的平板马车,一辆是载人马车。 一口一口箱子抬下来,挨着个的摆上马车,引得不少人留意这边。 眼看马车旁边只站着一个穿着寒酸、面相憨厚的桂春,就有街上闲汉蠢蠢欲动。 桂春只盯着箱子数,浑然未觉。 江五爷惦记侄子,一直留意客栈这边,察觉不对劲,踱步过来,对桂春道:“这些……都是桂重阳的行李?” 桂春点头道:“嗯,南边没人了,重阳应该是将家里能用的都搬来了。” 桂春没出过门,不知道北京与南京的距离,江五爷却不会那样天真。就算走水路比走陆路花费少,可随身带这些行李,几千里路的船资也不菲,里面可能装着寻常家用的东西。 桂重阳不过十二岁,有什么倚仗与底气,千里迢迢的独自回来?他真的是一个人回来的?江五爷满心疑惑,都压在心里,面上只有对桂春的亲近。 几个惦记马车的地痞闲汉认出江五爷来,都老实下来。能开茶楼的,自然是黑白两道交好,不是几个闲汉能招惹的。 桂重阳在客栈账房处结账。 “押金五两银子,甲子号套房一间两晚,一晚三百钱,共计六百钱,退换押金四两四百文。”客栈账房拿着账册与算盘,“噼里啪啦”算着。 桂重阳没有异议,签字,收回了退还了押金出来。 看到江五爷在马车前的姿态,桂重阳一愣。 桂春只当自己叔叔是亲近自己才凑过来说话,桂重阳却看出他的用意。虽说知晓是借了桂春的光,可桂重阳还是心中一暖。 小二已经带伙计抬着最后两口箱子出来,在最后装上马车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两个箱子倾斜到地,里面的东西有些落地,街口巷尾那些窥视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望过来。只见一口箱子露出半新不旧的棉布行李,还有一身带补丁的衣裳;另外一口箱子,都是页面发黄的旧书,还有些文稿。 再看桂重阳身上装扮,浑身上下不带半点金玉之物,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闲汉地痞就有了推断,只当是个寒门读书郎。 小二连忙为自己的“失误”对桂重阳道歉不已,桂重阳亲自扶了小二,顺手将一块碎银子送了过去。 小二又大声吆喝那些摆箱子的伙计:“都小心些,十来箱子的书,不好弄脏了。” 伙计们应了,将十二口箱子仔细摆好,又用绳子固定。 江五爷将桂重阳与小二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嘴角抽了抽,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才回来的堂侄子机灵。读书人眼中,书本既然是无价之宝,可在市井闲汉眼中,都是带晦气的穷酸物,不值得惦记。 桂重阳初来乍到,十几口行李难免惹人窥视,十几口箱子则是另说了。 桂重阳见江五爷无意开口,便主动道:“五叔哪日方便,麻烦五叔带我往衙门去落户。” 江五爷想了想道:“早晚都要落户,早办早安生,就今日吧。我随你回去走一遭,取了大伯家的户贴再回来。” 虽说桂重阳用了小手段,可江五爷到底不放心他们这样回去,便寻借口想要带两个人手送他们回去,不想桂重阳已经从怀里掏出一物:“五叔,我今早出来前,跟表姑要了家里的户贴,倒是正便宜。” 桂爷爷与桂奶奶虽没了,可之前梅氏已经是养女身份落户桂家。这倒不是桂爷爷与桂奶奶有先见之明,知晓自家儿子另娶,而是因为心疼这个外甥女,给她留了条后路,遇到合适的时候改嫁方便,却是正好便宜了桂重阳,不用再为名分的事情节外生枝。 江五爷不由又高看了桂重阳一眼,点头道:“如此正好,那我们现在就往衙门去吧。”说罢,又吩咐桂春留下看车。 有江五爷在,桂春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连忙应了,目送两人离开,又担心江家的人看到江五爷亲近桂家人不快,总是不由自主的望向茶楼方向。 “开蒙几年,四书可通读了?等守孝期满后,能下场吗?”江五叔想起那落地的一箱子书,还有不少笔记,问道。 桂重阳道:“五岁读书,开蒙七年了,也算粗通。嗯,到时候想下场试试,总要有个功名,也好支撑门户。” 桂重阳没有提那些做族长的话,记在心里就好了,不需要挂在嘴边反复提及。‘ 江五叔看看桂重阳的小身板,不容乐观,皱眉道:“上进心重要,身体也重要,你既是长房独苗,就当知晓爱惜自己,不要让长房断了香火。” 这话直白,却是只有自己人才会说。 “五叔放心,侄儿会好生好好爱惜自己。”说到这里,桂重阳停了一下,道:“倒是江家这边的事,侄儿听春大哥也提了两句,既是他们家的姑爷都盯着茶楼,五叔是什么意思?是想要争,还是不争?不争的话,那五叔回家可好?” 第十五章 木家村新人报道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江五爷却觉得万籁俱寂。他自然是听清楚了桂重阳的话,心里跟着发堵,随即安安叹气,还真是孩子话。 桂家是“家”,江五爷不会忘了自己个根。如同妇人嫁人有合理,赘婿也有归宗的。身为人子,父母年迈,他原意侍奉膝下,可是木家村那边侄子们都大了,将到娶亲生子的时候。 这两年江老爷的态度不阴不阳,江五爷也生过归宗的念头。桂二爷爷家的房子,比桂家老宅略宽敞,可也不多。正房三间,左右各两间厢房。当时分家盖房子的时候就规划的好好地,两个儿子,东西厢房分住,不想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出赘。还好,如今两个孙辈大了。 另外做人要有良心,江五爷就算是归宗,也不会是从赘婿转为女婿,肯定不会撇下江氏。可江氏身体孱弱,身边离不得人侍候,也是经常寻医问药,住在乡下压根不现实。 江五爷也不再把桂重阳当成孩子,便也不说那些虚话,拍了拍他的肩,实话实说,道:“你五婶身体不好,住在镇子便宜些……” 桂重阳却是眼睛一亮,这话只是说不会回木家村住,可却没有说不会离开江家。 人心换人心,江五爷也不是个木头人,江老爷防备,江家几个姐夫诋毁,想来也然他疲惫。 桂重阳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春大哥与秋二哥都不小了,家里长辈话里话外都担心两人的亲事,到时候说不得还要五叔多操心。” 江五爷虽听着小大人似的口气心中暗笑,可也知晓他还好心,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是他们的亲叔叔,自然当为他们兄弟做主。”说话之间,却是若有所思。 桂重阳心中得意,要是之前江五爷还因为犹豫到底离不离开江家,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江家,此刻为了叔叔的责任也该有所抉择。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桂重阳有了计较,就转了话题:“侄儿回来,带了些许银钱,之前想着是置地,可到底来钱慢,五叔可有什么来钱的出路?” 江五爷闻言,不由又看了桂重阳两眼,原本见桂重阳小动作不断,以为是个有心机的,没想到这回又实诚上了。到底是没将他当外人,江五爷心中微微感动。 江五爷道:“做买卖虽比地里来钱快,可没有不担风险的。越是来钱快的买卖,损本的风险越大。你既是要走举业,还是置上几亩田,安心读书为要。不过这几年木家村周边的地不好买,实在不行我托人打听一下铺子,要是够一个铺子的钱,收租也是一条出路。” 这两种方法自然是桂重阳心里都否了的,不过土地不着急买,要是做生意的话,自然有个铺子为好,便点头道:“我懂得少,那就多劳烦五叔了。” 过去江五爷总是惦记两个侄子,不乏各种照顾,可两个侄儿都是战战兢兢,虽说晓得他们是不想让自己为难,可到底让人心里难过;如今这个新侄儿却是个大方的,这般信赖自己。 早年江五爷也恨过盗银出走的堂兄,可这些年经历各种人情冷暖,恨意已经淡了。当年叔伯兄弟五哥,前三位兄长年纪相仿,比老四、老五大好几岁,因此最小的两个虽差了五岁,可还是相处最多的兄弟。 如今逝者已矣,江五爷便也只念桂远的好,倒是真的将桂重阳当成了侄儿。 等到了县衙,自然是走的侧门,江五爷一路畅通的带着桂重阳到了户房书吏所在。 办事的小吏是个三十七八的儒生,与江五爷见了,称兄道弟。听说来的是江五爷的侄子,小吏摸摸腰间,眼见没有其他东西,便直接给了一串铜钱做见面礼,道:“好孩子,师伯手上也没什么见面礼,拿去买糖吃。” 桂重阳心中惊奇不已,这江五爷不是赘婿身份的商人吗?有句俗话,老百姓都知道,那就是“衙门两张口,没银子莫见来”,不是当江五爷掏钱买人情,给自己落户;怎么成为师兄弟见面寒暄,这是从哪里论的? 江五爷道:“钟大哥,当不得。” 钟小吏做生气状:“难道你我不是都出自袁先生门下,我怎地当不得你一声师兄?” 江五爷涨红了脸,喃喃道:“师兄。” “这就对了,你打小是个有主意的,怎么大了反而婆婆妈妈起来。你当年没有下场,先生念叨至今。你那老泰山既是想要外孙做嗣孙,你也为自己想想,别一心做牛做马不落好。不说别的,归宗下场考个童生,当时难不住你,到时候想谋个差事养家糊口也容易。”钟小吏显然与江五爷极熟,知晓他处境不堪,苦口婆心劝道。 江五爷点头道:“劳烦师兄操心了,我也正有此意。” 虽说江五爷是读书识字,可有功名没有功名到底不同。加上他之前是赘婿,即便离开江家,历史也无法抹去,唯一能增加资历与身份的就是县试了。 桂重阳在旁听了,却是意外之喜。 江五爷与桂春、桂秋兄弟不同,是正经上了六年私塾,既是能让私塾先生主动免除学费,又在辍学后十几年还念叨,显然读书资质出众。 不过到底生疏,与那些一直寒窗苦读的学子无法相比,所以两人说的都是童生试,没有提及院试。 可是一个童生也不错了,总比寻常农人与商人社会地位高。 桂重阳还在思量,江五爷与钟小吏说完话,向他要户帖。 两份户帖验看无误,又是熟人经办,自然是顺顺当当落户成功。 等到叔侄两个从县衙出来,桂重阳怀里的户帖依旧是两份,可他的名字已经从旧帖注销,迁移到木家村桂家户帖上,从今天开始就是木家村的村民了。 黄昏时分,木家村村口就来了几辆马车,立时引得不少村民探看。 待看到来人里有桂春叔侄,少不得有人指指点点,却也无人上前。江五爷虽被他们私下里谩骂是“买身买姓”低贱赘婿,可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没看到他身后带着几个健仆,出入是老爷派头。 村人原本猜测是江五在江家掌权,才这样买了几马车东西过来贴补父母,却没想到马车往桂家老宅去了。 等看到是桂重阳指挥人卸车分配,远处眺望的村人就知晓,这桂远家的小崽子是带了行李回来,真的要在木家村住下了。 可是杜村长那边,就点头他落户吗? 村人不知桂家叔侄已经先行一步,还等着看杜家与桂家对上。 村里最阔气的一处三进青砖四合院里,杜村长慢悠悠道:“回来住也不代表就是木家村人,现在哪里是那么好落户的,如今口粮地有限,我也没法子……” 第十六章 父母爱子 杜村长面前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少妇,穿着细绸衣裳,脸上涂着细粉,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正是杜村长的填房李氏。 李氏是桂大原配之妻,本是三十四、五岁,“九丁之难”后改嫁,因这些年日子富足安逸,不像寻常农妇那样操劳,看着比实际年岁年轻许多。 李氏却没有杜村长那样淡定,眉头轻蹙:“可江五是什么意思?亲自送了回来,这是要给堂侄儿撑腰?” 杜村长年过半百,与李氏老夫少妻,加上李氏生了杜家唯一的男丁,向来最是疼李氏不过,不过眼下听她这般关注桂家,也耷拉下脸,斜着眼瞅她,道:“你怎么老惦记桂家,是不是好日子过腻了,又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氏闻言,立时竖起眉毛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娘为了哪个,还不是怕他们记了仇,算计到七郎身上?你倒是有脸来疑我,上个月杏花楼的老鸨巴巴打发人过来,要见的是哪个?” 李氏口中“七郎”就是杜家独生子,杜村长没继娶李氏之前,娶妻纳妾好几房,外头也养了相好的,却是一连生了六个姑娘,直到李氏进门,才落地一个男丁,本应该是排行“杜大郎”,又怕金贵养不住,就起了个乳名,叫“七姑”,糊弄着勾魂小鬼,养到五、六岁站住改了小名叫“七郎”。 提及儿子,杜村长再大的心火也散了,立时道:“天热了,也不知道七郎在学上好不好,让六娘再收拾两身针线给七郎。” 李氏应了,暗中看杜村长神色,眼见他不将桂家放在心上,一时不知该轻松还是该担忧,纠结不已。 不怪李氏忌惮桂家,谁让她改嫁前是桂家媳。 当年的“九丁之难”,村人骂的是桂远,李氏死了丈夫与兄弟,当初与他们一样,恨死了自己照看大的小叔子;可是被父母强行改嫁到杜家,知晓了些当年隐情,李氏便明白了,这其中有杜家的手脚。 旁人或许会想不到什么,可桂家人这些年还没反应过来?还有李氏的娘家,趁乱霸占了桂家新宅,如今一家三代可还是住的悠哉。 对于“西桂”上下,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个资质出色的还做了赘婿,因此之前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可回来个小的,又是读书人装扮,谁晓得会不会一飞冲天出头,到时候要是报复,杜家李家首当其冲。 乡下人家,对于读书人有种天然的敬畏。 自己儿子已经十三岁,读书资质寻常,以后多半继承杜村长之位做个富家翁,李氏可不愿意自己儿子的人生节外生枝。 * 桂家老宅,箱子早已经卸下,桂重阳数了铜钱出来,打发了雇佣的马车回去。这边刚拆了几口箱子,桂二奶奶扶着桂二爷爷来了。 老两口看着江五爷,都红了眼圈。 江五爷见状,忙迎了上去:“爹,娘,你们怎么过来了?” 桂二爷爷不肯说软话,板着脸道:“听说重阳行李到了,我们过来看看” 桂二奶奶却是拉着儿子胳膊:“淑贤肚子还没动静?” 江五爷的处境艰难,最根本的原由是因为夫妻两个没有生子,即便江老爷心知肚明原由多半是自己孱弱的女儿身上,可到底人有远近之分,心里防着江五爷,怕自己百年以后他不能善待江氏,另娶他人。 桂二奶奶为儿子委屈的不行,却也知晓这不是他们能跟着添乱的。儿子已经在江家入籍,已经是江家人,不是桂家人。就是自己那个儿媳妇,桂家上下也念着她的好,要不然当年她点头选了江五爷,给了桂家三十两银子,桂春压根就熬不过去,这家怕是早散了。 江五爷扶了桂二奶奶道:“娘不用惦记,贤姐身体渐好了,总会有动静的。” 桂二奶奶使劲点头,心里却明白,指望病怏怏的江淑贤没有什么添丁希望。老太太固然有所不满,可也做不出恶毒诅咒江氏早日病故之事,如今只能盼着神佛保佑。 桂重阳看着眼前一家三口,隐隐的有些羡慕。骨肉分离,也只是分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再聚机会;亲人死别,却是没有再见之日。 另一边,梅氏帮桂重阳整理已经开封的几口箱子。她也算是出身书香,算是个识货的,自是发现装书的箱子里面不是寻常童子开蒙的三百千,还有几本《四书集注》,还有那旁边字迹尚新的批注,使得梅氏的手跟着颤抖:“重阳,这都是你的书?” 桂重阳看了眼,道:“是侄儿用过的。” 江五爷听到两人说话,望了过来,看到书名眼睛一亮,忙过来:“表姐,让我看看。” 当初梅氏进门时,江五爷还没有出赘,并不赞同表姐这种“守寡”方式,因此一直没有改口。 梅氏将书递了过来,江五爷仔细翻了,越看神色越凝重,迟疑道:“重阳在南京,可是拜了名师?” 桂重阳摇头道:“是那边的邻居给开蒙,后随着读了几年书,并不曾特意拜师。” 读书人重视师生关系,却是默认蒙师只能算是半师,并不算是正式的师门。 江五爷感叹道:“都说江南文风鼎盛,我还不信,没想到一乡下蒙师都有这都有这般见解。” 桂重阳含笑不语,显然江五爷误会了,以为桂重阳的学问见识既没有专门的老师,那就是从蒙师那里学的,却是没有想到桂远身上。 桂重阳想过为“老爸”作书立传,将从他那里学习的知识传承下去,可并不是现在。 “五叔,我爹生病前,也说叫人应童试的,预备了不少书籍。如今我守孝,暂时也用不上,要不五叔拿去先用?”桂重阳道。 现在已经是五月,县试是每年二月、府试是每年四月,江五爷想要下场,还有七个月的时间准备。 江五爷也不客气,道:“我手上倒是正缺这些,这次先不拿回去了,下次再来取。” 桂重阳听了,知晓他这是有了搬出江家的决断,暗暗欢喜,道:“侄儿手上有五十两银子,可以买个小铺子,要是五叔要用,也莫要外道先拿去使。” 赘婿归宗,分为两种,一种是官府判夫妻双方“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一种就是私下商定,改入赘为娶亲,少不得男方要偿还“聘金”,还要再给女方一笔“彩礼”。 以江五爷的人品,即便再江家再受委屈,既有江氏在,也不会走上官判,剩下的就只能是私下商定,到时候少不了银子。 第十七章 谢谢您受累 江五爷定定的看着桂重阳,刚才带回来的箱子拆封了几口,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书籍,要是剩下的也如此,那桂重阳带回的金银细软有限,如今却是毫不吝啬的外借,并且是欢欢喜喜真心实意的主动外借,这个侄儿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江五爷不仅不感动,反而添了几分烦恼,皱眉道:“那银子是给你置产用的,哪里能轻动?你也莫要老挂在嘴上,一点防心都没有。读书是好事,可也不能不知晓人情世故,财帛动人心,以后莫要大大咧咧给自己招灾!” 桂重阳敬重江五爷人品,才满心亲近,不想换来一番训斥。桂重阳既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新奇,老老实实听了,并不辩解。 桂二爷爷在旁点头不已,这个侄孙子看着是个伶俐的,可行事不靠谱。这也就是家里这几口人,没有外人,否则定时一骗一个准。又由此想起桂重阳之父桂远,那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当年偷银出走是不是受了外人蛊惑?昨晚还恨得牙根痒痒的,现在又剩下怜惜。 桂二奶奶却是听出些别的来,顾不得去理会桂重阳是真实在还是假热络,拉着江五爷到一边,小声问道:“可是银钱不凑手?遇到什么难处了,需要用多少钱?” 江五爷忙道:“没事,重阳就那么一说。” 桂二奶奶不信,从大襟里掏出一串钱来,非要塞江五爷手中:“老婆子也帮不了你什么,身边只攒下这点。要是真用钱,你一定别瞒着,家里没有可以先去你姐姐那里借。” 桂二奶奶除了两个儿子,还有个女儿,嫁回到镇上娘家。 江五爷推不得,只能接了钱,点头应道:“若要用钱,肯定不瞒着。” 桂二奶奶这才放下心。 天色渐黑,梅氏要张罗晚饭,江五爷没有跟家里说,不好再外过夜,作别亲人,回镇上去了。 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老两口站在门口,看不到江家的马车了,立时就没了精神,摆摆手拒绝了梅氏留饭的话,搀扶着回家去了。 桂二爷爷夫妇离开,桂春却是被梅氏硬留下了,没有跟着忙了一天还不管饭的道理。 今日做的是芝麻酱凉面,通州这边的习俗是“上车饺子下车面”,送行时吃饺子,接风洗尘则是吃面。 昨日桂二爷爷家众长辈还当桂重阳是外客,特意做的炒菜,梅氏这里却是将他当家人的待遇。 桌子就摆在院子里,上面摆着几碗凉面。 桂重阳还不知通州这边习俗,只觉得天热吃冷面刚好爽口,虽是素食,却是芝麻酱的香味扑鼻而来,加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焯好的绿豆芽,吃的十分清爽。 桂春虽有些拘谨,到底折腾了一天,肚子里也饿得慌,加上看到梅朵之前在厨房切面,知晓是她亲手所做,用起来更是香甜,直接用了两碗。要不是白面精贵,不好多吃,再来两碗桂春也吃得下。 梅氏看着眼前几个小儿女,嘴角含笑。 桂重阳带回来的十二口箱子,除了一箱子铺盖、一箱子衣服之外日用之外,剩下十箱子都是各色书籍。其他人不稀罕这些,梅氏却晓得诗书传家的好处。 不说别人,就是梅家那边,祖上也是土里刨食儿的农民,饥荒年随着同乡做流民才落户通州。当年梅氏祖父因不识字被人糊弄,随后就发狠让儿子们识字,供出了梅老爹与梅童生兄弟两个,等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子孙都是打小就开蒙读书,等到出来一个秀才,也算是换了门楣。 桂家衰败了十几年不怕,只要子孙有奔头,日子总能过起来。梅氏想到这里,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充满期待。 “真是没有规矩,这般男女不忌成何体统?”这时,就听到门口有人阴阳怪气道。 众人都望向门口,就见门口站着相貌相似的两人,一人五十多岁,留着山羊胡,身上穿着长衫;一个三十来岁,也是儒生装扮。 梅氏皱眉,站起身来:“二叔,二哥。” 来人是梅童生与其子梅青柏,亲生父子,自然相貌相似。两人一个是童生,一个是秀才,身上气度自不似寻常村民。 两人不用人请,自己推门踱步进了院子。 看着角落里的鸡鸭,还有饭桌下蹲着的白猫,梅童生满脸嫌弃。 梅氏既起身,几个小的自然也跟着起身。 桂春想起桂重阳昨日的话,望向梅氏父子满眼戒备;梅朵显然也想到这个,身子绷得直直的,脸色有些苍白;只有桂重阳,早就防着梅家,见不惯梅童生“反客为主”模样,对梅氏道:“姑姑,这是哪家的客?怎么这个时候上门?” 村里有村里的规矩,平日里串门子什么的都要避开饭点儿,毕竟谁家也不宽裕。只有讨饭吃的,才会饭点上门。 桂重阳虽还不知乡下规矩,可这一句话也是落了梅家父子的脸,像是指着他们两个说是乞丐了。 梅童生撂下脸,对梅氏道:“你也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怎么入了桂家十来年就没了规矩?这男男女女的,坐的一块堆儿忒不像话!早年怜你一个人孤苦无依,让你侄女过来给你解闷,如今朵儿大了,桂家又回来人,到底是外男,当避讳些,今日我来带朵儿回去!” 梅氏脸色发白,没有应声,而是望向桂重阳。 桂春与梅朵也都望向桂重阳,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桂重阳含笑道:“原来是亲家二老爷,就是二老爷今日不过来,晚辈明日也要登门呢。姑姑是桂家人,梅表姐却是姓梅的,自没有一直住在桂家的道理。” 从桂家老姑奶奶(梅氏之母)算,桂重阳这声“亲家老爷”倒是没叫错。 梅童生倨傲道:“看你也知书识字,正是这个道理。” 桂春不由愣住,梅朵也眼圈发红,梅氏也有些站不稳,实没想到桂重阳会是这样说。 这时,就听桂重阳接着道:“当年姑祖母、姑祖父先后谢世,只剩下姑姑与表姐二人,家里庶出劳烦了亲家二老爷十几年,如今正好当算一算。” 梅童生听着不对劲,道:“算什么?” 桂重阳道:“自然当算姑姑与梅表姐怎么分产,就算是亲姑侄,也当明算账。听说姑祖母家有房五间,田十亩。这些年也多劳亲家二老爷受累照看,姑姑说了拿出地里二分之一的收成答谢亲家二老爷……” 第十八章 算算账呗 桂重阳的算法,是要清算梅家长房被梅童生“托管”的家产。 梅童生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实在是荒谬,《宋律》是提过“户绝,财产尽均给在室女与归宗女”,可现在是大明朝,用的是《大明律》,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果无同宗应继着,所生亲女承分”,梅家还没有死绝,他是梅大的亲弟弟,正是该继承长兄家产,哪里像这小子说的,长房家产要归梅氏姑侄。 “小儿无赖,莫要浑说!”梅童生冷哼道。 桂重阳眨了眨眼道:“咦?莫非我记错了,姑祖母家不是户绝,名下是有嗣子或嗣孙?” 梅童生哑然,按照规矩同宗男丁继的不仅仅是家产,主要是香火供奉,是因继承香火才比在室女更有继承权。 所谓“户绝”,就是户籍上没有男丁了,乡下人俗称的“绝户头”。梅家早就分家,梅大死了儿子后,老两口受不住先后离去,也是因为独子死了,血脉断绝,失去人生希望,成了“绝户头”,才郁郁而终。 梅童生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死于“九丁之难”,只有一个次子,怎么肯过继给死去的哥哥,就是名义上入籍也不行;就是有个长子留下的长孙,读书资质出众,说不得就是阖家的指望,他也舍不得放在长房名下,因此长房的家产尽收了,可长房香火的事情梅童生却没有想过。 按照世情,梅大夫妇生前没有养子,也没有过继嗣子,可宗族还有男丁,那就应该是“命继”,就是族里指人为嗣子,继承梅大夫妇这一房香火,继承这一房财产,反之没有“命继”,那在室女就有权利继承财产的。 梅大夫妇先后病故时,梅氏还是在室女,更不要说牙牙学语的梅朵。 要是梅家按照“户绝”算,梅氏与梅朵都有资格分梅大家产,因此桂重阳才说了分配之说。 梅秀才在旁见老父亲被问住,多看了桂重阳两眼,瞧着他是个读过书的,道:“你既读书,就要读懂,切不可一知半解、不懂装懂。我虽没有入籍,却是由为伯父伯母举幡。这些年逢年过节,亦是为伯父伯娘祭祀香火。” 乡下习俗,老人发送,孝子举幡。 梅秀才没有入籍,却是亲侄儿,已经行孝子之举,自然算是“应继”之人。 桂重阳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如此,亲家二老爷与梅二叔高义,竟然分毫不取,将姑祖母这一房家产都做姑姑与表姐嫁妆,实是令人佩服。” 这是梅童生当初接受梅大家产时放出的话,不过里子面子都想要罢了,何曾给过梅氏一分银钱。 梅秀才没想到桂重阳这样难缠,皱眉道:“人情是人情,律法是律法,如何析产自然是当律而行。” 桂重阳思索道:“按照律法?姑祖母、姑祖父名下既没有嗣子嗣孙入籍,梅二叔的意思是要按照‘兼祧两房”算?” 梅秀才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桂重阳道:“那样的话,姑姑与梅表姐的嫁妆都要梅二叔预备了?” “那是自然。”梅秀才点头道。他既有功名,自诩是有身份脸面的人,自然吃相不会那么难看的。《大明律》上没有明确规定,可民间约定俗称,在室女可以得一份嫁妆与其生母嫁妆。 梅氏“出嫁”多年,现在提嫁妆可笑,可是谁让当年梅二叔借口家里银钱都让梅大夫妇看病使了,写了一张白条给梅氏做嫁妆,上书嫁妆银八两,等田里有了出息补上。 乡下人家,重男轻女,女儿光着身子出嫁的不是一个两个;梅童生这般“大方”没少宣扬,为了将侵占孤女家财的事情盖上遮羞布。 桂重阳之前问清楚内情,狠狠鄙视了梅童生一把,却也松了一口气。幸好当年梅童生弄出白条嫁妆来,要不然这种家族长辈侵占家产的事还真不好扯皮。 桂重阳拍手道:“那真是太好了,桂家之前没有能做主的人在,这些年都稀里糊涂的。亲兄弟,明算账,姑姑与亲家二老爷虽是叔侄,可现下毕竟是两姓旁人,还是早日算清为好,要不然梅家诗书传家,传出来叔叔侵吞侄女嫁财的事就不好了;还有梅表姐这里,既是你们梅家人,没有白吃我们桂家饭的道理;桂家抚养梅表姐十来年,这吃穿抛费,抚养之资是不是也当算一算了?” 不仅梅氏父子听得直了眼,连带着其他三个也都傻眼。 梅童生吹胡子瞪眼:“竖子,你是想钱想疯了?梅氏的嫁妆是梅氏的事,关你来历不明的黄口小儿何事?梅朵在桂家做牛做马多年,老夫还想要告桂家拐带人口之过!” 梅童生被气疯了,也开始恐吓起来。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衙门是那么好进的?百姓固然怕打官司,读书人更是沾不得是非,否则弄出人品有瑕的考评来,前程就毁了。 梅秀才则是看着桂重阳道:“这是桂家与梅事家,实不与外人相干,就不劳小哥儿操心了。” 父子两人看出桂重阳的难缠,不约而同的否定了桂重阳的身份。 就算桂重阳是桂远的孽子又如何?如今桂远名正言顺的妻子是梅氏,桂重阳只能算是“外室子”,没有梅氏这个“嫡母”点头,就入不了桂家户籍。他们身为梅氏的娘家人,自然能为梅氏做主。至于镇子上的江五爷,就算如今有点关系,也不过是赘婿,两姓旁人,不好明面上为桂家撑腰。 桂重阳小胸脯挺得直直的,道:“晚辈今日入籍,正是桂家长房户主,要不然也不会操心这些。姑姑八两‘嫁妆’,放在手中钱生钱,十几年出息,总要再添几两银子。梅表姐两岁半入桂家,至今十一年半,春夏秋冬,四季衣裳;一日三餐,伙食零嘴,又读书识字、女红绣花的手艺,处处都是抛费,总要在梅表姐出嫁前将这些都算清楚。两处加起来,可不是要好好与梅家算一算?” 梅氏等人自然之前得了桂重阳的话,知晓他会为梅朵做主,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方式,竟然不是防备梅家,而是主动向梅家索要“抚养费”与梅氏之前的嫁妆银,都是意外震惊。 落到梅氏父子眼中,三人的反应佐证了桂重阳的话不是作伪,是真有索要银子的意思。他们父子心黑贪婪,自然也当桂重阳是同辈中人,心里暗骂他无耻,却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毕竟十来岁的孩子,又是外地刚回来的,估计是想银子想疯了。 梅童生冷哼道:“抛费?算账?要不是你们桂家,我那侄儿怎么会枉死,朵丫头怎么会成孤儿?你们桂家造孽,抚养遗孤不是当有之义。” 到底是厚颜无耻的读书人,这回功夫脑袋里已经转过弯,看着桂重阳如同看跳梁小丑。 梅秀才亦帮腔道:“造孽啊,若不是老村长失银、桂远窃银,村子里也不会那么多人无辜枉死。” 这父子两个心黑,眼见桂重阳不善,就将十几年前的事情翻出来,为的不过是提醒村人,不要接纳桂重阳。 大门口,影影绰绰的,已经围了几个村人看热闹。梅氏父子这番话,就是给那些人听得。 桂重阳没有反驳,反而落下泪来,哽咽道:“十三年前,死了九人,有五人是桂家的人,祖父也随之吐血身亡,那是六条人命啊!祖父失银后曾散尽家财弥补,两位叔祖父也舍了家产出来,要不是有人黑心落井下石,压低了田价,那六十亩上等田本该够二百两银子的。那丧尽良心的恶人,为了几十两银子的便宜,害死了几条人命,老天有眼,都看着呢,总要叫恶人得了报应,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村里谁不晓得,桂家三兄弟的六十亩田,如今是在杜村长名下;不过十三年前,杜村长即便使手段,也不会真的以自己的名义买地,而是打发了别人中间过了一手。等到那地落到杜村长手中后,杜村长只说是高价买的,不愿意自己村子里的地让外人占了去。 因此,桂重阳这话,也不能说他就是骂的是杜村长。 其实桂大海当年能做村长,不能说家资富饶,可日子还算过得去,只不过是桂远落第后一场大病花费了不少银钱,使得家里没了积蓄,遇事才只能卖地的地步。 土地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桂大海当年为了补上失银,不仅卖了自家的田,连两个弟弟家的地也卖了。那是六十亩田,旁边围观的人想起桂家三兄弟的能干与桂家当年增增日上的日子,也是唏嘘不已。 之前没有人提及此事,人人都将“九丁之难”归罪与桂大海父子,如今被桂重阳解开,人们才想到,那个使关系压价买地的“奸商”也不清白。那可是六十亩整块地的好田,就算是卖得急,寻常庄户人家卖不起,可镇子富户最喜欢这样连成一片的整地。 要不是“奸商”不插一手,桂家的地正常价格卖出去,二百两银子就够了,就不用出丁,那九个人就不用死了。那“奸商”可是杜村长认识的,还转手将桂家的地卖给了杜村长。 门外听着的村人交头接耳,想起杜村长,表情都有些微妙。之前怎么没想到,这杜村长也跟那九条人命沾着干系呢? 梅氏父子在旁听了,觉得不好,这是要为十三年前的事情“翻案”? 第十九章 歪缠的小族长 “你勿要强词夺理,当年的祸事,说到底还是桂远的错!”梅童生冷哼道:“听说你是桂远之子,不知为父忏悔,反而巧言令色,莫非你父亲也认为自己没错?” 这是要给已故的桂远扣上一顶“不知悔改”的帽子,让村人“恨屋及乌”,厌恶桂重阳。 桂重阳连忙摇头道:“小子并非为父辩白,若非当年酿成大祸,先父也不会愧疚不安,壮年而夭。子不教,父之过,早在十三年前,为了先父这个孽子,先祖也舍了一条性命。桂家当年没得是六个人,逝者为大,如今还是让逝者安息。就是梅表姐这里,梅表叔确实因桂家而死,抚养遗孤也是应有之义,要是亲家二老爷坚持,梅表姐从今后就是我桂家人,嫁妆也由桂家预备。” 之前还是一副刁钻要钱的模样,如今又大方起来。 梅童生点头道:“如此正好,她爹只这一条血脉,你们桂家安置好了,也算是弥补几分。” 梅秀才却觉得不对劲,疑惑地看着桂重阳道:“你真答应给朵丫头预备嫁妆。” 桂重阳点头道:“北边虽不比南边有厚嫁之风,可女子到底需嫁妆伴身,小子不敢逾越,会按照亲家那边给梅表姐预备的嫁妆减半预备。梅表姐是梅表叔独生女,当承梅表叔那份产业份额,嫁妆当不少于姑姑多少,没有八两,总有六两,我就按照八两的半数预备。” 桂重阳说的振振有词,门口围观的村民盯着桂家屋子门口眼睛都放光。因为院子里的话说到“嫁妆”,不是梅朵一个未嫁女能听的,早已躲到屋子里。 原本以为是个“刑克六亲”的孤女,如今却有十二两嫁妆银子傍身,这在村里不算是头一份,也是数得着的,更不要说娶了梅朵还能与梅家结亲。梅童生父子虽吝啬,却是读书人,家中还有个小的更出色,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是官宦人家了。 七大姑、八大婶开始算计开了,梅秀才虽觉得桂重阳前后态度差距太大,可还是点头道:“既是你有那份心意,就预备得了。朵丫头到了相看的时候,没有继续外宿的道理,今儿就随我们回去。” 梅氏闻言大急,就要上前,却是被桂重阳拦下。 桂重阳转过头看了看梅秀才,又看了看梅童生疑惑道:“我都要糊涂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方才还说梅表姐当是桂家养,怎么又要接人回去?” 梅童生皱眉道:“让你们养大,又不是让你们养一辈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朵丫头是梅家女,自然要回梅家待嫁!” 桂重阳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梅表姐不是桂家的养女吗?作甚要回梅家待嫁?自古以来,都是养恩大于生恩,桂家养大了梅表姐,梅表姐不是该将桂家当娘家?” “黄口小儿,胡说八道!”梅童生被说的不耐烦,摆摆手道:“莫要再胡扯,朵丫头,速速出来,与我家去。”后一句,却是冲着屋子高声,对梅朵说的。 桂重阳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不想养梅表姐,却想要做主她的亲事,不会是惦记梅表姐的聘银吧?可那样一来,梅表姐不算桂家养女,那抚养费就得先算一算。” 梅童生怒道:“小儿无赖,我梅家家务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桂重阳摊手道:“我又没说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天下之间,哪里有白给旁人养孩子的道理?” 梅童生被他歪缠的头疼,话也回不利索,还是梅秀才开口:“你方才还说桂家当抚养朵丫头,作甚又改口?莫非是故意戏弄我等?” 桂重阳正色道:“小子确实说了此话,可是亲家二老爷非要接人,小子也没有办法。” 梅秀才已经看出桂重阳是耍赖,寒着脸道:“梅朵是梅氏女,我梅家人还做不得主了?” 桂重阳毫无惧色,道:“梅表姐确实姓梅,可那个梅却不是先生的这个梅。据小子所知,姑祖父家与亲家二老爷已经分家三十年,户籍分立。真要论起来,梅表姐家户籍上男嗣断绝,本该招赘;先生既要‘兼祧’,充的了梅表姐长辈,不是正当有抚养孤寡之责?将这抚养费算清楚,也是为了先生声誉。书香门第之家,没有接了堂亲家财却不抚孤的道理。说也奇怪,这天下当父母的,都将骨肉当成是命根子,作甚表婶那么狠心,竟舍了襁褓中的骨肉出了门子?要是有机会见了,小子真想要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被人胡乱害了,还背个不贞二嫁的名声。” 梅秀才听出桂重阳话中的威胁之意,脸色铁青一片,同时心中也惊疑不定。这个桂重阳这般有底气,倚仗的是什么?一口流利的官话,一身体面的衣服,使得小少年站在蓬门陋户之中也难掩光华。 之前桂重阳无赖,梅秀才只当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却是有些拿不准。当初是父子两人强嫁小寡妇之事,却是有不足为人道之处,这小子是不是知晓了什么?当初为了银钱,父子两个能无所顾忌,如今梅秀才得了功名,却是知晓名声的重要。 梅童生眼见儿子都不说话,斜着眼骂梅氏:“你这没出息的死玩意儿,就这样看着这孽生辱骂长辈?梅家人还没有死绝,你就任人欺负,是不是桂二家逼你认下的他?如今鸠占鹊巢不说,还要当你的家呢,你就在旁观当哑巴?” 梅氏低头道:“三从四德,不是二叔耳提面命的吗?” 梅童生恨铁不成钢,梅秀才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中烦乱,拉着梅童生匆匆离去。 桂重阳扶着梅氏进了屋子,门口的人眼见没什么热闹了,才三三两两散去。 心思通透的,已经明白梅家父子打算,这是打算白占了便宜,让桂家白养孩子不说,多半还要用梅朵换一笔聘礼。 稀里糊涂的,则是被桂重阳的道理说糊涂了,搞不清这两家到底该是谁欠谁。 桂春关心则乱,迫不及待问桂重阳道:“要是梅家点头掏银子怎么办?” 桂重阳道:“那就掏呗,总要算清楚了才能掏。可隔得久远,具体怎么算,怕是要拖一阵子。”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所以对儿女有婚配婚,是因为生养之恩。梅童生与梅秀才确实是梅家长辈不假,可两人却没有生养之恩。 桂春却没有放心,依旧忧心忡忡:“可是能拖多久呢?” 桂重阳没有看回答,而是看梅氏:“长幼尊卑不可逆转,除非有一条,那就是‘义绝’,真要是威胁不住,梅氏父子利欲熏心,不知姑姑可有胆量往衙门里递份状子,状告梅氏父子谋财害命,欺凌孤寡!” 梅氏、梅朵与桂春三人齐齐呆住,脸上尽是惊骇。 第二十章 谁的心眼多啊 外头天色渐黑,屋子里点灯,四人围坐。 三人是被桂重阳的话吓道,“欺凌孤寡”听得明白,那“谋财害命”是什么意思? 梅氏颤抖着声音道:“重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桂重阳忙道:“姑姑莫害怕,我也就这样一说。” 可是桂重阳方才的模样,哪里像是随口说的。 梅氏看了看梅朵,又看了眼桂春,欲言又止。 梅朵的脸上血色褪尽:“你方才提到我娘,不是威胁他们,是真的怀疑我娘遭了不测?” 乡下人家,口角常见,打官司都是少见,更不要说是命案,那都是传说中的故事。如今乍一想到会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自是让人不可置信。 桂重阳沉默了一会儿,道:“表婶再嫁之事,确实蹊跷。妇人再嫁之事常见,可骨肉天伦,不好割舍。就算最初不方便,这些年过来,也该想着探问梅表姐的消息才对,确实丁点儿音讯都没有,委实不寻常。” 哪里有那么多不寻常,不好联系的原因除了路远,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没脸联系。寡妇二嫁,能选择的人家与收的聘礼有限,可买卖人口却不同。可是“卖良为贱”放在寻常穷苦百姓人家说得过去,放在“书香门第”就是丑闻。二嫁的妇人,比不上闺女,想要高价身嫁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妓院或暗门子。 梅大家之前日子还算富裕,家里的地租了出去,年轻小媳妇也无需下地,十八、九岁的少妇正是水嫩嫩招人的年纪。 木家村在通州,离镇上码头不过十几里路,桂重阳猜测梅朵她娘多半是被卖到船上娼家,要是卖到镇上妓院,不会瞒着一丝消息也无。 怕是梅氏父子也不知道,梅朵的娘被带到哪里去了,这就成了一个漏洞。梅氏父子说不清楚,这“谋财害命”的嫌疑就“摆脱不清”;要是拿出卖人的“身契”,那“改嫁”就成了谎言,“卖良为贱”也够他们父子喝一壶。 如今桂重阳不过是做出个要寻找的机会恐吓住梅家父子,以待后续;可是要想要诈住梅氏父子,就要让梅氏等人也相信。 虽说这样吓她们有些不忍,可为了梅朵的将来没有后患,桂重阳也只能将大家都瞒住。要不然民间宗族长辈的权利,可是真的能决断梅朵以后的婚嫁。 梅朵自打记事就没有见过生母,之前心中不是不埋怨的,即便早就被姑姑说过她娘是被强行二嫁,可也疑惑与埋怨为什么这些年半点音讯都没有;如今桂重阳的话,正是合了梅朵这些年的疑惑,自然是信以为真,立时泪如雨下:“娘……” 梅氏双眼赤红,里面也带了怨恨:“他们不是人,屋子田地都占了,还不给人活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不会饶了他们……” 桂春在旁已经听得傻了:“真要打官司吗?可是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桂春倒不是畏惧梅家,而是身为小民,畏惧官府。 “看他们反应吧,要是不给银子,就可以交状子了。”桂重阳敲了敲桌子道。 至于“人证”、“物证”又有什么关系,是要“打官司”又不是要“打赢官司”,对付梅氏父子这样的无赖,自然要手段比他们更无赖。 若是梅家还是十三年前的日子,梅秀才没有中秀才,桂重阳的手段或许无用;既是他们换了门楣,成了“书香门第”,这官司打了就是赢了。 这边桂重阳做好了各种准备,那边关于梅家的八卦已经传遍各村。 “兼祧”是什么?村里人没有见过,也听说过,那是一人担两房,要娶两个婆娘的。梅秀才是村里第一个秀才,今年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壮年,家里有闺女的人家都开始惦记;就算家里没有闺女,什么守寡的小姨子、表妹什么的也能拉个线。之前有杜村长的关系,没有人敢惦记他的女婿;如今既要“兼祧”,说不得自家也能做梅秀才的便宜老丈人呢。 还有梅家那个“改嫁”的小寡妇,是真的改嫁了,还是被梅氏父子害了?作甚这些年没出来,是不是被父子两个偷藏了起来?一时之间,各种猜测都出来了。 梅氏父子还不知自己成了“八卦”主角,正关门商量怎么对付桂重阳。 “那个小王八羔子,牙尖嘴利,也不知随了哪个?说不得就不是桂家的种儿,不知道哪来的小杂种。”没有外人在,梅童生也不端着文人德行,嘴巴里不干不净起来。 梅秀才皱眉道:“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读了几日书,就耍起小心机来,不知背后有没有人指点。” “不是说一个人回来了,要是有大人跟着,早就露面了。”梅童生不以为然。 聪明人就怕多想,梅秀才想起桂家院子里那十几口箱子,摇头道:“肯定有人,要不然一个小儿,怎么能带这么多东西回来?”说着,有些不安:“有大人跟着,又不露面,这是什么意思?” “不会是桂远那小子没死装神弄鬼吧?”梅童生猜测道。 “不是桂远,要是桂远还在的话,桂老二家不会这样消停!”梅秀才道。 桂远不仅欠着村里几条人命,还欠着桂家几条人命;要是他还活着,桂家没有那么容易接纳桂重阳。 送桂重阳回来的人是谁? “管他是谁,梅朵是梅家的,我都跟洪老爷说好了,聘银六十两,将朵丫头说给他儿子做填房。”梅童生道:“可不能耽误了,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梅秀才不赞成道:“怎么是他家?这名声可不好听。” “明媒正娶,有什么不好听的?真要将那丫头嫁给泥腿子,能换几两银子聘礼?”梅童生翘着腿道:“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你与晟儿两个两个都要下场。皇帝老爷迁都北京了,是好事,也是坏事,以后乡试越发不容易了。趁着这两科,还能试一试。” 梅秀才皱眉道:“可洪家名声也恁难听了些。” 洪老爷是西集镇上的富户,家里开着当铺,私下里也往外放高利贷,不知道是不是太缺德得了报应,只有一根独苗是天阉,婆娘又是个母老虎不敢明着纳妾。这几年娶了两个儿媳妇,一个成亲第二天就上了吊,一个撑了半年,顶着大肚子被婆婆打死了。洪家的笑话,在西集镇上都传遍了,如今他们家再想娶“儿媳妇”,也没有人敢嫁女了。 怪不得开出六十两银子的高价在乡下找人,竟然是这样一户人家。 梅童生道:“要不是这样,怎么肯出这么多聘礼娶个乡下丫头。名声臭点就臭些,以后还不知如何,有上这样一门亲戚不是坏事。洪老爷都年过半百,就算生出‘孙子’来,养成还得十几年,到时候咱们是正经舅家,彼此也好帮扶。” 洪家名声不好听,可架不住银子多,又是几辈子单传没有堂亲的,等到梅朵生下一儿半女,他们梅家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说不得洪家偌大家产,都能改姓成了梅。 梅秀才仔细一想,这亲戚确实是一条后路,只是桂家那边到底难缠,便道:“不知那小儿底线,到底让人不放心。如今贸贸然咱们家与他对上了,实在没必要,且等等杜家那边。岳父可不是心眼大的,就凭着便宜岳母曾嫁过桂家,也容不得桂家再起来……” 第二十一章 固执的桂春 这一晚的木家村,在梅家父子与桂家小子的各种“八卦”中静寂。 桂二爷爷家,随着桂春从老宅回来,则是带来个晴天霹雳。 “爷,奶,娘,我想要娶梅表妹。”桂春将几位长辈请到一块,一本正经的说道。 “你这混蛋玩意儿,撞客了?这是什么混账话?”杨氏顾不得让公公婆婆先开口,已经怒得不行:“你要娶梅朵?那是你未过门的兄弟媳妇,你怎么敢提?说,是不是她勾搭你,让你鬼迷心窍?” 青年守寡,两个儿子都是杨氏的命根子,并不曾偏向哪个。 之前桂春婚事谈不成时,杨氏心中也嘀咕过,要是将梅朵订给大儿子就好了。大儿子木讷老实,在乡下务农,又是长子要奉养三位老人,家里负担太重,说亲才这样困难;小儿子伶俐,又在镇上酒楼学厨,以后有一技之长,并不难说亲。可是杨氏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既是之前订下的,就没有换人的道理。 自己的儿子是好的,出了这等事,杨氏少不得迁怒道梅朵身上。 真要兄弟两个抢一个媳妇,兄弟反目,那杨氏能生吃了梅朵。 梅二奶奶不乐意了,呵斥杨氏道:“骂什么骂,什么话都胡咧咧!咱们春儿是什么性子你这当娘的还不晓得?就是梅丫头,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提起这话,春儿你好好说。”后一句,是对桂春说的。 按照桂春的本意,原本要对家里长辈实话实话,可是被桂重阳给否了。如今梅家人上门闹,正好是一个与二房长辈提及婚事的好契机,桂重阳便催促他快点行事。 相处两天,桂重阳也看出来,梅朵是个不错的姑娘,勤快、有眼色,话不多可心里是个有数的。虽然没有嫁妆,可长相清秀,会绣花,又识字,都是梅朵的长处。 要是真说起来,桂春除了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没有什么配得上梅朵的。可谁让桂春是堂兄,要娶的是以后的二房长嫂。桂重阳自己年岁还小,娶亲总要还有几年,年轻一代的女眷就要看二房。 梅朵知根知底,又没有亲戚拖累,正是好的长嫂人选。 桂春为难道:“是表姑的意思,让我回来与爷奶提。梅家今天上门了,怕是惦记了梅表妹的亲事。为了以除后患,表姑希望表妹早日嫁进去。” 几位老人都沉默了。 梅童生的贪婪是他们都见过的,早在十几年前,两家就彻底反目。 桂二爷爷的姑娘梅大姑,之前嫁的就是梅童生家的次子,也就是现在的梅秀才。当年“九丁之难”,梅童生死了长子,到桂家闹了一场,回去就让儿子以“无子”为由写了休书,休了才进门不到一年的梅大姑,随后半月之内娶了杜家的二闺女, 梅大姑新婚被抛弃,恨死了堂弟桂远,也迁怒了父母兄弟,回来寻死觅活。桂二奶奶实在没法子,求了镇上娘家,将梅大姑嫁回娘家耿家,却依旧没有平息梅大姑的怒火。梅大姑不仅自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还挑唆着耿与桂家断了往来。要不是有这个前情,桂家二房也不会在桂春落水重病后求借无门,只能忍痛允了小儿子出赘。 儿女都是债,当年的事梅大姑固然不懂事,可梅家人也太欺负人。 梅朵从二岁半就来了桂家,养成这么大容易吗?作甚要便宜了梅家那黑心肝? 桂二奶奶咬牙,好半响说不出话。 杨氏看了看公婆,又看了眼儿子,小声道:“要不明儿传话给秋儿,让他回来一趟。” 桂春闻言,脸色一白。 桂二奶奶瞪了杨氏一眼道:“听风就是雨,这才提了一个话音,折腾秋儿做什么?” “小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同样是孙子,第一个到底不同。桂二奶奶见了桂春的反应,心疼的不行,却没有怀疑私情什么的,只当大孙子担心自己的亲事。 梅氏的提议,也不无道理。 长幼有序,没有哥哥不娶亲弟弟先娶亲的,就算是有内情,可外人不晓得,少不得要猜测老大的人品与身体是不是不妥当,到时候桂春想要说亲就更难了,说不定就要成老光棍。可是等着桂春说亲,再安排梅朵出门子,眼下又顾不上。 想起大孙子做好两年都没穿上身的那身新衣裳,桂二奶奶的心偏了,推了推旁边沉默不动的桂二爷爷道:“老头子,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说?这朵丫头二岁年就进了桂家,可不能白养了一场,便宜了那黑心肝的老杀贼!” 桂二爷爷想了想,直接拍板道:“虽说情有可原,可不能直接做孩子的主。秋儿不小了,叫他回来再商量。他是个懂事的,好好与他说,会分得清轻重。” 老两口话里话外,竟是赞同梅氏的“提议”。 桂春在旁听了,暗暗松了一口气,虽有些内疚在亲人面前说谎,可见了杨氏的反应,也信了桂重阳的话,不敢在长辈面前表现出半点私情来,以防止他们迁怒梅朵。 一夜无话。 次日,进城去叫弟弟回来的桂春,专门从老宅经过,将昨晚的“战况”汇报给桂重阳。 这几位长辈的反应,都在桂重阳的意料之中。 “要是秋二哥不肯点头,春大哥怎么办?”虽说疏不间亲,可有些话还得想在头里,桂重阳问道。 桂春想了两天,自然也想到这个可能,却是没有犹豫:“都是我对不起他,要是当年直接站出来,也不会闹成这样,可我也不会让。” 不过是两日功夫,憨厚少年身上就多了几分担当。 桂重阳想要成全桂春、梅朵,可也没有挑唆他们兄弟反目的意思,道:“秋二哥还年轻,就算恼了怒了也是一时,你也要体谅。有些话外人说的,春大哥却不好说。还是按照我昨天说的,只说是姑姑的意思,勿要说别的。算了,还是我随你一道过去,要不我不放心。” 桂春木讷,嘴上不伶俐,这话题又太敏感,兄弟两个别再打起来。桂重阳想了想,还是自己出面最妥当。 桂春却不肯走,闷声道:“那是我亲兄弟!” 桂重阳惊讶,就听桂春接着道:“我与朵儿的事,能瞒着爷爷、奶奶与我娘,可不能瞒着小二。” 桂重阳皱眉道:“那要是秋二哥恼了闹起来怎么办?有时候说谎并不是坏心,是为了免得节外生枝。”按照“老爸”说的,这是“善意的谎言”。 桂春更着脖子,依旧坚持道:“那也不能瞒着小二,不待那样欺负人的,我是他亲哥哥,有什么话不能实说的。” 眼见桂春固执,桂重阳也恼了。 梅家虎视眈眈,这是能赌兄弟情义的时候吗? 第二十二章 再上西集镇 从木家村往西集镇的官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行渐远。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还在桂家老宅门口对峙的桂春、桂重阳两兄弟。 桂春看了眼旁边大踏步跟着的小堂弟,神色有些忐忑。桂重阳心里恼桂春的固执,可还是不放心的跟来,小脸发黑。 桂春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知晓小堂弟的提议是好心,少不得带了几分讨好道:“今天逢十,镇上有大集,有家卖冰粉的,十里八乡都有名,咱们中午去吃。” 桂重阳带了几分好奇:“凉粉?什么样的?” 眼看就要六月,天热的烦躁,这凉粉听着就叫人口齿生津。 桂春摸了摸后脑勺,憨笑两声:“我只听人说过,没吃过。” 这一问一答之间,堂兄弟两个化解了早上的冷淡,桂重阳兴致勃勃道:“大集是什么样的?人多吗?都卖什么?” 桂春道:“咋不多?三五七十集,三五七小集,半天,逢十是大集,一整天,十里八村都要进镇子买东西,沿着码头边,买卖摊子能排出来二里地远。什么都有卖,但凡想要买的东西,差不多都能在集上找得到。” “码头边上,不是一排铺子?那不会影响他们生意?”桂重阳在码头下的船,自然记得那边一代的分布,想了想道。 “赶集人多了,边上铺子生意也比平日好,各铺子掌柜只有高兴的。小二他们的饭馆,就在那一片。” 两人说说笑笑,倒是比昨天走得快。不过桂春记得桂重阳身体不好的事,走到小一半路,遇到大十字路口就不肯再走,留下等车。 依旧是拦下其他村子里顺路车,一人三文钱,桂春抢先付了,对桂重阳道:“早上出来,奶给了我十个钱。” 一个钱是一文,就是十文,眼下就用去了六文。 桂重阳仔细留心桂春神色,虽然掏钱的时候脸上压不住心疼,却是没有装模作样的意思,是实心实意要出钱。 桂重阳犹豫了一下,道:“那剩下四个钱,还够吃凉粉吗?” 桂春憨笑道:“凉粉三文钱一碗,足够了。”说到这里,拍了拍肩上褡裢:“你吃,我带了饼子。” 桂重阳听了心里暖暖的,这就是亲人吗?没有算计,口袋里有十文钱,都会大方的舍得给自己坐车给自己买吃的?自己的防心,是不是太重了?有点羞愧怎么办? 不过想着桂家两处破房子,一屋子老弱,桂重阳又直了直身板。总要有个人用脑子,都像桂春这样实在那桂家只能喝西北风去。 今天出来的早,又没有耽搁,巳初(上午九点)就到了西集镇。 两人下了马车,去找桂秋。 路上,桂春介绍起那边:“是五叔托人寻的地方,要学徒五年,今年已经是第二年,叫‘香满园’,做午饭与晚饭两顿营生,现在应该是备菜,说话正便宜。就在码头边上,离大集不远。咱们见了小二后,正好去逛大集。” 这手艺传承,向来怕的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西集镇不小,可多一个同行也是抢饭碗。这种对外招学徒的铺子,寻常多半是想要招个免费杂工。不过既是有江五的人情,那就另外说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到了地方。 看到“香满园”的幌子,桂重阳眨了眨眼睛,这就是饭店?不过两间又小又矮的门脸房,门口摆着七八张桌子,已经坐了一半的人,旁边有个十五、六的小伙计背对着大家,端着几碗面,四下里上面招待。旁边搭着一个露天灶台,有个黑胖的少女守着灶台煮面。 不是不供应早饭吗?桂重阳看了看的开着的饭馆大门,又回过头去看那个小伙计。 那小伙计已经转过身,看到旁边站了两人,以为是新客,过来招呼。 待看到桂春的脸那小伙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哥,你来了?是来赶集,家里缺什么?“ 人还没走到跟前,已经一连串问出来,看着就是个性子爽朗的。 正是桂秋,比桂春矮一拳头,或许是在饭馆学徒比家里吃的有油水,同单薄的桂春比起来敦实不少。 桂春忙摇头,担心道:“不是赶集,家里不缺什么?你们饭馆不是只做午市、晚市?怎么又卖起早饭?这一天到晚,如何熬得住?” 码头这边的生意,晚上也有装船卸货的,所以饭馆很晚才关门。又要准备早点摊子的话,就要半夜起了,之前老板没有经营早点就是因为太熬人。 桂秋听了,脸上笑容更胜:“是我劝师傅支摊子的,也不天天开,就逢集这几日,白错过可惜了了。”说着,四下里瞄了眼,从怀里掏出半串钱,递给桂春手中:“快收好,这是三十串钱,前几次集的,每次师傅给我十个钱呢。” 桂春不接:“怎么能收这个?” 桂秋是来做学徒,并不是杂工,不仅没有工钱,逢年过节还要往师傅处送孝敬。这也都是规矩,毕竟是一门傍身手艺,学到了就是一辈子的营生。 桂秋笑嘻嘻道:“这是师傅非要给的,让我存着当零花儿,我也没有什么买的,拿回去让咱奶收着。” 桂春这才握紧了钱,集市人多眼杂,不好在外边拿钱说事。 桂重阳在旁边听着这兄弟两个说话,眼角却不时扫向灶台边的少女。 那黑胖少女手中依旧在煮面,可眼神不时往桂秋这边看,煮好好了手中的面,立刻迫不及待扬声招呼道:“秋二哥,面得了!” 桂秋应了一声,拉着桂春到旁边一张空桌坐了,又招呼桂重阳:“小哥要吃面?找空桌子先坐着。”压根没有反应出来两人是一道来的,顾不得两人回复,就急匆匆转身回去给客人上面。 待将几碗煮好的面条都上了,桂春才又转过来,看到桂春与桂重阳说话,不似生人,才疑惑道:“这小哥竟是随大哥来的?瞧着倒是面生。” 桂春正要介绍,那黑胖少女已经跟了过来:“秋二哥,这两位是?” 实在是桂春、桂秋一母同胞,除了高矮胖瘦,相貌有几分相似,相熟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两人有关系来。 村里的闺女就没有大方的,桂春站起来,带了几分拘谨。桂重阳不好继续坐着,跟着起身,看着那黑胖少女却是眼神烁烁。 第二十三章 一切正可好 “这是我大哥……大哥,这是我师父家的丁香妹子,这位小哥是……”亲人来了,桂秋带了几分兴奋两下介绍着,看到桂重阳的时候有些迟疑。 黑胖少女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有些好奇。实在是桂重阳的气度如同镇上读书人家的小少爷,即便周身没有绫罗绸缎,可小脸白嫩,身上又是长衫,不带半点村气。 桂秋与黑胖少女都望向桂春,等着他介绍。 “这是堂弟重阳,才从南边回来的,比你小四岁,四堂叔家的。”桂春老实道。 “四叔?”桂秋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那个四叔,大爷爷家的?” 桂春点点头,桂重阳已经开始叫人:“秋二哥,周姐姐。” 桂秋的师傅姓周,桂重阳不好直接称呼少女闺名,便以姓称之。桂春在旁,也顺着桂重阳的称呼道:“周家妹子,我们赶集,过来寻桂秋说几句话,你先去忙。” 周丁香应了一声,道:“桂大哥、桂小弟你们坐下说话,我先回灶上去了。”说话的功夫,已经是风风火火的走了。 兄弟三个坐下,桂秋盯着桂重阳上上下下看看好几遍。 当年“九丁之变”时,桂秋还不记事,所以对于那个罪魁祸首的族叔并没有太大怨憎,只是打小听着爷奶诅骂,也没有什么好印象罢了。 “四叔也回来了?奶说没什么?”桂秋好奇的反而是家里众人的反应:“小堂弟都这大了?那边的四婶也跟着回来了,那表姑怎么办?” 血脉天伦,没有不认的道理,可一顿棒子应该是免不了的吧? 这小堂弟看着就与自家不是一路人,四叔发达了?是衣锦还乡,还是其他缘故?小堂弟身上带了孝?生母的?回来的到底是活人还是灵柩?四叔是不是借着丧妻的机会想要“叶落归根”?当年四叔偷银子离家出走时,比自己还小,才十五,还没成丁,今年也快三十了。 桂秋心里有各种疑问,只是碍于桂重阳在,不好直接相问,便转弯抹角的发问。 “四叔……去年没了,四婶在重阳小时候就没了。奶没说什么,表姑高兴长房有香火,说以后要供重阳读书。”桂春道。 桂秋听着,眼神发亮,道:“重阳会读书,读的怎么样?能不能考中童生?”后一句已经迫不及待直接问桂重阳。 桂重阳一直在留神桂秋的反应,桂家因桂远过了十几年苦日子,难道他就不记仇、不迁怒?怎么是毫无疑惑,直接就接受的意思? 满心疑惑,桂重阳还是带了几分谦虚道:“后年或可下场一试。” 童试分三场,县试、府试年年有,院试三年两考。过了府试是童生,过了院试是秀才。 今年是永乐二十年,明年永乐二十一年是乡试之年,没有院试;后年桂重阳出孝,又是有院试之年,要是顺当的话一年下来一个秀才就到手了。 “几分把握?”桂秋追问道。 桂重阳见他满心期待的模样,心里掂量了一下,道:“院试还要看运气,县试、府试却是不怕的。” 国人向来讲究谦虚,桂重阳这话让别人听了就是不知谦虚,会惹笑话,可实在是他小脸一本正经,话说出来也不似儿戏。 桂秋磨拳搽掌道:“你才多大,只要过了县试就成。不用担心家里,以后我与表姑一起供你读书。” 桂重阳吓了一跳,这“化敌为友”也太快了些。 就听桂秋拉着桂春道:“大哥,前些日子端午节赛舟,县尊老爷召了县学学生出来作诗写字儿,梅家那小子得了第一,县尊老爷直接奖了十两银子让他买书。那可是十两银子,家里攒几年也攒不下,一首诗就得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日子想要好起来,不能不读书!师傅也说了,寒门难出贵子,想要真正过好日子,还得转换门楣。就算小堂弟只得了童生,下一辈出一个秀才,再下辈出个举人,日子就起了了。不说别人,梅家不就是这样?” 这兄弟两个的性情到底不同,桂春是真憨实,脑子不太灵光;桂秋这则是个心里有数的,看得也比桂春长远。 桂春不赞同道:“谁家日子都是一步一步过起来的,哪儿有一步登天的好事?就算重阳读书,也不能将这些都压在他身上。他还小呢。” 桂秋道:“我也没想着就等现成的,我会跟师傅好好学手艺,以后也会慢慢赚钱的。” 桂春点头道:“还是踏实点好,旁人好是旁人好,咱们不羡慕。都说梅晟是文曲星下凡……不好比的……” 桂秋也不与桂春争辩,偷着对桂重阳挥了下拳头,最口型“加油”。 桂重阳没有点头,开口道:“二哥,你既晓得读书的重要,有没有想着重新回学堂读书?你与春大哥不是也跟着姑姑开蒙,只是后来在耽搁了?学费的话,你不要担心,我爹留了些银钱给我。” 桂秋闻言失笑:“我哪里是那块材料?能将字认识全乎,就已经是费老力气了。小时候觉得做账房威武,想着识了字儿以后长大去学做账房,听着算盘声我就欢喜呢。” 可是账房与厨子还不同,厨子是个体力活,身边又需要杂工,做三五年学徒打杂总能学到一二;账房却是能做一辈子,有几个原意带学徒的? 不等桂重阳再开口,就听旁边有人道:“好呀,你只喜欢做账房,不喜欢做厨子是吧?哼,回头我跟爹说去。” 是周丁香端着两碗面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戏谑这一句。 桂春听了不安,桂秋已经跳起来,作揖求饶:“以后我管你叫姐姐,你就饶了我这一遭,那是我小时候的愿望,现在我就想做个好厨子!” 周丁香白了桂秋一眼,“哼哼”两声不搭理他,将面碗端到桂春、桂重阳面前:“赶了一早的路,吃一碗面垫垫饥。” 桂春站起来要婉拒,桂重阳已经起身道谢:“谢谢周姐姐,早上起得早,如今肚子里正饿了。这面闻着就香,周姐姐好手艺。” 周丁香笑的眉眼弯弯,道:“我也觉得好,只我爹说我还差得远,我早说我当是师姐的。”最后一句却是带了几分得意,对着桂秋说的。 桂秋也乖觉,立时道:“师姐哎!” “哎!”周丁香立时应了,自己也忍不住捂着嘴直乐。 桂秋也跟着笑了,无奈中多了几分温情。 这般性子大大咧咧的姑娘,不免引得人侧目。 桂春有些见不惯这样的调笑,桂重阳却是美滋滋的旁观。 这般直爽开朗的姑娘,性子不遮不掩的挺好;黑点能保养,胖胖的好像“利子嗣”。 桂重阳只觉得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心中隐忧散尽,明明是个小堂弟,可时刻记得自己要当组长的,开始操起当爹的心了。 正好,一切正可好。 第二十四章 皆大欢喜 不过说着几句话,又有吃面的客人过来,桂秋随着周丁香去招呼客人去了。 桂重阳与桂春坐下吃面,并不是其他桌子上那种汤面,而是两碗芝麻酱过水面。喷香的芝麻酱,劲道的面条,闻着桂重阳就食指大动。 桂春正是能吃的时候,早上吃的早饭消化的差不多,也饿了。 桂重阳与桂春吃了两顿饭,是知晓他食量的,看了下碗中顶尖的面条,拨出去半碗。 桂春要拦着,桂重阳道:“我饭量浅,总不好浪费了。” 桂春这才放开碗,桂重阳拨着拨着,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这面条最底下还有一只荷包蛋。 桂重阳不由失笑,举着荷包蛋对桂春道:“周姐姐可真是个实心人,春大哥也瞧瞧,你碗里应该也有。” 桂春拨开面看了,果不其然,底下一个白白嫩嫩的荷包蛋。 “这可怎么好?”桂春多了不自在:“又是面,又是鸡子的,太抛费了。” 桂春小时候跟着长辈在集上吃过面,总要三文钱一碗,再加一个鸡蛋,又是一文。眼前这两碗面,就要八文钱。 桂春摸了下胸口的钱袋:“都是有本的,咱们不好白占这个便宜,一会该给钱,幸好小二拿了钱,要不然只能欠着了。” 这不爱占便宜固然是美好品德,可是有时候不是占便宜,而是人情,该欠就要欠。 桂重阳这样想着,便劝道:“又不是没有明儿了,急什么?周姐姐好心请客,我们直接给钱也不大好。姑姑说家里的麦子要收了,新面好吃呢,下次来给周姐姐送些尝鲜好了。” 桂春是个听劝的,听听确实是这个道理,才开始安心吃面。 随着赶集的人越来越多,面摊上也坐满了人,桂重阳与桂春也起身给旁人让了座位。桂重阳看着桂秋忙的团团转,便拉着桂春过去帮忙。 桂春嘴巴不伶俐,就负责上面;桂重阳人心看着单薄,就在灶台旁边给周丁香打下手,有一句没一句与周丁香闲话家常。 不过片刻的功夫,桂重阳就将周家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 周师傅也就是周老板,老家是山西人,年轻时来的通州,也是从学徒做起,学会了一门手艺,后来从挑挑子卖面点开始,积攒下一份家业,在这里成了家。周师傅二十七、八才成亲,儿女又来得晚,今年已经四十五。如今周家一家四口,除了十五岁的周丁香之外,还有个七岁的男孩,如今送到镇西的私塾去读书。 江家的茶楼从周师傅这里常年订购几种面点,因此江五爷与周师傅相熟。去年听说周师傅想要找给学徒,江五爷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二侄子,这才介绍过来,如今桂秋到周家已经小一年了。 这个集日的面摊子,是桂秋提议支的,周师傅也允了。桂秋还没有上正式学灶,周丁香却是打小就在灶台边长大的,便出来当“大师傅”。 桂重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问道:“这饭馆里就秋二哥一个学徒?没有其他伙计小工?” 现在可是三十岁就能自称“老朽”的时候,过了五十就不算短寿。周师傅自己快要五十,儿子又小,不知当先招个女婿支撑几年门户吗?怎么招起学徒来? 这里的招女婿与赘婿又不同,依旧是嫁女,不过不要彩礼,只在嫁女前讲清楚,女婿到岳家劳动几年。双方约定年限,都写到婚书上。依旧是两家人,到了年限分开过日子。 周师傅膝下有个将及笄的闺女,拒绝了镇上两户人家的提亲,又没有寻媒婆的意思,这明显是要给留女儿在娘家几年招女婿。 “一个还少啊?秋二哥可能吃了,一顿能吃四碗饭,再来一个也养不起了。”周丁香笑着说道。 听着这话,桂秋在周家的日子随意自在,才能这样放开吃饭。 桂重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周师傅挑桂秋做学徒,到底是看在江五爷的面子,还是看在桂家家贫、桂秋又是次子? 家境略好些的人家,谁肯答应让儿子去半入赘? 桂家小一辈就兄弟三个,桂重阳可舍不得放出去一个,之前对周丁香的各种满意,如今就剩下了挑剔。 桂重阳又留心桂秋,取面接面之际,倒是没有逾礼的地方。 这一忙就忙到快中午,面摊子撤了,后边的饭馆开始营业。 桂重阳、桂春既到了,总要与周师傅打个招呼,便跟着桂秋进了饭馆。 一个矮矮胖胖的厨子出来,剃着一个锃亮的大光头,跟一尊黑弥勒似的,与桂春、桂重阳打招呼。 听说桂重阳是堂亲,周师傅打量好几眼,不过关注的还是桂春,拉了几句家常,问他祖父母身体可好,家里的麦子是不是要收了之类。 桂春自然是有什么回答什么,周师傅又笑眯眯的打趣:“听你五叔说过,你比秋儿大两岁,那今年也十八,家里可说起亲事了?” 桂春立时涨红了脸,吭哧吭哧的说不出话。 周师傅见状,脸上笑的越发慈爱,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看来这是要订了,到时候莫要忘了给你周伯送张帖子,到时候少不得过去讨一杯喜酒吃。” 周丁香低下头,依旧“嘻嘻”笑着。 桂秋的反应却有些不对,似乎很意外桂春说亲的事,露出一丝意外与迷茫。 桂重阳旁观者清,已经看明白了,这周师傅已经将桂秋当成半个女婿,主动找机会见桂家长辈,肯定也是要探口风了。 长幼有序,桂春亲事定了,桂秋的亲事也能议得了。桂家的家境在那里摆着,娶媳妇肯定吃力,周师傅这个时候帮一把,也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周师傅心情不错,开口留桂家兄弟用午饭。 桂春忙道:“要回去了,家里还等着。” 虽还没有到麦收的时候,可周师傅是乡下出来的,晓得乡下活儿多,便也不虚留客,自己回后厨忙去了。 桂秋迫不及待拉着哥哥出来,顾不得避开后边跟着的小尾巴桂重阳,直接低声问道:“大哥怎么能说亲,那梅表妹怎么办?” 桂春惊得闭不上嘴:“什么怎么办?小二你这是什么意思?” 桂秋皱眉道:“当然是你与梅表妹的亲事,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不比外头媒婆胡乱介绍的强?” “可,可大奶奶说……将梅表妹许给你的……你忘了?”桂春咽了口吐沫,不知该恼弟弟的不负责任,还是该庆幸。 桂秋翻了个白眼道:“这还能忘?可那不就是一说,也没有后来了。我晓得,梅表妹不愿意,要不然姑姑也不会一直拖着不提……” 桂春直直地盯着桂秋,见他只有懊恼,并没有别的意思,提着的心终于放下,直接说道:“是我之前想左了,没想到自己身上……我中意梅表妹,就是一直不知该怎么开口。现在梅家人上门了,要接梅表妹回去说亲,我不想让梅表妹走……” 桂秋使劲捶了桂春一拳:“大哥真是磨磨唧唧,这要不是有梅家,你还要继续当闷葫芦?哼,我是瞧着来了,打小就你们两个好,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对眼了,就瞒了我一个?”嘴上这样说,脸上却不是真恼的样子,而是真心为长兄高兴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摆酒,到时候让丁香过去掌勺……” 桂重阳在旁看着这兄弟两个,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发愁。 这,算是皆大欢喜吗? 第二十五章 “馋嘴”的小族长 从周家的饭馆离开,桂春放下最大的心事,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兴致勃勃地兑现前言,带桂重阳去大集上吃凉粉。 正如桂春所说,顺着往码头方向的马路两侧,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摆出去好远,看得桂重阳眼花缭乱。 有卖成衣的,有卖日杂的,有卖蔬菜鸡鸭的,少不得还有半条街是卖各色点心吃食。 桂重阳眼里看着,耳中听着各色叫卖声,心里有了计划。 这时,桂春已经找到地方,拉着桂重阳到旁边的一个摊子坐下。说是摊子,也不过是一个挑挑,上面横着一块板子,做了小吃台。 “凉粉怎么卖?”桂春开口问道。 “老价钱,三文钱一二大碗。” “来一碗凉粉,不加蒜。”桂春对那卖凉粉的老汉招呼道。 那老汉五十多岁,身子佝偻着,衣服洗得发白,可却干干净净。 老汉应了一声,躬身掀开挑子下的木桶,盛出来满满一碗蝌蚪一样的凉粉,又加上旁边小盆子里切好的红萝卜丝、黄瓜丝,点上酱油与香醋,送到桂春面前。 桂春推到桂重阳面前:“快吃,这凉粉摊子摆了十多年,是集上数得着的好吃食。” 桂重阳哪里会吃独食,取了两双筷子,塞到桂春手里一把, “一起吃。”刚才吃了芝麻酱凉面没多久,桂重阳还饱着,不过看到新鲜吃食,还是有几分兴致。 桂春看着这碗凉粉分量十足,便也接了筷子。 老汉在摊子后看了,笑呵呵地递了个空碗过来:“后生接着。” 桂春道了谢,接了空碗。桂重阳拨了一大半过去,才埋头吃了起来。 这第一口就叫人惊艳,只因这凉粉冰凉,这大热天一口吃下去就熨帖许多。又有醋开胃,萝卜丝、黄瓜丝爽口,吃了就放不下。 兄弟两个埋头苦吃,将凉粉吃了个干干净净。 桂春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三文钱,递给老汉。 桂重阳则指了装凉粉的木桶,好奇道:“老伯,这里面有冰块?” 老汉看这长衫小少年待人可亲,便掀开木桶:“是了,这大热的天,凉粉就靠着这个存着,吃到嘴里才是凉快。” 桂重阳探头看了,木桶里面刷了桐油,里面有几块要化不化的拳头大的冰块,上面是个细布口袋,里面装了凉粉。 离了凉粉摊子,桂重阳就被卖冰镇酸梅汤的铺子吸引,眼神黏在酸梅汤的木桶上移不动。 桂春犹豫了一下,道:“想吃下回赶集再来吃。” 桂春原觉得这个小堂弟这个小大人,如今见了吃了眼馋倒是带出几分孩子气。可是今天已经吃了芝麻凉面又吃了凉粉,再吃好吃的就是遭禁了。就算是心疼小堂弟,也不待那样败家。 桂重阳忙不迭点头道:“好,下个集咱们再来看看。” 小兄弟两个本就是为见桂秋来的,如今隐患圆满解决,也到了午后,两人就离了集市,打算回木家村。 午后日头更晒,来时都坐车,没有顶着日头回去的道理。 桂重阳不待桂春开口,便摸出六文钱车资来,道:“春大哥可不许与我抢,剩下那几十文是秋二哥好不容易攒下的,可不要随便动。” 桂春犹豫了一下,道:“我吃的有些撑,要不我还是走回去?” “春大哥别在啰嗦,难道我做弟弟的,就好看着你溜达,自己坐车回去?”桂重阳道。 桂春这才拿定主意,却是依旧劝桂重阳:“小二的钱我用了就用了,你那边是姑姑给的钱,还是别动了。” 桂重阳不满道:“春大哥这样可不对,都是血脉亲人,怎么能分远近?作甚秋二哥的钱使得,姑姑的钱就使不得?难道姑姑不是自己人?” 梅氏给的这一百文,桂重阳是记在心上了,只因真的将她敬为亲姑母,所以现在拿着就是那荷包里的钱。 桂春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着表姑不容易,头些年日夜操劳,赚的钱要奉养大奶奶,还要拉扯梅表妹,半点不顾及自己。表姑还不到三十,想要嫁人也不晚。” 梅氏知书识字,又有一手女红,还不到三十岁,只要想嫁人,并不愁嫁。 桂重阳小脸严肃起来:“这些年都耽搁了,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如今家里这样情况,也不能给姑姑预备一份体面嫁妆,能说什么好人家?说不得对方就是看中姑姑的女红,娶回去使劲使唤。” 桂春想想前些年托媒婆打听梅氏的,确实都是家贫指望梅氏赚钱贴补家用的。小堂弟虽小,可这说话却是合世情。 说话的功夫,两人到了镇子边,就在大树下等顺路车。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一辆马车从镇子里缓缓驾驶出来。 桂春从树荫下走出来,刚要上前拦马车,就惊讶一声道:“啊?五叔!” 原来车辕一侧坐着车夫,另外一侧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江五爷。 江五爷看见两个侄子,叫停了马车,本以为两人是赶集来的,可又是两手空空,便猜测道:“这是来看小二?你们婶娘也在,上前见见吧。” 桂重阳跟着桂春上前,就见马车帘子挑开,露出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妇。 桂春是见过江氏的,忙拉着桂重阳见礼。 “好孩子,起身吧。有些日子没见你,已经是大人模样了。”江氏含笑对桂春说道,又看桂重阳:“这就是四伯家的侄儿?好俊俏的小后生。” 同样是柔声细语的温吞性子,江氏与梅氏又不同。或许是家里富裕,又召赘日子过得从容的缘故,岁月待江氏极宽厚,压根看不出比江五爷大四岁,看着就像是二十来岁。 桂重阳面对长辈的打趣,面上做腼腆状,可心里却是琢磨开了。 不对头啊,这夫妻两个有些古怪,不像是回老家做客。江氏的脖子与手上露出不健康的蜡黄,脸上却是粉白。眼光水润,可眼角带红,眼眸上带了雾气。这是哭过了,又涂了粉? 江五爷的目光在妻子面上顿了下,柔声道:“既见过了,就撂下帘子,日头正毒呢。” 江氏点点头,看了看身形瘦小的桂重阳:“小侄子还小,让他跟我一道车里坐。” 江五爷自然是没意见,桂重阳看了看前面的车夫,知晓留在车辕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他满心好奇,眼珠子滴溜溜转,腼腆一笑,随着江氏上了马车。 第二十六章 物以类聚 桂重阳生而失母,跟着父亲长大,家中也没有其他女性长辈。 回乡三天,桂重阳见了好几个女性长辈。有性子彪悍的桂二奶奶,有直言快语的杨氏,还有带了愁苦的梅氏。实在是这几人的气度与桂远相差太多,桂重阳自己是“农三代”,自然不会歧视农户,可也觉得自己亲爹是“鸡窝里出来的凤凰”,行事说话与这些亲人说话实在不像。 江氏的年纪与性情,正合了桂重阳心底深处对“母亲”这个词的想象。 父亲曾说过,母亲死于产关并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因为她身体孱弱,本不利于子嗣,可是却依旧怀孕生下他,这就是“母爱”。 母亲当年是不是也跟五婶这样夏天也吹不得风,多说几句话就开始咳了?桂重阳抬头看着江氏,一时竟然神飞天外。 江氏之前见桂重阳目光总有探究之意,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可眼见他眼中自然而然流落出来的孺慕之意,想着丈夫提及这个孩子的身世,不由心里一软。 不说别的,桂重阳不说话时乖乖巧巧的模样,是父母最喜欢的那种孩子。 江氏想起自己生育艰难,看到眉眼之间与丈夫有些相似的堂侄子,也是有些移情。 婶侄两人,一个真心亲近,一个故意讨好,倒是没了生疏,一句一句地聊了起来。 桂重阳心中虽好奇江五爷夫妇的突然回乡,可也没有贸贸然发问,道:“今天大集呢,春大哥带我去吃了凉粉,一颗一颗凉粉跟小蝌蚪似的,吃的嘴里冰滑爽口。婶娘吃过没有?” 江氏笑道:“是不是魏家凉粉?我小时候与姐姐她们去赶集,吃的也是她们家的凉粉。他家不仅凉粉做的劲道,醋汁也调的好,夏天吃的极开胃爽口。” 桂重阳惊讶道:“这般有口碑的生意,怎么瞧着那老伯的模样,倒不似个富裕的?这凉粉三文一碗,就算有成本,加上买冰的钱,也能剩下一半利润,吃的人也不少,没道理还这样穷苦才对。” “没想到你小读书郎的模样,还知道买卖帐。魏家摊子生意再好,赚得也是几个辛苦钱。说来那魏老汉也叫人可怜,靠着这做凉粉的手艺,积攒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下一个小铺子,儿子被人勾着去赌。如今铺子没了不说,儿媳妇改嫁,儿子也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只剩下魏老汉一个人拉扯个孙子。”江氏唏嘘道。 儿女都是债,魏家只有一个儿子,将魏家折腾的伤筋动骨;江家四个女儿,加起来自然是比魏家还热闹。 之前有江氏与江五在前面拦着,前面三个姐姐姐夫联合起来算计她们夫妻两个,将家里挑拨的亲人像是仇人。 江氏因打小身体不好,经不得大悲大喜,养成平淡不争的性子,早就厌恶了家里的乌烟瘴气。 几个姐姐、姐夫算计的好,想要送一个孩子给他们夫妻两个做嗣子,继承江家的茶楼,可又防贼似的拦着孩子们与他们两口子亲近,生怕儿子被他们夫妻两个拉拢了去。 孩子亲近亲爹亲娘没错,可既是舍不得,作甚还要过给别人?等到真的过了嗣孙,凭借着他们父母不撒手的模样,那以后江家茶楼到底还能不能姓江? 江氏看出来几个姐夫的算计,在父母面前也提了一句。 江娘子是个“以夫为天”没主意的,江老爷却是认为小女儿被江五糊弄了,没等自己这个当老子的死呢,就将江家茶楼当成是自己的东西,才会开始“护食”,不仅不上心,反而呵斥了一顿。 江氏心灰意冷,不再多嘴,可心中也未尝不为家里的现状担心。如今父亲苛待江五,人都有脾气,再好的性子也有发作的时候,到时候翁婿反目,高兴的只会是几个姐姐姐夫家。 这茶楼是老两口安身立命的本钱,几个姐姐姐夫心愿达成后,会好好孝顺他们吗?看着几家人为了银钱上蹿下跳,丝毫不顾手足情分模样,江氏也不敢去想。江氏性子再恬淡无争,也是为人儿女的,少不得为爹娘的养老问题担心不已。 昨晚丈夫回去提及“归宗”,一下子使得江氏看到另外一种选择。 现在三家姐姐姐夫齐心协力怼他们夫妻两个,两个夫妻两个要是退出了呢?他们下一步就不能继续装模作样了,争来争去的,江老爷也能看明白了些。 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江氏这里对于自己不能生育之事对丈夫一直存了愧疚之心,可要是继续留在江家,以丈夫的尴尬身份,想要“纳妾生子”有自己的骨肉就要为人指责。 两人少年夫妻,相伴着长大的,江氏原意为丈夫退这一步。 “归宗”,回桂家。夫妻两个说了一晚上,敲定了主意。 不想今天一早,夫妻两个对江老爷提及“归宗”之时,却出了纰漏。 江老爷大骂江五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怀疑他转移藏匿了自己的银钱,激动时还要动手。江氏拦着,脸上挨了一耳光。 江老爷让女儿“休夫”,江氏不肯,使得江老爷大怒,直接撵了女儿女婿出门,什么也不许带,几乎是净身出户。 江五爷不愿意老家让爹娘跟着担心,原本打算带着妻子投奔镇子好友处,被江氏拦下:“若是那样,几位姐姐、姐夫就要怀疑咱们是故意作态,少不得又有诋毁之处。爹娘那里,也不会信了咱们真要‘归宗’,还是回桂家更名正言顺。咱们亲自跟公公婆婆说,总比外人传话过来的好。再说,我既是桂家儿媳妇,总不能一日桂家也没住过。” 江氏蕙质兰心,说的体面,心中是对桂家的情形不放心。过去虽见过两次,可都是客客气气的,具体什么为人秉性还要看看。 江五爷的年岁与辈分在这里,要是“归宗”,少不得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上面要孝顺老人,下边要拉扯侄子们。要是桂家人可亲可敬,这是一个相处法;要是桂家人不识好歹,那自又是一个相处法。 江氏并不是想要争什么高低,也不是自私只顾着夫妻两个过好日子,实在是被几个同胞姐姐闹得,对于骨肉至亲,也不敢尽信了。 江氏有这样的小心机,就不厌桂重阳的小聪明,听着他话里话外套话,像个小大人似的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就摸了摸他的头,道:“婶子与你五叔两个被‘净身出户’了,镇上也没有落脚处,只能回老家。” 桂重阳本就是这样猜测,倒是并不觉得意外,摇头道:“镇上住惯了,怕是五婶会住不惯村里。村里各家各户都是自给自足,想要买什么都要往镇里去,不方便呢。” 江氏有些怔住,这小重阳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夫妻两个回去?是不是桂家也防着他们夫妻两个?丈夫离开桂家十二年了,桂家还有丈夫的立足之地吗? 第二十七章 江五归宗 木家村没有秘密,等桂重阳等人乘坐着马车到了桂二爷爷家,村里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江五又来了。 男子改姓,是背弃祖宗,极丢人现眼。村里的人即便羡慕江家守着个茶楼日子富裕,可是也没有几个会真的尊重江五。 随着那个少男的归来,这桂家每天都要上演大戏,不知道今天的热闹是什么? 虽然有不少村人好奇,可也只是好奇罢了。自家过自家的日子,再大的热闹看了也不能当饭吃。 只有梅童生与梅秀才父子,疑心生暗鬼,知晓江五又回来了,不免猜测起来。 “桂家是什么意思?搬来江五作甚吗?”梅秀才的心跟着悬了起来。他经常往来镇上,知晓江五是个交际广泛的。要没有江五找人,那个桂家的小崽子也不能越过杜村长落户。 可江五作甚会帮那个小崽子?两人虽是堂叔侄,可中间隔着几条人命,与仇人无益。 梅童生也有些不安:“不会是穷疯了,真想要银子吧?” 梅秀才皱眉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怕他们真的狠下心来。” “那怎么行?真要打官司,你的名声,晟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梅童生有些着急:“都是顺娘那个死丫头,女生外向,尽偏着桂家,这守了十几年活寡不说,如今还要养便宜儿子,拐带着朵丫头也跟家里不亲近。不能这样干等着,要不然趁着他们还没动手脚,带几个人去‘接’朵丫头回来?” 这里的“接”自然不是客客气气的接,少不得要先行一步抢人,为的是“釜底抽薪”,不让桂家打着梅朵的旗号上状子,也是为了将梅朵压在手中做人质,好让梅氏有所忌惮。 梅秀才想了想道,还是摇头道:“那可真要撕破脸了,就怕顺娘那丫头死性,现在他们就算要告,并没有说实证,可要是顺娘刚性起来真有个万一,那可是逼死人命,就要真的坏了名声。” “束手束脚,真要给他们银子不成?”梅童生烦躁。 梅秀才阴着脸道:“在等等看,桂家要真是图财,也是先与咱们商量。” * 杜村长家,杜村长的大胖脸也跟吃了屎似的难看:“就是这个江五,不懂规矩,直接帮桂家那小子落了户!这才几天,又回来了,他还想要做什么?这是摆明车马给桂家撑腰?真是不要脸,一个童养婿,平日里旁人看在江老爷面上叫他一声‘五爷’,还真当自己是老爷了?” 昨天梅氏父子在折戬而归,杜村长并没有露面,可是桂重阳当众拿出了户籍,这也是间接打了杜村长的脸。 按照杜村长的本意,在桂重阳落户问题上肯定要卡住的。就算最后点头,也要将桂重阳调教的乖顺了才行。谁会想到,平日与桂家并无往来江五会插上一脚,直接寻人帮桂重阳落户。 “江五到底想要作甚?江老爷是摆设不成?”杜村长心中有鬼,未免不安。 李氏在旁听了,陷入回忆。她嫁进桂家五年,也算是看着桂远、桂五长大的。在她的印象中,堂小叔子桂五是个打小就有主意的。同样是读书,桂远读成了书呆子,性子怯懦;桂五却是个腰子正的,为人又活络不刻板。 当年桂五才十一岁,因为侄子重病无银子医治,就到江家自荐,成了“江五”;如今江五开始频繁出入桂家,会不会又什么需要他做主的地方? “桂家不会真的与梅家打官司吧?”李氏再想不到别的,想到这个可能。 “哎呀,那可不行,梅家父子没什么,可不好影响了晟小子!”杜老爷带了几分激动道。 李氏抿了下嘴,有些不高兴:“老爷怎么就念着梅晟,也不想想咱们七郎。” “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是为了七郎,我才更留心梅晟!七郎只有兄弟一个,连个叔伯兄弟都没有,以后独木难支。我熬了半辈子,羡慕死旁人有兄弟绑缚。先头的几个闺女,嫁得早,寻的都是普通人家,以后给能老七做助力的少。六娘这里,我是认准梅晟了。”杜村长胸有成竹道。 李氏皱眉:“可二娘嫁的梅秀才,这姊妹两个嫁叔侄,也差了辈分。” “不过是姻亲,这有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好地女婿人选,就因为是姻亲家的,就让出去不成?就是梅秀才那里,怕是不敢让侄儿这的联姻高门。明儿我去同他说,早日订下来,不用他出分家银子,我给他们小两口出银子安置。”杜村长之前只觉得十拿九稳,并不着急,可眼下怕梅家真的这个时候闹出官司来,影响梅晟前程,少不得也要提前知会梅秀才一声。 * 桂二爷爷家,桂二奶奶站在大门口,拉着江五的手,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江氏,颤抖着嘴唇道:“儿啊,这是真要回来了?” 江五点头道:“是,儿子今日带媳妇归宗!” 桂二奶奶神色恍然:“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老是做这样的梦,梦里的情形同现在一个模样。” 江五回握住桂二奶奶的手:“儿子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娘,我回来了。” 桂二奶奶含着泪笑了:“好,好,回来的好!” 桂二爷爷站在旁边,也是难掩激动。 杨氏在旁边,也跟着红了眼圈。看着江氏身体单薄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杨氏上前扶住:“回来就好,今天总算能踏实叫你一声弟妹了。” “二嫂。”江氏福身。 杨氏拉住:“都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赶路累了吧,快去屋里歇着,我这就去预备饭。” 江氏道:“我给嫂子打下手。” 杨氏摆手道:“不用不用,弟妹好好歇歇缓缓,都预备的差不多了,再添两道菜就行。” 桂二奶奶听到,转过头道:“春儿,去杀鸡,你五叔五婶回家来了,今天这是大喜的日子!” “哎”桂春应了一声,去后院抓鸡去了。 桂重阳识趣,不愿意打扰一家人骨肉团聚的场面,可是这父母儿女散发的骨肉亲情也让他鼻子发酸。 眼不见心不烦,桂重阳跟在桂春屁股后边,去看桂春杀鸡去了。 第二十八章 第一笔支出 晚上炖鸡,养了两年的小公鸡,平日里喂养的精心,足有三、四斤重。加上剥好的毛栗子,炖了满满一大盆,又有腊肉炒芹菜、醋溜白菜、拌茄泥、炒菠菜粉,加上腌苏子叶,凑成了六道菜。 过年也不过如此了。 杨氏又用了纯白面做了香椿面,这是合了“上车的饺子下车面”,也是给离家回来的亲人接风洗尘。 分了两桌,炕桌子上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江五与桂春、桂重阳;外屋地上摆了小桌,是杨氏、江氏、梅氏与梅朵。 桂二奶奶看着儿子,移不开眼;桂二爷爷喝起过年祭祖剩下的烧酒,面上也柔和许多。 桂春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并不是他不孝顺,想要推卸奉养老人的责任,而是亲叔叔的出赘是他最大的心事。眼前这个叔叔只比他大五岁,却是他最信服的长辈。 桂春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自己奄奄一息,家人求告无门绝望之际,是十一岁的小叔挺身而出,用自己的出赘换回来五十两银子。 当时桂二爷爷、桂二奶奶几天没合眼,杨氏将桂春抱在怀里,翻来覆去的说:“你这条命是你五叔换来的,你心里要记恩,往后好好孝顺你爷你奶,不要让你五叔在外不安心。” 桂春只有六岁,打那以后一日也不敢忘。 换做其他人家,已经长成十一岁可以立足的儿子,一个是才六岁又卧病不起的病孙子,没有谁会选择舍了儿子留孙子。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再看重长孙,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做不到这点。是江五自己走出那一步,用前程与姓氏给侄儿换一条生路。 这一顿饭,吃的老两口极开怀,都围着江五说话,桂春与桂重阳完全被无视。至于桂春去镇上寻桂秋说的“正事”,眼下老两口也顾不得。 桂二爷爷喝多了,拉着儿子的手不放,最后是被江五亲自服侍着躺下。 家里的屋子够住,或许冥冥中盼着儿子有回来的一日,江五之前住过的屋子还空着。只是十多年不住人,不能直接住下,桂二奶奶就叫江氏与跟杨氏,留了儿子在上屋。 夜色渐浓,桂重阳与梅氏姑侄也要回前院老宅。 临回去前,桂重阳悄悄将杨氏叫到一边,递过去一个荷包。 杨氏哪里肯收,连忙摆手:“这使不得。你那银子别动,莫要胡乱花了,留着买地是正经!” 桂重阳道:“那银子没动,这是别的。五叔五婶刚家来,总要添置些东西,二伯娘收着,省的家里为难,五叔五婶也不自在。” 小叔子与弟妹“净身出户”,杨氏心中也发愁,不过依旧不肯收银子:“家具收拾收拾也能用,其他我们再凑凑,总不能用你一个孩子的钱使,那成什么了?” “难道侄儿不姓桂?又不是没有钱,作甚还让大家跟着发愁?伯娘再这样见外,侄儿可没脸再过来吃伯娘的饭了。”桂重阳耷拉下小脸道。 杨氏素来是个痛快的,见桂重阳真心实意拿钱出来,而又是眼下家里最需要的,便道:“那要说好了,这钱算借的,回头家里有余钱了再还你!” 桂重阳点头,杨氏这才收了荷包。 荷包并不重,杨氏想着既是借钱,还是数目分明为好,就打开荷包。 荷包不大却压手,里面没有铜钱,只有十来颗银豆子,比黄豆略大,比蚕豆小,每颗有二三钱重,加起来有两三两银子。 杨氏道:“真是小巧精致,叫人舍不得兑开,明儿量了重我**儿打欠条给你。” 桂重阳苦笑:“哪里用如此?” 杨氏正色道:“亲兄弟、明算账,不能含糊着,省的以后伤了情分。伯娘看出来了,你这孩子是个手松的,你爹也是个粗心人,又哪里是能带孩子的!可以后你要支撑门户,做顶梁柱,可不能再这么手松。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辈子穷。你回来了,以后置地修房娶媳妇,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可不能再这样大手大脚。” 桂重阳老实应了,才从僻静出出来,正好与梅氏打了个照面。 梅氏没有说什么,对桂重阳点点头,带着他与梅朵告辞离开。 等回到桂家老宅,到了堂屋时,梅氏叫桂重阳稍等,打发梅朵先进西屋后,低声道:“好孩子,你做得对,这个时候不能干看着。你爹亏欠二房太多,以后你能帮扶就帮扶,能补偿就补偿。“ “嗯,侄儿晓得。”桂重阳郑重点头。 “老爸”欠下的债太多,自己先从身边人还起。 梅氏欣慰的点点头,道:“我那还有些钱,等你五叔户籍的事情办利索了,就让他帮你在镇上寻个学堂。学费你不要操心,姑姑过几日去镇上接个大活,收了订金就差不多了。你那五十两银子,可不能再动,不管是置产还是有其他打算,那都是本钱。” 桂重阳面上点头应了,心中不免有些犹豫。是不是拿出来的银子少了?真的看大家继续过穷日子吗? 梅氏似乎看出桂重阳的纠结,摸了摸他的头道:“重阳,不管你是想要当好族长,还是想要当春儿、秋儿的好堂弟,都要记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有那样才是真正对他们好。” 桂重阳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不管是耿直的杨氏,还是略带哀愁的梅氏,都是聪明女子。她们妯娌两个都猜到桂重阳的银子不止五十两,可是并没有因此不满或惦记,反而不约而同的教导他。 桂重阳心里暖暖的,因见二房骨肉团圆产生的酸涩也散去。 * 梅朵在西屋等得着急,一晚上没人提桂春与桂秋兄弟之间的“谈判”结果,这可是关系她的终身。 待到梅氏留桂重阳在堂屋说话,梅朵便以为姑姑问的是此事,忍不住站在门口偷听,可堂屋姑侄两人说话声音低,也听不真切。 待听到梅氏提到“春儿、秋儿”后,梅朵就忍不住了,犹豫了一下推门出来,道:“秋二哥怎么说?” 第二十九章 小族长的疑惑 梅氏愣住。 桂重阳眨了眨眼,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梅朵这才晓得误会了,方才这两人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事,不由面上滚烫,朱转身要进屋。 桂重阳见状,忙道:“秋二哥说了,没将奶奶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晓得你不愿意,要不然姑姑也不会一直拖着不提。” 桂秋的话没有什么不能对梅朵说的,可这些话总不好让桂春来转述,桂重阳便如实说了。 梅朵眉头先是一松,随即又担心道:“秋二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即便不能成夫妻,两人也是打小一道长大的,以后还要做叔嫂,梅朵难免忐忑。 桂重阳摇头道:“不像,秋二哥还埋怨春大哥墨迹呢,还说以后摆酒,就让他师姐来掌勺。” 到底是自己的亲事,梅朵早已羞的不行,听明白了个大概,便轻声道:“劳烦表弟了。”说话的功夫,人已经飞快地回了西屋。 留下梅氏,却是若有所思道:“师姐?周师傅家的闺女?既是秋儿的师姐,那该不小了吧?” “今年十五了,比秋二哥小一岁,打小也跟周师傅身边耳濡目染,现在都能上灶了,这才让秋二哥喊她师姐呢。”桂重阳道。 对于周家与周丁香,桂重阳十分纠结。他既是庆幸出来这么一个人,解除了桂春兄弟与梅朵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可是想着周师傅的打算心里又否定周家。 如今桂家不是穷的吃不下饭,桂重阳回来了,连江五爷都要归宗,怎么能让桂秋继续走江五爷的老路。可看着桂秋与周丁香同家人一样,谁晓得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他乐意呢? 周师傅是有儿子的,所以他就是招赘也与江家不同,不去让桂秋改姓,也不会将家产留给女儿、女婿,多半是留女儿、女婿在周家几年,在儿子长成前支撑门户。 周师傅的儿子今年才七岁,这个年限的最少也要十来年。十年之后,桂秋带着老婆孩子回桂家,重新开始?到时候桂家早已翻天覆地模样,桂秋没有付出,直接坐享其成,江五爷与桂春这样的至亲或许能体谅,江氏与梅朵也能体谅吗? 看着桂重阳十分为难模样,梅氏担心道:“秋儿那里可是有什么不对?” 桂重阳皱眉道:“周师傅似有意招秋二哥为女婿,不知道五叔晓得不晓得。” 梅氏想了想,摇头道:“不会是你五叔的意思,之前你没回来,长房也没人呢。” 听梅氏提起这个,桂重阳按捺不住心中疑问,道:“姑姑,西桂不是有三房吗?怎么没听大家提三爷爷家的状况,三奶奶……是走道了?” 这女子“走道”就是改嫁的意思。 梅氏点点头道:“你三奶奶是家中幼女,性子软绵了些,又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就听了娘家的劝,带女儿又走了一家。” 桂重阳听了,心里沉甸甸的。 当年抽丁可是“二抽一”、“三抽二”,三爷爷家没有儿子,只有他一个男丁,本应该是免抽的,最后出丁也是因丢了旁人家的银子,只能自家的男丁顶上凑数。桂三爷爷与桂爷爷年岁差十几岁,是长兄抚养大的,兄弟情分深厚,可他对得起兄长,却对不起妻儿。 “小姑姑,今年多大了?”桂重阳徒然生出一种紧迫感。 养在亲娘身边是好的,可到底是继父家里,要是婚嫁不容易,可是一辈子的事。 “比你打将近三岁,今年也十五了,冬月的生日。”梅氏道。 桂重阳闻言,精神一震。 律法规定,男十六、女十四可成亲,可实际上女子通常及笄后才出门子,眼下是五月末,距离冬月还有半年,自己要在小姑姑及笄前找到她,名正言顺的为她撑腰。 时间不早,姑侄各自回房。 元宵慵懒的躺在炕头,看也不看桂重阳一眼。 桂重阳往炕上一倒,搂了元宵在怀里:“你这没良心的,枉我一直惦记你,央了表姐送鸡汤泡面给你。” 元宵后腿一蹬,猫爪子直接踩在桂重阳脸上,转身给桂重阳一个猫屁股。 桂重阳伸手将猫爪子抓在手中,另外一只手摩挲着元宵的肚皮,赔罪道:“我错了,这几日忙,才没顾得上你。明儿再进城,我买小鱼干给你。村子周边不少麦田,听说这些地方雀儿多,等逮着了,炸雀儿给你吃,那不是你最爱吃的。” 被摩挲了舒坦了,元宵才乐意搭理桂重阳,“喵喵”两声。 桂重阳却没有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元宵似有些好奇他的安静,转过头,滴溜溜的圆眼睛望过去。 桂重阳轻声道:“爸走了半年了,不知道在下边找到娘没有……我好想他们,做梦都想,可他们转世投胎,还能记得我吗?” * 门外,梅氏因见知晓桂重阳吃素,怕他不顶饥,特意冲了碗面茶过来,却是正听到桂重阳提父母这一句。 梅氏心中发酸,她与桂重阳一样,都是没有了爹娘之人。 屋子里,桂重阳感怀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又雀跃起来,兴致勃勃:“元宵,你说梅家父子害不害怕,五叔回来的巧,正好与昨天的事对上了,怕是他们爷俩要睡不安稳,要不要明儿再吓唬他们一下?” 桂重阳脑子转的飞快,梅家父子的软肋就是“名声”,之前已经压了他们一次,就能压第二次,可也不能逼的太狠了,这个度要掌握好。 门外梅氏不由失笑,这孩子人前跟小大人似的懂规矩处事也周全,可孩子就是孩子,会想念爹娘,也会调皮捣蛋。她放重了脚步,上前扣门道:“重阳,歇下没?” 桂重阳翻身下地,开了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儿。 “这是什么?”桂重阳好奇地望向梅氏手中的食碗。 “面茶,小米面炒熟做的,上面是芝麻酱。”梅氏道。 桂重阳晚上用的少,已经有些饿了,接过香喷喷的面茶,低头看了眼闻到味道急得“喵喵”叫的元宵,找来猫碗,一人一猫,一人半碗吃了个干净。 没有了父母,可自己还有元宵与其他亲人,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不是吗?木家村不错,有亲人,也有对手,可梅家也不当是桂家的仇人。当年,梅童生也死了一个儿子,“老爸”的债主中,还有梅家。 不过一笔是一笔,可以分开算。桂重阳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第三十章 乳臭未干的小族长 江五爷想要“归宗”可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与江氏的户籍帖子还在江老爷名下,得先从江家迁出,再拿着桂家的帖子迁入。因为他是带着妻子出来,并没有与江家决裂的意思,还要重新补一份婚书。 事情过了一夜,江五爷估摸着江老爷的火气也该散的差不多,就想着再往西集镇一次。 其实这个时候,本应该是家里长辈出面,与江老爷去商谈相关事宜,可桂家二老一个腿脚不便,一个是妇人不好出面,因此去与江老爷谈条件的还得是江五爷自己。 “五叔,带了重阳去,重阳可能说哩,连梅童生、梅秀才两个都被他给说住了。”桂春建议道。 桂二奶奶在旁道:“春儿也跟着去。” 昨日还没留意,早起给儿子端洗脸水时,桂二奶奶看到儿子脖子上的被打到的淤痕。饶是再感激江家,可这都动手打人了,桂二奶奶也来了心火。 让桂春与桂重阳都跟着,也防着江老爷再动手。江五爷是江老爷的女婿,自是不好反抗,两个小的却不会眼瞅着叔叔吃亏。 江五爷听了忙摆手道:“又不是去打架,带这些人做什么?我会好好好与岳父说的,娘就别担心了。” 桂二奶奶哪里放心的下,直接拍桌子道:“万一呢?我同你爹养你十多年,半根手指头都没落到你身上过,可舍不得你去挨别人的打!” “娘说什么呢,我都说了,就是不小心刮了下。”江五爷带了几分央求道。 知子莫若母,桂二奶奶见儿子眼神往旁边扫,就晓得他是顾忌江氏,怕江氏心中不舒坦。 这到底谁是媳妇,谁是当婆婆的?自古以来都是媳妇看婆婆脸色过活,到自己家却颠倒过来,桂二奶奶也跟着不自在起来,轻哼一声道:“我怎么说不得?难道媳妇就不疼你?” 江氏自然而然接话道:“媳妇再疼五爷,也比不过婆婆。这世上,能掏心掏肺待自己好的,除了亲爹娘旁人都要靠后。” 桂二奶奶听着顺耳,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方才是心疼小儿子,说话才带了抱怨,没有顾忌到小儿媳妇,倒像是做了一把坏婆婆。可就算儿子归宗,这之前的恩情在,儿媳妇也不能当寻常儿媳妇待。这要是那样的话,桂家就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 杨氏旁观者清,看出婆婆与弟妹的相处模式不太对,客气是客气了,可也透着生疏,不似一家人。这婆媳相处,且有的熬,最怕男人夹在中间瞎说话裹乱。 杨氏这样想着,就拦下还想要说什么的小叔子,道:“快去镇上吧,早去早回。对了,莫忘了去了老宅,带了重阳小子。” 江五爷点点头,道:“我带重阳去就行了,春儿在家里吧,爹不是说今儿去麦田看看,让春儿走一趟。” 桂二奶奶闻言不赞同,还要再劝,江五爷已经冲着妻子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桂二奶奶见旁边站着不算稳当的江氏,道:“身子不好就在屋里好生歇着,又不是外处,谁还能挑理?” 明明是好意,可说出来依旧带了烟火味儿。 江氏赔罪道:“是媳妇身体太不中用了些,平白让嫂子多受累了。”后边一句,却是对杨氏说的。 家里多两口人,饭都要多煮半斤,菜也要加大分量,江氏操持不了家务,这些少不得都落到杨氏头上。 侍奉老人,照看小的,都是为人媳、为人母应份之事,可却没有当嫂子侍奉弟弟、弟媳妇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搁在别人家里,遇到江氏这样的废材妯娌,怕是早就要闹了;搁在杨氏身上,却跟桂二奶奶一样是个记恩的,别说叫她做两顿饭给江氏,就是做一辈子,杨氏也心甘情愿。 * 桂家老宅,桂重阳与梅氏姑侄正用早饭。萝卜丝粥,高粱面窝头,配上一碟腌芥菜丝,就是饭桌上的全部。就是元宵大爷的猫碗里,也是盛的萝卜丝粥,上面还有掰碎的小块窝窝头。 眼见梅朵习以为常的模样,桂重阳就晓得之前吃的都是客餐。他并不是没有吃过粗粮,小时候就吃过栗子面窝头。可那是加了牛乳鸡蛋,又加油、加糖,吃起来松松软软。现在手中的高粱面窝头,却是硬的跟死疙瘩似的,十分有嚼劲。 桂重阳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异样来,可吃饭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梅朵用了一碗粥了,桂重阳这里才啃了两口窝头。 梅氏看在眼中,却没有说话。不管桂重阳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如今家里条件就这样,只能适应。毕竟读书不是一年两年的事,那才是大开销,供出个读书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以后家里少不得要勒紧肚皮。 梅氏这样想着,又有些不忍心,琢磨着那两亩盐碱地种了二亩高粱,是秋冬口粮;后院有五分地,之前种了麦子,眼看就能收了,往年都要卖了,今年还是不要卖了,留下来与粗粮两掺吃。收了麦子的园子,还能再种一茬糜子。糜子面不中吃,却能做面茶,昨晚的面茶重阳很喜欢吃。 桂重阳使吃吃奶的劲儿,啃了小半个窝头,就觉得嘴巴里不对劲,放下窝头用舌头顶了一下,吐到手心一颗小白牙。 桂重阳呆住,梅氏见他半口血模样吓了一跳,连忙倒水给他漱口。 梅朵看着桂重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之前还装小大人似的,可乳牙还没褪完。 桂重阳只觉得生无可恋,像他这般大的孩子,就算没长满满口牙也差不多,最多只剩下最后一对大牙没换,他却是只换好上下门牙与侧牙八颗,还有二十颗牙要换。唯一庆幸的就是门牙长全了,不用露出一个黑洞。 见好好一个精神少年成了霜打的茄子,梅氏不由心疼起来:“快放下窝头,姑姑给你冲面茶去,吃那个,省的再硌掉牙。” 梅朵也收了笑,安慰道:“有人牙换的早,有的换的晚,我这最后的大牙,也是头两年才换。这是上牙,你拿着一会儿去扔炕洞,这样牙才长得快。” 桂重阳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个丢牙齿的习俗南北倒是差不多,下牙掉了丢屋顶;下牙掉了丢炕下,不同的是南边没有炕,是丢在床下。 江五爷与桂春进来,正听到梅朵这一句,都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嘴巴闭得紧紧的,呜呜,好像自己越发没有威严了,这样不对。 第三十一章 辣眼睛的江老爷 江五爷与桂重阳从桂家老宅出来,桂春跟在后头,带了几分不放心道:“五叔,真的不带我?可万一江老爷恼了要动手,重阳还小不顶用……” 桂重阳不满道:“刚才春大哥还嘱咐我好好护着五叔,怎么这会儿又觉得不顶用?” 桂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不顶用不是那个不顶用……”一着急越发笨拙,说不清楚。 江五爷摆摆手,失笑道:“又不是去打仗,行了,莫要再啰嗦!” 到底是没有带桂春,江五爷带着桂重阳启程。 桂重阳没有忘记梅家父子之事,故意带江五爷绕道,特意从梅家门口经过。 “这是要做什么?”江五爷有些不解,低声问道。 桂重阳低声道:“狐假虎威!” 叔侄两个站在梅家不远处眺望,梅童生正站在院子里刷牙,抬头就看了个正着。本就怀疑江五爷回村子的用意,见了江五爷如此,梅童生越发不安,连忙招呼儿子:“老二,你瞧瞧是不是江五,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梅秀才脸色也不好看,怀疑桂家勒索与真正遇到勒索是两回事。那个桂重阳不懂事,江五也不懂事?还是真的要与梅家斯皮脸? 梅童生已经咒骂道:“小兔崽子,这是真的盯咱们梅家了!” 梅秀才寒着脸道:“之前还当这小儿胡闹,没想到他又拉来江五。不对,或许压根就不是小子的主意,桂家怕是记着仇呢!” 梅秀才当年休妻另娶时,就没有给桂家留缓和余地。两家就是那个时候决绝,再无往来。 梅童生跳脚道:“桂家还有脸记仇?咱们家可是没了你大哥、你堂弟两个壮丁,没让桂家人偿命都是咱们厚道,休了他们家闺女怎么了?两条人命在中间横着,还要让我外孙从桂家女肚子里出来,做梦!” 院子外,桂重阳走近,站在梅家大门口,眺望里面屋舍院子,看得津津有味。 梅童生耷拉着脸,踱步过来,怒视桂重阳:“桂家小儿,你来老夫家门口作甚?” 桂重阳“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前面的几间半新不旧的青砖瓦房,道:“我来看看院子,若是尊父子无力补银子,用着院子顶也成。听说这是姑奶奶与姑爷爷当年盖的,以后姑姑在这里养老正合适。” 梅童生只觉得心火直冒,尖声道:“小子狂妄,想要图谋旁人家产不成?” 桂重阳惊讶道:“老亲家是不是用错了成语,不是该是‘物归原主’?” 文人最是要脸面,梅童生侵占兄弟家产的事做的,却是听不得,不由得面红耳赤,气的“呼呼”喘粗气,更想要骂人。 江五爷旁观,看着桂重阳有意激怒梅童生,向前两步,将桂重阳隐隐地遮住。 梅童生果然恼羞成怒,伸胳膊要动手。 江五爷面上一寒,不等他拦着,梅秀才已经拉住父亲胳膊。 梅秀才用眼神安抚情绪激动的老父亲,随后转身望向江五爷,颇为亲近模样:“小五,好几年没见你了,近日可好?” 江五爷叔伯排行第五,兄姊叫他“小五”,梅秀才用的是昔日称呼。 江五爷牵了牵嘴角,不冷不热道:“尚好,劳烦梅相公惦记。” 梅秀才跟热络几分:“既到了门口,就进来吃杯茶?” 桂重阳在旁,看着梅秀才前倨后恭模样,越发警醒。这是什么意思?打“人情牌”?想要糊弄住江五爷?未免太小瞧人。 江五爷仿佛没瞧见梅秀才的热络,眼神也往院子里的扫了扫,漫不经心道:“今日有事,就不叨扰了,以后少不得有上门的机会。”说罢,与梅秀才拱拱手,招呼着侄儿,翩然离去。 梅童生咽了口吐沫:“老二,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梅秀才阴沉着脸,神色狰狞道:“这桂家是铁了心要钱了,也不怕银子烫手!“ * “调戏”了梅氏父子一番,桂重阳只觉得神清气爽,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江五爷见了,未免觉得好笑:“作甚这么厌恶梅家人?” 江五爷已经听爹娘说了,这个侄子打着为父亲还债的名义归乡,这梅家论起来也是“九丁之难”的苦主。 桂重阳轻哼一声道:“一码事一码,谁让他们黑了心肠,贪财不说,还半点人情味儿都不讲,欺负姑姑与梅表姐。” 要是没有他们逼迫,梅氏说不得早已正常嫁人,不用借嫁人之名避难桂家;就是梅朵这里,就算失了生父,也会跟着亲娘长大,不会成了孤儿。 江五并没有劝阻什么,只是提醒道:“莫要逼的太紧了,这父子两个不是好东西,要防着他们使阴的。” 桂重阳道:“只是先吓他们一吓,人命官司,可不是那么好沾的。之前我不过是叫了个价,如今就等着他们‘还价’了。” 该梅家父子掏的嫁妆银子,桂重阳要;梅朵的婚事处置权,桂重阳也要。桂重阳还小,不怕真的出入衙门;梅家父子敢吗? 不过是“小儿无赖”,可手段却是管用。 江五爷见桂重阳胸有成竹,就不再啰嗦了。 遇到桂重阳这样的“无赖小儿”,梅家父子头疼;遇到江老爷这样的“无赖老儿”,头疼的就是江五爷。 江家客厅,江老爷下巴抬得高高的,恨不得用鼻子眼对着人。 江五爷带了几分感伤:“爹……” 江老爷摆摆手:“别叫爹,要走就痛快走,谁会留你不成?不过亲兄弟还明算账,你我既是两姓旁人,还是将这账目扯干净的好。” 江老爷已经信了几个女儿女婿挑拨,认定江五是“以退为进”故意用“归宗”来下吓唬辖制自己。他既是气恼,又是心灰。气恼是养了江五十几年,还养不熟;心灰的是小女儿女生外向,为了男人,抛弃父母。一直养在身边的小女儿如此,几个早已出嫁多年的女儿还敢指望她们真的孝顺? 没有儿子,真能指望闺女养老不成?自己闺女都靠不着,自然也就不用指望外姓的女婿,与其被当成老糊涂让儿女糊弄,还不如守着银子,都是实打实的。 江老爷堵着一口气,拿起手边算盘,一边扒拉,一边振振有词“我们好好算算账,你十一岁就到了江家,吃喝嚼用,四季衣裳,处处都是钱。按照一年十两银子的花费,十二年就是一百二十两。当年那三十两银子,是你为江家养婿的身价银子,如今你既要家去,这笔银子也当退回来。你并不是独自一人‘归宗’,还要带四娘,少不得要补婚书,这聘礼银子也当记上。我并不多要你的,便也按照三十两银子算。自打你到江家,我就带你在身边,亲自教你用算盘、记账目,比外头的经济师傅用心的多。如今我能教你的都教了,你也早就出了师,这学徒礼是不是也当补上一笔?一年四季谢师礼按照四两银子算,十二年就是四十八两。别的琐碎,我也不耐烦与你细算,就算这四笔,加起来拢共二百二十八两银子……” 桂重阳坐在江五爷下首,看着侃侃而谈的江老爷,只觉得辣眼睛。 眼前这个情景,作甚这么眼熟呢? 第三十二章 戏份不对啊 桂重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后背挺得更直了。 江老爷这账算的没毛病,倒是自己先前在梅氏父子面前说的有些含糊,要是也跟江老爷一样说的有理有据,梅氏父子会更心虚的。 眼下,桂重阳就有些心虚。 要是江老爷一味胡搅蛮缠也就罢了,如今这有条有理的,倒是让人心里不落忍。自己是不是不该挑起堂叔“归宗”的念头?将心比心,招了个童养婿给自己养老,亲儿子似的待,又手把手教了本事,最后养成了却走了,这委实不厚道。 桂重阳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一个垂着脑袋,觉得自己之前行事有挑唆江五爷忘恩负义之嫌;一个则是理直气壮,江家大的矛盾是江五爷与江氏无子。只要这个问题不解决,江家的矛盾越来越大,最后少不得亲人反目,如今这样也算好的。 桂重阳还在纠结,江五爷已经起身,双膝跪地,给江老爷磕了三个头。 江老爷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转身道:“行了,速速写字据走吧。”说罢,人已经转过身,佝偻着肩膀,走了出去,留下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别说江五爷跪在地上红了眼圈,就是桂重阳旁观心里也不是滋味。 旁边几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看来江老爷并不是临时起意,在见江五爷就有了决断。 桂重阳低头扶江五爷:“五叔,女婿是半子,以后又不是不走动了,有孝顺江老爷的时候。” 江五爷点点头,走到一边,提笔写了借据。 嫌隙已生,不是一时的不舍与愧疚就能弥合,这一步总要走的。 江老爷没有再出来,出来送户帖与江氏生辰八字贴的是江太太。 江太太双眼红肿,难掩憔悴。 “娘。”不同于在江老爷面前的镇定,江五爷迎上去,流露出一丝委屈与脆弱。 江太太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拉着江五爷的袖子哽咽道:“我的儿,怎么就到了这一步?这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你爹老糊涂了,你别跟他计较。” 江太太三十岁生的江四娘,今年也是快六十的人,是个身形娇小,面容慈爱的小老太太。 江五爷忙拿了帕子给江太太擦泪,道:“娘,我与四姐不走远,回乡住一阵子还回镇上。旁人家的女婿是半子,咱们家的是一整个的。娘养了我十二年,爹教导了我十二年,我这辈子都是你们老两口的儿子。” “那怎么能一样,你们以后又不在家里住,丢下我们两个老的过清净日子去。”江太太依旧哽咽道。 “娘要是不嫌我们烦,我们就常回来;娘想要出去溜达,就隔三差五去我们那里住几天。”江五爷道。 江太太叹气道:“好孩子,到底委屈了你,都是你那几个姐姐不好,我怎么就生了那几个孽障!” 江五爷摇头道:“娘别这么说,这世上人心,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爹娘的骨肉,姐姐们也有孝顺之心。” 江太太依旧是叹气,将户贴与江四娘的生辰帖交给江五爷。 直到这时,江太太才留意到桂重阳似的,道:“这位小哥儿是?” “是我的堂侄,前几天才从南京回来的那个。”江五爷道。 “是个齐整孩子。”江太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道:“奶奶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去买糖吃。” 桂重阳望向江五爷,见他点头,方上前双手接了,身子一顿,随后道:“谢谢江奶奶。” 这荷包一上手,桂重阳就察觉不对劲,沉甸甸的,硬邦邦的,十分压手,摸着不像是铜钱。 桂重阳长得白净,行事乖巧,十分可人疼的模样。江太太想起前两天听江五爷提及的侄儿丧父失母回乡之事,不由心下一动。 江老板不满江氏与江五爷无子,怕产业传到外人手中;江太太却是只剩下慈母之心,担心起女儿以后的养老。 只是眼下不是提这个的时候,江太太便按捺住满心担忧,亲自将江五爷与桂重阳送了出去。 直到离江家远了,桂重阳还如坠梦中:“五叔,这就结了?” 针锋相对,反目成仇呢? 这戏份不对啊。 江五爷带了惆怅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两口也为难,归根结底还是我有了私心,他们老两口都是极好的人。“ 前一天不是还“净身出户”,打打杀杀吗? 这大人的脾气怎么跟小孩子似的,变化的太快? 桂重阳虽依旧是觉得意外,却也没有继续纠结此事。 正如江五爷之前对江太太说的,江家老两口对他有养育教导之恩,能平和解决当然是最好。 桂重阳四下里瞄了瞄,眼见无人,将江五爷拉到一边,将荷包递了过去:“五叔,给你。” “既是老太太给你的,你就收着。”江五爷摆手不要。 “才不是给我的,不信五叔就打开自己个儿看。”桂重阳神秘兮兮道。 江五爷打开荷包,不由愣住,里面是一对金灿灿的金手镯。金手镯上面刻了菊花纹,连头把头是寿桃模样,分量十足,这一对加起来十分压手。 这是江太太五十岁大寿时,江老爷给妻子在银楼打的,用了九两金子,取得是长寿久久之意。江太太这些年一直戴着,江五爷自然是一眼认出来。 江家不过是小富之家,这对金手镯是江太太最贵重的首饰,自然不会真的拿给亲戚家的孩子做买零嘴儿的零花钱,这是老太太背着丈夫贴补给女儿女婿的。 江五爷将荷包收了,一直到进了衙门,都没有再说话。 看到师弟再来,钟小吏有些意外。他看了下跟来的桂重阳,道:“可是户籍有什么不妥,是村里刁难了?” 江五爷摇头道:“不是重阳的事儿,是小弟又要麻烦师兄。” 江五爷拿出两份户籍帖子,一份江家的,一份桂二爷爷家的,说了“归宗”之事。至于需要记档的婚书,因为要有媒妁为证,需要后补。 钟小吏十分意外,却依旧为江五爷高兴:“恭喜师弟,总算是走出这一步,接下来就可以准备明年的童试,老师要是晓得一定十分欣慰。” 其实钟小吏也好奇江家为什么会痛快放人,不过那毕竟是师弟私事,万一有不好对人言说之处问了就是为难人。他便熄了好奇心,痛快地帮江五爷销户、落户。 从这时起,江五爷夫妇的户籍落回桂家,江五爷就又成了桂五。 * 江家上房,老两口相对无言。 好一会儿,江太太方道:“四娘既从招赘改为出嫁,那是不是也当补一份嫁妆?前面那三个妞子没偏没向,每人出门子时都是二十四台嫁妆,十亩地,二十两银子压箱钱。” 江老爷冷哼道:“还要什么嫁妆?一两金十两银,有了金镯子,足以顶她姐姐们一副嫁妆了,还要什么嫁妆?” 江太太没有应声,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开始预备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一枚小种子 从衙门出来,桂五一直沉默,并没有因改回祖宗姓氏就露出雀跃与欢喜来。 桂重阳只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开口道:“五叔,不是要准备明年下场吗?用不用去寻个学堂?” 县试没有什么难度,桂重阳虽不知桂五学问,可有钟小吏的话在,倒是对他并不担心。 学堂有的时候不单单是为了学习,还有一个朋友圈。桂五之前是养婿。又是经营买卖,是一个关系圈;以后读书应试,则是另外个朋友圈。 桂五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寻个学堂,却不是给我,而是给你。你正是当好好读书的时候,既已经安置下来,就莫要耽搁了。我这边你不要惦记,明日给老师送帖子去拜见,以后有时间请他指点一二就是。”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我糊涂了,找什么学堂,改日我直接带你去见老师。” 桂五的老师姓袁,在镇东头开一家私塾,招收小学生坐馆。 这被学堂的话岔开,桂五的精神略好了些:“春儿年纪也到了,亲事不能再拖,也该将家里房子收拾收拾。” 桂二爷爷家的房子还是当年杨氏进门前修缮的,虽说比桂家老宅的土坯房好些,是贴了砖面的,可也十多年,风吹雨淋,也比桂家老宅好不到哪里去。 桂重阳一听,精神一震:“五叔,老宅的房子也要修一修吧。” 不是桂重阳嫌弃老屋破败狭小,而是受不得里面的潮虫蚂蚁,才睡了两天,后背大腿上已经咬了好几个小疙瘩。 桂五却没有立时反应,反而想了想摇头道:“老宅房子年头太久,木材都朽了,要是修的话得换屋顶与窗户。那样耗钱多,还不若重起屋子。” 桂重阳立时痛快道:“那就重起屋子!” 村里的宅基地都大,老宅虽只有三间正房、一间厢房,可前院院子宽敞,除了一侧是鸡舍,另外一侧开了菜园,加起来有大半亩,加上屋后园子的半亩地,前有足有一亩半地,足够一个盖一个两进院子的面积。 是的,要两进,这几天每天进城,在村里穿过,桂重阳早已瞅着杜村长家的四合院眼馋。 桂五是个打小就有主意的,十一岁就自己做主入赘,自然不会将已经十二岁的桂重阳还当成孩子,便道:“梅家那里,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梅家父子还罢,贪财无良,得罪也便得罪了,可梅家还有个梅晟,如今就在官学读书,今年才十四,去年的‘小三元’。“ 桂重阳犹豫了一下,这梅晟是论起来还是当年“九丁之难“的苦主,也是”老爸“的债主之一:“五叔认识他,人品如何?” 桂五摇头道:“打过两次照面,还真不大了解。倒是自打去年他中了‘小三元’,家里有待嫁小娘子的人家都使人打听,将梅童生父子两个查了个底儿掉,查出许多不妥当处,真心心疼闺女的人家都熄了嫁女的心思,倒是梅晟这里并不曾有什么劣迹,是刚学话就开始读书。因为是亲祖父开蒙,并没有送到外头私塾,下场前并不曾为人所知。一直到去年下场,才一鸣惊人。” 桂重阳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头:“梅晟他娘呢?” 十三年前“九丁之难”,梅姓死了两人,一人是梅氏之兄、梅朵之父;一人是梅童生长子、梅晟之父。 梅童生为了银钱,在出事后将守寡的侄媳妇给卖了,那守寡的儿媳妇呢? “梅晟他娘不是别人,正是我老师袁先生的女儿。你姑爷爷当年与老师是同窗,一直交好,想要做亲家。表叔不爱读书,老师没看上,选了在读书上略有天分的梅大。师姐得了产后症,在梅晟半岁的时候就没了。”说到这里,桂五想起一件事:“当年杜家搬过来没有多少年,根基还不稳,就看上了梅家,不过慢了袁家一步。却是不死心,没等师姐下葬,就叫媒人上门,不知怎么说通了梅童生,当时礼都下了。老师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梅家,与梅家断了往来。后来梅大出事,杜氏就嫁给了梅二。” 梅二当时已经娶妻桂大姑,为了娶杜氏,自然就要先休妻。此事不知是梅家主动,还是杜家提出的,都是踩了桂家一把。 虽说事情已经过了十三年,可桂五想起当时桂家所受欺凌,依旧愤愤。 梅晟是“别人口中的好孩子”,科举上又是个“潜力股”,桂重阳自然不愿意平白得罪了他。原本以为梅童生的贪婪与不事生产,要是有儿媳妇守寡,说不得为了银子也强嫁了,要是那样的话此事就是梅家隐患,就不要担心梅晟会一味护着祖父与叔叔。 不过即便梅童生父子没有做到那一步,有梅家与杜家在袁氏治丧时联姻,这也是一枚种子。要是梅童生父子不知趣,在桂重阳警告后还想要打梅朵的主意,那桂重阳少不得要给那枚“种子”松松土,浇浇水了。 叔侄两人再回到木家村,沿途村民已经是见怪不怪。 谁有那闲工夫老关注别人家的事,这几日天气晴好,正是麦收好时节,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准备割麦的事。 桂重阳直接随桂五去了桂二爷爷家,江氏站在门口,等候丈夫归来。 桂五看到,忙快走几步,扶住江氏,嗔怪道:“外头日头还足呢。” 江氏抿嘴笑道:“正是日头足,才出来晒晒,要不整日里屋子里猫着,骨头缝里都发霉了。” 夫妻两人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话,默默对视,虽没有开口,却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桂重阳在旁,莫名觉得眼睛有些没地方落,忙移开眼。 桂二奶奶提着菜篮子从后院出来,看到儿子回来,大踏步过来:“这……说的可顺当?” 桂五放开妻子,上前接了桂二奶奶手中菜篮,点点头道:“我回镇上就去岳父岳母那里拿了户籍,就去县衙落户,都办得妥妥当当,就是还需要补一份婚书,上面要有媒妁之名,少不得要娘张罗。“ 桂二奶奶将小儿子上下看了好几圈,确定他全须全尾的,才松了一口气,道:“都包在娘身上,不用你们再操心,过两日张罗两桌酒,也给你们补个礼,让你媳妇见见亲戚长辈。” 桂五忙道:“娘,不用。” 江氏也道:“娘,真不用了,等过些日子侄儿成亲,我们再见客也不晚。” “那怎么行?”桂二奶奶坚持道:“家里日子不富裕,也不能重新给你们办喜事,两桌酒总要摆的,没有让你鸟悄进婆家的道理!” 桂五与江氏还要再推,桂二爷爷推门出来,拍板道:“别墨迹了,就按你娘说的办!” 第三十四章 去杜家吧 桂二爷爷虽沉默寡言,却是一家之主。他既是开口,桂五与江氏便只有听得份。 桂五又提及屋子修缮之事,桂二爷爷皱眉,这回拍板的换成了桂二奶奶:“中,麦收后就拾掇!” 桂春、桂秋都大了,马上说亲娶媳妇,这屋子早晚要收拾一下。 就是杨氏听了,也只有欢喜的,转身进去东厢,出来时手中捧着一个钱袋,递给桂五道:“嫂子这里攒了些钱,虽不顶什么,也凑个数。” 桂五哪里肯收,杨氏就道:“小五要是不收,就是嫌钱少了。” 这话都说出来了,桂五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奈收了。足有一贯钱,都是一百一串串好的。串钱的麻绳有新有旧,这一贯钱存了好些日子。 桂五心里想了想道:“当年盖房子用的是松木房梁,杨木窗门。如今房梁好好的,窗户门就不行了,就换个窗户门,屋顶的瓦片也补一补,算下来也花不了几个钱。” 桂二奶奶点头道:“家里还有两贯钱,麦收还能再换几个钱,凑凑也差不多。木头不用外头买,直接从林地伐就行,早就留了不少大树在里头。” 桂二奶奶家的好田早卖了,只剩下六亩下田与还有几亩没什么出产的林地,只能种些谷子高粱,所说的麦田是指后院院子。她们家是倒数第一趟,后边没有人家,园子就扩的大,足有小一亩,除了一小块种菜,其他都种了麦子。 桂重阳看着一家人为了修缮屋子的几贯钱商量,就去看江氏。江氏与桂五表面上“净身出户”,可江氏手腕上带了镯子,头上戴着两只玉钗,加上之前江太太给的一对实心金手镯,这夫妻两个实不像是没有银子的。 江氏老实地站在丈夫身后做乖巧状,并不插嘴,既没有鄙视婆家穷酸,也没有热血上头大包大揽,是个极有分寸之人。 江氏察觉了桂重阳的注视,望了过去。昨天路上桂重阳说村里不好,她还误会是不欢迎他们夫妻回去,后来才发现想多了。 桂重阳接下来,说的就是在西集镇上置产之事。并没有因为江氏在,就提防什么,直接说了自己买屋子,在镇上上学时可以歇脚;又怂恿桂五一起买,叔侄两个做邻居,也省的外人相欺。 桂重阳没有说自己有多少银子,也没有问桂五有多少银子。既没有轻视桂五夫妇被“净身出户”,也没有窥视探问桂五私财,而是笃定桂五一定会有能力在镇上置产。 桂重阳对桂五的尊敬是发自内心,江氏自然是感觉到了,对这个外侄倒是多了几分真心疼爱。 眼见桂重阳颇为无聊的神色,江氏安抚的点点头。 “村长那里得走一趟。”桂二爷爷道。 不管桂家与杜家有什么私怨,杜村长毕竟是村长,桂家可以越过他办户籍,可却必能一直避开他。每年交税、徭役都要经过村里,鱼塘、林地名义上村产,实际上也是村长在打理。 桂五点头应了,桂二爷爷又抬头招呼桂重阳:“重阳也一道过去。” 桂重阳自是无话。 用人办事,没有空着手的道理,要不然落到村民手中,就是桂家人不知礼了。 桂二奶奶便喊桂春抓一只鸡,随后提着这只鸡,桂二爷爷带着儿子、侄孙往杜村长家去了。 路上,就有村民主动招呼桂二爷爷。 桂二爷爷也停下脚步,应答一二。 桂重阳的身份,这几日该晓得都晓得了;可桂五一连三天都在村里出没,就有人好奇。 “这是小小子?回来窜门子了来?”有人好奇探问。 桂二爷爷道:“小小子带着媳妇回家住了,过两日补酒,老哥过来吃一盅。” “哎,一定过去,正馋酒呢。”那人有些意外,依旧笑眯眯的应答。 一路上,这样的对话两、三次。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宣告,宣告曾为养婿的桂五回家了。 桂二爷爷拄着拐杖,腰身却挺得直直的,脸上依旧没有笑模样,可是嗓子都清亮了不少。 十三年前的事,使得不少村民疏远桂家,家里女人也不让孩子们与桂家孩子玩;可是略微年长些的村民,都敬佩桂家老一辈的人情与人品。 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有遭难的时候,可是像桂二爷爷、桂三爷爷这样舍家舍命为了兄弟的能有几个?大家嘴里骂着“二傻子”,心里不是不羡慕。 说话的功夫,祖孙三代已经过了村中大榕树,来到杜家门口。 杜家就是大榕树附近,两进院的青砖大瓦房。与村里各家篱笆墙不同,杜家用青砖砌墙,五尺多高,两扇黑漆大门,也端为气派。 待叩门声响起,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苍头开门,打量着桂二爷爷几个:“几位是?” 实在是眼前这组合奇怪,老的像村民,小的似城里来客,这又提着只大公鸡,老苍天拿不准。 “俺是村西桂家的,来寻村长说话。”桂二爷爷道。 老仓头让几人稍等,进去通报去了。 桂重阳低声道:“这是杜家下人?” 桂五道:“对外说是表亲,一直干得下人差事。不单单刚才那一个,是一大家子,还有个儿子,帮杜村长打理庄子,如今孙子一辈的也跟你差不多大,跟在杜七身边。还有一家子,男人打理镇子的铺子。” 桂五虽才从西集镇回来,可对于杜家的事却知之甚祥? 桂重阳心下一动,不由去看桂五脸色。 桂五面色平静,四下里打量杜宅,眼里却是一片森寒。 杜家是三十年前才搬到杜家村的外来户,自然不会初来乍到就盖这么大的宅子招摇;这宅子是十三年前建的,就在桂家接连死了六个成丁、杜村长成了村长后。 如今大家提及当年的事,只知道桂村长教子不严、桂远混账坑爹,有几个知晓杜村长在里面的小动作? * 杜家上房,杜村长坐在炕上,不紧不慢吃茶。李氏在旁,有些坐立不安:“这样叫他们等着好吗?” “有什么不好?哼,直接在衙门落户籍,他们有种也直接去镇上过活啊?不是还要回村里刨食,总要落到老子手里。就是要让他们晓得,回到这木家村,就是我说了算,是虎他得趴着,是龙他得盘着!”杜村长带了几分得意道。 * 杜家门口,一个大胖团子停下,看着桂二爷爷几个,待看到桂五手上提着的大公鸡,晓得是过来送礼的,好奇的问:“你们是哪家的,怎么不进屋?” 第三十五章 善良胖团子与阴险杜村长 不怪桂重阳诧异,实在是眼前这个人身高不过四尺,可横向也得有三尺半,脸上跟发了面的大馒头似的,白白胖胖,将五官都积得不真切。 这是怎么吃,能吃成这个模样? 尤其是这胖团子身后跟着个背书箱的小厮,十来岁年纪,麻杆似的,映衬着这大胖团子更加肥硕。 桂重阳满脸好奇,待到桂二爷爷与桂五这里,望向大胖团子的目光则有些复杂。 见几人不应声,那大胖团子刚想再问,那小厮连忙拉了拉,低声道:“少爷,他们是桂家的。” 大胖团子立时熄了声,白白嫩嫩的脸上莫名多了几分尴尬:“那……那你们等着……”话音未落,便飞奔的进了院子,倒是不显笨拙。 桂重阳还莫名其妙,待看到桂二爷爷与桂五神色,心下一动,小声道:“五叔,这就是杜七郎?” 桂五点点头道:“我在镇上见了两次,就是李氏所出的杜七郎。” 当年“七丁之难”后,桂大之妻李氏连热孝都没守,就让娘家接了回去,随后嫁进了杜家。十月怀胎,生下的就是杜家独子杜七郎。 “十月,确定是十月吗?”桂重阳莫名有些紧张。 守寡的大伯母改嫁也就改嫁了,可这生孩子的时间是不是挨的太紧了? 桂二爷爷叹了口气,桂五道:“当时你二爷爷、二奶奶也怀疑过,可日子对不上。杜村长是个精明的,真要有不对,不会白吃了这个亏。” 桂重阳松了口气,这杜家不善,杜桂两家总要对上的,要是这大胖团子的血脉存疑,到时候难免叫人束手束脚。 * 杜家上房,杜村长拉着胖儿子,满脸心疼:“怎么瘦了,可是学堂里吃不好?晚上杀鸡,可得给你好好补补。” 大胖团子,也就是杜七郎撅着嘴闷闷不乐:“爹,我不吃,大家都笑话我胖哩!” “哪里胖了,这不是正好,莫听那些穷鬼的酸话。“杜村长自己就是个胖子,自然觉得儿子随爹,胖的富态正好。 李氏在旁,慈爱的看着儿子。 杜七郎犹豫了一下,道:“爹,桂家来人了,还在大门口等着。” 杜村长随意摆手道:“急什么,就叫他们等着。” 李氏将杜七郎当成心尖子,看他神色不对,立时横眉竖目:“可是桂家人胡吣了什么?” 杜村长也面带霜寒。 杜七郎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是……是……” 李氏越发急切:“到底是什么?” 杜七郎耷拉着脑袋,闷声道:“是学里同窗笑话咱家不知礼……” 杜七郎十二岁,没有功名,本没资格在县学读书。是杜村长花了大银子以借读送进去的,可读书人最是清高,自然见不得这些,大家都年轻气盛,很有几个人看杜七郎不顺眼,以戏耍他为乐。 一个乡下土财主的儿子,自然也无需忌惮什么。待将杜家的事情查个底掉,玩笑话就升级,从嘲笑杜七郎痴肥变成嘲笑杜家家风不正。 杜七郎到了知耻的年纪,虽知晓同窗是恶意,可也有自己的判断。 大明不禁女子在再嫁,可再嫁女子多为亡夫守一年孝;守了望门寡的女子,也多半如此行事。 杜家主母李氏连给先头丈夫“烧七”都没守,没几日就该嫁的;杜家次女杜二娘也没有给亡故的未婚夫守孝,得了丧信后,立时嫁入梅家。两个女子没有守孝,是不知礼,杜家与桂家原本是姻亲,却趁乱娶了姻亲家隔着辈分的孀妇,这就是不厚道。这孀妇进门就有孕,要说两人没有奸情谁信? 杜七郎刚才知晓客人是桂家人就不自在,就是因为在他既读孔孟之书,在心里也不认为自家父母就是对的。只是爹娘是爹娘,也不是他当儿子能指责的。 “那些兔崽子是嫉妒咱们家有钱,才瞎比比这瞎比比那,你听了就当放狗屁,还放在心上不成?”杜村长也受过读书人的轻视,想起来都叫人恼火。 李氏脸上则是青青白白,自然是猜出儿子吞吞吐吐不好说的那些话大致是什么,多半还是因自己热孝时改嫁之事。 杜七郎忍了忍,还是说道:“爹,别叫桂家人白等着了,村里人瞧见不好。” 杜村长只觉得心里发堵,可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杜七郎下去梳洗去了,杜村长才抚着胸口道:“七郎性子绵软,在外头尽受欺负,没有人看着不行,一会儿我就去梅家寻梅童生,将六娘与梅小子的亲事订下来。成了正紧姻亲,梅晟那小子以后也会看顾七郎一些。” 李氏不满:“难道现在就不是正经姻亲,那梅小子冷心冷肺,还真是养不熟,又向来招摇。就是七郎这里,说不得也是受了他的牵连,才会挨人欺负。” 这就是强词夺理了,考试的成绩不能作假,得了第一就是第一。 夫妻两个都觉得晦气,可还是不愿意违了儿子心意,杜村长摆摆手,打发老苍头出去带人。 李氏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看看七郎。”说罢,挑着帘子进里屋去了。 * 桂重阳跟着两位长辈进来,见到的就是跟弥勒似的杜村长。 看着这肥硕的体型,与方才那大胖团子如出一辙,肯定是亲父子无异。被晾在门口两刻钟,桂重阳以为这杜村长肯定是跋扈张扬之人,没想到是个和气的胖子。 “刚才在后院,来的迟了,就诸位久等,快快坐下。”杜村长倒是热络,看不出与桂家有嫌隙的模样。 杜村长看看桂五又看看桂重阳,笑呵呵道:“桂二哥,这是五小子?倒还是小时候模样,斯文秀气,怪不得江老爷爱若亲子;这小的就是桂老哥家老四的儿子?这看着倒是跟城里小公子似的,混不似咱们这样家里能出的孩子。” 听着都似夸奖的话,可都不能细琢磨。 桂重阳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一个城府深胖子,没想到先有晾人之举,后有现下的讥讽,并不是个稳得住的人。 桂二爷爷拉下脸,抬头望向杜村长。讥讽桂五那句罢了,“夸奖“桂重阳那句,可是在质疑他的血统。 “村长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俺这侄孙冒认血脉?”老爷子直接发问。 桂五疑惑地望向杜村长:“村长作甚这么说?还是村长知晓我那四哥下落,不相信他能平平安安娶妻生子?说来也怪,村里谁人不知我那四哥老实本分,当年怎么就得了失心疯似的说走就走了,全不顾父母兄弟死活?“ 这是在怀疑杜村长诱拐桂远了,杜村长连忙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们爷俩倒是恼了,这也太不禁说笑。” 一个外来户,能压着本地的老姓,谋取村长之位,杜村长本就不是个傻的。不管桂五还是江五,在镇上结交的人脉还在,总不好平白得罪,总要观望一二。原本能为难桂家一把的入籍之事,让桂家人自己解决了,这也给杜村长提了个醒。 不过杜村长不着急,这叔侄两人既落户木家村,就是掉到自己碗里,总有调教他们的机会。 这样想着,杜村长笑眯眯,毫不为难答应将叔侄两人记在村中丁册上。 桂重阳还好,离成丁还有好几年;桂五已经成丁,以后劳役抽丁能动手脚的地方还多,杜村长自然是乐不得。 事情办了,桂家几人从杜村长家里出来,没有人感觉到轻松。杜村长面上再和气,可有十三年前的前车之鉴在,谁也不会真的将他当成善人。 “五叔,得快点赚钱了。“桂重阳道。 桂五点点头,道:“明日我去镇子买铺子与宅子,你能拿出多少银子?” 第三十六章 有选择的小族长 没等桂重阳回话,桂二爷爷已经呵斥道:“老五,你这是干什么?莫要惦记重阳的银子,你还有没有叔叔的样子?那五十两银子谁也不许动,留着买地修屋子。” “爹误会了,我没惦记重阳的银子,之前重阳说要在镇子买相邻的院子,彼此好照应。我也是这个意思,想着镇子买房子的事,才这么一问。”桂五连忙道。 桂重阳跟着点头:“是孙儿之前先提的,二爷爷莫要误会五叔。” 桂二爷爷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停下脚步,盯着桂五看。 桂五被看得直发毛:“爹,这又是怎么了?” 桂二爷爷紧紧皱眉:“儿子,做人要讲良心,那种丧了良心的事情,咱们不能做!” 这没头没脑的,桂五被说的满头雾水:“儿子做什么了?” 桂重阳旁观者清,看出桂二爷爷的担心,道:“五叔,二爷爷担心你密下了江老爷的银子。” 桂五这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道:“在爹眼中,儿子就是那等贪财小人?您放心,儿子的银子都是清清白白来的,是之前与旁人合伙做了些小买卖,没有几个钱,不过是勉强够在镇上置个院子的。” “真不是从江家茶楼剩下的?”桂二爷爷将信将疑。 桂五挑了挑嘴角,道:“几家姐姐、姐夫都盯着茶楼的帐,儿子真要敢伸手,他们能看着?” 桂二爷爷这才松了一口气:“旁人是旁人,你是你。不该沾的东西别沾,要不然拿着也不踏实。不管怎么样,你岳父家都是咱们桂家的恩人。只看在当初那银子救了春儿一条小命,咱们就不能对不起江家!” 桂五忙不迭点头道:“那是自然,不仅是当初的救命之恩,就是这十多年,岳父岳母视儿子如亲子,这份养恩儿子也不敢相忘。几个姐姐、姐夫都不是宽厚之辈,儿子的意思,虽是改姓归宗,可以后还是当给那边老人养老。” 桂二爷爷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本该如此。” 桂五看着桂二爷爷神色,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就是这样计划的,早日跟爹娘交代清楚,让二老心里也有个准备。孝顺岳父岳父,也不代表就不孝顺亲爹亲娘了,可总要二老心里接受,不要存了疙瘩才好。 桂重阳在旁,听到这些只做未听见状,四下里眺望。 路上有人提着镰刀匆匆走过,桂二爷爷看了看天色,道:“明日天好,家里的麦子也收得了!” 桂重阳一听,不免雀跃:“是不是麦子下来,就能吃新白面?姑姑昨儿还说这个。” 桂二爷爷苦笑道:“每家就六、七分地的地方,能产一石多麦子就不错了,一石麦子两百五十文,这是个进账,可不好白吃了。” 桂重阳立时熄声,“入乡随俗”这个道理自己还不懂吗?自己越长越没出息了。那高粱米饭与小米饭,是诸位长辈的口粮,他们能吃的,自己怎就吃不得?好好地,惦记什么白面? 桂重阳生出几分羞愧来。 * 次日,果然天气晴好,桂二爷爷便打发桂五带着桂春去前院老宅,这是要先帮这边割麦。 年年都有这么一遭,之前桂二奶奶可没有不乐意过,两家本就是至亲,梅氏是亲外甥女,帮干点活不算什么,可有了桂重阳,桂二奶奶心里就分了内外。 “死老头子,你不心疼儿孙,我还心里哩!那小崽子回来了,该干的得活也得让他干,什么都包圆了,供着让他做少爷不成?”桂二奶奶到底不忿,絮絮叨叨。 桂二爷爷看了西厢一眼,嗔怪道:“瞎说什么?就是学农,也没有一日就学会的,总要慢慢教。” 桂二奶奶翻了个白眼:“教什么?看个就是见风倒的,你看吧,指定寻了由子偷懒。” 桂二爷爷不置可否,可也没有与老伴继续磨牙。 西厢里,江氏听到公婆对话,想着已经是孤儿的桂重阳,那样单薄孱弱之态,读书都怕累着,哪里像是能干农活的?要是自己能生孩子,也比桂重阳小不了多少,心中酸涩,也莫名生出几分不忍来。 * 老宅后院,桂重阳拿着镰刀,跟在桂五、桂春身后,并没有一味蛮干,而是先观察两人动作。 桂春手脚麻利,手起刀落,一把麦子就割好了;反倒是桂五这边,动作差不多,却是略显生疏用不上力气,往往要割好几下。 桂春看到桂重阳拿着镰刀,直了腰身:“重阳别拿镰刀耍,小心割手,待着无聊就去菜地摘天天吃,那个甜。” “天天”是一种小拇指盖大小的紫黑浆果,菜地里有一颗后就会每年都长,因为梅朵爱吃,所以这边菜园子留了几棵。桂春知道,才用那个哄桂重阳。 桂重阳满脸黑线:“春大哥,我没玩,我要学着割麦。” 桂春摇头道:“你那手哪里是能割麦的?” 桂重阳“哼”了一声:“春大哥莫非是忘了我的力气了?”说罢,弯下腰,学着桂春之前的动作,抓起一把麦子,挥动镰刀。 桂春与桂五见了,吓了一跳,生怕他割到自己,又不敢出声,怕惊了他出意外。 虽说因为第一次姿势生疏,用的力气不对,桂重阳这把麦子割得参差不齐,可还是成功了。 桂重阳拿着麦子,脸上得意洋洋。 桂春与桂五见桂重阳有模有样,并没有胡来,跟着松了一口气。 桂重阳已经放下手中麦子,又弯下腰。 桂五与桂春见他兴致勃勃模样,露出几分孩子气,不愿扫了他的兴,便没有再阻拦。 这边细说起来是六亩地,桂春动作快,没一会儿就割好一垄;桂五稍差些,也有大半垄;倒是桂重阳,后来居上,要追上桂五的样子。 桂五见了,忙道:“重阳慢着些,莫要累着了。” 桂重阳口中应着,手下却没停。不是他喜欢干活,而是他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他就不想要再动了。 起身、弯腰、弯腰、起身,简单的几个动作,却是让人欲仙欲死;加上头顶渐渐火热的日头,使得桂重阳双脚开始打颤,汗流浃背。 桂重阳告诉自己,自己是要做族长的,不是人人都要照顾一下的小孩子。如今家里回来了桂五叔,要是他不能证明自己已经是大人,以后就更说不上话。 这一口心气憋着,桂重阳跟在桂五、桂春身后,一口气将六分地的麦子都割完了。 放下手中的麦子,桂重阳一屁股做到地上,带着喘息声道:“农民不好做,以后咱们还是做地主吧……” 第三十七章 小族长的“孔明策” 等见了梅氏,桂重阳忍不住呻吟出声,并不是他装什么,而是手掌心火辣辣的疼。他心里已经将梅氏当成亲人,就忍不住要撒娇。如同小孩子摔倒时,没有大人在旁就自己起来了;有大人在旁,一定要哭两嗓子等人哄。 “这是怎么了?”梅氏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疼……”桂重阳可怜兮兮地伸出手。 梅氏连忙去看,就见白嫩嫩的小手上虎口处两三个黄豆大小的血泡。 “这可得挑开。”梅氏露出几分心疼。 桂五与桂春也有些后悔,不该任由桂重阳胡闹。 梅氏拿了针线,将桂重阳手上的血泡挑开,又用干净布条包好。 “给五叔也看看。”桂重阳看见桂五将右手缩回到袖子里,忙道。 众人都望向桂五,桂五失笑:“我没事。” 梅氏却是信赖桂重阳,知道他不是信口开河的孩子,依旧望向桂五。 桂五面上讪讪,伸出了右手,手心狼藉一片,几个花生大的血泡被磨破,露出里面的嫩肉来。 桂春惊诧失声,瞧着神色,显然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叔叔的手比桂重阳受伤还重。 桂重阳眼睛眯了眯,终于明白为什么江家与桂五能“和平分手”,桂五在归宗后依旧要承担江家老两口的养老。江家养桂五真是“娇养”,难得的是,享受了十几年好日子的桂五,没有忘本嫌弃家里穷,也没有贪图富贵,不求上进,只惦记江家的茶楼。 “作甚逞能?”梅氏是亲表姐,自是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帮桂五清理伤口,包扎了。 桂五自嘲道:“再不活动活动筋骨,都要废了。” 梅氏道:“慢慢来,哪里有一撮而就的!” 桂重阳看桂五的血泡都在手心,虎口处有着薄茧,便道:“五叔的手是写字的手,以后还是莫要惦记这些农事了。” 桂春眼见着六分地的麦地,就伤了叔叔堂弟,十分不安,闻言立时道:“是啊,以后这些活还是我一个人就行。总共家里也没有几亩地,不用那么多人手。” 桂重阳道:“以后春大哥也不用下地,只要晓得这里面的门道,不要让人糊弄了就行。” 桂春还稀里糊涂:“庄户人家,怎么能不下地?” 桂五与梅氏对视一眼,则带了隐忧。 “重阳,你打算买地?”桂五问道。 “是啊,铺子要买,这地也要买。五叔明年要下场,耕读人家说起来更中听些。春大哥质朴敦厚,怕是不适合经营别的,打理庄田正好。”桂重阳道。 之前桂重阳对于桂春、桂秋兄弟都有安排,如今有了桂五在,倒是可以让桂春专心农事。 梅氏皱眉道:“没那么容易,且不说现下地贵,就是杜村长也不会让桂家顺理买地。” 桂重阳不以为然道:“又不是就等着在村里买,小小一个村长还能一手遮天?” 既然有关系,能绕过杜村长一回,就能绕过他第二回。 桂五一愣:“那你是打算在哪里买?南京那边文武百官北迁,好地正抢手。” 桂重阳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让钟叔叔帮忙介绍个差不多的就是。权贵看上的都是大庄子,零零散散百十来亩的未必看得上,偏生这种又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的。” 桂重阳口中的“钟叔叔”不是旁人,就是这几日见过两次的钟小吏。他是知县衙门户房文书,不止人口迁移落户,就是土地买卖也在这里过户签红契。 桂五点了点头,这小重阳倒是会用人。想要买地,钟师兄那里确实是捷径。 梅氏与桂春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重点。 “百十来亩?”梅氏不赞成道:“太招摇了,如此一来,怕是村里人都要盯上桂家。”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话恒古不变。 桂重阳道:“就是要让他们盯上,如今这世道,人人都长了一双势利眼,桂家要是依旧‘精穷’,那只有挨欺负的份。名下有了地,日子过起来,人情也就跟着走动起来了。” 不管如何,总要给村里人一个与桂家缓和关系的台阶,不能让桂家继续这样被孤立。有个不怀好意的杜村长在,谁晓得什么时候算计桂家一下,与其到了那个时候桂家孤立无援,还不如想办法现在拉村民做盟友。 江家的茶楼是西集镇第一家,都能保持的完好,不怕被人强抢吞并,这就是江家的实力。 既然都是一家人,桂重阳也没有见外的意思,在桂家立起来之前,少不得借一借江家的关系,暂时托庇一二。百十来亩地,在村民眼中是顶天,放在西集镇人眼中不算什么。 桂五还不知桂重阳心里已经盘算起江家,打破桂家与村民之间十几年的僵局。 桂五面露称赞:“你这小脑袋瓜是怎么长的,我都没想到这个。以利诱之,不错不错。” 说到底,“九丁之难”坑的都是桂家人与桂家姻亲,其他村民不过是虚惊一场。之所以村民厌恶排斥桂家,开始是杜村长与梅家的引导,后来则是对杜家的畏惧,使得他们不敢与桂家亲近。 若有了真金白银的利益,谁还会再记得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村长毕竟只是村长,能给不听话的村民穿穿小鞋,可也不会真有能力要人性命。到了那个时候,银钱壮人胆,对于杜村长的那点畏惧就不算什么了。 桂重阳得意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孔明策!” 眼见桂重阳真的要买地,桂春带了迟疑道:“重阳,要是真买地,能佃给我种不?我给你四成租,一定好好侍弄地。” 通州的地租三成半到四成,桂春说的不算少了。 桂重阳闻言一愣,转过头去看桂春。 桂春一脸认真,期待着带了忐忑。 “春大哥,那地会是桂家第一块族田,是我代我爹给家里添置,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桂重阳正色道。 桂春却是没有听明白,眼中露出迷茫:“那我还能种吗?” “不能,我会佃出去。”桂重阳毫不犹豫。 桂春眼中的亮光湮灭,瘦瘦高高的身材也不由自主地佝偻起来。 桂重阳道:“春大哥去做庄头,春种秋收时去查看庄稼。” 桂春这才明白桂重阳话中之意,忙道:“还是别佃出去了,我种的过来,不用白分粮食给旁人!” 桂重阳摇摇头,耐心解释道:“春大哥,因为有杜家在,咱们买不到村里的田,只能买外村的。到了那个时候,就要用当地村里的佃户,那田才能养着安心。以后家里的田,我会继续置办,到时候用春大哥操劳的地方还多,不会让你闲了的。” 桂春对堂弟描述的未来依旧懵懂,可还是老实的点头应道:“你用我,我就帮你。” 在桂春心中,依旧将要置办的土地当成堂弟私产,没有那是共产的念头。 桂重阳见他不开窍,无奈摇头。 梅朵过来叫大家吃饭,听到兄弟两个对话,看着桂春的笨拙,低下头莞尔一笑。 傻人有傻福,这样挺好。 第三十八章 恶客 桂家在商量买田置产之事,梅家父子却是等的心焦。 江五已经回来好几天,又是去镇上,又是去村长家,从江五成了桂五,怎么还不来梅家谈条件? 桂重阳一个毛也没有长齐的小崽子,作甚敢毫无顾忌地勒索梅家,肯定是桂五在背后使坏。 梅童生父子都笃定如此,就越是担心桂家“狮子大开口”。 偏生桂五不是寻常农户,而是在镇子黑白两道吃得开的“五爷”。这一尊大佛镇宅,梅家父子一时还真不好小瞧桂家。 “爹,桂家要请客。”梅秀才从外头打探完消息,皱眉进来。 “不年不节,请什么客?”梅童生不以为然道。 “桂老二要给桂五与江氏补酒。”梅秀才道。 梅童生捻着胡子道:“那桂五真要回村定居了?” 父子两个对视,都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莫不是桂五在镇上混不下去,才要回村里?那样的话,对于梅家来说就是个好消息。 梅童生的神色变了又变,道:“叫人去镇上打听打听,江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江五就成了桂五?要是桂五真的与江家翻脸,那就算桂五认识几个混混,也无足畏惧。” 梅秀才点头道:“儿子也这样想。这桂老二也太不讲究,爹如今打理村塾,谁家请客不是座上宾,偏生桂家要越过爹。” 梅童生翻了个白眼:“就算请你,你好意思去?以后别‘桂老二’、‘桂老二’的瞎叫,那毕竟是你前面的岳父,仔细叫人说嘴。” 梅秀才讪讪:“这不是就在爹面前念叨了一下。” 父子二人正说话,就听院子里有动静。 “亲家,在家吗?”院子里传来熟悉的招呼声。 “他怎么来了?”梅氏父子对视一眼,都带了疑惑,迎了出去。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杜村长。 杜村长穿着茧绸长衫,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使劲扇扇子,额头上汗津津。 “这还没见六月,天上要下火了。”胖子怕热,杜家距离梅家不过半里路的距离,杜村长就出了一身汗。 梅家是四合院,这院子里有动静,东厢的杜氏也听到,挑了帘子出来,见是娘家爹来了,也欢欢喜喜迎上来。 “亲家,快屋里坐,二娘将井里冰镇的西瓜捞出来切了。”梅童生招呼客人,又吩咐儿媳妇。 杜氏向杜村长问候一声,去捞西瓜去了。 眼见梅氏父子还是家常衣裳,杜村长眼睛眨了眨:“桂家不是摆酒吗?老哥怎么还不拾掇拾掇?” 梅童生摸着胡子道:“本不是一路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却是没有说到底是桂家没请他,还是他自己不愿去桂家。 杜村长道:“村里这些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有大席,你我二人都是座上客,就算之前有嫌隙,可也不好破了规矩,要是桂家请了,老哥就过去吧,省的叫村里人说咱们心窄。” 梅童生原本并不觉得桂家二房请客不请自己有什么不对,毕竟两家恩怨已深,老死不相往来才是常态。可听了杜村长的话,觉得难堪起来。是啊,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正式摆酒都要请他与村长,可这次桂家单请了村长,不请自己,是不是故意让自己难堪?要说昔日恩怨,桂家与杜村长之间也有不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请了村长?归根结底,还是小瞧了自己。 杜村长沉思了下,道:“这桂家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是记着女儿被休的仇吧?” 桂大姑被休,罪魁祸首是梅氏父子,可杜家随后嫁女进来,也不能说自己清白。 “哈?记仇?他们还有脸记仇?桂家害死了我家老大与我侄儿,拖累得我二弟、二弟妹病亡,只休了他们家一个女儿,没有叫他们偿命,真是便宜了桂家!”梅童生气愤不已。 杜村长皱眉道:“到底是过了这些年了……” “过多少钱也不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桂家欠我们老梅家的,这辈子也还不清!”梅童生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腾”的一下起身:“他们不请我,我偏要去看看,到底是他们桂家人心虚,还是该我们梅家人退避三舍!”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当年被桂家祸害到的四家,桂家自己不说了,`“子不教、父之过”自作自受,李家死了一个人,可李家借此讹了桂家一座新宅,还安排热孝中的女儿改嫁,不能说是两清,可再发难也说不过去;杨家那边当家是头倔驴子,顾念妹子与两个外甥,不仅没有疏远桂家,反而能照顾的时候还照顾一二;剩下能出面发作桂家,只有梅家了。 杜村长满脸为难,梅童生已经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杜村长嘴角动了动,面上露出无奈,跟了上去。 梅秀才自持身份,也对前岳母桂二奶奶心有畏惧,没有跟着凑热闹,摇摇头去书房温书去了。要知道当年梅家休桂大姑时,桂二奶奶拿着菜刀,差点将梅秀才这个前女婿给剁吧了。十几年过去,想起这个场面,梅秀才依旧是心有余悸。 杜氏跟着进来,皱眉道:“爹要去桂家?好好地去招惹他们家做什么?” 梅秀才不耐烦道:“就是吃个酒,还能有什么。出去出去,莫要耽搁我看书。”说罢,就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 每个读书人都有“红袖添香”的梦想,当年梅秀才那么痛快的休了桂大姑,就是因为桂大姑容貌平平,性情又随了桂二奶奶年轻的时候,爆炭似的,一句不对就呛声,堵得人说不出话,没有女子的柔顺;这个杜氏,柔顺是柔顺,却是在面上,实际上也是个霸道性子,恨不得家里大大小小都抓在手里,事事都要啰嗦,委实面目可憎。 杜氏自讨无趣,轻哼了一声,摔着门帘子出去了。 * 这会儿功夫,梅童生与杜村长已经溜达到村西头。 随着桂家临近,梅童生之前生出的怒火也熄了一半,又开始犹豫起来。桂家要是有别的倚仗怎么办?桂家人又不是傻子,空口白牙怎么就敢勒索自己? 杜村长见梅童生眼神发飘,笑眯眯道:“桂家眼下有桂五,小一辈还有三个男丁,虽说单薄了些,缓上几年,这日子就又过起来了。” 梅童生一听,多了底气。 是啊,桂家眼下成丁只有桂五叔侄三个,一个是被驱逐的赘婿,两个是毛头小子,有什么可忌惮的?就算真的撕破脸,村里的人是会向着桂家,还是梅家?有杜村长这个亲家在,怕是头啊? “咦?那是桂家?” 梅童生在胡思乱想,就听到杜村长惊讶出声。顺着杜村长视线望去,就见桂家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 第三十九章 贵客 桂家门口,足有五、六辆马车。 为首的一辆是乘坐的,后边四、五辆上拉的都是箱笼。前面马车旁边有人骑马,在附身与马车里的人说着什么。 院子里正好有人,听到动静,忙探头出来,看着来人却是面生,迟疑道:“您找哪位?” 来客翻身下马,笑着道:“跟桂五兄弟说,有贵客上门,让他速速出来迎接!” 那人听了,虽稀里糊涂的,可眼见门口马车的架势,这必须是妥妥的“贵客”。 桂家正房里,桂五坐在桂二爷爷下首,正与几个客人说话,都是这些年依旧与桂家有往来的亲朋邻里。 听说有“贵客”到,桂五起身:“莫不是舅舅舅娘到了?我去迎迎。” 之前就给镇子耿家送了信,这是桂五的意思,不管当年两家中间桂大姑起了什么作用,两家姻亲断交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穷”字闹的。桂家当时老的老、小的小,耿家也只是寻常日子,估计也怕被沾上。 可是不能因为耿家一时疏远,就忘了之前的那些好。如今桂二奶奶有了春秋,耿家舅姥爷与舅姥娘比桂二奶奶还年长几岁,不趁着这个机会走动起来,以后只会徒留遗憾。 因此,不仅之前打发桂春送信,今天正日子桂五还打发桂春亲自去请,就是怕耿家人抹不开面不来。 桂二爷爷强做镇定,可眼神难掩激动。耿家舅姥爷是长兄,对桂二奶奶这个妹子当年是真没说的,就是桂家这门亲事也是耿家舅姥爷给妹子挑的。桂二爷爷心里,也极敬重大舅哥。 桂重阳原本敬陪末座,见状也好奇地跟着桂五后边出去迎客。 不想没走两步,前面的桂五就停下,转身对桂重阳道:“快去叫你五婶出来迎人,是你婶子家来人了!”说罢,大踏步而去。 总共就这么个院子,不用桂重阳去叫,西厢房的门帘已经挑开,江氏带了几分激动出来。 桂家大门口,桂五感激的冲来客道:“师兄。”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与桂五见过得钟小吏。他也不与桂五寒暄,冲着马车的方向示意,小声道:“江伯娘来了。” 这会儿功夫,江氏也快步走到门口,看着熟悉的马车红了眼圈。 桂五掩下激动,上前两步。 马车帘挑开,露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是江太太。 桂五与江氏上前,扶着江太太下了马车。 江太太看着眼前陈旧破败的农家院,没有露出半点嫌弃,反而点头道:“比城里院子宽敞。” 门口小夫妻两个迎客,院子里桂重阳已经去厨房拉出了桂二奶奶。 亲家头一次上门,桂家自然不能只有小一辈出迎,总要老一辈接待。男女有别,加上桂二爷爷腿脚不便利,就得桂二奶奶出面了。 桂二奶奶面上没什么,心里也有几分紧张,两家现在虽是亲家,可到底“门不当、户不对”,自己家实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要是被亲家挑剔瞧不起,儿子心里怕是不好受。 江太太因打量院子,看到桂二奶奶,笑着道:“这是亲家母吧,早就想见见您,今儿终于得见了。” 桂二奶奶见这亲家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细布衣裳,头上也只是一根青玉簪,并没有披金戴银、富贵逼人,言语又和气温煦,立时暗暗松了一口气,也露出笑脸来:“早该去拜访的,老姐姐,三姐是我们桂家的恩人,老婆子会拿她当亲骨肉待,老姐姐放心!” 江太太拉了桂二奶奶的手:“老妹子莫要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话,没得外道了,是两个孩子的缘分。咱们当爹娘的也没有别的盼头,只盼着孩子们都好。” 桂二奶奶点头应和道:“是,孩子们好就好。” 两个老亲家虽是初次见面,可一个性子直爽心无城府,一个待人宽厚有心交好,看起来似乎没有半点陌生。 桂重阳对江家夫妇印象破佳,见两位老太太打过招呼,便也上前见礼。 江太太见他黑了一圈,倒是有些意外,道:“黑了,不过小小子没有不淘气的,在外头多动动身子骨也结实了,可要避着点日头,省的闹暑遭罪。” 桂重阳老实应了,桂五指了他,对江太太道:“是前几日非要逞能割麦子,黑了一圈不说,手心也磨破,这几日不敢沾水。” 江太太脸上带着几分心疼来,却是没有说什么不让桂重阳不要下地的话,只道:“慢慢学,别着急,老五也是。”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桂五说的。 这几日桂家割麦子、伐木,都是户外的活儿,桂五是主力,自然也晒黑了一圈。江太太不好直接说桂五什么,才借着桂重阳说话。只是老太太是明白人,知晓不管这叔侄两个以后如此,现在既回到村里,入乡随俗,免不了农事。 “就忙这几日。”桂五笑着道。 江太太指着那几辆装箱子的马车:“今儿你们既补酒,这亲事就要有亲事的样子,总不能叫四娘光着身子进桂家。这是四娘的嫁妆,同她三个姐姐一样的例,二十四台嫁妆,十亩地,二十两压箱银。” 这嫁妆可委实太丰厚了,就是村里最富裕的杜村长家嫁女,也没有这个数。 众人齐齐望向后边的马车,桂重阳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足有六辆,上面的箱子摞得高高的,加起来明显不止二十四口。 就算江氏几个姐姐是二十四台嫁妆,可是里面有几台是家具,眼下江氏的嫁妆没有家具,应该是一时凑不齐。 “娘,怎么这么多口箱子?”桂五问出大家心中疑惑。 “前三辆马车拉的是嫁妆,后面两辆马车拉的你与四娘的日常用的衣服物件。我都给你们收拾了,以后也省心。”江太太道。 老太太之所以收拾的这样利索,不是彻底将女儿女婿赶出门,而是怕以后上面几个女儿、女婿争产越来越厉害,将四娘夫妻两个在江家的私物也看成囊中之物,到时候扯皮说不清。 江氏是幼女,又是留着招赘守灶的,打小就娇养,足有两车的私物;桂五这里,是江家夫妇唯一抚养过的男丁,当成亲儿子待的,不仅吃穿周道,书本玩意儿这些也样样不少,十来年下来,也攒下一马车的东西。 “这也太多了!”桂二奶奶素来是个好强不爱占便宜的性子,即便知晓这是江家贴补给女儿、女婿的,儿媳妇与儿子作为晚辈只有受的,可依旧是手足无措,满心不安。 江太太笑眯眯道:“都是日常用旧的东西,不值什么,留在那头也白闲着。” 桂五与江氏没有说什么,只是细看夫妻两人眼睛都水润了不少。 众人注意力都被几辆马车吸引,桂重阳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两人,有些迟疑,低声问道:“五叔请了梅童生?” 桂五摇头道:“两家早没了往来,请他来作甚?” 桂重阳冲着东边扬了扬下巴:“不请自来,这是来者不善啊!” 第四十章 桂秋的发现 来者是客,即便心中再不喜梅童生,桂五也没有在门口撵客的道理。又因为有梅氏的关系在,这梅童生眼下也是桂家长房的亲家。 桂五便转身吩咐桂重阳看着卸车,自己迎了出去。 “杜村长,梅夫子。”桂五拱手。 桂重阳能叫梅童生“亲家二老爷”,桂五却叫不出来。从桂大姑被休回来的那天,梅家与桂家二房就断了姻亲,不能再算是亲家。 梅童生气势汹汹过来,看到眼前的一溜马车又没了底气,虽依旧端着读书人的身份,下巴扬得高高的,可也没有说出什么难听话,略点一点头算是回应。 杜村长的视线从马车上收回,脸上笑得越发和气:“不能白吃酒,我得随个份子,好沾沾喜气!” 既是补办酒席,这也是应有之意。 桂秋原本在厨房帮忙,因大门外人手不足出来卸车,桂重阳就空了下来。 桂重阳一直留意杜村长这边,听到杜村长的话,就去拿了纸笔,候在一边,上面正是今日的随礼单子。 杜村长探头看了,看到上面字迹不俗,称赞道:“好字,好字,后生可期!”说罢,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银元宝,充当礼金。 要知道乡下随礼不过几十文,能掏出银子,不管多重,都算是重礼了。 杜村长一边递银子,一边看桂重阳反应。 桂重阳也不着急接银子,眼睛瞟了一眼,口中道:“杜村长,随礼金纹银一两。” 说对了。杜村长笑容有些凝结,原本眯成缝的眼睛看了眼桂重阳,在他身上的衣服上停顿了下,随后才移开视线。 梅童生跟在杜村长身后,却是后悔不及。他只记得桂家请客吃酒之事,早忘了还要随礼,如今荷包里倒是有几小串钱,是压荷包充门面的。要说这铜板去镇上吃了喝了,他也不心疼,可是给桂家,却是肉疼。两家早没了人情走动,明显是有去无回吃亏的事,他怎么会愿意? 桂重阳却似不知梅童生窘迫,拿着礼簿站在一旁,做等候状。 桂五正侧身到一旁,请客人进院子。 杜村长没有先走,转过身来等梅童生。 梅童生被几双眼睛看着,使劲咬了咬牙,从荷包里摸出钱来,递到桂重阳面前:“上礼!“ 桂重阳看着梅童生的手心,面不改色,边写边念道:“梅夫子,随礼金十文!” 铜钱有几种串法,一贯一串的,一百文一串的,还有就是眼前这十文一串的。 门口那些出来帮抬箱子的乡亲,都支着耳朵听着,听到这数字都有些意外。谁都晓得梅家供出两个秀才,日子向来节俭,梅夫子出去吃酒,礼金给的都是村里最低的份子,可那也是二十文钱起,怎么到了桂家就又减半? 如今一斤肉都要八文钱,拿着十文钱出来吃席,这梅夫子越发吝啬了。 桂重阳写完才接了铜板。 梅童生察觉到乡亲的目光,脸上涨的通红,可依旧没有添铜钱的意思,背着手趾高气昂地跟杜村长身边,进了院子。 桂秋看着梅童生走的远了,才拉着桂重阳小声道:“梅老头越发死扣,怕是对梅表妹不会轻易放手,怎么办?” 桂重阳虽之前听了梅童生性子悭吝,却没想到会做到这个地步,也是皱眉道:“不应该啊,就算他家之前不富裕,可这些年有姑姑家的四十亩地,日子总该缓过来。” 梅童生家祖孙几代都不事生产,读书为业,这田肯定是佃出去。通州地方地租四成,不管是种麦子,还是种谷子,一亩地的地租小一石,就是一百五十文到两百文,四十亩地就是六贯钱到八贯钱,这还只是梅氏家那四十亩地。按照乡下兄弟田产均分的惯例,梅童生家也不会赤贫,也有分家时得的地,就算到不了四十亩,十几二十亩应该有的,又是几贯钱。 大明朝重士,秀才可以免税八十亩田,梅童生家叔侄两个免税田数目就有一百六十亩,梅家肯定是没有这些的,少不得其他亲朋好友的田挂过来,按照规矩省下的税钱要给梅家一半,这又有几贯钱。梅家梅秀才与梅晟叔侄两个还在备考,准备乡试,梅童生在大哥病故后就接了村塾,每年也有两、三贯钱的贴补,这样的梅家,怎么会没有钱? 除了杜家与林家,梅家已经是村里的富户。 桂重阳只是猜测他们父子会因贪念打梅朵的主意,可没有想到他们会真的精穷。之前猜测他们缺钱,也是想的是应试的银子。读书人吃酒应酬,拜师访友,少不得花费,自然是准备的宽裕些,多多益善。 桂重阳提出让桂家补“嫁妆“,就是想着“以攻为守”,堵住对方对梅朵的算计,开出了价码等对方讲价,用名声来要挟对方退一步,并没有真的逼对方“狗急跳墙”的意思。 桂秋四下里看了下,方压低音量继续道:“我也是才得的消息,梅二这些日子常去镇上,好像沾上了赌。除去表姑家那四十亩地,地契在表姑手中握着,不好出手,剩下的地估计早成了杜家的。” “杜家?秋二哥怎么会猜他们家?”桂重阳的心提了起来。 桂秋冷笑道:“那才是‘狗咬狗、一嘴毛’,带梅二出入赌场的不是别人,就是杜家的掌柜,你说那地会去了谁家?梅家现在是依附杜家,可梅家出了个梅晟,杜村长要不想法子遏制,等梅家日子起来了,主副就要颠倒,他要是不做手脚才怪。” “梅家有什么可算计的?”桂重阳摸着下巴,思索。 桂秋嗤笑道:“不用费脑子,梅家除了梅晟,还有什么值得杜村长费心?一个小三元,镇上大户都请了媒人惦记嫁女,梅童生也指望靠孙子巴结高门,要不是梅秀才有小心思,见不得侄儿起来,梅晟的亲事早订了。要是我料的不差,杜村长是看上梅晟,想着嫁女呢。” 桂重阳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这个可能,诧异道:“竟是如此?这、这竟然连辈分也不顾了吗?” 两姓联姻,有亲上做亲的,可也没有亲姊妹嫁给亲叔侄的道理,这不是差了辈分? 桂秋点点头道:“只有这一个可能,不过杜村长为人行事最是面上光,就算有心嫁女,也不会主动提出来,总是会逼着梅家主动开口,然后半推半就的应下来,将这差着辈分做亲的不妥当扣在梅家头上……” 桂重阳之所以对梅家束手束脚,也是忌惮梅家有个读书种子,等到出仕说不得要好多年,可联姻高门就在眼前。到了那个时候,两家分量不同,说不得桂家就要吃瘪。 如今想到杜家要吃“窝边草”,桂重阳自然是分外赞同。 “这是好事啊。”桂重阳的眼睛发亮。 桂秋偷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我才会找人将这事瞒了下来……” 梅童生给桂家的羞辱,桂家人不会忘。 第四十章 乡下的“二六”席 跟桂秋八卦了一耳朵,桂重阳没有回屋里,而是随桂秋去了厨房。 厨房掌勺的不是桂二奶奶,也不是杨氏,而是初次来桂家的周丁香。 原本没有客人初次登门就帮着干活的道理,可谁让今天周丁香是以“帮厨”的名义过来桂家的? 这灶上的功夫,半点做不得假,杨氏原本是掌勺,看着周丁香手脚麻利、刀工不俗,不好意思让她再给自己打下手,就让出大师傅的位置。 梅氏与梅朵在厨房帮忙,两人都已经听桂重阳讲了周家的事,言语间就十分留心周丁香。 杨氏这里,却是压根没想到此处。实在是桂家这条件,乡下姑娘都嫌弃,更不要想去惦记镇上姑娘。她对于周丁香的看重,是一个学了半拉的子厨娘对周丁香家传技艺的尊重。 周丁香落落大方,也不畏几个女子的打量。 乡下的席面,上席是八碟八碗,中席是六碟六碗,下席是四碟四碗。桂家日子刚要起来,并没有招摇,预备的是中席六碟六碗。 两碟凉菜,凉拌萝卜皮与芥末墩;四碟小炒,清炒小油菜、炒茄子丝、猪肉炒扁豆丝、香椿摊鸡蛋;四碗小炖菜,肉汤炖萝卜、虾皮熬豆腐、炖鸡杂、炖黑鱼,还有两碗压桌大菜是蘑菇炖鸡与四喜丸子。 时间将到中午,炖菜已经全部齐活,只剩下几个小炒准备下锅。 杨氏看了看外头天色,对桂秋道:“去外头瞧瞧,你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桂秋嘀咕道:“大姑既不稀罕与娘家走动,作甚还要凑上去?” 杨氏锤了他一下:“闭嘴,长辈如何,哪里有你做小辈讲究的,别叫你奶听见!” 桂秋翻了个白眼,拉着看周丁香做菜看得津津有味的桂重阳出来,道:“家里也真是的,有什么接的?有大姑在,耿家会来人才怪!” 桂重阳年岁不大,却是打小读孔孟之书长大,打心里不赞成桂大姑疏远父母的行为。不过他又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将心比心”站在别人立场去考虑事情,并不是一味谴责。 “大堂姑当年也不过十几岁,因家里连累被休弃,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至亲骨肉,总有要人先退一步。五叔做得对,桂家应该主动一下,二爷爷、二奶奶嘴里没说什么,可却是都盼着呢。”桂重阳道。 桂秋撇撇嘴:“怕是他们要失望了。大姑那脾气,等你以后见了就晓得了,惯是个胡搅蛮缠的。你说耿家卖肉,自然是盼着有长期主顾,师傅家的馆子生意好,每天要用十来斤猪肉、二十来斤猪下水,也不算小主顾了。可自打我过去学厨,让大姑知道,就闹得让耿家停了送货,师傅也只能去找了另外一家送肉。就是生怕与我有半点关系,你说这闹腾的,图个什么劲儿?难道我知道了他家,还能上门借钱不成?” 疏不间亲,桂秋好说桂大姑不是,桂重阳却不好说,只心里晓得都是穷闹的。 两人溜达到门外,桂秋嘴里说着嫌弃的话,可神色之间已经带了几分期待。 这时,就见远处一个人影孤零零走来,却是独行的桂春。 桂春额头汗津津的,脚步匆忙,手上提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后腿肉,还有两大块猪肝。 桂秋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耿家人还是不肯来?” 桂春抹了一把汗,道:“镇上有个员外今儿过寿,跟舅爷家订了五口猪,那边正忙着。” 桂秋抿着嘴,没有说话,这杀猪的活是壮劳力干的,耿家老舅爷、老舅奶奶六十多岁,还用干活?就算耿家人都忙着,不是还有桂大姑这个女眷在。 都是借口罢了。 桂春将猪肉、猪肝拿到厨房,因为十二道菜不算少了,倒是并不用再添什么,可是夏天天热,这猪肉、猪肝容易坏,便用盐滚了,去吊到井里了。 杨氏叹了一口气,打发桂秋道:“去告诉你奶一声,问问是不是能摆席了。” 桂秋应了一声,出去。 桂春见周丁香在,略显拘谨,喝了一碗凉水,看了梅朵两眼便出去了。 桂重阳也跟着桂春出去,就见一个憨头憨脑的少年迎面过来,正是之前给钟小吏开门的。他不过十三、四岁大,不是别人,是杨氏的侄儿、桂春兄弟的表弟杨武。 杨家在“九丁之难”时也没了两人,是杨氏的娘家爹与娘家兄弟。桂杨两家并不是只有二房这一重姻亲,病故的桂奶奶也是杨家女,是杨氏的亲姑姑。 不怪在出事后杨家当家人厚道,当时桂家成年男丁只剩下残废的桂二爷爷,两房都是妇孺,既有杨家的老姑奶奶,又有杨家的小姑奶奶,再小的桂春兄弟是杨家的外甥,杨家当家人就是杨氏的长兄杨金柱,最是宽厚实在之人,不仅没有疏远桂家,反而能帮的地方尽力帮了,宁愿被村里人排斥也依旧与“西桂”走动。 眼前这杨武,就是杨金柱的小儿子,比桂秋小三岁,比桂重阳大一岁,今年十三。 “大表哥,上席吗?”杨武道。 “应该差不多了,再等会儿。”桂春道。 桂重阳对宽厚的杨家人极有好感,拿出方才周丁香抓给他的几颗红枣,递给杨武:“表哥吃枣。” 杨武看着红枣咽口水,也不推却,笑呵呵伸手接了,却只拿了一颗:“我尝个,大表哥与表弟也吃。” 桂重阳点点头,塞了一颗枣到桂春嘴里,自己也吃了一颗。 桂秋从正房挑了帘子出来,道:“奶叫上菜,大哥和武子送东屋那两桌,我送西屋那一桌。” 东屋是男客,西屋是女客。 至于桂重阳,并没有安排上菜的活给他,并不是嫌弃他年岁小力气不足,而是因为他穿着孝要避讳。 虽是后补的席面,也是红席,不仅像重阳这样守孝的要回避、杨氏这样守寡与梅氏这样名义上守寡的都要回避。 桂春与杨武应了,转身回厨房。 上席的托盘是早借好的,上面一次能摆上四个碟子或四个碗,如此一来,一个桌子上三次菜就齐活。 三个小伙子手脚麻利,一趟一趟上菜。 桂重阳也没闲着,与梅朵一道在杨氏的东厢摆了一桌,因为是自家人用的,所以没有留最后两道主菜。 等到桂春他们上到最后一趟,桂二奶奶跟着过来,请周丁香去正房吃席。 周丁香是外客,又是头一回上门,自然不好慢待。 周丁香却直爽道:“奶奶,我腼腆怕生,想留在这边与梅姐姐一道吃。” 桂秋正好在旁边听到,翻了个白眼。 这样一个大嗓门,进来就“喧宾夺主”在厨房主了灶,让大家都给她打下手的人还好意思说自己“腼腆怕生”? 桂二奶奶却觉得小姑娘说的没错,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可不正是腼腆不爱见外人的时候,便吩咐杨氏道:“让周丫头跟着受累了,给丫头炖碗糖水。” 杨氏点头道:“炖了红枣汤,在井里湃着呢。” 桂二奶奶点点头,又与梅氏说了一句,才转身回去陪客去了。 厨房众人就去了东厢,刚坐下桂秋与杨武也过来了。桂春不在,应该是被留在席上陪客了。 杨氏拿着一个小碗,送到杨武面前:“武小子受累了,快吃。” 小碗里,是一条香喷喷的鸡腿。 杨武看着鸡腿咽口水,可还是忍着推到桂重阳跟前:“表弟小,这个给表弟吃。” 桂重阳又推回去,并没有说茹素的事,指了指眼前的清炒小油菜,道:“我这几日肠胃不好,吃不得油呢。” 杨武看看几位长辈,见没有人说话,便信了,看着碗里的鸡腿,笑的开心灿烂。 桂重阳在旁看着羡慕不已,这才是真正的孩子,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 第四十一章 耍耍酒疯呗 乡下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周丁香与梅朵坐在一处,一边吃饭一边闲话家常。 待晓得姑侄两个都接着镇上绣庄的活,周丁香问道:“是哪家?” “彩霞坊,温家。”梅朵道。 周丁香点头道:“那家的东家是个厚道的,绣品的生意不是数一数二,却是靠着口碑做起来的,并不是那等吝啬心黑的人家。” 梅朵轻快的道:“就是,所以姑姑在他家接了十多年的活儿,去年开始,我也能接些简单的帕子、荷包回来绣。” 虽说都是小活儿,没几个铜板,可到底有份收入。这些钱梅氏也不要,让梅朵自己攒着,如今也有半贯钱了。 周丁香满脸羡慕:“真好,我就不行,针线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梅朵有心亲近,道:“以后我教你。” 周丁香抿嘴笑道:“那敢情好,有机会我也教姐姐两道点心。” 梅氏在旁听了,微微蹙眉。 要是周家嫁女,那这门亲事自然是桂家高攀,大家巴不得;要是周家要招婿,怕是桂家这边不会点头。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桂五才“归宗”,怎么会允许侄子走自己过去老路? 杨氏没有察觉到小姊妹两个话中深意,只当她们两个投契,凑热闹道:“咱们家没有闺女,朵儿打小一个人也没个伴儿,难得遇到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你们小姊妹好生香亲香亲。” 二女脆生生的应了。 桂秋在饭馆当了一年学徒,没有亏过嘴,知晓家里荤腥少,便避开几道肉菜不吃,只专心吃那道虾皮熬豆腐。 这豆腐分了白豆腐与黑豆腐,并不是外头买的,而是杨大舅带来的。 杨家有自己的豆腐坊,农闲时靠着这个贴补,赚些辛苦钱。今日过来吃席的是杨大舅夫妇带了小儿子,大儿子就是去隔壁村里送豆腐去了。 白色豆腐是黄豆做的,黑色豆腐用的黑豆。 “大舅家的豆腐,比镇上那几家的豆腐都好吃。”桂秋道:“丁香也你尝尝?” 周丁香当的掌勺,菜都是她做的,之前自然早尝过的,可眼下依旧是听了桂秋的话,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味了一下,点头道:“香味浓郁,细腻软滑,确实是好豆腐。”说到这里,眼睛一亮:“厨房还有半块,要不我回去时带着?” 杨氏只当周丁香真的爱吃,笑着道:“那半块还不足一斤,够做什么的?你若爱吃,明儿他大舅做了新的,让你春大哥给你送几斤去。” 不等周丁香说话,桂秋已经摇头道:“就是让你尝尝,想恁多作甚?大舅家豆腐做的少,周边几个村子就够卖了,不用送镇上。” 镇上买卖都各有人家,乡下人岂是能随便插一手的? 周家的饭馆虽不大,可也开了二三十年,不管是肉菜禽蛋,还是油盐酱醋,都有规定的供货渠道,合作多年,不好轻易打破。 周丁香只专心灶上手艺,粗心想不到这些,桂秋却不会给杆子就上,那样胡乱开口只会让周师傅为难。 杨氏在旁听儿子说的清楚,才明白周丁香要带豆腐的用意,忙摆手道:“就是,就是,庄户人家,还是种田为主,不过是农闲时磨几盘豆腐,哪里能往镇上送?” 周丁香略有遗憾道:“这豆腐确实做得好,尤其是黑豆腐,镇子都没有。” 黑豆口感不好,没有几家会想到吃它,多是用来肥地喂牲口的。没想到做成豆腐,口感比白豆腐略硬,可另有一种质朴清香。 桂重阳听着大家说话,没有插嘴,可视线一直落在那碗虾皮熬豆腐上。 “老爸”留下的书中,有几道吃食方子,都是以豆腐为原料的,之前他没有在意,没想到这么巧杨家就有磨坊。 十三年前的“九丁之难”,桂家死了四个人,杨家也死了两人,就是杨老舅爷与杨三舅。在桂重阳的还账名单上,杨家自然也位列其上。更难得的是,杨家人的厚道,这些年不仅没有怨恨疏远桂家,反而多有援手。就凭这个,桂重阳也原意好人好报,送他们家一场富贵。 一个方子就能传家,可是没有能力保护时,也是招灾的根源。具体如何行事,桂重阳还要考虑周全,倒是并不着急。 东厢房里说说笑笑,气氛正好,就听到外头隐隐地传来喧嚣声。 梅氏立时撂下筷子,站起身来。 刚才见梅童生不请自来,跟着杜村长过来,梅氏就提心吊胆,怕他捣乱。 屋子里气氛立时凝结,外头喧嚣声越发真切,是从上房传出来的。 桂秋“腾”的一下子起身,道:“我去看看。”说罢,匆匆出去。 桂重阳哪里还坐得住,立时也跟着起身跟上。 杨武吃鸡腿吃的正香,没有留心别的,眼见大家都撂下筷子,不免面带迷茫,没头没脑。可桂家兄弟都出去,他也不好再坐着,咽下口中鸡肉道:“我也去瞧瞧。” 剩下几个女人,面面相觑。 梅氏咬了咬牙道:“肯定是他在闹腾,再没有旁人,我去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说罢,也跟着要走,却被杨氏一把拉住。 “爷们都在上屋,你急什么?这里是桂家,那棺材瓢子能做的了梅家的主,还能做的了桂家的主?”杨氏爽快道。 梅朵在旁变了脸色,想到自己身上,未免惶惶不安。 周丁香察觉不对,道:“姐姐怎么了?这肯定是有人吃酒吃多了,耍酒疯呢,这有什么可怕的?” 梅朵不好说自家丑事,想到自己的将来,依旧是难以安心。周丁香抓了抓后脑勺:“要是担心,咱们就去瞅瞅?” 不等梅朵应答,杨氏拍板道:“走,咱们都去看看,那老棺材瓢子到底又折腾什么?” * 上屋里,已经乱做一团。 原本男客这边摆了两桌,就是东屋,炕上一桌,炕下一桌。 年岁大辈分高的,都在炕桌上坐了;年轻跟桂五、桂春一辈的,则坐了地下一桌。 梅家与桂家虽断交,可有杜村长在,桂二爷爷也勉强招呼了一声梅童生,请梅童生坐在杜村长下手,算是次位。 梅童生悭吝,不仅仅是对旁人,对自家人也是如此。 梅家有不少地,村塾也有收入,可餐桌上依旧见不着肉。每每儿媳妇做一次荤菜,梅童生就要念叨半天败家。长久以往,梅家的餐桌便日日白菜萝卜。杜氏私下里买了酱肉贴补丈夫儿子,自己也没事存下零嘴儿解解馋,全家就梅童生一个人真正缺嘴。 梅童生虽是来者不善,却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眼见席面摆的满满当当,有拳头大小的四喜丸子与肥的流黄油的肥鸡这两道主菜,便甩开腮帮子开始吃,别人才开始动筷子,他已经干掉大半个肉丸子。 等到桂五倒了一圈酒,梅童生已经开始冲第二个肉丸子伸筷子了。 这般吃相,委实难看,桂二爷爷是主家,不好说什么;邻居张爷爷却是个心直口快的,道:“这一桌八个人,你自己就包圆了两个大丸子,叫别人吃不吃?” 杜村长见状,也劝道:“再好吃也要慢些,别噎着了,到底上了年岁。可怜见地,这些年你日子也不容易。” 这一句话,真是说到了梅童生的心坎。自己人知道自己人的本事,他与次子都是不善农事,读书又是半吊子;家中最有出息的就是大儿子,踏实肯干,地里的庄稼能侍候,读书上也有天分,要不然也生不出一个好孙子来。 可这有出息的大儿子,受了桂家拖累,被害死了,尸骨无存。 “我苦啊!我家青松要在,这日子也过不成这样精穷,连一顿肉也吃不起!”梅童生干了杯中酒,锤桌道。 桂二爷爷皱眉,这件事到底是桂家人心虚。 桂五已经从座位上起身,正要过来相劝。 “谁不知道谁家啊,守着百十来亩地还哭穷,咱们这些泥腿子活不活?”还是张爷爷开口道:“你家是没了一个儿子,可当年闹腾一场,连桂家的祖坟地都占了,桂家老姑奶奶的嫁妆也都扣下,活人都能买几个。这过了十多年了,旧话重提,又想要什么?做人可没有这么贪的。” 这张爷爷与梅童生同辈,年岁比梅童生还大几岁,是梅童生大哥当年的朋友,又是当年“九丁之难”的见证者,知晓前后原由,才这样不客气的说话。 梅童生被揭了面皮,羞恼之下,一把掀了饭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儿子白丢了一条命,我作甚不能闹?要是我们老大还在,家里有个顶梁柱,日子也就过起来了。可怜我那大孙子,不记事就没了亲爹,孤苦可怜,这都是桂家人造孽,都是桂远那小畜生造孽!”梅童生站在炕上,挺着脖子,面色狰狞。 桂重阳与桂秋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桂重阳看了下炕上炕下十几个客人,大家都沉默,显然也是认可这一句。 桂重阳的心,沉了下去。 第四十二章 谁是贼啊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梅夫子现在是要命,还是要钱?”桂重阳开口道。 众人目光瞬间都望向门口的桂重阳,明明是身影单薄的半大少年,板着小脸站在门口,却是不容小觑。 大家莫名生出古怪之意,这个小崽子真的是桂远生的吗?除了这眉眼长相,一点也不像桂家人。 大家提的桂家人,自然不是桂春、桂秋这样的小一辈,而是老一辈的桂长海兄弟几个,都是温和宽厚的好人。要是自私狠心些,也不会一个拖累一个,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说桂重阳不像桂家人,不是说这小子奸诈,而是因为他性子比老一辈桂家人要锋利。 梅童生原本唱作俱佳,闹腾的正投入,被桂重阳这一打岔,立时不上不下。 要说“杀人偿命”,梅青松死于兵灾,即便归罪到桂远头上,十三年前梅童生以此为赔偿,讨了桂家的四亩福地,又在弟弟与大桂氏相继谢世后扣下了大桂氏的嫁妆。 正如张爷爷所说,当年该要的都要了,现在梅童生旧事重提,只是想要让乡亲们厌弃桂家,众目睽睽之下,再开口要赔偿就有些过。 可梅童生到底是梅童生,最是爱财不过的,眼下既然有了捞钱的机会,怎么愿意白放过?眼睛在桂重阳身上的细布衣裳上过了一遍,又用眼角扫了眼桂五,想着方才门口江家送来的嫁妆,拉着长腔道:“我儿上有老、下有小,本当有抚恤银……” 不等桂重阳反应,桂二爷爷上前一步,站在桂重阳前面开口道:“当年一出事,你便以桂家害了青松性命为由,跟我大哥要赔偿,占了我们桂家的四亩坟茔地;等朝廷派下抚恤银,按照人头一人八两银子,我大哥总共领了七十二两回来。当时姐夫病着,你代表梅家过来,说青松要有幼儿供养,青竹也有妻女,除了他们堂兄弟名下该得的十六两,又拿走了二十四两,说是给两幼儿做抚养之资。随后你以两家隔了人命为借口,休了我闺女,扣下她十六台嫁妆。当月姐姐、姐夫相继病故,顺娘热孝中空着手带了朵丫头到了我们桂家,这些年吃喝在桂家,一针一线都没有用过梅家的东西。这抚恤银子还要多少,这抚的又是谁的恤?” 这素来沉默寡言的老汉,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可他的人品在这里,没有人会质疑他话中之事。 这一桩桩的事情说出来,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这其中有些事,是乡亲们知道的,例如占了桂家坟茔地与扣下大桂氏嫁妆,可这抚恤银子与小桂氏嫁妆之事,还是头一回听说。且不说那嫁妆,只说银子,那不是一两二两,而是整整四十两银子。按照当年地价,那就是十亩地,可以给儿孙传家了。 那些银子名义上是给梅青松的儿子与梅青竹的妻儿讨要的,梅青松的儿子且不说,就是梅童生家有出息的长孙梅晟,梅青竹那房男丁死绝,只剩下个姑嫂两个带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梅朵。 要是梅童生当年真的分二十两银子过去,再加上那边田产出息,足够姑嫂两个抚养小梅朵长大。可是梅童生却是夺了屋、占了田,强嫁了守寡的侄媳妇。要不是梅氏当机立断,直接抱着侄女进了桂家,说不得也被梅童生卖了。 大家想清楚前后源由,望向梅童生的目光都变了。 因方才张爷爷提及梅童生家里的百十来亩好地,大家又想起一件往事。 要说桂家死了四个人,是养了儿子坑爹;那梅家在良田大屋俱全的情况下,怎么就凑不齐十两银子,非要梅青松、梅青竹堂兄弟两个跟着出丁? 当年桂远偷走银子后,不仅桂家老一辈兄弟折腾买地,梅老二也曾张罗着要卖地。可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卖地要先问宗亲,再问四邻,两处都不买,才能往外卖。结果到梅童生这里,就给拖住,不允许兄弟卖祖产。 桂远是祸根,可这梅童生也是个搅屎棍子。 梅童生察觉出众人目光怪异,却依旧瞪着桂二爷爷,厚着脸皮道:“那是两条人命,能使银子买吗?这拉扯孩子,也不是给口吃食就行,晟儿要读书进学,朵丫头也到了说亲的年岁要置办嫁妆,这不都是用银子的地方!” 至于之前要去的四亩地、四十两银子,都是老黄历的事了,还提那些作甚?至于桂家姑侄两套嫁妆,只剩下些笨重家具,桂家要是咬着不放,就让他们抬回去好了。 梅童生目光烁烁,莫名有了底气。 桂二爷爷皱眉看了梅童生两眼,道:“你莫非是老糊涂了?当年你要死要活讨抚恤银时,可是写了字据,上面写了用四亩地、二十四两银子就终结此事,若是反悔地与银子双倍奉还!” 之所以桂大姑被休时,桂家没有提及这个字据,就是晓得两家嫌隙已深,桂大姑留在梅家也是难熬,加上有梅童生强嫁守寡的侄儿媳妇之事,与桂家不是一路人,桂二爷爷才接回了女儿。 梅童生神色一滞,随即也想到桂大姑被休时桂家的反应,高声道:“胡说八道,我才没有写什么字据!你们桂家想要扯皮不给银子就直说,作甚说这死无对证之事?” 桂二爷爷没想到梅童生竟然否定此事,还倒打一耙,气得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桂重阳扶住桂二爷爷,道:“谁说是死无对证?既写了字据,那自然字据还在。要不是梅夫子亲笔书写,那就是有小人冒充,骗了桂家的银子与地,那桂家是不是也能拿着字据到衙门一辩真假,也省的误会了梅夫子。“ 眼见桂重阳的态度这般镇定,不似虚张声势,梅童生的气焰立时就弱了,却依旧是强词夺理道:“一码是一码,这些年东西都张价了,晟儿与朵丫头也确实到了要用钱的时候。” 这又不否认写过字据了。 别人还好,张爷爷却是嗤笑出声:“这翻来覆去怎么都是你说了算?要是按照你的说法,之前拿走的那四亩地、四十两银,是不是当分给朵丫头一半?” 不是老爷子多嘴管闲事,实是因死去老友的份上,同情梅氏姑侄,见不得梅童生借着死人的名号得寸进尺。 梅童生冷哼:“一个丫头也不能顶门立户,哪有分产的道理?再没有那样的规矩。” “不分产,那抚恤银子呢?朵丫头这些年吃的用的都是桂家的,没有动用银子的地方,不是二十两就都剩下了?其中八两是她老子的抚恤金,另外十二两银子是你这个当大爷爷的帮她从桂家讨要的抚养金。有了这二十两银子,一副嫁妆尽够使了,也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张爷爷不上梅童生的当,依旧将话头转回到抚恤银子上。 梅童生嘴角抽了抽,被问住。他能理直气壮的说“不分产”,却无法理直气壮的地说不给梅朵银子。可要真的分银子出去,那才是要他的老命。 梅童生想到那个可能,就心如刀绞,脑子里灵光一闪,摇头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我也就不瞒着了。那二十两银子,让秋氏偷走了。端是个狠心女子,丈夫死了,热孝都不守,就舍了骨肉走道,还偷了银子去。我之前怕伤了朵丫头的心,能瞒就瞒着,可眼下到了用银子的时候,我实在没法子继续瞒了……” 这秋氏不用说,就是梅青竹的遗孀、梅朵之母。 梅童生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悲愤:“你说谎!“随着说话声,梅氏满脸气愤地走进来,全不似平日里柔顺模样。 兔子急了还咬人,眼下梅氏就是一副凶兔子模样。 梅氏晓得,银子既入了梅童生口袋,想要分银子是做梦,可不能没了银子,还任由梅童生将脏水泼到嫂子秋氏头上。且不说嫂子秋氏到底是生是死,只说要是真的背了这贼名,那说不得要连累到梅朵头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是小老百姓默认的道理。就如同眼前的桂重阳,不管自身人品如何,有桂远那样一个老子在,就要受到大家的质疑与提防。 秋氏真的成了“贼”,那梅朵就是“贼丫头”,以后谁家丢个针头线脑的,保不齐就有人疑到梅朵头上,那岂不是冤枉? · 第四十三章 “怂货”与“言如刀” 要是桂家人在这里跟自己叫板,梅童生还不至于太生气,毕竟今天是他“不请自来”,有意要闹腾一场,才故意提起旧事来,堵住桂家人的嘴,省的他们真的算计自己什么。 没想到眼前出头的是素来温顺的侄女,梅童生立时胆气壮了,吹鼻子瞪眼道:“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我晓得你们姑嫂情分好,可你也不能分不轻远近!” 就是炕上地下坐着的老少爷们,见梅氏这般,也都不自在。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梅氏虽已经嫁人,可梅家还是娘家,这般对亲大伯说话,如此上下不分就过了。 这会儿功夫,梅氏已经冷静下来,压下满心怨愤,含着眼泪,看着梅童生道:“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总不能大伯说一句,就直接扣到我嫂子头上,家里出了个贼,连带着清白人都要带累了。要是我的记得不差,当年嫂子再嫁,是大伯亲自安排的,上门保媒拉纤的也是大伯镇上的老友,说是将嫂子嫁到了霸州。因为出嫁的匆忙,嫂子的嫁妆都没有带,就穿着一身衣服被扶上了轿子。霸州距离通州百十里路,如今老五回来了,正好有时间带着我与朵儿走一趟,她后嫁的人家在哪儿,大伯给个地名儿,我要去问问她是不是真的那么狠心,扔下骨肉改嫁不说,还贪了女儿的抚养银!” 梅氏神色凄苦,要哭不哭,又恢复到小白兔模样。 梅氏的爹是当年村塾先生,素来好人缘,秋氏当初被强嫁之事也有风声出来,大家这回立场又不坚定,开始觉得梅童生有些过了。 “既已经改嫁,都是旁人家的人,还寻她作甚?”梅童生气急败坏:“你也是,既是寡居妇人,就该守紧门户、贞静为要,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好好的朵丫头,都叫你带累坏了,不行,我要接朵丫头回家,梅家人没有继续养在外头的道理!” 说是秋氏“走道”到霸州,不过是梅童生当年糊弄梅氏与村里人的话,如今又哪里有地址说出来给梅氏去找人?少不得虚张声势,转移话题。 梅氏的心沉了下去,眼神复杂,直直地看着梅童生:“骨肉天伦,到哪里都割不断,朵儿已经十四,眼看到了说亲事的时候,出门子前去拜见生母,也是孝道。一个大活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会嫁出去就彻底消失不见,大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乡下人家绝了门户,没有子孙传承家业,家产都归近支兄弟之事,早有前例。因此梅童生即便吃相难看,侵占梅家二房家产,梅氏这些年也没有真正怨恨过他,可到了眼下被桂重阳点拨想到秋氏的下场或许比“被改嫁”更凄惨,梅氏心里就生恨了。 前车之鉴,梅童生能那样对秋氏,就能那样对自己,对朵儿。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跑得快,是不是现在也沦落到不好言说的地方去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村子里偷鸡摸狗都算是大事,眼前梅氏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都说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梅童生害了秋氏? 梅童生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一时竟说不出话。 落在围观村民眼中,这梅童生委实太可疑。 梅童生旁边坐着的村民立时往后挪了两步,面上掩饰着,可望向梅童生的目光已经带了提防。 张爷爷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想起死去的老友夫妇,家业被占、骨肉离散,不由生出两分豪气,拍炕沿站起身来,道:“梅丫头说的对!一个大活人,不能说一句改嫁了就没影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是说嫁到霸州?哪个乡镇、哪个村子?既是梅老二你的熟人拉纤保媒,就莫要含糊说不知道地方的话!“ 要只是为了几两彩礼强嫁了守寡的侄媳妇,虽是为人诟病,可到底是梅家自己的家务事,大家背后议论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也就罢了;要是村里真的出了“谋财害命“的事,那这梅家可要远着些。梅童生还是村老与村塾夫子,这样人品,谁放心让孩子交跟着他读书? 桂二爷爷神色铁青,瞪着梅童生:“秋氏真的嫁了?” 那不是旁人,也是桂家的外甥媳妇,要是婚嫁之事,轮不到桂二爷爷说话;要是真的遇害,那桂二爷爷作为秋氏的婆家舅舅,也有资格问一句。 梅童生目光闪烁,面上却露出气愤来:“胡说八道个甚?这妇人改嫁避着前面夫家的事也是有的,你们就算过去,人家也未必乐意见。什么生啊死啊,尽是污蔑,真是岂有此理!” “到底是霸州什么地方?”桂二爷爷依旧追问道。 张爷爷也道:“要是真嫁到霸州,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秋氏避而不见,后夫家姓甚名谁,户籍何处,总要都打听清楚了,才能让人安心!” 梅童生羞恼,指着张爷爷与桂二爷爷道:“我看明白了,你们就想要讹银子,合起伙来欺负人,就是官府断案还要讲究实证,说我害了秋氏,你们有什么证据?”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梅童生还咬牙不说秋氏的下落,在场众人都看出这里面确实不对,秋氏肯定不是正常嫁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会有什么境遇,叫人不敢深想。 梅氏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而落。 梅童生只觉得众人视线扎人,实在待不下去,虚张声势道:“没功夫与你们胡搅蛮缠,我就不应该来!”说罢,起身下炕,就要往外走。 门帘“唰”的一下子挑开,梅朵红着眼睛进来,对着梅童生一下子跪了下去。 梅童生吓了一跳,冷哼道:“这是做什么?你莫要忘了,自己姓梅不姓桂,莫要学了你那姑姑受人蛊惑,里外不分!” “大爷爷,求求您,告诉我我娘到底在哪儿,不管是改嫁了傻子、残废,还是被卖了做下人奴才,只要有个地方就行,我要去找我娘。求求您,就告诉我吧,求求您了……”梅朵呜咽出声,一边祈求,一边叩首。 等大家反应过来,梅朵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 梅氏是出嫁女,桂二爷爷是姻亲,张家是梅家长房故交,这几个都算是外人,可以问一句秋氏的事,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梅朵却不一样,是梅家二房遗孤,秋氏亲生女,有资格也有理由过问秋氏的下落。 梅童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素日老实安分度日的梅氏姑侄都开始造反,只觉得焦头烂额,眼前发黑。 屋子里只剩下梅朵的呜咽声,凄楚可怜。 杜村长见状,连忙道:“小丫头快起来,知道的晓得你孝顺、关心生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懂事、挟持长辈。都是一家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有什么话家去慢慢说,莫要在外头闹笑话!” 桂重阳看着眼前闹剧,一直在留意梅童生脸色。 梅童生虽羞恼心虚,却没有惧怕之意,秋氏应该还活着,只是不好说明去处。倒是与桂重阳之前猜测的不差,秋氏怕是跌落火坑了。 等到杜村长说了这看似公正、实则完全偏帮梅童生的话,桂重阳的眼睛眯了眯,去留意众乡亲反应。 有些脑子木的,还在点头,觉得杜村长说的对;有几个则是皱眉,显然是听出杜村长话中不妥当。 梅童生听到“家去”两个字,立时心思通明,如获救命稻草,伸手就要拉梅朵:“对,莫要闹了,有什么话,咱们家里说去!” 梅氏见状,忙去拉扯梅朵:“大伯,您这是作甚?” 桂春一直留意梅朵,见状要上前,被桂重阳一把拉住。 桂春、梅朵的亲事还没有说定,眼下在大家面前露出什么,日后难免被人说嘴。 “莫要添乱!”桂重阳低声道。 梅朵没有许人,目前有资格庇护梅朵、代梅朵出声的只能是梅氏这个嫡亲姑母。 梅童生想到“一家骨肉”四个字,越发有了底气,怒视梅氏道:“朵丫头是梅家人,不是正应该回梅家,你一个两姓旁人,莫要参合梅家事!” 梅氏咬牙道:“大伯莫要忘了,朵儿有自己的户籍,并没有落在大伯家,大家是姓梅,却是已经分家的‘梅’,大伯对朵儿没有生恩,也没有养恩,这样抢人,是准备将朵儿也稀里糊涂的‘嫁’了,从此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梅童生不耐烦道:“在不在一个户籍,梅朵都是梅家女,我就能带她走,你莫要胡搅蛮缠,赶紧让开!” “人命大过天,大伯说没有害人,那就拿出证据来,要不然侄女只能代朵儿往衙门里递状子了!”梅氏轻声道。 梅童生只觉得寒毛耸立,放下梅朵,指着梅氏痛心疾首:“你这臭丫头,鬼迷心窍啊,非要挑拨得自家人不安生是不是?你也是梅家女,这般污蔑我,坏了梅家名声,与你有什么好处?你说,是不是桂家人鼓动你,这是非要讹诈我一笔银子啊!晟哥儿可是‘文曲星’下凡,以后出息了,整个村子都受益,你这当堂姑姑的,就那么狠心非要坏梅家名声,断了他的前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不是大伯您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吗?”梅氏拉过梅朵,冷静地说道:“既是大伯死活不肯开口告知嫂子的下落,那我们也只能借助衙门来找人,要是冤枉了大伯,侄女愿意舍命给大伯赔罪,定不会让大伯白委屈了一回!” 梅童生只觉得心神失守,却是强撑着,冷哼道:“莫要开口衙门、闭口衙门!衙门是你家开的不成?说到底,还是想要银子罢了,真是鬼迷心窍,没工夫搭理你们!”说罢,甩袖而去。 众人听得心惊担颤,面面相觑。 杜村长叹气道:“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梅氏啊,你也消停消停,别把衙门状子什么的挂在嘴上,有话好好说。就算是想帮你侄女讨嫁妆银子,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行,我就做个中人,与你大伯去谈。他是略贪财吝啬些,可要说他会杀人就过了……” 不过一句话,就将梅朵的孤苦可怜、梅氏的无奈反抗当成是姑侄两个算计梅童生银子的手段,这才是“言语如刀”,偏生还是一张弥勒脸、满脸慈和之人说出这一番话。 不等梅氏开口,梅朵已经流泪道:“姑姑,我不要银子,我只要我娘的下落,你代我写状子……” 第四十五章 下个先手 桂二爷爷家门口,村里的客人陆续散去。 今日能过来吃吃酒的,都是依旧与“西桂”有往来的人家,自然是偏着桂家这边的。 有一条人命在里头,倒是没有人再劝梅氏姑侄两个隐忍。 梅童生真的“谋财害命”了吗? 大家伙嘴里没有说什么,可是眼中的怀疑毋庸置疑。 江太太之前只想着桂家会贫寒,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虽说梅氏是桂家长房的,可这个时候堂亲就是至亲,真要有什么少不得落到桂五头上。 别人听不出杜里正之前的几次机锋,江太太在门口却听得真真切切。 里正是一村之长,打理户籍与赋税,这样的人与桂家不善,桂家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江太太眼见杜里正还在旁边,便对桂五道:“真要递状子的话就先跟你岳父说一声,衙门那边他更熟些,也认识城里的讼师,总比你们没头没脑自己撞上去周全。” 桂五点头道:“过两日我就去镇上,打听打听递状子的事。” 岳母与女婿这一句对话,引得不少没走的村民支耳朵。 就是杜里正浑不在意似的,可面上的慈和表情僵硬许多。 不管梅童生是“卖良为贱”还是“谋财害命”,闹出来都是丑闻;要是真的定罪,梅家成了刑余人家,那梅晟读书资质再好,以后的前程也有限。 不说梅晟,只说梅家现在与杜家就是姻亲,待到衙门里真的将梅家人定罪,杜家这个亲家难免受到牵连。 有着这样的恶果,杜里正怎么能允许桂家真的递状子? 桂家这泥腿子,穷疯了,要钱不要脸,利用两个孤女来讹诈梅家,显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才敢这样不管不顾真的要起状子。杜里正心中愤愤,咒骂不已,面上却不显。 桂秋、周丁香要跟着江太太一道回镇上,正站在旁边。 听了江太太这一句,周丁香眨了眨眼,拉着梅朵的手道:“梅姐姐要是去告状,就先去趟我家,刑房有个师爷是我家老乡,与我爹常在一处吃酒,到时候让他帮你。” 梅朵额头上裹着白布,眼睛肿成了烂桃,哽咽道:“好妹妹,谢谢你!” 梅氏站在侄女旁边,望向周丁香的目光也带了感激。 杜里正看在眼中,知晓这是桂家人与梅氏姑侄告状的决心,越发烦躁。 眼前人多眼杂,不好继续为梅家说话,客人散了差不多了,杜里正便也只好先告辞出来,却是没有回家,而是直接绕道去了梅家。 杜里正没有看到,身后远远地缀着一个小尾巴,目送他进了梅家院子才转身离开。 * 梅家老宅,梅朵趴在梅氏怀里,嚎啕大哭。 桂春站一旁,手足无措,低声问桂重阳:“重阳,接下来怎么办?” 桂重阳翻了个白眼,能怎么办?只要不是石头人,知晓生母在外飘零,这心里都会难受。难受了,自然是哭出来好些,憋着才伤身。 “要不然咱们就去告吧?”桂春迟疑了一下,道:“梅夫子不像是胆大的,肯定经不住衙门讯问,要是能说出表婶的下落,寻人也有个方向。” 梅朵听了,止了哭声,坐起身来,却没有看桂春,而是望向桂重阳,面上带了祈求。 正如梅童生所说的,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对梅童生的指控,确实是受了桂家人的“蛊惑”,这个桂家人就是桂重阳。 桂重阳在看到梅童生不请自来后,就悄悄与梅氏姑侄交代了几句。不管是要银子,还是要梅朵的婚配权,今天都是个好机会。 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显然是抓好了这个机会,趁机发难,将“谋财害命”的嫌疑死死的扣在梅童生头上,取得了预期效果。 不过,梅朵为人儿女,也真的生出为母亲做主的念头。 桂重阳皱眉道:“明日叫五叔去镇上寻人写状子,吓唬吓唬梅家,可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这状子能写却不能递。” 梅氏在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梅朵闭上眼睛,眼泪又出来了。 “不告状,怎么找人?”桂春有些着急。 桂重阳点头道:“时机不到,不好告状,可这人该找还要找。” 桂春有些糊涂:“梅童生不开口说表婶的下落,怎么找?” 要是秋氏已经遇害,那自然无迹可寻;要是秋氏还健在,总能有痕迹。 桂重阳道:“姑姑说了,当时拉纤保媒的是梅童生镇上的旧友,表婶又是坐轿子走的,如此一来,知晓表婶去处的除了梅家父子外,就还有好几个人。去寻了那几人,总能探问一二,找到线索。” 梅朵点点头,又带了不甘道:“那就白放过了那边吗?” 共同血脉的,未必就是亲人;梅朵本就不在梅家长大,如今又知晓生母“改嫁”之事蹊跷,自然已经将梅氏父子当成仇人。 桂重阳正色道:“就算想要追究,也不是这个时候。”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梅朵咬着嘴唇,追问道。 “等到五叔过了童试,或是咱们找到表婶的下落。”桂重阳道。 桂家现在是贫寒农户,梅家却已经出了两个秀才,是书香门第。桂家现在能用打官司要挟梅家,那是因为书香门第要重视名声,可到了两家真正对簿公堂的地步,剩下的只有官司输赢。那名声什么的顾不上,桂家也就没有什么能要挟梅家的地方。 而那官司,桂家赢得希望不大。一是桂家没有实证,二是梅家有个读书资质出众的梅晟在,只要知县老爷不傻,就会留一分余地。 可要是桂五叔过了府试,有了童生功名,就也算是读书人,公堂之上有了说话的资格;要是找到秋氏下落,就是现成的人证,也能将梅家一军。 梅朵耷拉着脑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梅氏见状,摸着侄女的头安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缓则圆。” 梅朵点点头,可依旧心里沉甸甸的。 桂春心中叔叔最是优秀,童试自手到擒来,跟着安慰道:“县试是明天二月,府试是四月,不过还有十个月的功夫,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打听表婶下落。” 梅朵知桂春好意,便跟着点头道:“我晓得了,我不着急。” * 门外,桂五扶着江氏走来,听到这一句,露出苦笑,不过眼神却越发坚定。 江氏察觉到丈夫神色变化,轻声道:“早日去拜访袁先生吧。” 桂五点点头道:“我将朵丫头的事与修房的事情料理料理,就去拜访老师。” 县试考的是死记硬背的基本功,桂五并不担心;可是想要过府试,得需要老师指导;院试那里,暂时还有心无力。 * 梅家书房,杜里正皱眉,道:“亲家公,跟我也不能说一句实话吗?那秋氏到底让你‘嫁’哪儿去了?” 梅童生面上不快道:“好好地,你问这个作甚?难道真信了桂家人的胡说八道,以为我会害了秋氏性命不成?” 第四十六章 小族长胜利在望 杜里正皱眉道:“梅氏受了桂家蛊惑,铁心要递状子,到了公堂之上,你也能闭口不提秋氏下落?” 梅童生噎住,挺着脖子道:“那怎么办?” “还是那一句话,秋氏现在到底去哪了?”杜里正忍不住不耐烦,道。 “谁晓得哪儿去了,当初为了高价,是卖到过路的船上。”梅童生说着,眼神漂移。 “谁经的手,口风可紧?”杜里正没有看到梅童生的眼神,想了想道。 “紧,紧的!”梅童生忙不迭点头:“就是老尤办的,他肯定也不敢让人晓得经手这个。” 这个“老尤”就是梅童生镇上的故交,当初以媒人身份出现在木家村接人的。私下里的人口买卖是非法的,更不要说这个尤家也是读书人家。 没有人晓得秋氏下落是好事,也是坏事。要是梅氏姑侄咬死了这点,除非梅童生亲自承认“买卖人口”,并且将人证物证都摆出来,否则就难以洗刷“谋财害命”的嫌疑。 “不能这样干等着,得下一先手,以防后患!”杜里正沉思了片刻,道。 “那当怎么做?”梅童生心里也是忐忑没底。 “万事都要名正言顺方好!你兄弟两口子没时,梅氏还是在室女,本应该分一份嫁妆;小的这里,也当同例。”杜里正道。 梅童生现在没有底气,也是因为太过贪婪,只占了兄弟的家产,没有抚养遗孤,又让梅氏这个侄女“净身出户”,只这两条,正到了公堂之上就站不住脚。 听说真的要给梅氏、梅朵分钱,梅童生的脸色立时跟吃了屎似的难看。 * 自打桂二爷爷家摆酒,木家村的新闻就不再是“桂远的儿子回来了”或“桂五带媳妇归宗”,而是成了“梅夫子‘谋财害命’杀了秋氏”。 桂重阳与桂五夫妇的回归,都是大家看得着的,念叨两句也就那回事了;顶多有口里含酸的背后议论两句桂五是讨了江家的嫌才会被扫地出门,可又有江太太送来的几车嫁妆在,这些酸话说了也没有人应和。 大家向来疏远桂家,八卦两句也就没了兴趣;梅家可是蒸蒸日上,盯着梅家的人远比桂家的人要多。 梅夫子‘谋财害命’”之事,涉及重大,私下里越传越广。 梅童生不善经营,日子本过得平平;可这十几年来,接手了兄弟的产业,又与杜家联姻,先后供出来两个秀才公,又为了长孙拒绝了不少人家提亲,眼红嫉恨梅家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还有那等人,见不得旁人过得好的,没几日便将梅童生“谋财害命”的事情四处传扬开来,甚至还添油加醋说的有鼻子有影。 这些闲话传到梅家,梅童生气的半死,却也没有法子,偏生又听闻桂五去了西集镇,便知晓杜里正之前的建议不能再拖。 长孙在官学,儿子最近镇上应酬也多,梅童生眼前没人商量,只好自己走一趟杜家。 * 西集镇上,桂重阳跟在桂五身边,打镇上最有名的一个讼师家出来。 拿着手中写的花团锦簇、让人见之落泪的状子,桂重阳叹气道:“可惜了了,这么好的状子,发挥不到用处。” “你怎么也急上了?”桂五看了桂重阳一眼,略疑惑。 之前桂重阳要谋算梅家时,可是胸有成足、不紧不慢,并没有这般迫切。 “梅家父子性格浅薄,自私狠毒都露在外头,杜里正却是叫人不放心。”桂重阳皱眉道:“偏生两家互为表里,狼狈为奸。” 虽没有与杜里正正式打过交道,只旁观两次,就让桂重阳看到杜里正的难缠。 桂五若有所思道:“是要防着些,我前些年叫人查过杜家的底细,并没有查出什么特别之处,可要是没有倚仗,他也不能在十几年前搅风搅雨。这查不出来,才是令人惊心。” 查一个人生平籍贯,除了民间走访探寻,就是通过官府衙门。杜村长一个外来户,迁出地好查询,可奇怪在他是一个人到的通州,并没有什么亲戚牵扯,难道他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堂表具无? 一个人落户通州府,后娶妻纳妾,开枝散叶,这才有了杜家。 单丁独户,哪里是那么容易讨生活的?偏生杜村长大手笔买田置铺,使奴唤婢,不曾露过窘迫之态,也不畏惧旁人窥视产业。 “是不是哪个大家族发配出来的庶子?”桂重阳想到一个可能,不免有些担忧。就算是被发配边缘化的庶子,血脉同源,遇事依旧有倚仗,那不是寻常农户能抗衡的。 桂五摇头道:“也不像,真要是出身不凡,眼界不会那么窄,你看他娶妻嫁女,都是在村里人家找,为的就是立足木村家。明明以杜家家资足可以落户西集镇,与镇上富户联姻,可非要在村子里生活,总要有个理由。” 桂重阳眼睛一亮:“是不是村子里有宝藏?他是奔着宝藏来的?” 桂五抽了抽嘴角:“你想多了。通州开阔,素来是水路枢纽,周边村落也没有天险,人多眼杂,哪里是藏宝之地?” “不是寻宝,那会不会是躲灾?”桂重阳又想到一种可能。 这杜里正看似温煦,却是满肚子的算计,说话做事都是个爱做主意的。一个外来户,娶妻嫁女的联姻农户,为的就是一个里正之位,不无野心;可是这野心止步到村子里,没有继续往上钻营的意思,又显得有些前后矛盾。 桂五这回没有立时反驳,反而陷入沉思,点头道:“要是这样,也就解释得通了。看来,要查查三十年前的事,看是不是能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后边缀着小尾巴,叔侄两个只做不知,一边低声说话,一边走向县衙后街。 这里住着不少县衙的小吏文书,与桂五系出同门的钟小吏就住在附近,不过叔侄两人今天没有去钟家,而是去了另一处,并不是本地户。 这家男主人四年前随着知县大人到本地,是个刑名师爷,就是周丁香前几日曾提过与周师傅是老乡的那位。 这刑名师爷因是县尊老爷面前当用之人,常有人上门请托送礼,左邻右舍关注的多,寻常人一打听就能打听的七七八八。 那跟在桂五叔侄两个后边的小尾巴,打听了一圈,便急匆匆走了。 当天中午,留梅童生用午饭的杜里正就得了准确消息,桂家叔侄已经寻讼师写了状子,也去拜访了知县的心腹幕僚。 梅童生闻言,未免惊恐不安。 杜里正也懒得再劝梅童生什么,直言道:“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分银钱与地出去,那就经官,运气好的话,花个百十两银子也就了结了。” 要是豁出来,穷人进衙门真没有什么可怕的,除非遇到心狠手辣不拿人命当回事的长官,否则不过挨两顿板子,左右也晓得榨不出来油水来,上下盯着的人反而少些;真正担心进衙门的,反而是梅童生这样日子略宽裕的富户,没有什么厉害关系让人忌惮,压一压就有油水出来,真要进了衙门,家产能剩下一半都是好的。 梅童生到底活了五十多岁,对于官府的手段没有经过,也听过看过,当然是死也不愿意经官,不由如丧考妣:“真要便宜了桂家不成?” 杜里正冷哼道:“谁说那地就一定是桂家的了?梅氏没有亲生子,你在妆田上写上一笔,只传梅氏亲生子女,否则等梅氏死后收回不就行了?” 梅童生身上立时添了活气,道:“可他们还有八两银子的字据,那个怎么办?若是以此为例,小丫头片子那里也得给出八两。” 现下一石麦子才二十多文钱,二、三两银子就能舒坦的过一年,这十六两银子白给出去,梅童生怎么甘心? 杜里正皱眉:“那是梅家二房的家产,姑侄两个是二房的在室女,不管是按照律法还是人情都当分一份,你要是不想留下这个把柄,还是破财免灾的好。以后再有人说此事,理直气壮的就是你了。至于桂家那边,哼,想要银子就先给他们,总有他们要开销的地方……” 梅童生知晓厉害关系,可还是觉得跟割肉似的难过,眼前的肥鸡吃着也味同嚼蜡。 * 黄昏时分,桂五与桂重阳叔侄回来,梅氏已经在二房候着。 杜里正下午打发人过来,叫梅氏过去,看来是要调解梅氏与梅童生之间“纷争”。 梅氏拖延下来没去,就是等着桂五与桂重阳两个。 “重阳虽小,现下却是户主,随我一道去;小五这里,也去充个人数。”自从前几日一番闹腾,梅氏便仿佛吃了仙丹似的,斗志昂扬,像是老母鸡似的,要将桂重阳与梅朵护在羽翼下。 桂五这里,自是无二话;桂重阳这里,则是郑重点头。 事情一步一步发展,都是按照计划里来,使得桂重阳心中隐隐有些自得与雀跃。 于是,没一会二,吃完晚饭在门口遛弯的村民,就发现梅氏与桂五叔侄进了杜家。 而在这之前,梅童生黑着脸往返了杜家一两回了。 * 杜家客厅,梅童生看着手中文书,不由跳脚:“荒唐,这是什么?” 第四十七章 声东击西的小族长 “正如大伯看到的,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梅氏不卑不亢。 “胡闹,你一个已经出嫁的姑姑,有什么资格做主朵丫头的亲事?”梅童生摔下文书,吹胡子瞪眼。 这样一来,不是断了梅家这边的后续打算?那八两银子与五亩地不是打了水漂? 没错,掏银子如同割肉般的梅童生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握着梅朵的亲事,不怕没有威胁到梅氏的地方。 到时候,别说是梅朵名下的嫁妆,就是梅氏手中的也能榨出来,可是梅童生没有想到,梅氏会将这个想到头里,还要落实到文书上,那不是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杜里正坐在主位上,摇头道:“此事确实不妥,这不合规矩。不说梅夫子是梅朵的伯祖父,正经的家族长辈,即便不是他做主,梅朵的亲事也当梅秀才做主才是。” 梅秀才给梅二出殡时充当过孝子,是“应继”之人,有资格继承二房遗产,也是能为梅朵亲事做主的长辈。 梅氏道:“大伯问奴有什么资格,里正说不合规矩,只凭奴养了侄女十二年半,只凭奴爹娘过身后,朵儿这个梅家二房唯一的骨肉没有吃过梅家一顿饭、没有穿过梅家一件衣。伯父既是父,那姑母也是母,作甚奴就不能为朵儿做主?要是亲事依旧落在大伯手中,谁能保证万事稳妥,不会陷入火坑?” 梅童生阴沉着脸道:“你莫要太过分,平白污蔑长辈!那是我亲侄孙女,我怎么就不会给她寻一门妥当亲事?你一个寡妇失业的,又哪里能寻到什么好人家?” “怎么妥当?镇上洪老爷那样?儿子不能人道,却一连娶了两个儿媳妇不是自己寻死就是被打死,镇上再娶不到儿媳妇,只能往乡下来寻的的洪家。就是大伯口中的好人家?”梅氏挑着嘴角,面带讥讽。 这也是梅氏这几日一面对梅家人,就性情大变,跟嗑药似的决绝的原因。 自从上次梅家父子去桂家老宅闹完,梅氏便请托桂五帮着打听梅家的动作,盯着的就是梅童生在镇上的故交尤老爷,防备着他们将梅朵卖婚,没想到却是打听个正着,顺着尤老爷近日的交际,就打听到洪老爷要再娶儿媳妇的事。 洪家的事情实在太肮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八卦早就传遍了镇子,才使得洪家在镇上娶不到第三个儿媳妇,才会开始在乡下找人。 梅氏父子这个时候要接梅朵回去,还能为了什么? 这样的亲人,这样的算计,梅氏杀人的心都有了。 梅童生没想到梅氏会知晓洪老爷的事,眼神有些闪烁,却没有否认,嘴硬道:“不过是别人眼红洪家过得好,以讹传讹,洪家镇上有铺子、镇外还有庄子,日子殷实,进门就是少奶奶,吃香喝辣,一般人想要攀还攀不上。” 杜里正跟着点头道:“要是说起他们家,那家底倒不是一般丰厚,儿孙就算躺着花,银子也够使了。” “朵儿是柴门小户长大,没有那当少奶奶的命,倒是里正家里的六姑娘,比朵儿还大半岁,使奴唤婢教养着长大,更适合匹配高门!”梅氏望向杜里正,眼中也带了寒意。 洪家的事情,压根就不难打听,杜里正依旧含糊着和稀泥,其心可诛。 杜里正原要当回好人,才拉了两家说和,没想到波及到自己身上。虽然他闺女多,素来不将闺女当回事,可六娘毕竟是幼女,又是留着有大用的,怎么会为了几十两银子嫁到洪家那样乌七八糟的人家? 杜里正心中极厌恶梅氏的“得寸进尺”,收起面上温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摆出里正的架子道:“你大伯既退了一步,你也该略知好歹,莫要胡搅蛮缠!” 梅氏没有说话,而是将之前梅童生递过来的钱袋推了回去。 里面是十六两银子,八两补梅氏嫁妆,八两是给梅朵预备的,让梅氏代收。 除了这十六两银子之外,梅童生还答应将梅家二房的四十亩地中拿出来十亩,梅氏、梅朵姑侄每人五亩地做妆田。 条件不可谓不丰厚,就算梅二还活着,给女儿、孙女预备的嫁妆也比这些多不了多少。 按照梅童生与杜里正之前的预料,这梅氏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接了这些,没想到她会拿出一张文书,白字黑字写明梅朵的亲事由她这个做姑母的做主,梅家其他长辈无权干涉。 这样的文书,梅童生怎么肯签? 可眼下梅氏什么意思?不收这些? “大伯不签这个,奴也不敢收这些。”梅氏直接表明态度:“嫁妆田大伯说在衙门过户时要标记不能传外人,只能留给亲生儿女,奴一个寡妇人家,要是真有亲生儿女才是笑话;就是朵儿这里,要是大伯舍不得那五亩地,找个寻继室填房的人家将朵儿嫁过去,奴可要哭死了。” 这又是梅童生的一点小心思,即便洪家的亲事不成,送梅朵去做填房,绝了她的子嗣,那五亩地依旧会回转到梅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让梅氏想到头里。 梅童生狠狠地盯着梅氏,几乎要不认识这就是自己的侄女了。自家老二与老二媳妇都是老实人,这女儿怎么养得这样刁钻? 就是杜里正,也不由自主的打量梅氏,实没有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这般见识,只凭梅童生一句话就能推断出他的用意。 桂五坐在梅氏下手,眼角扫了桂重阳一眼。 就在前几日桂家二房请客后,桂重阳就对大家说了梅童生可能会有的几种反应。今日这一种,正好是桂重阳之前提过的。 桂重阳不仅猜测了可能,还与梅氏商量了如何应对。而这个所谓“商量”,也多半是小家伙说,梅氏点头记在心中。 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有这样的心机与谋算? 偏生桂重阳身形单薄,一副病弱模样,看着十分纯良无害。 桂五又去看梅氏,梅氏腰身挺拔,十分硬气,丝毫没有露怯。 梅童生吝啬贪财,本就舍不得那十亩地与十六两银子,只因为有后手才肯掏出来;如今被梅氏揭破,还不知以后如何,自然又心疼起钱来。他伸出手去,就冲着钱袋过去,紧紧地抓在手中。 梅氏垂下眼帘,神色莫名。 杜里正见状,连忙“咳”了一声,偷偷指了下桂五,对着梅童生摇了摇头。 梅童生知晓这是提醒自己桂五手中还有状子,这嫁妆银子不找补上,要真打官司自己就要处于下风。 梅童生狠狠咬咬牙,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中钱袋:“这银子还是给你吧,只是那嫁妆田,到底是梅家祖宗传下来的,你要是不想过户时标注,就还是留在家里吧。” 即便晓得杜里正之前说的对,梅童生依旧是舍不得占了上风。银子还好,姑侄两个加起来十六两,可那地却是十亩地,按照现在的地价,就是六、七十两银子。 梅氏没有接银子,而是轻声道:“那地到底怎么分,留不留家里,怕是大伯说了不算。” 梅童生脸上立时添了防备,盯着梅氏道:“好啊,你这败家女子,先是盯上梅家的银子,如今又惦记起梅家的地了?” “大伯莫非忘了?那是奴家的地,在奴爹爹名下,地契在奴手中。”眼见梅童生气急败坏,梅氏神态却越发从容。 梅童生皱眉:“那是祖产,二房没有男丁,自然要收回来。” “祖产?大伯是不是记混了?当初大伯分家时,不是借口两位堂兄都读书、家里花费大不肯均分,正好爹爹一个学生家发达,送了二十亩地做谢师礼,大伯就将那二十亩地算了一份,只另外分给奴家十亩下田。剩下十亩地,五亩是娘亲从桂家带过去的嫁妆,还有五亩是娘亲嫁妆田隔壁人家卖地,奴爹爹就买下了,凑成十亩,说是让奴日后带回桂家。都是官府的红契,每一处的来源都写的清楚。”说起这些,梅氏后悔自己过去的懦弱,是当初退让的太轻易,才会惯得梅童生得寸进尺。不过,那个时候桂家风雨飘摇,自己除了隐忍,也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可走,但有个牙牙学语的小梅朵在,自己竟是连死也不敢死了。 梅家分家的早,又是读书人家,没有将这些事情宣扬,因此在场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杜里正与桂五望向梅童生的目光都带了诧异,前者是觉得他太愚蠢,兄弟死了这么多年连地契也没有改过来;后者则是觉得梅童生的脸皮实在是太厚,村里人一直以为梅家两兄弟分家时土地均分,一家三十亩,没有想到那其中二十亩根本就不是梅家的,梅童生自己留下了三十亩地,只给兄弟分了十亩。 “当时没有分家,哪里有什么私产?搁在一起分有什么不对?”梅童生依旧强词夺理道:“剩下那十亩地,既是你要带到桂家的,那再充做桂家对我的赔偿有什么不可?桂家欠着我们梅家两条人命,就是你爹你娘先后病故,也是因此事而起,不说让桂家偿命,要十亩地不是还是便宜了他们?” 这又是绕圈回来,却是一亩地也不肯撒手的意思。 梅童生瞧出来了,有梅氏这个姑姑护着,梅朵那里他未必会如愿,既是那样眼前少损失些也是好的。 “既是如此,就官判吧,只是除了我家的四十亩地与五间房,当初大伯从桂家讨要的那四亩地与四十两银子也要好好算一算,那里面有两亩地与二十两银子,是大伯代我哥要的,理应归梅朵。”梅氏道。 梅童生连本属于二房的地都不愿意分,更不要说自己的,闻言立时要恼。 杜里正抢先一步开口道:“咱们村向来太平,没有那些是非官司,作甚就到了官判的地步?还是按照之前提议,你二堂兄既肩挑两房,那理应留出你们姑侄的嫁妆,每人五亩地、八两银子,至于那地与银子日后如何分配,自然归了你们就由你们自己做主!” 梅童生不愿意,还想要说话,杜里正转过去瞪着他,目光如刀,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梅氏没有立时应声,而是望向小几上的文书。 杜里正用眼角扫了桂五一眼,见他不急不慌、稳如泰山模样,便对梅童生道:“早了早安心,你就让侄女安心,签了这个吧。” 笔墨是之前就预备好的,为的是让梅氏留下字据说明嫁妆田日后归属,现在倒是方便了梅童生。 梅童生只觉得心如刀割,百般不愿,却是依旧是杜里正的眼神逼迫下,颤抖着手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大名。 * 杜家门口,梅氏一行人出来。 外头有不少村民等着看热闹,以为两家会撕起来,没想到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直到梅氏一行人出来,也没闹腾起来。 这三人都是面无表情,这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大家心中好奇不已,不免又生出各种猜测。 * 一直到进了桂家老宅,梅氏才终于变了脸色,红着眼圈对桂重阳道:“重阳,姑姑谢谢你……” 第四十八章 “趁火打劫”的杜里正 梅氏这些日子寝食难安,就是怕梅童生父子算计到梅朵头上。偏生梅朵姓梅,那父子两个即便没有养过她,却有资格直接将她许嫁。 梅家二房只有梅朵这一点血脉,要是护不住,梅氏到了地下也没脸见爹娘与长兄。 桂五只会想着桂重阳心机颇重,梅氏这里却是只有感激不已。 桂重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谢的,姑姑外道了。” 梅氏含泪点头:“对,是一家人,是姑姑说错话了。” 又是小白兔模样,再没有方才在杜家的尖刻。 桂重阳挑了挑嘴角,亦是越发乖巧。 桂五在旁边看着这姑侄两个犯傻,翻了个白眼。 真是见鬼,自己之前眼睛被眼屎堵住了,怎么会觉得梅氏这个表姐怯懦好欺?能够在梅童生父子贪婪逼迫下保住自家的地契,能以“望门寡”的身份支撑门户,侍老抚幼,梅氏性子远比大家看到的更坚韧。 眼前这两人,倒像是嫡亲姑侄。 梅朵在屋子里听到动静,挑了帘子出来。 看的梅氏红了眼圈,梅朵不由心里一紧,越发忐忑,一时不敢相问。 “晚上加菜!”梅氏眉眼弯弯,满身欢喜压也压不住。 梅朵还没反应过来,梅氏摇了摇手中文书:“成了,你的婚事旁人管不着,姑姑直接做主!” 桂重阳也笑眯眯道:“还有一年及笄,表姐可以绣嫁妆了!” 梅朵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顾不上羞臊,接了那文书看了一遍,才抿嘴笑了。 眼前这两个女子,都是中等人才,可是这笑容却是让桂重阳心中滚烫。他忍不住终于提出一个惦记了好几日的请求:“姑姑,晚上我想要吃米饭,白米饭!” 忍了这几日,桂重阳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这粗粮吃一顿、吃两顿是调剂,顿顿吃可实是让人难以下咽。 桂重阳强忍着,相信梅氏也多少看出些,便也用两和面蒸馒头、烙饼,可那也是两和面。桂重阳年岁不大,却自诩是男子,习惯照顾妇孺,不肯吃独食,那两和面的馒头与烙饼也是让了梅氏,又让梅朵,最后还是三人分吃。 桂重阳口袋里有银子,不是没想过直接买了米面回来改善生活,可总觉得那样不好,便克制自己的口腹之欲。 桂重阳这一开口,引得在场其他三人都望过来。 平时小大人模样的少年,此时终于露出几分孩子气儿,摸着肚子说:“家里不差钱了,以后吃好些,我还长身体呢,表姐也要好好补补,好早点给我添个小侄儿。” 梅朵红着脸,唾了桂重阳一眼,往厨房预备吃食去了。 梅氏满脸心疼道:“都是姑姑不对,早晓得你吃不惯,还依旧做做些。以后你想要吃什么,就直接跟姑姑说。” 桂重阳不好意思道:“姑姑与表姐吃得,我有什么吃不得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饿的快,也馋了,想起白米饭嘴巴里都有口水。” 梅氏听了,越发心疼。 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执意给父亲守孝,桂重阳不吃荤腥。那些粗粮他又吃不惯,每次都是小小一碗。他十来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没有油水,饭菜又吃不饱,自然是饿得快。 桂五倒是没有大包大揽说什么送米面之类的话,只劝梅氏:“钱不是攒出来的,朵丫头的事情了了,剩下的就是开源的事了。重阳既回来,家里就有了主心骨,他不是念叨着要做族长?不管是重阳的束脩,还是朵丫头的嫁妆,都让他自己个儿操心去!你这当姑姑的,也享享侄儿的福!” 桂重阳最是爱听这话,真心觉得桂五是个通达的人,忙不迭的点头:“是啊,是啊,以后姑姑尽管花销,不用再担心银钱。” 梅氏过日子节俭归节俭,却不是那等吝啬性格,既是叔侄两个都说了,便也跟着点头道:“好,我都听重阳的,就等着享重阳的福,今天晚上就做白米饭!” 家里常吃的粮食是高粱、小米,可也预备了几斤的白面与大米,等着来客人或是做病号饭吃。 桂重阳欢喜不已,一时竟是充满期待。 梅氏开口留桂五,桂五摇头道:“我就算了,你弟妹还在家里等着。倒是趁着眼下农闲,这屋子也该收拾得了,上次重阳说要重起,表姐的意思呢?” 这修屋子与重起可是两回事,前者花的银钱可多可少;后边重新建房,抛费就大了,又有些惹眼。梅氏顾虑重重,不免迟疑。 桂重阳闻言,立时望向梅氏,带了几分祈求:“姑姑,屋子矮,不通风好闷热,还有潮虫咬得我睡不好觉……” 这却不是骗人的话,不仅是屋子里潮虫蚊蚁多,还因为没有冰,闷热难当。桂重阳被折腾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梅氏见状,立时将顾虑都抛到脑后,点头道:“那就重起……”说到这里,顿了顿道:“重阳今年十二了,出了孝也当说亲事,得将屋子预备出来,就可着十五两银子的盖!” 梅氏有积蓄两贯钱,桂重阳给了十两银子做家用,加上今天从梅童生那里得的十六两银子,那其中梅朵的八两肯定不能动,剩下总共也不过是十八两银加上两贯钱,竟然肯答应拿出十五两子来盖房,可谓是大手笔。 这些银子,在村里盖上三间新房自然是够了,可要是盖桂重阳之前惦记的两进宅子,自然是差的远了。 桂五好奇,忍不住去看桂重阳的反应。 桂重阳眼睛发亮道:“哪里就用姑姑的银子了,我不是还有四十两?花那个。” “那个银子不能再动了。”梅氏正色道:“不管是置地,还是镇上买小铺都行,都能有份收入。” 桂重阳小声道:“姑姑,除了那五十两,我还有些银子,不用这么紧巴。” 梅氏摸了下桂重阳的头,道:“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桂家的日子现在刚要起来,不宜招摇太过。就是这次盖房,姑姑对外也会说是用十六两银子盖的,如此一来也能省一些口舌。” 要不然的话,梅氏姑侄两个一人五亩地、八两银子的嫁妆消息一出去,以后的日子就要不得消停,十里八村的媒人都要上门。那种看着嫁妆说媳妇的人家,又能是什么好人家?要是遇到无赖死缠的,就算回绝也要生仇。 梅氏不会再嫁,梅朵终身也有了下落,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 桂重阳点头,对梅氏的话表示理解,可还是念念不忘两进的宅子。不过他也有了定夺,即便不能一次盖上,也要将地方都规划出来,等到过两年桂家立起来不怕人嫉妒,再增建一二就是。 肯听人话不坚持己见,这又是难得之处。桂五看在眼中,心中感触颇深,能教养出这样的儿子,自己那堂兄也不是糊涂人,要是没有当年的事就好了,可惜了了。 想着家中老父老母心结未解,对桂重阳依旧排斥,桂五道:“老宅重起前,先修二房的屋子,等那边修好了,你们搬过去住几个月,等新房子盖好再搬回来也便宜。” 梅氏犹豫,桂重阳也没有说话,显然姑侄两个都知道老两口的态度。 桂五道:“先看看那边怎么住,说不得修房子时还要来这边借住些日子。” “我这边都便宜,让二嫂过来与我们住就是。”梅氏痛快道。 二房是正房三间,东西厢各两间。就算是修屋子,也不会同时修,多半是先修上房,再修厢房。 那样的话,二房自己要将厢房腾一间装上房的东西,还要腾出一间给老两口暂住,桂五夫妇不好轻动;桂春要是过来,就要与桂重阳同住,影响桂重阳读书不说,与梅朵一个屋檐下也不方便;唯一能出来住的,就是杨氏。 杨氏是梅朵以后的婆婆,梅氏自是乐意让她们婆媳多接触。 桂家眼下就这几口人,桂五希望趁机化解父母心结,只要两房往来更亲近些,谁过来住倒不重要。 * 杜里正家,客厅。 之前中断的席面再次开席,梅童生挖了肉心痛的不行,接二连三地吃了大半壶酒,舌头都木了,嘴里念念叨叨:“那是十六两银子啊,十六两!那死丫头收了,指定攥得紧紧的,一文钱也扣不出来。还要十亩地,就是挑下田给她,也值四十多两银子。真是人老了,什么都能看到,桂家黑心肝,这好好的温顺孩子进去都学坏了,之前不是这样性子。” 杜里正“嗯”、“啊”随意敷衍些,心中不以为然,梅家都算计将梅朵说给洪家了,梅氏要是没有反应才奇怪。 “我的银子哎,我每年从村塾才领三千六百钱、二石谷子,那十六两银子是几年的工钱!”梅童生还在絮叨不停,眼神越来越迷离。 杜里正留心看着,轻声道:“是啊,够亏的,要是能补上这笔银子,那十亩地也补上,不就不亏了?” 梅童生哭丧着脸道:“哪里找补去?原还以为洪老爷那边会有个大几十两的进账,如今也泡汤了。” “我给你补上。”杜里正痛快的道。 梅童生大着舌头,却还是将这句话听进去,立时眉开眼笑,道:“好哥哥,我就晓得你心疼我……你就是我亲哥……” 杜里正笑眯眯的端起酒盅,道:“现在欢喜了,那咱们哥俩就走一个?” “走一个,敬我亲大哥!”梅童生拿着酒壶,颤抖着手腕倒满酒,一口干了。 “好,既是高兴,那就再来一个!”这回是杜里正给梅童生倒酒。 梅童生摇摇晃晃:“去他娘什么桂家、林家,以后我就认杜家……” 桂家不用说,是仇家,眼中钉、肉中刺;林家则是村里另外的富户,虽也是外来户,可架不住有亲戚为官,无人敢小瞧,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只能让人暗中嫉恨。 “我领你的情,咱们两家本就是一家。”杜里正笑咪咪的,又给梅童生倒了一杯酒。 梅童生已经满嘴冒胡话,杜里正才放下酒壶,起身取了几张纸过来,还有大大小小几锭银元宝。 “这是收据,你签字按了手印,银子就给你。”杜里正敦敦善诱道。 梅童生不用杜里正再说,直接将银子搂到怀里:“银子哎,这就是我的命根子……” 至于那收据,梅童生看也不看,生怕杜里正反悔似的,直接抢了毛笔,歪歪扭扭的写上自己的大名,又痛快地按手印,然后搂着那几锭银元宝,身子一歪,倒在炕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杜里正将手中的“收据”收好,轻蔑地瞟了梅童生一眼,要是没有梅氏做先例,他还想不到这个。 如今总算是心想事成,不错不错。 第四十九章 那年那月那木头 梅童生尚且不知自己醉酒后做了件蠢事,因为从没有这样“大方”过,肉疼之余颇为得意。 这十几年,为了梅氏抱着侄女进桂家守望门寡之事,梅家父子也没少为人诟病。如今嫁妆田给了、嫁妆银子给了,总不能白白吃亏一回,正好可以洗刷之前的名声。因此,没两日梅氏姑侄各自得了八两嫁妆银与五亩嫁妆田的消息就传遍全村。 人人惊诧梅童生这个“铁公鸡”的大手笔,可都是一个村里的,谁不知道谁啊,也没有谁的觉得此事是梅童生大方。 谁都看出来,“西桂”的桂五回来了,有了顶门立户之人,不再像过去那样软弱好欺,梅家这不是也退让了吗? 一时之间,倒是没有人再敢议论桂五“出赘”、“归宗”之事。至于与桂五前后脚回到木家村的桂重阳,一个臭未干的毛孩子,更是没有人会放在眼中。 正如梅氏预料的一样,这梅氏姑侄每人五亩地、八两银的嫁妆,立时惹了不少人的眼。乡下儿子多的人家,即便分家也未必能分到五亩地;更不要说还有八两银子,换成铜钱小十贯,委实是一笔“巨款”,儿媳妇都够娶两个了。 不管是正值妙龄的梅朵,还是二十八岁的梅氏,都有人开始打听。 只是因为之前大家疏远“西桂”十几年,早已没有了交情走动,一时不好直接上门。没等这些人找到门路,去桂家探问亲事,就听到“西桂”传出新消息。桂家二房要修屋,桂家老宅要起房。 桂家这是发达了? 没等村民议论猜测,就又有实信传出来。梅氏掏了十六两银子出来,要重起桂家老宅,梅氏叔侄已经上山伐树去了。 这简直跟掏自己钱花一样难受,就算自家没有要成亲的儿子,可谁都有三姑六眷的,就算不等着当婆婆也只能拉纤保媒卖个好,这嫁妆银子怎么就一下子没了? 最最难受的还是梅童生,得了消息,气的在家里跳脚:“这败家女子,这败家女子!掏钱给桂家重新盖房子,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个亲大爷!” 梅秀才打着哈欠,道:“要我说,还是爹太大方了,那是十六两啊,现在倒是便宜了桂家。我是瞧出来了,桂五那小子就不是个好的,之前鼓动顺娘闹腾,肯定就是冲着这银子来的!” 要是没有杜村长给补上的那十六两银子,梅童生不会坐视梅氏这样“败家”,少不得要登门闹上一场。 如今有了杜村长给补上的十六两银子,多少抚平梅童生的损失,他才略好过些。他虽是贪财,却不愚钝,杜村长明显是要息事宁人,不希望村里有官非,加上梅童生自己也没底气,这才老实了。 “爹,顺娘手中的地契不能再那样白放着,得过户,要不然难保桂五哪一日又要算计上?”梅秀才强忍着困意,双眼冒光道。 梅童生见状,不免心疼:“昨晚熬了多晚?明年才乡试,还有一年多,你也莫要太拼了!” “知道了,爹,昨晚不是跟镇上海秀才他们在一处吗?大家聊起时文,就歇得晚了些。”梅秀才道。 那个圈子,是梅童生熬了一辈子没有熬进去的,羡慕中隐隐带了嫉妒,便不再多问,只道:“这几日看到你尤大叔没有,洪老爷家那边……” 梅童生提及洪家,想起那错之交臂的六十两银子,心跟着一紧,胡子都拽掉了两根。 梅秀才闻言,立时提了精神:“爹,我就是为此事回来。那可是六十两银子,白错过委实可惜。更不要说洪老爷豪富摆在那里,交好了洪家,也不用再担心桂五使坏。” 梅童生冷哼道:“可惜又能怎么样?叫我说,你岳父实在不经事,他拉下脸来做中人,我能如何?如今嫁妆给出去了,文书也签了,我要是反复,别说桂家与顺娘会怎么样,你岳父就不乐意。” 别看当着杜里正的面前,梅童生一口一个“亲大哥”,可心里也有瞧不上杜家之处。 梅秀才道:“洪家只是要娶个儿媳妇,又不是非要梅朵那死丫头。” 梅童生瞪着梅秀才:“除了梅朵还有谁?晓丫头今年才六岁,你要送她去做童养媳?不行,梅家丢不起那个人,你媳妇也不会肯的!” 这“晓丫头”说的是梅秀才的女儿梅晓,今年才六岁,因是幼女,被父母疼爱,起名就随了堂兄、兄长的范字,以“日”为偏旁,大名梅晓。 梅秀才连忙摆手:“爹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想送,也得洪家肯啊,洪老爷还惦记‘抱孙子’呢。我是想,梅朵那死丫头不行,就在村里另外找个人选。” 梅童生眼睛一亮,如此一来,即便那六十两银子不能都落到口袋里,也能剩下大半。 “是我想偏了,村里的闺女又不是只有那死丫头一个,没得一颗树上吊死。只是少不得要将那六十两银子分出去些,叫人心疼。”梅童生皱眉道。 “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谁让那死丫头不听话。”梅秀才道:“不过倒不用均分,如今乡下聘礼也不过两、三贯钱,就算多给些,几两银子也打住了。” “有合适的人选没有?”梅童生顿时来了精神:“洪老爷那边可不是只有你尤叔盯着,别叫人抢了先!” “怎么没有人选?李家不是正有个与死丫头差不多大的闺女?”梅秀才笑着说道。 “那闺女,倒是正合适,李家实在不像话,咱们给她说这门亲事,也是做善事了。”梅童生道。 父子两个提及的李家闺女,就是当年“九丁之难”死了的李家老二李进宝的“遗腹女”李桃儿,比梅朵小一岁,今年十三了。 李桃儿落地前就没了爹,落地后不及满月亲娘就跳河,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可怜。虽说跟着亲奶奶、亲大伯过日子,可整日里被当成小丫鬟使唤,挨打挨骂是常有之事,比那有后妈的孩子才惨。因此,父子两个才这样说 山上,桂二爷爷、桂五、桂春、桂重阳都在,还有来帮忙的杨金柱、杨武父子与张爷爷家的张大、张二两兄弟。 这山头虽是村里的,可山坡上的林地却是已经分下去的。“ 西桂”三兄弟的林地加起来有十多亩地,上面栽了些老杨木、老榆木之类,再也没有其他出产,所以林地并不值钱。可眼前这个情景,却是令人气愤。 “这两行杨树是当年修完老宅后栽的,也十多年,到了成材的时候,开春时我还来瞧过,都好好地,没想到现在都丢了。”桂二爷爷气愤道。 眼前只剩下树桩,足有二十来棵成材的杨树被盗伐,剩下的都是歪歪扭扭不成材的。 平日里村子里顶天就是偷鸡摸狗这样的事,这样一片一片盗伐木头的还是头一回。 随行的杨家人与张家人也都很震惊,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偷树,而且一次还偷了这么多棵。 桂重阳与桂五不约而同的眺望四周,目光落到两片林地之间的小路上。 “那边是谁家的林地?”桂五道。 “李家的。”桂二爷爷皱眉道。 桂重阳开口:“他家是不是春天卖过木材?” 桂二爷爷点头,似想起什么,一瘸一拐地走向李家的林地,一边走一边说:“十几年前两家还是亲家,一起伐的老树,栽的新树。” 众人也跟着转了过去,要是紧邻的是旁人家,大家自然不会平白就怀疑人家是贼,这李家老大却是“子不肖父”,跟着寡妇娘长大,是村里有名的无赖。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桂二爷爷停下,眼前也是伐木剩下的木桩。 桂重阳上前数了,这边也伐了二十多棵树木,便道:“李家卖木材,总要有卖主,一打听对方运了多少棵木头,就能知晓是不是李家人偷卖。” 其实不用查,大家也晓得多半如此。要不是趁着卖木头的时候偷伐运出去,平日里这么大动静总有村民看到留意,不可能无声无息将二十几棵成材的杨木运走。 桂春气愤道:“李家太过分了,咱们去找他们要杨树!” 桂二爷爷皱眉道:“‘抓贼抓脏’,没凭没证的过去,能有什么用?” 桂五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个李家本也是桂家的姻亲,却是与梅家一样,投靠了杜里正,这些年没少对桂家落井下石。 桂重阳在旁,不由陷入深思。 这个李家,虽与桂家是近邻,可与桂家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中间的围墙修到有七尺高。因此,桂重阳回来几日,还没有与李家打过交道。 李家的老二李进宝,就是死于当年“九丁之难”,李家也是桂重阳的债主。 而且,十三年前,李家死得不是一个人。李进宝死后八月,李进宝之妻生下个遗腹女后就投河自杀了。这都是桂远造下的孽。 李家老一辈当家的男人早死了,只剩下的泼辣的老太太当家。 当年那老太太要死要活,占了桂家的新宅,又从桂家磨走了十六两的抚恤金,其中八两是李进宝名下的,另外八两则是算作桂家给的赔偿金。 这都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李家当初占的不止这些。他们强占桂家的新宅时,没有给桂家人收拾东西的时间,米面粮油不说,连衣服铺盖这些也占了大半,差不多将桂家老两口“净身出户”。 屋子也罢,银钱也罢,多少也换不来人命,因此桂家早就认了。可眼下这样,就得寸进尺了,桂五才会这样不高兴。 “我下午回镇上,去木材行看看。”桂五黑着脸道。 桂家的便宜没有那么好占的,李家这样肆无忌惮,也要问问他桂五答应不答应。要是桂家纵容了这一次,明日别人也要欺上来了。 完美破防盗章节,请用搜索引擎搜索关键词(),各种小说任你观看 第五十章 被接受的小族长 村里人都看到桂二爷爷带着一行人上山,结果并没有看到桂家拉木头回来,不由怪异,怀疑他们家是不是借不到车,可见张大、张二兄弟跟着,这就又不对了,因为张家就有牛车。 桂二爷爷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带人去了杜家。 老少爷们七、八个人过来,饶是素来瞧不起这些泥腿子的杜里正也难免忐忑。这是做什么? “什么?报案?”杜里正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因这个,眉头皱得紧紧的。 桂重阳因为年幼,并没有在里正家的客厅混上座位,与桂春一道站在桂五身后。 梅童生发现的问题,桂重阳也发现了。 这个杜里正似乎对那些经官的事略有抵触,可是不应该啊。十几年前杜里正能卡住不让别人买桂家的地,又能接任里正一职,衙门里没有靠山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似乎很少到城里,也没有人知晓他的靠山到底是哪个。 “先不要闹大,好好找找,毕竟是乡里乡亲,莫要伤了情分。”杜里正苦口婆心。 桂二爷爷点头:“里正说的是,还请里正做主,找了贼偷出来,老头子也不想伤了情分,只是那山上不是我们一家栽树,让村里人都提防些,也省的别人的树也糟蹋了。” 要知道村里分下的山地,就指望上面的树木成材,或是盖房,或是直接卖给木材行,总要十来年才会有收益,这一下子丢了,可就白侍弄十来年。家里不盖房的还罢,家里要盖房的就要坐蜡。 杜里正面上依旧温煦,可心中已经在骂娘。这抓贼的事情最是得罪人,岂是好抓的?不过他依旧点头应了,没有拒绝此事。 越是遇到这种阖村惊动的事,越是能体现杜里正一村之长的权威,他自然原意出头。 至于得罪人?有桂家的人顶在前面背锅,似乎正合适。 木头不用伐了,可桂家二房的饭菜都是预备好的。 张氏兄弟与杨家父子跟着跑了一趟,没有干什么活,不好意思留饭,可饭菜都已经齐活,桂家也不至于就小气的撵了客自己吃好的。 桂二爷爷还打发桂春去隔壁请了张爷爷过来,“远亲不如近邻”,桂家最落魄穷困时,堂亲族人都避得远远的,反而是邻居张爷爷一家对桂家多有照顾之处,桂二爷爷虽是最笨,却是早已交代儿孙,要记得张家这些年的情分。 还是前几日桂家二房请客时桂春从镇上拿回来那条肉与那块猪肝为主菜。 这居家过日子,平时没事谁好吃肉?那肉与猪肝就一直用盐卤着,今日拿出来做菜。一道是腌肉熬白菜,一道是肝尖烧豆腐,在加上一道凉拌心里美、一道豆芽炒菠菜,就凑成了四盘菜。饭是两和面的馒头,蒸了两笼屉,每个都是比男人拳头还大。 杨氏与江氏妯娌跟桂二奶奶在西屋吃了,东屋这边,坐满了一张八仙桌。 桂二爷爷与张爷爷上首坐了,一边是杨金柱、桂五,另外一边是张氏兄弟,对面是桂春带着桂重阳、杨武两个小的。 家里有桂秋拿回来的药酒,平素里桂二爷爷宝贝着,眼下拿出来,除了桂春几个小的,其他人都得了一杯。 “老哥儿,我这心里堵得慌啊!”桂二爷爷抿了一口酒道:“这村里差不多家家都分了林地,在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偏生桂家摊上了,这是瞧着我们可欺。” 张爷爷素来好爽义气,闻言道:“你堵什么?要真是李家那兔崽子动手,打折他的腿!平日里偷鸡摸狗还罢,偷这么多木材都能经官了,没有这样祸害人的。就算你容他,村里人也容不下他。” 事不关己,大家自然高高挂起,可真要威胁到大家利益,谁也不会放心有这样一个“贼”在村子里。 这树木在山上,又不在眼前看着,没有“千日防贼“的功夫。 桂五笑着道:“有素来公正的杜里正在,大家等着便是。” “啊?让他抓贼?”张爷爷十分意外:“不是怀疑李家吗?那可是他大舅子家,让杜家参合好吗?” 桂五笑着说道:“这不是正好,给杜里正一个‘大义灭亲’的机会。除了杜家,这村里还谁能制得住李家?” 李老太太的难缠泼辣本就是在村里是数一数二,后来又多个里正女婿,就更加所向无敌。 桌上其他人还在思量桂五的话,桂五与桂重阳叔侄两个对视一眼,自有默契。 杜家是通过与李家、梅家联姻才立足木家村,李家与梅家现在更是与杜家狼狈为奸。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想真正探明杜里正的底细,说不得就要从这两家入手,如今正是个机会。至于趁机给李老大一个教训,这反而是次要的。 眼见着桂重阳只吃两道素菜,杨武傻乎乎的道:“你肠胃还没好么?真是可怜,不能沾荤腥。” 一句话,引得桌上众人的关注。 张爷爷看着桂重阳的小身板道:“可不兴挑食,你这小哥儿身子骨还需要打磨打磨。” 杨金柱看了眼自己的小子,又看看桂重阳,也觉得看着桂重阳太单薄了,点头附和张爷爷的话。 因为桂远的关系,大家之前对桂重阳多是打量提防,直见了几次,发现这个孩子不似想象中那样傲慢无礼,反而说话办事都是温煦可亲。 桂重阳腼腆一笑,正想着用什么说辞,桂二爷爷已经开口道:“这孩子孝顺,非要给他爹守孝戒荤,劝了几次也不听,就任由他吧。” “万恩为首,百善孝为先”,桌子上众人不由都高看了桂重阳一眼。 就是一个大人,也未必能忍下口腹之欲,真的茹素三年;桂重阳一个半大少年,却能克制自己,自觉守孝,到底让人称赞。 杨金柱想的是桂重阳“子不肖父”,是他亲爹有责任有担当多了;张爷爷却是看出点旁的,知晓自己这老兄弟虽是嘴硬,可却是真的接受了桂重阳这个侄孙。 外头远远地传来敲钟声,方向不是村子外,而是村子中间的位置。 桂重阳的心跟着紧了起来,平白无故谁会敲钟?这是谁家要治丧? “这个点敲钟,那按照老规矩就是下午酉初集合。”桂五道。 “哈哈,这是真不知道是李家动的手啊,这下可要闹乐子了!”张爷爷不无幸灾乐祸道。 “在哪儿集合?”桂重阳小声问道。 “嗮谷场后的村塾里。”杨武回答,面上带了羡慕:“我就是在哪里识的字,只是梅夫子是出了名的吝啬,见不得旁人在旁跟着白学。” 这些年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杨武能识得几个字,已经是不容易,不免就带了自己自得与期待。 桂重阳心中一紧,要没有当年变故,杨家的日子应该不会这样窘迫。 “表哥,你想不想去读书?”桂重阳道。 杨武摸着后脑勺道:“换谁谁都想啊,可想也是白想,读书一年四季多少束脩,有几个能上得起?” 桂重阳点头,记在心里,没有再啰嗦。 梅家,上房。 梅夫子去了村塾,梅秀才没有去书房苦读,也没有去镇上“会友”,而是避开人,鬼鬼祟祟的进来上房,在上房卧室里翻了半天,却依旧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不由得满脸晦气。 杜氏倚着门框,站在门口,皱眉道:“这到底是要找什么?” 梅秀才吓了一跳,脸色儿都青了,见是妻子,才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一边歇着去,莫要跟着添乱!” 杜氏瞥了丈夫一眼道:“现在嫌我跟着添乱了?这才几天功夫,你就在外头留了好几宿,你说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勾搭上?要是不老实招来,我跟公公说你要偷钱!” 梅秀才本就烦躁不已,听了这要挟越发不耐烦:“去说去说去说,好好地日子不过,非要将家里折腾的乌烟瘴气才行!” “怎么是我折腾?”杜氏不忿,立时炸了毛:“我这就回去找我爹,让我爹好好评评理,怎么就是我折腾了?”说罢,摔了帘子出去,便屋子也不收拾、鸡鸭也不喂,直接回娘家窜门子去了。 “这臭娘们!”梅秀才看着妻子的背影跺脚,却也不管真的任由她回娘家告状,少不得追上出去。 杜家,上房。 李氏跟丈夫打听敲钟的事,这不是交税的时候,也不出徭役,好好地敲什么钟?那可是要开村民大会。 杜里正得意道:“桂家成材的树林子被盗伐了,桂家要抓贼呢。” 李氏有个一听桂家就不自在的毛病,因此含糊道:“老爷也太心实了……” (),各种小说任你观看 第五十一章 杜家的内忧 这不早不晚的,杜二娘夫妇两个先后脚回来,杜里正与李氏自然诧异。 杜二娘却是个聪明人,并不在外人面前给丈夫难堪,道:“刚才听了钟声,想着是不是爹这里有什么事,相公就要过来看看。” 梅秀才也道:“是啊,岳父,怎么这个时候要开村会了?” “还能为什么,桂家又折腾了。他家山地里树丢了,要在村里抓贼。”杜村长道。 杜二娘同李氏一样心病,听不得桂家,嘀咕道:“没完没了的,整日里各种幺蛾子,就瞧着他们家蹦跶了。” 这话却是强词夺理,没有遇到贼了,不怪贼投,反而怪丢的人不对。 杜里正道:“这不是有了桂五吗,多了底气了。” 男人们说话,杜二娘便随李氏进了里屋。两人当年差一点当了妯娌,后来阴错阳差的成了“母女”,年纪不过差几岁,早年也是尴尬。不过一个是出阁的姑奶奶,一个是新的当家主母,两人没有什么利益干系,相处起来都客客气气。 “都说梅氏要将侄女说给桂四家的那小子呢,等起了新房子,约莫就要订下来。六姐儿比梅朵还大些,亲事可有眉目了?”杜二娘八卦两句桂家的事,关心起幼妹的终身。 李氏唤小婢给杜二娘倒了蛋茶,道:“六姐儿的亲事,别人不晓得,二娘不晓得?” 杜二娘撇撇嘴道:“鬼迷心窍的臭丫头,那死小子有甚么好?” “六姐儿是幺女,老爷素来多偏疼了些,之前在镇上不是没有好人选,可六姐儿不点头也不好逼她。”李氏蹙眉道。 杜二娘一听急了,“腾”的一下子起身的:“除了一张棺材脸,那死小子还有什么?命硬克亲的命数,又差了辈分,怎么能做亲?我去找找她。” “别了,哪里好与她一个闺女家直接说这个,仔细羞了她。”李氏起身相拦。 “丑事做的说不得,幸好没传出去,要不然丢死人了!”杜二娘说着,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辈分的事情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杜二娘不喜梅晟。 如今外头提及梅家孙辈,只晓的都是中了“小三元”的梅晟,杜二娘的亲生子梅智鲜少被人听闻。就是梅童生眼中,也只有那个有了功名的长孙,每次考较次孙功课都是唉声叹气。 梅智十二岁,正是知耻的年纪,晓得自己读书资质赶不上堂兄,让祖父失望,学习更加勤奋。饶是如此,也依旧被堂兄远远地抛在后头。 杜二娘心疼儿子,生吃梅晟的心都有了。 梅秀才这里三十来岁才中秀才,对于十几岁就是廪生的侄儿也有忌惮,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压制梅晟,破坏了好几门妥当的亲事。 杜家是杜二娘夫妇的靠山,还想着以后依靠娘家辖制那小子,怎么会乐意两家“亲上加亲”。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同样是女婿,一个年少高才,一个考个秀才都是凭运气,杜里正会器重哪一个显而易见。 杜二娘既知晓此时,少不得要从中插一脚。 李氏跟到门口,眼见着杜二娘去西厢了,才又退回来,挑了挑嘴角。 夫妻十多年,李氏最是知晓杜里正的脾气,看着和和气气,却是纲常独断的性子,最是受不得别人不听话。杜二娘敢破坏这门亲事,杜里正不会饶了她;就是杜六姐儿那里,当年被人怂恿,没少给李氏捣乱。 李氏本不会跟个孩子计较,可杜六姐儿不该嘴欠,不该拿七郎的长相说嘴。虽说过去十来年,可李氏每每想起,依旧是心惊肉跳。 梅晟的才学与前程都在那里摆着,杜里正看得见,李氏自然也看得见,才不会便宜了杜六姐儿。 西厢房里,杜氏姊妹已经红了脸。 “那是智儿的亲堂兄,按照辈分叫你一声‘小姨’呢,八辈子没见过男人,你要点脸吧。”杜二娘看着妹子绣着竹子图案“步步高升”的蓝色荷包,心里搓火,直接训斥道。 杜六姐儿脸色涨红,却也是个骄纵的,翻着白眼道:“这亲戚自古从父论,没有从姐姐、姐夫那边算的,姊妹嫁叔侄、嫁兄弟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二姐回来与我大小声作甚?” 眼见妹子执迷不悟,杜二娘道:“那都是没规矩的穷泥腿子,正经人家没有这样结亲的,反正我不答应,你就死心吧!” 杜六姐儿这下急了,红着眼圈,横眉立目,道:“爹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出门子的姐姐管得着吗?说我不要脸,就你要脸?当年看上梅晟的爹,死皮赖脸想要进梅家,结果人家娶了老师的侄女,根本就不要你。爹将你许了桂家,你又去黏糊梅大,弄出一女许两家的丑事;等梅大一出事,你立时又嫁了梅二,嫂子成妻,就要脸了?等以后到了地下,割成三截,你才是真要脸呢!” 这迎头盖脸一通骂,骂蒙了杜二娘。 好一会儿,杜二娘才反应过来,脸色没了血色:“这都是哪里听来的狗屁话,你胡吣什么?” 杜六姐带了几分得意道:“哪一句不是真的,二姐你说,咱们辩白辩白!一女三许,我都没嫌弃二姐丢人,姐姐就嫌弃我了……” 话音未落,杜二娘一个耳光已经重重地甩了下来。 杜六姐身体一歪,直觉得眼冒金星,却不是肯吃亏的,“嗷”的一嗓子便冲到杜二姐跟前,抓住了杜二姐的头发:“你打我?你个不要脸的凭甚打我?” 姊妹两个立时撕成一团。 现下暑热天气,开窗户开门的,西厢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上房。 杜里正与梅秀才翁婿两个说起秋收后劳役之事,眼下要给桂家一个教训,还要等到那时候。 听到厢房的动静,杜里正止了话音,面带不快。 李氏从里屋挑帘子出来,道:“这姊妹两个向来香亲,我过去瞧瞧。” 等到李氏进了西厢,杜六姐抓烂杜二娘的头发,杜二娘扯开了杜六姐的衣襟,姊妹两个狼狈不堪。 见到李氏进来,姊妹两个都是讪讪。 “老爷听见了。”李氏并没有说什么劝和的话,低声说道。 姊妹两个打了个寒颤,这才真的放了手。 李氏将杜二娘推到梳妆台前,亲自给她绾发。杜二娘面上露出几分感激,杜六姐在旁冷哼一声。 杜二娘起身,冷着脸道:“有我在梅家一日,你就别想要进门,你舍得脸来给外甥做嫂子,我还没脸要妹子做侄媳妇!” 杜六姐还要发作,杜二娘已经拉着李氏出去。 杜二娘看了上房一眼,没有进屋,踌躇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氏叹气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六姐是个认死理的性子,老爷慈父心肠,又能如何呢?” 杜二娘委屈道:“我爹怎么就不想想我,真要让六姐嫁了那死小子,怕是我爹就记不得我们两口子了。” 那怎么能行?梅青松死了,可因为有梅晟在,梅家最后要两房分。杜二娘早有计划,将家中破旧老宅分给梅晟,将他扫地出门;自家继续留在现在这院子。至于家中本来就有的三十亩地,都是中田与上田,自然舍不得分给梅晟,不过还有顺娘家的那三十亩地,拿出几亩下田,再加上林地,也就差不多了。 那样分家,是在梅晟没有岳家可依,一切任由杜二娘夫妇做主的情况下;要是梅晟娶了杜六姐,按照杜里正对他的看重,到时候分家谁分大头就不好说了。 李氏安慰道:“你也莫要着急,现在老爷还没功夫提这些,一切还早呢。” 这就是给杜二娘提了个醒,得抓紧时间想办法,否则话等到杜里正想起提此事时,怕是自己反对也无用。 酉初(下午五点)时分,村民陆陆续续来到祠堂。 木家村总共有七十多户人家,一家最少来一个男丁,来的就有七、八十人。“西桂”来的桂五、桂春、桂重阳叔侄三人。这是一种态度,桂五取代桂二爷爷,成为桂家当家人,桂春、桂重阳是两房以后当家人,跟在叔叔身边。 有之前桂二爷爷家请客的事,还有梅童生赔银子的事,也是打破了村民与“西桂”的僵局,就有人陆陆续续与桂五叔侄打招呼。 只有角落里几个人,为首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望向桂五叔侄,神色复杂。他们不是旁人,正是桂家的堂亲,“东桂”中人。别的村民或许会心无芥蒂与“西桂”缓和关系,“东桂”却是不好上前。 早在十三前年,桂里正卖地时,正是“东桂”跟着掺和一把,逼退了之前谈好的一个卖家,使得桂里正最后不得不低价卖地。那因为低价卖地,凑不齐二百两银子,才有了后来的悲剧。 要说“西桂”欠了杨、梅、李三家的债,那欠“西桂”债的就是“东桂”。 有的人欠债,会觉得羞愧不安,例如桂远、桂重阳父子,还有吐血身亡的杜里正;有的人会给自己找借口,越发肆无忌惮欺负人。 “西桂”在木家村这十几年的境遇,有杜里正的默许,也有“东桂”的推波助澜。 这一点,桂五都记得。 第五十二章 看热闹的小族长 除了“东桂”一干人,还有几个人离桂家叔侄远远站了。趾高气扬、不屑于桂家为伍的模样,领头的是个干巴巴的三角眼老太太,六十多岁,精神矍铄,身边站着模样相仿的父子两个。 按照规矩,遇到这种村里的事,都是各家当家男人出面,眼前这家却是例外。这不是别人家,就是与桂家老宅相邻的李家。 这李老太太年轻时就守寡,拉扯着三个儿女长大,长子就是站在她身边的三角眼中年李发财,次子是死于“九丁之难”的李进宝,长女就是先嫁桂家老大、后改嫁杜里正的李氏。 老太太当了一辈子的家,到了花甲之年也不撒手,凡事都要抓在手中,自然觉得自己个儿是有分量的人,村里遇事离不得自己。 李发财旁边跟着的青年是李家长孙李河,倒是父子一脉相承,是村里有名的混子。平日里少不得偷鸡摸狗之类的小动作,虽说没有实证,可也让人生厌。 同“西桂”一样,李家也是被村里排挤的一家。只是李家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只觉得是大家怕了自己,遇到大事小情更要作的不行,就像是一坨臭狗屎,使得大家更是人人退避。 就是杜里正那边,也看不上李家行事,这几年有所疏远。 李家并不知今日集会说的是盗伐林木之事,可也并不影响他们看桂家叔侄不顺眼。 “有些人家真是不要脸,莫非忘了对不起村里人的事了,还有脸过来!”李老太太阴阳怪气道。 李发财道:“有几个臭钱,牛气了呗!” 李家长孙没有说话,望向桂家叔侄方向的目光阴沉。 对于李家几个人自说自话,只当是苍蝇“嗡嗡”叫,桂五叔侄恍若未闻。 杜里正姗姗来迟,身边跟着梅童生父子。 原来交头接耳的村民都安静下来,提起木家村先后两位里正,大家感觉都差不多,前者桂里正厚道,后者杜里正威严。 不管是贫穷者对富贵者的底气不足,还是其他原因,大家对于杜里正都是畏多余敬。 杜里正显然很满意众村民的乖顺,环视四周,目光在桂家叔侄面前扫过,然后方正色道:“中午桂二海过来,说了一件事,一件十分恶劣之事!” “桂二海”是哪个?不少村民面面相觑。 “就是他家多事,好好地耽误人干活,搅得人生厌!”李老太太冲着桂家叔侄冷哼道,旁边村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桂二海”就是桂二爷爷的大名。 虽说现在收了麦子,秋收未至,正是农闲时节,可家里家外还有其他停不下的琐事,因此不少人颇赞同李老太太这句话,跟着皱起了眉头。 就听杜里正接着说道:“桂家今日上山伐木,发现自己林地二十六棵成材杨木被盗伐,数额巨大,情况恶劣,桂家原想要经官。今日召集大家过来,就是为了此事,都是一个村里住着,就是真有什么难处,也不至于如此行事,不告而取。想要运出木头,必要在村里经过,外村人做不得这样的事。为了洗清大家嫌疑,还是当早日抓到伐木贼为好!” 轻飘飘几句话,将一个贼名扣在全体村民头上,立时引起公愤。 自然,大家的愤怒不是冲着说话的杜里正,而是冲着桂家。但凡清白人家,都受不了这贼名。桂家自己丢了东西,就要怪全村人不成? 还有那一等人,觉得桂家丢东西是自己的错,要不然那伐木贼不偷旁人家,只偷他家。 李家祖孙三代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只是与众村民的又不同,难得的是李老太太没有咒骂出声。 桂五蹙眉,对于杜里正的小手段有些看不过眼,可也晓得村民不会多想,这样的小手段确实有用,怕是村民又要厌恶桂家。 桂重阳站在桂五身边,将村民与李家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眼珠子转了转,对桂五小声说了几句话。 桂五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虽说抓贼是为了给村里免除后患,以免其他人家跟着丢木材蒙受损失,不过眼下大家都忙,总不好让诸乡邻白费心,桂家拿出一贯钱,有提供伐木贼线索者,一次赠送三十文;有提供实证者,赠送五百文,算是桂家的一点小心意!” 一句话,立时打破了之前满场怨愤的情绪。 不说那五百文,只说那三十文钱,猪肉一斤才七、八文,这是四斤猪肉的钱,够吃一个月。不吃肉的话,换了小米,也是一家半月口粮。 方才不少人望向桂家叔侄都是嫌弃,眼下就是放光。 桂家真是要起来了,以后能往来还是当往来。 杜里正依旧笑眯眯的,眼神已经变得晦暗。 李家祖孙三个望向周遭蠢蠢欲动的村民,眼神闪烁;待望向桂五时,则是满眼怨恨。 梅童生不忿桂家出风头,讥笑道:“你既有钱悬赏,作甚还折腾里正?还是你想一出是一出,白许诺出来糊弄大家?” 桂五忙道:“梅夫子误会了,小子年轻、经不住事,自然是要以杜里正为首,那一贯钱随后小子便送到里正家。杜里正素来公正,村人敬仰,由里正主持此事,大家也放心。” 村民没有与桂五打过交道,难免担心他跟梅童生说的反复,自然是更乐意里正主持此事。 谁都晓得杜家不差钱,杜里正虽威严有余,可对村民并不吝啬小气。 杜里正只觉得满心郁气,桂五这一手不过是出了一贯钱,将锅又推给自己。现在村民不会想着自家也有贼嫌疑,而是都惦记那一贯钱的悬赏。自己跟着白辛苦不说,还要得罪那个真伐木贼。 有那心思通透的村民,四下里张望,推断谁更有嫌疑。 木家村是小村子,不过这几乎人家,谁不知道谁啊,平日里小偷小摸的有几家,真有胆子做这事的,似乎……只有一家? 那村民最后的视线落到李家诸人头上。 李发财本就心虚,见状一瞪三角眼:“看老子作甚?” 那村民不快道:“你是谁老子?怎么,心虚了?” 这村民不是旁人,正是杨金柱的弟弟杨银柱。换做其他人,或许不愿意招惹李家,这杨银柱却是打小就与李发财打到大的,不怕李发财的难缠,就是真要是说起辈分来,他还是李发财的表舅。 这杨银柱与哥哥杨金柱虽是同胞兄弟,性子却大不同,不仅是村里混子之一,而且在亲爹与弟弟死后怨恨桂家,每提及桂家必要咒骂不休,丝毫不顾念在桂家守寡的妹妹与两个外甥。 不过怨恨桂家归怨恨,在银钱跟前,什么都可以暂时不提。 村里的两个二流子对上,引得村民纷纷侧目。 要知道之前村民心里怀疑的就是这两家,如今听着这话不是杨家,那真的是李家? 质疑的目光都冲李家人而去。 李发财气的跳脚,冲杨银柱骂道:“你才心虚,你这是贼喊捉贼?谁不晓得你这些年一直盯着桂家,最是见不得桂家的好?就是人家给桂五补个喜酒,到你嘴里也成了是桂家不要脸要份子?桂家是请你了,还是要你份子了?” 杨银柱嗤笑道:“爷盯着桂家怎么了?我爹我兄弟都死了,我在等老天爷给桂家的报应!爷就条汉子,敢作敢当!你呢?占了桂家的大屋,拿了桂家的银子,该占的便宜都占尽了,全忘了你们孤儿寡母当年靠着桂家照顾的时候了!” 李发财前几月卖木头的事,别的村民或者没有留意,杨银柱却是想起来,只是眼下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解开,那五百钱的归属还没敲定。 李发财见杨银柱说偏了,还在庆幸,李河却是个暴躁脾气,直接挥了拳头,落到杨银柱脸上:“瞎,叫你瞎!” 杨银柱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正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李河还不收拳,又去打第二拳,却是被人拦下。 杨金柱站在杨银柱面前,素来老实的汉子满脸铁青,抓住李河的胳膊,怒道:“你要做甚了?” 李河满脸暴躁,还要继续动手,桂家叔侄与张家父子都上前拦着。 看着杨银柱脸上开花,李发财原本带了几分得意,眼下却是又耷拉下脸:“你们欺我李家无人吗?这么多人欺负我儿一个?当我们李家其他人都是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望向站在远远的几家李家堂亲。 虽说大家都姓一个“李”,应该一致对外,可是因为李老太太当年守寡后防备堂亲,一家一家都给得罪光了,早已几十年不相往来,谁会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出来给李发财撑场子。 李家受桂家照顾几十年,反手咬起桂家也最狠,这样白眼狼心性,大家都看在眼中。更不要说,通过方才这一纠纷,也提醒了大家,这伐木贼就在杨银柱、李发财这二人中了。 众李姓不由暗骂晦气,更是不愿这个时候沾了李发财的边,否则说不得也要沾个贼名。 李发财没想到诸堂亲会是这么个反应,愤怒不已,望向最后的靠山妹夫杜里正。 杜里正心中暗暗懊恼,竟是忘了大舅哥这个混账东西。 眼下这抓贼就要抓到李家头上了,他们家是死是活无所谓,可万不能连累了自家七郎。 村民看着眼前闹剧,见李发财似向里正求援,都在看杜里正的反应。要是杜里正偏帮,那三十文钱就要变得烧手。 杜里正看也不看李发财,面不改色,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落到众村民眼中,就是这杜里正真是公正,大家也就放了心。 桂重阳看着杜里正的反应,心里却是更添戒备。 第五十三章 混子对混子 好好一场村会,虎头蛇尾。 倒是惦记赏金的那些人,都留意桂五的反应,眼见他随后真的背着褡裢去了杜里正家,才又暗搓搓地盯着李发财家与杨银柱家。 实在是这两人打小都混账,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不怀疑他们两个都没地方说理去。 就是杨金柱这个哥哥,对于到底会不会是弟弟盗伐,也心里没底,跟着杨银柱回了家。 两人是同胞兄弟,早年宅基地都是挨着批的,现在也挨着住着。 杨银柱吃了李河一拳头,鼻血虽止住,可脸上也肿的青红一片。他并不领胞兄的情,反而歪着脑袋道:“怎么?大哥这是代表桂家来抓贼了?” 杨金柱吓了一跳:“真的是你不成?那可是二十几棵十年上的杨树,加起来值好几贯钱,够判大刑了!你快赔了钱出来,我去与桂五好好说。” 杨银柱被噎得不行,愤愤道:“没钱,你既认定了我是偷的,就去告密好了,做个人证,我这贼名落实了你还能得五百钱呢!” 杨金柱只当兄弟说的是真的,急的不行:“是不是李发财拐带的你?你上半年又没卖木头,倒是李发财卖了木头,林地与桂家挨着,运下来也便宜不惹眼!” 即便是不听话的二流子弟弟也是自家的好,真要是做了坏事,也是别人带的,这是天下熊孩子家长的普遍认知,老实人杨金柱也不例外。 杨银柱哭笑不得,脸色这才好些,不耐烦道:“不是我,别跟着瞎担心了!再没有旁人,就是李发财那狗卵子!桂家人虽讨人厌,可铜板不讨人厌,那五百钱我要定了!” 杨金柱犹豫了一下,道:“要不然你还是别跟着参合了……李发财是怂货,他家老太太泼,大小子又是敢下死手的!” 杨银柱听了,颇为意外,打量大哥一眼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偏着桂家,难得啊,还晓得我是你弟弟。” 杨金柱皱眉道:“都不是外人,说什么怪话。” “哈,不是外人?也就大哥你实在,不将桂家人当外人!亲爹亲兄弟的仇都不记,一心一意地帮扶桂家十几年,剩下什么了?人家有什么好事,想着一个刚回来的侄子,也不会想着你这个外姓人!我的亲大哥哎,你就长点心吧!”杨银柱摇头,“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道。 杨金柱听得稀里糊涂的,满脸迷糊:“小重阳怎么了?老二你说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就是梅家那孤女,桂五逼着梅童生掏出嫁妆与地,怎么就没想着你们家老大还没说亲?宁愿便宜了那毛也没长齐的奶娃子,也没有想着你这个好亲戚!”杨银柱抱怨道。 因为帮不帮桂家的问题,兄弟两个这些年也疏远很多,不过杨金柱家的两个儿子是自家亲侄儿,杨银柱这个做叔叔的也为大侄子的亲事担心,也就越发不忿桂家“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行为。 “老二你误会了,那都是村里人瞎说的。梅丫头就算留在桂家,也不会说给小重阳,还有大春他们兄弟两个没说亲。”杨金柱十分老实的说道。 至于桂家长辈已经默许了梅朵说给桂春之事,因为不愿意节外生枝,桂家人没有宣扬,杨金柱也不晓得。 同杨银柱担心兄长一样,杨金柱也担心桂家的两个外甥。自己家虽穷,可是毕竟有个豆腐坊,上面老人负担也轻;两个外甥那边,还有隔着辈的长辈养老问题,之前说亲遥遥无期,不过眼下有了桂五,桂家的日子也要抬头了,到时候就不成问题,归根结底还是穷闹的。 杨银柱听得火大:“你就记得你那两个好外甥,就不知道操心自己的亲儿子?以后给你们养老送终的是外甥不成?” 杨金柱摸了摸后脑勺:“老二,那也是你的外甥啊,妹夫没有了,咱们当舅舅的不管外甥谁管?” 说起这个,杨银柱越发不忿:“到底是桂家人的种,都是小白眼狼!你这大舅出工出力的拉扯了外甥十几年,剩下什么好了?人家亲叔叔一回来,立马就成了好侄子了。想来也是,一个是穷舅舅,一个富叔叔,亲近哪个还用得着选?” 杨金柱不解道:“五表弟是长辈,大春一个当侄的就是当听话啊,这有什么可挑理的?” 看着长着木头脑子的大哥,杨银柱只觉得心累。自己嘴皮子都要磨破了,那边还是好外甥好表弟呢。 杨银柱没了耐心,将大哥推了出去,冷哼道:“大哥觉得桂家人拉屎都是香的,快离我远些,我可不是大哥这等没有血性的爷们!”说罢,大门一关,将杨金柱关在外头。 这十几年来,兄弟两个这样不欢而散的情形不是一次两次。 杨金柱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回隔壁自己家了。 杨家兄弟两个不欢而散的情景,落到那些暗中盯梢的村民眼中,大家就自然要猜测是不是真的是杨银柱盗伐,才会使得杨金柱深受打击模样。 五百赏钱的诱惑,“大义灭亲”一把都值了。 不过杨金柱素来老实敦厚,是村子里有名的老好人,倒是没有人会怀疑他“大义灭亲”,跟大家抢生意。 只是因多了杨家兄弟这一出戏,使得盯着李家那边的人少了不少。 现在大家剩下的,就是搜寻杨银柱或李发财的盗伐证据。 为了不被其他人抢先,木家村稍稍有些门道的村民都活动开来,一时之间还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盯着杨家人觉得有所收获,盯着李发财的村民则难免纠结。 李发财没有回家,而是祖孙三代一起去了杜家大宅。 杜家客厅,杜里正坐在主位上,平日里弥勒似的笑脸收了,端着一盏茶,不知想些什么。 李氏陪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丈夫,一会儿看看几个娘家人,神色带了不安。 李发财本想要开口埋怨,可看着杜里正爱答不理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立时不敢开口。 对于比自己还大了十几岁的妹夫,李发财早年也耍过无赖,想要占占便宜,被收拾两回长了记性,实不敢端大舅哥的谱,可就这样被撇到一边,他又不甘心。 李发财担心,有那一贯钱引着,用不了多久,村里人就能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他头上,到了那个时候妹夫不护着,桂家真要将自己送官怎么办? 桂五“五爷”的名头可不是虚的,真要趁机收拾自己怎么办? “咳”、“咳”李发财自己怂,就暗示老娘出面。 李老太太的三角眼一耷拉,瞪了儿子一眼,而后抬头道:“女婿啊,桂家那小子黑心,出了这绝户计,你大哥该怎么着,还得你给那个主意!” 杜里正眼皮也不抬:“老太太莫非在说笑话,我能给拿什么主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头没尾的我还糊涂着。” “还能什么事,不就是家里缺钱使了?”李老太太理直气壮道:“你大侄子今年二十了,还没说上亲,那是咱们李家的长孙,总不能就这样让孩子打光混啊,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家里没帮扶,只能自己儿想折子找补。”说到最后,三角眼嫖着女儿女婿,竟是带了怨言。 杜里正气极反笑,李河说不上亲事,那是穷闹得吗? 李家有李老太太在,是个守家精,虽说是寡妇失业的,可早年靠着桂家,十几亩地都保住了;等到后来与杜家结亲,杜里正也是送了十亩地做聘礼,如此算下来,李家就有小三十亩地。 换做其他人家,守着这些亩地,好好侍弄,这日子只有过得越来越好的,偏生李老太太能把钱,却不能教子,儿孙都是混子,抄手不下田,只好将家里的地佃出去,收入虽说少了一半,可嚼用也够了。 只是李老太太的彪悍性子名扬在外,娶的儿媳妇钱氏是她的亲外甥女,姨甥两个性子一脉相传。不说对外与村民起摩擦时,这婆媳两个的泼辣无赖惊呆多少人;就是李家自己过日子,逼得守寡的小儿媳妇跳河,虐待嫡亲骨肉,也让多少人侧目。 这样的虎狼之窝,谁家舍得将女儿送进去? 李老太太并不觉得是自家名声吓退了媒人,只当那些有闺女的人家嫌贫爱富,早就对女儿女婿不满。 当年桂家是怎么对李家的,那真是能照顾的都照顾到;反观杜家这边,除了当初做聘礼的十亩地,竟是大撒手。老太太却是不想想,有之前桂家的前车之鉴在,杜里正这个聪明人肯对便宜岳家掏心掏肺才怪。 杜里正懒得与不讲理的岳母歪缠,只对李发财道:“真是你偷了桂家的杨树,在之前卖木头的时候?总共卖了多少贯钱?” 李发财嘴硬道:“怎么能叫偷呢?桂家欠着李家一条人命,拿他们家几棵木头怎么了?都是破杨木,真不值几个钱。” “既然不算偷,那就没什么可操心的,家去吧,今儿就不留饭了。”杜里正放下手中茶碗,淡淡地说道。 李发财立时怂了:“别啊,妹夫,你可不能不管我!桂家老五不是个好的,那是真敢胡来的主儿,真要有个进牢的大舅,这七郎面上也无光不是。” 杜里正面色一寒:“这时候想起七郎的脸面?你偷木头、卖木头的时候怎没有想起七郎的脸面?” 李发财讪讪道:“真不是成心的,那不是正好看见了!他们家那个瘸老头子侍候树侍候的精心,一棵一棵的都成材了,明明当年一起栽的,长到今年比我家的树都粗了不少,那都是钱,我就一时没忍住!” “当时还有谁去放的树,你好好想想,这个贼名你不能背!”杜里正道。 李发财眼睛一转,道:“那就说是杨银柱干的?那天他也正好上山来着!” 桂二爷爷家。 桂重阳皱着小脸对桂五道:“五叔,那个杜里正叫人提着心,不知道还会生什么事出来。” 桂五眯了眯眼道:“我叫人在镇上盯了杜七郎,总不能每次都让人算在头里后再见招拆招,也要让他有所忌惮才会老实……” (),各种小说任你观看 第五十四章 下田的小族长 “要是能查出杜里正的靠山到底是谁就好了。”桂重阳叹道。 桂家不管怎么发展,这木家村都是根基之地,有杜里正这样一个对桂家充满恶意的人在,让人实在难以安心。 “既能藏了三十年,哪里就那么好查的。不过到底过了三十年,谁晓得有没有变动。”桂五若有所思道:“我们查不到,不代表别人查不到。这些年我一直留意杜家,村里的人都以为杜家豪富,之前就有五百亩地,前些年又借着衙门那边的关系,零零散散的买进三百亩,总共有八百亩地。可实际上,杜家的地不止八百亩,另有十顷地的庄子登记在杜里正的化名下!” 现在通州什么最抢手,当然是土地。南京随着朝廷进京的权贵几多,都在争相买地。杜家手中握着的土地,已经达到一千八百亩,这不是个小数字。要是传扬出去,自有人去查杜家的底细,看杜家到底能不能碰。 “杜家有一千八百亩地!”桂重阳咬牙切齿,生出愤怒。 那样的话,杜里正当年勾结“东桂”阻止桂家卖地,又低价买进桂家的地,根本就不是贪财谋产,就是冲着让桂家凑不齐钱,好借此使得桂里正失了人心,趁机夺取里正之位。 一个小野心,就断送了九条性命。 连桂里正这样没有什么背景的住户都能打听到那次抽丁的危险,能在衙门找关系以外来户身份接任里正一职的杜家怎么会查不到?可是为了打击桂里正的威望,杜家还是暗中布局插手。 而在死了九个人之后,杜家丝毫没有内疚不安的意思,迅速与梅家、李家联姻,最终成功使得桂里正名声扫地、桂家被边缘排挤。 换做对其他人,桂重阳绝对赞同用这种手段,可是杜家却是不同:“苍天有眼!” 桂五摇头道:“且看看,这些年除去驱逐两户人家,杜里正还算是好的。他行事又有顾忌,换做其他权贵,难保局面更不可控。” 桂重阳皱眉,明白桂五话中未尽之意。 在真正的权贵面前,木家村一霸的杜里正不堪一击,可对于其他村民也是如此。如今木家村众姓聚族而居,除了十三年前的悲剧外,其他日子还算平和。真要是为了打击杜里正,引来权贵豪奴的关注,说不得村中自治的格局就要变化,遇到那等贪婪无耻的,全村就要失去土地,沦为附庸与佃户。 即便握着杜里正的把柄,也不能轻用,用了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除非到了玉石俱焚的时候,否则这把柄只能口头威胁杜家两句罢了。 虽说将那一贯钱悬赏发出去,无需自己再操什么心,可桂五次日还是去了西集木材行。除了找人探问李发财卖木材的数量之外,桂五还要跟木材行订木头。 桂二爷爷家这边的屋子需要修缮,要换门窗、更换瓦片,瓦片是之前就跟窑厂定好的,木头这里也越好了木工,就差木材。 桂重阳没有再跟着去西集镇,起屋子是花钱的事,他要是想让桂家日子起来,还要想办法赚钱。 然而,不管用什么手段赚钱,在世人眼中,土地都是根本。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升斗小民。 桂重阳的银子有用处,没打算压在土地上,可昨日林地杨树被盗伐的事,使得桂重阳开始重视起家里的土地来。 桂家长房,除了昨天上山看到的四亩林地之外,还有山下二亩下田。 所谓“下田”,名字上尽显了,就是产出低的地。有的“下田”好生养几年,肥了土地,就成了“中田”,有的地方却是有各种弊端,便一直是下田。 按照现在地价,上田一亩十来两银子,中田也是七八两,都比前两年涨了快一翻,只有下田三贯银一亩,折银二两半上下,只比过去长了两成。 桂家三兄弟是在老一辈父母过身后,桂长海自己做主给两个弟弟分的家,除了祖坟地四亩不分,共同经管之外,其他六十亩中田、十八亩下田、十二亩山林,都是三家均分,一家二十亩中田、六亩下田、四亩林地。 桂远盗银出走后,桂长海卖地补丁银,桂二爷爷与桂三爷爷便也都拿出自家的二十亩中田,陪兄长共渡难关。 当年桂家卖地凑银子,被压价后凑七凑八,还缺口四十五两银子,按理来说桂家还有十几亩下田、十二亩林地,多少还能再凑上些,可是谁让杜里正可恶,不仅联合“东桂”先撵走了真买主,随后又安排人吊着桂长海,真正压价过户已经是最后的时候,没有给桂家继续凑银子的机会。 “九丁之难”一出,除了各家该得的抚恤金之外,梅家从桂家扣走了二十四两银子与四亩祖坟地;李家则是占了桂长海家的新屋,八两银子;只有杨家杨金柱厚道,体谅桂家同样出事,不仅没有上门闹腾,还拦下了要来闹事的弟弟杨银柱。 被桂家拖累了三家,都是姻亲之家,论起来杨家死了父子两个是杨长海的小舅子与内侄,平日里往来亲近并不比另外两家差,没有道理补偿了梅家与李家,对于死了两个人的杨家就欺负人家厚道。 卧床的桂长海便将自家的六亩下田、四亩林地作为补偿,过给杨家。 杨金柱说什么也不肯收,还是桂大奶奶这个杨家老姑奶奶开口,杨金柱才答应收一半。桂长海便过了四亩下田给杨金柱,杨金柱自己没有留,都给了弟弟杨银柱。因此,桂家长房只剩下二亩下田,四亩林地。 桂家二房的六亩下田、四亩林地都在,因为家中人口多,这些年靠着婆媳两人打零工贴补,才勉强果腹,也就没有盈余添置新地。 桂家三房的六亩下田、四亩林地,都让桂三奶奶变卖了。 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土地买卖“先问宗亲,次问四邻”,桂家三房要是卖地理应先卖长房与二房,两房都不买再外土地四周相邻的乡亲。 要是桂家长房、二房借口三房没有男丁,已经绝嗣,还可以卡着三房的土地不让卖,一文钱不出的将土地收回来。 李老太太年轻守寡时,就有李家堂亲惦记这一房的土地,以“代管”为由头,差一点占了去。 桂三奶奶当初虽改嫁,却是给丈夫守完一周年,实在是一个寡妇带着年幼的女儿不容易,才走了那一步。 桂家长房当时只有桂大奶奶、梅氏与年幼的梅氏,二房也是一屋子老幼病残,都没有精力帮桂三奶奶母女什么。 在桂三奶奶娘家来接人前,桂二爷爷出面,帮桂三奶奶将那六亩下田、四亩林地一起卖给了正好与三房土地接壤的林家。 因为桂家长房、二房坐视三房买地这件事,“东桂”当时还出来蹦跶了一阵,说“西桂”是不肖子孙败了祖产。甚至“东桂”还想要故技重施,借着宗亲身份想要破坏此事,却没有拦下林家。 林家厚道,没有趁机压价,按照市价每亩下田二两银子、每亩林地一两银子总共十六两银子买下三房的地。 桂三奶奶当时只肯要一半,想要剩下八两分给长房、二房,两房都不肯收,十六两银子都给了桂三奶奶,让她带走做年幼女儿的抚养之资。 因为这些前因,桂家长房、二房剩下的八亩下田,一边与杨银柱家的地接壤,一边与林家的地接壤,是山脚下开垦的一片土地。 今天桂重阳非要跟在桂春后边来看的,就是这一片下田。 因为要避开中午暑热,兄弟两个来的比较早,林间露水还在,天色蒙蒙亮,就到了地头。 看着眼前的高粱地,桂重阳只觉得嗓子眼发紧,那种刮嗓子的口感仿佛还在。这粮食不挑地,耐旱,所以下田多重它,可以做口粮。 桂重阳却是再也不想吃这个了。 桂春拿着锄头,进了高粱地,今天是为了铲草来的。 夏日雨水脸面,庄稼地里的野草疯涨,几天就要铲一回,要不然野草抢了地劲儿,地里产出就更少了。 连着的十八亩地,都种的高粱,可看起来却大不相同。左边略小些的地,高粱长的稀稀落落,地里野草丛生,是杨银柱家的地;中间的八亩地,高粱排列整齐,地里杂草都是新长的,数目可数,是桂家长房、二房的地;右侧六亩地的高粱长得更高壮,穗子更肥大,则是林家的地。 即便是桂重阳这样不知农事的,也能分辨出林家的高粱种不俗。 “这是好粮种?”桂重阳站在林家地头前看着,扬声问桂春。 桂春手下不停,道:“是啊,今年刚开始种的,第一年是试验,看着样子增产两成没问题,等明年咱们也能种了,林家人端得是厚道。” 堂兄在干活,桂重阳不好意思干闲着,便进了高粱地。桂家长房也有农具,可是出来之前桂重阳没想过要下地,所以空着双手,如今就有些不好意思。 桂春见状,忙停下来,道:“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仔细叶子割了脸。” “我拔草。”桂重阳说着,已经蹲了下去。 桂春说:“不能这样干,老蹲下起来该迷糊了。” “我先试试。”桂重阳依旧坚持。 桂春知道堂弟是个主意正的,不再拦着,只是还是不放心,干活放慢了速度,留心桂重阳这边。 虽说才是一大早,可到底是盛夏时分,早晚也闷热,桂重阳起身蹲下又是费力气的事,没拔完半垄地就开始头昏眼花,额头汗津津,便起身闭目养神。 这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唰唰”声,桂重阳睁开眼。 第五十五章 狩猎的小族长(上) 高粱地里,一个棕色的小东西动来动去。 桂重阳立时睁大了眼睛,蹑手蹑脚凑上前去,竟然是一头比元宵个头大不了多少的棕色小野猪。 桂重阳吃了半年素,孝心是孝心,可毕竟是少年嘴馋时候,看到这小野猪,想着金灿灿的烤猪,觉得口水都要流下来。 就算不吃,看着饭桌上多些荤腥也好。 因为怕惊走了小野猪,桂重阳也不敢动,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桂春一直留意桂重阳这边,见他一动不动,看着不对,停下手中的活儿,走了过来。 桂重阳听到动静,忙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又面带欢喜的将小野猪指给桂春看。 桂春见状,脸上没有欢喜,只有惊吓,拉着桂重阳的胳膊便道:“快走!” 桂重阳一愣,倒是没有挣扎,随着桂春疾行。 没一会儿,兄弟两个出了高粱地,离得有两、三百步远,桂春方放下桂重阳的胳膊。 桂重阳虽没有见过野猪,却是听过的,想起野猪习性,不由也跟着后怕。 野猪向来是成群结队出没,有小野猪出现,后边肯定跟着大野猪。除了糟蹋庄家,野猪可是会伤人的。 高粱秆晃动,里面果然又出现了别的野猪。 “得去告诉村里,要不然这片高粱就毁了!”桂春满脸心疼道。 春种、夏耕、秋收、冬藏,农民操劳四季,才能从田里得到收获。这其中最辛苦的就是春种与夏耕,每次庄稼收获真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 眼前这高粱地已经夏耕都进行了一半,都已经抽了穗子,再有两个月就能收割,这是桂家大半年的口粮。这个时候被野猪祸祸,桂春怎么能不心疼? 只是野猪的凶残,加上族群出没,不是一个男丁能抗衡的,更不要说身边还带着桂重阳这个弟弟,桂春不敢冒险。 桂重阳自然无异议,兄弟两个飞奔往村里里去了。 等进了村子,兄弟两个都因为赶路呼哧带喘,桂重阳因为肺弱,更是脸色青白。桂春便道:“你先家去吧,我去杜家,一会儿召集大家去猎野猪!” 桂重阳即便在懂事老成,也是个半大少年,还想着跟着去狩猎,哪里肯走,只道:“我在这里等大哥,待会也跟着去看看。“ 桂春不赞同,还要再劝。 桂重阳忙道:“我就跟在后边看看,不往前去。” 桂春没有再说什么,时间不等人,让他去树荫下等着,自己飞快往里正家去了。 这个时候,村里已经有人走动,也有扛着锄头要下地的老农。其中有在桂家二爷爷吃过酒的,认识桂重阳,便上来询问,待听说山下的地里出现野猪,也都吓了一跳。倒是后边跟着的年轻人,闻言不由雀跃。 村里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较急促。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有二、三十个村民手中拿着锄头、砍刀等工具,随着桂春一道走过来。有庄稼地在山下的,都是皱眉,担心自己的庄稼;庄稼地不在山下的,便只有去狩猎的期待与欢喜。 要是单独遇到野猪,自然是危险的事;可是人多势众过去,就只剩下狩猎的刺激,更不要说那是野猪肉,固然比不得家猪肥硕,可是也是能解馋的好东西。 大家日子都不宽裕,肚子里油水不足,自然都盼着开荤。 桂春手中握着的不是锄头,而是砍刀。另桂重阳意外的是,桂二爷爷也跟在人群后,背着柴刀,肩膀上挂着捆绳子。 桂重阳见状,连忙迎上前去,要接过桂二爷爷身上绳索。 桂重阳回来有小半月,桂二爷爷知晓他有些力气,不似看起来那样单薄,便也受了他的孝顺,将绳子递了过去。 桂重阳将绳索挂在肩上,跟在桂二爷爷身边,缀在众人后。 “二爷爷,您怎么也跟着来了?”桂重阳好奇道。 桂二爷爷因为瘸腿,走路不便利,走路比被人速度慢一节,便很少与旁人一道走路。 桂二爷爷比平日更有精气神,道:“那是野猪呢,我不过来怎么放心,年轻人就是胡闹,要是真被野猪拱了可不是玩的。” 这就是一个老猎人的底气。 不过二、三里路,就是山脚下,大家没一会儿就走到了。 正如桂春之前担心的,真是一群野猪下山,山脚下十几亩连着的高粱地已经糟蹋的差不多,远远望过去,大大小小有十几只野猪在高粱地里撒欢。 野猪肉好吃,可是野猪伤人的事情,大家也都听过,之前的亢奋情绪终于平缓些。 以桂春与张大、张二兄弟为首,众人凑到桂二爷爷身边。 即便来的三十来号人,可是看到十几头野猪,也没有人敢上前了,那些野猪里有几头小野猪,大的也有七、八头。最大的两头公野猪有半人高,似是对峙,看着就十分骇人。 “桂二叔,这该怎么张罗?您老人家给个章程。”张大问道。 张大狩猎的手艺是跟着桂二爷爷学的,两人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因此张大极为敬重信赖桂二爷爷。 桂二爷爷轻声道:“小声些,莫要惊了野猪!” 大家立时都跟着屏气凝神。 “都别动,先等等看!”桂二爷爷小声吩咐道。 不管是与桂二爷爷相熟的人家,还是之前与“西桂”并不亲近的村民,都老实听话。桂二爷爷瘸腿前是村里最出色的猎人,壮年的时候曾经猎过熊。 那些野猪似乎也察觉到远处的人群,两只对峙的领头野猪都停了下来,掉头望向人群方向。 胆子小的村民都提了心,呼吸也跟着重了起来。 “怕甚?它们还没打完呢。”桂二爷爷嘴里说的轻松,却已经将背后的柴刀握在手中,盯着前面的野猪群,不敢有所分神。 正如桂二爷爷预料的一样,因为这些人没有动,那两头公野猪就又转过头,对峙起来,其中一头体型更大些的,脖子处有一条疤痕。 冲撞、厮咬,随着野猪的惨叫声,在对峙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体型略小的领头野猪落败,带着大大小小几头野猪离开庄稼地,退回山林。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明显是两窝野猪,要是都在的话,就算大家有二、三十人也不敢上前;可剩下一半,四大三小七只野猪,大家就不由地摩拳擦掌。 桂重阳也被大家感染,看着前面的野猪充满期待。 桂二爷爷的神色却凝重起来。 桂重阳瞧见,好奇道:“二爷爷,可是有什么不对?怎么还不动手?” 三个小野猪无阻畏惧,大的也不过羊那么大,最小的就是桂重阳最早发现的那只,跟元宵差不多大小。剩下四个野猪,公猪两头,一个就是脖子上带疤痕那个足有半人高的,另外一头身形略小些,是刚成年的野猪。 眼前除去桂重阳与桂二爷爷这一小一老,剩下都是村里的青壮,自然是觉得二十几比四,拿下几头野猪绰绰有余。 “那个头猪脖颈上的伤痕不足三月,当是山东头铁家村拱人的那头,大家要当心!”桂二爷爷道。 山里的野猪,见过人血与没有见过人血的攻击力大不相同。没有见过人血的,可以惊退,并不主动攻击人;见过人血的,就会主动攻击,杀伤力翻倍。 大家想到此处,都变了脸色。 第五十六章 狩猎的小族长(下) 今年春天铁家村野猪伤人事件,因为一死两伤,传的沸沸扬扬。就因为这个,知县衙门还下来人,专门组织人进山寻伤人野猪,可是山林那么大,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当时野猪下山时,铁家村的村民在山下翻地,手中拿着锄头,附近也不是一个两个,可还是有伤亡,想到这件旧事,大家也跟着悬心起来。 这样凶残的畜生,要是自己真的挨了一下,死了、残了,那剩下一家老小也活不得了。 只是这个时候,想要推却怕是也不成了,因为那个颈部带疤的头猪调转方向,望向了众人。 众人生怕落单,被野猪冲撞,立时围成一团。 桂二爷爷退到人墙后,对桂重阳道:“绳子!” 桂重阳忙将绳子送过去。 人群后,正好是一株大树,桂二爷爷便将绳子一头捆在树桩上。 大家伙发现桂二爷爷的动作,便也跟着掩护。 “这畜生眼神不好,全凭鼻子闻。”桂二爷爷对大家说道。 野猪盯着众人方向,当是闻到了人肉的味道;之所以没有立时冲过来,应该是味道太多还在迟疑。 桂二爷爷捆好了一端绳子,又往道路另外一侧挪动。 那野猪机敏,立时转头,转向桂二爷爷方向。 “过去掩护!”桂重阳观察仔细,一下子明白过来关键,招呼一声就冲到桂二爷爷身边。 众村民也跟着挪动,将桂二爷爷挡在身后。 蠢蠢欲动的野猪停下,不停地抽动着鼻子,长长的獠牙滴下黏答答的口水。 桂二爷爷继续缠树,然后是下一棵树,剩下有十来丈长,一连绑了几棵树,都绷得直直的,地面上形成了几条绊索。 这几棵绑着绳子的都是上了年头的野生老榆树,枝杈多,桂二爷爷便点了几个体格看着略单薄的村民上树,桂重阳也在其中。 除了桂重阳之外,上树的其他人都有任务,那就是等地下众人初步制服野猪后上前协助。 地上剩下的小二十个村民,桂二爷爷便叫几个拿砍刀的对付头猪,其他拿着锄头,防止别的野猪上前。 等村民按照桂二爷爷吩咐散开了,那头猪也发动,冲着桂春与张大方向奔了过去。 桂重阳坐在树上,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桂二爷爷这是艺高人胆大?竟是安排亲孙子做诱饵。 参与狩猎的众村民,有的上过山,态度还从容些;没有狩猎过的,看着这个情景,都忍不住惊慌出声。 张大是桂二爷爷带出来的徒弟,桂春则是跟着张大进过山,两人都是熟手,态度尤其镇定,并无惊恐。 眼看野猪就要冲到两人跟前,这两人脚下生根,依旧是纹丝不动。 桂重阳提着心,眼睛睁得大大,视线没有落到野猪身上,而是望向地下的绊索。 随着惨叫一声,那头奔驰中的野猪被绊索绊个正着,狠狠地摔倒地上。 张大与桂春这才动了,两人手中都拿着砍刀,一个剁向野猪受伤的前腿,一个剁野猪后腿。 又是一声惨叫,那头猪挣扎要起身。 另外三个成年野猪听到这边叫声,都跟着冲了过来。 之前安排好的村民齐动,分了几组拦截那些野猪。 两头雌猪个头小,年轻公野猪没有经过人的,一时之间倒是让大家拦个正着。 上树的几个村民,也都下了树,协助张大与桂春制服头猪。 头猪两条腿都被砍伤,可依旧挣扎着,张着獠牙回头要咬桂春,桂春随手将手中砍刀砍下去,正好剁了野猪鼻子。 野猪来不及尖叫,张大手中不知何时换了尖刀,在野猪左腋下一捅到底,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喷了张大与就近的桂春一脸。 头猪身子抽搐,嘴里哼哼着,身子摔倒在地上。 血腥外引得另外几头成年野猪暴躁,竟是不敢不顾冲了过来。只是还不及向前,地上就窜起一条火龙。 野猪怕火,立时四下逃窜,其中两头野猪转身,有一头雌猪侧奔,正好这个方向有绊索,狠狠地摔倒地上。 大家刚才目睹张大与桂春制服野猪,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便也提刀上前。 “小心!”桂二爷爷提醒的话刚说出口,第一个冲到野猪跟前的后生已惨叫一声,飞速后退,跌倒在地上。 幸好这野猪折了前腿,动作不大灵敏,追击那后生的时候被张大在一旁伏击,砍到脖颈。 等那野猪掉过头,对张大咬来时,被张大灵活避开。这次的尖刀拿在桂春手中,依旧是野猪左腋下位置,一捅到底。 这师徒两个合作无间,漂亮地制服了第二头野猪。 桂二爷爷顾不得去看野猪,提着瘸腿,奔向伤者。 这野猪獠牙锋利,挨了一可落不下好,一不小心就致命。 伤的不是别人,是李姓的后生,按照亲戚论起来是李发财的堂侄。他搂着小腿,口中哀嚎不已,腿上血肉模糊,看着十分骇人。 桂二爷爷查看,却是松了一口气,拍了下那后生的后背道:“别嚎了,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去林家开几贴草药敷敷就好了。” 林家是村里小姓,世代行医,现在的家主就是远近闻名的大夫。 那后生哀嚎,一是疼,更主要是吓到了,以为自己要死或者要残了。如今有桂二爷爷这句话,他放心了一半,嘴里的哀嚎声也止住,只剩下。 这会儿功夫,掉头回去高粱地的两头成年野猪带着三头小猪,已经窜得远远的,返回山林了。 虽说那是几坨奔走的肉,可再馋嘴的村民也说不出去追踪的话。 大家伙看出来了,狩猎野猪不在乎人数多少,要不是有桂二爷爷这老猎人布局,张大与桂春这师徒两个合作无间,下手精准漂亮,就是再来十个、二十个村民,也未必能留得下两头野猪,只会徒增伤亡。 不管怎么样,眼前这两头野猪都是胜利品,即便有人受伤,可既是桂二爷爷看过说无大碍,大家也就放心,将后怕丢开,剩下的就满是雀跃。 先头倒地的头猪已经死透,桂重阳蹲在野猪头前,用自己的小手去对比那对令人胆寒的獠牙,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獠牙,竟然尺半有余,要是这的捅到人身上,能刺个对穿。 桂春抹了一把脸,看到小堂弟的动作,以为他喜欢獠牙,道:“回头给你磨个坠子戴,辟邪的。” 这两头野猪是张大、桂春动手狩猎,獠牙是战利品的标志,会由他们师徒两个分。猪肉的话,师徒两人分一头;另外一头,则是分割成差不多大小的二十多份,除了指挥布局的桂二爷爷双份之外,受伤的李小子也能拿双份,其他参与者则是一人一份。 不管肉多肉少,今天大家都能开荤了。 大家正兴奋着,商量着怎么抬野猪回去,就听有人道:“谢谢众乡亲援手,我杨二在这里跟老少爷们道谢了……” 第五十七章 好大一张脸(上) 不远处,拄着棍子赶来的,不是杨银柱是哪个?这是这道谢没头没尾的,大家伙儿也都迷糊着。 杨银柱已经走到跟前,看着地上的大野猪双眼放光。 那只脖颈带老疤的野猪足有三百斤,就是旁边个头小一些的雌野猪,也有小二百的样子。 “哈哈,好,真是大家伙!没白瞎我那几亩烂地,中午我请大家吃肉!”杨银柱蹲下来,拍了拍野猪的头,起身招呼道。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杨银柱是什么意思。 “杨老二,你发什么梦呢?这野猪是老少爷们一起抓的,关你个毛事儿!”张大与张爷爷父子一个秉性,都是耿直的性子,直接说道。 受伤的李小子也冷哼道:“占便宜没够吧,脸皮可够厚的!” 杨银柱收了笑,道:“怎么?想要独吞野猪?我的地就白被糟蹋了?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张大皱眉道:“你的地是野猪拱的,与大家有什么相关,想要算账找野猪算去!” 杨银柱扬着下巴道:“我这不就是找野猪来了?糟蹋我的地,眼看半点收成也没了,我要剥它的皮、吃它的肉,好好报一报这毁地之仇!“ “你莫要胡搅蛮缠!再没有那样的道理,桂家与林家的地也糟蹋了,也没有人厚着脸皮来抢野猪!”张大道。 杨银柱是听不得桂家的,目光阴沉地扫了扫桂二爷爷与桂春、桂重阳几个,最后目光落到一身血的桂春身上,冷哼道:“桂家不分野猪肉?要是给都给,要是不给都不给!” 这还真是当仇人待的,全然不顾桂春是杨氏所出,是他嫡亲外甥。 张大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一边去,怎么分肉是老少爷们的事儿,不与你相干!” 杨银柱道:“不行,不能走!” 真是他平素即便再是无赖,糊弄糊弄外村人还罢,眼下这么多青壮,还会怕个混子? 眼前这两头野猪,可是人人有份。 大家没有开口,可是显然都觉得张大说的有道理。杨银柱借口自己庄稼地被祸害,就想要分肉,那是做梦。 李小子已经不哀嚎,觉得小腿上被獠牙刮下去的油皮都是功勋,拄着砍刀笑嘻嘻道:“要不是我们出力,杨二叔就算补种,说不得也要再被野猪糟蹋一回。杨二叔正是当好生谢谢我们,不过不用中午饭,晚饭就行,中午我们开荤!” 张大扬扬手道:“中午都我家去,大家喝猪肝粥!” 谁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平素里除了红白喜事、起房过寿这些,很少有人请客。张大不是白大方,一会儿他与桂春能分一头猪,即便也应当的,也要甜甜大家的嘴为好。 大家一听,越发来了干劲儿,分成两伙,抬着野猪就进村了。 杨银柱到底势单力薄,耍耍嘴皮子还罢了,还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耍混。 之前村里敲钟,村民都听说了野猪下山之事。尽管去了三十来号青壮,可有铁家村野猪伤人之事在前,大家也都跟着悬心。 眼见大家伙儿全须全尾回来,在村口眺望的老幼妇孺,也都放下心。 再看两头大野猪,好家伙,个头大的那只六、七个人抬着,看着就是一坨肉山。 岁数大的村民,知晓野猪的威猛,都是后怕不已;少年与儿童们,则是拍手跟着旁边,想起马上就能吃肉,口水哒哒。 李小子这会儿得意,指着自己的小腿,跟村童们吹嘘自己与野猪搏斗的英勇厉害。 桂重阳跟在桂二爷爷身边,望向桂二爷爷的目光多了不少崇敬之情。别人都看到张大与桂春的勇猛与默契,他却看到桂二爷爷这个老猎人的睿智与果决。 这时,桂重阳就察觉有人看自己,转过头望过去,就见孩童之间跟着一个大眼童子,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刚来木家村那天给自己指路的那个。 这大眼童子看着高壮,可满脸稚气未褪,应该也就十来岁年纪。 那大眼童子见桂重阳转头,有些不好意思,憨笑地摸摸后脑勺。 桂重阳点头致谢,那大眼童子面色犹豫了一下,凑了过来。 桂重阳对着童子印象颇佳,按照“西桂”之前的处境,人人退避,生怕沾上晦气,这童子却因“来者是客”,坚持给自己指路。 “还没谢谢你那天指路,改日请你吃糖瓜儿。”桂重阳道。 “不谢,不谢,那有什么的。”大眼童子说着,欲言又止。 桂重阳倒是意外,道:“你有什么为难事吗?” 那大眼童子这才道:“我堂哥过几日摆喜酒,我奶说让我六姑也来呢。” 桂重阳听得糊涂,桂二爷爷在旁边,听了个头尾,对那童子道:“你是梅老坎家的孙子?排行老几。” 那大眼童子道:“我是小八。” 桂二爷爷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桂重阳却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梅老坎是梅童生的堂兄,大眼童子口中的“六姑”应该是梅氏在族中排行。 之前村民都排挤“西桂”,梅氏这个“西桂”的儿媳妇自然也在其中;如今桂五回来,“西桂”与村民关系缓和,断了的往来也快续起来了。 桂重阳并不是愤世嫉俗的性子,自然不会觉得之前大家“爱答不理”,现在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十三年前,连与桂家为姻亲的梅家、李家都与桂家断绝,他们的族亲自然有自己的立场。 “我回去问姑姑,姑姑去不去就看姑姑的意思。”桂重阳痛快道。 梅小八欢喜点头道:“我娘生前老念叨六姑,我奶奶这些年也不放心六姑,在家老念叨。” 可是居家过日子,说家也不容易,有梅童生那个亲大伯在,其他族人也说不上话。 不管对方是真心,还是看桂家要起来“锦上添花”,桂重阳都不想计较。 只要这些族人姓梅就行了,都是寻常小老百姓,不会人人都像梅童生父子那样无耻,矬子里拔大个儿,总能寻个差不多的来, 至于寻人做什么?自然是继到梅青竹名下,总不能让梅家二房真的断了香火。 如今看似梅秀才给叔叔、婶子出殡时打幡,充了孝子,接收二房产业也名正言顺。可是以他们父子的无情,叔叔、婶子都未必拜祭,更不要说是梅青竹了。 论起来被桂远牵连的几家,梅家长房境遇最惨。 逝者已矣,桂重阳所有的弥补就要落在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身上,怎么会允许梅秀才继续占着“兼祧”的名义,以梅氏姑侄两个尊长的身份指手画脚? 虽说桂重阳晓得,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力干涉梅姓过嗣立嗣之事,可是从现在开始留意梅家小一辈也不算早。 梅氏这里暂且不说,心结未解,加上毕竟年纪大了,一时也没有妥当的亲事;梅朵这里,明年及笄,也就该嫁了,有个名正言顺的娘家,才能杜绝梅童生、梅秀才两人的干涉与反对。 眼前这个梅小八,也是个没娘的孩子,不知他爹娶了后娘没有。这守寡的小媳妇,要是娘家婆家日子过得去,有守贞不改嫁的;可是丧妻的男子,除非日子精穷,否则都会续弦,这过日子没有女人还家什么家。 这梅小八倒是可以多留心一二。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已经到了张家。 张大之妻张大娘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看到桂重阳时愣了愣,可也没了之前的戒备。 “这么大的野猪,真是头一回见。”张大娘先是一惊,看到丈夫好好地,才真的欢喜起来。 这两头野猪要在张家宰杀分割。 其实这种事儿,多半应该是里正主持,猎物也由里正分配。 只是杜家与桂家不同,桂家是木家村老户,与其他姓氏多有联姻,即便是里正,村民也并不觉得是“官”,到了桂家也能随意。 杜家这边,到底是外来户,又是豪富,吃穿用度与寻常村民不同,村民多了畏惧,也就多了疏离。因此像今日收拾猎物这样的事,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将杜里正丢到脑后。 桂二爷爷看着两头野猪,问张大:“宰哪头?” 第五十八章 好大一张脸(下) 就算是解馋,半斤八两肉打打牙祭够了,总不能真的吃一头。 桂二爷爷这样问,是让张大做主选一头分给村民,另外一头张大与桂春的那头,则可以下午直接送到镇上卖掉。 现下猪肉一斤七、八文钱,野猪毕竟是野味,并不常见,送到酒楼去卖的不会比家猪低,价钱谈好了多上一两文也是有的。 张大娘正端水过来给丈夫与桂春洗漱,闻言立时瞄着大野猪跟丈夫使眼色。 这两头野猪体格差这么多,差百八十斤肉呢?自然是当留大个野猪,能多卖一贯钱。 张大恍若未见,笑着指了指大个野猪:“宰这头!“ 桂二爷爷点点头,张爷爷提了杀猪刀过来,道:“二兄弟,你行不行啊?这是力气活儿,要是没劲了你也莫逞强。你不怕累着,我还怕弟妹骂我哩!” 桂二爷爷夺了张爷爷手中的刀,不理会他的调侃,准备宰杀大野猪。 众村民围观,脸上的笑容更盛。 要是张大说要杀小的一头,大家也挑不出什么理来,毕竟没有张大、桂春两个,大家连毛也分不到,不过多少心里会有些别扭。眼下,却是皆大欢喜。 除去张大与桂春,参与狩猎的村民还有二十九人,加上桂二爷爷与李小子的双份,就是三十一份。至于跟在众人身后的桂重阳,一个奶娃子,自然不参与分配。 二百斤的小野猪,能出净肉一百二、三十斤就不错;可三百斤的野猪,就能出二百斤左右的净肉,到时候一人就能分六、七斤。 不过,大家也晓得,这回是占了张家与桂家的便宜,要记得这份情分。 就在满院子的期待中,桂二爷爷已经开始动刀,不过才割了一个口子,就听到门口有人扬声道:“慢着,不能杀!” 大家伙都望了过去,这回出现的竟然是李发财两口子,开口拦着的竟然不是李发财,而是李发财的婆娘钱氏。 钱氏大儿子都二十岁,三十七、八岁,也是要做婆婆的人,却是脸色擦得粉白,身上穿着掐牙桃红色的褂子,裹着身上蹦蹦紧,因为走得急直喘气,胸口一双大奶也跟着颤悠悠。 院子里都是老少爷们,就是李家女主人李大娘,也是端了水盆后就避到厨房去了。钱氏却这般大喇喇过来,又是这样个装扮。 桂二爷爷不由皱眉,忙移开眼。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了歇脚。毕竟是瘸了一条腿,不能如常人那样久站。 有那等了老实人,见钱氏这样架势,也不敢看,学着桂二爷爷的样子转头。 不是人人都那么老实,这钱氏的风骚也不是一日两日,正经有两个入幕之宾。 村里男人凑到一起,讲起荤话来,总能扯到钱氏头上。 众人中有那心思活络、性情轻浮的,满眼贼兮兮的,在钱氏的大胸脯上游移。这娘们,看着就骚,好上手,就怕她家里人难缠。 想着钱氏的婆婆李老太太,再想一言不合就敢挥拳头的李家大儿子,大家吞了吞口水,晓得这骚肉不好惹,眼下也就过过眼瘾,于是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从钱氏的胸脯游移到她腰胯处,不停地吞咽口水。 钱氏不以为耻,反而带了几分得意将胸脯又挺了挺,腰肢扭了扭,方娇声道:“这猪,不能杀啊!” 两家结怨在前,桂二爷爷不愿意与钱氏斗口,闭口不言,张爷爷却是不惯着人脾气,道:“我们宰我们的猪,关你这老娘们什么事?到别处发骚去,莫要脏了我家的地!李发财,快带你婆娘走!” 这是半点不给李发财夫妻两个留脸面,李发财涨红着脸道:“张大爷,这是怎么说话呢?要是没有缘由,我们也不能来。那不是听说这大野猪就是春日里铁家村伤人那头吗?当时铁家村一死两伤,其中一个伤的就是我大舅哥,就是他们村里的事儿。” 张爷爷冷哼一声道:“那又怎么样?你们两口子这是上门跟大家伙儿道谢来了?” 李发财苦着一张脸道:“张大爷,我那大舅哥家可怜,上有老、下有小,人这被野猪拱的不轻,到现在还没下地呢。” 钱氏拿着帕子,在眼睛上一抹,娇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就是这头野猪咬死咬伤了人,总不能就这样吃了,那铁家村那边怎么办啊?” 张爷爷“哈哈”笑道:“有什么不好办的?今天老少爷们都出了力,虽说不是为了他们铁家村,可也是帮铁家村报了仇,要是他们真心感谢,送咱们一头羊两头羊的,咱们也收了!” 铁家村有羊群,那边因占了一个泉眼,羊群都是喝泉水的,肉质鲜嫩,是出了名的好羊肉。 李发财噎住,旁边的老少爷们都带了不快。 这一个、两个的,脸都够大。一个说野猪拱了他家的地,所以野猪当归他家;一个说野猪曾伤了他家亲戚,就要收了野猪去。 刚才里正召集人手狩猎时,这一个、两个的怎么不出现?想着捡这现成的便宜,做梦? 大家嘻嘻哈哈,附和起张爷爷的话来。 “是啊,眼看要入伏了,正好需要羊汤好好补一补。”一人道。 另外一人道:“铁家村的羊肉十文钱一斤,比大肉还贵,这一直还没吃过呢,就等着了。“ 这混子就是混子,总想着不劳而获的事。 不说李发财这边,全家就没有一个下地的,失去农民的本分;就是杨银柱那边,高粱地里的野草半人多深,就没有铲过的样子。本就是下田产出少,还不好好经管,就算今天野猪没有下山,杨银柱那地也出不了多少高粱。 大家伙没有将李发财两口子放在心中,桂二爷爷也从板凳上起身,重新提起杀猪刀,准备分割野猪。 李发财见状着急,想要上前,被张大拦住。 “就是不能杀!这野猪当时我们钱家的!”钱氏这边是女眷,没有人看着,直接扑了过去,倒是不嫌脏,抓住野猪头,拦在桂二爷爷面前。 “你让开!”桂二爷爷饶是再不愿意与一个老娘们计较,此刻也恼了。要不是老爷子方才收刀急,钱氏就要撞到刀口上,这伤了碰了算谁的? 要是换做别人,这钱氏还会畏惧一二,可对着桂家人,却是理直气壮道:“就不让,就不让!这野猪伤了我们钱家的人,就当由我们钱家处置!有种你就捅了奴!你们桂家人害死了奴家两口人,再杀了奴、杀了奴男人,才算你们桂家牛气……” 一个老娘们,旁人再看不过眼也不好上前拉扯。 倒是受伤的李小子从宋家包扎好了回来,正听看了这场热闹,嗤笑道:“你们钱家人?你们钱家人?难道你竟不是李家妇?真是可笑,二叔死于‘丁难’,是与桂家相干,可是桂家也赔偿了你们,如今银子收了,大瓦房还住着,就不认账了?二婶为什么跳河,还要人说出来不成?你连‘’都骂了,一日三顿打骂,还叫二婶怎么活?” 换做年纪略大些的李氏族人,即便对钱氏再不满,也不会人前说这些。一笔写不出两个“李”来,不管关系如何疏远,到底是族人,“家丑不可外扬”。谁让李小子跟桂春年纪相仿,到底年轻气盛,见先有杨银柱、后有李发财两口子,都惦记野猪肉,心里就恼了,吃口肉容易么?那里可有他的两份肉! 当年李家这些事,村里也有不少闲话,只是没有眼前听着真切。这是从李家人自家口中说出来的,当是真的了。 钱氏挑眉道:“奴是骂了又如何?恁地一个死,不知肚子里怀了谁的野种,七月落地冒充足月,想要冒充李家血脉,当谁是傻子不成?死了才好,没得污了李家门楣!” 李二媳妇娘家是外村的,当时嫁过来没两年,年轻嫩妇,并不出门走动,因此大家也不知她人品到底如何,竟然无法反驳钱氏的话。 至于李家二房留下的遗血李桃儿,到底是七月出生,还是九月出生,也无人知晓。谁让李老太太吝啬,自己给媳妇接生,没有在外头请稳婆。 李家人对李桃儿非打即骂、当奴才使唤的事,大家也都听过、看过,之前还觉得李家人冷血,可要是按钱氏所说,似也情有可原。 只有张爷爷皱眉道:“莫要拿去了的人说嘴,积点德吧!” 钱氏作出一副委屈模样,道:“为了那,奴受了多少委屈,一直忍着不说,现下实在忍不住了!”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瞄张大。 张大方才一身野猪血,回来就脱了衣裳擦拭,如今露出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有心眼直的村民,信了钱氏的话,虽觉得李桃儿无辜,可一个“父不详”的杂种,李家能给一口饭拉扯到现在这么大,也当念着好。 略有些脑子的村民,都不会相信钱氏的话。都是她一个人说的,欺负死人不能给自己道冤枉。 为什么现在放出这个话来?不就是看着李桃儿十二了,已经到了说亲事的时候。 要是李桃儿是二房骨肉,作为大爷大娘,少不得给预备一份嫁妆;要是李桃儿只是李家养女,那养活大都是恩义,提脚卖了旁人也无话。即便是李氏老亲,也不好出面说什么,谁让李桃儿“父不详”,不是李家血脉。 钱氏得意洋洋,望向张大的腱子肉,吞了一口口水,只觉得身上发软,却是早已看怒了一人。 “哗啦”一盆水从天而降,将钱氏淋了个正着。 “到底谁是臭婊子、死?发骚发到老娘家,你这是狐狸皮紧了!”张大娘拿着空盆,破口大骂。 第五十九章 梅小八与黑丫头(上) 这一盆淘米水泼下去,钱氏立时变了模样。擦了头油的发髻被冲开,一绺一绺的头发耷拉下来的;脸上的白粉也是都花了,原本就是薄薄的绢衣也是湿透,露出里面的小衣红艳艳的颜色来。 红色小衣哎,院子里口水声更大。 钱氏虽是爱撩骚,可并不是那等真正软弱的小白花,立时一蹦三尺高,就冲着张大娘而来:“钱桂花,你这没人要的丑婆娘找死啊!” 桂重阳本就被张大娘的“雌威”镇住,听到钱氏这一句,才知道张大娘原来也姓钱。 眼看两个老娘们就要撕成一团,院子里的老少爷们都傻眼。 只有李发财歪着头冷笑,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只是他忘记了,这里毕竟是张家,不是李家。 这边钱氏刚凑到张大娘跟前,旁边又冲上一个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张大娘的妯娌张二娘。 这两对一,两个经常干农活的与一个整日里只会撩骚的,这三女的战斗力高低立下。 钱氏的尖指甲刚在张大娘脖子上抓了一把,就被张二娘推倒在地。 张家妯娌两个此时倒是十分默契,一个压住钱氏的腰胯不让她动,一个直接骑坐在她胸口,煽起耳光来。 “死,撩骚撩到老娘家里,当老娘是死的!老娘早就警告过你,你爱怎么浪就怎么浪,不许往老娘家来,你当老娘是放屁!十来岁就跟着男人钻高粱地,死孩子都不知道落了几个的烂货,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就钻了表哥被窝,还当自己那块臭肉是香的,生蛆养粪的东西,恶心死人了!”张大娘显然气的狠了,手下不停,嘴里也不停。 桂重阳听得嘴角直抽抽,这骂人的花样还真叫人长见识。 不过奇怪的是,张大娘这火气太大了些,这话里话外似有前因。两人都姓钱,难道这张大娘的娘家也在铁家村? 这铁家村就是之前打野猪前大家提及的铁家村,就在八里外,同属于西集镇下,有钱姓、钟姓等姓氏,与木家村这边多有联姻。 李发财这回不幸灾乐祸,跺脚着急:“怎么能打人啊,这是欺负人。” 大家看的热闹,直到张爷爷开口道:“行了,都松手,不成体统!” 钱氏已经被扇蒙了,没有了还手之力;张大娘、张二娘听到公公发话,便也都停了手上动作。 张大娘起身,双手在褂子上一抿,唾了钱氏一口:“打你这婊子,都脏了老娘的手。” 钱氏被打了满口血,怒视张大娘道:“你才是婊子,没人要的婊子,心里还惦记着表哥,才趁机欺负奴!” 张大娘火大,还要动手,被张大一把拉住。 张大铁青着来脸,看着李发财,阴沉沉道:“拉着你婆娘快滚,别逼着我动手!” 李发财素来欺软怕硬,知晓婆娘说错话捅到张大心窝子上了,倒是不敢再激怒他,拉着还在骂骂咧咧的钱氏走了,心中却是不无快意。有什么好牛气的,不过是捡了他不要的丑婆娘。 院子里的老少爷们,年纪稍长些的知道前因,都犹豫着要不要告辞;年青的的,不知内情,偷看张大娘,想着钱氏的话,生出几分好奇来。 院子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再没有之前的喜悦与期待。 张大娘再是彪悍,也是女子,钱氏的指控又刁钻,“心里惦记”,这怎么为自己辩白? 张大恼怒,未尝不是因为这个。即便张大晓得,自家媳妇与李发财清清白白,可这闲话传出去也难听。 张爷爷环视大家,道:“你们不要听那婆娘胡吣就瞎琢磨,我们老张家感谢他们老李家,要不是他们当年退婚,我们也捞不着这么勤快孝顺的好儿媳。我那老伴走的早,这些年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这大儿媳妇操持,如今我们张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李家过得是什么日子?所以说老天爷有眼,定不会屈了好人。”说到这里,又对张大娘道:“老大家的,刚才做得好,以后那婆娘再往咱们家凑,还打她个满脸花,不能让她脏了咱们张家的地!” 公公这样称赞与支持自己,张大娘满脸感激,忙不迭应了。 张爷爷又看着张大、张二道:“你们两个也要给老子记着,那种烂肉送上来也不许惦记。别以为能占便宜,等到沾上了,就要闹得阖家不安生,到时候别管老子叫爹!” 这倒不是张大、张二兄弟有什么轻浮之处,才使得张爷爷不放心,只因为张家与李家前后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钱氏又是个放得开的,张爷爷怕兄弟两个一时迷了眼。 张大摆摆手道:“爹啊,当儿子什么人,都要抱孙子了,才没有那花花肠子!” 张二也道:“爹放心吧,这便宜就算是白送上门,儿子也不沾,儿子嫌脏!“ 张大点头道:“对,对,丑妻近地家中宝,我们都是本分人!” 兄弟两个说的信誓旦旦,张大娘与张二娘两妯娌脸色却越来越不好,因为在公爹面前,不好说什么,狠狠瞪了各自丈夫一眼,回厨房去了。 桂重阳在旁边看的分明,不由暗笑。 钱氏刚说完张大娘“丑婆娘”,张大便说什么“丑妻”,这才是神补刀;张二那边,则是决心没表对,嫌脏的不碰,那不脏的送上门呢?难怪张二娘不乐意。 张氏父子这几句话一说,大家伙也就明白过来前因后果。 这张大娘之前竟然是许给李发财的,且是李家主动悔婚,娶了因为年少时不检点名声坏了的钱氏。 这钱氏是李老太太的外甥女不假,可这李发财也是亲儿子啊?给儿子娶这样的媳妇,是亲娘吗? 正如张爷爷说的,张家还真该感谢李家退亲之恩。 这张大娘相貌虽平平,可却真是能干的,庄稼活干得,还有一手养鸭养鹅的好手艺,且是利子嗣,嫁到张家二十年,生了一女三子,孩子们也教养的好。长女未出嫁前,十里八村的媒人登门;就是三个儿子,两个略大些的,也都是女方主动请人传话,张大娘精挑细选定的亲事。 张家亲事这样抢手,一半是因张家日子蒸蒸日上,二就是张家人品正、家风好,张大娘这个未来婆婆性子爽快厚道。 反观李家,钱氏子嗣上也算可以,生了两个儿子,可是大儿子是一言不合就挥拳头耍狠的流氓,小儿子是个喜欢涂脂抹粉遇事就流眼泪的二椅子,以后能有什么指望? 之前的尴尬气氛散去,大家伙儿的注意力便又转到地上两头野猪身上。 要宰杀分割的野猪个头大,大家也不能任由桂二爷爷一个人操劳,便围着打下手。 梅小八还在,脸上却露出愁容,没有了刚才的灿烂阳光。 桂重阳好奇地看了梅小八一眼,这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明明之前还一笑露半口白牙? 桂重阳本就想要观察观察这个梅小八,见状便道:“你愁什么呢?可是担心自家没有肉吃,一会儿随我回家去,我家有芸豆糕吃。” 梅小八抬头看着桂重阳,眼睛一亮,拉着他到一边道:“重阳哥,你帮帮黑丫头吧,别让她家里卖了她。” 桂重阳眨了眨眼睛:“‘黑丫头’?说的是李桃儿?” 梅小八点头道:“她整日里不是砍柴就是打草,晒得跟黑炭似的,大家都叫她黑丫头。她大娘使坏呢,才说她不是李家人。那是假话,你可别信,就他们家那德行,怎么可能帮别人养孩子?黑丫头肯定是李家人,没爹没娘了,才会被欺负。”说到最后一句,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就带了谴责。 梅小八这实在孩子能想到的,桂重阳如何想不到?察觉到钱氏的话不对头,他之前就已经有了计划,不过眼下却奇怪梅小八的热心,问道:“你怎么这么惦记‘黑丫头’?” 第六十章 梅小八与黑丫头(下) 梅小八才十来岁年纪,自然不会是男女之思上,那剩下的莫不是“同病相怜”?桂重阳嘴里问着,留意梅小八的神色。 梅小八皱眉道:“‘黑丫头’太可怜了,她大娘牲口似的使唤她,还不给她吃饭。有一回俺们看到她在后山生吃田鼠,那以后就俺就带了几回饼子给她。” 生吃田鼠?桂重阳并没有觉得恶心,反而是无奈与辛酸。 那李家住着大瓦房,佃出去几十亩地,全家老少都是游手好闲的,却奴役小丫头不说,连饭给不给她吃,真是半点人性都没有。 “连饭都吃不饱,还整日里干活,真的离了不好吗?说不定卖到旁人家,反而没有这些折磨。”桂重阳道。 “不好,不好!”梅小八连忙摇头道:“再吃不饱,帮帮她就是了,熬到出门子就好了;要是被卖了,还不知以后能不能活……隔壁水家村有人被爹娘买到窑子里,后来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十来岁小丫头,要是买卖,下场不是为婢就是为妓,自然是后者能得更多身价银。以李发财两口子的德行,不无这个可能。 桂重阳心中警醒,自己还是太自以为是。之前听到钱氏编排李桃儿“父不明”时,他便想着如何找人牙子将李桃儿从李家买下来,省的李桃儿真的被卖,为奴为婢。他之前压根就没想到妓院这个可能,可这个可能才是最大的可能。 两个少年说话的功夫,那边野猪肉已经剥皮,开始分割切块。 张家有秤,还是桂二爷爷传给张大的,有了这个,平日里得了野味往镇上送也不会被糊弄。 除去内脏、猪头、猪蹄,剩下的猪肉剔除骨头,得净肉二百二十二斤。 桂二爷爷干完活,坐回到旁边小板凳上擦手,说了几句。 张大看着地上的肉,道:““按三十一份分,每份整七斤,还余五斤,往里正家送二斤,梅夫子家一斤二两,剩下一斤十四两分三份,三位村老一家一份。” 杜里正没有主持狩猎,也没有资格分配猎物,可也不能真的将杜里正丢在一边不管。至于梅夫子,不管德行如何,是木家村四位村老之一,又是村塾夫子,自然要敬着;另有李、桂、杨三姓,每姓都有一村老,都是耄耋之寿,出于敬老也当孝敬一份。 自然,这桂姓村老,与“西桂”无关,是“东桂”中人。 张大来分配猎物,大家自然毫无异议。听说能得七斤肉,大家已经是意外之喜,之前以为只会分五、六斤。 桂重阳回来小半月,第一次看到村民这种朴实的分配方式。现在野猪内脏已经拿厨房去了,那是不参与分配的,猪肝熬粥,其他的也直接酱卤,一会儿会给大家吃掉,那猪头与四个猪蹄呢? 野猪肉就算柴些,可架不住猪大,这猪头与猪蹄也能剃下来几斤肉。 可是大家各自提着自己分到的那份肉,笑嘻嘻地离开送肉去了。 夏天天热,猪肉架不住搁,回去要用盐抹了吊井里;或者直接炒隔断了水用油盖住,也能保存。 一直到大家走的差不多了,地上的猪头与猪蹄子还没有人管。 梅小八看着桂重阳盯着猪头,小声道:“重阳哥馋肉了?回头咱们上山逮兔子去?烤着吃喷香!” 桂重阳指着猪头好奇道:“这个怎么不分?” 梅小八道:“这个,不是留给张大爷家的吗?这是规矩啊,总不能让人白杀猪。”说到这里,想起来这里是张家院子,可动手宰猪的是桂二爷爷,便小声道:“那是张大爷家与你二爷爷家一起分吧,到底是张大爷家的地儿,还费了张大爷家的柴火与米。” 厨房里传出炖肉的香味儿,梅小八抽抽着鼻子,却是往外走:“重阳哥,俺先回去了。” 桂重阳断了半年荤腥,闻着这香味儿也有些受不住,随着梅小八出来,道:“我也家去,你还没去过我家,过去转转?姑姑见了你,指定欢喜。” 梅小八双眼冒光道:“六姑可好了,之前在镇上碰到过,还给过俺糖吃。” “那就随着我家去。”桂重阳招呼着梅小八跟上。 梅小八“哎”了一声,欢欢喜喜跟桂重阳去了。 没走到桂家老宅,就听到隔壁李家院子里传来咒骂声:“懒死了的小贱人,头午哪里躲懒去了,这点猪草够做什么的?打死你这小贱人,跟你娘一样都是不要脸的贱货!” 梅小八脚步放迟缓,耷拉脑袋道:“黑丫头她大娘又打她了。” 桂重阳也放下脚步,站在李家门外。 里面除了咒骂声,还有挥动扫把的声音,扫把落到肉上的声音,再并没有其他声音。 这李桃儿是怎么忍的?竟是连哭声都没有。 桂重阳的心跟着颤了颤,实是克制不住,上前两步使劲拍门。 “谁啊!”院子里的打骂声止了,钱氏一边扬声问着,一边走过来开门。 见门外站着的是桂重阳,钱氏眉眼一挑:“这不是桂家的小崽子吗?你寻老娘什么事啊?” 刚在后院张家时,钱氏还一口一个“奴”,妖妖娆娆的,见眼前只有两个奶娃子,便露出泼妇嘴脸。 桂重阳面上带笑,眼神却瞄向院子里站着的小丫头。 小丫头耷拉着脑袋,露出稀稀落落一头黄发,看不到长相。身上穿着不合体的衣裳,是补丁叠补丁的褂子,并不是女子式样,应该是捡了堂兄的旧衣服穿。要不是提前知道,还真看不出这是个女孩。 桂重阳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笑容腼腆,道:“李大娘,我姑姑叫我过来借酱油!” 钱氏立时满脸戒备,道:“无缘无故的,借个狗屁酱油?那梅家小寡妇,想想要闹什么幺蛾子?不会是想男人想疯了,看上老娘家那挨千刀的了?” 这菩萨眼中,世人是菩萨;眼中,则是人人都是了。 桂重阳在心里又记了一笔,却是装傻:“李大娘说什么呢?就是借个酱油啊。” 钱氏却是想琢磨越不对,两家虽比邻而居,可中间的墙头修到七尺高,十几年不往来,这好好地怎么就来借酱油? 是不是桂家想要借机来寻盗伐杨木的证据?还是有其他算计? 钱氏刚挨了一顿胖揍,正是满心憋闷,才一回来就拿侄女出气;眼下有了别的担心,倒是顾不得李桃儿那边,生怕桂家真的在自家寻到什么证据来,立时扬声道:“没有,管别人家借去,莫要往我们家凑合,下次再来捶你!”说罢,立时关了大门。 大门外,桂重阳面无表情,耳朵动了动,听着里面的动静,就听院子里钱氏道:“小贱人,还不去厨房做饭,诚心饿死老娘啊!” 打骂终是止了。 桂重阳转身,就见梅小八瞪着一双牛眼看自己。 桂重阳笑了笑,道:“这不是不打了?” 到底是解释了一句,不希望眼下这个小朋友误会了他。 梅小八“嘿嘿”两声道:“俺就觉得不对劲儿,这不年不节的,谁家吃饺子啊。” 这回迷糊的,换成了桂重阳,这吃饺子与借酱油有什么关系吗? 梅小八吧唧吧唧嘴道:“还是镇上好,有饺子馆,什么时候去都有饺子吃。以后重阳哥再借酱油,往俺们家去,俺家有一个酱油块,每次一点点,就能化半碗酱油!” 桂重阳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原来北边吃饺子是蘸酱油的,因为自己生在南京、长在南京,那边吃饺子一直蘸醋或香油,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吃法。 可是,“老爸”是北边的人,他吃饺子怎么没有蘸过酱油? 桂重阳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想不通是什么,就先放在一边,带梅小八进了桂家老宅。 第六十一章 小族长的小跟班(上) 老宅院子里,梅氏站着李家墙下,脸上依稀有愁容。 两家紧邻,只隔着墙,那边院子里的动静,这边自然听得真切。桂重阳不由红了脸,打着梅氏的旗号过去敲门,却是被梅氏听得正着。 梅氏并没有说什么,对桂重阳点点头,转向梅小八:“小八来了。” “六姑。”梅小八憨笑着上前。 梅氏摸了摸他的头,道:“真是长个子了,比去年高了半头。” 梅小八挺了挺胸脯道:“俺都十岁了,不是奶娃子,现在一顿能吃三碗饭!” 梅氏笑着道:“好,好,能吃是福气,今天中午在这边吃。” 梅小八还在犹豫,偷看桂重阳。 桂重阳回来那几天,就与梅夫子、梅秀才怼上了,那一句他是“桂家长房户主”,可是村里人都听到了。 当时就有人猜测,桂重阳与梅氏会起纠纷,毕竟一个是桂远外头生的,一个是桂远的娃娃亲,在桂家守了这些年。 大家都在等看桂家的热闹,没有想到这两人竟然“和平相处”。随后桂五归宗,使得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桂家二房那边,长房这边倒是无人关注了。 只有梅氏族人,有几位长辈为梅氏担心,一直到接下来桂家从梅童生父子手中扣出来姑侄两个的嫁妆,又有梅氏要将梅朵说给桂重阳的传言,大家才终于放下心。 梅氏没有亲生骨肉,与桂重阳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选了侄女兼养女的梅朵为儿媳妇,以后不指望儿子还能指望儿媳妇。 梅小八自然也听过着传言,才会心甘情愿地叫桂重阳“重阳哥”,就是以为他不仅是自己名分上的“表哥”,还是自己的堂姐夫。 至于梅氏在桂家户籍帖子上并不是子媳而是养女之事,因为桂家无人宣扬,竟无人知晓。 桂重阳不知自己“被姐夫”,只当梅小八客气,笑着道:“我请你过来,就是为了中午这顿,家里昨儿磨了麦子,姑姑早上就说了,中午烙芝麻盐饼。” 梅小八吞了下口水:“那俺就在这吃!” 堂姑家,从堂姐家,有什么外道的? 梅小八倒是无需人再让,自己就将自己说服了。 上房里梅朵听到院子里说话声,挑了帘子出来,见了梅小八,露出笑来:“你怎么来了?过去送东西总是送到门口,让你进来也不进。这倒是有半月不送泥鳅了,我都馋了。” 梅朵这样说,当然不是贪得无厌,而是记得小堂弟的情,没有将他当外人。 桂重阳这才知道,梅小八之前是来过桂家的。 梅小八“嘿嘿”直笑,却是不肯应答。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怕别人晓得了,连累梅家跟着桂家一起受排挤。不过能想着偷偷接济,不管是梅小八长辈吩咐的,还是梅小八自己做主送的,都叫桂重阳感激。 “姑姑,再烙盘鸡蛋,给小八卷饼吃!”桂重阳道。 梅氏应了,却没有立时去厨房,而是看着桂重阳,想要说什么,可见梅小八与梅朵在一边,瞪了他一眼,才转身厨房去了。 桂重阳摸了摸鼻子,略微有些心虚。他自然能猜到梅氏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肯定是埋怨自己不该去跟着狩猎野猪。 梅朵那边,已经去取了一盘芸豆糕给梅小八。 这是梅氏这几日开始做的,她见桂重阳一直吃素,担心不顶饿,便做点心给他当零嘴儿。 因为是自家做的,比不得点心铺子里的小巧精致,却是实打实的用料,一个足有半个成人巴掌大,里面用了蜂蜜,吃起来十分香甜软糯。 桂重阳看着小大人似的,可到底是孩子,十分嗜甜。 原本此刻不饿,不过看着梅小八吃的香甜,桂重阳便也擦了手拿了一块。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桂重阳抬头一看,原来是桂春来了。 梅朵见了,霞飞双颊,却是脚下没动,只上下将桂春看了两遍。 桂春被看得不好意思,却舍不得移开眼,道:“奶让我送肉过来。” 梅氏在厨房听见,走了出来,看到桂春提着一条四、五斤重的野猪肉,忙道:“这也太多了,不行不行,重阳还吃素,就我与朵儿两个,能吃多少?一半就行了。” 桂春道:“奶说留着慢慢吃,这两个月夏闲,办喜事的人家多,走礼使也成,姑,你们待着,我去张大爷家喝肉粥去了。”说罢,将野猪肉往梅朵儿手中一塞,转身跑了。 虽说没有碰的梅朵的手,可也将她羞的不行,连忙提着肉,低头进了厨房。 桂重阳则是想着桂春说的“走礼”,显然是桂二爷爷听到了梅小八的话,跟桂二奶奶提了一嘴,多割两斤肉过来,也是变相贴补了。 梅氏对外的身份是寡妇,遇到喜事要回避的,只是乡下讲究的少,只避开嫁娶正日子就行,其他倒是无碍。因此,才会有梅氏族亲的邀请。 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那边,显然是支持梅氏与族人恢复往来。 桂重阳心里,是将梅氏当成亲姑母,早已有打算,要是梅氏出嫁,就预备一份体面嫁妆;要是梅氏无心再嫁,那为其养老送终。 类似的意思,桂重阳也对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提过。 老两口看出来了,这桂重阳并不是心里藏奸的孩子,要是对谁好那是真好,可他毕竟是男子,以后终究要娶妻生子。 到了那时候,谁晓得娶的媳妇会是什么脾气秉性,与其让梅氏看小辈的脸色,还不如趁着年轻再走一步。真要再嫁,自然还是有正经的娘家人才好,像桂家这样的,毕竟有一重桂远的关系在,不好出头,否则让后边那一家心里膈应就不好了。梅家族人略有亲近之意,老两口便十分支持梅氏与族亲重新走动起来。 梅氏看着厨房方向嘀咕:“这妮子,真是不客气,倒是敢收,一共才几斤肉……” “野猪肉……”梅小八双眼放光,看着厨房方向口水都要流出来。 桂重阳在旁见了,忍笑道:“姑姑,中午炒一盘野猪肉吧,用那个也能卷饼!” 梅氏刚要摇头,看到梅小八的样子,到底不忍心,点头道:“好,野猪肉炒大葱,卷饼吃。” 梅小八听了,连忙摆手道:“俺不吃,俺不吃,六姑留着肉吧。” 梅氏笑着道:“姑姑吃了你那么多回泥鳅、小鱼,还不能请你吃顿肉?外头日头晒,别在外头玩了,去屋里说话。” 梅小八也是真馋了,便“嘿嘿”笑了,没有再推迟。 梅氏进了厨房,桂重阳带着梅小八去了屋子里。 走到门口,梅小八就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不敢迈进来。 屋子里墙壁上糊了墙纸,入眼都是雪白雪白的,门口对面一面墙,是个大书柜,上面一层一层,摆满了书,北窗下是一张大书桌,南面临窗大炕上,也摆着小书桌,上面有笔墨纸砚。 外头看不出,可就是再没有见识的乡下人,也能看出这屋子的不同。 一室书香,不外如是。 梅小八看着脚下的草鞋,呼吸都轻了。 “进来啊。”桂重阳进了屋子,才发现梅小八没跟进来,回头招呼道。 “要不,俺还是在外头吧,别弄脏了地。”梅小八睁大大眼睛人证的道。 桂重阳低下头,难道自家住的不是黄泥地?有什么怕脏的? 待抬头看到梅小八望向书柜眼睛里又是渴望、又是敬畏时,桂重阳心中一动,道:“莫要啰嗦,快进来,介绍我家元宵给你。” 随着桂重阳说话声,元宵大模大样地从书柜上跳下来,直接落到桂重阳肩膀上。 “祖宗,就不怕跌了。”桂重阳忙抱住,埋怨道。 元宵却是没有往日乖顺,耳朵一下子支起来,小脑袋往后仰,瞪大眼睛盯着桂重阳。 桂重阳莫名从中看出几分嫌弃来,摸着元宵耳朵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半日没见,还嫌弃起人来。” 看着桂重阳与小白猫嘀嘀咕咕的,梅小八去了拘谨,好奇的凑过来,就见元宵瞪着圆滚滚的眼睛,伸出爪子,狠狠地给了打了桂重阳手上。 第六十二章 小族长的小跟班(下) 梅小八吓了一跳,忙去看桂重阳的手,却是什么痕迹都没有,松了一口气道:“怪吓人的,被猫抓了可不是好玩的。” 桂重阳道:“元宵是跟我闹着玩的。”嘴里这样说,心里也疑惑,这元宵大爷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动起手来? 桂重阳去看元宵,就见元宵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一下子从桂重阳将帮跳下去,落到炕沿上,威风凛凛地走到炕桌下躺倒。 桂重阳不忿,凑了过去,道:“我又没招你!” 元宵还是不理人,换到桌子另外一侧躺了。 桂重阳心中,是当元宵是亲人,眼见它如此莫名心酸,诱惑道:“小八弟弟会捞鱼,明儿我跟小八弟弟过去,捞鱼给你吃啊。” 元宵低着头,闻了闻自己的爪子,竟是扭了头,一脸嫌弃。 桂重阳惊呆,这是嫌弃自己嫌弃成这个样子?连挨了自己一下的爪子也嫌弃上。 梅小八却是先反应过来,指了指桂重阳的手道:“重阳哥,方才你是不是摸过野猪?” 桂重阳看了看自己的手:“是摸了,可是我方才也洗手了。” 梅小八笑道:“猫鼻子么,肯定比俺们的鼻子灵啊。” 桂重阳即便没有洁癖,可想一想自己身上带着野猪味儿,也是犯恶心,道:“你坐着,我去冲一冲!”说罢,便走了出去。 梅小八留在屋子里,立时又添了拘谨,站在炕沿边上,坐着也不敢做,看着炕桌上的笔墨纸砚,脸上露出艳羡来。 梅朵端着果盘进来,看了个正着,不由蹙眉。 梅小八听到动静回头,忙移开眼:“九姐。” “这是后院的香瓜,正好今儿有几个熟的,小八尝尝甜不甜。”梅朵将果盘放在炕沿上,招呼小八吃瓜。 香瓜都是去了籽的,一个瓜切成两半拉,果盘了总共是六块瓜。 乡下人家,瓜果梨桃这些都是自家有的,并不值钱,梅小八便也不客气,直接拿了一块,一边吃一边点头道:“甜,还脆,俺家种的是面瓜,也能吃了,明儿摘几个过来,九姐同姑姑也尝尝,还有重阳哥。” 小小少年吃的满足,脸上没有半点愁绪,仿佛刚才看着书本满脸羡慕的不是他一样。 梅朵也拿了半块瓜,小口吃了两口,方问道:“你今年也十岁,你爹还没说什么时候送你去村塾?不管如何,总要识几个字,不能成睁眼瞎。” 实际上,自从梅童生兄弟两个先后成了童生,梅氏一族子弟多多少少都要念两年书。等到又先后出了两个秀才公后,梅氏一族子弟更是见贤思齐,家家户户都有子弟读书。 毕竟村里有自己的私塾,不用去镇上去念书,因为是村里办的私塾,束脩也不贵,每个小学生一年三百文,这个价格比镇上便宜多了。镇上读书的话,就是束脩便宜的馆,每个月的束脩都要一两百文。 城里的孩子五岁开蒙,乡下小子并不指望真的科举,只是读书识字,便都七。八岁送村塾。 梅小八今年十岁,却一天学堂没见过。 听梅朵提及上学的事,梅小八立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了精神气,耷拉着脑袋,小声道:“俺爹说,家里大人忙,让俺在家里看弟弟。” 梅朵皱眉道:“你后娘让你看了?” 要是真的留梅小八看孩子,这孩子怎么还有功夫满村子瞎跑,不过是借口罢了。 梅小八摇摇头:“俺娘说,俺弟还小,过几年才能带他玩。” 梅朵皱眉:“你那弟弟比你小四岁,今年也六岁了,明年上不上学?” 梅小八虽实在,也不是傻子,脸上带了几分委屈:“俺听俺娘跟俺爹说了,说俺弟弟有灵性,跟四哥小时候一样,要好好给他赞钱,以后家里也多个秀才公。” 这“四哥”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是秀才的梅晟,在族里排行第四。 真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梅朵气恼不已。 偏生梅小八那后娘耿氏是个极会做面上功夫的,不能说待小八如同己出,可也没有打骂过,吃饱穿暖,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之处。可是整个梅氏一族都让子孙读书博取功名的时候,耿氏拦着不让小八读书,这心就歪了。 为什么寒门难出贵子,这启蒙认字没有太大抛费,可要是一直读下去,这负担不是一般重。这耿氏明显要留在小八在家做牛马,以后供她自己的亲儿子读书。 梅朵旁观的,都看出这点,就不信梅小八的老子看不出这点,不过是心偏了。 “以后你有空就过来,姐姐教你识字。”梅朵道。 梅小八闻言,眼睛闪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俺就还能闲一个月,俺爹说俺不小了,以后跟着他学侍候庄稼。” 之前梅小八年岁小,耿氏又是爱好名声的,自然不愿意背个恶毒后娘的名声,如今十岁了,搁在别人家也跟着下地,自然就心安理得这样安排。 梅朵心中憋闷,在外人看来,耿氏这后娘心慈,供着小八吃饱穿暖不说,还不指使他干活,任由他每天河边摸泥鳅,上山打鸟,成了村里有名的顽童。 实际上,耿氏是让她兄弟过来,暗中教的小八摸泥鳅、打鸟,那以后就日日催他出来,但凡有收获了,不是自家解馋,就是拿去送礼,在外将小八夸了又夸,使得小八不得不将摸鱼打鸟之事当成营生。 落到村民眼中,就是梅小八这孩子安静不下来,太淘气了。就是梅小八没有入村塾之事,也没有人会相信是梅家故意不送他读书,只当他淘气坐不住,不肯读书。 自家姑侄两个吃了这孩子不少顿泥鳅,之前除了桂家二房,其他村民给他们姑侄都是冷眼,这那丁点儿温暖,全是来自这个孩子。 梅朵莫名生出一分豪气来,道:“你想不想去读书?姐姐送你去村塾好不好?” 梅小八听得呆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俺笨呢,不是读书的材料,不用瞎了九姐的钱。” 梅朵皱眉道:“你又没去过,怎就晓得自己笨?又是你后娘说的?” 梅小八神色黯然,闷声道:“俺爹说的,前几年俺爹让堂哥拿了《三字经》教俺,俺没记住,俺爹就不让俺学了。” 试了一次,就安心了让孩子辍学了?可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头一次学习,记不住不是很正常? 桂重阳站在门口,将姐弟两个的对话听了个全,却是越来越看好梅小八。 这梅小八性子纯良,亲爹后娘如此糊弄,也不生怨言,实在是不够机灵。可是这样厚道质朴的性子,过继到梅青竹名下,才会真正将梅氏与梅朵姑侄当亲人,而不是只顾着本生亲人。 眼见着梅朵忍不住要发作,桂重阳挑了帘子进来,疏不间亲,梅朵之前已经说得太多了。梅小八又不是个心机的,但凡有一两句传出去,就成了梅朵不安好心挑拨梅小八忤逆。 桂重阳笑着道:“小八,我过几天就要去村塾上学,正担心不认识人,不敢去呢,你就去吧,咱们刚好作伴儿。” 去村塾读书,而不是直接去镇上,是桂重阳在桂五面前央求了好久,才得到的机会。 不是桂重阳小瞧人,只是他在南京时,跟着读书的先生都是致仕的老进士、老翰林,四书五经也是早就通读后,实不觉得一个镇上的学馆先生能教自己什么新东西。 反而是村塾这里,里面有村里少年一代,桂重阳既想要立足木家村,经营桂家,必须要打破村民与“西桂”之前的冷淡关系。 如今有了桂五,村民因“畏”而不敢再轻视欺负“西桂”,可要说亲近,也没有几户。能被送到村塾读书的,都是各家各户看重的子弟,说不得能够作为突破口,彻底缓和“西桂”与村民的关系。 梅小八还是摇头道:“俺不去,三百文呢,俺爹不会给俺钱。” 梅朵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姐姐给你出束脩!” 梅小八连忙摇头道:“九姐的银子不能动,那个是做嫁妆的……”说着后一句,却是忍不住看桂重阳。 这未来的“九姐夫”太小了,再大点就好了,九姐就能早日出嫁,省的老叫人担心三爷爷那边使坏。 桂重阳被看得莫名其妙,只当梅小八担心梅朵的将来,立时豪气万千道:“表姐的嫁妆,我预备了,表姐那边的钱就是体己,想要怎么花都行!” 眼前两个小鬼头,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竟谈论起自己的嫁妆来?梅朵哭笑不得,瞪了他们两个一眼,道:“少磨牙,饭菜该得了,快出去吃饭!” 第六十三章 野猪肉飘香(上) 堂屋里,梅氏已经摆上饭菜。 除了桂重阳之前点名的炒鸡蛋与炒野猪肉之外,还有两盘菜,炒绿豆芽与炸豆腐丸子,旁边是高高一盘子芝麻盐饼,还有一盆菠菜汤。 梅小八的眼睛都不够看了,咋舌道:“怨不得都说六姑家日子起来了,这伙食太好了吧。” 桂重阳闻言,心中有些微妙。这梅氏族人想要与梅氏姑侄恢复往来,是真的顾念骨肉情分,还是信了这句话? 不过即便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桂重阳没有回来前,梅氏上要孝敬老的,下要抚养下的,日子过得艰难,要是往来了,借钱借粮,是借还是不借。 桂重阳素来不忌惮将人想的太坏,梅家人趋利避害没什么,只要他们别得寸进尺,跟梅童生父子似的有什么坏心就行。 梅朵对桂重阳方向扬着下巴道:“不好不行啊,这里有个伙食不好就吃不下饭的,姑姑可不是得变着花样来整治好吃的。” “哈哈,怪不得重阳哥那么瘦,比当初来村那里还瘦了,原来是挑嘴,俺还以为水土不服哩。”梅小八道。 桂重阳不理会两人的调侃,眼睛落到那盘炸豆腐丸子上,移不开眼。这是素的,可是因为是油炸的,闻着比肉好香。 梅氏给大家盛了汤,招呼大家坐下。 梅小八虽是馋的不行,规矩却不错,没有先动手,等梅氏递给他,才接了芝麻盐饼。 饼烙得薄薄的,干吃一口喷喷香。 梅氏见他不夹菜道:“卷猪肉或鸡蛋,这两道菜可是听你重阳哥吩咐,专门给你炒的。” 梅小八“嘿嘿”道:“那俺就尝一口,不多吃。” 大家见他这小馋猫的样子,都觉得好笑。 梅小八却是真的说到说到,夹了一筷子野猪肉吃了,便没有再往那边递筷子。 家家日子都不宽裕,说家的小孩子吃饭这样克制?梅氏与桂重阳不约而同的皱眉。 梅朵只当梅小八假外道,放不开,拿了一张芝麻盐饼,放了几筷子野猪肉在里面,卷了一个肉卷饼给梅小八。 梅小八不接:“肉留给六姑吃吧,还有九姐与重阳哥。” 梅朵道:“你重阳哥守孝呢,不吃肉。给你就拿着,啰嗦什么?” 梅小八这才接了,咬了一口,小脸都跟着放光,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一张卷饼。 “慢些,仔细噎着。”梅氏见状,忙递了菠菜汤过去。 “俺再没有吃过这么香的好饭食。”梅小八吧唧吧唧嘴,满是回味儿道。 梅朵冷了脸,想要说什么,桂重阳拽了拽她的衣服,制止。 “小八真是乖,都知道让菜了,是不是在家里也常让?”桂重阳状似无意道。 梅小八随口道:“俺饭量大,敞开吃了别人捞不到菜了。” 十来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三碗饭就是饭量大?而且不让吃菜,肚子里没有油水,可不是得多吃饭才能饱。这前后因果,还真说不清楚。 “那是不是要让你爹娘,再让你兄弟?”桂重阳拿了一个豆腐丸子,放到碗里,道。 梅小八点头道:“俺爹要下地,俺娘要织布,俺兄弟还小哩。” 合辙一家四口,只有梅小八不能吃菜,这是什么道理? 梅朵只觉得肠子都要气炸,实没有想到耿氏能做到这个地步,这是要将一个“大肚汉”的名声扣在梅小八头上吗?如此一来,人人都晓得梅小八是个顽皮、不爱学习的大肚汉,以后梅小八不管干多少庄稼活,村里人都觉得是应该的;相反但凡有一点不对,说不得就将“懒惰”这毛病也扣到梅小八头上。 到时候一个能吃还懒散的村汉,自然要靠着兄弟过活,自己怎么能立起来? 桂重阳再次制止了要说话梅朵,小脸上满是不赞同的轻轻摇头。 梅朵满腔愤怒,立时熄了火。就是闹出来又如何?梅小八的爹明显是偏了心的,耿氏又是个面上光的,两人占着爹娘名分,还不知怎么磋磨梅小八。 野猪肉都不香了。 梅小八却吃的喷喷香,眼见梅氏卷了猪肉卷饼给他,说什么也不吃,让梅氏吃,自己动手去卷鸡蛋卷饼。 桂重阳见了,便将豆腐丸子做馅料,也卷了一张饼吃。 豆腐丸子是素油炸的,外焦里嫩,与芝麻盐薄饼加起来,一口一口,真是香得不行。 桂重阳因为身体不好,打懂事起就学着养生之道,向来吃饭只吃七分饱。现下有梅小八带着,桂重阳也克制不住,吃完一个卷饼,又卷了个绿豆芽卷饼,也跟着吃完。 梅氏看着笑眯眯,男孩子总要多吃些才好,尤其是桂重阳这样因早产先天体弱的。 梅小八之前没有告诉家里在外吃,怕挨爹娘训,吃完便要家去了。 桂重阳是吃的时候爽,吃完就晓得自己个儿撑到了,起身去门口溜达。 李家门口,李桃儿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空框出来,往后山去了。桂重阳见了,立时转身进了院子,进了厨房。 梅氏正在厨房打扫,桂重阳道:“姑姑,还有饼吗?” “还没吃饱?”梅氏站起身来,诧异道:“就是想吃也忍忍,过一个时辰缓缓再让给你吃。 桂重阳摆手道:“不是侄儿吃,我是看着李桃儿去后山打草去了,想要给她吃。” 梅氏一怔,却是没有反对,拿着一个芝麻盐饼,卷了绿豆芽,又放了两筷子野猪肉,卷好,用油纸包了,递给桂重阳:“那是个可怜孩子,能帮就帮些。” 桂重阳应了一声,接过卷饼跑了。 怎么是能帮就帮些,李桃儿虽小,可也是桂重阳名单上的债主之一。那些欺负李桃儿的人,桂重阳都记着,总要给李桃儿出气的。 桂家这边是村子边住着,后边也有一片荒山,却是没有什么出产,只有些灌木。 李桃儿去的就是这片山上,桂重阳追了上去。 李桃儿原本在山脚割猪草,却是警觉,听到动静就缩到一株灌木后。 桂重阳方轻了脚步,看着灌木后的瘦小的身影,道:“李桃儿,我是桂重阳,是梅小八的好朋友,梅小八让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李桃儿依旧站在灌木后不出来,桂重阳上前几步,就见灌木后的镰刀挥了挥。 桂重阳止住了脚步,即便李桃儿没有开口,可警告之意十分明显。桂重阳丝毫不怀疑,若是他真的上前几步,李桃儿真的会动镰刀。 桂重阳并不恼怒,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将卷饼放在旁边一处干净的草地上,道:“我放在这了,你拿了吃,我先家去了。”说罢,痛快地走了。 离的将有百十来步远,桂重阳方停下脚步,回头,放着卷饼的地上已经空空如也。 * 灌木后,黑炭似的李桃儿双手握着卷饼,一口一口吃着,眼睛眯着,极享受的样子。 * 老宅门口,桂重阳脚步轻快,看着李家的宅子,若有所思。这时,就听有人招呼道:“重阳!” 桂重阳抬头,就见前面听着一辆牛车,驾车的是张大、旁边坐着的是桂春,车上用草席覆盖的,不用想当时那头还没宰杀的那头野猪。 桂重阳迎了上去,道:“张大爷,春大哥,你们要去卖野猪?” 张大点头道:“快去与你姑说一声,你大哥要带你一道进城呢。” 村居生活,各种不便,桂重阳自然原意去城里添置一二,立时应了一声,转身去寻梅氏去了。 有桂春在,梅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装了五十文钱给桂重阳,亲自送了出来。 桂重阳跳上马车,跟梅氏挥挥手,方与桂春道:“五叔还没回吧,是不是正好能接五叔一道回来?” 桂春道:“是哩,正好便宜。” 张大见桂重阳与梅氏相处亲密无间,并不似外界猜测的那样水火不容,心中纳罕,只是也不是那碎嘴婆子,好奇一下也就过了,挥着马鞭,催着老牛快行。 第六十四章 野猪肉飘香(下) 十八里路,有牛车在,舒舒服服一个时辰就到了西集镇。 眼见桂春没头没恼还要打听酒楼,桂重阳劝住:“有秋二哥在呢,不比咱们在镇上熟?还是直接去找秋二哥。” 桂春犹豫道:“这是上工时候哩,周师傅会不会不喜?” 张大一听,也道:“是啊,要是给秋儿添麻烦就是了,咱们多问问就是。” 这哪里是多问问就能解决的问题,没有合适的中人,对方任意压价怎么办? 至于周家那边,既有心有桂家结亲,之前还打发周丁香以“做席面”的名义去了桂家一遭,应该还是看好桂家的,帮个小忙应该不在话下。 桂重阳忙道:“要是不找秋二哥,说不得周师傅才会恼了,万一周家的馆子也要野猪肉呢?” 桂春与张大一想也是,周家也是开饭馆的,倒是不好越过周家先问别的酒楼。 牛车驶向码头,不一会儿就到了周家馆子。 今天不是集日,馆子外没有摆面摊子,又因为过了中午饭口,饭馆里没有客人。 周师傅正在厅上歇脚,一边与桂秋说着什么。桂秋耷拉着脑袋,很没精神的样子。 桂春进来,瞅了个正着,担心弟弟是不是有什么错处,不由跟着担心起来。就是张大也添了不自在,想着是不来错了。 只有桂重阳,没有将眼前情景当回事。不管是教训还是别的,要不是为了桂秋好,这周师傅也犯不着费神不是。 桂秋与桂春不同,多了圆滑,也多了几分愤世嫉俗,有周师傅这样有经历的长辈教导指点他,不是坏事。 周师傅认识桂春与桂重阳,并不托大,站起身来,却是看向张大。看着年岁,这位当是长辈。 桂秋已经凑过来,带了几分兴奋:“张大爷、大哥、小重阳,你们怎么得空过来了?”随即,想起给师傅介绍来:“师傅,这是我邻居家的张大爷,向来照顾我家许多。”又对张大道:“张大爷,这是我师傅。” 自然是两个长辈见过,周师傅招呼大家坐下,对后厨喊道:“丫头,来客了,切两盘卤菜上来。” 后厨有人脆生生应了一声。 张大忙道:“周师傅别张罗了,才在家里吃了晌午饭出来。” 桂春也道:“是啊,才吃了,还不饿。” 桂重阳道:“周大伯,您家要不要野猪肉,我们上午抓了两头野猪。” “野猪?这可不常见!”但凡是厨子,没有不爱好食材的,周师傅忙起身道:“可带来了?多大的?” 桂重阳道:“就是外头呢,小子也是头一回见,看不出多大。” 周师傅忙踱步出去,看到牛车,掀开来。 那头大野猪怕伤人,一击毙命;这头小的,一直到中午才彻底断气,现在看着还算新鲜。 周师傅看了下野猪的牙口,点头道:“不足两年的小野猪,正是肉质有嚼头又不老的时候。可惜咽气了,要是活着放净了血,会更好吃些。” 张大、桂春等人都跟了出来,听到周师傅的话,也有些后悔。野猪活猪与死猪不是一个价的事,他们没经过,可也听过;只是早上狩这大东西,心里还是有些慌,带了紧张,忘了这一茬。 周师傅拍了拍野猪道:“不算小了,得有小二百斤,不是两头,那头呢?” 张大道:“村里出动了三十来号人,那头大的,大家伙分肉了。” 周师傅惋惜道:“就那么白吃了,倒是可惜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外头猪肉七、八文一斤,收毛猪五文钱一斤,这头野猪毛猪就按照七文算吧,可惜了,要是活的十来文也值得。” 虽说不能留着活口卖到十文钱,张大与桂春都觉得肉疼,不过两人也都晓得七文不算低了。野猪肉的口感到底比不上家猪,七文钱毛猪,核净肉就要一斤十一、二文了。 “就这样算,野猪又不是常有的,我还占了便宜先截下来了!”周师傅巴掌一挥,道。 张大与桂春还有不好意思。乡下人质朴,生怕占了便宜,影响到桂秋。 桂重阳人虽小,却是看得明白,道:“这是秋二哥的师傅,又不是别人家。” 师徒如父子,可不是说着玩的,在读书与手艺传承行业更是如此。 张大与桂春这才去抬野猪,桂重阳也要上前搭把手,被周师傅推开:“你这孩子边上去,别压着。” 周丁香已经端了几盘卤菜出来,站在门口招呼桂重阳:“小三儿,快来。” 桂重阳走过去:“周姐姐,别叫我小三儿,叫我重阳吧。” 周丁香“哈哈”笑道:“难道你兄弟排行不是第三?” 这还是上次桂二爷爷家请客,有些村民嫌“重阳”拗口,便直接叫桂重阳“小三子”。桂家两房小一辈只有三个,桂重阳堂兄弟排行第三,叫桂重阳“小三儿”倒也不错。 桂二爷爷、桂五默许了桂重阳“小三儿”的称呼,也是告诉外人,两房虽分房,却是一家人,也是在庇护桂重阳。 桂重阳不是傻子,自然是领情,只是对于这“小三儿”的称呼,实在是莫名酸爽。 旁人不知这“小三儿”有歧义,桂重阳却是听“老爸”提过,这“小三儿”不拘男女,都不是好东西,素来以挑拨别人两口子感情为要,是招猫逗狗那等轻浮人,德行不好。 眼见着桂重阳小脸挤着一团,周丁香方道:“好了,晓得你不爱人叫你小三儿,以后姐姐不叫了,也不叫别人这样叫你可好?” 桂重阳立时眉开眼笑道:“那就谢谢周姐姐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周师傅几个已经将野猪抬到后厨。 夏日天热,野猪肉要尽快处置,周师傅便自己动手,拆分了一头野猪。 野猪毛重一百九十六斤,一斤七文钱便是一千三百七十二文。一贯钱重六斤四两,这些就有八九斤重。 张大与桂春虽是尽量克制,也周身喜气亦是收也收不住。张大要均分,桂春怎么肯?最后师徒两个六四分了。 这一折腾,就到了下午未正(下午四点)。 周师傅与桂秋都开口让着,张大、桂春、桂重阳几个便没客气,便坐下了简单吃了些。 “我想要去买些素油,再买上几斤大米。”大家要返程,桂重阳对桂春道。 周丁香提着个布口袋出来道:“作甚外头买去?铺子里都有,知道你茹素,给你预备下了,这里有两斤素油,十斤大米,还有两斤香干,馋了的时候煎一块吃解馋。” 桂重阳来了西集镇上几次,也知现在物价,大米一斤两文半,素油一斤十五文,上等香干并不比猪肉便宜多少。 眼下这些是六、七十文的东西,桂重阳如何肯白收?只是要是一样一样的算价格又伤了周丁香的热心,便痛快得接了,道:“谢谢周姐姐,我那边有本南边的食谱,我不下厨,下次让秋二哥捎给你。” 周丁香听了,倒是丝毫不客气,立时欢喜道:“那感情好,我就等着了。” 桂秋嗤笑道:“一本寻常的书就几百文,更不要说是食谱这样的好东西,你怎么恁地脸大?” 周丁香掐腰道:“哼,这是我兄弟,他送我的,我作甚不能接着?” 两人竟是小孩子们般斗口。 桂春怕周师傅不快,训斥桂秋道:“怎么说话呢?重阳不是也收了周家妹子的东西?莫要说怪话!” 桂秋摸了摸鼻子,满脸讪讪。 桂春去看周师傅,就见周师傅笑眯眯与张大说话,仿佛没有听到闺女与徒弟在旁斗嘴。 周丁香得意地桂桂秋道:“没大没小,按照入门先后,你当叫我师姐呢,以后你再不听我话,我就跟桂大哥说去。” 桂秋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再招惹周丁香,只对桂重阳道:“你就那十来箱子书,今儿送了一本,明儿送出一本,都给折腾没了。你抽空给你周姐姐抄几个食谱就行,原书自己个儿留着,那都是传家的东西,可不能败家。” 周丁香也道:“不用原本,好书放我这里也油了,抄几个方子就行。我别的不爱,就爱琢磨这些。” 桂重阳应了一声,既然桂秋说食谱可以传家,那就等他们两个成亲时再送好了,要是没有记错,那本食谱是元人的,至今确实有些年份了。 车上有钱,大家要没有在镇子上继续逗留,直接去茶楼接桂五夫妇,结果桂五夫妇不在这边,说是出去会友去了,大家便赶着牛车回木家村了。 第六十五章的 五百钱的威力(上) 夏日天黑的晚,牛车到木家村时天色还大亮。张大绕了一下路,将桂重阳先送回去,才与桂春去后街。 梅氏正喂鸡,看到桂重阳提着口袋进来,忙上前接着。 桂重阳道:“姑姑,这些分两份,我给二爷爷、二奶奶送一份去。” 梅氏点头道:“是当孝敬二老一份,毕竟中午还得了这么大块猪肉呢。”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是梅氏的亲舅舅、亲舅母,也是桂重阳血缘最近的长辈,不管桂二奶奶态度如何,桂重阳这个小辈还是当示好,梅氏自是希望他们能相处的好好的。“ 待看清楚口袋里的东西,梅氏一愣:“这些不止五十钱了吧?” 桂重阳将钱袋递了过去:“一文也没花,都是周姐姐给准备的,我下次炒几个菜谱过去答谢她。” 乡下参加红白喜事走礼也不过二三十文,这平白无故就给这些东西,不好收。 梅氏不由皱眉道:“这人情也太重了。” 梅氏是知书识字的,自然不会觉得这些比食谱贵重,可是听桂重阳的意思,明显是周丁香先预备下这些给桂重阳。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的不周全,分一半给二爷爷那边,省的二伯娘以后听说不痛快。”桂重阳小声道。 杨氏是桂秋的亲娘,说不得是周丁香以后的婆婆。不管内情如何,周丁香只给桂家长房东西却没二房的事,这就容易挑理。 梅氏不接钱袋,道:“你留在手中做零花。”说罢,去分米去了。 平均分成了两份,桂重阳提着五斤大米,一斤油,一斤香干去桂二爷爷家去了。 桂二爷爷刚摆上晚饭,一家人在堂屋吃饭。桂五夫妇不在,在镇上还没有回来。 看到桂重阳到了,杨氏起身道:“快坐下来一起吃一口。” 桂重阳将手中的口袋递过去,道:“二伯娘,这是周姐姐给的。” 杨氏有些意外,看了桂春一眼,桂春也才到家里,怎么没提这回事?既是给二房的东西,怎么是桂重阳带着,而不是桂春直接带回来? 桂春道:“那是给你的,你就留着吃,又不是白得的,还得用食谱去换。” 意思是这个意思,前后顺序就模糊了,杨氏便当成是桂重阳主动用食谱换的,心里觉得这孩子有些嘴馋,却也不好指责什么,但也没有大喇喇收了,摆手道:“家里又不缺粮食,你留着带回去自己吃。” 桂重阳放下口袋道:“那就当我孝顺二爷爷、二奶奶与伯娘的。” 桂二爷爷拍板道:“收了吧,回头家里再磨麦子给前院送些。” 杨氏这才收了,待看到里面还有素油、香干,又要拿出来给桂重阳:“大米留下,这些你拿回去,正长身体的时候,荤腥都戒了,吃点也补补。” 桂重阳摇头道:“哪里就那么娇气?真正穷苦人家常年吃不上油星不也好好的。” 杨氏不赞成的摇头。 要是换做其他爹,守上三年是孝顺;就桂远那样坑了老子坑儿子的货,给他守孝他也配? 只是这些日子杨氏也看出来,这小重阳是个有脾气的,怎么指责他都可以,提及他老子一句不好小脸就酸了。 桂二爷爷招呼桂重阳上前,让他挨着自己坐下,道:“明儿我跟你五叔说,让他早点给你买个小铺子收租,钱可不能随便花了。这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 桂重阳老实点头听了。 饭桌上都摆好饭菜,主食是高粱米饭,有一道野猪肉炒咸菜,一道熬白菜。 桂二奶奶拿了碗筷给桂重阳,却是空碗,这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桂重阳犹豫了一下,要起身自己盛饭,被桂二奶奶压住饭碗:“急甚?晓得你吃不惯粗粮,你二伯娘给你做疙瘩汤去了。” “不用,吃这个就行。”桂重阳听了,不免着急。 又不是没穿过粗粮,在家时不爱吃就不吃了,出来挑剔就显得太不懂事。更不要说桂二爷爷家都是长辈,长辈们都吃着粗粮,自己怎么好意思吃小灶。 疙瘩汤最是好熟,这会儿功夫,杨氏已经端了一小盆出来,里面满满一盆面疙瘩,满屋子都是新麦的香气。 桂二奶奶皱眉不赞成道:“怎么做了这老些?” 杨氏笑道:“小重阳最是孝顺,怎么肯吃独食?今儿春儿得了大进账,咱们吃几口好的,也跟着欢喜欢喜。” 桂二奶奶闻言也笑了:“我这大孙子,最是争气不过。” 桂五与桂重阳叔侄两人都要读书之事,桂二奶奶心里并不十分赞成。功名岂是那么好考的?像梅家那样,几代人才能供出来一个秀才,那是祖坟冒青烟。 在老太太眼中,桂春这样下地不偷懒耍滑,农闲还能抓个野兔、打个野鸡贴补贴补家里,就是顶顶好的庄户把式,以后的日子不会差;反倒是桂五与桂重阳叔侄这样,不会农事,吃不得乡下的苦日子,以后上不上下不下,日子没法说。现下是有几个钱,可是都花光了以后呢? 只是小儿子才家里,桂重阳这个侄孙子又像是娇养大的,老太太心里着急,也没有什么法子立时叫叔侄两个脚踏实地下来。 一千三百七十二文,两文钱的零头不好算,按照一千三百七十算,桂春分了四成,就是就是五百四十八文,张大将两文钱零头也给他了,就是五百五十文钱。 这是两石麦子两斗的钱,要是买谷子能买四石多了,正经是份大收益。 二房上下喜气洋洋,反倒是桂重阳喝着疙瘩汤满心疑惑。 这几位长辈莫不是糊涂了?怎么就记得进账,忘了损失了?不算长房的两亩地,只四房六亩地的高粱,可是都被野猪糟蹋了。现在补种高粱可是来不及了,那下半年的口粮怎么办? 没等桂重阳问出疑惑,桂二爷爷已经看了看外头天色道:“这两日有雨,等地浇透了就种糜子。”又对桂重阳道:“跟你姑姑提一句,到时候一起种了糜子。” 长房的二亩地,一直二房种着,收成分一半给长房,这已经算是五成佃租,比外头通用的四成租子还多,算是二房在帮扶长房。 桂重阳自然是没有意见,只是奇怪:“作甚之前没有直接糜子?” 糜子面吃着比不上白面,可是细软清甜,口感也比高粱要好。 桂二爷爷道:“高粱好好侍弄,就算下田也能亩产一石半,糜子却只有一石,差了不少粮食。只是现在有了这五百五十文的收益,改种糜子也不亏了。总共八亩地,一亩少收半石,前后差四石高粱,高粱一石不过一百文左右,这样算下来这次改种还算赚了,糜子又比高粱得吃。” “明儿去将高粱秆子先收回来,半月不用打猪草。”桂二奶奶道。 桂二爷爷道:“挑些规整的晒些,编些盖帘使。” 桂重阳跟着笑着,心里却是在咂舌。 这庄稼重新种一遍,怎么只能按照收成论?这人力呢?要重新耕地、播种、铲草,这一套下来两、三月功夫,就只值一百五十文? 桂重阳觉得自己之前的主意不错,即便选择乡居,也不能真的去做个农民,还是做一个地主为好。 大家正说这话,大门外传来动静,是桂五夫妇回来了。 是江家的马车送小两口回来了,除了送人回来,还有大包小包的东西。 “我娘吃了家里的新麦,喜欢的不得了,收拾了这些叫我们带回来做回礼。”江氏含笑道。 杨氏看着眼前大大小小几个口袋:“这也恁多了?”看得见的,就是几十斤大米,还有半口袋龙须面。 “多什么?等上秋了地里新粮食下来,再给他们送些就是,他们倒是爱那口。”江氏道。 桂二奶奶有些别扭,老太太刚嫌弃桂重阳挑食,可自家儿子、儿媳妇也好不到哪里去。说的好听是回礼,实际上不过是亲家母怕家里没细粮,委屈了他们家闺女罢了。 桂二奶奶难受,可是都是当娘的,也明白江太太的为母之心,便点点头道:“既是亲家母回礼,就收着,明儿将野猪肉留几斤,下次带去给亲家母尝鲜儿。” “野猪?”桂五吓了一跳,忙去看桂二爷爷,又是看桂春,见爷孙两个都完完整整的,才松了一口气,道:“刚才茶楼说你过去了,到底怎么回事?是往镇上卖野猪肉了?” 桂春憨笑道:“今天运气不错,带重阳去看山脚那片高粱地,正赶上野猪下山。喊了村里人去抓,就杀了两头。” 桂五忙又是看桂重阳,只觉得后背汗毛都立起来了,那可是野猪,不是别的。 “村里人分了一头,师傅与我分了一头,卖到周师傅铺子里去了,我分了五百五十文哩。”桂春的声音里,也忍不住带了几分小得意。 桂五无语,都是穷闹的。之前他才觉得钱可通神,才弄出一贯钱做悬赏,却是忘了自家的处境,自己侄子为了五百五十文钱也要搏命了。 第六十六章 五百钱的威力(下) 桂二奶奶想着刚收了桂重阳的大米与油,便吩咐杨氏将那龙须面装几把给桂重阳带过去。 龙须面煮起来方便,什么时候想吃,煮上一小把,就是一碗好汤面。 江氏道:“不用给他分,我单预备了几把给他。” 桂重阳忙道谢。 江氏带了慈爱道:“两家就你一个小的,自是当偏着些。” 桂家二房日子虽窘迫,可到底有一家子骨肉,彼此扶持;长房这里,只剩下桂重阳一条血脉,小家伙又素来好强,人小鬼大,倒是叫人心疼。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桂重阳瞧着江氏说话做事眼熟,江氏瞧他也是如此,婶侄两个倒是莫名投契。 杨氏下去取了干净碗筷过来,江氏道:“二嫂不用忙乎了,刚才在镇子吃了才回来。” 桂二爷爷问桂五:“木材订好了?” 桂五笑道:“订好了,就是丢了的杨木,说不得也能找回来。“ 桂二爷爷一听,立时做直了身子:“怎么回事?” 那可是几贯钱的杨木,要是能找回来,自然是好的。 桂五挑了嘴角道:“也是无巧不成书,原本那船杨木是要发往塘沽的,因上个月疏通河道,禁行货船,这货还没发出去。” 都说“捉奸捉双,捉贼坐赃”,之前即便大家都知晓是李发财盗伐,可要是没有“贼赃”也没有办法,否则杜里正不会大张旗鼓地“抓贼”,桂五也不会用一贯钱悬赏反击。 可是有了这“贼赃”,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有年份的木材,这与桂家剩下的木头桩子对上,就是现成的证据。 桂二爷爷却是不喜反忧:“杜里正那边,怕是会偏着李家。” 李家的名声无所谓,可杜家的独生子却是李家外甥。要是舅舅家有了贼名,杜七郎自然也也要受影响。 桂五道:“里正想要护着,也要看大家伙儿同意不同意,今日去木材行打听的可不是一家两家。我与那边的掌柜有些往来,与他打了招呼,不管谁来都实话实说。” 爷俩个正说话,就听到外头有人拍大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杨银柱与他的小舅子王四。今天杨银柱赶着去抢野猪,自然分身无术,没有去镇上打听,却让他小舅子王四去了。 “老五也在啊,正好一道去里正家。”杨银柱带了几分得意道。 桂五道:“杨二哥这里,可有了确实证据?” 不管杨银柱这些年多么犯浑,看在杨金柱与杨氏面上,桂五也是客客气气。 杨银柱却是警醒,疑惑地看着桂五道:“老五啊,你不会是想要赖账吧?那可不行,这爷们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可不带糊弄人的。” “杨二哥放心,断不会如此,不过是之前思虑不周,忘了杜家与李家这一重亲,要是证据不清,怕是那边会反咬一口。”桂五满脸真诚道。 杨银柱得意道:“放心放心,人证物证都是齐的,看他怎么反口!你随着我一道去,正好借你‘五爷’的名头用一用。” “杨二哥说笑了,既是杨二哥招呼,那小弟就随二哥走一遭。“桂五刚回来,还穿着外出的长衫,倒是无需更衣。 杨氏站在一旁,看自家二哥犯浑,对桂家二老视若未见,招呼也不打,既是尴尬又是心酸。二哥岂止是没有将桂家二老放在眼中,连带着她这个亲妹子与两个亲外甥也是怨上了的。 杨银柱哪里没看到妹子与外甥站在旁边,想起早上自己被村民嘲笑推搡,桂春这个亲外甥在旁边看热闹,心里就恨得不行,哪里愿意亲近。 就是桂五这里,也不过是看在五百钱的面上,杨银柱才假装亲近一二。 因那丢了杨树的八亩林地,是桂家长房与二房共有,桂五招呼桂重阳跟着自己同去。 杨银柱看到桂重阳,脸色发黑。 父债子偿,这小崽子既敢回来,就要背负桂远的罪孽。 桂远以为自己能一死百了,难道这些年别人苦楚是白受的,不能便宜了他。 桂五看出杨银柱神色不善,上前一步,将桂重阳挡在身后。 杨银柱讥讽道:“老五还真是圣人啊,要不是桂四霍霍了你们家,说不得你如今也是秀才公了,我就不信,你心里一点不恨。” 这就是杨银柱的小人之心,见不得桂家一家人其乐融融模样。凭什么?他死了爹,死了兄弟,桂家给了四亩下田,就以为找平了?做他娘的春秋白日梦! 桂五淡淡的道:“恨什么?恨我当时年岁小,不能随着出丁,要不然死的就是我,不是我二哥了。” 杨银柱立时哑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桂重阳跟在桂五身后,并没有觉得桂五这句话有什么特别之处,怎么就堵住了杨银柱的嘴巴?他却是不知,这里面另外典故,那正是杨银柱的心病。 “哼!”杨银柱冷哼一声,脚步加速,倒是不再废话。 少一时,众人到了杜家宅子外。 杜家宅子外,已经有几个村民在外观望。 眼见桂五到了,几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桂五打了招呼,竟然要随着桂五几个一起进去。 杨银柱见了,生怕有人跟自己抢悬赏,不由耍狠,道:“你们盯着那三十文爷不管,要是想要与爷争那五百文银子,可要拿出铁证来!” 有村民不忿道:“杨老二你与谁充大爷?那五百文是桂家悬赏的钱,又不是你杨银柱的钱,轮不到你做主。” 这是年轻却辈分高的,杨银柱却是从不顾辈分,只发狠道:“不相信爷拳头硬的,只管试试。” 这会儿功夫,老苍头开了门,刚要开口要众人等,杨银柱已经一把推开他,大踏步走了进去。 桂五见状,也带着桂重阳跟了上去,众村民也跟在后边进去。 老苍头没拦住人,着急喊道:“作甚了,作甚了?还没与我家老爷禀告……” 杨银柱扬声道:“杜里正早在当上里正时便说了,杜家大门向全体村民敞开哩,不会让大家在外头白等的。” * 客厅里,杜里正在,李发财在,还有另外一人。 院子里闹出这样的动静,厅里自然也都听到了。 杜里正有一种被冒犯的羞恼,看着李发财道:“你有把握了?” 李发财笑道:“那是自然,这不是有王二兄弟‘大义灭亲’吗?” 杜里正不耐烦地打量了王二一眼,王二满脸贪婪道:“发财哥,可是说好了,那五百文得分三百文与我?” 李发财痛快道:“分你,分你。” 等到杨银柱一行人进来,看到这王二却是诧异不已。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王四开口道。 原来这王二不是别人,正是李发财的狐朋狗友之一,也是杨银柱的二舅子,与王四是亲兄弟。 杨银柱耷拉下脸来,看着王二阴深深道:“倒是有几日没见二哥了,还真是巧啊。” 王二退后一步,有些畏惧。自己这个妹夫可是个混的,真要惹恼了他,可不会顾及自己是不是大舅哥,一样得挨揍,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李发财见状,忙低声道:“钱都归你!” 王二一听,眼睛立时亮了。 那是五百钱啊,五百钱,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即便过后挨一顿揍也值了,这五百文能解决老多事。镇上便宜的姑娘才五十文睡一晚,下一顿馆子几十文也能解馋了。 王二想入非非,立时壮了胆子,眼看不仅杨银柱来了,还来了不少村民,生怕五百钱飞了,急忙开口道:“我来做什么?自然是来做人证的。三月二十五那天,我亲眼所见,你上了后山林子,后来有马车从林子下经过!妹夫,兔子不吃窝边草啊,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可不能做!” 几个想要说上几句得个三十文悬赏的村民都有些傻眼?听着王二这话,难道桂家的杨树竟然不是李发财偷的,而是杨银柱下手吗?可那天砍树卖木头的不是李家吗? 有年岁大的村民想起十三年前的事,当时桂里正想要将家里剩下的六亩下田、四亩林地过给杨家做补偿时,杨银柱是要收下的,是他大哥杨金柱拦着,才变成了只过了四亩下田。 莫非,杨银柱心中,依旧将桂家长房那四亩林地当成了自己的? “二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王四着急道:“这贼名可是好玩的,你作甚冤枉姐夫?” 王四之前听姐夫吩咐,白天往镇上走了一遭,在木材行得了准信,三月二十五那天李家卖成材杨树五十六棵,得钱十贯八十文。 杨银柱白天上过山,数过李家林地的杨树桩子,只有二十六棵;又数了桂家那边的杨树桩子,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棵。 这两下里一对证,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李发财盗伐偷卖了桂家的杨树。 王二却是被五百文冲昏了头脑,咬牙道:“又不是只我一个人瞧见了,妹夫,你敢发誓说,三月二十五没有上山?” 第六十七章 公正的杜里正(上) 杨银柱怒极而笑:“自然上山了,要不然怎么会看到李发财带人伐木?我倒是奇了怪了,这李发财许了二哥什么好处,二哥可是当时随着李发财一起上山的,当是瞧见了李家盗伐桂家杨树之事,只要实话实说,就能得五百文悬赏,作甚现成的五百文不拿,反而诬告起我来?这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家林地不在后山,那天也没有卖木材,就算二哥在山上看见我了,那杨树就是我偷的?” 王二目瞪口呆,他本就不是聪明的,否则也不会被李发财忽悠过来诬告杨银柱。现在听杨银柱一说,他也醒过神来,是啊,那五百文钱搁在那里,他只要实话实说就能得了,干嘛说谎还不保准能拿到? 王二看向李发财,大家也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李发财并没有凶神恶状,依旧是和和气气的。 大家看了,心里犯嘀咕,这是一点也不心虚啊。 王二却是松了一口气,这要是真论起来,自己这好哥们比妹夫脾气可是好上不少。再说两人是好哥们,过后好好赔个情就是,先将那五百文钱弄到手。至于盗伐不盗伐什么的,有杜里正在,谁还能真的追究李发财的罪责不成? 杜里正眯了眯眼,这个王二还真是个小人。 王二已经满脸做纠结状,道:“那我这回说真话了?” 倒是没有愚蠢到底,知道自己前后矛盾,先将前面的话否了。 杨银柱讥笑道:“谁还拦着你不成?” 王二这才咬牙道:“我有实证,是发财哥偷了桂家的树,一共偷了三十棵,每一棵得钱一百八十文,总共得了五贯四百钱……就是三月二十五日那天卖的,用的是水家村冷家的马车,来回拉了两趟,卖给镇上赵家木材行。” 王二一口气说完,众村民都听得愣住,这样有鼻子有眼的,正是与大家之前探听到的各种消息对上。 大家生怕错过那三十文的赏钱,一个道:“就是,那天我看得真切,只有李家那天伐树,拉木头的马车就在俺家门前经过,都是一尺来粗的好木头。” 另外一个道:“那天李老大带人上山时,还招呼我去了,正好我家地里理有活,便推了。”实际上是与李家没有人情往来,犯不着出工出力。 还有一个说:“王二跟李发财一道上山的,他的话指定错不了。” 又有两个人说话,都是作证李发财那日确实卖木头之事。 众人都望向李发财,只有桂五与桂重阳叔侄两个留心的是杜里正。 杜里正的反应太过从容,即没有担心大舅哥被揭穿是盗贼的不安,也没有因大舅哥可能是盗贼影响到自己名声而愤怒。 桂五与桂重阳叔侄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不对劲。 王二一口气说完,不敢去看李发财的反应,杨银柱与众村民却是齐齐望向李发财。 在大家看来,是李发财的跟班反口,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李发财想要否定能难。 偏生李发财并无惊慌,而是意外与愤怒,望向王二道:“王二兄弟,你说的甚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王二有五百文钱支撑着,心虚都去了不少,眨了眨眼睛道:“发财哥,对不住,我晓得我不该说,可是这桂家的树也不是天生地养的,人家好生侍弄了十来年,你这说砍就给砍了,这也恁不厚道!都是村里人,也没有旁人在,发财哥你就认了吧,好生说说,桂家不会追究的。” 李发财疑惑道:“认什么呀,我就认?” “当然是认偷桂家杨树的事啊,村里人都看见了,发财哥你就认了吧。”王二见李发财不认账,不免有些着急。那可是五百文啊,这发财哥怎么这么死心眼,先认了又如何?桂家欠李家一条人命呢,将李老太太放出来闹一场就能解决的事。 李发财却是摇头:“我不晓得要认什么,要是我做的,我自然会认;要不是我做的,别人也冤不得我!” 王二着急道:“这才两个多月,发财哥恁是健忘,不是你上山后看到桂家杨树长得好,就叫我带人去砍树,一起卖给了赵家木材行的吗?就是冷家的马车,你原来也是讲好的一趟八十文,后来临时又加了一趟,还是叫我讲的价,两趟一百五十文。为了卖上好价,先往赵家木材行送的是桂家的好杨木,赵家木材行才给了每棵一百八十文的高价!” 李发财皱眉道:“太久了,记得不真切。倒是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自然,都是我经手的,哪里就忘了。”王二带了几分得意道。 李发财指着王二,惊讶不已:“原来是你!”而后忙对杜里正道:“里正,可听见了,是这小子自己说的。真没想到,竟然是他借着帮我伐木之机,盗伐盗卖了桂家的杨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然还想要趁机诬陷杨二兄弟与我,幸好他自己说露嘴,要不然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这一出反转,看得众村民都傻了眼,似乎这李发财说的也不错,还真是王二自己承认的。只是他们两个不是一伙儿的吗?怎么先是王二指正李发财,随后李发财反咬王二? 王二已经傻了,王四着急道:“我二哥是跟在你后头的,不是你让他砍树卖树,他怎么敢?” 李发财看着王四道:“你是他亲兄弟,自然偏着他的,可是到底是谁跟冷家的车把式加了雇佣次数,谁与赵氏木材行讲价送货,这一查就能查出来!” 王四立时哑火,他是与赵氏木材行探问了一圈,知晓三月二十五日那天有人卖木头,可到底是谁送的货却没有问。 杨银柱在旁边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这屎盆子扣不扣到王二身上他不管,那五百文可能让李发财抢先了,要不然自己得窝火死。 “不要废话了!五十六棵树,总共十贯八十文钱,有木材行伙计签字的字条为证。李发财家地里有木桩二十六,桂家林地有木桩三十,正好对上。不管是你李发财盗伐,还是王二盗伐,还是你李发财叫王二盗伐,不过这三种可能。不管哪一种可能,偷树贼都在你们中间,我这字条也能做的实证,那五百文钱是我的!”杨银柱扬着手中字条道。 村民见识到杨银柱的混账,那是丝毫不顾及舅子王二。 王二跳脚道:“真不是我,妹夫莫要冤枉我?” “难道二哥方才没有冤枉我?”杨银柱轻飘飘的道。 王四左右为难,一边是亲兄长,一边是亲姐夫,可是这贼名委实影响太大,要是真落到自己二哥头上,想要摘下去就难了。 王二看着李发财满脸悲愤道:“发财哥作甚冤枉人?你当时吩咐我砍树、卖树时,柴狗剩、梁大奎可都在的!” 杨银柱皱眉道:“倒是忘了他们两个,是了,只你一个,怎么偷砍三十棵大树,肯定有帮手的!” 王二傻眼道:“当然是他们与我一起砍的,我们都听了发财哥的吩咐啊。” 桂五与桂重阳一直留心杜里正的反应,看戏看到这里明白杜里正态度从容笃定的原因了,原来找到背黑锅的了。 这柴狗剩、梁大奎都是李发财的狐朋狗友,这会儿功夫也该出现了。 果不其然,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柴狗剩与梁大奎耷拉着脑袋过来。 第六十八章 公正的杜里正(下) 王二眼睛一亮,忙迎了过去:“狗剩,大奎,快与大家伙儿说说,三月二十五那天是不是的发财哥叫咱们砍的桂家的树!” 柴狗剩与梁大奎露出吃惊来:“不是你吩咐我们俩的吗?” 王二着急道:“怎么是我呢,明明是发财哥啊!” 柴狗剩皱眉道:“发财哥当时有家别的事,先下山去了,明明是你吩咐我们两个的,我们当时以为那是发财哥家的林地,只是奇怪一次伐太多木头,人叫少了。直到昨日村里大会,才晓得那竟然是桂家的林木。二哥,你糊涂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就算桂家不讨喜,也不当如此。只是不知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受了旁人的蛊惑?”说最后一句时,眼睛不时往杨银柱那边扫。 梁大奎也道:“是啊,是啊,没想到二哥几这样胆大,三十棵树,足有几贯钱,正要经官的话,够判刑了,你可莫要太义气,替人背了黑锅。” 王二满心被冤枉的悲愤,没听出柴狗剩与梁大奎的暗示,可有村民望向杨银柱的目光带了疑惑。 因为当年“九丁之难”死了老爹与兄弟,杨银柱这些年可没少与桂家作对,全然不顾那是亲妹子与亲外甥家,这次砍桂家杨树的事到底是不是杨银柱指使的? 偏生那天李发财不在,杨银柱在,而与冷家车与赵家木材行谈生意的都是王二。 杨银柱如何没发现众人的异样,真是肺都要气炸。 什么王二自作主张,都是骗鬼的话!明明就是李发财想要推黑锅,与这柴狗剩与梁大奎提前就串好了词。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太贪心,将黑锅推到王二身上还不满足,还要将让他杨银柱拉下水。 眼看杜里正镇山太岁似的安坐,李发财隐隐带了得意,杨银柱哪里还不明白,这些王八蛋压根就不是冲王二去的,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杨银柱是混不吝,但是并无畏惧,直接开口道:“莫要叽叽歪歪的了,树是你们砍的,这两片林子隔了百十来丈,你们又不是瞎子,是不是一家的还用旁人说?这不都认了吗,不管是王二吩咐的,还是李发财吩咐的,这树都是你们砍的,至于分没分钱、怎么分的,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实在闹不清,还要衙门呢,定不会真的冤枉了那个。” 王二只当李发财与柴狗剩、梁大奎勾结起来让自己背黑锅,倒是真怂了。说到底,确实是自己出面,与冷家车把式说了再加一个来回,也是自己去赵氏木材行送的货,这好几重的“人证”,眼前杜里正又是李发财的亲妹夫,不偏着自己大舅子还偏着自己这个外人不成? 与其让杜里正来“判”,还不若真的闹到衙门去,柴狗剩与梁大奎那两个狗卵子敢在村里胡说八道,到公堂之上也没胆子。 于是,王二眼睛一亮:“对,去衙门!我们说不清楚,衙门里知县老爷总能问的清楚。我就是个帮闲的,真要有那本事说偷就偷三十棵树,那不就是满山捡钱,日子早过起来了!” 这回变了脸色的是杜里正与李发财。 一直暗中留心杜里正的桂五与桂重阳看了个正着,叔侄两个再次生疑,莫非杜里正在衙门里的靠山倒了,作甚忌讳经官的模样? 柴狗剩与梁大奎两个也眼神闪烁,他们每个收了李发财一百文钱,愿意在村民跟前胡说八道几句,反正由杜里正兜底,也不怕被人揭破;可真要闹到衙门去,说不得他们还要落个同谋? 正如杨银柱所说,树是大家一起砍的,一起抬下山,一起送到赵家木材行的。就是因为王二早年跟着梅银柱的老子学过算盘,会算点小账,那种出面与车把式讲价或与赵氏木材行抬价的事情便就交给了王二。 “好了,都是村里人,乡里乡亲的,经衙门伤感情,想来五郎也不愿如此!”杜里正开口道。 众人都望向桂五,说到底桂家是“苦主”,到底经不经官还要看桂家决定。 桂五淡淡道:“正如里正所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桂家也不是非要到逼人去死的地步。能在村里查清楚,自然是好的,大家也看到了,桂家二房还罢,还有我与两个侄儿,长房只剩下眼前这一根独苗,守着几间随时要倒塌的老屋。今年雨水又大,要是不起屋子说不定什么时候老屋就塌了。那起屋子的事情耽搁不得,这木材钱要追讨回来,也不能让村里老少爷们跟着白费心。” 杜里正的视线在王二、李发财的身上,至于杨银柱那个混不吝,倒是不敢过于逼迫。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不要说杨银柱后边还有杨氏一族。村里九十来户人家,姓杨的就有十来户,看着似一盘散沙,但要是真齐心起来,也能叫人喝上一壶。 反倒是王家,只是散姓,一家人穷困,家里老大、老三是憨的,只晓得满头干活,老二、老四都是游手好闲之辈,人缘也不怎样。 至于李发财,“贼名”不能背,可也不能便宜了他,否则谁晓得以后还会捅出来什么天大篓子来。 心里有了决断,杜里正便道:“柴狗剩、梁大奎,不管你二人到底受谁蒙蔽,却是参与盗伐桂家杨树,你二人可认?” 柴狗剩、梁大奎两人傻眼,不就是叫他们过来“作证”,怎么又说到他们头上了?两人刚想要开口反驳,就见杜里正眼睛眯了眯,原本是弥勒一样的慈和,莫名多了几分厉气。 柴狗剩咽了口吐沫,眼神乱转,叫屈道:“可我们当初真不知道那是桂家的林地啊。” 这句话却是狗屁,柴、梁二人素来与李发财狼狈为奸,这李发财临时起意要偷桂家的杨树时,两人就在当场。 梁大奎也跟着道:“是啊,里正,我们俩确实不知,否则怎么会砍树,那是犯法的啊,我们都是本份的。” 村民面面相觑,后知后觉想起来,每次村里丢鸡丢狗都是眼前这几人的事,这些人说话嘴巴里哪有准,偏生大家听了半天,还都当真了? 杜里正道:“虽说不知者不罪,可毕竟给桂家造成了损失,你们也不是全然无辜,就罚你们给桂家盖房,什么时候盖完,什么时候惩罚结束。” 柴狗剩与梁大奎听了,却是立时痛快的应了。 桂重阳见状,不由暗道怪哉,这两个不是村里闲汉吗?只有那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才会被人称为闲汉,盖房子可是体力活,这两人怎么勤快上了? 桂重阳不晓得,柴狗剩与梁大奎两个都抱着浑水摸鱼的念头,打算出工不出力,顺便混顿好吃的。 乡下起房子,大家都是出的人情工,没有工钱,只有一顿两餐。因为是体力活,这两餐肯定不能是寻常家常饭,总要添点荤腥在里头。这柴狗剩与梁大奎就是奔着荤腥解馋去的。 杨银柱混不在意的模样,却也提着心。要是杜里正真的非要将贼名扣上他身上,说不得自己真要做一把滚刀肉。 杜里正接着对李发财道:“不管到底是不是你吩咐,王二都是借着你伐木的时候用的车,卖的树,这点你认不认?” 李发财想要摇头,不过见杜里正眼神发寒,直接地露怯,老实地点了点头。 杜里正又对王二道:“到了衙门之上,你能证明不是你与冷把式谈车资,不是你与赵家木材行谈价格?” 王二的眼神又黯淡下去,这里原本就不干杨银柱的事,杨银柱自然是不怕见官,可自己这里真说不清楚。 杜里正便对李发财道:“不管你是否知情,桂家损失却是因你而起,桂家那三十棵树的损失判你与王二共同承担。” 李发财一听,挑了挑嘴角。 王家一穷二白,上哪儿赔偿去?至于自己家,钱财都在老娘手里握着,桂家人能扣出来一文钱,算是他厉害。 王二却是不肯应的,还要说话,李发财已经道:“就是王二那份,也算到我身上,他也不是故意的,知错必改就是了。” 可不是自己偷树的,自己除了捞上一顿肉吃,其他什么好处都没有,作甚白受这贼名还要承李发财的人情? 王二也不是傻子,自然不肯老实应答。 杜里正淡淡道:“不算在李发财头上,难道你要赔桂家十五棵树,两千七百文钱?” 王二立时摇头,顾不得说别的,连声道:“不陪,不陪,没钱!” 好一个“公正”的杜里正,桂五笑了。 第六十九章 到手的补偿(上) 杜里正为何稀里糊涂判了?不就是想要将此事糊弄过去。李发财也是“大方”的都叫人侧目了,倚仗就是他们家的老太太? 这杜里正与李发财当桂家人是傻子?桂五“哈哈”笑出声来。 难道李家还能对桂家任意所求一辈子?能补偿的,当年桂家尽量补偿了;不能补偿的,正主桂远已死,间接责任人桂里正也入土多年。 逝者为大,可逝者并不单单是李家人。 这笑声十分突兀,大家都望向桂五,杜里正神色晦暗:“五郎笑什么?可是觉得本里正处置有可笑之处?” 桂五笑道:“不是不是,我看见村里和和气气才高兴。不过赔偿这里,就不要用钱了,三十棵树,五千四百文钱,谁家一时也凑不齐这许多钱,不用费事,左右要起房子,李大哥直接赔同年杨树就行了。桂家的树桩都是现成的,杨木却是比李家地里的要略粗壮些,多补上几棵树就找补就是,就按照五棵换六棵吧。至于字据什么的,就不用写,既是里正发话,又有这么多乡亲看着,想来李大哥也不会赖账,反正要是李家老太太闹起来,拦着不让砍树,我们也勉强不了,少不得还要再请里正继续主持‘公道’。” 李发财脸上神情僵住,连忙去看杜里正。桂五这小子刁钻,一句话就堵了他的后路。到时候李老太太出马,桂家人直接找杜里正,杜里正难道还能不顾脸面偏帮着丈母娘?那样的话,村里人怎么看? 可真要按照桂五所说的赔偿杨树,那可不是三十棵,而是三十六棵,即便现在略细些,不如桂家之前的杨木值钱,可养上几年也差不多了。那可不止是五千多文钱。 李发财直觉得肉疼,咬牙道:“既然都是同年栽的杨树,作甚还要另外贴补?” 桂五撂下脸道:“那五十六棵杨木还在赵家木材行的货仓里放着,也有两家树桩为证,这粗细如何、成材如何,难道李大哥还想要找人好生比一比?” 方才杨银柱拿着木材行伙计的手书,如今桂五又提了木材行的货仓,杜里正晓得,这是桂五给的警告。 “贼赃”还在,这盗伐林木之事,不是李发财想要否定,就能糊弄过去的。 如今桂家并没有“狮子大开口”,李发财再说其他就不知趣了。 杜里正立时拍板道:“就按照五郎说的意思办,莫要拖了,现下就去放树。”说到这里,对围观的村民道:“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热心留心,帮忙探查,就按照五郎的意思,每人三十文钱辛苦费,从五郎那一贯钱里出,要是现在帮忙伐树,本里正做主,再一人酬谢三十文,如何?” 厅上除了杜里正、杨银柱、桂家叔侄、李发财、柴狗剩、梁大奎之外,另有村民六人。 大家本就是奔着那三十文钱来了,眼见这说辞变来变去,只当那三十文钱打水漂,哪里会想要会有这意外之喜,纷纷应好。 杨银柱不忿白来了一趟,开口打岔道:“按照里正的说法,不管怎么样,这伐树之事都是李发财与王二不对,那我手里这份实证是不是该领那五百文?” 杜里正点头道:“合该如此,只是口说无凭,还需你立下字据。” 杨银柱不在意道:“只要别找借口不给那五百文就行!” 李发财却是急了,还在挣扎:“这天色不早,不差这半天,要不还是明早吧。” 桂五笑眯眯不言语。 还是杜里正拍板:“今日事今日了,夏日天长,就今天!” 真要拖到李老太太闹场,丢人的还是自己。杜里正明白这点,才不肯为李家伤了自家名声与脸面。 旁边围观六个村民中,有梅家的后生,是会写字的,杜里正便让他上前执笔,就是将王二方才“认”过得几件事写明,又写了李发财“失察”包赔之事,最后杨银柱按了手印拿了五百文钱。 杜里正这才心安了,有了这一张纸,妹夫举报大舅子,桂家要是再闹腾,李家就能脱身,王二这贼名是没跑了。 桂五总共送来一千文,给了杨银柱五百文,六名村民每人六十文,还剩下一百四十文,杜里正当场拿出来,还给桂五。 桂五收了那一百四十文,客客气气谢过杜里正费心,跟着一干人等连夜上山伐树去了。 * 等到李老太太晓得自家“赔偿”了桂家三十六棵树,已经是半夜时分,牛车将砍伐好的杨木都拉回了桂家。 李老太太要疯了。 那是三十多棵杨木啊,那是留着给大孙子娶媳妇用的,怎么能白便宜了桂家? 这桂家,果然是老李家的克星。 李老太太斗志昂扬,叫了孙子李河跟在身边,直接往桂家大门口一站,不许众人卸车。 “老天爷啊,叫人没法活了,欺压我们孤儿寡母啊!这是我们老李家的木头,凭甚让桂家人砍了?没有这样的道理,桂家人从根上就坏了,自己的东西丢了就偷别人的,这是甚么个道理,这是活强盗啊!”李老太太直接往牛车前一坐,拍着大腿哭嚎道。 众村民都看着桂五反应。 因为有李二之死,这桂家人向来容让李家人,这回让不让? 有村民好心想要劝一句,可看到李老太太旁边凶神恶状站着的李河便又熄了声。 桂五却是看也不看李老太太,直接对桂重阳道:“重阳,过去请里正过来主持‘公道’!” 桂五应了一声,起身就要走。他已经看出来,杜里正对经官的事情有忌讳,只要自己掌握这点,就稳赢不输。 这时,就见李发财小跑着过来,直接去拉李老太太:“我的老娘哎,这是作甚啊?快起来!”又招呼李河:“莫要犯浑,快扶你奶起来!” 李河却不动,他也晓得自家没有什么积蓄,还要靠着那林地收入娶媳妇,自然不愿意桂家占了自己家的便宜。至于之前是不是盗伐了桂家的事,他管不着,反正他没拿卖树钱。 李发财急了,踹了李河一脚:“快点,连你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李河立时瞪眼,瞧着那样子,对亲老子挥拳头的事情也做得出。 李发财没有法子,只好忍着肉痛,往儿子手中塞了个小元宝。 这是才从杜里正那里得到,搁在手中还没热乎,就分出去一半,即便对方是亲儿子,也跟割肉似的。 “快扶你奶回去,仔细你姑父恼了!”说到这里,李发财小声道:“那是真财神,将要将他得罪狠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河这才动了,上前去拉扯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不肯动,可耐不住李河一个大小伙子,正是有力气的时候。 “你老子怂了,你也怂了?桂家人欺负人,你不会揍他的,看他们敢不敢还手!”李老太太嘴里已经骂骂咧咧。 只有这样糊涂的老太太,才会如此怂恿儿孙。 村民看在眼中,纷纷摇头,过去李老太太泼辣归泼辣,大家看在她寡妇身上,都体谅她不容易,更多的是看桂家对她们家的照顾,要不然她也不会守住家业,带大几个儿女;等到桂家的事情一出,李家带头落井下石,大家才看出这是一家子的白眼狼,不记恩的。 李河既得了银子,也晓得轻重了。虽说他晓得里正姑父瞧不起李家,可是李家也不能与杜家真断了交情。 杜家一个外来户,能立足木家村,坐上里正的位置不还是靠着他们李家?那个表弟跟猪一样痴肥愚蠢,哪里像能守住产业的,少不得自己这个做表哥的出面。 想到杜家的重要,李河便懒得计较那些杨树。只要里正姑父肯与他做大媒,什么婆娘娶不得?他回头望了望桂家,眼神晦涩莫明。 “瘪犊子,怂货,没刚性的软蛋!”李老太太被儿孙强架着离开,骂骂咧咧,从骂桂家转到骂自己儿孙上:“作孽了,老娘怎么生了你们这些没卵子的怂货?” 李发财、李河父子将老太太拉进大门,“哐当”关上大门,李老太太依旧咒骂不休,大家却只当成乐子了。 等大家卸下了杨木,桂五就发出了邀请,只说后天开始起新房,大家有空的就过来帮一把,没有空的也不强求。 不过半天功夫,大家就得了六十文的好处,虽说伐木也出了力,可乡里乡亲本也没有拿钱的规矩。可要是不拿,一是舍不得,二是得罪拿了的其他人。 大家正有些不安,听了桂五这话,立时胸脯拍得“啪啪”响,答应到时候过来帮忙。 第七十章 到手的补偿(下) 已经入更了,村民们散去。 桂五没有进屋,在院子里与梅氏说了几句,就与过来找他的桂春一道回二房去了。 先放下二房的屋子修缮,而是先起老宅这边的宅子,也是赶到这了。不管杜里正如何约束,以李老太太的德行,这些木头一日没用上,说不得就惦记抢回去的。 * 二房这里,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早已等得焦急。 见桂五回来,桂二奶奶忙道:“作甚这么久?不是去里正家了吗,方才春儿去找了你一趟也没找见。” 伐木是体力活,又是一口气砍伐三十多棵。桂五是主家,不好偷懒,实在实的出了把力气,这会儿才觉得乏力,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道:“饿了,刚才上山砍树去了,杜里正判的,李发财赔咱们家三十六棵杨树,刚才一口气砍了运下来。娘,厨房还有吃的没有?” “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看到老儿子累成这样,桂二奶奶心疼的不行,先端了一碗凉白开过来,随后就亲自往厨房去。 杨氏与江氏两个儿媳妇都在,哪里会让老太太下厨?连忙跟了去。 “娘,媳妇来就成,灯暗,娘可莫要磕着。”杨氏将桂二奶奶便哄便推了出去。 “下把龙须面,再卧两鸡蛋。”桂二奶奶不放心地嘱咐道。 “好,刚捡了鸡蛋。”杨氏应着。 桂二奶奶见江氏也在厨房,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让她回屋歇着的话,自去了。说到底桂五是江氏的男人,没有指使嫂子干活,她为人媳妇的却偷懒的道理。 倒是杨氏,看了看江氏身上襦裙道:“弟妹也回屋去,莫要蹭脏了衣裳。” 江氏笑着道:“我只会烧火,正想着与嫂子学两手,嫂子再撵我,就是嫌我笨了。” 杨氏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江氏了。她已经看出来,小叔子也好,小婶子也好,手头都有私房,以后不会在乡下待多久,以后两个儿子还要多靠小叔子提挈,趁着夫妻两个在老家,自己这做嫂子的能多卖点好就多卖点好。 * 屋子里,桂二奶奶啧啧称奇:“李家那老泼妇,就任由你们砍树了?真是活的久了,什么都能见,万没想到这辈子还要看到李家泼妇吃亏的时候!” 桂五笑道:“这不是有个杜里正,估摸他也是晓得李老太太难缠,叫大家连夜上山去伐树,又不知私下许诺了什么,让李发财自己去拦着李老太太不要胡闹,左右让他们自己去约束李老太太就是。” 桂二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要是先修老宅,那前院三口就都要挪过来,到底怎么住,还要想个章程。” 桂二奶奶的脸耷拉下去,这自然不是嫌弃梅氏姑侄。一个亲外甥女,一个外来的长孙媳,亲近一二都正好;可是,还有桂重阳。 “早说了两家已经分家,怎么又搅合到一块了?”桂二奶奶嘀咕道。 桂五看了桂二奶奶一眼,道:“要不然我打听打听村里谁家有空闲屋子?” 这回急的是桂二奶奶,道:“老婆子就这么一说,还能真不让他们住?真的让他们自己出去住,那咱们二房不是被人戳脊梁骨?” 桂二爷爷道:“让顺娘姑侄两个与春儿他娘住,让重阳与春儿住……”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上房西屋现在空着,收拾出来做书房,给你们两叔侄看书使。” 这样安排也是没有办法,梅氏姑侄两个虽是客,可不好越过杨氏这个嫂子与未来婆婆住上房,桂重阳更没有资格越过堂叔与堂兄去上房。 最后资格搬进西屋的是杨氏,可没有守寡的儿媳妇与公公住对门的道理。偏生杨氏不住,这家里就没有人有资格越过她来上房。 “那小崽子可是吃不得粗粮的,到时候别一家子老小服侍他。”桂二奶奶还在抱怨道。 桂五虽喜欢家里人和睦,可也晓得有些事勉强不得,与其让桂二奶奶心里不舒坦,让桂重阳看了脸色心有芥蒂,还不若开始便不住到一块,否则反而是费力不讨好了。因此,他倒是真思考另外的安置法子。 桂二爷爷见儿子反应,嗔怪老伴道:“少说两句吧,总是这样,心是好心,都坏在这张嘴上,今天的疙瘩汤不就是你吩咐春儿他娘做的?” 桂二奶奶讪讪,这才不说话了。 桂二爷爷道:“小一辈就他们兄弟三个,以后不说是谁借谁的光,可也万不能就此疏远了,一个锅里刨食儿,情分也就厚了,挺好!” “个头不大,却浑身心眼子,也不知到底随了哪一个?春儿、秋儿加起来也没他一个心眼儿多!”桂二奶奶说了真心话:“老婆子这不是担心春儿他们兄弟两个被糊弄了,以后吃亏!” 桂二爷爷摇摇头道:“这小的,比小四强。小四那混账东西,就是个没担当的!” 桂重阳回来半月,桂二爷爷也知晓了桂远当年被骗失银之事,说起来依旧难掩愤愤。 * 桂家老宅,院子里。 梅朵看着眼前高高一垛木头,捂着嘴巴直乐。 桂重阳在旁边看了,笑道:“表姐想笑就笑呗,在家里还顾忌什么?” 梅朵吐了下舌头,指了指李家的方向,小声道:“我怕李老太太发疯,哈哈,素来只有他们家占别人便宜的,这会子怕是心肝肺都要疼了!” 梅氏站在门口道:“还不屋来收拾东西,在外头喂蚊子吗?” 梅朵与桂重阳这才进了屋子。 梅朵回西屋收拾行李去了,梅氏与桂重阳到了东屋。 看着眼前雪白的墙壁,装的满当当的书柜,又看看炕上睡得正香的元宵,梅氏眉头微蹙。 虽说老宅外头看着还是破败不堪的旧屋子,可实际上桂重阳回来半月,正经收拾了一回。屋子里黄土地面压过了,东屋与西屋屋顶与四壁都糊了白纸,看起来明亮干净了许多。 桂重阳爱干净,梅氏姑侄两个也不是邋遢人,住的干净了大家也心里欢喜。可如今要去二房借住,哪里好去收拾人家的屋子? 还有就是桂重阳爱护眼睛,夜里并不挑灯夜读,可白日里却经常在屋子里读书。到了二房,没有书房怎么办? 除了住处,吃的也是问题。如今在家里,梅氏做饭,自然会照顾桂重阳的口味;到了二房借住,总不能自己单独开伙。 桂重阳并不知道梅氏是担心自己的吃住,还当她担心梅朵,小声道:“这样让表姐过去住,会不会不好?” 梅氏一愣,才反应过来桂重阳担心什么。 梅朵以后是要嫁到二房,可如今亲事未敲定,人就住过去,等以后两人要成亲的消息传开,外头不知会出现什么猜测。男男女女之间的传闻,捕风捉影都能说上几句,说不得梅朵就要被人看轻了。 梅氏才认真思考其这个问题,道:“看来明天我得同那边的几位长辈好好说说此事。” 桂重阳想了想道:“表姐的嫁妆,姑姑是什么章程?可是心里有数了?” 虽说从血脉上论,梅朵是拐了弯儿的表姐,那边是亲从堂兄弟;从“债主”与“债务”上说,梅朵与桂春都是因桂远失父,可是这世道女子与男子不同,梅朵更艰难了些,桂重阳心里就有了偏向。 梅氏道:“就是你不提,我也想与你商量这个,这几日梅家那边就该来要过地契了,我会留下十五亩,给他们二十五亩。我与朵儿名下那十亩,就做朵儿的嫁妆田,我娘当年带到梅家那五亩,就转到你名下,重新归了桂家。” 桂重阳一听,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都给表姐做陪嫁,我以后会给家里置田,姑姑您就放心吧。” 梅氏摇头道:“你莫要推迟,‘长者赐、不可辞’这不是我赠你,而是我娘对娘家的一点心意……当年我娘病榻之上,除了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娘家。她一直后悔,不该在大舅舅遇难关时没有拿出嫁妆田来,要是多凑些银子,也不会……不管你以后添置多少,这些都是老人家对娘家的一点心意……” 第七十一章 名份与迁居(上) 同样是桂家嫁出去的姑奶奶,有桂大姑那样迁怒老父母,恨不得对娘家落井下石的;也有桂家老姑奶奶这样,独生子被连累至死也会反省自身不是,放下不下娘家。 这就是人心。 桂重阳心中唏嘘,不好说拒绝的话了,倒是想起一事来,对梅氏道:“姑姑,竹表叔无嗣,咱们给表姐找个兄弟吧。” 梅氏闻言,双眼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苦笑道:“我何曾没想过,只是有大伯他们在,不会允的。” 梅青竹有了名正言顺的后嗣,就可以收回被梅童生一房占去的宅子与土地。 “作为过契的一个条件呢?写好字据,即便给竹表叔选嗣,也不涉及二房之前的宅子与田产,之前二房的宅子与田产都有梅秀才兼祧继承;前提是,梅氏长房不干涉竹表叔选嗣子之事,选嗣人选由姑姑与表姐商议定夺。”桂重阳稍加思量,道。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梅童生父子看重的是二房之前的宅子与田,费不找因那个给梅青竹择嗣之事增加障碍。 桂重阳相信,自己以后补偿梅家二房的,不会比那宅子与田地少。 梅氏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毕竟承嗣继承家产与祭祀香火两个是相依相辅,没有分开的道理。 想要越过贪婪的梅童生为梅家二房择嗣,似乎也只有放弃二房产业这一个办法。 梅氏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立时想到一人来,忙道:“重阳提这个,可是看好小八?” “嗯!”桂重阳点头道:“我瞧他性子质朴,是个感恩念好的,调教好了以后能做表姐的依靠。加上他境遇艰难,那边的阻力应该也小。要是能过继出来,就让他暂时住咱们家,只当我多个兄弟,相伴着一起读书。等他以后能支撑门户,在分出去立门户,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桂、梅两姓,几辈子的姻亲,不应该为十几年前的一件错误就断了往来。之前桂远拖累了梅家,害得梅家二房家破人亡,桂重阳希望能将梅家二房重新立起来。 梅氏已是潸然泪下。 世人最重香火,可是有梅秀才给叔父举幡,村里人就默认梅秀才承继梅家二房香火,就是梅氏族亲那里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却是没有人记得还有个梅青竹没有香火祭祀。 “若是此事成了,重阳你就是梅家的恩人!”梅氏哽咽道。 桂重阳正色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本就是我爹亏欠了梅家。续上梅家二房香火,好好照顾表姐与姑姑,让地下诸位长辈安心,这本就是我为人子当做的!” 看着桂重阳瘦了一圈的小脸,梅氏不赞成道:“姑姑晓得你是有担当的孩子,可是往事已矣,即便想要补偿,也不是朝夕能成事,你还是个孩子,莫要心事太重,熬神损了身体,才是追悔莫及!” 桂重阳目光有些迷离,声音缥缈:“可是,侄儿要是不做这些,不想这些,就不知道自己当做什么?我不记得我娘,一直跟我爹生活;可我爹就那么走了,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我都不晓得我以后该如何?有了这些‘债务’,我才踏实下来,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木家村挺好!” 亲人死别之苦,又哪里是桂重阳一个人经过呢? 梅氏的眼泪止不住:“这不是到家了?你还有姑姑,还有你表姐!” 门外,过来帮桂重阳装箱子的梅朵脚步止住,她不记得娘,也不记得爹,可是……可是她有姑姑啊……以后还多了个弟弟。 * 一晚上过去,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又似乎一切如常。 桂重阳站在院子里刷牙,抬头看着眼前的柿子树,上面已经结开始结柿子。 “姑姑,起屋子会不会伤了柿子树。”桂重阳回头道。 之前梅朵可是说了,这个柿子树结的柿子甜似蜜,结一次攒下来能吃一冬,除了柿饼,还有柿霜吃,还能做柿子馒头、柿子糕,桂重阳可是盼着。 梅氏端着吃食从厨房出来,道:“放心吧,那里不碍的。” 早饭是小米粥与糜子与白面两合面饼,就着腌香椿、拌豇豆两道小菜。桂重阳看到糜子饼,想起桂二爷爷的话,说了高粱地补种糜子的事。 梅氏点头表示知晓了,看看桂重阳,犹豫了一下道:“问清楚哪一天补种,你也跟着过去看看,不好做不知。” 之前家里没有男人,梅氏姑侄,一个是寡妇、一个是未出阁的闺女,都不是能下地的,那二亩地便全托付给二房,如今桂重阳回来,十二岁,在乡下实不算小了,要是一点不过问就过了。 桂重阳回来半月,参与了收麦、锄草两项农事,如今又要去见识一下播种,自然是乐意过去,立时痛快应了。他可是立志要做太平乡绅的人,怎么能完全不知农事? 梅朵在旁边听见,看了桂重阳一眼,道:“要不要给你做个帽子遮一遮,上词割麦脸都晒破皮儿。” 桂重阳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用什么编呢?” “芦苇杆就行,等哪天凉快了,你去割几把回来。”梅朵道。 饭桌刚撤下去,桂二奶奶与杨氏婆媳便风风火火到了。 “收拾了没有,今儿就搬过去。”桂二奶奶的嗓门已经是那么洪亮。 “别的都齐活,就是这屋子里的家具,怎么安置?别的还好,重阳那屋的书柜可是新的,搁在外头怕是糟蹋了。”梅氏道。 桂二奶奶四下看了看,直接道:“这些箱子、柜子还是你姥姥、姥爷他们在世时用过的,多少年了,木头早朽掉了,哪里还能用?直接劈了烧火,那书柜搬到后院去,你二舅说了,西屋给老五他们叔侄两个做书房。啧啧!这庄户人家也收拾出什么书房了,没得叫人笑话!”说到最后,却是忍不住酸了一句。 梅氏却是笑了,放下心来。 想起昨天桂重阳提及的话,梅氏道:“二舅娘,二嫂,劳烦屋里坐坐。” 桂二奶奶摆手道:“作甚?将零散的也收收,一会儿车来了。” 倒是杨氏见梅氏欲言又止的模样,搀着桂二奶奶道:“娘,许是顺娘有话说呢。” 娘几个进了西屋,梅朵在东屋帮桂重阳整理杂物,耳朵却支着听西屋的动静。桂重阳在旁见了好笑,小声道:“表姐紧张了?” 梅朵瞪了他一眼:“贫嘴!” “这人还没过去就紧张,那一会儿搬过去怎么办?”桂重阳一本正经道。 梅朵跺脚道:“还说!以后看谁给你收拾屋子?” 桂重阳立时老实了,立时抱元宵去了。 * 西屋里,听了梅氏顾虑,桂二奶奶一拍脑门:“这真是老糊涂了,竟是忘了这个,今天诸事大吉,一会儿就将事情定下来!” 杨氏在旁,也带了笑。梅朵是她看着长大的,是个柔顺能干的好姑娘,之前就差在嫁妆上,有了那五亩田,村里探问梅朵的不是一个两个。 那是能传家的产业,杨氏自然也盼着事情早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梅氏开口道:“朵儿的嫁妆,我来给预备,除了她那份田,我的那五亩地也让她带了去。” 桂二奶奶皱眉道:“那怎么行?你才多大,总要走一步,好不容易讨回来五亩地,你还是自己个儿留着傍身。这绣花还能绣一辈子?有了几亩地,心里也不慌。十多年了,你一个人将侄女拉扯大,就是天大的养恩,还有什么预备的?让他们小两口自己扑腾去。” 梅氏也道:“顺娘你自己留着,以后再走一步也好,一直跟着重阳过也好,也都有份口粮。” 梅氏道:“就十亩,我与重阳商量过了,这也是他的意思。我手里,还有我娘带过去的五亩,留那个尽够了。” 桂二奶奶还要再劝,梅氏拉着老太太的手道:“二舅娘,我宁愿做重阳的姑姑,也不想出去当人的后娘,您就让我享享侄儿的福吧。” 桂二奶奶叹气道:“总不能老是一个人,你与你二嫂不同,她有春儿、秋儿两个……” 梅氏笑道:“我不是也有朵丫头与重阳两个……” 这会儿功夫,桂五、桂春、张大夫妇也来了,赶着张家的马车,帮老宅这边搬家。 三人的衣服行李,梅氏姑侄两人的绣架等物,桂重阳的十来箱书,还有厨房的一些吃食,装了整整一把车。至于锅碗瓢盆这些,是不拿走的,明天开始起房后,按照规矩要包帮工的中午与晚上两餐,到时候还要用到。 马车上装满了东西,大家就步行去桂二爷爷家。 张大娘看着那一箱箱的书,望向桂重阳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郑重。之前就晓得桂家这娃子是读书郎,可读书与读书还不一样。这么多箱书,就是梅童生家也未必有,让寻常百姓望而生畏。 人人都有“盼子成龙”之心,张大娘倒不是想着一脚蹬天让儿子考秀才、举人什么的,那是寻常农户人家能供出来的吗?她三个儿子,之前家里日子艰难些,老大、老二都没送村塾,如今日子好了,小三子便与堂兄弟一起去村塾,却是顽皮,每次都念叨了不去,让张大娘头疼。要是都能跟桂重阳似的,安安静静,带点书香气儿,那张大娘就要拜佛了。 “你们家小三儿真要去村塾读书,就不怕你大伯给穿小鞋?”张大娘快言快语道。 第七十二章 名份与迁居(下) 桂重阳跟桂五、桂春走在前面,听了喝一句,嘴角抽了抽。他想起来,就是张爷爷与张家人先叫他“小三儿”的。他能直接与江氏说莫要叫自己“小三儿”了,却不好直接跟张家人这样说,那样太不礼貌。 梅氏道:“有老五在,他不敢。” 至于小重阳之前以梅朵生母下落之事恐吓敲诈梅童生之事,没有必要对外人讲,梅氏便隐下未说。 张大娘点头,倒是没有生疑。素来吝啬的梅童生肯掏出十亩地、十几两银,不就是看在桂五面上?就是李发财家,向来只有进的,哪里有出的时候?这回不是也乖乖地赔了杨木。 因为这两件事,桂五在村里的威望倒是一直达到巅峰。就是与桂二爷爷家做了几十年邻居的张家上下,在桂五面前不敢太随意放肆。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桂二爷爷家。 江氏拿着扫把从上房出来,想要跟大家一起卸东西,被桂二奶奶止住:“这么多人呢,你好生待着。” 饶是如此,江氏也不好真的抄手看着,便拿着小件东西,帮梅氏姑侄子收拾屋子去了。 桂五、桂春等卸下行李,又回去老宅搬书柜去了。 桂重阳依旧是与桂春同住,却不是在东厢,而是上房西屋。还是桂五提出来的,虽说只是暂住两月,可要是按照桂二爷爷安排,东厢两间屋子就要住五人,实在太挤了些,更不要说还有桂春与梅朵这未婚夫妇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到底不方便。 桂春搬去西屋,就空出来一间卧室,不好让梅氏姑侄去住,杨氏便挪了过去,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梅氏姑侄。 梅氏带了几分不安,连声跟杨氏道谢。 杨氏笑道:“都是一家子,外道什么?你们姑侄两个要支绣架,那屋也亮堂些。” 梅朵跟在姑姑身后,不安中却是松了一口气。挨着住与一个屋住到底不一样,之前以为会与杨氏一屋住,梅朵一直提心吊胆。 桂二奶奶直接去东屋跟老爷子说了写婚书的事,需要写婚书,还需要媒人见证。桂二爷爷想了想,拍板道:“宋家有婚书,请宋婆子来一趟!” 这宋婆子是村里的媒婆,之前桂家因桂春的事托过她,却是推三阻四。不过眼下用着了,桂二奶奶也不会赌气不找人,便道:“那老婆子就走一遭!” 到了堂屋,桂二奶奶直接去了西屋,桂重阳正整理书箱。 桂二奶奶犹豫了一下,招呼桂重阳道:“走,陪老婆子去趟宋家。” 桂重阳应了一声,随桂二奶奶出来。 对于村上这个宋家,他也有几分好奇。宋家是木家村的老户,男子父子传承世代为医,女眷这里婆媳传承世代为媒人,还能替人接生,都有一技之长,是村里过日子离不得的人家。只是人丁单薄了些,比不上桂、梅、杨、李四姓人口多。 桂二奶奶没有立时就走,站在院子里喊杨氏道:“中午再添两道菜,我带重阳去请宋婆子!” 杨氏立时应了,又问道:“要不要单预备两只鸡出来?” 桂二奶奶点头道:“中。” 吩咐完儿媳妇,桂二奶奶这才带桂重阳出来,一边走一边道:“在村里过日子,有几户人家是不能得罪的,一就是这宋家。要不然没地儿瞧病去。镇上的医生死贵,谁敢去看哩。就算不看病,这家家都要娶媳嫁女添丁,也是离不得宋家!他家大孙子就在村塾上读书,以后你也能见着,和睦相处的好。” 桂重阳应了,道:“不能得罪的还有旁人家吗?” “林家也要供着!”桂二奶奶道:“民不与官斗,林家有族人在京里做官,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得罪得了。况且林家人厚道,当年你三奶奶卖田时算是拉了咱们桂家一把,这些年又常拿来粮种给村里,都是恩情。” “那杜家呢?”桂重阳道。 桂二奶奶半天没吭声,好一会儿道:“之前杜里正刚当上里正时,村里有两户不服,呛声了两回,最后都搬家了。杜家,得防着!”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但凡能继续住下去,谁愿意搬家?这其中涉及到户籍与土地,还有人情关系,不是被逼无奈谁会背井离乡? 杜里正出手狠辣,不给人留半点余地,对桂家如此,对于要“杀鸡骇猴”的那两只“鸡”也如此。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宋家门口。 宋家格局与桂二爷爷家差不多,只是东西厢房各是三间,院子里铺了青砖,没有养家禽,晾晒了不少草药。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正蹲在地上,带和一个小丫头翻草药,听到门口有动静,都忘了过来。 见是桂二奶奶,那婆子站起身,迎了过来:“桂二嫂子来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坦?”说着打量桂二奶奶,见老太太面色红润并无不妥,又是看她身边的桂重阳。 桂二奶奶摆摆手道:“身体都好着,没毛病,不找你们家老宋,是专门请你来了。春儿要定亲,寻你来写婚书!” 宋婆子一愣,随即笑道:“那可好,白得的谢媒酒!” 桂二奶奶痛快道:“谢媒礼也预备得全乎。” 宋婆子招呼两人进屋,又喊孙女端糖水。 宋大夫也在家,因有桂二奶奶在,倒是没有进屋,只在门口看了桂重阳两眼,道:“这就是桂大哥家的孙子?” 桂二奶奶点头道:“就这个独苗儿,大名重阳,今年十二了。”又对桂重阳道:“快叫宋爷爷。” 桂重阳早已起身,对宋大夫作揖见礼。 宋大夫点点头,道:“是个齐整孩子,与我们三七一般大,以后常过来耍。”说罢,抄手踱步走了。 “三七就是我家大孙子,也十二了,如今在塾上读书。”宋婆子换了衣裳进来,道。 宋婆子儿媳妇不在家,宋婆子取了空白的婚书,吩咐了孙女几句,便与桂二奶奶与桂重阳出来。 “可是说了梅朵那丫头?”宋婆子笑咪咪问道。 “猜着了,就是那丫头!”桂二奶奶道。 “到底是近水楼台,得了个便宜宗儿,如今惦记朵丫头的可不是一家两家,昨儿李大柱家的还托我给他们家二小子问话哩。”宋婆子道。 李大柱家的二小子,就是昨天野猪抓野猪时受伤的那个憨货。桂重阳在心里将他与桂春对比了一下,发现还是自己堂兄更靠谱些。 桂二奶奶也带了骄傲道:“不是老婆子夸自己孙子,这村里般对般的后生里,我们春儿也是数得上的。” 宋婆子道:“朵丫头可是有五亩地的嫁妆,在咱们村的闺女里也是头一份了。这嫁妆已经摆出来的,二嫂预备什么做聘礼?” 倒不是宋婆子八卦心重,而是聘礼与嫁妆都要写进婚书的。 经过梅童生宣扬,谁都晓得梅朵有五亩嫁妆田与八两嫁妆银,要不然也不能一下子这么多人看好梅朵。之前嫌弃她无父无母命硬的,如今有田有银子,短处也成长处了。没有娘家可依靠,那嫁妆进门就是自家白得的。 桂二奶奶挺了挺胸脯道:“之前与老头子商量了,我们出八两银子做聘礼。” 虽说按照常例,聘礼与嫁妆相当,可是因梅朵有嫁妆田,桂家拿不住这个数,便只能按照梅朵手中的嫁银算了。就是这样,在村里也是多的。要不是桂五回来,给了桂二奶奶几十两银子,桂二奶奶也不会这样有底气。 宋婆子咂舌不已,晓得桂家日子真的起来了。 * 这婚书上是一式两份,男女双方各存一份。上面要填写双媒,既男方媒人与女方媒人。 宋婆子虽是桂二奶奶请来的,却是充当了女方媒人;男方媒人这里,桂二爷爷直接去请了张爷爷过来。 婚书上写了聘银八两,桂二爷爷也就将预备好的几个小元宝拿出来,让梅氏收了。 桂家老两口将聘礼订的这么高,除了给梅朵做脸之外,就是给梅氏,让她拿着银子给梅朵操持嫁妆,省的自己再贴补。 只是梅氏却没有用的意思,已经打定主意将这八两银子给梅朵压箱底。 一时婚书写毕,名份即定。 梅朵一直没有露面,在东厢房避着;桂春在,也是涨红了脸,却是难言兴奋。 桂重阳旁观了一场,心里盘算着梅朵的生辰。 梅朵是四月生辰,到明年及笄还有十个月,婚期多在及笄后,等到老宅那边屋子盖完,也就该开始为梅朵预备嫁妆了。 中午饭预备了六道菜,乔迁宴与订婚宴算在一块。 眼见梅朵要模样有模样,要嫁妆有嫁妆,将张大娘羡慕的够呛。只是他们家两个大的儿子都订了亲,只等媳妇进门,小的又差了岁数,也只能白羡慕。 杨氏之前因大儿子说不上亲事还埋怨过宋婆子,如今也主动倒酒,先退了一步。这大儿子亲事订了,就该轮到老二了,以后还要有麻烦宋婆子的地方。 宋婆子哪里不晓得杨氏之前的埋怨?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之前桂五没回来,桂家的日子没指望,桂春又是长孙,上面几个老人,自然是难说亲。等轮到桂秋,就不会如此了,老二总要分出去,桂家的日子又起来了,自己做媒也不费劲。 酒足饭饱,宋婆子提着充作请媒礼的大公鸡走了。 桂家没让瞒着,这定亲也是喜事,等宋婆子走到家时,就有不少人晓得梅朵与桂春订婚的事了。 第七十三章 起房与松木(上) 梅朵说给桂春了? 村民觉得既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之中。许多人家不过当闲话说一嘴,觉得桂家人不厚道,之前梅朵没有嫁妆时,也不提订婚的事;这边一有嫁妆,不到半月,就订给了自家人。 那些之前惦记梅朵嫁妆的村民,想要说给自家儿子、外甥、侄儿的,少不得心里发酸,说几句歪话,说梅朵不正经,早就与桂春有私之类的话。不过因桂家有个桂五在,大家都有顾忌,酸话也就是私下讲究几句。 只是梅朵虽是姑母养大的,可到底是梅家的闺女,这样不通过梅家人就订婚了?不少村人等着梅家的反应,以为梅家父子肯定要去闹一场。 结果,梅童生父子确实得了消息,当天就去了桂二爷爷家,只是没有寻桂家人吵闹,而是与梅顺娘、桂五一起去了镇上。 等到梅童生再次提及“给”侄女与侄孙女的嫁妆时,对外说的嫁妆田总数就不是十亩,而成了十五亩。 梅家二房总共才四十亩地,其中还有十亩下田,要知道这给出去可不是下田,而是十五亩中田,这下连梅氏族人都忍不住过来问了。 这要是嫌弃田多,平价匀给族人也行啊。如今这地价一日高过一日,好地可不好买去,为甚要做陪嫁带到旁人家去? 梅童生脸色臭臭的,不耐烦应付这些族人,道:“那五亩是桂氏的嫁妆,是桂氏当年从桂家带来的,不给顺娘给哪个?没听说谁家媳妇带过去的嫁妆,不给亲生骨肉,反而当分给族人的,真是笑话!” 梅姓众人被怼了一顿,才想起此事,怏怏而去。 倒是没有人说梅童生不该将那五亩单独给出去,而是算在十亩里。事到如此,不是便宜了梅氏姑侄,就是便宜了梅童生的,反正瞧着梅童生的模样,压根就没有将族亲放在眼中,谁也瞧不起的模样,就算不给梅氏姑侄,大家也一样捞不着。 梅童生脸色臭臭的原因除了过户时少了五亩地之外,还有就是在梅氏“请求”下签的那份文书。 这一回一回的,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先是要梅朵的婚配权,现在又提给梅青竹过继之事。虽说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嗣子只继承梅青竹的香火,梅家二房这里依旧由梅秀才兼祧,所留房屋、田产都归梅秀才,不得反悔,可梅童生依旧不爽。 是他这个做大伯的疏忽,只记得弟弟的香火,忘了侄子身后还没有香火供奉,可这择嗣子之事,梅氏提醒一句,交给他这个当大伯的就是,又要自作主张?这让村里人怎么看他? 虽说在桂五的调节下,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这嗣子人选由梅氏定,但是相关过继事宜由梅童生出面操持,可梅童生依旧觉得郁闷。 * 与梅家的郁闷气氛不同,桂家老宅里一片热闹情景。 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木家村的村民自然也不例外。除了前日上山伐木拿了六十文钱的六人,今天听闻桂家起屋子,过来帮忙的村民还有十几个。 有的是跟张家一样,觉得桂五这个“五爷”牛气的,乐意过来抱大腿;有的则是与桂家早年有旧,后来断了交情,想要趁机修复的。 桂五这里来者不拒,桂重阳年岁虽小,可跟在桂五身后,以主家的身份招待众乡亲。 只有桂二奶奶与杨氏婆媳两个嘀嘀咕咕,对其中在桂家落难后立时与桂家断绝的人家颇有微词。不过也是背后议论了几句而已,人前还是一团和气。连耿家、杨家这样的姻亲之家,都不能免俗,她们又如何好挑剔外人对桂家态度的反复? 落在外人眼中,就是桂家人不记仇、大气。 那些之前还有些尴尬的人家,倒是真心后悔起了,念起桂里正在位时的好处来。 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过来桂家帮忙的乡亲中,还有梅氏族人,这是看着梅氏面上来的,其中就有梅小八的爹梅青木。 人如其名,略显木讷,干活却是不偷懒,一把子力气。 梅小八期间也来过两回,梅青木对这个儿子倒是并无打骂,可父子之间相处明显生疏的多。 二十几号壮劳力,拆房就是两日的功夫。 大夏天的,流汗卖力气不好受,可架不住桂家伙食好。每天中午都有一只鸡,每天晚上一条肥肉,糜子白面两合面的馒头管够,全天都有加了糖的绿豆汤,大家吃的油光水滑的,怎么好意思吝惜力气? 就是想要过来滥竽充数、蹭吃蹭喝的柴狗剩与梁大奎两个,也不好意思混日子,正经地卖了两把力气。 等到老宅屋子拆完,那边桂五提前订好的青砖也到了,一天拉来的还有两车上好的松木,来的车顺便将李家赔偿的那堆杨木拉走了。 众村民这才晓得,桂家老宅新房子竟然不用杨木,而是全部要松木。 这房子盖起来,会比被李家占去的那栋还体面。村里八十多户人家,只有杜里正家的屋子用的是松木。 这屋子盖下去,可得真的好多钱。 这回吃惊的不止是村民,桂家自家人也都惊呆了。 老宅起房,一天两顿饭,都是桂二奶奶带着杨氏、梅氏操持,正经受了不少辛苦。 要是城里人家,守寡自然讲究是贞静不出,可村里那样日子就不用过了,除了喜宴,倒是没有什么其他避讳之处。 看到两大车松木,桂二奶奶睁目结舌,倒是没有说什么;杨氏没一会儿就“中暑”,说是有些迷糊,先回二房了。 梅氏亲自送了杨氏回去,而后便去取了八两银子装好,回到老宅后将桂五叫到僻静处,将银子递给桂五。 桂五不肯收,道:“不过是两车木头,表姐作甚这么外道?表姐是重阳的姑姑,我不是重阳的叔叔了?” 就算不论血脉亲缘,只重阳帮他整理出的那些笔记,也不止两车松木的钱。 梅氏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要:“五弟若不收,那松木我是不敢用的。这屋子以后我也要住,这有叔叔给侄子盖房的,却没有给表姐盖房的?多了我暂时也没有,少了就算你这做堂叔的贴补。你要是不收,这房子就直接过给你,我是不敢住的。” 松木的价格可不是杨木能比,翻一番都是少的,如此一来两车松木算下来,小二十两银子也有了。 之前拉走那三十六棵杨木,比不上桂家林地里的那些,可毕竟年份够了,每棵也能卖上一百五六十文,三十六棵算下来,差不多有五贯钱多些,也不过是四两零几钱银子。即便加上梅氏拿出这八两,距离松木钱应该还差上几两,所以梅氏才这样说。 并不是梅氏固执,而是实不能就这样要了。 桂五好心照顾堂侄,这份人情领了,却不能不为桂五考虑。 梅氏已经看出来,江氏这个五弟妹是个美人灯,就是平日过日子,隔三差五也要喝两帖补药,这就是个无底洞,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 如今桂五夫妇在老家住着,可瞧着那样子总要回到镇上,到时候买屋置产都要银钱。 桂五并不是只有桂重阳一个侄儿,上面还有两个嫡亲侄子在。要是桂重阳盖房子,桂五出了大头,那轮到桂春、桂秋那边,桂五这个亲叔叔给不给盖? 不过要是一文一钱都算的太清楚,则又太伤情分,所以梅氏才算计着给了大头。 桂五拿这个表姐没办法,只能收了那八两银子,回头私下里给桂重阳,道:“表姐想多了,你先收着,以后当家用再给她。” 桂重阳却不肯要,道:“姑姑不给,侄儿也要给的,要是就这么收了木头成什么了?虽晓得五叔是真心贴补我,可是侄儿眼下不差这个,五叔莫要让侄儿为难了。二伯娘已经问过两遭,侄儿都说是侄儿托五叔买的。为了这个,一家人生了嫌隙反而不好……” 第七十四章 起房与松木(下) 桂五一愣,最后还是收回了那八两银子,却是神色怏怏,莫名的有些胸口发堵。 十几两银子,在村里人看来是大数目,可是能买来桂重阳带回来的书吗?根本买不回来。桂重阳不仅没有敝扫自珍,与桂五共享,还将许多针对童子试的书送给他,还有之前老师的教导的应试技巧也一一讲了。这其中心意,不是十几两银子能换的。 桂重阳摊摊手,他实话实说没有挑拨的意思,总归是一家人,还是互相体谅为好。杨氏的心病既是这两车松木,那就“对症下药”好了。 心里发堵的,却是不止桂五一个。 杨氏坐在二房东厢,一边捶胳膊,一边生闷气。 杨氏不怕累,可是怕气。 那是两车松木,不是两棵,松木做大梁就是了,竟是连檩子、门窗的木料都预备出来,全套的松木。这样的屋子盖出来,能传好几代人。 杨氏就是想过以后家里盖房,也没敢往全套松木料子上面想过。 同样是旧屋,二房的房子只是修缮换门窗,老宅的房子却是全部重起,这就不说什么了,毕竟老宅屋子破旧不堪,也没有修缮的必要,可是重起是重起,盖成全套松木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样的一套宅子抛费,盖杨木的能盖两套。 大儿子不说,以后要给长辈养老送终,不会分出去;小儿子成亲后,肯定要分家的,房子却还没影呢。 桂五这个嫡亲叔叔,给隔了房的堂侄盖房子,却忘了自己还有个嫡亲的二侄子! 刚才看到那两车松木,杨氏差点气炸了肺,实在难以克制,便借口有暑气先回来一步。 小重阳是不错的孩子,长房再没有旁人也可怜,可是帮人没有这样帮的。虽说桂重阳说那是两车松木是他托桂五买的,可是杨氏也不是傻子。要真是他托付买的,作甚一丝动静没透出来? 杨氏心里明白,不管桂五花多少,那都是桂五的钱,与自己不相干,可一想这些年的苦日子,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杨氏躺了小半天,到晚饭时候还是起来了。 全家都在老宅帮忙,桂二爷爷却没有过去。一是那边都是种体力活,桂二爷爷上了年岁出不上力;二是桂二爷爷辈分高,过去了小年轻们反而放不开。 等到了厨房,就见江氏在,杨氏不免有些别扭。 江氏只做未见,笑着说:“嫂子不舒坦,就躺着去,今天晚饭尝尝我的手艺。” 杨氏满脸不信。 江氏笑着推杨氏出去,道:“嫂子放心,别的不会,面总会煮的。” 杨氏勉强笑了笑,便任由江氏去了。 江氏先调好了芝麻酱,随后按照三人份,煮了大半把龙须面。将其中一大碗送到上房后,江氏端着剩下的两碗面去了杨氏屋子。梅朵不在,今天镇上有集,跟着张大娘去镇上送绣品去了。 餐盘上,除了两碗面与鸡蛋卤之外,还有切好的萝卜丝、蒜苗,焯过水的黄豆芽与木耳丝。红的、绿的、黄的、黑的,看着色彩斑斓。 杨氏颇为意外,真心赞道:“弟妹心思巧,这面定是错不了。 江氏道:“这刀工粗苯,哪里有嫂子半点精致,也就是自家人吃一口罢了。” 过水的龙须面,加上四样菜码,浇上一调羹调好的芝麻酱,看着就食欲。饶是杨氏憋闷了半晌,此刻也来了食欲,连吃了几口道:“之前家里也吃过水面,却没想过用芝麻酱直接做卤,吃着香还不腻,正经是好吃食。” 江氏笑着道:“既喜欢,嫂子就多吃几口。”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要不明儿开始,还是我随婆婆去前院吧,嫂子在家里歇几天。” 杨氏连忙摆手道:“算了,这都入伏了,厨房的活儿烟熏火燎的,你怎么受得住?我歇了半日,已经缓过来了。” 江氏身体不好,梅朵是闺女,去前院做饭的就是桂二奶奶与杨氏、梅氏两个。可桂二奶奶上了年岁,梅氏又是绣娘,一双手向来养的精细,许多厨房的活儿不好干,因此那边掌勺的还是杨氏。 二十几号青壮的饭食,一天两顿,即便都是大锅菜,也够累人的。杨氏说有些中了暑气,倒也不是完全装病,也是这几日确实累着了。 江氏道:“嫂子辛苦了,待老宅屋子盖好了,可得让小重阳好好谢谢嫂子。” 杨氏摆摆手道:“不过是出把子力气,又有什么?别的相帮,我也使不上力。” 妯娌两个说着话,倒是将之前略显生硬的气氛去了不少。 归根结底,杨氏也不是那完全糊涂的,不过是涉及两个儿子,就一时想不开,待现下恼也恼过,哭也哭过,她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时,就听窗外有人道:“嫂子在吗?四姐也在嫂子屋吧?” 杨氏有些不自在,起身对窗外道:“在呢,前院忙完了?怎么这个点回来?” 桂五倒是不见外,直接进来,先递给杨氏两包草药,道:“这是方才去宋家抓的两幅药,都是治暑热的,嫂子熬了吃。” 杨氏只觉得面上滚烫,接了草药,有些手足无措,庄户人家冷了热了都是寻常,有几个去会专门喝药的? 桂五却仿佛未见,从袖袋里掏出几块银子,递给江氏道:“这是重阳补的八两松木钱,你先收着。” 江氏玲珑心肝,虽不知这“松木钱“到底是什么官司,可有杨氏先前的不自在,多少也猜测些,便顺着丈夫的话道:“总共花了多少银子?你可是当叔叔的,既是重阳托了你,你可精心些,帮孩子省些钱。” 这话,却是正与桂重阳之前的说辞对上。 杨氏闻言一愣,面上露出几分讪讪来。 桂五一直暗中留心杨氏反应,见状心中一叹,面上却只做平常道:“找老赵买的,还能贵了不成?两车松木,原本是十六两银子,看我的面上打了个九折,十四两六钱四分。拉回去的杨木,一棵一百五十文,折银四两五钱,还差十两零点钱。重阳那小子,是个不爱占便宜的,我只说差八两,这不立时就将八两银子结了?也是拿他没法子,你可莫要说露馅了。” 杨氏站在旁边,不好意思看桂五,可耳朵却是支愣着。 将这前后听个分明,晓得那两车杨木确实是桂重阳托桂五买的,杨氏羞的无地自容。 至于中间差的那二两零点银子,那不是做叔叔应该贴补一二的?要是桂五一文钱都不少收桂重阳的,那才是奇怪了。 自己又是红眼病,又是小心眼,要不是桂五夫妻两个在,杨氏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想着方才她走时候,桂二奶奶脸色不好,杨氏就站不住了,将药包往旁边一撂,道:“就是一时热着了,偷了半日懒就行,我这就去前院,没有我掌勺我可不放心……”说罢,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桂五与江氏夫妻对视一眼,见丈夫蹙眉,江氏安慰道:“多体谅些,嫂子这些年委实不容易……” 第七十五章 李桃儿的真正身世(上) 不管谁退后一步,总算是雨过天晴。 梅氏松了一口气之余,也隐隐担心,这样坐吃山空下去,到底是愁人。 桂重阳却是心情大好,看着新宅子一天一天的建起来,村民与桂家的关系也从僵硬、生疏变得自然亲近,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一条,那就是桂重阳“小三儿”的名子也叫开了。 桂重阳心里明白,这是村民表示亲近的称呼,就跟他们就桂春“春儿”、“春小子”一样。反而是桂五那里,就算是辈分高的,也没有人敢真的去叫一声“小五”,最多是叫一声“老五”。 因为已经入伏,天气越来越热,到了中午的时候,大家伙就穿不住衣服,多是光了膀子干活。 杨氏这个真寡妇与梅氏这个名义上的“寡妇”就要避嫌,只在厨房做饭,能不出来就不出来,便由桂重阳、杨武、梅小八这几个小的给桂二奶奶打下手,招呼大家吃喝。 三个少年,差不多大,大家就不自由地比较起三个孩子来,最后不得不服桂重阳这个外头回来的,即便看着瘦弱了些,可斯文懂事浑不似小孩子;有这个懂事的对比,另外两个,就是虎头虎脑、没心没肺的傻小子。 桂家老宅的气氛越来越好,隔壁李家则是两重天。 李发财本就是个混子,哪里是在村里老实得住的,又因为从杜里正哪里得了安抚的钱,虽给了儿子一半,可也剩下了一半,拿着银子去镇子鬼混去了。 李老太太则是心里越来越窝火,要是桂家一直落魄下去,她自是无话说;可一家子男丁都差不多都死绝了,还能缓过气来,如何不叫她着恼? 就因为桂五,梅家退了一步,李家被杜家压着退了一步,那桂家会不会“得寸进尺“,又惦记起他们李家的宅子来? 要是那个时候女婿还要李家退一步,李家怎么办?李老太太上火的不行,嘴巴里的水泡起了一串。 钱氏却与婆婆不同,却是心情大好。过来桂家帮工的都是青壮,这膀子一露,浑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就算不去桂家,钱氏在自己院子里,也能看个正着。 钱氏头发擦了头油,身上穿了小衫,一天在院子里溜达八圈。 这盖房子的都是寻常村汉,又不是圣人,这样一个妇人妖妖娆娆,哪个看不见?就在桂家人还没发觉时,帮工们就抢上了屋顶的活儿。就算不做什么,多瞄几眼也是好的。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这些村汉私下里说起钱氏来都笑的贼兮兮。 同有了男人还聊骚的钱氏相比,杨氏与梅氏这两妯娌两个则是规矩的不能再规矩,大家也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敬重,客气了几分。 桂重阳每天忙得团团转,除了给桂奶奶打下手,给桂五做跟班,还要观察梅小八,间隙关注下隔壁的李桃儿。 因为桂家这边村民多,上房的那些帮工对隔壁院子一览无余,钱氏就克制许多,白日里没有再打骂过李桃儿,不过不给吃饭是寻常。 桂重阳“投喂”过李桃儿一次,也是放心不下,就常从厨房拿着方便的吃食,让梅小八给李桃儿送去。 别看钱氏又懒又馋,可家里猪鸡俱全,全都是李桃儿侍候,因为李桃儿每天都要往后山去打猪草。梅小八给她送吃的,也方便。 杨武这段时间跟在桂重阳与梅小八身边,自然是发现了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只是他是个老实孩子,并不多话,偶尔还给两人坐掩护。 反倒是桂二奶奶,与李老太太素来是天敌,看不惯桂重阳的行为,跟梅氏抱怨道:“自家才吃两顿饱饭,就想起接济旁人来?就算是要接济,也要看看是什么人家?就李家那一窝子白眼狼,吃了一次亏没够,非要等他们咬上第二口才长记性!” 梅氏道:“那孩子,实在可怜了些。” 桂二奶奶却是摇头:“说到底,不过是侄女,不是闺女,打骂几句,也终究是拉扯大了。” 梅氏叹气道:“重阳这孩子还记得当年的事呢,才会这么上心,倒不全然是平白发善心的缘故。” 杨氏在旁听了,心下一动。 她已经听桂五与家人里说了,重阳学问扎实,比他知道的那些考中秀才的师兄也不差,只要再熬两年孝满,说不得桂家就出来一个秀才,就此变了门楣。 之所以杨氏不将桂重阳当成一个孩子,而是多客气两分,除了因桂重阳有钱之外,还因为这个。 对一个外人都有良心,那对自家堂兄更不会差了。 “重阳这孩子难得,倒是随了大爷。”杨氏由衷称赞。 这里的“大爷”,指的自然是桂重阳的爷爷桂里正,那就是一位极有责任感的人。 桂二奶奶沉默下去,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这个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要说这个小重阳好强还罢,可却不像他爷爷那样是个老好人,反倒是有自己小算盘的。 满心小算盘的桂重阳,帮着桂二奶奶给大家伙上了午饭后,提了食盒去桂二爷爷家送饭。 前几日疏忽,忘了桂二爷爷家这边还有几口人要自己做饭怪麻烦的,梅氏便让桂重阳每天两次的送饭到后院,省的大热天的后院还要开伙。 今天吃的是两合面的馒头,菜是猪肉熬白菜与咸菜炒黄豆芽。 梅朵出来,帮桂二爷爷摆桌子,桂二爷爷看着桌子上的菜,道:“还要多少天?” 桂重阳道:“上屋快上梁了,厢房也开始打地基,木工哪里也刷头遍漆了。” 谁让桂家顿顿荤腥供着,大家不好意思偷懒,都是使劲卖力气。加上一传二,二传三,人人都晓得桂家伙食后,陆陆续续过来帮工的又增加了几个,如今老宅那边干活的人已经超小三十号人,这盖房间的速度自然也飞快。 桂重阳虽喜欢杜里正家那种二进院,可桂家眼下不是招摇的时候,最后便只跟桂二爷爷家现在的格局一样,打算盖三间正房,四间厢房,总共是七间。 饶是如此,因为那两车松木的关系,桂家老宅的新房子也令人侧目。 桂五对家里人说开,那松木是桂重阳让买的,因此还得了桂二爷爷、桂二奶奶一番埋怨。老两口觉得他太纵容桂重阳,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怎么能都顺着?不过因这松木因为打折到底得了便宜,还有之前的杨木顶了些,剩下的银钱又是梅氏出的,老两口两个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否则倒想着拦着不让梅氏给桂家花钱一样。 不过这是对桂家自己人的说辞,对外桂五肯定不会解释这许多。桂重阳即便聪明懂事,也不过是十二岁,要是晓得他手中是有钱的,不知会生出多少算计出来。 正如李老太太,得了准信,晓得桂家的松木是杨木补了差价换来的,立时肉疼的不行,实在忍不住站在院子里大骂:“丧尽天良的狗崽子,抢了别人家的东西就那么好?就不怕老天爷有眼,一个雷劈下来,埋死在里头!” 这边屋顶正有几个帮工在,倒是无人会将李老太太的话放在心里,都是看热闹似的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这杨树的官司之前已经水落石出,明明是李发财盗伐桂家的树在前,后来的杨树都是补偿罢了。 李老太太没想到会如此,被笑得羞恼不已。 赶巧的是,李桃儿正好背着一筐猪草回来,抬头看到李老太太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李老太太莫名生出一股邪火,拿起身边的烧火棍,劈头盖脸向李桃儿打下去:“你这个小杂种,作甚怪模怪样,心里也在嘲笑老娘不成?” 第七十六章 李桃儿的真正身世(下) 李桃儿不躲,被烧火棍打了个正着,没一会儿就被打的鲜血淋漓。 都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村里爹娘打孩子不算什么,皮孩子皮孩子,有时候不打一顿不长记性,不听说也气死个人。 可是也没有眼前这样的打法,这哪里是打孩子,这是要命一样。 原本站在桂家屋顶看热闹的村汉都看不下去了,有人道:“李大娘,打两下行了,小孩子不听话慢慢说。” 又有人道:“看在李二哥份上,还是住了手吧。” 李老太太却是越来越激动,指着第一个人说话的人道:“操你娘的闲心,莫不是你就是这小杂种的亲爹?”又对第二个道:“就是为了老婆子那苦命的二儿子,老娘才要打死这个小杂种!” 类似的话,钱氏前些日子去张家要野猪肉是提了一嘴,却没有几个相信;可如今从李老太太嘴里出来,就不由得大家不信了。 就是李老太太再糊涂,也不至于平白无故给死去的儿子送一顶绿帽子;可要是李二家的当年真偷了人,那奸夫到底是哪个,这李桃儿到底是谁家血脉? 众村民平素虽八卦两句男男女女的荤笑话,却没有想到自己村里还有这样劲爆的消息。怪不得当年李二家的跳河后,娘家也不敢找李家算账,这看来是心虚啊。 好奇之余,大家都不由望向被打了满脸血的李桃儿。瘦瘦小小模样,穿着两截衣裳,看不清楚脸上长相。 李老太太恨不得撑着脖子叫嚷,桂家院子里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桂二奶奶与杨氏面上露出几分厌恶,桂二奶奶道:“这花花事儿,都是他们家的,就是好孩子进去也跟着这样的婆婆嫂子也学坏了。” 这说的是李家的二儿媳妇,当年看着是个性子腼腆老实的小妇人。 杨氏守寡多年,素来贞洁,自是听不得这样消息,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算算李桃儿落地的日子,李二刚没就偷上了,这样的妇人真是死了活该,说了都脏人的嘴!” 只有梅氏,微微蹙眉,没有说什么。 梅小八在墙下,小脸满是焦急;杨武也露了不忍,却不知如何安慰小伙伴,不由去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刚才后院送饭出来,听了个正着。 三少年这几日老在一处,不由自主地将桂重阳当成了头脑。 桂重阳小脸冰寒,之前钱氏打骂李桃儿的时候他能过去打岔;如今李老太太打骂,又是占了道德至高点,谁好去参合?可是任由她这样打骂下去,桂重阳也看不过去。 桂重阳望向梅氏,就见梅氏忧心忡忡模样,不由心下一动。他过去寻了个由子,将梅氏叫到僻静处,小声道:“姑姑是不是晓得李桃儿的亲爹是谁?” 梅氏惊讶地捂住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桂重阳小脸更冰:“李老太太的样子,哪里是会任由媳妇乱走的?李二伯娘就算怀了孩子,也不可能是外人的!” 要晓得李家还有个有把的男人,那就是李发财。 桂重阳年岁小,可看过的书杂,听过的事情多,自然首先想到这个可能。 以李家没理也能缠三分的性子,要是真有存在“奸夫”,还不知要扯多少好处出来,怎么会这样老老实实养着李桃儿。 梅氏红了眼圈,道:“重阳,姑姑到底该怎么办?当年李二嫂投河前,曾经悄悄找过我。当时因为她提前发动之事,钱氏与李老太太日夜咒骂,磋磨她不行。她当时应是存了轻生的念头,却不愿女儿背个私孩子的罪名,便与我说了……说了李发财跑到她屋里的事,就在李二刚出丁的那晚。她当时就有了寻思之死,却是想要看丈夫最后一面,却只等来了丧信。等她生了死志,就发现怀孕,因为实是太近,她自己也不晓得这孩子是丈夫的,还是那个畜生的。与其说她是被钱氏逼死,还不若说她是自己不想活了。她与我说这些,就是想要让姑姑做个见证,证明李桃儿确实是李家骨肉,可是姑姑不知该怎么出面!” 梅氏名义上“寡妇”,可谁晓得她是“望门寡”,其实还是黄花大姑娘。让她去揭开李发财**弟媳之事,委实太难。更不要说她所知,都是李二嫂自己讲的,到底实情如何谁也不晓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梅氏即便将李二嫂所说的说了,也不过是提到一个可能,依旧无人能证实李桃儿就是李家骨肉。 “这件事姑姑先不用管了,交给我,我来想办法。”桂重阳想了想道。 眼见桂重阳脸色不好看,梅氏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李桃儿真是李老大的骨肉……” 梅氏已经发现,桂重阳年岁虽小,可在面对桂春兄弟、梅朵时都带了一种包容。他自己也提过,因为当年的事大家都失去了亲人,他原意为亡父尽量弥补。 对隔壁的李桃儿,桂重阳也是这个态度。可那是建立在李桃儿是“九丁之难”死去的李进宝的骨肉,要是李桃儿不是李进宝的骨肉,小重阳还会原意看顾她吗? “姑姑!”桂重阳认真道:“不管李桃儿到底是谁的骨肉,她的悲剧还是源与十三年前那场丁难。那是我爹的债,也是我的债!” 要是没有桂远道盗银,就没有九丁去蒙古,李发财就没有机会**弟媳,李二家的不会投河,李桃儿也不会被任意虐大着长大。 “重阳!”梅氏满心纠结,既希望重阳能帮李桃儿一把,又不希望他这样背负沉重的生活。 “我回来了,五叔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桂重阳小胸脯挺得直直的,看着隔壁院子心中有了决断。 李桃儿的事情不能再拖了,李发财**弟媳之事瞒得住别人,还能瞒得住李老太太? 可是先有钱氏,今天又有李老太太,都是拿李桃儿的出身说事,这就很不寻常了。 不知是李老太太打累了,还是因别的,隔壁李家终于安静了。 桂家这边的帮工都咋舌不已,一个一个眼睛瞪大老大,猜测“奸夫”到底会是哪个。左邻右舍各家的男人都提了个便,倒是没有人提桂家。 桂家当时成年男丁快死绝了,只剩下刚瘸腿卧床的桂二爷爷,另有三个小萝卜头。 不要以为只有妇人才会是长舌妇,以大家的好奇模样,等到今天晚上全村上下都会晓得李桃儿不是李家的种儿,全村的男人都有可能“喜当爹”。 虽说桂重阳说交给他,可梅氏依旧闷闷不乐,这世人最重血脉与祖宗,李桃儿这样“身份不明”就失了依靠,如同浮萍一般任由李家人发落。 等到了晚上,用了晚饭,帮工都各自归去,桂重阳留了下桂五,梅氏才晓得桂重阳的打算。 “五叔,我担心李家要卖李桃儿,能不能找人先一步从李家将人买过去。”桂重阳一句话,惊呆了梅氏与桂五两个。 第七十七章 失败的计划(上) 桂五皱眉,显然并不赞同桂重阳的计划。 “就算是想要帮一把,可你想过以后没有,买过来怎么办?当亲人似的供着,还是真的当下人使,李家晓得后歪缠又怎么办?” 桂重阳是为了负责才想要帮李桃儿一把,可李桃儿要是个男孩还好,送去学一门手艺,以后帮着按家就算行了;李桃儿却是女孩,已经十二岁,眼看就要说亲能嫁人的年纪。李家不管是好是坏,都是她的娘家;离开李家,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安置都不免有后患。 桂重阳年岁虽小,可这个计划并不是冲动,道:“总会有妥当法子,总比让她继续留在李家,被李家任意买卖得强。以李家的贪婪,一个随意使唤的下人都舍了,肯定不是卖做寻常奴婢,不是那肮脏地方就是更差的境遇。到时候想要拉扯李桃儿出来,反而更费神费力,先找人想办法将李桃儿赎买下,再想其他。” “那是个人,不是块石头,要是李桃儿以后埋怨你呢?”桂五道:“那丫头我见过两回,太过隐忍,不是寻常孩子,到底是什么性情还不好说。” 桂五是不相信“父债子偿”那一套的,当年的事情真要归根结底,过错不能都归结到桂家头上,桂家这年死的死,散的散,就算是有报应也差不多,桂重阳完全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揽到自己头上。 桂重阳正色道:“我只做我当做的,等让她度过这次危机,以后如何也会问过李桃儿的意思,不会随意决断。” “你不是说过要做族长吗?先将自己的事情料理清楚了,再说其他。”眼见桂重阳不听劝,桂五有些不高兴,皱眉道。 桂重阳带了祈求:“五叔,我爹当年真的错了。这些欠下的债不还完,桂家就没有办法在村里挺起胸膛做人。现在村民是被五叔的‘威势’吓住,不敢不亲近,可能吓一辈子吗?” 桂五讥笑道:“都是些反复小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桂重阳了沉默了一下,道:“这里是桂家繁衍百年的地方,祖父地下有知,想来也不会放下这段心事。就算有一日我与五叔都离开木家村,这里也是桂家根基所在。” 桂重阳这样坚持,桂五摇终是无奈道:“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妇人之仁。我不管你想要怎么帮,却不许拿自己的终身大事为儿戏。” 桂重阳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五叔想到哪里去了?侄儿哪里会想到那些?” 梅氏听了这许多,终于放下心来。 有李二嫂子的那一番遗言在,要是让梅氏对李桃儿的境遇不闻不问,她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小重阳出的这个主意虽鲁莽不周全了些,可最糟糕的结果又能糟到哪里去?不管怎么安置,李桃儿的日子都会比李家好过。 眼见桂五误会桂重阳对李桃儿有意,梅氏在旁也道:“是啊,老五,重阳还小呢,哪里会知道这个?” “还小,他操心的可多呢。”桂五似笑非笑地看着桂重阳道。 桂重阳摸了摸鼻子道:“我瞧着小八对李桃儿很关心,两人倒是有些青梅竹马的缘分,左右还小,且看他们两个以后吧。” 这哪里是孩子话? 梅氏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桂重阳。 桂五摇头,这小重阳,十几岁的孩子,操着几十岁的心。不知道桂远这些年在外有多不着调,才会将儿子养成这种主意正,且走一步看三步的性子。 桂五正色道:“我晓得你是好心,才会想的这样周全,可是婚姻大事素来父母做主,没有听说外人能做主的。梅青木这一支虽不是梅氏嫡支,可也不会叫长子娶一个‘父血未明’的儿媳妇。” 就是李桃儿身份不存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一家子不着调的长辈,也没有人敢真正娶进门。 桂重阳望向梅氏,梅氏陷入沉默。 因为桂重阳之前的话,这些日子梅氏也在留心梅小八,确实是个厚道实诚的好孩子,或许不够聪明,可心性好。 李桃儿那里,却是如桂五所说,生在那样家庭,太过隐忍,看不出性子好歹来。梅氏原意看在逝者面上对李桃儿照顾一二,可要是让她做自己的侄媳妇,到底心理不愿。 桂五没有想到这其中还牵扯梅青竹嗣子之事,便道:“看吧,你姑姑只是族姑,都不希望族侄娶这样的儿媳妇,更不要说梅青木家里。” 桂重阳有些头疼,道:“先救出李家那个火坑再说!”却不是空口白牙让桂五白帮忙,而是递上一包金叶子:“五叔要在镇上置宅了吧,侄儿置产之事也要五叔跟着费心。 桂五接过,并不意外的模样。 什么样人家的孩子,养出什么样的气度,只看桂重阳的吃穿,就不似只有五十两银子家底的。 想起桂重阳这一出一出的主意,桂五只觉得头疼:“铺子还要买,就在码头上的?村里这些事,你还没弄明白,要不然先缓缓?” 桂重阳笑着作揖:“能者多劳,就都拜托五叔了!买,要是迟了买不到怎么办?皇帝迁到北京,现在是地价涨,这铺子也要随着涨了。买多了也保不住,买个周师傅家馆子铺子大小的就行,离周师傅家略远些。那边有集,又有码头,不会吃亏的。” 桂五只当桂重阳看好那边地段,买铺子收租子,并未想其他,点头道:“好,我叫人留心,要是位置不错,我也置个小铺子、” 到底是接下来李桃儿的事。 一干人这才回桂二奶奶家。 桂重阳直接去了西厢,桂春已经洗漱完,躺在那里睁不开眼。老宅盖房这些日子,最累的不是桂五与桂重阳,而是桂春。 桂重阳年岁在这里,不过是跟在桂二奶奶身边打零手;桂五时而去镇上运材料,时而联系木工,从头到尾跟在帮工盖房的都有桂春一个。 给堂弟盖房子,别的帮工都卖足力气,更不要说桂春这个自家人了。 不过看到桂重阳回来,桂春还是爬起身来,打着哈欠道:“重阳,要不要看书。” 桂重阳摇摇头道:“我累了,洗洗也睡。” 桂春闻言,立时长大眼睛,仔细看了桂重阳几眼,担心道:“要不要歇两日?从盖房开始,你就一直跟着,哪里熬得住?明儿就在这里歇着吧。” 桂重阳失笑:“我不过是跟在二奶奶身边打个下手,哪里就累着了?倒是春大哥这里,一日都不得闲,要不然明日寻个由子去镇上吧,也正好能歇一日。” 桂春摆手道:“不行,不行,村里这些人啊,得有主家的人带着,才不好意思不好卖力,要不然的话,一个一个慢下来,这工期就要拖下来。” 桂重阳不由多看桂春两眼,没想到看着最憨厚老实的桂春还有这样小心机。 桂春不够机灵,却是最适合在乡下守业的,可是这守业,也要有“业”可守才好。 桂家两房名下总共有八亩下田,八亩林地,连口粮都勉强。梅氏说要送回桂家的那五亩地,也只是梅氏的。 桂重阳为了当年的“债务”能为李桃儿谋划,自然也不会放弃又是亲人又是“债主”的桂春。 等到略洗漱完,桂重阳放下蚊帐,道:“春大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想要继续种地,还是想要做点其他?” 桂春老实道:“除了种地,别的我也不会,以后你与五叔好好读书,家里的地都交给我。” 桂重阳道:“除了种地,春大哥就不想试试别的?表姐有嫁妆,还有一手绣花的手艺,以后的日子错不了,可那都是表姐的嫁妆与收入,总不能春大哥这里还不如表姐吧。等以后有了小侄儿,还要靠着表姐来养吗?” 第七十八章 失败的计划(下) 幽暗里,桂春坐起身来,一阵沉默。 桂家就只有几亩地,桂重阳晓得,桂春自然也晓得。以后即便桂家购置新地,不是桂重阳购置,就是桂五购置,那也是两人私产,不与桂春相干系。 桂重阳直言快语,却是让桂春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可桂春到底与桂家其他人不同,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读书天赋,加上是长子长孙,打懂事想的就是孝敬两重长辈,奉养老人这些。 “不是一时能定的事,不着急,春大哥慢慢想。要是春大哥想要做什么,就直接说,有五叔与我在,总会尽量达成春大哥心愿。”桂重阳道。 桂春点点头,“嗯”了一声,并不觉得桂重阳是口气大。 在桂春看来,他与梅朵之间跟着万千困难,多是有缘无份;可是对桂重阳来说,却是不算什么事。 一夜无话。 * 次日,桂重阳照常与大家一起去了老宅。 杨武依旧是往常一样,随着杨金柱过来,然后就跟在桂重阳身边,与桂重阳一起干些跑腿的活。 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杨武颇为兴奋,道:“我爹说了,下月也叫我去私塾……还说,叫我跟着表弟多学着些。” 桂重阳为小伙伴高兴:“这是好事啊,要是村上没私塾还罢了,有村塾不去不是可惜了。” 杨武小声道:“我爹与梅大叔他们私下里都夸你呢,说你像城里孩子,懂事知礼,反正比我们这些人强多了。大家都晓得你带了一车书回来,比梅夫子家的书还多呢,所以才会带了书香气儿。” 桂重阳颇为意外,有桂五在前面立着,桂重阳并没有什么事迹落在村民眼中。要是大家能提起的,不过是他刚回木家村怼上梅氏父子那回。可那回的印象应该是“牙尖嘴利”才对,这“懂事知礼”从何谈起?难道就是他每天客客气气与众人打招呼,给众人送绿豆汤时按照桂春介绍的,叫一声“某叔”、“某大爷”、“某哥”之类的,就是“懂事知礼”了? 莫名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桂重阳不觉得欣喜,反而感慨乡下人的朴实。 “不过,我爹说我大了,只让我读一年。将字认全乎了就行。到时候我要是笨的话,表弟要教教我。”杨武眉眼都是喜气与满足,并不因只有一年的期限而不满或委屈。 有这样一个爽朗的少年带着,桂重阳的心情也跟着敞亮起来,点头道:“好,到时候我与表哥一起学习。” 两人凑到一起说完话,桂重阳就察觉不对劲,四下里看了看,道:“怎么还不见小八?寻常这时候也到了?” 杨武也奇怪道:“是啊,梅大叔早到了,他怎么还没过来?” 两个小伙伴对视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寻梅小八,就见梅小八耷拉着脑袋进来,眼圈泛红。 “娘们兮兮的,这是哭鼻子了?”杨武看梅小八半死不活的模样,打趣道。 桂重阳却是直接想到梅小八后娘身上,担心梅小八受磋磨,心下一沉道:“可是家里有什么事?” 梅小八摇摇头道:“家里没事,不是为俺自己哭,俺是心里难受。” 杨武着急道:“难受什么,你到时说啊,解决了便是,自己个儿哭什么?” 梅小八抽了抽鼻子,道:“黑丫头要嫁人了,她大爷大娘要送她去镇上做童养媳。” 好人家正经娶亲,哪里要养童养媳的?不是身体有残缺不足,就是家贫出不起聘礼只能趁着荒年用口粮换个儿媳妇的。 李家上下都不正,不管是直接卖了李桃儿,还是送做童养媳,肯定都是为了银子。 到底是什么人家,找“童养媳”找到乡下?要知道,镇上贫苦人家也不比村里的少。因为没有土地,镇上有的人家日子还不如村里踏实。 “那李桃儿是什么意思?她原意去做童养媳,还是不愿意去?”桂重阳道。 梅小八一愣,抬起头来,道:“黑丫头能有什么意思?她愿不愿意都不顶用,还不是得听她大爷大娘的?” 桂重阳想起桂五的话,觉得要先问问李桃儿。 别人或许会将李桃儿当成孩子,可同为十二岁的桂重阳却没有将李桃儿当孩子。 十二岁,会有自己的想到与决断,桂重阳从自己身上得到这个定论。 “她还什么时候出来割猪草?我想要问问他,要是她不想做童养媳,我就求五叔帮帮她。”桂重阳想了想,觉得还是当见李桃儿一面。 梅小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道:“她做完中午饭就会被撵出来干活,她大娘怕她留下偷吃。童养媳哪里有生活好的,她指定不乐意,重阳哥就叫桂五叔帮帮她吧。” 杨武也在旁点头道:“反正我娘之前说过,做什么也不能做童养媳,以后要被婆家使唤一辈子的。” * 一上午无话,等到中午。桂重阳几个跟在桂二奶奶身后,将帮工们的午饭都弄好了,就悄悄地溜达出来。 依旧是后山脚下,等桂重阳几个到时,就见远处李桃儿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筐,向前走着。 “黑丫头!”梅小八激动地招呼。 李桃儿立时转身,黝黑的面孔上是一双冷漠的眼睛。她的手臂动了动,镰刀从身侧转到身前,这显然是防备的姿势。 梅小八浑然未决,已经冲到前去,道:“快跟重阳哥说你不想做童养媳,重阳哥会求桂五叔给你做主,不让你大爷大娘送你去。” 桂重阳盯着李桃儿的手,谁晓得这丫头被虐待长大,性情会不会暴力。还好,梅小八上前那刻,李桃儿握着镰刀的手垂下。 桂重阳挑了挑嘴角,这丫头要防备是自己与杨武两个,还是只有自己? 李桃儿已经听完梅小八的话,毫不犹豫道:“要去!” 梅小八愕然。 桂重阳眯了眯眼,这丫头不会是在李家被打骂怕了,随便一个出路都当成救命稻草了吧?却是不想想,以李家人的心性,哪里会送她去什么好地方? “为什么对方要寻童养媳,你可晓得?”桂重阳开口道。 李桃儿握着镰刀的手臂又绷紧了。 桂重阳强忍着,才没有变了脸色。 好一会儿,李桃儿才道:“洪家,出了丑事,没人嫁。” 这回惊骇的是桂重阳了。 这李发财怎么又与洪家扯上关系的? “那洪家,名义上是给儿子娶媳妇的,实际上儿子是天阉。洪老爷是个色鬼,之前的两个儿媳妇都污了,一个烈性的过后就上了吊,没上吊的那个怀着身孕被洪太太打死了。”桂重阳没有修饰,实话实说道:“这样的人家,你还要去吗?这一家子都不是好人,你要是以童养媳的身份进去,家里收了聘礼,说不得以后就要生死由命!” 李桃儿脸上木木,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越发黝黑。 梅小八与杨武都吓了一跳。 梅小八连忙摆手道:“黑丫头别去别去,要是你被打死了,俺会哭的。还是求重阳哥帮忙吧,桂五叔可牛气了,村里人都怕他。“ 杨武也忍不住劝道:“是啊,你可别为了想离开李家就胡乱嫁了,李家不会要你的命,这洪家听起来可骇人!” 两张小脸都带了关切,无关男女之思,只是善良本性。 李桃儿看看梅小八,又看了眼杨武,最后视线落在桂重阳脸上。 桂重阳怕她没有后路,随便定夺,顾不得杨武与梅小八在旁,道:“我会让五叔找人,向李家买下你。放心,不会让你做奴为婢,只是让你从李家出来。然后你先在镇上安置,看看是学一门手艺,还是其他,到时候再慢慢商量。” 桂重阳虽是男子,可并不觉得女子应该就被关在家中。不说别人,直说原本桂家的几个女子,李氏与桂三奶奶没有一技之长,丈夫死了之后只能改嫁,继续依附他人;杨氏与梅氏,一个擅厨一个擅绣,不能说借此大富大贵,却是可以勉强为生。 梅小八与杨武之前只想着让桂重阳帮李桃儿,可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计划,望向他的目光都带了崇敬。 李桃儿却是轻轻摇摇头,坚持道:“我嫁,我不怕!” 第七十九章 峰回路转(上) 几个少年斗志昂扬而去,灰溜溜回来。 杨武还罢,与李桃儿又不熟,操心一句就丢在一旁;梅小八怏怏,显然无法接受李桃儿的选择。 桂重阳则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昨天桂五说李桃儿“隐忍、不知性情”,他还觉得是桂五想多了,今日就给了他一个响亮耳光。 李桃儿显然是有自己想法与打算的,只是她的想法太过天真。她以为镰刀能保护她,离开李家就是好的,可是真遇到成年男子时,她那点力气算什么。 不过李桃儿在知晓洪家的险恶后,依旧选择要“嫁”,而不是另外一条路,桂重阳真有些头疼了。 昨日李老太太刚闹了那么一出,今日难得露面的李发财就回来了。 过来桂家帮工的,有对李发财避之不及的;也有如柴狗剩、梁大奎这样是李发财发小的。 “发财哥,发财哥!”柴狗剩凑上前去,好奇道:“昨儿大娘闹了一场,我琢磨了一晚上,到底是谁给二哥戴绿帽子,偷食偷到发财哥家里,胆儿肥了啊!” 李发财还不知老娘昨天闹了那么一出,变了脸色,道:“都设么乱七八糟的?好好说话。” 柴狗剩“嘿嘿”笑道:“发财哥,你可别瞒了,村里都晓得了。咱那个便宜侄女不是李家的种儿,是她娘不守本分偷人生的。” 李发财一愣,脸色依旧臭臭的,埋怨道:“这老太太,这老太太,好好地说这个作甚?” 眼见李发财都没有否认,柴狗剩更好奇了:“发财哥,那孙子到底是谁啊?那丫头黑不出溜的,脸上也看不出像哪个孙子。” 李发财却不答,拍了柴狗剩一下,指了指桂家方向,道:“怎么这都大半个月了,你还在他家干活呢?别说是我那妹夫吩咐的,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老实!” “这不是,这不是伙食好吗?”柴狗剩道。 李发财鄙视道:“就这点出息!有那功夫去镇上转转,说不得就有赚钱的机会,不比这里一天蹭两顿饭强。” 柴狗剩道:“那是发财哥,到哪里都能混得开,我们一个乡下人,进城也没人瞧得起。” 李发财带了几分隐藏的得意,道:“城里人又有什么,说不得还要求到我们乡下人。” 柴狗剩好奇,李发财却不肯再说了,溜溜达达进门去了。 等到柴狗剩回到桂家,桂家这边有人上前问他探听了什么。 这李桃儿亲爹是谁的八卦,大家可都关注着。 柴狗剩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就随口胡说八道起来:“李家都要忍着的,还能有谁啊,不过是那几家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李家得罪得几家,杜家?林家?还是宋家? 宋家可以刨出去,一般人顾忌宋家些,李家这一门子无赖才不会管以后看不看病、保不保媒。林家?他们家的人素来与村里人往来不多,与李家更是没有什么人情往来,就算想要偷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机会。 除去宋家、林家,那就只剩下杜家了! 大家眼睛放光,越想越是这一回事。 梁大奎点头道:“怨不得不稀罕呢,放在外头也不领回去,家里不缺闺女。” 另一个人村民道:“李氏可生了独苗呢,怎么会让私孩子回去?” 一个性子老成的道:“莫要在说了,要是传到那边耳朵里,该恼了。” 想起被杜里正逼走的两户人,大家都开始禁声。 柴狗剩眨了眨眼,不会真的是杜里正的私孩子吧?之前没想到,听着大家这一说,还真像哩。 桂重阳、梅小八、杨武几个,站在众人身后,将这里听了个正着。 桂重阳眯了眯眼,心下微动。梅小八与杨武两个则是面上带了不忿,梅小八道:“里正作甚不接黑丫头回去哩?” 杨武道:“是啊,杜家那么富,下人就有好几个,也不差这一口饭。” 桂重阳道:“方才大人都不敢随便说呢,你们两个也要小心些,莫要因说闲话给你们爹娘带来麻烦。” 梅小八与杨武都立时住口,带了几分小心,都是懂事的好孩子。 桂五今天去了镇上,天色将暮才回到木家村,带了一车西瓜回来还有半口袋龙须面。过来帮工的村民,一人送了两个西瓜,四把龙须面 虽说夏天瓜果丰富,西瓜价格不高,可通州本地种西瓜的并不多,大家还是很高兴;更不要说龙须面,这是最好的细粮,寻常过日子谁舍得买? 帮了小半月工,该解馋的解馋了,该还人情的还人情了,正经有几个生出退意,想着是不是寻个由子不来了。桂五的西瓜与龙须面,却是让大家精神一震,大家都盼着桂家房子早日盖完,想着那个时候桂家会有什么答谢了。 用了晚饭,村民抱着西瓜、提着龙须面,笑呵呵的离去。 桂五找到桂重阳道:“我找了人帮忙了,这几日就会找机会见李发财。” 桂重阳苦笑道:“怕是晚了一步。李发财这几日在镇上,应该是搭上洪家那边关系,要将李桃儿送到洪做童养媳。我想着五叔的话,下午去问了李桃儿,跟她说了洪家的情形,也说了用买人为借口救她出来,她不乐意。” 桂五皱眉,脸上满是厌恶,之前想着李家会卖人,可是没想到是最糟糕的结果。说句难听的,卖到妓院去,也不会损了性命;卖到洪家,那性命能不能保全都是两说。 看着桂重阳满脸沮丧,桂五忍不住开解道:“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就算是有些主意,哪里晓得轻重?整日里被打被骂的,只要能离开就是好的。你也勿要太失望,就算李发财想要卖侄女,洪家也看不上。” 那洪老爷明显是借着娶儿媳妇之名,给自己纳小妾。李桃儿虽已经十二,可因为从小吃不饱瘦瘦小小,看着跟十来岁似的,怎么能入洪老爷的眼? 桂重阳精神一震:“五叔,你不晓得,今天下午有个新传闻,柴狗剩胡说八道,大家误会了,都以为李桃儿是杜里正的私孩子。我还想着,实在不行,就借题发挥,总不能真的看着李桃儿跳火坑。到时候就算她后悔了,想要救她出来也难了。” 桂五好笑道:“怎么又扯到杜里正头上了?” 桂重阳心情大好,道:“谁晓得呢?虽说是捕风捉影的事,不过对杜里正的名声却有碍。当年他弄了一出‘杀鸡骇猴’,使得村民生畏惧之心;如今有了这个八卦,大家畏惧之余,也会开始怀疑他的人品。” 要是真的按照李老太太与钱氏所说,李桃儿不是早产出生,而是足月落地,那李二去抽丁之事也可以发挥。 叔侄两个对视一眼,明白各自的小算盘。 对于杜家那边,多几个后手总不会是坏事。 桂重阳能猜到李桃儿的真正身世,桂五如何猜不到? 村民只会觉得杜里正富裕、威严,桂家叔侄却是记着杜里正为了谋夺里正之位,怎么一重重布局,逼得桂家不得不低价买地,又逼得桂家名声扫地,“九丁”不得不服役而去。 现下与杜里正的几次交锋中,桂家叔侄似乎没有吃亏,可是叔侄两人丝毫不敢懈怠。杜里正这样有成算的人,只要逮住机会,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桂五正色道:“这个李桃儿,一定要握在手中。” 桂重阳却有些迟疑,要是李桃儿不愿意怎么办?李桃儿似乎将洪家的亲事当成了救命稻草。 桂五看出桂重阳心中所想,道:“她想要的不是嫁入洪家,而是离开李家。到时候我会将她安置在你婶子家,就说是远方亲戚。好生养两年,她想要嫁人,给她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就是……” 第八十章 峰回路转(下) 西集镇,牛婆烧肉。 李发财拿着半张大饼,卷了好几筷子烧肉,狠狠咬了一口,美滋滋道:“香,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李发财对面坐的,就是镇上的一个帮闲。 那帮闲鄙视地看了李发财一样,心中很是瞧不起,到底是乡下泥腿子,这街头小馆子就能吃满口流油。 不过毕竟是白吃的,这红烧肉是地道五花肉做的,用冰糖熬过,闻着就香,帮闲也忍不住粗鄙起来,学着李发财的样子,大饼卷肉,咬了一口。 这边的大饼都是尺半见方,一张足有三斤,半张就吃的人能饱嗝。 李发财吃完,一摸油嘴,带着巴结道:“王哥,洪太太那边什么时候下聘?我那侄女性子柔顺,以后定会好好孝顺洪太太。” 那帮闲将盘底最后的一块五花肉送进嘴里,才露出难色道:“发财啊,不是哥不成全你,我跟洪太太说的好好的,将你侄女夸成了花,那边也要点头了,谁会想到有人愣是横插一杠子,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看下一回吧,下回有好事我再找你。” 李发财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瞪大眼睛:“不是都说好的?到底是谁这样不地道?” 自从得了消息,李发财可是请帮闲吃了两顿饭,花了小一百文。洪家的聘礼六十两银子,到底怎么花,李发财都想的好好的,这一下子就飞了? 那帮闲依旧做为难状:“这个我不好与你说。万一有个岔子,洪家倒要怪到我头上。” 李发财摇了摇头,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钱来,塞到帮闲的手中:“王哥,咱们两个谁跟谁啊,你放心,我就是打听打听。” 那帮闲收了一把铜钱,背着李发财撇了撇嘴,而后才勉为其难道:“那我就……说说,不过这话说了就说了,过后我可是不认的,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 “那是自然,我就是问问,看谁家这样好运气,入了洪老爷家的眼。”李发财保证道:“指定不与旁人提起王哥。” 那帮闲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旁人,方小声道:“说不得还是你认识的人!” 李发财瞪大眼睛:“到底是哪个?” “也是你们村里的,是梅相公的族亲。听说他们家不仅一个秀才,梅相公的侄子小梅相公还是‘小三元’,洪老爷家是镇子首富,自是乐意与这体面人家结亲。”那帮闲带了几分神秘道。 李发财却是咬紧了牙,气的脸色都青了。 要是别人截胡,他不过是咒骂几句;可是梅家截胡,他自然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那帮闲见他神色不对,忙道:“发财兄弟,你可不能去闹,真要闹黄了这门亲事,我可担当不起。” 李发财强笑道:“王哥放心,我不闹,有什么好闹的,这结亲是两厢情愿的事!”话虽如此,却是眼神闪烁,心中自有定夺。 肉也吃了,事也说了,两人就吃了烧肉馆。 李发财匆匆而去,帮闲才叼着牙签去了隔壁茶馆。 待到包厢门口,帮闲吐了牙签,垂着手进去,毕恭毕敬道:“五爷,妥了,李发财信了。” 包厢中,慢条斯理喝茶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桂五。 桂五拿了两块碎银子,往前一推,道:“拿去零花。” 帮闲忙要推迟,桂五一个眼神过去,才老实收了。 “我在码头收个两个铺子,过几日让你兄弟过去看看,以后跟着学点什么。”桂五道。 帮闲满脸感激道:“谢谢五爷!” 桂五道:“李发财想要卖侄女,过几日你就给他个信,想办法让他签了身契,将他侄女接出来;洪家那边……”说到此处,面上露出厌恶来:“那两口子再折腾下去,只会坑了好人家的儿女,从船上寻个性子厉的送过去,也省的好人家的闺女受罪。” 这里是码头,有不少船妓,桂五说的就是这些人。 原来洪家确实传出童养媳的风声,却不是洪老爷这里,而是洪太太想要找人选。她既是不想让儿子背着鳏夫的名头,又不愿意丈夫有机会睡别人女人,就想出这样个法子来,买个童养媳在家里。 洪老爷一心想要“生孙子”,怎么会原意? 那边洪太太安排了几个帮闲找人选,回头洪老爷就掏了双倍银子。洪太太再厉害,也是内宅女子,外头的事情容易被人糊弄。 就算没有桂五打岔,李发财想要送侄女入洪家的事情也成不了。 帮闲早已收了洪老爷的钱,要糊弄掉李发财的事,今天不过是加上几句话,自然巴不得借此机会与“五爷”攀上关系。 桂五却是晓得,对这些人不能太小气,诱之以利,以后才更好驱使。至于这帮闲的弟弟,曾在茶楼做过伙计,是个老实能干的小伙子,桂五离开桂家后,几个姐夫插手茶楼,排挤走不多老人,这伙计也是其中之一。 桂五听说此事,才提了这一句。 不说桂五在镇上略作推手,李发财出了西集镇便直接雇了驴车回木家村。 驴车直接到了梅家门口,就见梅童生家院子有人走动。 李发财两眼冒火,直接推门进去。有梅氏女眷出来,看到李发财气势冲冲的模样,好奇不已。 李发财素来是个混的,不管不顾直接奔梅家上房去了。 梅家上房里,梅童生、梅秀才父子在坐在堂上,座位上还有两个梅姓族人。 看到李发财不请自来,梅童生撂下脸色,梅秀才也蹙眉不已,却依旧起身道:“李大哥来了,真是稀客,快坐!” 两家都是木家村的老姓,之前论起姻亲来,两家都是桂家的亲家,梅秀才与李发财是同辈,因此才有了“李大哥”这样的称呼。 等到李家与桂家断亲,各自与杜家结亲,实际上梅秀才与李发财已经差了辈分。梅秀才娶的是杜里正的闺女,李发财却是杜里正继室的兄弟,实际上也成了梅秀才的便宜舅舅。 只是梅秀才自诩是秀才公,自是瞧不起村里的泥腿子,这样称呼一声“李大发”都是给李家面子,更不要说其他。 李发财却是挟怒而来,也不坐,只看和梅秀才皮笑肉不笑道:“梅老爷家的座位,我可坐不起,我就是想问问,都是亲戚,你作甚坏我好事?” 这样阴阳怪气,梅秀才不快道:“没头没脑的,李大哥你说甚?” 李发财冷哼一声道:“我一个泥腿子稀罕六十两银子,你一个秀才公怎么也这样贪,竟然做起拉纤保媒的差事!” 梅秀才立时变了脸色,六十两银子还能有什么?不正是洪家那边亲事。 坐上其他梅家人也都屏气凝神,方才梅秀才可是提过的,镇上洪老爷家看梅家出了两个秀才,想要与梅家结亲。梅秀才原本是想着侄女梅朵的,不想梅氏自作主张将侄女许给了桂家,便想要在族侄女里选个性子柔顺的,嫁到镇上去。 这六十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梅童生不快道:“李发财,这是喝多了?耍酒疯家里去,莫要在我家闹腾,这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李发财怒道:“谁放肆?都是乡里乡亲,你们这样委实太不厚道了,都晓得你们父子两个贪,可也不能半路截胡啊!洪家那边,与我都谈的妥妥的,六十两银子聘了我家桃儿过去做儿媳妇,你们横插了一缸子,还不许人说嘛!” 梅氏父子还不忿李发财的无礼不逊,在坐的梅氏族人却听出不对劲来。 那李家的侄女李桃儿,这几日也是村里的谈资,有人猜测她亲爹是谁,也有那心里透亮的猜到李家这是要卖人了。要是李家骨肉,李氏族人肯定不能白看着;只有不是李家骨肉,只是个奸生女,又是李家养大的,才会任由李家处置。 那洪老家不是想要与梅家结亲吗?怎么背后里又要买人?他家的儿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第八十一章 人人“如愿”(上) 梅童生呵斥道:“你这混账东西,与谁瞪眼?就是你老子在时,也不敢这般与我说话,实在是混账!洪家与你结亲,你莫要发春秋大梦,洪家是镇上首富,作甚与你这无赖子结亲?莫要浑说!” 梅秀才亦是在旁冷笑。 父子两人的鄙视都挂在脸上,李发财满脸涨的通红,耿着脖子道:“作甚不能与我结亲?首富又如何?谁不晓得他们家缺德事做多了,生了个儿子是天阉,逼死了两个儿媳妇,镇上再寻不到人家肯嫁女,才要掏银子在乡下寻人!我家那个死丫头还罢了,欠了李家的养恩,换一笔聘礼也是偿还了李家养恩;你们爷俩才不是东西,为了银子,这是谁都坑啊,没坑着亲侄女,又要祸害族侄里的闺女了!“ 一番话,竹筐倒豆似的抖了出来。 梅氏父子阻拦不及,察觉不对,忙去看几个族亲神色。 几个梅氏族亲脸色铁青,谁都晓得梅童生吝啬,这些年除了婚丧嫁娶、办寿科举这样能收红包的日子,梅童生家就没请过客。 今日平白无故请客,众人来时就猜测是什么缘故。 待听到梅秀才说了洪家要结亲之事,大家并没有生疑。整个木家村出了两个秀才,都在梅家,谁不晓得他们梅家就要起来了。 洪老爷再富,也不过是开当铺的,又值当什么。 要是洪老爷家里有闺女,想要招梅晟为婿,大家还会觉得这门亲事不匹配。毕竟梅晟才十四,是县里最年轻的秀才公,前途大好,不应该娶一个商家女。 洪老爷家不过是给儿子娶继室,梅家虽在乡下,可也算是书香门第,却是正合适了。 被请来的几个族亲,都是家中有适龄孙女或闺女的,闻言也暗自动心,正想着如何夸一夸自家孩子,让梅秀才父子选自己家,就知晓了这番内情。 其中有个老汉花白头发,比梅童生岁数还大,怒问梅秀才:“青柏,到底是怎么回事?洪老爷的儿子真是天阉?做人可要讲良心,不能如此啊!” 梅秀才忙道:“安大爷,你误会了,那不是嫉妒洪老爷家日子好的人造谣,偏生李大哥当真了!“ 这梅安是梅秀才族伯,皱眉:“好好地,怎么会传出这种话?” 这骂男人“天阉”可也太狠了。 “嫉妒呗”梅秀才道:“加上洪少爷没添个一儿半女,就有了闲话。这才是大笑话呢,要是洪少爷是天阉,能先后娶了两个婆娘,第二个还是难产没的?” 梅安的脸色这才好些。 李发财实在忍不住,“哈哈”笑道:“真是读书人啊,恁地会说!你说洪家第二个媳妇是难产死的?你敢让族人去镇上打听打听吗?谁不晓得洪家的两个媳妇是怎么死的,你还以为能糊弄住人?” “李发财!”梅秀才这回是真怒了:“你是要与我梅家结仇吗?” 肉疼死那六十两银子,李发财才不会在意与不与梅家结仇呢。村里不能得罪的几户人家,可不包括梅家。现在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将这门亲事挑黄,那样自家才能还有一线希望;就算自己彻底没有希望,也不能让梅家如愿。 梅安却是听出不对头来,对着李发财道:“发财,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秀才急道:“安大爷,您这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侄儿吗?” 梅安黑着脸,不去看梅秀才。 梅童生父子坑自己亲戚之事,有前车之鉴,大家先前是被“书香门第”这个虚名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想起这父子二人人品,大家自然也察觉到其中不对头。 李发财带了几分得意道:“洪家的第一个儿媳妇,洞房那天被老公公钻了被窝,第二天早上发现羞恼难当直接上了吊;洪家第二儿媳妇,‘洞房’过后倒是没上吊,直接成了老公公的小妇,怀着大肚子,被婆婆给打死了。洪家臭名远扬,镇上没有好人家肯将闺女再许给洪家,洪家才叫人让乡下找儿媳妇!” 几个梅姓族人听得呆住,这村里大家也爱讲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是非,可何曾有过这样人伦丑闻? 公偷媳叫“污媳”,俗称“扒灰”,这提一提都脏耳朵的肮脏事。 梅安怒视梅秀才,气的身体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外屋却是一阵喧嚣,一个妇人高声骂道:“黑心肝肺的贱人,这是狗屁倒灶的亲戚,就是仇人也不当如此!怪不得这‘天大好事’你不提你妹子,想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你也是有闺女的人啊,恁地这样狠心,就不怕老天爷报应到头上。” 原来这屋子这样闹腾,里间吃饭的堂客们也听了个正着。 之前为了让女儿嫁到镇上吃香喝辣顺便拉扯娘家,大家都围着杜氏奉承;待知晓这亲事的内情,这些妇人就都炸了。 人人都想要过好日子,可自己的孩子的孩子自家疼。洪家前面可都死了两个了,这哪里是嫁女,跟直接叫闺女去死差不多。就算惜命不死,这样父子共妻的丑事出来,娘家人也跟着不用出门了。 被李发财揭了个底掉,杜氏能说什么?只能死不承认,道:“嫂子误会了,怎会有这样的事?” “没有这样的事?你那敢不敢将这亲事拉给你妹子?”一个妇人道。 杜氏不快道:“嫂子真是的,洪老爷看上咱们梅家,我妹子又不姓梅,提她作甚?” “哈!洪老爷看上梅家,我们梅家的闺女就要任由他挑,他是皇帝老爷不成?咱们木家村离西集十八里,好好地洪家怎么就晓得梅家?大家伙儿可是听说了,洪家出六十两银子聘媳妇,之前李家已经与那边谈妥了,是你男人半路截胡,不会是你们得了消息凑上前去的吧?”另一个心直口快的妇人道:“啊,俺明白了,怪不得最老实的顺娘求了桂五做靠山,将梅朵的嫁妆讨去,又匆匆忙忙的许给桂家大春儿,这是之前得了消息,晓得你们要卖梅朵,才这样防着你们!你们这嫡亲侄女坑不着了,就来坑我们这些族人!好啊,你们卖人卖上瘾了是吧,当年卖了梅朵她娘,如今又要卖族里闺女,赶明儿是不是男人妇女都卖了,就能跟霸占二房家产一样,将整个梅家产业都占去了!” 虽说最后一句话只是讥讽,可之前的前因后果就对上了。 之前梅氏“倚仗”桂五,到梅家讨要嫁妆之事,不少族人不满,可也奇怪这素来柔顺老实的梅氏怎么有了胆子。原本以为是桂家人怂恿,后来梅朵许给桂春似乎正印证此事。 可现下想想,素来吝啬的梅童生父子作甚老老实实给了银子与田地?那不是桂五摆出流氓架势就能吓唬出来的,明显是抓到父子两个的小辫子,是不是他们父子想要卖婚梅朵之事被晓得了? 堂屋里,男人们听明白,望向梅童生父子的目光能喷火。 梅安站了起来,挥着胳膊,却不是向梅秀才,而是狠狠给梅童生一个耳光:“畜生,大畜生教出小畜生,只会祸害自己人,读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梅童生被打得身子一歪,差点跌倒,恼羞成怒道:“君子动手不动口,安大哥这是作甚?” 梅秀才脸色也十分难看,梅安虽没有打他,却是直接打了他老子,这耳光比落到他脸上都叫人难堪。 梅安却没有与梅童生继续斗口的意思,对在座众人说:“瞧见了吗?这是梅家,却也不是梅家,谁有也不如自己有,想要借光占便宜的也上点心,别人让给卖了!”说罢,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在座诸梅氏族人,也都愤愤起身。 一场聚会,终是不欢而散。 第八十二章 人人“如愿”(下) 当时在梅家做客的族人好几家,还有李发财这个自以为做成大事的,都不会帮梅氏父子瞒着。因此,梅秀才想要卖族侄女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木家村。 自然,李发财大大咧咧,也没有隐瞒打算送李桃儿去镇上做童养媳的事。 同样是卖侄女,李发财的无耻摆在明面上,加上李桃儿血脉未明,倒也无人说他什么。 反而是梅秀才这里,到底是读书人,又耍了心机,将一个卖侄女的事情弄成是“联姻”,让族人争相送女,等到时候有了什么闪失,也能一推三不知,委实太过无耻。 “天阉”、“扒灰”,洪老爷家的旧闻立时成了木家村的新闻。 等传到杜里正耳朵里时,梅家的新鲜事已经传出了木家村。 杜里正气了个仰倒,他可是看好梅晟,打算扶持梅晟的,有这父子拖后腿,梅家的名声已经如同一团烂泥。梅晟虽在官学读书,不在村里,可到底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日,杜里正叫人将梅秀才叫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是看出来了,梅童生是个昏聩没主意的,真正狠心的还是自己这女婿。 即便是在老丈人面前,梅秀才也是不肯认下“卖侄女”这罪名的,带了几分委屈道:“小婿又不在镇上住,哪里晓得这些内情?洪家正经托了人来说,小婿真以为他们看晟哥儿前程好来烧个热灶,谁晓得这里头还有这许多事。小婿也是要脸面的人,又不缺银子,怎么就会真的为了六十两银子做这些?” 杜里正质疑地看了梅秀才两眼,道:“你最近往镇上跑的勤啊?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梅秀才无奈道:“小婿是去会文去了,大家在一起不是看看时文,就是品诗论策,哪里有功夫留心这些市井八卦?” 杜里正轻哼一声道:“真不缺银子?缺银子就与我说,莫要琢磨这些邪魔外道!”说的时候,却是留心梅秀才脸色。 梅秀才摇头道:“真不缺,家里又不是没有银子,岳父您就放心吧。” 杜里正脸色这才好看些,这女婿三十来岁,正是男子最好的时候,长得又斯文,男人在外花钱不过酒色上,不需要银子正好。否则的话,他就要安排人在镇上好好打听打听,看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不过洪家的事给杜里正提了一个醒,镇上首富之家,自是有几分背景的,都看在梅晟的面上原意与梅家结亲,这要是再出来个比洪家还家底厚的,瞧着梅童生父子爱财的模样,怕是拒不了的。 想到此处,杜里正便不在拖,道:“梅晟的亲事,你到底有成算没有?” 梅秀才闻言,一阵郁闷,同样是秀才,自己三十岁中秀才,侄子是十三岁,在外的境遇差了这许多,姻缘上也差许多。自己只能娶一个乡下土财主的闺女,侄子那里却是不少人家托人传话过来,都让梅秀才借口“不宜早娶”给推了。 “明年可就是乡试了,你最多还能再拖一年。”杜里正慢悠悠道。 等梅晟中举,接触到的人,就不是梅秀才想要推却就能推的。 梅晟不是木头,自己也是有主意的,要是找个得力的岳家做靠山,那以后就不是梅秀才能束缚住的。 梅秀才想起妻子说过的话,小姨子似乎看上了梅晟。 梅秀才眼睛动了动,也望向杜里正,想要看出他是什么意思。他倒不似妻子那样反对,自家这个岳父,是个只将儿子当宝、将闺女当草的,会真正偏着女婿才怪。 杜里正直言说:“我的意思,是肉还在烂在锅里好,我想要将六姐儿许给梅晟,你怎么看?” 梅秀才为难道:“到底差了辈分,会不会不好看?” “这有什么?说到底梅晟只是你侄儿,别人说嘴几句,却是实惠。六姐的嫁妆不用说,我会比照她二姐的给她预备。”说到这里,从几案下拿了一个匣子出来,推到梅秀才跟前道:“这是二百两银子,你拿去预备聘礼。” 梅秀才再多推却的话,看到这匣子也说不出,强忍着没有直接动手,咽了一口吐沫:“岳父,这会不会太多?” 当年梅秀才聘杜氏的时候才花了四十两,凭什么到了梅晟这里就翻了两番还多? 杜里正摇头道:“不管以前你们叔侄情分如何,娶亲这件事上你这个当叔叔的大大方方,事情做得周到体面,以后旁人提起来也只有夸的。说到底,他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你这叔叔养大了他,养恩大于生恩,到时候他但凡有半点不孝顺之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梅秀才点头道:“还是岳父想的周道,正是这个道理。” 那装了二百两银子的匣子自然是紧紧抓在手里,不放松了。用这个给梅晟置办聘礼?做梦,如何能用这许多,就是拿出一半来已经是极体面。 * 李家,正房。 李发财进来,面上有些犯难。 李老太太见状,忙道:“怎地?梅家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李发财往炕上一坐,道:“洪家那边是没指望了,镇上盯着洪家这宗巧宗的多了,已经有人做媒,介绍了大兴那边的一个闺女过来。我这为难的,是另外一宗!” 李老太太不由肉疼,拍着炕沿道:“都是梅小二那个小畜生打岔,那可是六十两啊、六十两!” 李桃儿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段没身段的,就算是卖死契也不值几个钱。六十两银子,是之前再没有想过的。 “实在不行,就寻个人家给小二换亲,总不能白养了便宜货!”李老太太咬牙道。 李发财犹豫了一下道:“倒是还有一个亲事,聘礼颇丰。” 李老太太闻言,立时支起耳朵:“多少银子!” “二十两!”李发财道。 “才二十两,比六十两少了四十两呢!”李老太太露出几分不满意来,却不想想,乡下五两银子挑着娶媳妇,二十两银子“聘礼”,已经是很高。 “那,要不然就再等两年?”李发财道。 李老太太瞪眼道:“养什么?白浪费饭吗?整日里阴沉着脸,话也不会说,握着镰刀看着都渗人,你就不怕她哪天发疯,拿镰刀铲了你?” 李发财听了李老太太的话,想着李桃儿素日模样,也是一阵后怕:“这丫头,性子是有些歪!” 这孩子挨打哪里有不躲不哭的,偏生李桃儿就是如此,这不是更让人生气?最后每次都是动手的打乏了,才能放下手。就算长辈们不敢随便动手,可你一个做小辈的,哭两声,求个饶又能怎么了? “洪家不要,就卖别处去,反正不能再留家里,万一出事可没地方悔去!”李老太太冷哼道。 老太太活了六十多岁,自然也有几分眼力。 李发财方才还犹豫,这会儿倒是不犹豫:“那我就去镇上找王老大,答应了那门亲事!” 李老太太道:“是哪家?作甚跟洪老爷家似的,要在乡下找闺女?” 李发财迟疑着,李老太太道:“熊玩意儿,当你老子娘,有甚说不出口的?就是窑子里买姑娘,也不会给上这个价码。” 李发财这才道:“是山西那边来的船客,没了儿子,想要寻一门冥婚,带回老家!” 什么是冥婚,那是给死人配婚的!带回老家,自然是要给儿子随葬。 原本这种是应该找夭折的少女,三媒六聘,两家做个亲家,两个孩子合葬;可哪里有那么好寻妥当的人选,少不得有那黑心肝的人贩子,就打起活人冥婚的生意。 李老太太耷拉下脸,瞪着李发财不说话。 李发财面上带了焦躁:“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不行!”这回急的是李老太太:“大河都二十了,再不说亲还能说上什么好媳妇,二十两银子中,够给他娶一房媳妇了!” * 后窗下,李桃儿双眸幽暗,握着镰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 次日,桂重阳依旧是在老宅这边,身边依旧是杨武、梅小八这两个“哼哈二将”。 桂五不在,去了镇上,等到日暮时分才回。 看着桂五面带从容,桂重阳迎了上去:“五叔,可成了!” 桂五点点头,却是不见欢喜,眯了眯眼看了眼李家方向道:“这家人都是畜生!” 第八十三章 置产的小族长(上) 所谓“冥婚”,自然是桂五做的局,为的让免除后患,如此一来李家人便会当李桃儿被船客带走了。 实际上李桃儿却是被带王二带到船上,并不是做什么船客夭折儿子的未婚妻,而是顶了船客夭折女儿的户籍。而后由桂五出面,与船客签了个“收养”文书,在衙门过了户。 李桃儿的户籍直接落在桂五名下,成为桂五的养女,不过人就直接领到江家。 自然,在这之前,桂五便对江太太说了李桃儿的事,将李桃儿托付给江太太。 江太太没见到人之前,心里还犯嘀咕,想着是不是女儿女婿另有打算,买了个人打算“借腹生子”。实在是民间的“养女”有两种,一种是真的养女,一种则是养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不要说桂家经过十几年前的事故,男丁单薄,桂五叔伯兄弟五人,断嗣了两支,老两口盼着桂五这一支开枝散叶也情理之中。 待见到李桃儿时,江太太就晓得自己误会。再没有见过这么黑的丫头,看着瘦瘦小小,说是十二岁,还没有十岁的孩子大,桂五又说这丫头与重阳一个辈分,让江太太当孙女待。 江太太生了四个女儿,又半路养大了桂五,却是一个孙辈都没有带过,也是带了几分新奇,对外只说是远房侄孙女,父母双亡,户籍落在四女儿名下,竟是真当孙女似的待。 江老爷颇有微词,不过见老妻兴致正浓,便也默许了。 身份都换了,李桃儿这名字自是不能用了,江太太便给李桃儿起了个新名字,叫江平姐,希望她以后日子平安顺遂。 不知是名字的缘故,还是江太太慈爱,感化了江平姐。随着这个名字叫开,江平姐收敛了之前的提防与阴郁,性子倒是日益明朗起来。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桂重阳,办成了这一件大事,终是松了一口气。 洪家也好,“冥婚”也好,要不是桂家叔侄背后干涉,那都有可能是李桃儿面对的遭遇。 如今李桃儿成了江平姐,从根子上解决了李桃儿的悲剧下场。 李发财以为自己偷偷“卖侄女”,瞒着些不会为人所知,可实际上李桃儿被领走没多久,木家村里就传遍了李发财为了二十两银子将李桃儿卖“冥婚”之事。 村里人听了,对李家人越发敬而远之。哪怕他们将李桃儿卖到私窑子里,大家也只能说一声贪财,可这卖做“冥婚”,跟直接杀了李桃儿有什么区别。 就是养一条狗,养十几年也有感情了,李家人的心狠,吓到了木家村的村民。 李家的族人,更是背后议论纷纷。 李桃儿血脉存疑之事,只是李老太太与钱氏自说自话,所谓“奸夫”连个影子也没有。加上李老太太婆媳素来不是嘴巴严的,却能“隐藏”秘密十几年,仔细想想,都是疑点。 现在想想,分明是李家想要顺利卖侄女,才有这番说辞;否则真要按照村民猜测的,李桃儿是杜里正的私生女,怎么可能任由李发财卖婚? 因李发财卖侄女之事,李发财家名声又臭了一层。反倒是杜里正那边,之前莫名其妙成了“奸夫”,如今又莫名其妙洗了污名。至始至终,杜里正都不晓得此事。 李家得了二十两银子,却没有如李老太太所想,顺利给长孙订下亲事,之前看好的五火庄的姑娘那家,听闻了李家卖侄女之事,立时给姑娘订了别人家。即便李家原意出八两银子的彩礼,也没有人敢将姑娘说给他们家了。 李老太太气的半死,不反省自家不足,只觉得是宋婆子不尽心,将之前提到宋家的一只小公鸡硬是提了回去,引得宋婆子也恼了,发话做不得李家的媒人,让李家另请高明。 李老太太没有放在心上,八两银子说不到好姑娘,那就十八两银子。有银子还怕娶不到孙媳妇,好饭不怕晚。 不说李家人的各种不顺糟心,桂家老宅这边的屋子,经过一个半月的工期,终于盖完,如今就等着里外干透,就可以进家具了。 因为之前用的木工活计不错,桂重阳就一事不烦二主,又托买了一车松木来家,除了桂家老宅需要的新家具,剩下的木头正好可以准备梅朵的嫁妆。 同样是家具,陪嫁的家具要更精细,雕工更多,所以提前准备也从容些。 现下已经是七月中,离梅朵及笄不过大半年时间而已。 梅氏要拿银子给桂重阳,桂重阳自是不肯收,与梅氏做了“分工”,梅氏负责梅朵陪嫁的衣服被子之类,他自己负责这一套家具。 梅氏晓得桂重阳不差这几两银子,见他再不说其他,才点头应了。 七月过半,早晚有了温差,再过一月就是中秋。 桂五与老两口说了,镇上置了宅子,过完中秋带江氏去镇上住。江氏身体不要,每年秋冬都要请医问药,镇上方便些。何况桂五明年二月要应童试,在镇上还有老师与同门可以学习 老两口虽心里不大原意,可早在桂五回来时就提过此事,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 之前桂五刚到家时,给桂二奶奶五十两银子,桂二奶奶给了梅氏八两做聘礼,拿一两银子换了一贯钱给杨氏做家用,还剩下四十一两。老太太全都拿出来,塞给桂五,让他留在在镇上用。 夫妻两个没有营生,坐吃山空,读书又是费钱的事,桂二奶奶忧心忡忡。 桂五自是不肯收,道:“娘你莫要担心,除了住的小院,儿子还置了个小铺,放出去收租每月有个进账,也够嚼用。这个钱留家里,以后家里也宽敞些,不用那么节俭。” 桂二奶奶听了,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愁眉苦脸道:“儿啊,做人可不能不讲良心啊,先前那五十两不说,这一个院子一个铺子得多少银子啊?就算你在你岳父茶楼做掌柜每年有银子,也不该剩下这么多?你是不是拿了不该拿的?可不能那样啊!” 做人有李老太太那样,不仅守着自己家的,恨不得将别人家的也归拢到自己的;也有桂二奶奶这样,占了便宜就不踏实,穷好富好只愿自己过自己小日子的。 桂五道:“娘放心,这是我与朋友的买卖里参了一股,得的分红。岳父岳母那里,也知晓此事,不会误会。” 桂二奶奶这才安心,犹豫了一下,道:“重阳那边,你也不能老是顺着他。那孩子是个心大的,你做叔叔的,该管教也管教几句。” 桂五点头应了。 次日,桂五去镇上,桂重阳同去。 桂五在镇上买了两个相邻的小四合院,还在码头那里买了三个位置不同的小铺面,都是从一家买的产业。有个老掌柜积攒了一辈子积攒下这些,不想儿子是个败家仔,老子死了不足三年就欠了一屁股赌债,只能变卖产业,桂五得了消息,倒是直接得了个便宜。 两个院子,都是一样格局,三正四厢七间房,因为自打水井,价格都不算低。年份略久的那套五十两,后修建的那套六十两。到底是镇上,一套宅子的钱在村里能盖上两三套。 两个院子中间有开了小门,打开就是一家,关上就是两家。 桂重阳看了看,十分满意,却婉拒了桂五要将略新那套让给他的好意,道:“我这几年又不来镇上常住,过年前才能上来,新宅子也熬成老宅子了,没有必要的。还是五叔五婶收拾了住那套,另外一套得空寻人略收拾收拾,干净就行。以后二奶奶、二爷爷来镇上,就直接住那边……” 第八十四章 置产的小族长(下) 看过了宅子,桂重阳又跟着桂五去了码头。 叔侄两人新置办的三处小铺面,就在码头这边的街上,就挨着大集的旁边。其中有一间离周师傅家比较近,只隔了三家铺子,桂重阳道:“这间要是五叔没大用,我就留了。” 桂五点头道:“我暂时顾不得开铺子,你要用,三间都拿去用。” 桂重阳点点头道:“五叔要是放心,便让侄儿试一试。” 桂五心中好奇,倒是生出几分期待来。 这小重阳学问扎实,又是记事就开始启蒙的,哪里有机会学经营上的事?却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等到了第二处铺子,距离周家铺子就隔了半条街,也是两间门脸的铺子,后边还接了三合院,带了一圈房子,后边地方比之前的铺子宽敞一半,价格也比之前的高上三成。 桂重阳边看边点头,倒是越发满意。 桂五则是越发好奇,却是安耐住,并不着急相问。 等到了第三家,就是在长街的另一头,因为挨着码头,这边的铺子略大,前面是三间门脸,只是后边只接了两小间,地方狭小,所以倒是比中间的铺子一个价格。 之前茶楼里的小伙计王三儿正拿着扫把,在这里清扫整理。· 看到桂五叔侄两个进来,王三儿忙上前:“五爷!” 桂五点点头,对桂重阳道:“这是我之前在茶楼时用过的小伙计,是个踏实好学的,你要是想要张罗什么,可以让他给你跑个腿。”又对小伙计道:“这是我侄儿,以后就叫‘三哥’” 那王三儿十五、六了,比桂重阳大了一节,可还是老老实实叫了一声“三哥”。 桂重阳小脸也绷起来,打量了王三儿两眼,见他穿着洗的泛白的旧衣服,手肘之处还有两块补丁,脚上的鞋子也是开了线又加了接头。虽说衣服寒酸,却不邋遢,收拾的干干净净,人也没有畏缩之态。 桂重阳微微点头,道:“可识字?” 王三儿涨红了脸,失了往日的镇定,摇了摇头。 桂五在旁边道:“镇上的私塾收费贵,寻常人家鲜少有往里送学生的,就是下边村里,像木家村那这样有私塾的也不多,归根结底还是当年大伯与姑父的遗泽。” 江南学风鼎盛之地,村塾常见,北方却不寻常。 木家村的村塾就是周遭几个村子的头一份,也有周边的村童过去读书,不过那束脩就不是一年三百钱,而要多出一倍。饶是如此,也比镇上便宜许多,正经有几个家里过得去的送孩子过去读书。 桂重阳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算失望,掏出两串钱来,递给王三儿道:“这街上的吃食,十文钱以下的你都买一份回来,不要零嘴儿,要能添饱肚子的,超过十文钱的就算了。” 王三儿接了两串钱,也不多嘴相问,立时出去采购去了。 桂五道:“你到底年岁还小,要是外头晓得你是东家,少不得轻视一二,以后还是我立在前面充个数儿。我在这镇上生活十几年,外头多少给我些脸面。” 提及这个,桂重阳不免好奇,看着桂五道:“五叔,作甚外头都称你‘五爷’?瞧着那恭敬模样,不像是只看在江老爷面上。” 桂五拍了下他额头道:“不过是称呼,有什么好奇的?快说说,你到底想要张罗什么?瞧你样子,是要将三间铺子都留下,那会不会铺陈太大了?又让王三儿去买吃食,这是要开饭馆?”说到这里,却是露出几分不赞成:“是不是与周家买卖撞了?你二哥在那边,说起来还是咱们桂家欠周家人情。” 传承手艺,就多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这师傅跟再生父母也不差什么。 换做别家,借招学徒为名招几个小伙计,先使唤几年,而后也未必肯传真本事,能学到多少,都要看学徒眼明手快偷学到多少;像周师傅这样,直接带桂秋在身边,并没有藏私的师傅,并不常见。 桂重阳道:“五叔放心,侄儿心里有数,这三间铺子确实是想要做吃食,可不会与周家撞上的,周家是炒菜卤肉,这三间馆子做面馆,再买几样包子、馄饨之类的小吃食,不吃面的也有简单的一荤两素等米饭套餐。” 桂五听了,皱眉道:“这种小买卖,一间铺子不够,要弄上三间?” 桂重阳道:“统一牌匾,薄利多销,可以走量。码头前的这条买卖街有上将近两百丈远,真要说起来,买卖街头尾又不同,一边挨着集市,一边挨着码头,中间这里倒是能两者兼顾。如此一来,只要有人想要吃一口吃食,就能看到三间的一间,到时候将价格都标在明处,就是码头上刚下船的外地人想要吃口热饭,也不用担心不熟被宰一刀。” 桂五这十多年,也是市井讨生活,三教九流的人往来的杂,不免想的多了些,道:“如此一来,你就算没有抢那些大馆子的买卖,可却抢了码头上那些跨篮子的小买卖人。” 砸人饭碗,如杀人父母。 倒不是怕那些人报复,可和气生财,怨声载道的买卖长久不了。 桂重阳想了想道:“那种人有多少?” 桂五道:“西集是大码头,总有二、三十号人吧。” 桂重阳闻言,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那就都召到馆子里呢?” “三个小馆子,如何能用那么多人?”桂五摇头道。 就如周家的卤菜馆子,也是两间门脸,十来张桌,只有周师傅父女与桂秋三个人招呼,虽说人多的时候人手紧,也勤快招呼点也就够了。 桂重阳道:“一个门面留下四、五人照应,多余的人手扔提着篮子去码头贩卖,不过贩卖的是统一的吃食,从铺子里出。” 桂五听了进去,细想却是是个好办法,既能安抚安置这些人手,又能扩大铺子里的销路。至于那些想要继续自己单干的,不愿意归到铺子里的,就继续单干好了,反正桂重阳之前的安置方式已经是仁至义尽。 “倒真是个来钱的法子,不过想法虽好,可得有个好掌柜,能好好看着这一摊,到底是入口的东西,买卖好了也要放着人使坏。”桂五道。 “就秋二哥做掌柜,我想要与秋二哥、周姐姐合伙做这买卖。秋二哥当掌柜,周姐姐负责厨房那一滩,五叔就用铺子入股,也算一股。”桂重阳一边说,一边笑。 村里老宅盖好了,“西桂”与村民的关系也缓和许多,梅家与李家都灰溜溜的,一时不会来碍眼,桂重阳也有心思放在“开源”上。 通州实在离京城太近,通州这里的土地只会越来越贵。 现在有杜里正在前头,零散的土地桂家买不到,大块的土地多少权贵盯着,桂家也不能去找死。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开始置办几处产业,赚钱是一回事,趁机将桂秋历练出来也是一回事。 桂重阳用桂秋,还在桂五意料之中。他的想法也是如此,到底是自家人看着更稳妥些;可是用周丁香,却是让桂五意外了。 眼见桂重阳笑的贼,桂五疑惑道:“又琢磨什么呢?” 桂重阳笑道:“春大哥的亲事已经订下有些日子了,是不是秋二哥的亲事也提的了?我要抢了周师傅一个徒弟、一个闺女,总要给周家一个交代才是!” 第八十五章 害羞的桂秋(上) 周师傅看上桂秋之事,桂重阳早就与桂五说过。眼下听桂重阳的话,桂五也觉得应该提了,总不能让女方先开口。 虽说不能如周师傅的原,让桂秋做几年上门女婿,可都在镇上,没有什么不能谈的。 桂重阳操心的是人丁繁衍,桂五也想这个问题。等家里有了曾孙、曾孙女,桂二奶奶忙起来了,也就不会就盯着他这边。 这会儿功夫,王小三儿已经提着大包小包回来。 西集本就是个小镇,各种吃食自闭不上城里的贵,都是些实惠饱腹的好东西。 桂重阳一一看了,就见有肉包子、素包子、馒头、芝麻烧饼、栗子糕、枣糕、白糖糕、年糕、馄饨、凉面、油煎豆腐、油条、葱油饼等。 每样或是一块,或是一份,摆了满满一桌子,也总共花了不到一串钱。 王小三儿将剩下的钱递给桂重阳,桂重阳收了,才数出十个钱来递给他道:“辛苦了!” 外头日头正足,王小三儿额头汗津津的,走路都喘了,委实受累。尽管如此,王小三儿却没有立时收钱,望向桂五,看到桂五点头才叫了一声“三哥”收了。 三三三,这个排行是避不开了。 桂重阳“哈哈”两声,问道:“哪些是铺子买的,那些在摊子上买的,哪些是码头哪边买的?” 王小三儿不识字,记性却不差,说的清清楚楚:“包子是在包子铺买的,馒头是在馒头铺买的,芝麻烧饼、油条、馄饨、凉面、油煎豆腐这几样摊子上买的,栗子糕、枣糕、白糖糕、年糕、葱油饼这几样是在码头跨篮人那里买的。” 桂重阳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招呼两人一起试吃。 肉包子、素包子还好,馒头、烧饼这些没有什么说的,油条、油煎豆腐、馄饨这几样有些凉了,口感只是一般;几样糕与葱油饼中,只有栗子糕更好些,其他只是寻常。 看桂重阳脸上似不满意的模样,桂五道:“这些点心太粗,想要细点,还要寻专门的铺子。” 桂重阳道:“也未必要细点,这些味道够了,只是样子看着糟,统一模子就会好不少。” 王小三儿听了,迟疑了一下,道:“三哥要开吃食铺子,要招点心师傅不招?” 桂重阳道:“你有相熟的?” 王小三儿指了指桌子上剩下的栗子糕道:“卖这糕的是的我们那的街坊,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原本家里开点心铺子的,后来得罪了洪家的管家,铺子就让洪家给吞了。如今只在家里做些糕,在码头上卖些。” 桂重阳本就觉得那栗子糕不错,是几样糕点中味道最好的,不过新铺子最怕麻烦,即便不喜欢洪家行事,可那对于现在的桂重阳来说也是“庞然大物”。 桂重阳望向桂五道:“五叔,碍不碍事?” 桂五摇头道:“不碍事,洪家行事霸道,长久不了。” 桂重阳看了眼王小三儿,这些话当着外人说妥当吗?还是五叔眼中,这王小三儿不算外人? 王小三儿拿着素包子,低头吃着,边吃边点头,似乎在细品滋味儿。 桂重阳不由挑了挑嘴角,还真是个机灵的。 桂五吩咐王小三儿继续收拾铺子,便与桂重阳一起去了周家铺子。 今天是集日,只是不是逢十的大集,只是小集,所以半天就散了。 周家铺子门口,桂秋与周丁香在收面摊。 看到叔侄两个过来,桂秋忙迎上去,道:“方才丁香说看着像五叔,我还以为她看错了,真是五叔与重阳来了。” 周丁香也上前,大大方方与两人打招呼:“桂五叔,重阳。” 桂五点点头,桂重阳道:“周姐姐收摊?我来帮你?” 周丁香见桂五似有话与桂秋说,便笑着点头道:“那就劳烦重阳了,回头我做素面给你吃。” 两人去收拾摊子了,桂五将桂秋叫到一边,道:“看着你与周姑娘相处的好,要是你原意,我跟周家提亲可好?” 同梅朵比起来,周丁香又黑又胖,可以说是丑了,因此桂五也拿不准桂秋的想法,才先问这一句。 要是桂秋愿意,自是一切好说;要是桂秋不愿意,周家的人情便只是人情,想办法还了就是。 桂五从十来岁就是自己拿主意的人,因此在几个侄儿面前并不端长辈架子,自作主张,反而比较看重大家自己的意见。 桂五是桂秋的亲叔叔,自然有资格能代桂家向周家提亲。不过桂五眼下也就这么一说,这种事怎么也不会越过杨氏,总要与家里说了,才会正式跟周家提这个。 桂秋立时跟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手足无措道:“什么?什么提亲啊?”却是满脸涨的通红,又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捂住嘴。 桂五看在眼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没好气儿的看了桂秋一眼,道:“又不是大闺女,提亲事脸红什么?你大哥定亲了,自然也就轮到你了!” 桂秋放下手,依旧傻笑着:“我这不是没想到吗?还以为要大哥成亲后才会提这个。” 桂五轻哼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着急,那就再放放,等你大嫂进门后再说。你既然没想过,可见也没看上周家的丫头,那就到时候再相看别人……” 话未说完,桂秋已经是急了,忙道:“不是不是,不要别人!”这下脸红到脖子根了。 “出息!”桂五嗤笑道:“那你之前装什么糊涂?连重阳都看出周师傅想要招你做女婿,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 桂秋“哈哈”两声,说不出话来,欢喜之中却带了隐忧。 桂五见了,心里叹了口气,正色道:“不过话说在前头,你这女婿只是女婿,可不做上门女婿。桂家的上门女婿有我一个就行了。要是周家点头,正常嫁娶,一切好说;要是周家不应,那便只能是你们有缘无分了!” 桂秋脸色发白,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嗯,我晓得。” 不远处,周丁香一边收拾桌椅,一边留心桂秋那边动静。 眼见桂秋神色不对,周丁香黝黑的面上露出几分不安来,凑到桂重阳跟前小声道:“重阳,可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桂重阳好奇道:“没事啊。”说到这里,道:“对了,有喜事!” 周丁香立时追问道:“什么喜事?” 桂重阳也不故意逗她,直接道:“春大哥定亲是一件,老宅起屋子是一件。” 周丁香这才笑了,道:“好事成双啊,下次过去给梅姐姐道喜去。” 桂重阳道:“等我们搬新家周姐姐就去。” 周丁香痛快道:“好,到时候我去给你掌勺,帮你办温锅席!” 周师傅到前头喊桂秋,看到桂五,忙招呼他进去说话。 桂五看了眼桂重阳,道:“正好,这小家伙置了几个铺子,正有事找你帮忙呢……” 第一更,下边有第二更,明天上架,求大家订阅支持。推荐一本有意思的历史爽文,莫木夜的《超品纨绔》。【脚踩一品,是为超品】扑街写手带着几的百科全书资料穿越到古代,附身在一个又愣又傻又不行的纨绔身上,面对着情敌追杀,父亲遇险,妻遭陷害,他将要何去何从呢? 第八十六章 害羞的桂秋(下) 因不是饭时,周家馆子没有外人,只有周父女与桂家叔侄几个。 周丁香去端了切好的西瓜上来,就要下去,桂五道:“侄女别走,小重阳说的这事与侄女有关。” 周师傅“哈哈”笑道:“你五叔叫你留,就坐下说话,莫要学别人扭扭捏捏。” 周丁香爽朗一笑,才拉了小凳子,挨着桂重阳坐了。 “都是重阳的主意,让重阳自己说。”桂五道。 大家都望向桂重阳,桂重阳道:“我想着家里春大哥、秋二哥都不小了,眼看到了娶亲生子的时候,五叔又要应童子试,都是花钱的,便想着还是早日开源的好。虽说最稳妥的是买地,可是通州这地价每天都在涨,真有好地我们小老百姓也抢不到,就想着在码头这里做点营生。刚好托五叔的福,置办了几个小铺子,就想着统一招牌,做个快餐铺子,里面卖面,再卖包子、馒头烧饼这些,配上几样粥,让大家花上十来文就能吃饱一顿。”说到这里,又将想要招那些码头跨篮子卖的人做伙计,顺带着给码头那边送“外卖”。 周师傅仔细听着,丝毫不因桂重阳年岁小而轻慢,周丁香眼睛越来越亮,倒是个急性子的,桂重阳刚一说完,便道:“那要我做什么?” 桂重阳看了周师傅一眼,道:“我想着这虽是小买卖,可还是得自己家人看着好,想要请秋二哥过去总览,周姐姐过去管下后厨。” 周师傅没有说话,不过脸上也没有露出不快,而是似思考什么。 周丁香想着方才桂重阳说的“自家人”,不由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再追问。 桂秋道:“丁香白案确实出工了,可这边也一滩的事,你要是请她过去,怎么算工钱?” 桂重阳道:“周姐姐总览三家铺子的厨房,分周姐姐一成干股!” 桂秋没有说话,望向周丁香,正好周丁香也望过来。两人眼神对了个正着,都飞快的移开,却是没有平素的坦荡。 桂秋想着桂五的话,又是期待,又是忐忑与不安。 周丁香则是想着桂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小重阳年岁不大,却是个能做主的,这是不是桂家人的暗示? 桂五与桂重阳在旁边看到两人如此,桂重阳暗笑,桂五却是蹙眉。眼前一对小儿女看来是彼此有意,可要是周家坚持招婿。 周师傅望向周丁香,见女儿眼中满期期待,却是没有问周丁香,而是望向桂秋,道:“秋儿,你也希望你妹子去吗?” 桂秋立时傻眼。 众人都望向桂秋,桂秋全无平日的伶俐,吱吱呜呜好一会儿,眼见周师傅脸色都发黑了,才带了慌乱点头道:“希望,自是希望的,就是不放心师傅这里。” 周师傅看看桂五,又看看桂重阳,才道:“你们的饭铺子计划的不错,可是缺了荤腥,以后我给你们供卤肉、卤下水、卤蛋这些,想要解馋的,几大文也能切成一小碟子。” 桂重阳自然是乐意之极,连忙点头应下。就算周师傅不提,他也要主动提的。 桂秋担心道:“可是我与丁香都走了,师傅这里人手就不够了。” 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周师傅另收个学徒,再雇佣个小伙计。 周师傅却道:“这些年我也乏了,趁着这个机会,就将馆子直接改专卖卤货,那样也不用早晚熬着。” 众人都望向周师傅,周师傅笑得豁达道:“烟熏火燎了一辈子,以后我也总算也能出去溜达溜达了。不过秋儿你没事还要过来,我再调理调理你,等你什么时候将卤味这些手艺吃透了,我也就能放心将这锅老卤与方子传给你了。” 周家铺子最出名的就是卤肉,卤肉的根本却是方子与老汤。周师傅这样说,无异是拿桂秋当衣钵传人,只差没将这间铺子给桂秋了。可铺子好买,这方子可不好买。 桂秋忙摆手道:“使不得,那些还是留给小弟吧。” 这种安身立命的东西,向来是父传子才是。 这里的小弟自然不是桂重阳,而是周师傅的儿子周小弟,比周丁香小还几岁,今年才七、八岁,在镇上私塾启蒙。 周师傅苦笑道:“大家也不是外人,我那儿子,是入不得这行的。他舌头上尝不出咸淡来,要不然我也不会想着收个徒弟。就算缺人手,直接招伙计就是。” 众人惊讶。 周师傅道:“要是往码头那边送,大饼夹肉、栗子糕都极好的。” 通州产栗子,栗子糕可以算是地方特产,上岸的女眷孩子买这个尝尝鲜儿正好;就算是路过的船只,打发人上岸买土产,也可以买这个;大饼夹肉,又实惠又解馋,则是旅人最爱。 桂重阳点头听了,周师傅又说了几样汤,都是极有用的提议。 虽说周师傅要将衣钵传给桂秋有个前因在,可依旧是桂秋感动的够呛。他素来是个活络的,这回却是带了几分腼腆,只差对周师傅发誓道:“师傅放心,以后小弟那里有我,师傅这里也有我。” 周师傅看他的样子,轻哼道:“臭小子,我还没老到七老八十,哪里就轮得着你操心这个?” 周丁香还没听出什么不对,在旁挤了下鼻子道:“你还没出师,上面有我这个师姐在。” 桂秋却是没有如往常那样与周丁香拌嘴,只道:“师傅没有正式收你做徒弟,你还是做师妹吧。” 周丁香不忿,还要再说,周师傅道:“小重阳难得来镇上,你去带重阳溜达溜达,买点零嘴儿。” “小重阳”在旁,忍不住想要翻了个白眼。自己都多大了,难道是三、四岁吗?不过他也看出周师傅要与桂五说话,便起身道:“秋二哥也去,来了两回,我还没仔细看周遭的铺子呢。” 周丁香性子贪玩,立时眼睛亮了,道:“孙家铺子蜜饯好吃,尤其是桃脯。” 桂秋越发不自在,打着“哈哈”两声,随着周丁香与桂重阳出来。 周丁香已经掰扯手指道:“郑家的鸭货也不错,尤其是烤鸭架子,喷喷香。还有郭家的煎饼,正宗的豆面煎饼,又甜又劲道。” 周丁香如数家珍,桂秋留心起两侧的铺子,对包子铺、点心铺这样的地方格外关注了些,还有些街头摊子。 桂重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两人一个玲珑心肝,一个天真烂漫,也算是互补了。 不过周丁香天真烂漫归天真烂漫,关于桂秋的事就变得机灵起来。周师傅之前给了她两把钱,让她给桂重阳卖零嘴儿,可这一路逛下来,桂二奶奶、杨氏、梅氏、梅朵人人有份,就是桂二爷爷也有份,是份咸点心牛舌饼。 桂秋开始还没察觉,待听到最后,嘴里说着“瞎花钱”,眼角的笑意却是遮不住。 等到三人回到周家铺子,看着桂重阳手中大包小包,知晓是周丁香买给桂家众人的,桂五看了桂秋一眼,才道:“让侄女费心了,过几日家里暖锅,跟秋儿去家里玩儿。” 周丁香不知其他,大大方方应了。 倒是桂秋,脸色微红,可还是开口道:“五叔,是不是让家里人先来镇上?” 不管是提亲事,还是例行“相看”,都没有女方送上门的道理,要不然就让人看轻了。 “还用你操心这个?过几日让你钟大爷来一趟。”桂五虽只是叔叔,却也莫名心酸,这侄子真是给别人养的。 两家谈婚论嫁,自不是大家一句话就定的,还要正式媒人。 桂五要请师兄钟小吏做大媒,也是给周家体面。钟小吏没有品级,可也是衙门当差的,在县上能说得上话。 桂秋这才安心了,“嘿嘿”笑着,脸红成了红屁股。 第八十七章 做主的桂五(上)(第一更) 等桂五叔侄回到桂家,两房便都知晓桂重阳买铺面之事。 梅氏松了一口气,有了产业,就有了进账,就算以后桂重阳不通农事,科举上没有斩获,也能勉励维生。 梅朵自是与姑姑一样,之前也担心桂家长房生计,姑姑将田产大头给了她做陪嫁,如今桂家只有七亩地,桂重阳又不是能下地的,没有收入以后喝西北风去吗? 桂家二房这里,则是心思各异。 即便之前大家猜测桂重阳的银子不止五十两,可也没想到他会阔绰成这样,直接就能置办起两个铺子与一个宅子。 倒不是有人惦记桂重阳的银钱,只是不免猜测桂远这些年在南京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攒下这些银钱。 桂重阳没有说将那两处铺子与一个宅子归公之类的话,“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不过却说了开吃食铺子,让桂秋与周丁香经营之事。 桂二奶奶与桂二爷爷到底是经事的老人,这一听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都望向桂五。 桂重阳十来岁年岁,晓得什么,这肯定是桂五这个做叔叔的安排的。这样安排,周家能乐意? 反倒是杨氏,听了不免担心:“这周丫头能干是能干,可眼看到了说人家的时候,这到时候撂挑子怎么办?” 桂五道:“嫂子,我想要给秋儿说周家的丫头,嫂子瞧着那丫头可入眼?” 杨氏却是愣了,带了几分迟疑道:“这周家是镇上的,哪里会将闺女说到乡下人家?” 虽说周丁香性子爽利能干,比梅朵更符合杨氏对儿媳妇的期待,可到底“门不当、户不对”,她是想也没敢想过。之前她留心的,也不过是杨氏那边的堂侄女、族侄女们。 桂五道:“我既是敢提,就有把握。咱们家在村里,可秋儿不是在镇上?以后又在镇上开铺子,与周家结亲也能有个照应。” 杨氏这才露出惊喜来:“没有更好的了,真是想也不敢想,多谢老五想着你侄儿了!” “聘礼这里,嫂子与爹娘看着办,镇上的铺子,重阳说了,就叫秋儿与周家丫头看着,给秋儿两成干股。”桂五道。 桂重阳说的是给周丁香一成、给桂秋一成,不过在周丁香是要说给桂秋的,直接说给桂秋也不差。 这时摇头的却是杨氏:“这也恁多了,就是给一半也够了。” 倒不是杨氏穷大方,而是她担心儿子分红太多长久不了。亲兄弟,明算账,那铺子与买卖毕竟是桂重阳的。 桂二爷爷也道:“给他兄弟帮忙,还分什么红?” 桂二奶奶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开口。不分红,难道让桂秋给桂重阳当长工?可这分红,又似在占桂重阳便宜。 桂重阳道:“那铺子要是自家人不用,直接租出去,一年二三十了两银子;要是这小吃铺做好了,却能翻一番,就是给秋二哥分两成,也是我占大便宜了。我马上就要入村塾读书,只有交给秋二哥打理才放心。” 桂五道:“就这么办,我已经与周师傅提了,周师傅也看好这一摊,不拦着秋儿与周丫头过来帮忙。” 桂五自从回到桂家,就是一家子的主心骨,他既然这样说,别人也就不再啰嗦了。 杨氏惊喜之余,不免忐忑,对桂二奶奶道:“娘,到底是镇上的闺女呢,这聘礼怎么给?要不要去打听打听?” 桂二奶奶瞪了杨氏一眼:“再是镇上闺女,也是小儿媳妇,没有越过大儿媳妇的道理!” 杨氏这才醒过来说错话了,忙去看梅氏与梅朵。 梅朵手中拿着绣棚,低头专心绣花,只做不知。 梅氏却不是个爱挑理的,对杨氏笑了笑。 杨氏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跟梅氏解释道:“妹子,嫂子没有别的意思,这不是怕咱们家高攀了周家,太寒酸了叫人笑话吗?” 梅氏点头道:“嫂子放心,我没有误会。” 反正银子在桂二奶奶手中,最后由桂二奶奶做主,梅氏也不担心周家的聘礼真的高过梅朵。不说她这个姑姑不会乐意,就是桂重阳也不会允的。 果然,就听到桂重阳状似无意道:“就是给出金山银山,难道别人不知道咱们是村里的了?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就比照着春大哥的例,略减一等便是了。” 桂二奶奶听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望向桂五。 桂五点头道:“长幼有序,重阳说的有理。” 桂二奶奶拍板道:“那就六两银子做聘礼,另外与周家说清楚,等秋儿成亲就给他们分家,家里帮不上他们小两口什么,也不占他们什么,以后他们赚的都让他们自己攒去。” 并不是桂二奶奶大方,这兄弟分家是寻常,有的就是这种直接成亲后分出去,有的则是父母故去后分出去。 桂秋十五岁上镇上做学徒,家里也没有能帮助他什么。就是这门亲事,也是桂五帮忙找的,家里也不过是一份聘礼,再多却是不能了。 老太太是个明白人,晓得桂五与桂重阳叔侄都有些银子,可也没有想着“均富贵”。 桂重阳那里不用说,是隔了房头的,算是两家人;就是小儿子这里,家里只养到十一岁,就出去做童养婿,即便这些年有些继续,也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攒下的。身为父母,不能帮儿子什么,再去扣儿子的积蓄就太过分了。 对儿子能做到这样,对于孙子辈老太太自然也能做到尽量公平,家里帮不上什么,也不会去“劫富济贫”剥削哪一个。 如今桂秋与周丁香接了桂重阳的铺子,每年都有两成分红,要是不分家的话,少不得这份钱来拿到家里,到时候怎么分配,都会有人如愿有人不如意,与其到时候因为银钱伤了和气,还不如从一开始杜绝。 桂二爷爷素来尊重老妻,听了也点头道:“正当如此。” 杨氏却是皱眉:“这哪里有一成亲就分出去的?新媳妇进门,总要一家人一口锅里吃几年饭,情分才深些。” 桂二奶奶道:“秋儿以后成家,肯定要常住镇上,怎么一个锅刨食儿?” 杨氏道:“秋儿在镇上,她媳妇也在镇上?” 桂二奶奶道:“不留在镇上照看秋儿,还回来村里?这一大家子人,也不缺她一个。” 杨氏依旧有些怏怏,梅氏见了不免担心,杨氏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多年媳妇熬成婆”想要儿媳妇侍候?真要是这个念头的话,小儿媳妇不在跟前,会不会开始使唤长媳? 梅氏看了眼梅朵,梅朵依旧在绣花,可是全无平日干活的利索,这半天也没有绣好半片叶子。 桂二奶奶劝道:“方才你不是还担心门不当、户不对吗?如今有了这一条,不是刚好?就是因为没有谁家的新媳妇进门就直接分家的,所以才能让周家明白咱们家的诚意。” 桂五插话道:“爹,娘,嫂子,要不然你们同我去镇上住吧,一家人在一块,到时候秋儿成亲也留他一起住。” 桂五之前就有这种打算,只是想的不是现在,毕竟这两年自己要读书,照看不到家人。他原想着考个童生出来,想个营生在镇上安顿下来,再接父母过去奉养。 如今见杨氏舍不得儿子分出去,桂五便想着那样一家人直接去镇上也不是不行。 桂二爷爷摇头道:“我不去,镇上有什么好的?” 桂二奶奶也摆手道:“就是,不去,我们在村里待了一辈子了,可不想临了临了再挪地方。这才十几里路,你们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住几日,莫要折腾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意外的是,杨氏竟然也不希望搬家,道:“镇上谁都不认识谁,做啥都要花钱买,哪里有村里日子过得自在?” 桂五颇为意外,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道:“反正这两年我要在村里。” 桂远去年十一月病故,现在是七月,才过了九个月,桂重阳要守二十七个月父孝,还有十八个月 第八十八章 做主的桂五(下)(第二更) 七月二十,男方长辈桂二奶奶、杨氏、桂五与大媒钟小吏一起去了周家。 周丁香还浑浑噩噩,只好奇老爹为啥今天没有挂幌,还嘱咐自己换一身新衣服。 倒是桂秋,从早上起就不再笑眯眯,也不怎么与周丁香说笑,让周丁香莫名其妙。 一直到桂家人到了,周丁香还“桂奶奶”、“桂婶婶”叫的大大方方,换做其他人家,少不得觉得这闺女不知腼腆面皮太厚,可桂二奶奶与杨氏婆媳都是爽快人,倒是极爱周丁香的性子。 桂二奶奶笑着拉了周丁香的手,周丁香从小学灶,自不会像其他闺女那样手软,还略有些粗短。桂二奶奶却拍着周丁香的手夸道:“这手是个有福气的,怪不得之前见了就爱,合该是我们家的孩子。” 周丁香被赞的有些不好意思,还没反应过来,桂二奶奶已经从头上摘下一支银簪,插到她头上。这是江氏预备的,总共是两支,一支梅花银簪,一支丁香银簪,这合了桂家小一辈两个妯娌的姓与名,梅花银簪补给了梅朵,丁香银簪用来今日“插戴”。 周丁香饶是再粗心,也晓得“插戴“是什么意思,立时跟煮熟了虾子似的,脸红成一团,站也站不住,道:“桂奶奶、桂婶子慢坐,我去端甜茶。” 没一会儿,周丁香端来了两碗浓浓的桂花蜂蜜水,这回终于有的小闺女的娇羞,声音也小了,坐姿也端正了,低着头陪桂家婆媳说话。 * 馆子大堂,钟小吏充当大媒,说了桂家答应成亲后分家的话,周师傅这里也叫了街坊的媒婆,两家写了婚书,交换了庚贴。 桂秋全程跟着,端茶送水,十分殷勤。 等到周师傅拿了谢媒礼,送走媒婆,便对桂五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就按照镇上中等陪送,二十四抬嫁妆,再加十二两压箱银。” 就是在镇上,这些抬嫁妆也不少了。更不要说,周师傅已经说将卤汤配方与老汤留给桂秋,这就比什么嫁妆都值钱。 桂五便道:“他们两个先帮重阳支起这一摊,也算有个营生,我做叔叔的,别的帮不到什么,就给他们小两口预备一套镇上的小宅子。” 周师傅自是没有什么不满意,周家也不是不能预备宅子,只是正常嫁娶,没有那样道理。 一时之间,倒是两相满意。 倒是桂氏婆媳,直到回到桂家村,桂五与大家提及时,才晓得桂五答应了宅子的事。 桂二奶奶不好说什么,却也不是赞同的意思。 杨氏则是直接拒绝道:“老五的好意,嫂子代你侄儿领了。可你也不宽裕,没有这样的道理,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去攒,左右家里不要他的。” 周丁香与梅朵同龄,十四岁,都是明年及笄,这婚事总要讲究个长幼有序,如此一来,桂秋的婚事最早也要明年下半年,那还有一年多功夫。 镇上的三间新置下的铺子却开始收拾了,桂重阳答应给桂秋、周丁香两成分红,一年下来,赚不了一个宅子,可赁个差不多的也足够了。 桂五自从五月底“归宗”,可是给家里不少银子,桂春、桂秋两兄弟的聘礼银子都是桂五的银子,做叔叔的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 到底只是叔叔,不是亲爹,还有婶婶在,没有一直贴补侄儿的道理。 桂五道:“嫂子莫要推了,这是四姐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是秋儿的叔父,这些年在外头也没有养过他,等他成亲再不让我这做叔叔的尽尽心,以后到了地下我也没脸见二哥了。” 桂二奶奶看了江氏一眼,脸色稍缓,道:“既是老五的心意,就收着吧。” 杨氏也只有感激的,郑重与江氏道谢。 江氏含笑道:“都是一家人,嫂子外道什么?不管他们以后日子过得是好是赖,咱们当长辈的,能扶一把自然要扶一把。” 桂重阳在旁边见了,心中自有主意。 虽不知桂五有多少积蓄,不过瞧着他们夫妻两人吃穿用度寻常,在镇上置的宅子、铺面,也都是几十两大几十两,应该不算宽敞。 那三间铺面中,有一间是桂五给自家置办了打算租出去收租以供日用的,后来见桂重阳要做生意,便将那一间也直接归到桂重阳名下。 桂重阳自是不肯要,要算作桂五用铺子入股,桂五却不答应,只说合伙的买卖不好做,即便是亲人也是,还是明确些为好。当然这是对桂重阳与桂家其他人面前,对外桂五少不得当个招牌。 在江家十二年,桂五眼见着几个姨姐、姐夫从和和气气,到心思各异,说到底都是因钱财的缘故。因此桂五在钱财上,颇为留意,宁愿客气分明,也不愿意留下隐患伤感情。 “西桂”两房就这几口人,要是再因钱财事生嫌隙,那可就太令人感叹了。 桂五不愿意二房惦记桂重阳的钱,处处为桂重阳想到前头。桂重阳领情,自然也要为桂五考虑。 桂五要下童试,江氏又是药罐子,夫妻两人就算小有积蓄,日子也不会富裕,两处都是要花银子的。因此桂重阳就打算不管镇上铺子买卖生意赚多少,都分出一成利来给桂五夫妇。 因为晓得说了桂五也不会收,桂重阳就没提,只心里记住这一笔。 桂秋亲事订下,就到了桂重阳与梅氏姑侄搬回长房的时候。 按照桂二爷爷的意思,是想要让大家过了中秋节后再搬。桂五却惦记修缮屋子的事,想要在回镇上前将二房的屋子修缮完毕,因此就没有留桂重阳三人。 七月二十二日,宜迁居、开灶。 桂重阳与梅氏姑侄搬回长房,同时这日摆酒暖灶。 与上次桂二爷爷家给桂五夫妇补酒不同,那时候桂家与村里大多数人家关系还僵持,只有几户往来,连带着堂客,也不过是三桌。这次桂家长房摆烧灶酒,只男客就做了五桌,另有堂客两桌。 之前来帮工的三十来号村民,自然是都一一请到;除了他们就是原本与桂家有往来的张家、杨家、宋家等着几家。 桂五虽在主桌上,却让住了主位,而是让桂重阳坐了。 当起身端起第一杯酒时,桂五对在场众人道:“这些日子,劳烦各位乡亲好友来帮忙,桂五代侄儿这里谢谢诸位老少爷们了。”说罢,指了指跟着站起身的桂重阳道:“我这侄儿在孝中,不能喝酒,这杯酒我就代他谢谢诸位。”说罢,一口干了。 众人能来吃酒,就是给桂家面子,如今桂五给侄儿做脸,大家便也应和着干了杯中酒。 桂五又倒了第二杯酒,对同桌的梅童生道:“梅夫子,以后我这侄儿就要托夫子多看顾了。” 没错,梅童生也是桂家“座上宾”。 没有办法,桂家想要缓和与村里人的关系,梅、李两家是避不开的。说到底,这两家也是十三年前那场丁难的遗属。更不要说,桂重阳马上就要入村塾,是避不开梅童生的。 梅童生原本不想来的,凭什么给桂五面子?不过待听人说桂家人只摆酒,不收份子,他还是来了。 不吃白不吃,最近梅家银子损失不少,省一顿饭钱也是好的。 桂五眼下客气,梅童生便也端着架子,打量桂重阳两眼道:“读书要勤勉,不可懈怠,否则老朽的尺子可不认人。” 众人面前,桂重阳自然是抄手听了。 梅童生想起之前的传闻,桂重阳是带着十箱子书回来的,不由一嗮。也就是糊弄糊弄这些泥腿子罢了,保不齐什么描红册子都被当成书了,少见多怪。 眼见村里不少人在,梅童生想起一事,往旁边的小桌子望去,看到老老实实坐着的梅小八,挑剔的看了几眼 第八十九章 小族长入村塾(上)(第三更) 八月初一,天气晴好。 三伏已过,初秋时节,早晚有了凉意。梅氏从厨房出来,提了两个食盒出来,一个是桂重阳的,一个则是梅小八的。 桂重阳穿着青色素服,手里提着同色书包。 梅小八站在桂重阳旁边,笑得咧着嘴,实没想到上学还有自己事。 之前梅朵说要出银子供族弟读书,梅小八虽感谢,却也没有真的当回事。因为他晓得,梅朵只是族姐,年岁小辈分低,即便是好心也无法做主。 梅小八入私塾的三百文钱,是梅氏出的。不过知晓的人不多,只是桂家这几个与梅小八自己晓的,外人以为是梅童生给付的。 因为之前梅童生与梅氏的约定,他已经放出话去,要给侄子梅青竹在族中择嗣子。 一时之间,不少人动心,梅家二房可是有二十五亩地,要是将儿子过到梅青竹名下,是不是就可以继承那二十五亩地? 家里儿子多的,巴不得将儿子过出去一个。 虽说自家骨肉,送人做儿子,礼法上与自家没有关系,可是梅家二房情形又不同。 梅家二房没人了,唯一的长辈梅氏是已经出嫁的寡妇,嗣姐也说好了人家,嫁妆都是预备好的。 自己儿子过继了二房,既能继承二房产业,又能得到梅氏姑侄帮扶,与本生家也不用太多疏远,只当是儿子大了分家了。 不过大家还是观望的多,梅童生素来吝啬,已经落在口袋里的二十五亩地就舍得真的拿出去?还是梅童生上次因为骗卖族女,得罪了族人,想要借此缓和与族人关系? 给梅青竹过嗣子的事情,毕竟与之前梅氏姑侄子两个讨要嫁妆的情况不同,那是梅氏姑侄作为再室女应份的,即便是到公堂上,也是梅童生不占理,因此在桂五的“撑腰”下,梅氏姑侄才会讨要成功。 梅青竹嗣子这里,梅氏作为出嫁女,可以说话,却不比梅童生做主更名正言顺。 大家一观望,梅童生就又放出一句话,嗣子只继梅青竹这一支,并不继承梅家二房这一房。二房已故二老香火依旧是梅秀才兼祧继承。 听到这一句的梅氏堂亲都恶心的够呛,可却没有一个意外的。要不是这样,那也不是梅童生了。 没有这样无耻的,既想要个照拂侄子香火的好名声,却一毛不拔。之前蠢蠢欲动的梅氏族人,立时都熄了声。没有那二十五亩地,谁也舍不得送儿子了。 这个时候,梅童生发话,让梅青木送梅小八入私塾。 梅青木老实木讷,已经被继妻调教出来,自然还是原来的说辞,儿子没有读书资质,家里劳动力少,离不开儿子。 梅童生板着脸,劈头盖脸教训了梅青木一顿,说他软耳朵,偏听妇人言,对不起原配发妻,如今梅氏一族,转换门楣,家家都有儿郎读书,梅青木却连蒙学都不送长子去,不堪为人父。 村塾是梅二爷当年张罗设立,如今也掌握在梅家人手中,与梅家人的家塾不差什么,梅青木作为梅家人,却还是拖后腿,也委实不应该。 梅青木被训斥的无地自容,无奈家中每一文钱都在后妻手中,他一个子儿也没有,就算想要送儿子去村塾也不成。 梅童生见梅青木乖顺了,才咬牙切齿说出让八月让他送长子入私塾,自己掏那三百文。 梅青木也不是黑心老爹,虽有些羞愧,可为了儿子能正式开蒙,还是厚着脸皮,谢了又谢。 梅氏族人那里,听了这个消息,先是纳罕,觉得梅童生莫非转性了?随后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梅童生给侄子选的嗣子人选。 族人也不都是傻的,梅青木家里的那点女人心思,看出的也不是少数,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梅童生来了这一遭,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于梅小八来说,都比在后母手下好。 另外一些性子迂腐的,相信了梅青木家里的话,觉得梅小八顽劣,则是越发鄙视梅童生,觉得他是随便点了个人选糊弄人。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入嗣,否则选了各方面都好的孩子,家里还舍不得。 梅青木家里的秋氏,也知晓了梅童生选嗣子那番话,对外自然说梅小八是家里长子,不会出继,可对于梅童生要供梅小八读书的话,却是不拒绝,说都是为了孩子好,依旧是一副“慈母”模样。 秋氏素来是“好后母”的面孔,自然不会明目张胆的拦着继子上学。 不仅不拦着,秋氏还出去借了二百钱,让丈夫去集上买了简单的笔墨纸砚这些,摆出一副之前不是不送继子读书,实是家中困难的意思,可是能糊弄几个? 梅青木在庄稼是一把好手,家里传下来的十多亩地都是一个人种着,除了该交的税外,一年正经能剩下些。不是农忙的时候,梅青木也不闲着,有着一手柳编的手艺,存下些篮子柳框送到镇上杂货铺,也有些贴补,正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偏生梅青木不是长子,早分出来了,爹娘那边赡养不用多少,家里填房又是个抓钱能干的,如何能家里二百文也没有,还要出去借? 如此画蛇添足,倒是让不少人真的看清楚梅小八的处境。 梅小八因这些日子常跟在桂重阳身边,今日能进学堂,也是兴致勃勃地过来寻桂重阳。 不知道是不是秋氏为了显示家里真的困难,给梅小八穿着带补丁的衣裳,书包也是用褪色花布拼的。 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刚知耻的时候,要是个好强的孩子,穿着一身打扮去村塾怕是抬不起头上。可梅小八却是心大,只念着上学的欢喜,哪里会想到衣服体面不体面的事。 梅氏看了郁闷,眼下却插不上手,只能给梅小八预备一份食盒。 上学的学童都是自带饭食,秋氏却是只做不知,根本没有给继子准备。 梅小八却是不接,摆摆手道:“俺娘忘了,俺也没想起,明儿俺娘就记得了。” “拿着,明天再说明天,难道你娘忘了,你就干饿着?”梅氏道。 梅小八这才接了,“嘿嘿”两声道:“谢谢六姑。”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梅小八也是如此,跟在桂重阳屁股后边跑了半个月,言谈举止也不知不觉知礼了许多。 梅氏点点头道:“去吧,好好读书。” 桂重阳与梅小八这才出来。 路过李家的时候,梅小八忍不住往李家眺望,脸上带着几分黯然来。 桂重阳看在眼中,却没有说什么。 之前在劝李桃儿的时候,桂重阳提过“买人”之类的话,当时也没有避着梅小八与杨武。等到过后,他也晓得自己少了周全,言多必失,不够周密,就算仗着桂五,不怕李家过后纠缠,可终究也是麻烦。 后续再关于李桃儿的事情,桂重阳就没有再与梅小八、杨武两个少年说什么,因此两人知晓的都是李家卖冥婚的那个说辞,梅小八少不得伤心一场。 两人一路沉默,梅小八也少了几分上学的雀跃。 没等到私塾,两人就与杨武碰的正着。 杨武穿着一身新衣裳,手中提着书包与食盒,看到桂重阳与梅小八十分开心,快走几步迎上来。 待看清楚梅小八身上衣裳,杨武诧异道:“平日里穿的好好地,怎么今儿翻了这衣服出来?” 梅小八憨憨一笑道:“别的衣服洗了没干,俺娘就翻出这个。” 杨武瞪大眼睛道:“可是今儿不是你第一天上村塾的日子吗?就算不缝新衣服,这穿戴也该早预备出来吧?”说到这里,指了指梅小八的花书包道:“这也太丑了,这是早就预备的?又不是闺女,拼什么花布?” 第九十章 小族长入村塾(下)(四更) 梅小八只是憨厚些,又不是傻的? 杨武挑开前,梅小八并不觉得自己穿的不妥。毕竟与桂重阳斯斯文文的模样对比着,别人不管穿什么都显得粗燥土气;可杨武的无心之语,再看看两人身上的穿着,梅小八也觉得不对头。 只是梅小八性子宽厚,想不到别的去,傻笑道:“俺娘亲手缝的,可能正好有花布吧。” 杨武摇摇头道:“就不能再凑凑?这要背一年哩。” 梅小八低头看看自己的花书包,似也觉得那红色碎花碍眼,往身后移了移。 杨武那边,已经撂下这事,道:“重阳,夫子会教什么?” 桂重阳想了想道:“村塾是以识字为主,一般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有的则会选用《孝经》、《家礼》。 村塾就是社学,德行教化也是社学的目的之一。洪武时曾下令民间社会兼学《大诰》及《大明律》,另外一些记载古代先贤嘉言善行的书籍,也是蒙童的必读之书。 不过这些在江南文风鼎盛之地的蒙学学习的,通州毕竟是北地,教化的晚,具体如何,桂重阳也不知。 少一时,三人到了位于村祠堂旁边的村塾。 这是祠堂东厢三间房,东北角一间是供奉孔子像的地方与蒙师小休所在,中间一间是十岁以下蒙童所在;东南一间则是十岁以上学童所在。 要是去别的私塾,少不得都是父母领着,提了束脩,先随着先生拜了孔子像,然后进新班级。 因为是村塾,之前过来送三百钱的时候,杨金柱与梅青木已经来过,今天就省了“送子进学”这一套。 不过等三人到了夫子室门口,梅童生还是按照约定俗成的顺序,让人拜了孔子像,而后板着脸,拿着黑铸铁的戒尺,一边挥着,一边“之乎者也”说了几句劝学的话。 杨武与梅小八听得眼睛星星眼,望向梅夫子的目光都带了崇敬之意。 桂重阳晓得,这就是梅夫子给入学蒙童的“下马威”。 不管是畏惧于戒尺,还是畏惧于学问,初入学的蒙童都能收敛顽劣,老实些日子。 劝学的话说完,梅童生的目光落到桂重阳身上,这是要考较他学问进展,便道:“可读到四书?” 自然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蒙书都读过了,有心图个出身的学童,才会学习“经文教育”,为的是科考。 桂重阳十二岁,又是江南回来的,要是读书资质不错,应该已经读完了蒙学,开始学经。 桂重阳看了看旁边老老实实、拘谨忐忑的杨武与梅小八一眼,道:“学生身体病弱,开蒙虽早,却是还不曾开学经。” 要是说学过了,自然要分到大童班,那样还怎么照顾这两个老实孩子? 梅童生嗤笑一声,面上难掩轻鄙,越发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对。 什么是十箱书,不过是桂家人自吹自擂,给桂重阳长脸罢了。一个还没有开始读四书五经的蒙童,能带回来什么书? 梅童生又看向杨武,随意问道:“之前可读了书?” 杨武老实摇头:“没有读过。” 梅童生点点头,最后才望向梅小八,视线落在他身上的补丁上,不由皱眉。这论起来是他的族孙,以后说不得还是侄孙,可这穿的是什么?这般寒酸,哪里有书香门第子弟的模样? 没错,因为儿子与长孙都是秀才,梅童生自觉家里换了门楣,已经以“书香门第”自诩,将梅家与村里那些泥腿子分开。 待看到桂重阳站在旁边,斯文灵秀,越发衬托着梅小八跟土坷垃似的,梅童生不由恼了,可也晓得不好直接拿梅小八身上的补丁说事,正好见了他背着的花布书包,便指了那个训斥道:“这是何物?” 梅小八吓了一跳,不免手足无措起来,小心翼翼道:“这、这是俺娘缝的书包。” 梅夫子冷哼一声道:“不成体统,明日换了来!” 梅夫子本就长得刻薄,这一板了脸、寒了声,梅小八如何能不怕?他咽了口吐沫,连忙点头道:“嗯,明儿就换!” 桂重阳虽不喜梅夫子的作态,可也没有打岔。 杨武没有挨训,可显然成了“杀鸡骇猴”的那只猴,低眉顺眼,越发老实了。 眼见几个新学生都乖顺,没有刺头儿,梅童生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招呼三人跟上自己。 * 蒙童班,坐了小二十个孩子,虽没有夫子在,可梅童生积威所在,没有人敢嬉闹,正由一个小学生领着,摇头晃脑背着《百家姓》。 眼见梅夫子进来,大家都熄了声,坐的更加规矩挺拔。 之前领读的那个学生看到梅小八眼睛一亮,正是梅姓子弟。 梅童生指了指桂重阳三人,道:“这是今日入学的新学生,桂重阳、杨武、梅旭,以后要和睦相处。”说罢,指了指屋子最后的一排的几个座位,让三人坐了。 梅小八之前没有大名,这“梅旭”还是梅童生按照族谱排字,临时给起来的。 梅小八听了陌生,见大家都看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梅旭“,觉得是个新奇又好听的名字,只是有点怪怪的,不如“小八”听着顺耳。 因为这屋子里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学生,虽说在夫子面前,收敛许多,可到底的天性活泼。 看到杨武大高个儿的时候,小学生挤眉弄眼笑笑;待看到梅小八的花书包时,除了梅姓的几个族兄弟觉得面上穷酸不体面,其他的小学生则是忍不住捂着嘴直乐,要不是的夫子还在,怕是就要指着梅小八叫“花妞”了。 只有桂重阳这里,就不是这些小学生能挑剔调笑的。 桂重阳要是平和的时候,自然为人良善无害模样。如今一个表哥、一个“未来的表弟”被嘲笑,自然心中不快,小脸也就绷起来。 桂重阳身上的虽不是绫罗绸缎,可是北方难见的松江细布,虽说是半新不旧,却是不见针脚,不是家常缝制。 与小学生们自家浆洗过得蓝色、青色粗布相比,桂重阳这身穿戴不亚于绫罗绸缎,不免使得人没了底气。 其中比较看中穿戴,想要嘲笑梅小八“土鳖”的小学生,则是都低下头看起自己身来,却是越看的越不对,衣服不对,没有桂重阳的合身;鞋子也不对,自家的百纳底,不与桂重阳的鞋子体面。不用说梅小八土鳖,自己跟桂重阳一比也是“土鳖”。 等到桂重阳坐下,将笔墨纸砚拿出来,众学童又直了眼。 同大家镇上花了一两百文买的粗陋版笔墨纸砚相比,桂重阳的砚台漆黑发亮,毛笔的笔管也透着油润,与大家的不同。 众人看见了,梅童子也看到了,却是不以为然。 蒙童们没见过什么,觉得这就是好的,梅童生去出那砚台与毛笔不算什么好材质,只是用的多了,才有温润感。自己长孙惯用的那套,也是如此。 梅童生倒是并不觉得桂重阳勤勉,只以为是别人赠予。毕竟这套文房四宝,砚台略小,笔管略细,一看就是给孩子预备的。 一时之间,梅童生倒是好奇起桂远在南边的交际。 别人都以为长房的屋子是桂五掏钱给桂重阳盖的,梅童生却不这样认为。要是桂五真要充大头,也是先盖二房的屋子,没有自家亲爹娘还没有孝顺,就先照顾隔房侄子的道理。 梅童生也不相信那些钱,都是梅氏掏出来的。梅氏又不是傻子,银钱都掏出来贴补丈夫的私孩子,而不是留着防身。 是的,梅童生眼中,桂重阳就是“私孩子”,所以自觉得占据礼法大义,自是瞧不起。不过他素来不是什么硬骨头,这瞧不起也只是在桂重阳面前,当着桂五的面是不敢露的。 屋子里最后一排三个座位,杨武与梅小八一左一右挨着桂重阳坐了,仔细拿出书本,脸上都多了郑重。 梅夫子转身出去,依旧是之前领头的小学生带头,诵书。 不一会儿,就见满屋子小萝卜头摇头晃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杨武与梅小八连字都不识,只伸长了脖子看大家动作, 桂重阳坐在众人中,脸上却露出几分迷茫来。他五岁开蒙,就在隔壁的大儒家里,当时学生只有他一个,还有两个“老爸”朋友的儿子。 当时只觉得是多两个同窗玩伴,想在想想那两个同学明显是以自己为主,明显是将自己放在伴读的地位上。就是那个花白了胡子翰林院致仕的老师,就算是开馆,可只收下三个小学生也未免太奇怪了? 桂重阳与桂五说自己四书五经略通,实际上已经是谦虚。与两个同窗相比,他读书并不算太用心,可架不住他有个“儿控”的“老爸”,生怕他在学习上太费心力伤身,帮他总觉各种背诵理解的小技巧。 老翰林看了,摇头说是“歪门邪道”,可私下里却也是叹惋,只说是“造化弄人,桂行远可惜了”。 桂远,字行远。 没有功名的白身,与老翰林是忘年交?自己小时候,还有一个穿戴贵气的少年自己家,开玩笑的让自己叫其“师兄”。可是并不见他对老翰林执师生礼,反而在自家“老爸”面前,亲近中带了敬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老爸”真的是那个连县试都过不去的桂远吗? 第九十一章 生疑的小族长(上)(第五更求月票) ,最快更新族长压力大最新章节! 桂重阳五月底回到木家村,至今已经两月多月。之前不是没有生过类似疑惑,却没有今日这般在意。 除了开蒙不对之外,南京的那个家里,仔细想来,还有不少不对劲之处。在那边家里是有产业的,有城里的铺子、城外的庄子,桂重阳七、八岁后会看账后还有家里管事带着去看过。 铺子就在秦淮河夫子庙街前,是两处旺铺,每处都是三间门面,一个做了文房四宝铺子,一个做了绸缎庄,两处加起来每年的租子就能有三百两。当时是说着是桂重阳母亲的陪嫁,桂重阳“生而丧母”自然是没有见过生母的,现在想想生母没有了,那外家的其他人呢?怎么也没人提过? 城外的庄子,土地并不多,算下来只有十顷。在权贵云集的南京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真要琢磨起来,能给女儿陪送这些一千亩地的,怎么可能是如桂重阳户籍帖子上提的“民人吴大之女”?“吴氏”到底是真的姓吴,还是“无有此人”的意思? 小时候当着外人的时候,“老爸”让桂重阳叫他叫“爹”、“父亲”,没人的时候让他叫“老爸”。桂重阳还奇怪这称呼不常见,“老爸”说是老家那边的称呼。可桂重阳回到木家村两个月,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称呼。 蒙童们依旧是书声琅琅,桂重阳却是打了个寒颤。 怎么回事?“老爸”真的是桂远吗?亲娘不是吴氏,那是谁啊? 一上午浑浑噩噩,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午饭的时候。 小学生们三三两两分坐,拿了食盒出来一起吃饭。 杨武、梅小八自然是与桂重阳一道坐的,之前领读的小学生大名叫梅晨,论起来与梅小八是同曾祖的从堂兄弟,过来打了声招呼,看着梅小八的书包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回去与小伙伴一道坐了。 梅小八被杨武质疑,被夫子训斥,又被小堂弟鄙视了一回,上学的兴奋头也过了,终究露出几分忧虑。 或许,梅小八的继母要的就是这个。 桂重阳心乱如麻,看到梅小八这样子,也失了几分耐心,皱眉道:“一个破书包,不妥当明天换了就是!愁眉苦脸作甚,过来到底是读书,又不是比谁的书包好看!” 梅小八虽是被训斥了,却是精神了不少,连忙点头道:“嗯,俺就不愁了。俺是晓得……俺娘忙,不会给俺换的。那要是不换,俺就继续背这个了……” 可是这里是私塾,梅童生已经开口让换,梅小八要是不换,下了梅童生的脸,以后还不知怎么穿小鞋。 梅小八不会想到这个,桂重阳自然想到了,道:“你今天回去将夫子的话与你爹娘说,看看爹娘的意思,我会让姑姑给你预备一个,要是你家里不给你换,就去我家换。” 梅小八摇头道:“不用劳烦姑姑,俺娘说了,这个可费布了。“ 费个屁,最多两尺布的事儿! 饶是桂重阳,也被梅小八的后娘这一出一出的弄得要暴粗口了。 桂重阳道:“供你上学都上了,姑姑不差这二尺布!你再外道,是觉得姑姑不如你爹娘亲吗?可你爹娘可没有供你读书!” 梅小八听了,立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 桂重阳也不愿意说这些狠话,可这梅小八实在的过了,不说清楚这家伙心里还感激他那渣爹后娘。 杨武在旁听了这一句,脸上露出惊呆。那可是一年三百钱,还有按照规矩年底要预备四色礼,都是不少钱。 梅小八家又不穷,怎么让别人掏钱? 都说“天下烦恼读书始”,素来快活的梅小八今天第一天读书,随之而来的烦恼也开始了。 跟在桂重阳身后半月,又看了李家人对李桃儿的刻薄绝情,梅小八也不在如原来的没心没肺。 桂重阳垂下眼睛,没有去开解梅小八的意思。小孩子成长就是这样,总不能一直天真烂漫,总要开始学着长脑子。 可自己真的长脑子了?要不是在大家面前,桂重阳想要锤自己两拳。 梅小八的食盒与桂重阳一样,都是梅氏预备的。 梅小八被打击的精神怏怏的打开食盒,眼睛一下子亮了。 食盒一共是两层,一层装了四个花卷,一层是醋溜白菜与腌芹菜。梅氏家里父兄都是读书人,小时候见过兄长的食盒,所以晓得预备什么不怕凉又吃着方便的吃食。 到了杨武这里,就不行了,也没有食盒,只有粗布包了个二大碗,里面下面放着豆腐炖咸菜,上面放了两个高粱面窝窝头。 不时有小学生好奇的看过来,看到桂重阳与梅小八食盒时有的撇撇嘴,有的则是将自己简陋的饭盒掩了掩;等看到杨武二大碗里那两个黑不溜秋的黑面窝头的,有人“哈哈”出声。 桂重阳心情正不好,听见一个眼神过去。他黑着脸,目光冰冷,倒是吓了那个小学生一跳。 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十岁下的奶娃子。桂重阳觉得有些焦躁,低下头也没有胃口,将食盒推给杨武。 杨武拿了一个花卷,也将自己的饭碗推了推,道:“要不要尝尝,我娘蒸的窝头。” 桂重阳拿了一个窝头,自是跟块硬面疙瘩似的,哪里能比得上白面花卷,可因为想着心事,一口一口也吃完了。 等到用了午饭,几个负责扫洒的小学生开始扫地。 到了下午,大家是背诵半个时辰,却是一首五言绝句。 直到大家背诵完,梅夫子才到,却是面上带了疲惫。他才从隔壁班讲了经学回来,口干舌燥,自是不耐烦,就让大家重新温习《三字经》,又提问了几个小学生,便让大家写大字,自己回夫子室去了。 到了下午酉初(下午五点),散学的钟声响起,小学生们才一窝蜂的跑出去。 不仅桂重阳坐的腰酸背痛,就是杨武与梅小八两个没有久坐过的,也是不停地晃脖子。 桂重阳虽没有进过南边的社学,却是有所耳闻的。 南边的社学,一日下来分早学、午学、晚学,每天都要温书习礼,教习进退、应答、待师、事亲之礼,教完再督促大家温习早学午学所读书,而后才是散学。 这村里私塾显然是略过晚学,就是早学、午学也敷衍的多,不过能识字罢了。 桂重阳之前就没有对村塾抱太大指望,倒是不算失望。 待看杨武与梅小八两个,就见杨武伸胳膊动腿:“真是比下地还累人哩,怪不得有人念到一半就跑了。” 杨武已经十三,这么小子在村里已经是当全劳动力用了,自然晓得耕种辛苦。 梅小八则是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道:“以后旁人再夸晟四哥,俺也要跟着夸哩,识字都累,更不要说他一直考呀考呀。” 桂重阳在旁笑而不语,还真是孩子话。士农工商,四民分明。同下地耕种比起来,学堂里这点算什么? 三人从村塾出来,在路口作别。 将到桂家老宅,桂重阳停下了脚步。 “老爸”之前提过父母,可却没有提过两位长兄、也没有提过长嫂与自小定亲的姑表妹。“老爸”口中的父母,是已故的贺长海夫妇吗?还是旁的别人? “老爸”真的是那个偷了家里二百两银子,坑了家人与姻亲的桂远吗?自己真的是贺家的子孙吗? 第九十二章 生疑的小族长(下)(上架第六更求月票) 明明才是初秋时分,桂重阳莫名打了个寒颤,看着桂家老宅也觉得陌生起来。 “下学了,作甚不回家?站什么呢?“一句话打破了桂重阳的沉寂世界。 桂春来了,肩膀上扛着一个米口袋,疑惑的看着桂重阳。 看着那略眼熟的面孔,桂重阳的心一下子踏实下来。 自己跟“老爸”长得像,与桂春、桂五眉眼也有相似之处。 按照桂二爷爷、桂二奶奶的说法,自己与“老爸”少年时差不多,要不然桂家上下也不会一下子就认定自己的身份。 血脉是骗不了人的,自己“老爸”确实是桂远,只是与村民、桂家人口中的桂远似乎有不同,不知这中间有了什么偏差。 至于自己的亲娘,嫁妆在南京放着,总能有蛛丝马迹留下。 这样想着,桂重阳一下子踏实下来,冲桂春一笑,随口道:“方才看老宅呢,远着看挺气派的。咱们老宅的屋脊比李家的高两寸,按照风水学来说,这是极吉利的。” 听得桂春也忍不住望过去,自是瞧出两处宅子的不同。 原本是李家青砖大瓦房,映衬着桂家老宅破败不堪;如今桂家也是新宅,就显得李家的宅子灰扑扑的。 “吉利好,吉利好!”桂春跟着点头附和。 堂兄弟两个说着话,进了老宅院子。 梅朵听到动静出来,看到桂春已经带了几分羞涩。 桂春倒是比刚定亲的时候大方许多,指了指肩膀上口袋,道:“南边新运来的稻米,五叔带回来的,让我送来三十斤。” 桂春扛着毫不费力气模样,可梅朵依旧忙上前几步挑了厨房的帘子,招呼桂春放下。 桂重阳见状一笑,将书房送到西厢,随后挑了帘子进了上房。 上房三间,依旧是原来格局一样,中间堂屋,东西各一间。 桂重阳本要将东屋让出来给梅氏,梅氏却不肯,说那是正房,当桂重阳这个当家人住。 西屋依旧是梅氏姑侄的屋子,西厢两间是套间,一明一暗,做了桂重阳的书房。东边是两明间,一间做客房,一间做库房,已经放了些梅朵的嫁妆在里头。 厨房是正房与西厢房中间接了一耳房,做了厨房。 * 梅氏与桂重阳相处两月,一眼就看出他兴致不高,还以为他在村塾里受了欺负,皱眉道:“可是上学不顺心?是同学相处不和睦,还是夫子哪里刁难人?” 在梅氏眼中,桂重阳年岁不大,却是个心眼正的好孩子,这有了过错自然只能是别人的。 桂重阳不由失笑:“姑姑放心,没人欺负我。就是很久没有一坐半天了,一直有些乏,过几日就好了。” 听桂重阳这样说,梅氏越发不放心,道:“那会不会太累?实是乏,就直接去镇上读书吧。你五叔说了,你去村塾也是耽误工夫,村塾里学不到什么。到了镇上,应该不会这样熬时辰,还有你五叔照应你。” 桂重阳摇头道:“很是没有必要,姑姑不用劝我。这一年半,我还是想要在村里。五叔要准备明年县试,也就剩下半年了,还是让他专心备考为好。” 梅氏正色道:“你想要继续留在村塾也好,不过你要答应姑姑一件事,姑姑才放心。” 桂重阳点头道:“姑姑您说?” “要是挨了欺负千万不要瞒着姑姑,被夫子训斥也是。”梅氏道。 桂重阳痛快道:“姑姑放心,真要有人欺负我,我就来跟姑姑哭,请姑姑出面帮我欺负回去!” “多大了还哭?羞不羞?”梅朵与桂春放完大米进来,正好听到这一句,笑着打趣桂重阳。 桂重阳道:“不管多大,我都是姑姑的侄儿啊。” 梅氏却是最喜欢这一句,忙不迭点头道:“就是就是,谁让我是做姑姑的。” 待晓得桂春是奉桂五吩咐过来送大米,梅氏没有再说什么下次不要的客套话。她是姑姑不假,可桂五也是亲堂叔,想要看顾侄儿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梅氏外柔内刚,是个不愿意的欠人情的。桂五照顾侄子,她们姑侄两个到底是借了光的,便将家里腌杏仁、腌杏叶直接连坛子拿了,准备让桂春拿去做回礼。 晚饭早已经预备好,桂春既赶上了,没有不留他晚饭的道理。 不过两个多月功夫,可桂家到底不同了。桂春也不会担心吃上一顿,就少了这边的口粮,便听话地留下用饭了。 豇豆包子,萝卜丝粥,再配上凉拌茄子泥与猪油闷蒜苗。 虽说桂春与梅朵两个是未婚夫妇,本不当一个桌吃饭的,可北地本就教化的晚,加上桂春与梅朵打小一道长大,无需太刻意隔绝。 待大家吃完晚饭,天色还没有黑,桂春就要告辞离开。 桂重阳正好奇“老爸”当年的“奇遇”,眼见桂春要走,就与梅氏说了一声,与桂春一起去了二房。 桂五与桂远堂兄弟差五岁,听说当年堂兄弟两个又是一起玩的,应该能晓得些蛛丝马迹吧?桂重阳这样想的,心中匆忙了期待。 是的,桂重阳把“老爸”的异常归于“奇遇”,类似于孙膑庞涓拜师鬼谷子之类的奇遇。 桂春自是不明白桂重阳心中疑问,问起他学堂的事。 桂重阳说了入蒙童班的事,桂春识字,小时候也关注过村塾,晓得那边是分了班的。 “怎么会是蒙童班?”桂春皱眉道:“是不是梅夫子有意刁难?” 桂重阳连忙摇头:“春大哥误会了,并无此事,是我与其他人还不熟,想与杨表哥与小八在一处,就入了蒙童班。” 桂春松了一口气,却是不赞成的摇头道:“到底是去上学,又不是去玩!这样耽搁学习,五叔问起来要恼的。” 桂重阳立时老实道:“一会儿我就与五叔认错去。” 桂五才不会生气,因为他早就晓得桂重阳年岁不大,却是学问扎实,入村塾就是浪费功夫,大童班与蒙童班不差什么。 桂春又不忍了,道:“要不然,缓缓再与五叔说?” 桂重阳道:“嗯,那我就缓缓再说。” 桂春虽有弟弟,素来有长兄的样子,可兄弟两个相差不过两岁,桂秋又打小是个机灵鬼儿,哪里有像桂重阳这样乖巧听话的样子。 一时之间,桂春决定,要是叔叔真的因桂重阳入蒙童班的时候生气,那自己要拦在前头。 第九十三章 寻找“真相”的小族长(上)(盟主携爱加更) 桂家二房这边,众人已经用了晚饭。见桂重阳这个时候与桂春过来,大家不免误会,以为他在村塾受了什么委屈。 梅家如今虽名声扫地,可梅童生毕竟是村塾夫子,要是想要刁难一个学童还是小菜一碟。 桂重阳少不得解释一遍,一切都好。 杨氏拿了一盘炒的南瓜籽来给桂重阳,这是后院院子里种的。桂重阳跟杨氏道了谢,抓了一把,笑眯眯与大家说话。 “小武怎么样?可是淘气了?”杨氏担心自己的亲侄儿,开口问道。 “好着呢,杨表哥爱上学,与同窗们相处得也好。”桂重阳道。 杨氏嘀咕道:“要我说,都是下地的岁数了,还上什么学,白瞎那三百文钱,做啥不好?” 这话却不是桂重阳能接的,便低头吃南瓜籽。雪白的南瓜籽,柴火锅炒过,闻着喷香。 “那个梅小八性子如何?”桂二爷爷难得开口相问道。 梅童生要给侄儿梅青竹选嗣子之事,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桂家自然也听说了。梅青竹是桂家老姑奶奶骨肉,是桂二爷爷亲外甥,难怪桂二爷爷要过问一句。 “心里忠厚,是实诚人。早在之前,就与姑姑与表姐十分亲近,悄悄往老宅门口送了几次鱼虾。孙儿当日初回木家村,就是梅小八给指的路。”桂重阳实话实说道。 桂二爷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桂二奶奶轻哼道:“说到这过继嗣子,到底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人家就是没亲娘了,难道还没有亲爹?又不是才落地的奶娃娃,眼瞅着养了十来岁,好好地谁会舍得将儿子给旁人?老杀才,想一出事一出,竟弄那些幺蛾子!” 桂二奶奶不知其实是桂重阳怂恿了梅氏,只当是梅童生为了弥补名声故意弄这一出,才愤愤不平的。 香火是大事,可死了的人毕竟比不得活人。 梅家二房如今就剩下个虚名,过了个半大不小的小子,养也养不熟不说,到底谁养?梅童生父子的为人,如何是肯白养人的,说不得过后就推给梅氏,那不是坑人吗? 听着公婆说话,杨氏没有接话。 梅家二房梅青竹断嗣,桂家桂大、桂三兄弟两个也是无子而亡。要是老爷子想起自己这一出来,那过继人选只有桂秋了,杨氏可不乐意。 想到这里,杨氏看了桂重阳一眼。只要拖上几年,桂重阳大了,不管是“兼祧”还是过嗣,都是桂重阳的事了。 桂重阳心里还惦记探问父亲的事,便道:“五叔,我有些功课要问五叔。” 桂五望向桂重阳的目光定了定,起身道:“到西房来说话。” 桂重阳搬走后,桂春也搬出自己的房间,西屋就空了写来,就暂时做了桂五书房。 桂重阳的书多数搬走了,只有些与科举相关的书籍还留在这边。 “可是遇到麻烦了?”叔侄两个进来,房门一关,桂五开口问道。 桂重阳摇摇头,挣扎了一下,道:“五叔,我想要问问我爹,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情,想要晓得他当年怎么在这个村子长大。可是我不好与姑姑提这个,也不知该问谁,只能来询问五叔。” 桂五露出几分意外,实是没想到桂重阳会问这个,看了桂重阳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你爹什么性情,你们父子相处十来年还不晓得?“ 桂重阳苦笑道:“我爹……我爹自从经了当年的事,性情大变,我想晓得我爹之前的事。” 桂五陷入沉思,当年的桂远是什么人呢?家中幼子,跟着梅姑夫开蒙,从记事时便与表姊妹梅朵定亲。要是没有当年的变故,桂远的人生会平坦顺遂。 “你爹,是个心肠极软的人。”桂五缓缓开口道:“你二爷爷当时还没有伤了腿,常带着我们兄弟去后山打猎。大哥、二哥年岁大,都已经成亲,性子稳重些,并不与我们一起,就是三哥带了四哥与我两个。我是跟着去玩的,四哥则是闭门不出读书快成书呆子了,三哥拉我们上山本就是带我们耍的,没指望我们真的打猎。我性子调皮,拿了常铁签子,去抓山鸡吃;四哥被大伯娘带大,打小信佛,却是看也看不下去,就是路边看到盘着的草蛇,也怕车辙压了,非要央求着三哥挪草丛中,省的过往车辙压到。那一年,我九岁,他十四岁。” 桂重阳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忧心忡忡地盯着路边盘踞的草蛇,回头与一个面孔相仿的青年请求什么。 随即,桂重阳摇摇头,驱散脑中的画面,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老爸”是不信佛的,他说佛教源自西方,说白了就是西方本土的“道”,是一些规避现实追求虚幻的人自我安慰弄出来的。等佛教传到中国,就开始本土化,因为佛家是追求来世,导人向善,所以成为统治者常用的愚民手段。 被祖母带大从小信佛不杀生的那个人,真的是能以旁观者说佛论道的人? 就听桂五接着说道:“你爹,性子极宽和,从不与人争执,不过当年为了你大姑,却与梅青柏起了争执,甚至还动起手来。梅青柏当时已经与你大姑定亲,可却在元宵灯火上,接了一个妓子的花灯。你爹但是正好也在灯市上,上去让梅青柏将花灯退回去。梅青柏与几个狐朋狗友在一处,训斥你爹不懂事。你爹依旧好言好语劝他,梅青柏不仅不听劝,还自觉失了面子,反而要请他那几个朋友去花楼寻那妓子。你爹这才恼了,抢了梅青柏手中的花灯,摔烂在地。梅青柏恼羞成怒,竟然还要动手,幸好被拉住了,要不然你爹那回就要吃亏。那一年,你爹十三岁。” 两房只有一个女孩儿,又是年岁相仿,不用说在桂远眼中,定是将桂大姑当成亲姊妹一样,才会为她怒发冲冠。 可在“老爸”口中,从来没有提过桂大姑,也没有提过几个兄弟堂兄弟,即便偶尔提及爹娘,也好像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似的。只有临终前,提及当年那场“丁难”时,他才提及无辜受连累的两位胞兄与一位堂兄。 就算对逝者,太过愧疚不好言极,那活着的桂大姑与桂五呢? 桂重阳原本因为自己眉眼有些与桂五叔侄相似,而笃定自己是桂家血脉,“老爸”就是桂远,可听了桂五这番话又迷糊了。 就算是性情大变,也不当会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桂重阳正满腹疑惑,就听桂五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要记得,你爹是个好人,是个心里明白的人。小时候夏天大家河边玩耍,我那个时候比他们这一般的小伙伴儿小,却一直跟着在他身边,难得他也不嫌烦。有一回,有两个少年掉下去了,一个是与桂家姻亲的李进宝,一个是村东头的楼家大小子。两人一先一后,都掉了下去,你爹在岸边,比两人小了、两三岁,就去救不会游泳的楼家大小子。等到大人们听到动静过来,楼家大小子没事,李进宝呛水已昏过去了。就因为你爹没有先救的李进宝,李老太太就去揪打你爹,你爹脖颈有有一道疤,就是那个时候被抓的。那一年,你爹十二岁。” “楼家大小子”桂重阳心里念叨着这几个字,觉得“楼“这个姓有些耳熟,随后想起来这就是被杜里正排挤走的两户村民之一。 可这十二岁不顾自己小体格,就跳下河水去救人的真是自己的“老爸”? 第九十四章 寻找“真相”的小族长(下)(盟主千千夏夜加更) 桂重阳记得清楚,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赶上春节不少孩子在胡同口放炮玩。其中一个花炮出了问题,冲旁边一个孩子去了,被其邻居的孩子看到挡住。第一个孩子没事,好心过去拦着的第二个孩子正好炸伤了眼睛,好好一个孩子,就成了残废。 桂重阳目睹此事,看到了被炸孩子的伤口,吓得好几天没睡好,小病了一场。 当时不仅吓到了桂重阳,也吓到了“老爸”。 等桂重阳痊愈,“老爸”郑重与桂重阳做了一次男人之间的对话。 “做好事,要量力而为。” “永远将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做好事与自己安危相冲突时,要以自己安危为要。” “这个世界上最珍惜自己的,当是你自己。” “遇到紧急关头不要慌乱,要有分辨能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保全自己,就是最大的孝顺。” “老爸”不是个多话的人,想来是真吓坏了,才会翻来覆去给桂重阳告诉这些。虽说过去多年,可桂重阳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实际上,“老爸”给桂重阳说的这些道理,许多与世人推崇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基本善恶道理想违背。 能这样教导儿子的“老爸”,会在两个大孩子跳水后不自量力就跳下河去救人?十二岁的孩子,与十五六的孩子差了一大截,对方又是个不会游泳的,这是幸运将人救上来了,运气不好的话连着自己都要跟着赔命。 可是“老爸”的右耳下的脖颈上,确实有一道伤痕。 这又是怎么回事? 桂重阳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自己从小读了不少书,其中不乏狐仙志怪故事。还记得清楚,“老爸”说之前都以为这些故事是穷酸文人杜撰的,各种发昏做白日梦的,可是后来经了一些事,他也说不准了,也许这个世上真有神仙,对于未知的东西要存敬畏之心,不要全部否掉。 到底是“老爸”遇“仙”,还是“老爸”自己就是“仙”? 想着老爸留下的那本册子,桂重阳立时坐不住了,“腾”的一下子站了起身。 桂五一愣,不明白作甚桂重阳这么激动。 桂重阳火烧眉毛似的,道:“谢谢五叔,侄儿先回去了。”说罢,转身推门出去。 仓促之下,素日的周全也顾不得,连去东屋辞别都没辞别,桂重阳脚步匆匆而去。 江氏正好端了茶水,往书房这边送来。 桂重阳却是直直地看着前面,压根就没有留意到厨房出来的江氏。 “怎么了?你训斥重阳了?”江氏好奇地问丈夫。 自己丈夫是个念好的,不仅念着堂兄的昔日情分,也念桂重阳的“借书”之情,素来只有称赞维护堂侄的,怎么舍得训上了? 桂五自己还糊涂着,也没有什么瞒着妻子的,道:“这孩子不知怎么想起追问四哥的事,听了就跑了的。” 江氏道:“估计是臊了,心里难受,也不愿在大人跟前掉眼泪,怕咱们将他当孩子。平日里小大人似的,到底还是孩子。” 江氏哪里晓得桂重阳心中疑惑,只想着他可能是第一天上学,听了什么难听话,想起逝去父亲,又不好问梅氏,才寻了二房来。 桂五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到底有些放心,随后跟了出去。 桂重阳脚步飞快,已经走得远了。桂五想着妻子说“臊了”的话,没有追上去,只后边跟着。 直到见桂重阳平平安安进了老宅,桂五才转身离开。 就在桂五转身的那刻,桂重阳脚步停下,回头正好看见桂五的背影。 桂重阳眼睛有些发酸,转身进了西厢书房。 “老爸”留下的那书本,就书架上,混在不起眼的几本书中。 明明是翻看上百倍的手本,桂重阳拿在手中重于千金。 除了那些不为世人所知的谋生敛财手段之外,这个手本中还记录着一些“预言”。 “永乐十八年八月,北京始设东厂”。 “永乐十八年十一月,以迁都北京昭告天下”。 “永乐十八年十二月,皇太子、黄太孙至京城”。 “永乐十九年四月,奉天、华盖、谨身三殿灾”。 除了第一条民间听不到消息之外,后边三条无一不准。 这应该就是所谓“神仙手段”吧? 桂重阳忍不住向下看去,不由愣住。 “永乐二十年正月,帝力排众谏,决意亲征塞北阿鲁台,命皇太子监国”。 这将是皇帝第三次“北伐”,第一次“北伐”是永乐八年的,第二次是永乐十二年。 木家村当年抽丁之事,就发上在永乐七年,皇帝第一次“北伐”之前,至今已经十三年。 木家村死了的九个人,至今遗骸还在蒙古。 明年自己十三岁,桂重阳苦笑,就是想要将亲人的遗憾带回来有心也无力。不过想到当今皇帝的文治武功,南北征伐事迹,他心中一动,从下边的“预言”中找起与“北伐”有关的预言。 果不其然,在下边的“预言”中,桂重阳又找到两条与“北伐”相关的记录。 “永乐二十一年七月,阿鲁台又来犯,帝复亲征”。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帝自北京出发,率先命集中山西、山东、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及另三卫兵会合于宣府之大军北征”。 不过待目光扫过最后一条下的消息,桂重阳瞪大了眼睛。 “七月十七日驻于榆木川,帝召英国公张辅受遗命:‘传位皇太子’,次日卒”。 之前只当这些朝廷大事与自己无关,现下看看却是未必是那回事。 皇帝从明年开始会连续三年进行三次“北伐”,并且驾崩在最后一次“北伐”途中。算下来,距离现在也剩下的不到三年的时间。自己是后年二月出孝,也就是永乐二十一年,可是想要参加“北伐”,去蒙古为故去的亲人拾骸骨,似乎无法可想。 桂重阳不是傻子,已经笃定自己的“老爸”即便顶着桂远的壳子,可也绝对不是桂家村那个善良怯懦的桂远。 桂重阳走到窗前,透过窗口眺望天空繁星。只是不知自己的“老爸”是天上神仙,还是地上的孤魂野鬼附身。 怪不得“老爸”只提过爹娘,却没有提过什么兄弟姊妹,也没有提过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桂远,他口中的“家乡”也不是木家村。 要是天上神仙,那“老爸”是历劫归去?那自己这条血脉算什么?要是孤魂野鬼,那“老爸”能不能顺利投胎,重新做人? 一时之间,桂重阳真想要祈求满天神佛,不管“老爸”现在归于哪里,都要让他平安康顺。 神仙不沾因果,魂鬼要修阴德,不管“老爹”是神是鬼,这木家村都是他桂重阳身为人之当为生父背起的因果。 可是桂家的人只是“因果”吗? 坚贞宽容的梅氏,温柔细心的梅朵,有担当的桂五,憨厚的桂春,机灵的桂秋,还有爽利的杨氏,面恶心善的桂二奶奶,沉默勤快的桂二爷爷,难道只是“因果”吗? 桂重阳站在窗前,心里堵堵的。 这时,就听门外有人道:“重阳?” 是梅氏的声音,桂重阳忙过去开门。 梅氏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清汤面,道:“瞧你晚饭用的少,怕你肚子里饥,揪了一碗面片汤。”‘ 用的是家里的麦子,颜色有些发黄,可麦香浓郁,上面点缀着碧绿的葱花,还洒了几滴香油,桂重阳肚子里一下子饿了。 “谢谢姑姑!”桂重阳接过面条,只觉得方才的念头够操蛋。 这些人哪里只是“因果”?是“因果”,也是他桂重阳的亲缘。 第九十五章 嗣子梅旭(上)(盟主xiuxiulian加更) 桂重阳想开了,就不在纠结自己的出身。 不管“老爸”是神仙还是鬼怪,反正他这个亲儿子现在是人,虽说做人当脚踏实地,可有的时候也不防走个捷径。 既然晓得未来两三年,皇帝三次“北伐”,便可以早做准备,否则再遇到一次“抽丁”,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杜里正。 桂重阳有心里了决断,睡得安稳,一夜无梦。 * 木家村东边,梅青木宅。 梅青木的继妻秋氏坐在炕沿上,低头垂泪。 梅青木皱眉道:“你哭甚?那书包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家男娃子拿这个?” 秋氏擦泪道:“奴一针一线缝的,怎就不好了?正巧没有别的旧衣,就拆了奴的一件旧袄,还是奴当年从娘家穿来的。现在两个大的,加上奴肚子里还有个小的,要是再不省着点花,明儿全家喝西北风去?善大爷到底怎么了?作甚就看咱们不顺眼,先是非要掏钱送小八送村塾,现在连书包颜色都管起来?” 这“善大爷”,就是梅童生了。按照族谱排名,他名为“梅善”,后来觉得听起来不好,就给自己加了个中间字叫“梅从善”,却是依旧是名不副实,从善不善。 梅青木耷拉着脸,也是郁闷。 男人都爱个脸面,就因为梅童生的插手,不少人瞧他们夫妻两个的眼神儿都不对了。活似小八受了后娘虐待,自己也成了糊涂亲爹。天地良心,小八是他的亲骨肉,第一个儿子,如何不疼呢? 后娘难为,这些年秋氏虽不能将小八当成亲生的,可是吃穿用度都是与自己生的老二一般无二。自己也不是瞎子,自然都看在眼中。就算小八顽劣,自己恼了想要捶他一顿,也是秋氏拦在头里。 当年小八到了岁数,自己何曾不想送他上学来着,不过因为主持村塾的善大爷苛严,许多上学的小学生吃不得读书的苦,读了两三月就辍学。可是村塾规矩,已经缴纳的束脩是不退的,那可是三百文。 秋氏过日子仔细,想着小八的性子,有些不放心,怕浪费了那三百文钱。自己就去借了《三字经》回来,让已经读书的侄儿来教导小八两日。 小八明显是坐不住的,学习上更是不开窍。自己这才死了心,没有费事往村塾送小八读书。 怎么到了现下,这又成了自家的过错?连已经分家的爹娘大哥也将他叫了过去,骂了一顿。 梅青木不是圣人,少不得迁怒到长子身上。要是儿子不去上学,就没有后来这些破事。不过想起新近的流言,他心里也愤愤,就算是顽劣不听话,那也是他的大儿子,自家又不是穷的吃不上饭,才不会将儿子送人做嗣子。 秋氏却摸着自己的肚子,想着心事。家里的地本就不多,之前是兄弟两个,老大种地,老二读书,正好合适,可如今又有了小三。 真的让梅童生选小八去做梅青竹的嗣子? 秋氏这些日子也犹豫着,后妻看前面的继子,不管面上笑得怎么和气,到底是眼中钉、肉中刺,提醒自己是个后来的;可是养了这么大,眼看就是一个劳动力了,这样白给出去又舍不得。 留下的话,还得娶媳妇,分地,以后不顺眼的就不单单是继子一个,而是继子一家。继子年纪比自己儿子大四岁,就算婚事拖两年,以后孙辈多半也是长房先出来,长子长孙的名头都占了。 过继出去,就一了百了,以后一家人关起门过日子,再没有什么不顺眼的。秋氏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出继更顺心些。不过她也明白,这些话别人都能说,自己却是说不得。 夫妻两个熄灯,心思各异,辗转反侧。 * 闷热的东厢中,梅小八光溜溜躺在席子上,睡得满身满头大汗。 * 次日,桂重阳看到梅小八的书包,倒是并不意外,道:“你没将夫子的话与你爹娘说?” 梅小八依旧是笑的没心没肺,道:“说了,俺娘怀小弟弟了,这两日身子重,说过两日就给俺缝新书包。” 可是梅童生已经发话,他会体谅梅小八后娘肚子里揣没揣娃? 果然,早学开始,梅童生进蒙童班,随后指了桂重阳与杨武负责今日扫洒。待看到梅小八的书包时,老头子勃然大怒,暴喝:“不是叫你换了去?这是什么?” 梅小八原本跟大家一样,都老实站着,被吓了一激灵,说话也磕巴起来:“俺……俺娘……身子重,过几日缝新书包……” 梅童生哪里会在意什么理由,不听他吩咐就是扫了他的颜面,立时道:“黑心肝的不慈妇人,家门不幸!”却不是说梅小八。 屋子里二十来个小学生,梅家就有三、四个,闻言都觉得面上无光。 桂重阳眼观鼻、鼻观口,老实站着,心里却是幸灾乐祸。也是错打错着,梅童生这张嘴巴够损的,只是梅小八的后娘也没有冤枉就是。 桂重阳与杨武既被点做了扫洒,少不得提了扫把、水桶打扫屋子。因为只有一间屋子大小,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清理完毕。 梅小八又蔫了,耷拉着脑袋跟在桂重阳与杨武身后,一副要死不活模样。 桂重阳摇头道:“昨儿我与你说什么了?不过是一个书包罢了,夫子训就训了。我已经与姑姑说了,她说给你预备新书包。下学后,你直接跟我回家去取。” 梅小八却是依旧耷拉脑袋不吭声。 待桂重阳察觉不对头,推了推他,他跟前的地上已经滴了好几滴眼泪。就听他闷声道:“俺不要六姑的书包,俺等俺娘缝给俺。” 十来岁的少年,只要不是傻子,就到了能感觉到别人喜恶的时候。 之前梅小八不会多想,这些日子开始想了,自是也察觉到家中的不对头。可到底只是个孩子,又是没记事就死了娘,对后母存了一份孺慕之情。 桂重阳微微蹙眉,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这里说这话,那边杨武已经挥着胳膊,收服了几个小学生。不说别的,就杨武这大个子就比这些小毛头高一头半,高声说了两句,立时几个旁边调皮的小学生老实了。 只有原来以蒙童班班首自诩的梅晨心里不舒坦,可见了杨武那大高个,便只能撇撇嘴,自己捧着书看去了。 今日早学教的是《孝经》,梅童生还讲了一个二十四孝的小故事“卧冰求鲤”,小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桂重阳却是不以为然。 《孝经》是蒙童必须功课,桂重阳五岁时就学过。当年也眼前这些小学生似的感动,觉得不愧是流传千古的先贤故事。 可等到“老爸”过问了功课,知晓桂重阳开始学《孝经》与二十四孝故事,就又有了另一番说辞。 《孝经》还罢了,多是些面上的大规矩,士人当记得心里,那是这个世上的规范,做人除非掌握天下权柄,否则不要去挑战已有的规范。可二十四孝故事,则是听听就行了,千万不要想着跟着学。那里面确实有真正的孝道,可更多的是伪君子的求名,还有些是小可怜儿面对渣爹时的生存技巧。 二十四孝中的第一孝,“孝感动天”,就是三皇之舜的故事。故事中,舜的渣爹继母异母弟弟五次三番想要害死舜,舜都逃出生天,依旧是父亲恭顺、对弟弟友善,孝行感动了天帝,并且将两个女儿嫁给他,选他做了继承人,成了天子的舜依旧对父亲恭敬,还封弟弟做了诸侯。 还有梅夫子刚才讲的“卧冰求鲤”的故事,是二十四孝故事中的第十孝,依旧是个丧母小可怜儿的故事。 王祥,琅琊人,生母早丧,继母谗言,使得他被父亲厌恶。等到父母患病,王祥衣不解带侍候;继母想要吃活鲤鱼,恰逢天寒地冻无法垂钓,王祥就解开衣服卧在冰上,冰面融化,跳出两条鲤鱼,继母食用病愈。 这段故事,眼前这些小学生听着只觉得神奇,畏惧天地之威德;可当年“老爸”却哈哈大笑,说王祥是“腹黑”。 何谓“腹黑”? 第九十六章 嗣子梅旭(下) (盟主烟灰加更) 按照“老爸”的说法,“腹黑”就是“心里黑”,这个“黑”自然不是不好的意思,而是说不如表现的那样纯良无害。 就如那个王祥,被继母嫉恨,为生父所厌,就算是衣不解带的侍疾,该不喜还是不喜。可等王祥跳出家门,跑到冰面上“卧冰求鲤”,大家自然要为他的怪异举动吸引,问上一两句。这一问就晓得是他继母有意刁难,天寒地冻,本就不好打鱼,还偏偏要吃活鲤鱼,这不是故意刁难人是什么? 等到冰面融化,鲤鱼跳出来,王祥的“孝行”与这稀奇事就彻底传扬开来,成就了他的孝子之名。至于故事中的渣爹毒继母,少不得跟着千古留名一把。 “老爸”的教导,与世间尊崇的孝道规矩不同,使得小重阳当时还有些混乱。 等略大些,桂重阳就明白多了。 世人都说“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可见世人对孝道的苛刻。“父慈子孝”是常态,“父不慈子孝”是世人对君子德行的要求,“父不慈子不孝”却是大过。 不管一个人才华如何出众,于国于民有益,只要“孝道”有违,就德行有亏。因此,也是这世道逼着人们不得不尊孝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桂重阳心口闷闷的,一时之间竟是生出几分妄想来。 自己生母“吴氏”只见过一个坟冢,然后就了无痕迹,没有娘家人也没有陪嫁下人,哪里真的是自己的生母吗?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桂重阳正陷入沉思,就听到旁边杨武小声嘀咕道:“那个王祥是不是傻子?这样趴着,只有冻死的份,冰怎么会化?“ 梅小八在旁听了,却因为之前被梅夫子训斥过,不敢吭声。 梅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还是在讲“父父子子“这些纲常道理,倒是没有发现后边的小动静。 桂重阳暗笑,这世上聪明人不都是傻子,不过多是心里装糊涂罢了,像“老爸”那样不将世间规矩放在眼中、任意点评的有几个?这也正印证了“老爸”却是本不是这世上中人。 到了中午,大家又是三三两两吃饭。 今日秋氏总算没有装糊涂,给梅小八带了饭。因为梅青木就会柳编,所以梅小八提着的就是个柳编提篮,里面是半碗咸菜炒豆芽,两个糜子面发糕。 桂重阳三个刚要开动,梅夫子就走了过来。他盯着没小八的饭菜,想要找茬却是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村里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家里来客才能吃两口细粮。 想到细粮,梅夫子又忍不住看桂重阳的食盒。村里人可都是传了,桂家日子过起来了,除了起了全松木的大瓦房,每顿饭都是细粮。哼,奢靡,想着梅氏讨要去的十六两银子与十五亩地,梅童生就一肚子火。 咦?咦?咦?高粱面窝头?腌香椿叶、腌萝卜丝,这与其他学生带着的饭菜也好不到哪里去? 梅夫子到了嘴边要呵斥的话又咽了下去,只能冷哼一声,背着手走了。 杨武与梅小八都带了畏惧,不晓得夫子莫名其妙来、莫名其妙走为的什么。桂重阳却看出他是找茬来了。 桂重阳拿起高粱面窝头,里面只有三成高粱面,七成是白面,还加了蜂蜜,吃着宣软,只是看着是粗粮罢了。 至于两道小咸菜,这不是很正常,桂重阳吃素,炒菜凉了不好吃,反而不如小咸菜耐放爽口。 一下午过去,桂重阳昏昏欲睡。 这村塾,也真的只是识字罢了,实没有什么好学的。虽早就晓得当时如此,桂重阳心里还是有些失望。都说“寒门难出贵子”,还真是这个道理。 不过与那些一辈子目不识丁的村民相比,能入村塾且坚持下来的,也是或多或少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随着村塾放学,梅童生训斥梅小八时说的那一句“黑心肝的不慈妇人,家门不幸”也立时传遍各家。 外姓不过是看个热闹,梅姓各家各户却不好再干看着。尤其是梅小八的爷爷、奶奶,之前才为了书包的事情骂过儿子,如今这又是做什么了? 秋氏平素为人面上光,自然也有一、二交好的妯娌,悄悄将这话传给她。 秋氏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直接昏了过去。 那妯娌本是好心,哪里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立时喊人去请宋大夫过来。 宋大夫一把脉,只说是急怒攻心,肚子里小的有些不稳,需要卧床养胎。 匆匆上门问罪的梅小八的奶奶与大娘听了,也都蔫了。这都保胎了,谁还敢再说她,万一有个不少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眼看事情“雷声大、雨点小”就要过去,秋氏醒来却是不依,只说自己名声都毁了,没脸活着,一阵寻死觅活。 梅青木一个老实汉子被逼的发了狂,只觉得这一出一出的口舌官司都是因儿子要上学引起的,拿着棍子打了梅小八一顿,烧了他的书包,不许他再上学。 这左邻右舍,因为最近流言,本就留心梅青木家,思量着是不是梅氏族人真的冤枉了秋氏,平日里不曾见她打骂继子。 都说后娘难为,秋氏这样不断吃穿将继子拉扯大,也算是厚道。 不想,大家才为秋氏辩白完,就被打了脸。 梅青木哪里是打儿子,跟打仇人似的。 要不是邻里出来听到动静,察觉到不对头,上门拦了,说不得真的要打断腿。 饶是如此,十岁的少年身上,也都是血檩子,脖子、手臂这些能够看到的地方都肿起了老高。 梅青木素来是个榆木疙瘩的性子,这次却是偏执,听了后妻的话,一心觉得长子在外胡咧咧,才会让别人看自家的热闹。 “不学好的东西,学人嘴碎了,他娘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他,哪里对不起他,倒是落得个狠心后娘的名声?”梅青木咬牙切齿。 邻居忙劝道:“既是误会,说开了便是,哪里就一定是小八说的?” 梅小八老实憨厚,哪里是那种有心计的孩子? 梅青木道:“不是他,还有谁?闹得阖家不安生,他就高兴了?想要给别人当儿子,做梦!就是打死这小畜生,也是我的儿子!” 正好梅青木的老子梅全得了消息赶过来,走到门口听到这一句,怒道:“小八是小畜生,你是什么?老子是什么?” 梅青木依旧愤愤,挺着脖子道:“这小畜生,学坏了。” 既是“学坏了”,那自然有个学习对象,梅小八这两月接触最多的就是桂重阳与杨武。杨金柱出了名的厚道人,两个儿子也素来懂事,那不好的对象自然就是外边回来的桂重阳。 桂重阳还不晓得,自己不在,就背了一口黑锅。 真要说起来,梅青木想的也不差。 梅小八原来性子天真质朴,并不曾察觉出他后娘的险恶用心,“近朱者赤”跟在桂重阳身后,见桂重阳的为人处世,也算是开了窍。 梅全气了个仰倒,指着梅青木骂道:“你这倔驴,眼睛瞎了?秋氏待小八好不好还用小八自己说?” 梅青木不忿道:“哪里不好了?是短了吃,还是短了穿?” 梅全怒道:“你是养儿子,还是养牲口?吃穿得了就得了?好好的孩子,到了该上学的时候拦着不让上学,你就缺那三百文钱?好好的孩子,不好好教导,整日里放羊似的撵着去外头,实是容不下就说一声,老头子领回去,不碍你们的眼!” 梅青木本就是嘴笨之人,眼见老子气得身体都发抖了,就算心中不服,也不敢回嘴了。 秋氏在屋子里听不下去了,自己这些年为了个“慈母”容易吗?说毁了毁了,如何能不恨!可这坏继母的名声都出去,秋氏是真的打算趁机将梅小八扫地出门了。 以前留着梅小八,是因梅小八老实,调教好了以后就是给儿子养个老实奴才;现在梅小八被挑唆着不听话,留着给儿子一起分家里的田产吗? 这样想着,秋氏披头散发就出来了,流泪道:“公公这样说,是想要逼死奴吗?后娘难为,当初奴没进门前,多少人劝了奴,都是奴瞎了眼,偏要做人后娘,才有今日报应。老天爷啊,收了奴吧,奴是没脸再活着了!”说罢,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 梅青木吓了一跳,忙上前抱住。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竟然弄到公公面前。 可梅全到底是做老公公的,心中再恼也不好与儿媳妇去磨牙,刚想要说儿子,就见梅青木满脸心疼的看着后妻,随后转头看梅小八的模样却满是怨恨,不见半点慈爱。 梅全心中叹气,上前摸了摸梅小八的头,牵着梅小八走了。 只是到底已经分家,就是梅全有心养孙子,大儿子、大媳妇也不愿意白养侄儿。立时就撂了脸子。 幸好梅童生来了,正式提了过嗣的事。 梅全叫来了梅青木,父子两人一番谈话,却是不欢而散。 最后还是梅全这个做爷爷的拍板,直接将梅小八过到梅青竹名下做嗣子,梅童生这个新上任的伯祖父,以每年三百斤谷子的口粮,按照每石谷子二百文的价格,给新侄孙的本生父家算上口粮钱五千文钱,折银四两二钱六分有余,最后凑个小整,算是银四两三钱。 过嗣文书签订,梅小八,大名“梅旭”就此入了梅家二房户籍,在梅青竹名下为嗣子。 第九十七章 桂家大房的新人(上)(第一更求月票) 这梅童生不会是转了性子吧?竟然真的肯掏钱给侄子选嗣子? 别说是木家村其他村民觉得稀罕,就是姻亲杜里正都有些糊涂。 这是哪一出?就算是为了缓和与族人关系,张罗张罗便是,也没有必要做到最后一步。 就算是梅童生之前说了,选的嗣子只继承梅青竹这一支的香火,梅家二房香火还是由儿子梅青柏“兼祧”继承。可是就算那样,梅青柏是二房大支,梅青竹那一支是小支,也没有一点家产不分的道理。 梅家二房总共留下一个院子,四十亩地。院子不用说,被梅童生一家占了;四十亩地,上次让梅氏分去了十五亩中田,如今只剩下十亩下田与十五亩中田,这是打算分几亩给梅小八? 就算一亩地不分,可这养孩子呢? 虽说梅小八已经十岁,不用从小拉扯,可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岁。 村民与梅氏族人还在观望猜测,梅童生带着梅小八,却是连自己家也没进,直接去了桂家老宅。 去了桂家老宅? 等梅童生出来时,就只剩下了自己。 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果然梅童生还是梅童生,依旧是吝啬到极点。这帮侄子过继香火的好名声要,却是不肯自己养的。 大家倒是真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人怀疑梅童生从梅氏那里要回了那四两三钱,说不得还多要了两钱,否则不会去桂家老宅前还苦大仇深模样,出来了就眉开眼笑,隐有得意。 有那爱琢磨的,少不得要怀疑梅童生弄来嗣子这一出就是故意“报复”侄女、恶心桂家的。 嗣子过在梅青竹名下,就是梅氏的亲侄儿。没有人养,可不是就得梅氏这个亲姑姑养。 梅氏是桂家的大房的寡妇,这十年来在桂家奉养、发送了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又是自己能赚钱的,要养亲侄儿谁能说什么? 可是那毕竟是桂家老宅,是桂家的地方,你一个望门寡进门的,带了娘家侄女过来,又要带娘家侄子,那里到底是桂家,还是梅家? 梅氏一个女人,没有自己骨肉,以后都要看便宜儿子桂重阳的脸色,有了抚养侄子这一出,以后处境怕会更加艰难。 不少村民都这样猜测,暗骂梅童生的不厚道。 “都是念书念的,一肚子坏水,老天爷怎么还不劈死他!”这是桂二奶奶的话。 老太太本就担心这个,却没有想到担心什么来什么。 等老太太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到老宅,梅小八已经在东厢安置下来。 “先在东厢安置几日,过几日将西厢隔开,还是搬到东厢。”桂重阳做主道。 按照住房规矩,自然是东厢贵与西厢,所以在盖房时,东厢也是要高西厢一寸的,可是真正住起来,东厢却比不得西厢冬暖夏凉,因此老宅这边的东厢并没有安排人常驻,一间做了客房,一间则是做了库房。 西厢的两间,因为之前是做桂重阳的书房,就做了内外套间。里间是书房,外间是小厅。 如今梅小八来了,以后是要常住的,自是不好一直住东厢,桂重阳便打算改造西厢。 说到底,这也是桂重阳自己之前疏忽,这劝梅氏给梅青竹过嗣子之事是盖房前就提的,可在规划新房时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梅氏自是不反对,拉着梅小八的手,看着孩子半身的伤眼泪汪汪。梅朵坐在一边,红了眼圈,帮梅小八上药。 看到眼前情景,桂二奶奶有再多的“老人言”都咽下去,现在只能希望桂重阳能像他表现的那样大方宽和。 众人见桂二奶奶来了,都站起身来。 桂二奶奶面相有些凶巴巴的,梅小八跟着大家起身,面上带了不安。 看着梅小八脖子上胳膊上的伤痕,桂二奶奶心中叹了一口气,神色缓和下来,道:“以后好好听你姑姑的话,与你重阳表哥和睦相处。” 梅小八忙不迭的点头道:“俺都听姑姑与重阳哥的。” 今天这一天,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有些残忍。被生父厌恶,被继母不容,被大爷大娘嫌弃,被爷爷放弃。要是没有梅氏与重阳的收留,还不知他在哪里。 都说被丢弃一次的小猫,被新主人收留后就会变得粘人,生怕被二次遗弃。梅小八现在战战兢兢的小可怜模样,与被遗弃的小猫也没啥区别。 梅小八晓得,自己名义上是被姑姑抚养,可实际上做主收留自己的还是桂家长房的当家人桂重阳。 桂二奶奶见梅小八性子老实,不是个生事的,多少放下些心来,不过依旧是将梅氏叫出来,嘱咐起来:“我晓得你心软,小八既成了你哥哥的儿子,你这当姑姑的乐意照看就照看吧,只是莫要怠慢了重阳。这个家,到底还是重阳的,你要是不想再走一步,以后依靠的不是侄子,而是重阳。” 梅氏扶着桂二奶奶,满脸感激道:“二舅娘放心,我心中重阳也是亲侄儿,不会伤了孩子的心。” 名义上梅小八与桂重阳都是“孤儿”,可梅小八有“本生父”,还有同源的“本生兄弟”,亲祖父母大伯等人也都健在,过嗣了多了亲姑母与亲姐姐;桂重阳这里,只剩下堂亲,父母与祖父母都已经不在。 要是从亲缘上看,桂重阳更单薄,似乎更可怜。可是桂重阳读书识字,有一身学问,还有老宅与遗产;梅小八这里,却是只穿着一身衣服被带出本生父家,亲人推诿,无人抚养,只能投靠已出嫁的姑姑寄人篱下。 桂重阳不用担心将来,梅小八却是不努力,将来连生计也成问题。这样看来,又是梅小八可怜。 桂二奶奶就怕梅氏掌握不好分寸,让桂重阳心中不喜,所以此专门嘱咐一句。 梅氏却不是个糊涂的,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虽说都是她的侄儿,论起亲疏梅小八还近些,可是没有桂重阳的提议,梅小八也就只是个族侄。桂重阳既能为她考虑,她怎么会偏着梅小八去刺桂重阳的心。 * 东厢里,梅小八望向门口,看着梅氏还不回来,有些不安道:“桂二奶奶是不是不喜俺?” 被家人与亲戚嫌弃了一回,梅小八实是怕了。 梅朵强颜欢笑道:“怎么会?你莫要瞎捉摸,老人家看着严厉些,最是慈爱不过。”这样说时,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里到底是桂家,不是梅家,却养着三个梅家人。 桂重阳刚回来时,梅朵心疼姑姑,以为姑姑发送了老的,以后又要拉扯桂家小的,真是上辈子欠了桂家的;可经过这两月相处,梅朵晓得,是自己想多了,不是姑姑养桂重阳,而真是桂重阳孝敬姑姑。 如今因桂重阳归来,桂家不仅仅是换了新房,姑侄两个也不用再为了生计日夜操劳,守着绣架手忙眼忙。 桂重阳托桂五买了一堆绣线与料子,却不是供梅氏姑侄绣花赚钱的,而是要梅朵绣嫁妆。 从梅家讨回来的那些地与银子,还有东厢仓库里面一点点增加的松木家具,梅朵晓得桂重阳就是她们姑侄的依靠,是桂重阳在看顾她们姑侄。 可桂重阳再厚道,也不是她们姑侄两个得寸进尺的理由。这样留了小八安置,是不是真的不妥当? 桂重阳宽和大度,那桂家二房的人怎么看她们姑侄? 梅朵还在忐忑不安,桂重阳已经对梅小八道:“既进了家里,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莫要叫的那样外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叫人。二奶奶是个热心人,肯定是见咱们两个年岁差不多,怕咱们打架,嘱咐姑姑好好看着我们呢。我身子弱,可打不过你。” 桂重阳明明是信口胡说,可却是一本正经模样,梅小八立时信了,拍着胸脯道:“俺才不与重阳哥打架,俺以后都听重阳哥的……” 第九十八章 桂家大房的新人(下)(第二更求月票) 桂二奶奶回去,桂春又来了一趟,却是听了桂二奶奶吩咐,过来送粮食的,三十斤小米、二十斤高粱。到底是多一个人,老太太怕长房口粮供不上。 桂重阳收了,却是琢磨着怎么孝敬孝敬二房老两口。他素来是个宁愿吃亏,也不愿意占了便宜的。 “老爸”曾教导桂重阳,做人莫要占小便宜,看似占了便宜似的,实际上丢了身份,为人鄙视,反而是吃亏了;不过要是真的有天大便宜在跟前,那不占就是傻子。 桂重阳如此分明,不是为了与二房划清界限,而是想着这两位老人也是与自家沾了“因果“的,不能因为是亲人,就疏忽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亏欠了外人一点会觉得当偿还,得了外人好处会感激,可是亏欠亲人却是心安理得,得了亲人好处也不知感恩,桂重阳不想做那样的人。 梅小八还真是听话,既桂重阳之前吩咐了跟着他叫人,他便叫桂春“春大哥”。 论起来,梅小八以后就是桂春的小舅子,这样亲近称呼,桂春自然欢喜,待梅小八也亲近几分。 在众人的友善与安抚下,战战兢兢的梅小八终于安心。 为了给梅小八“接风”,晚饭就是打卤面,一色素烧茄子丝卤,一色腊肉芹菜卤。 梅小八折腾一天,早已经饥肠辘辘,眼见好吃的,眼睛放亮,端起面条来,吃的喷香,全无阴霾。 桂重阳与梅氏对视,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慈爱的姑姑,温柔的姐姐,睿智的哥哥,还有一只白白胖胖的元宵大爷,梅小八笑呵呵地拿着梅氏缝好的新书包,回了东厢房。 等穿着新中衣,因为脊背上的伤痕不能躺着,只能趴在炕上,梅小八上挑的嘴角一点点下垂,脑袋埋在枕头里,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 西厢房,桂重阳坐在书桌旁。 元宵趴在桂重阳膝盖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 桂重阳一边撸猫,一边自言自语道:“是不是错了?” 要是没有桂重阳别有用心的“教导”,梅小八不会察觉到继母的不良,还会是那个被继母哄住没心没肺的梅小八,而不是成为离开血脉亲人的“梅旭”。 那样的话,十年八年后,梅小八会成为一个寻常村汉,被父亲继母以长子的名义留在身边做牛做马,等到下边小的长大成家,不再需要梅小八时再寻个理由分出来。 很多人过着那样的人生,谁说那就一定不幸福? 没有人问梅小八的选择,也没有人让他选择,就一步一步将他推到现在这一步,桂重阳莫名多了几分愧疚。 * 上房西间,梅氏姑侄坐在炕边,都没有安置。 梅朵面带担心道:“姑姑,要不要去看看小八?这才离开家,今天又经了这些事。” 梅氏摇头道:“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想开,到底还是个孩子,刚一离开家哪里有不想的,等日子久了就好了。” 梅朵面上依旧难掩忧虑:“姑姑,小八已经十岁。他到底与重阳不一样,以后怎么办啊?” 现在十岁,不用操心别的,可到了十五、六后,少不得要操心梅小八成家立业的事。他小的时候能依附桂家,长大了总要自己立起来。可他这个梅家嗣子,除了一个虚名,半点家产也继承不了,到时候怎么办? 梅氏却是很有信心,道:“我相信重阳,对于小八的日后,重阳会看顾的。跟在重阳身边,不说学一身本事,安身立命当时能做到的。” 梅朵皱眉道:“可重阳也是孩子呢?” 梅氏摇头道:“重阳可不是寻常孩子,镇上那一摊就是他筹划的,秋儿以后是不用担心了。就是你与春儿这里,以后说不得也要借重阳的光。” 梅朵说不出反对的话,想起一书柜的书,倒是对未曾谋面的“姑父”好奇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道:“姑姑,姑……四表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按理来说,梅朵因为“九丁之难”丧父失母,本当恨死了罪魁祸首的桂远,可当时她还在襁褓中,实在没有对父母的记忆,所有的母爱都来自于姑姑梅氏,对于所谓“九丁之难”也是听故事似的。很难做都感同身受。 虽说梅朵略大时,晓得自己无父无母与其他孩子不一样时,也曾幻想过自己父母的样子,可是最后脑子里出现的总是姑姑梅氏。 梅氏微微怔住,显然意外侄女会提及这个人。 “四表哥……是个极善良的人……他是跟着重阳祖母信佛的,从不杀生,性子也好,鲜少与人红脸……”梅氏一边说着,一边陷入回忆,可是除了“偷银子”这件事,能想到的都是桂远的好处,实想不出什么劣迹。 “当年的事,发生的太快,自从他走后,就没有人见过他,也不知他怎么就走到那一步……以他的性子,晓得可能有这样后果,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他向来孝顺,与几位哥哥感情也好……这些年,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梅氏叹气道。 一个村里的少年,背井离乡时只有十五岁,不知要吃多少辛苦才能在外立足。 虽说桂重阳拿回来的户帖,上面的户主是桂远,可是因为他入籍的地方,桂家人都猜测他是做了招婿,虽说不用入赘,却也跟入赘差不多,要依靠岳家过日子。 这也是梅氏退后一步不争名分,桂二爷爷老两口也没有坚持为梅氏做主的主要原因。 不管吴氏因为什么要招婿,只凭她收留了桂远,就是桂家的恩人;更不要说她还拼死生下了桂重阳,给桂家长房留下了血脉。 “重阳他娘,当是个出色的女子。”梅氏叹道。 桂重阳带回来的那些书,有不少孤本古籍,那不是外头书铺可以买到的,明显是传家的东西。 梅氏是识字的,见了这些书就误会了,以为是桂重阳生母的嫁妆,压根就没有想到表哥桂远身上。 梅朵的看法,却与姑姑并不相同,道:“可是重阳他娘早死了,重阳是四表叔教养大的。重阳也说了,四表叔送他在外头开蒙,可是也教导他许多,还说四表叔是个有大才的人,只是因为身体有疾才没有出仕。” 梅氏摇头道:“重阳说的是真话,也是不真。” “咦?重阳作甚骗咱们?”梅朵皱眉道。 就算之前桂重阳刚回来时,梅朵有些提防的小心思,可后来却是真的将他是家人,当亲弟弟待的。 梅氏道:“不是骗……每个孩子心中,父母都是最强大的,就比如你姥爷,虽只是个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可是在姑姑心中却是天下最有才华的人之一,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重阳是他爹带大的,父子相依为命,他心中自然他爹是最强、最有才华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四表叔有什么奇遇,成了大才,才会教导出重阳这样的孩子。”梅朵放下对桂远的好奇,道:“说不得重阳是被他那位蒙师教导出来的,可惜离得远,要不然当好好谢谢他。” 夜已深,姑侄两个安置不提。 * 东厢房外,桂重阳驻足,听到里面平稳细碎的呼噜声,才放心的离开。 * 东厢房内,梅小八眼泪已干,沉沉睡去。 第九十九章 过继后续(上)(第三更求月票)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桂家老宅四人相继起来。 梅小八的眼睛肿成了烂杏,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梅朵拿了热毛巾给他敷了好一会儿,才略好些。 明明昨晚说好了让梅小八自己想开,现在见他这个模样,梅朵又不忍起来,却是不知如何开解。 倒是梅小八,见梅朵如此,道:“姐姐,俺没想家,俺就是想俺爹,心里有点难受。” 这不是假话,只是那“有点难受”的“点”比想象中的多。 梅朵笑了笑道:“人心肉长,难受就难受吧,只是不许难受太久。” “嗯,就难受两天。”梅小八重重点头,应道。 今天早饭是大米小米两掺的二米子饭,半盘腌蛋,炒扁豆丝,白菜拌豆腐丝。 即便早就晓得桂家伙食好,梅小八依旧是带了惊喜,看着切好的流油的咸鸡蛋,直咽口水。 “咱们家吃饭,可不兴只吃饭,你与你重阳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许挑食。”梅氏摆碗筷,对梅小八说。 梅小八接了碗筷,道:“姑姑,俺以后干啥活哩?可不能吃白饭。” 梅氏不想要将梅小八养成抄手大爷,道:“家里零散的活儿,看见了就上把手。” “那俺以后去挑水,不要再劳烦春大哥!”梅小八立时道。 家里最重的活就是挑水,厨房水缸有四尺高,之前因梅氏姑侄都是女子,这水缸里的水就是桂春三日过来挑一回;后来桂重阳回来,看着瘦小病弱,就算他想要提水,桂春也不让,因此现在老宅的水依旧是桂春在提。 梅氏正在考虑梅小八的提议,村里的孩子十来岁帮着家中挑水是常事,只是每次半桶装不满罢了。 桂重阳在旁,拍了下脑门,之前总觉得老宅子盖完好像落下了什么,现在反应过来,还差一口水井。 “姑姑,咱们打井,现在都入秋了,以后冬天吃水更不方便。”桂重阳道。 “打井?”梅氏有些迟疑。 打井抛费的可不是小钱,虽比不得盖房子那样是大头,可是却要大几贯钱。村里八十多户人家,家中有井的只有杜家、林家、宋家还有梅家与隔壁的李家。李家宅子的井,还是当年桂家起完房子打的;梅家的井,自然是梅氏父母在时候打的,倒是白便宜了梅童生一家。 “会不会太费钱?”梅氏皱眉道。 之前桂家老宅重新起宅子,花了二、三十两银子,村民不是没有人猜测是不是桂重阳带了银子回来,结果后来有话出去,这起宅子的钱是梅氏出的,木头与砖是桂五买的,大家的猜测才平息下来。 倒是之前打听梅氏是不是“再嫁”的人家,就此熄了声。梅氏将名下的田给了侄女,银子给了桂家盖房子,没什么油水,自然也就没人惦记。 “虽花些钱,可到底是一劳永逸的事,以后姑姑与表姐用水也便宜些。还有就是二爷爷、二奶奶那边,咱们长房受二老看顾颇多,侄儿一直想着怎么孝顺二老一回,打井正好。二房那边正要开始修缮屋子,有了水井也便宜些。“桂重阳道。 这可比吃穿孝敬有用,也能让桂春省些力气,毕竟二房那边一大小子的用水,也就只能靠桂春一个人。 梅氏只是不愿意出风头,并不是手头上小气的人。不与其他地方的富贵千金相比,只同村子里长大的闺女相比,梅氏少年时家境富足,算是娇养大的。后来到了桂家,过了十几年穷苦日子,梅氏也没有添了穷酸小气。 桂重阳回来两个多月,确实受二房看顾颇多,梅氏想了想便点头道:“那就选一日,打两口井!” 梅朵在旁,看似端碗吃饭,却是留心姑侄对话,听到最后敲定要打井也跟着欢喜。 桂五马上就要搬回镇上,两房只有桂春一个青壮,不打井的话挑水都是桂春的活儿。农闲还好,农忙的时候委实辛苦。 此事有了定夺,梅小八在旁听得咋舌。 现在大家吃水用的是村口的水井,有几家自己有的?桂家不仅要打井,一次还要两口,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吃罢早饭,桂重阳与梅小八背了书房、提了食盒去了村塾。 梅小八身上自然脱下之前那身可笑的补丁衣裳,是梅朵之前给桂重阳缝的衣服,本就是防着桂重阳窜个头放大了些,倒是正合适梅小八现在穿。 梅小八浓眉大眼,本就长的不难看,这样一拾掇,立时体面起来。 等到桂重阳与梅小八进了村塾,蒙童们都望了过来。大家有些畏惧桂重阳的气势,不敢去看桂重阳,都打量梅小八。 看着梅小八身上的新衣服、新书包、体面的食盒,小学生们隐隐地生出几分羡慕。 嗣子是什么?小学生们还一知半解,只晓得不是爹娘的儿子,成了别人的儿子了。 梅小八后娘心黑,不仅怂恿丈夫打梅小八,还收钱将他“卖”给了别的房头做儿子。这是梅小八过继事件在村民口中的“结论”,也是小学生们从爹娘八卦中听到的认知。 爹娘不要啊,小学生们原本想要笑话梅小八两句的,看见他好好的似乎比原来日子过得还好,讽刺的话就说不出口。 梅小八原本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看到几个族兄弟与从堂兄弟时,不过看看中间坐着的桂重阳,重阳另一侧坐着的杨武,立时安心。 梅夫子过来,见了梅小八的穿着打扮,先是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是梅氏子弟的装扮,不给自己丢人;随即想到这些衣服打扮都是梅氏出钱,说不得用的就是自家“勒索”过去的十六两,又觉得肉疼,气鼓鼓甩袖而去。 梅小八来私塾这几日,每次都见梅童生各种撂脸子、耍脾气,从最初的惊惶不安,到现在已经是学桂重阳淡定从容。不过他心里不免嘀咕,这个“善爷爷”整日里黑着脸,就没有个笑模样,许是夫子都是这样说话的。 却说梅童生回了夫子室,越琢磨越觉得闷气。 给侄子选嗣子这件事,梅童生确实在族人面前挽回一点名誉,可随着他将梅小八送到桂家老宅让梅氏抚养,族人不免又有说辞。 虽说以梅童生的厚脸皮,别人怎么说不会放在心上,可却依旧是觉得自己亏了。 自己给了梅小八亲爹梅青木四两三钱银子,本打算“羊毛出在羊身上“,趁机多更梅氏那边多要些,不想哪个嘴欠的族人悄悄告诉了梅氏,最后梅氏只给了他五两银子。毕竟是多了七钱,当时梅童生虽惋惜,依旧是觉得赚了,可现下却觉得亏了。 梅氏已经有钱给梅小八置办新衣裳、新书包,这手头上还有银钱啊,与其都便宜了几个小崽子,不是正好当孝敬自己这个大伯。 被桂重阳要挟了一回,梅童生原本对于梅氏姑侄略有忌惮,现在却是想开了,没凭没据的,难道梅氏姑侄真的敢打官司不成?要晓得只要惹上了官司,那坏了可不单单是梅童生这一房的名声,整个梅氏族人都要受牵连。梅氏那样的话,得罪的就不单单是自己一家。 “以后,还得走动啊。”梅童生自诩辈分在这里,摸着胡子,暗暗算计起来。 第一百章 过继后续(下)(第四更求月票) 一上午转眼而过,到了中午。 小学生们三三两两坐了,却是都不约而同的望向桂重阳这一边。小学生们中的领头羊梅晨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八哥,你还好吧?” 在几个梅姓小学生中,梅晨与梅小八同曾祖,是从堂兄弟,血脉最近。 虽说梅晨觉得这个从堂兄笨笨的,脑子不甚灵光模样,可到底是梅家人,少不得问上一句,省的桂家以为梅家没人了。 梅小八点头道:“挺好的。” 吃的好,穿的好,屋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不像家中只给自己安置在仓房边上。 梅小八没有仔细说这些好处,可他身上的衣服,面前的食盒,无一不说明他在桂家的日子比之前要好的多。 梅晨九岁,入村塾两年,知礼仪荣辱,只觉面上火辣辣的。八哥明明是梅家血脉,梅家却没人养,只能让桂家养,这叫什么事? 梅晨讪讪而去,梅旭还摸不着头脑,问桂重阳与杨武道:“他到底来作甚?” 桂重阳笑而不答,杨武吃了一大口饭,道:“还能有什么?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呗。平日里看着傲气些,倒似个热心肠,比你那两个堂兄强不少。” 梅小八的两个堂兄,也是村塾,就在隔壁大童班。 按理来说,梅小八这个堂弟入村塾,身为两个村塾“老人”的堂兄当露个面照应一二,却是压根没有露面,不管是过继前,还是过继后。 梅小八有些黯然,昨天他爷爷带他回去时,是想要留他在那边的,可没等开口提及,大爷就撂了脸子,大娘也说家道艰难,两个堂兄看到他,只做未见。 “梅晨读书不错,坚持下去,说不得能读出来。”桂重阳说了一句,岔开杨武的话。 梅小八一听,高兴道:“是吗?族人也这样说,说小九会读书,以后说不得是第二个四哥哩。” 小九是梅晨的大排行,“四哥”就是梅家的光荣“小三元”的梅晟。 杨武羡慕地看了梅小八一眼道:“你们梅家人真会读书,村里的老人说了,咱们村里的灵气都让你们梅家人占尽了。” 梅家出了两个童生,是村里最早的两个童生,梅家还出了两个秀才,是村里唯二的两个秀才。 怪不得村里人这样看梅家人,梅家人也自诩为书香门第。 桂重阳却是不免觉得奇怪,宋家也罢了,是医术传家,不走科举之路,可木家村另一个体面林家,怎么也没有听说子弟读书? 林家是仅次于杜家的地主,不缺读书的银子;又有族人在京城为官,正是提挈子弟的时候。 闲话中,三个少年用了午饭,这边刚将食盒收拾好,门口边有人喊道:“梅旭,有人找!” 梅小八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待桂重阳起身,他才明白找的是自己,便随桂重阳出去。 来人在祠堂大门外,桂重阳眯了眯眼,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等到桂重阳三人走到门口,门口已经站了几个小学生看热闹。 大门外,站着一个牵了孩子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褂子,脸色蜡黄,手上牵着的孩子身上是带了补丁的旧衣裳,母子两个看起来带了几分寒酸。 桂重阳挑了挑嘴角,梅小八却是面带迷茫,脚步迟缓。 那妇人手中拿着帕子,盯着梅小八要哭不哭模样。倒是妇人手上牵着的孩子,透着几分机灵,见了梅小八,立时松了那妇人的人,扑了过来:“大哥,大哥!” 梅小八扶住那孩子,看着妇人,嘴巴动了动,憋得满脸通红。他想要叫“娘”,可是话到嘴边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原来家的孩子,而是成了六姑家的,以后要称呼自己爹娘做“叔婶”,可是他实是叫不出口。 “大哥,大哥,你去哪儿了,作甚不回家?”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大,搂着梅小八的腰,连胜问道。 那妇人闻言,红了眼圈,对那孩子招手,道:“莫要调皮,以后不要叫大哥,要改口叫‘八哥’。” 那孩子忙不迭摇头道:“大哥是旁人的‘八哥‘,是俺‘大哥’!” 梅小八已是红了眼圈,拉着小孩不愿撒手。 不用说,眼前这母子两个不是别人,正是梅小八的后娘秋氏与异母兄弟。这个弟弟比梅小八小四岁,虽说秋氏不愿意两兄弟亲近,可这小的却素来亲近哥哥,梅小八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 这算什么?既是舍不得,作甚给了旁人做嗣子? 看热闹的小学生都糊涂了,杨武到底年岁大些,去看桂重阳的脸色,担心他会不高兴。 桂重阳确实不高兴,这个秋氏当旁人是傻子?不想要养梅小八,却还要牵着手中的线,想要做什么?不过是以亲情血脉为绳索,任意所求罢了。 梅小八却是寻常的十岁少年,哪里受得了这个?他哽咽道:“娘……婶……你们作甚不要俺了?俺以后听话,俺也可以不来读书……” 旁人听得心酸,那个小孩不知是提前得了吩咐,还是真的与哥哥感情好,立时“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大哥,要大哥……” 村塾毕竟是读书所在,这般喧闹立时引得更多的学生出来探看,却不见夫子室有动静,显然梅童生不在。否则以梅童生的酸腐性格,少不得要将扰乱村塾的秋氏骂个狗血淋头。 眼下梅童生既不在,这秋氏便没有将围观的这些毛孩子放在眼中,随口道:“娘有什么法子?谁让咱们家不如人家有出息,人家缺儿子,自是任由他们选么。” 梅小八身上的伤痕犹在,秋氏就说这样的话,委实可笑。饶是素来老实的梅小八,也只有露出苦笑来,放开了小孩的手。 秋氏哪里瞧不出梅小八的不对劲,立时不提那边,只道:“你也莫要埋怨你爹,昨晚上他一晚上没睡着。他心里难受,你是他亲儿子,但凡他是个能赚钱的也不会真的舍了你。如今只是名分差了,难道骨肉情分能断了?如今你跟着你六姑,穿的比家里好,吃的比家里好,还有学上。你也莫要埋怨你爹,他真的不是不疼你。”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哽咽。 倒是避重就轻,将她的挑拨、梅青木的迁怒都抹去,显得是他们为了梅小八才不得不得送他出继,好一个“慈父慈母”之心。 桂重阳在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出声:“梅家婶子,你这说的也太轻松了,你们养孩子花钱,我姑姑养孩子就不花钱?你们家有地、青木叔有手艺,赚的钱还不够养活两个儿子的;我姑姑能凭借的只有针线,却要养活表姐与我,如今又加上小八,这眼睛都要熬瞎了。按照婶子这样的说法,姑姑也该将我们都送人了。” 秋氏去桂家长房吃过暖锅酒,自是认识桂重阳,忙道:“瞧重阳小哥这话,我们如何能与桂家相比。桂家盖得起松木宅子,吃得上白面馒头,我们小门小户可吃不上。奴晓得,小八去了你们家,你们肯定也不乐意,可到底是从善大爷的意思,我们也没有法子。小八素来是个懂事的,不会吃的太多。等过几年小八大了,就是个好劳力,你们表兄弟也能彼此帮衬。” 这又开始挑拨梅小八与桂家的关系了。意思是桂家嫌弃梅小八能吃?桂家将梅小八当劳力? 出来围观看热闹的小学生们都带了好奇,齐齐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却是不动声色道:“怎就没法子了?正如婶子说的,你们只是名分上不是父子母子,到底是血脉亲人,如何能真的不管小八。姑姑这两日正犯愁,桂家名下只有二亩下田,前两月又被野猪糟蹋,今年的口粮还不知在哪里,阖家吃饭不是靠姑姑针线活儿,就是我家五叔贴补,可也没有一直靠着人贴补的道理。既是你们不放心小八,那正好可以帮着预备一份小八的口粮,也无需太多,每年两三石就行,准备个几年就行,等过几年小八大了,就是一个好劳力,正好可帮衬你们家儿子,名份成了族兄弟,可到底是亲兄弟,也能彼此帮衬。” 秋氏是不甘心白养了梅小八一场,故意来做戏化解关系,为以后做准备的,哪里会愿意掏粮食?立时神色僵硬,强笑道:“重阳小哥莫要说笑了,桂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下一根毫毛都比奴腰粗,哪里就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 桂重阳睁大眼睛:“可是小八姓梅不姓桂,你们又是他本生父母,血脉相连,自是体谅小八的难处。” 秋氏叹气道:“可能有什么法子,如今秋粮还没下来,家里总共也没有剩下两石粮,真要给桂家送去,奴家阖家喝西北风去么?” 桂重阳点点头道:“这秋粮没下来,确实是个问题,要不然你们先按照一个月的口粮,不拘高粱小米,先送两斗来应应急,等下个月秋粮下来,再补上剩下的。” 这回围观小学生们都盯着秋氏了。 大家年岁不大,对过嗣、本生亲这些分辨不大出,自然觉得不管名份怎么样,爹娘还是爹娘。梅青木家在村子里日子过得中上,家里人口少,负担梅小八的口粮也负担得了。 倒是桂家那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就算有桂五帮衬,梅小八也是姓梅不姓桂,凭什么白吃白喝? 秋氏脸涨的通红,正想着如何推却,那小童已经开口道:“家里东西都是俺与俺弟的,大哥送人了,不会抢俺们东西,哄好了以后还会给俺与俺弟干活……” 第一百零一章 后悔的小族长(上)(第一更求月票) 童言无忌,那小童的手依旧抓着梅小八袖子,脸上的亲近与信赖不是假的,可这口中的话也不是孩子能编排出来的。 众人惊呆。 年岁略大些的小学生,知晓梅青木家人口的,眼睛就忍不住往秋氏肚子里上瞄。 这是揣了一个,才要将继子送人? 都说后娘狠毒,眼前就是,自己不养不说,还想着哄着给两个亲生的儿子做牛马。 梅小八抬起头,睁着大眼,直直地望向秋氏。 秋氏被亲儿子说破那点小算计小心思,本就不自在,眼神漂移,不去看梅小八的眼睛,牵着儿子,在小学生们哄笑中仓惶而去,只剩下面色苍白的梅小八。 之前因为梅小八换了衣服隐隐生出羡慕嫉妒的小学生们,此刻看梅小八也带了几分同情。这后娘好坏,装的无辜良善,要不是被小孩儿说穿,梅小八就要上当了。 桂重阳没有开解梅小八什么,有些事别人掰开了、揉碎了说都没用,总要自己想开。 等到梅童生打外头回来,知晓秋氏带着孩子来过村塾,少不得又咒骂两声。 桂重阳以为此事就算翻篇,不想直到下学回去,梅小八精神都是怏怏的。还好他不是完全不懂事,进桂家之前略收敛些,没有在梅氏姑侄面前露出什么。 待吃晚饭的时候,桂重阳发现了不对。 梅小八虽是十岁,却是二月里的大生日,算下来比桂重阳小一岁半,可个子却比桂重阳还高半寸,又是放养着长大,跟着村里顽童满身乱跑,身体结实,饭量也大,每顿都要三碗饭。 晚上吃的是萝卜丝饭,就是小米煮过八九成熟,与细萝卜丝加上点盐,放上葱姜蒜再蒸熟,是连菜带饭吃的好吃食,配上脆脆的腌萝卜、小油菜拌豆腐,连桂重阳都要了第二碗,梅小八却是只吃了一碗就撂了筷子。 梅氏惊讶:“怎么?不爱吃萝卜?” 熟萝卜有带自己的萝卜味儿,有人极爱,有人却是吃不惯的。 “爱吃,饱了。”梅小八连忙说。 梅朵撂下筷子道:“竟扯谎?平时吃三碗饭的人,一碗就饱了?是不是不舒坦,有病可莫要撑着。” “俺真饱了。”梅小八耷拉着脑袋,说道。 桂重阳侧过头看梅小八,发现了不对之处。 梅小八不仅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精神头不足,仿佛还带了几分小心忐忑,还不时的会偷看自己? 偷看自己?桂重阳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不由好笑。 梅小八怕是将那“口粮”的话放在心里了。 桂重阳没有为秋氏遮掩的意思,放下碗筷,将口中的饭菜吞咽干净,道:“姑姑,今天梅家青木婶子带孩子去村塾找小八去了,说了许多不得已的话,先是说梅夫子抢他们家孩子,没有办法;后又说自己日子不好过,为了小八以后日子好过才送他做嗣子,什么名分不是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之类的。我见她这般说,就让让她家预备小八的口粮,将她吓跑了。小八怕是多心,以为咱们家真的口粮不够,不敢多吃。” 听到秋氏竟然如此作态,素来老实脾气的梅氏都沉了脸,更不要说年轻气盛的梅朵,立时怒道:“真是不要脸!昨天她要死要活逼着全爷爷不得不领了小八走,怎么不说是一家人?这出继的手续都利索了,户帖落了,银子也收了,这又是一家人了?哼,小八你莫要信她,这是糊弄你呢。等你日子过得好了,那一家人就是一家人,那边吃你用你指使你干活都是理所当然;待你日后过得不好,你再看看?名份上是两家人,什么房子啊、地啊,自然没有你的。你可莫要傻乎乎的就上了当!” “俺没上当!”梅小八闷声道。 梅朵轻哼道:“这回不上当,下回她再来哄你呢?” 梅小八摇摇头道:“那俺也不上当,俺晓得姑姑、姐姐待俺好,重阳哥也待俺好。” 梅朵面上依旧做不信状,桂重阳道:“童言无忌,青木婶子会哄也没用,小的说漏话了,直接说了他娘要哄小八给他们兄弟做牛做马。” “兄弟?小八后娘不是只生了一个?”梅朵道。 “肚子里又有了。”桂重阳道。 眼见着梅小八耷拉脑袋模样,梅朵撇撇嘴,忍着没有说什么,毕竟心里到底不舒服。 强扭的瓜不甜,要是梅小八一直心不甘、情不愿的,这嗣子要来作甚? 怪不得外头养孩子,都不愿意从半路养,说是养不熟,眼前这个可不是吗? 梅朵心里腹诽一下,不过想着之前小八送来的那些鱼虾,又忍下住了。这是个厚道孩子,一下子要求他疏远本生父那边的家人,也为难他。 梅氏却直接问道:“小八,要是你还想要回那边的家,姑姑帮你想办法。你想要回去吗?” 梅朵闻言,忙抬起头。 桂重阳则是留心梅氏神情,这是真恼了?是生秋氏的气,还是迁怒梅小八? 桂重阳提及给梅青竹过继嗣子,为了弥补逝者,也为了梅氏姑侄没有后顾之忧。 逝者已矣,还是活人排在前头。要是此事反而让梅氏不得开怀,那才是得不偿失。 梅小八脸色苍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儿。 不过却没有人这个时候安慰他,十岁的年纪,实不算小了。大家不约而同的缄默,都在等梅小八的决定。 为了二房的香火也好,为了回报梅小八之前对梅氏姑侄的善意也好,大家原意接纳他,却也不愿勉强他。 否则,梅小八这样不甘不愿,惦记那边的家,即便今天识破秋氏一次,以后总有被糊弄回去的时候。就是秋氏这里,他能狠心拒绝,可梅青木出面呢? 等到了那个时候,梅小八哪里是梅氏姑侄的靠山?那是给梅青木家调教好的牛马。 大家又不是做善事的佛爷,怎么会原意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梅小八脖子手臂上的伤痕犹在,屋子里还有草药的味道。憨实的少年,没有哭出声来,眼泪却大颗大颗的滚落,叫人看了心酸不已。 梅朵见状,不由皱眉,只觉得越发堵心。 梅氏却是松了一口气。 桂重阳垂下眼帘,叹了口气。之前他们看重的是梅小八的厚道良善,心软不是毛病,可也要分人。幸好今日那孩子说露嘴,要不然梅小八怕是真的因过嗣之事对姑姑生了嫌隙。 如此想着,桂重阳就微微收了脸上笑意。 这就是人心啊。 梅小八的家人对他再不好,在他心中,也是不愿割舍的亲人;别人待他再好,他心里还是战战兢兢,想着别人。 这种战战兢兢,会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成为理所当然。 梅朵除了恼怒梅小八的笨拙,也在留心桂重阳的神色,眼见他如此心跟着沉下去,忍不住想要开口训斥梅小八。 这个时候,就听梅小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姑姑别送俺回去,俺爹收了善爷爷的银子,将俺卖给善爷爷了,他不要我了,俺不回去!” 半大少年,哭的跟孩童似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桂重阳只觉得魔音穿脑,忍不住扶额。 梅氏掏出帕子,去给梅小八擦泪,道:“要是你爹真觉得你在外头吃喝好呢?你还埋怨他吗?” 梅小八哽咽着:“俺爹从不管俺吃喝,俺爹都听俺娘的。”说完,反应过来不对,忙道:“不是俺爹俺娘……是叔叔、婶子……” 昨天的时候,在梅小八祖父家,梅童生就说过以后改口的事,可是叫了十来年,又哪里能一日就改过来? “小八!”梅氏正色道:“骨肉天伦,是隔不断的,姑姑不是要挑拨你与那边的关系,只是想要告诉你,不要着急。不着急与那边疏远或亲近,慢慢看,慢慢想,等你大了,就晓得该与那边怎么相处了。不管到时候你怎么选择,都没有人拦着你。” 桂重阳有些烦躁,隐隐有些后悔多此一举,弄出这过嗣的事,闹得大家都麻烦,听了梅氏的话恍然大悟。 自己想的太远,太过杞人忧天。同样面对梅小八这个嗣子,自己的预期与梅氏姑侄对他的预期不同。 梅小八的人生到底该怎么走,大家能帮扶一把,却不能为他决定。 梅氏姑侄这里,素来自给自足,自然不会想着以后依靠梅小八,对梅小八的要求就是承继梅青竹一支的香火,亲人有人祭拜就好。 现在梅小八还小,为了不让他被欺负糊弄大家会提点看顾;等他过几年大了,要是还愿意亲近孝顺那边,也没有人会故意拦着,不过是彼此疏远罢了 第一百零二章 后悔的小族长(下)(第二更求月票) 关于出继,梅童生与梅安都跟梅过。 按照梅童生的说法,这边既掏了“养儿钱”,那梅小八就当与梅青木那房彻底断绝往来。否则就是梅青木家不懂事,就是梅小八不知好歹。 梅安自然不会与孙子说这么狠心的话,不过到底是个明白的老者,为了孙子好,还是告诉他,以后那边是家人,之前的家人是族亲,要听新家长辈的话。 关键是,之前谁也没有想到梅童生张罗了一回,却是一日都不肯养梅小八。 人都有私心,梅童生这一房有两个秀才公,等到梅晟中举,就又要上一个台阶。梅小房,就成了“小三元”梅晟的从堂弟,以后能受照拂与提挈。 谁会想到,梅童生直接将梅小八送到桂家长房。 桂家长房,在桂五的帮扶下,日子是过起来了,可那是桂家,不是梅家,梅小八过去就是“寄人篱下”。 只是户籍帖子都改了,梅全想要后悔也晚了。加上几个儿子已经分了家,他们老两口是跟着大儿子过的,没有连带着让儿子儿媳养侄子的道理。 从昨天到今天,梅小八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出继”。 每个长辈都有不同说教,梅小八的认识,却是与梅朵方才直白的话相符, 就是他爹收了银子,将儿子“卖”了。 就在这之前,梅小八才为李桃儿被她大伯、大伯娘卖了而伤心,如今就轮到自己,如何能不伤心? 不过越是心性简单的人,越有小兽一样的直觉。 之前梅小八不用脑子,分辨不出后母对他与对弟弟的不同,只当自己年岁大,自是当事事让着小的,别人家也一样。就是吃饭不让吃菜的事,梅小八也不曾觉得不公平。 等后来跟着桂重阳身边,脑子开窍,梅小八自然发现之前的种种异样之处。他对生母没有印象,是真心将秋氏当亲娘的,自然不愿意相信她半点不疼自己。 昨日被迁怒责打,梅小八疼是疼了,心里却并不怨恨他爹;今日看到后娘带着弟弟上私塾,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梅小八也是提着心的,盼着有一丝可能他们是来接自己回家,然后一切只吃空想。 秋氏那些掩藏不住的厌恶与嫌弃,才是更让梅小八伤心。 梅氏问他想不想回家,使得梅小颤。他察觉出姑姑说这些话不是说笑,而是真的要他选择。 饶是心中再难受,梅小八也晓得现在的家比之前的好,眼前的几个家人比之前粗心的爹、假装的娘更可靠。 梅小八作出了选择。他以为梅氏会劝阻他与那边往来,没想到听到的是一番话,一时之间不免迷糊。 桂重阳这里,却是长了个记性。 事缓则圆,做事莫要急躁。自己回到木家村后,一心想着早日清还“老爸”的旧债,多少有些毛躁了。 比如梅小八过嗣这件事,实没有必要想起来就立时办了。等到梅小八后娘磋磨他,再提出此事,看梅小八还会不会留恋那边?或是直接略过梅小族另寻合适人选。 如今梅小八这样反应,不过是孩子心软重情罢了,可到底让人心里发堵。 不过之前大家也不对,大家太顾着梅小八,面面俱到为他考虑,才会让他还有心思想着那边父母;反而对大家对他的好,当成是理所当然。 梅朵一直留心桂重阳反应,眼见他小脸上没了笑模样,心里发紧,小声道:“小八还小,你莫恼他。” 桂重阳低声回道:“十岁了,不小了,以后表姐长点心,不能一味惯着,该管教也当管教,不指望他以后回报大家什么,可‘升米恩、斗米仇’,也莫要养出冤家来。” 桂重阳一本正经说小话,梅朵听后却笑了。 不管是叫自己管教,还是桂重阳亲自管教,只要肯管就是好的。 梅朵点点头道:“都是闲着闹的,以后你们莫要做抄手大爷,家务活要分着干,功课那里你再狠盯着些,忙起来就不会整日瞎琢磨了。” 桂重阳点头道:“表姐英明,就这样干!” 家里没有下人,家务活自然不能都退给梅氏姑侄。虽说有些事情桂重阳还陌生,却不介意试着学习帮忙。 被“老爸”带大,桂重阳对女子素来比较宽容与体谅。 梅朵笑道:“那明天你去喂鸡。” 桂重阳听了,忙摆手道:“表姐饶了我,还是算了,省的勾得元宵出来糟蹋了小鸡。” 之前桂重阳就帮梅朵喂过鸡,结果一不留心,让元宵叼走了一只小鸡。 老母鸡追不上元宵,就追着桂重阳。 眼见着“母子离别”惨剧就在眼前发生,桂重阳体谅老母亲的慈母心,一味躲避,最后躲到屋子里,也没有平息老母鸡的怒火。 自那以后,桂重阳就不敢再喂鸡了。 倒是元宵那里,桂重阳训了一顿。 那只可怜小鸡并没有丧身猫腹,可被叼走一回,也遭了大罪,一边的翅膀折了。 不知是梅氏与桂重阳想到一块去了,还是听梅朵说了什么,次日开始对梅小八就多了几分严厉,该使唤使唤,该说教说教。 桂重阳这里,说过话的话自然算话,依旧按照之前的规划,叫人将西厢书房隔了两间,南边一间给了梅小八,却不在像之前那样出入都带着梅小八。 梅小八凑上来时,桂重阳能指点就指点两句;不往身边凑时,他就自己读书写字,恢复原来的生活模式。 没想到如此一来,梅小八倒自在几分。 梅小八十岁才开蒙,确实在识字上不大机灵,胜在勤勉听话。不管是村塾里夫子的功课,还是回家后桂重阳给他添的,只要吩咐了,全部都能做到,倒是有几分毅力。 桂重阳看在眼中,终于将心中的后悔减去几分。 * 桂家长房的生活平静,之前去村塾折腾了一次的秋氏却没有讨好。 梅童生素来重男轻女,最是瞧不起妇孺,既是他做主过继的梅小八,秋氏还出来蹦跶,不是打他的脸? 梅童生当晚下学后就跑到梅全家,开口闭口秋氏无德,让梅全代子休妻。 梅全虽也不喜二儿媳,却也被梅童生的话吓了一跳。 这“休妻”是能随便提的?别说秋氏生了一个,肚子里怀了一个,给梅家添丁进口;就算秋氏现在没生,也不是说休就休的,秋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不说,梅青木一个鳏夫,休了秋氏也不好继续讨媳妇。 不过梅童生过来一趟,也不能白来一回。梅全少不得将梅青木叫来,劈头盖脸地骂道:“要是真心舍不得,你们就将那四两三钱银子拿来,将小八领回去!有什么脸去村塾闹,折腾给谁看?这是要将梅家的脸丢遍十里八村吗?黑心肝的妇人,小八也叫了她十年娘,她怎么就不为小八想想?今儿才到桂家,就这个舍不得那个舍不得,谁还抢你们孩子不成?现下小八在桂家白吃白喝,你们舍不得,只管接回来,莫要闹别的幺蛾子!?老子告诉你,你要是再管教不好婆娘,就让你大爷与善大爷管教,实是不行就休了!” 梅青木的大爷梅安,虽不是村老,可也是梅氏一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梅童生这里不用说,既是村老,又因主持村塾,管教惯了小学生,素来最是严厉不过。 梅青木还不知秋氏去村塾之事,先是稀里糊涂挨了一顿骂。等他听明白了,依旧不信秋氏是存了坏心,辩解道:“爹,善大伯,小八他娘没那坏心思,估摸就是不放心小八,才过去看看。” 梅全见儿子一味为婆娘辩解,不由气恼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没卵子的熊货,你那婆娘什么心思村里人都看清了,只有你这个枕边人还糊涂着!” 梅青木挺着脖子,没有回嘴,却是一脸不服模样。 梅全眼见儿子鬼迷心窍,一句话也听不进,摇头道:“不管她是好心赖心,都不稀罕!你们不许再去闹腾小八,要不然就掏银子,接儿子!” 梅童生立时道:“衙门上户帖也花了两串钱,你们要是接儿子,可不能只四两三钱,这两百钱也拿回来!” 梅青木立时蔫了。 家里的钱都是秋氏收着,素来节俭,只有入的,没有出的。8) 第一百零三章 操心的“东桂”(上)(第三更求月票) 不知是被梅童生放出的“休妻”的话吓到,还是舍不得那到了手中的四两三钱银子,秋氏算是老实了。就算是无意遇到梅小八,也恨不得绕道走的模样。 过继之事,终是告一段落。 这日,是桂家打井的日子。 是从镇上请来的人手,来了四个人,带了的畜力,上午在桂家二房凿了一口井,下午的就换成了桂家老宅。 桂家并没有大肆宣扬,可毕竟是凿井,即便比不得盖房是大工事,可也需要些人手帮忙。与桂家关系好的张家、杨家都出了人手,其他没有得到招呼的,也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木家村这里离运河只有十几里,并不需要打深水井,往下十来丈就能出水。饶是如此,打一口井的工钱也要六贯钱。放在早年,中田能买一亩,下田能买三亩。 桂家因为是一天打两口井,就谈了两口井十一贯钱。 这打井人是桂五找的,这笔钱自然是桂五出的。 桂重阳没有孝敬上二房长辈,又占了桂五的便宜,很是失望。不过桂五说的也有道理,桂五年纪在这里,又马上搬到镇上,不怕被惦记骚扰;要是桂重阳露出钱财来,引得人窥视,以后少不得要有接踵而来的麻烦。 木家村的人却是比桂五的大手笔给惊呆了,要知道在这之前桂家长房盖房、桂家二房修房、还有桂春、桂秋先后定亲,都是桂五这个叔叔包圆了。 关于桂五原本有好几种,有说他落魄啊,被岳家厌弃撵出来的,等到桂家打完井,如今就剩下一个:这桂五是发了啊。 这样的叔叔,谁不想要来一个? 等到桂五在镇子买了宅子与铺面、中秋后搬回去的消息传到木家村,就有人蠢蠢欲动起来。 桂五可是没有儿子的,桂五之妻江氏比桂五还大三、四岁,已经是黄脸婆的年纪。有那心肠坏的,已经打听江氏之妻的情况,盼着将闺女嫁过去做填房了。 木家村的闺女,有几个能嫁到镇上的?到时候吃香喝辣不说,只看桂五这大方的性子,隔了房的堂侄儿都看顾到,更不要说岳父小舅子之类。 白日梦一发,有人要脸且等着,还有人脑子发昏,想烧个热灶,直接去宋家寻宋婆子,让她给桂家传话。 宋婆子见过江氏,晓得那个是话不多却有城府的妇人,如何肯接这样的活儿? 换做事自己,有人要给自家男人做小婆,或是说等自己早日咽气让地儿,那自己也要恨上的。 宋婆子推了,却有人凑趣。 这日,桂重阳来二房,正与桂五提及镇上铺子开业的事。那三个铺子收拾的差不多,相关的人手也都签了契,就等着吉日开业。 桂五请风水先生挑了几个日子,有八月十八、八月二十六、九月初九,三个日子,都是开业大吉。 九月初九是桂重阳生辰,却也是他生母吴氏祭日,自然是不能选这一日的。剩下的就是八月二十六与八月十八里选一个。 桂五乔迁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八月十八就显得有些赶,桂重阳提议选八月二十六。 桂五却觉得自己乔迁与开业影响不大,毕竟自己只是挂个名,铺子真正东家是重阳,打理铺子的是桂秋、周丁香两个。人手都雇好了,工钱可不是从开业算,现在已经开始算钱,拖后八、九天很是浪费。 叔侄两个商议一番,还是将铺子开业时间定在八月十八。 这边叔侄两个说这话,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二嫂子,是我来了!”人未到,音先道。 桂重阳还在想着来的是什么人,听着声音倒是不熟,因为家里桂二奶奶能被称“二嫂子”,杨氏丈夫叔伯排行也是二。 就听到有人接话道:“真是稀客啊,老婆子不是发白日梦吧,这是什么风啊,你这老货还有贵脚踏贱地的时候?” 正是桂二奶奶的声音。 桂五与桂重阳叔侄对视一眼,都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 不熟,又这样称呼桂二奶奶的,就只剩下“东桂”那边的人。 桂五挑了挑嘴角,脸上多了讥讽。 自从桂五掏钱打了两口井,“东桂”那边就转了态度。 桂五回木家村这两个多月,“东桂”那边先是观望,随后见桂五不是个好惹的便小心提防、敬而远之。当年的事情,他们在里面插了一脚,要不然也不会坑的桂里正卖不出地,最后只能贱卖给杜家。 当时插这一脚,是因为“东桂”收了杜家二十两银子。那是四亩地的钱,送到跟前,谁能拒绝呢?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后果,“东桂”也亏心,怕“西桂”这边翻后账。 因此,他们对着桂五都心虚不已,生怕桂五为了当年的事情报复。 等到桂五毫无动静,只盖房子、修房子,操心几个侄子的事,银钱一把一把的洒出去,“东桂”又蠢蠢欲动起来。 “东桂”有意有与桂五和解,几个同辈的从堂兄弟、族兄弟也凑上前过,桂五却没有搭理。 如今男人不行,就来女眷了? “无需理会!”桂五冷笑道:“之前腾不出手来与他们计较,他们倒是蹬鼻子上脸。十三年前的那笔账,总要算一算!” 桂重阳小脸也沉了下来。 十三年前的事情,知晓的细节越多,就越能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那一环一环的,都是针对桂家来的。杜里正是罪魁祸首,那这与“西桂”血脉同源的“东桂”就是帮凶。 九条人命,无辜的遗属要补偿,也有黑心的人当得到报应。 叔侄两个没当回事,东屋里却是热闹。 * 东屋。 来的是东桂老太爷的四媳妇,与桂二奶奶一个辈分,五十来岁,倒是极富态,嗓门也大。 “哎呀,二嫂子这是富贵了,瞧不起咱们这些穷亲戚,怎地不上甜茶?”桂四奶奶抹了一把汗,看着眼前空空的,连个上茶的意思都没有,撇嘴不满道。 如今将到中秋,正是秋老虎肆虐之事,桂四奶奶拖着肥硕的身体穿过半个村子,自是走的浑身是汗。 “灌你娘的甜茶!有屁快放,老婆子这庙小,可装不下你那张大脸!”桂二奶奶冷笑道。 “西桂”与“东桂”早已不相往来,要不是桂五在,怕有什么慢待族人的闲话传出去,桂二奶奶连屋子都不会让桂四奶奶进。 桂四奶奶讪讪道:“二嫂子还是这样直爽,一笔写不出两个桂字,都是一个祖宗哩!” 桂二奶奶唾了一口,立时红了眼睛,却不是伤心,而是气的:“哈?一个祖宗?当年坑我们西桂长房时,怎么不记得是一个祖宗?当年我们春儿为啥落水?外人还没欺负呢,你们这些一个祖宗的就先欺负上了。” 当年为了桂春落水的事,桂二奶奶拿着菜刀去的“东桂”算账。 “东桂”却仗着人多不认账,只说是桂春自己调皮,最后说看在血脉同源面上给桂二奶奶十文钱。 十文钱,就是他们对桂春生命垂危的补偿。 桂二奶奶当时是真的要疯了,要不是桂二爷爷随后到了,说不得老太太真要剁人了。 就是为了桂春那场病,桂五自己做主去江家做了童养婿。 长孙、幼子,每每想起,桂二奶奶心尖尖都跟着颤。 桂四奶奶叹气道:“当年的事,我都看着,说到底都是穷闹的。老太爷早就悔了,就是拉不下脸来……” 第一百零四章 操心的“东桂”(下)(第四更求月票) “东桂”为村老的那位老太爷,今年年过八旬,论起来与“西桂”血脉真不远。他是桂里正的堂叔,就因为这堂亲关系与辈分,当年没少倚老卖老占“西桂”便宜。 却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西桂”两代青壮差点死尽,这“东桂”老太爷依旧活的好好的,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子、三十来个重孙,如今连玄孙都有了,堪称枝繁叶茂。 “东桂”除了老太爷这一支,还有几支,也都是老太爷的堂亲晚辈。 就算是杜里正,再看桂家人不顺眼,对“东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因“东桂“人丁繁茂,系出同源,对外抱团。 桂五之所以还没有出首报复“东桂”,也是因这个理由。 人丁多有人丁多好处,却也有弊端。 “东桂”老太爷本就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否则也不会当年总想占堂侄子的便宜,老人家操劳一辈子,攒下几十亩地,委实不算少,可架不住儿子辈就四个,这一分家,每一个房头只分到十几亩地。 等到每一房的小一辈成亲,又有了儿子,那些田糊口就更加困难了。 如今“东桂”有人佃了杜家、林家的地,有人去镇上做零工,日子过得也艰难,这才眼红“西桂”的日子起来。 桂二奶奶恨恨道:“悔有个屁用?几条人命,一句悔就抹了?” “东桂”越是枝繁叶茂,就越是映衬着“西桂”的人丁单薄。 要是没有“东桂”吃里扒外,“西桂”的壮丁没有伤亡殆尽,那桂五那一辈兄弟五个,一家两个也是十来个孙子,哪里像现在只有桂春、桂秋、桂重阳三个。 还有桂三爷爷那边,当时夫妻两个都是壮年,要是不出事,也会给桂五添两个堂弟,那样孙一辈就不止十个。 桂四奶奶叹气道:“二嫂子怎么还提那时候的事?这要算账,前院那小崽子岂不是该掐死了?这要问罪,不是当问桂远那坏小子?” 桂二奶奶不愿与她继续磨牙,道:“少瞎**,有话说,没话滚!” 桂二奶奶的爆炭性子,桂四奶奶早年也领教过,晓得她是真能撵人的,倒是不废话了,只神秘兮兮地看看门口,往桂二奶奶身边凑了凑,小声道:“二嫂子,老五那边,二嫂子有什么打算没有?这老五成亲可快十年了。” 桂二奶奶嫌弃地往后推了身子,不耐烦道:“什么打算不打算?轮得着你操心这个?” 桂四奶奶道:“怎地不操心?老五当年同我们三小子最好,如今我们老三都三儿两女五个娃了,老五还没有一男半女。” 桂二奶奶不屑轻哼道:“好饭不怕晚,老五才二十三,急个毛?” “啧啧!老五年轻,他媳妇可快三十了。要是开过怀,哪怕先添个小闺女,也不至于叫人忧心啊。”桂四奶奶摇头道。 这亦是桂二奶奶心病,不免烦躁,不耐烦道:“咸吃萝卜淡操心,那是我家的事,不用你废话!” “怎是废话?二嫂子不心疼儿子,我这做婶子的还不忍心。今儿过来,就是为了给老五保媒,不是别人,就是李家的槐花丫头,男人没了回了娘家,如今想要再走一家。她才十八,正水嫩年岁,肚子也争气,之前生了个儿子,留在了前面那一家,是个益子孙的。二嫂子看,是不是正适合咱们老五?”桂四奶奶不敢再啰嗦,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 要说桂二奶奶一点不动心,那是假话。 这个李槐花,论起来是李发财的堂妹,不过两家没有往来。虽说没有在婆家守着,可十八岁的年纪,也情有可原。之前桂二奶奶还曾悄悄留心过。 桂四奶奶说这李槐花只说了一半,那就是村人里不止说她肚子争气,是块肥田,嫁了个病秧子男人,还能生个白胖儿子;还说她命硬克服,才会不足一年就将男人克死了。 桂二奶奶虽对刑克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可真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却是半点不敢尝试的。再说她又不是那等糊涂老太太,怎么会胡乱插手儿子的事? 就算以后江氏一直不开怀,给桂五纳妾生子的话也只有江氏能提,否则桂家就不厚道了。可要是江氏不提怎么办? 桂二奶奶半晌不吱声,桂四奶奶只当她被说动,立时更来劲:“李家说了,不贪别的,就认准老五是个好人才。老五不是与江氏要回镇上了吗?”说到这里,摇摇头道:“都说城里人奸,这老五媳妇也不是厚道的,连侍奉公婆都不乐意,所以说这城里的媳妇不好讨,等李槐花进门,就在二嫂子身边服侍。谁家的媳妇不是这样熬出来的,老五的媳妇还真是不惜福,怪不得看着就不是长寿的!” 桂四奶奶说话快,桂二奶奶又想着心事,一时跑神,竟是让她说出一连串来。 别的还好,桂二奶奶只当她放屁,最后一句却是戳了桂二奶奶心窝子,立时站起身来,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不会说话就别瞎**!” 桂四奶奶没想到桂二奶奶会翻脸,桂二奶奶已经扯了桂四奶奶胳膊,拖着她往外走:“滚!回你家里**去,莫要脏了老婆子的屋子!” 老妯娌这一拉扯,就惊动了西屋桂五、桂重阳叔侄。 两人忙出来看,就见一个肥胖老妇拉着门不松手,桂二奶奶却使劲拉扯道。 “二嫂,有话好好说。我哪一句错了二嫂只管骂我,孩子们在呢,给我留点老脸吧!”桂四奶奶讨饶道。 桂二奶奶手下使了力气,桂四奶奶吃痛松手,被从门边扯开。 桂二奶奶继续拉扯桂四奶奶,往大门口走。 桂四奶奶无法,只能望向桂五。 桂五与桂重阳叔侄两个站在旁边,都是长衫装扮,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眼神都带了冰。 桂四奶奶没看到,连声道:“老五,老五,快拦着你娘!这是作甚哩?就算嫌弃李槐花是寡妇,还有杨家二丫头,也没出门子呢。” 听着话音是做媒的,桂五已经成亲,想不到自己头上。桂春、桂秋定亲并没有摆酒,可也请了媒人,对外传过话的,自然也不是他们兄弟两个。 那剩下一个,莫不是桂重阳? 不仅桂五误会,桂重阳也误会了,立时惊的不行,随后大怒。他才十二岁,年纪小还在其次,主要是他还在孝中,怎么能提亲事? 不等桂五叔侄反应,桂二奶奶已经忍不住大骂:“好的你就都留着,给你儿子做填房,给你男人做填房,莫要盯着我们老五!我这儿媳妇好好的,且长命百岁,轮不到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咒她!” 一句话,不仅桂五愣住,原本在厢房小憩被外头动静吵醒的江氏也愣住。 第一百零五章 河边辣眼睛之行(第一更求月票) ,最快更新族长压力大最新章节! “什么填房?”桂五声音平静。 “误会,误会,不是填房!瞧婶子这破嘴,该打该打!”桂四奶奶倒是个放得开的,连忙轻抽了自己面皮一下。 桂二奶奶冷哼道:“以后再听你瞎咧咧,看老婆子不大耳光子扇你!“ 这会儿功夫,桂五与桂重阳都已经明白过来,原来这桂四奶奶是冲着桂五来的。什么意思?等着江氏早死吗? 桂五心中大恨,望向桂四奶奶面上带了不善。 桂四奶奶讪笑着,瞄了瞄东西厢房,心里宾服那个江氏,倒是个性子耐得住的,院子里闹成这样,还是不露面。 这世上男人,有几个不偷腥的? 一个连下蛋都不会的病秧子,拿什么与水灵灵的嫩妇闺女相比? 只是男人都要个脸,如今亲娘堂侄在跟前,就算这桂五心里乐意,也只能做不乐意状。 桂四奶奶不以为意,晓得有桂二奶奶横在这里,再说下去也没滋味,便道:“好,好,都是我瞎咧咧,对不住二嫂子,二嫂子消消气,赶明儿我再来寻二嫂子说话!“说罢,不待桂二奶奶回话,立时倒腾着小胖腿走了。 桂二奶奶立时关了大门,尤自愤愤道:“都是黑了心肝的东西,老天爷有眼,让他们穷死才真好呢!” 江氏没有出来,大家都望向西厢。 就这丁点儿大的院子,就是睡实的人也该闹醒了。 桂二奶奶面上露出悔意,桂五脚步顿了顿,挑了帘子进了厢房。 气氛不对头,就是桂重阳也不好多留,与桂二奶奶低声招呼了一声,回老宅去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桂五的子嗣确实愁人。 就是素来看得开的桂重阳,也不禁担心起江氏。 眼见桂重阳兴致勃勃地去二房,垂头丧气地回来,梅氏少不得过一句,道:“不是过去选开业日子吗?这是没有妥当的?” 桂重阳摇摇头,犹豫了一下,道:“姑姑,五叔五婶要是一直没有孩子怎么办?” 江氏的身体,实在孱弱,即便勉强怀孕,也怕是不好。最妥当的法子,莫过于纳妾或养个婢女“借腹生子”,可那样对江氏来说也太过残忍。 梅氏闻言,也跟着发愁。 桂五既露“富”,镇上又有宅有铺,村里惦记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也有梅氏族人问到梅氏跟前,让梅氏去传话。 梅氏自不肯接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全都给拒了。 桂重阳也就说这一句罢了,都说“养儿防老”,桂五的能力,难道还不能给自己夫妻两个养老吗?还有桂春、桂秋,外加上自己这个堂侄,都受桂五照顾颇多,真的能让他无人送终? “在等几年看看,实不不行他们在外头抱养个孩子也是好的。”梅氏道。 “五叔才多大,说这些也恁早!”桂重阳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道:“姑姑,我们选好了开业的日子,就定在八月十八,到时候你与表姐也去镇上,看看热闹。” 梅氏摇头道:“还是算了,到时候乱糟糟的,还要你费心看顾我们。” 桂重阳道:“受累的是秋二哥与周姐姐,我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一起去,顺便看看咱们镇上的宅子。” 之前相邻的两处小宅中,桂重阳选了旧宅,可有桂五在,处处周全,已经使人收拾出来,可以住人了。 梅氏听了,不由心动。 桂重阳想在居乡守孝,等后年初孝少不得去镇上住,梅氏可不是想要去看看宅子? 正好梅朵过来,闻言来了兴致:“要去镇上吗?我正想要加两个花样子,咱们去镇上吧。” 三人说定,桂重阳才发现还没有见梅小八:“小八呢?怎么不见?” 梅童生有事去大兴县了,村塾今天放假一天,小八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才是。 “摸泥鳅去了,说是现在泥鳅肥呢。”梅朵道。 桂重阳一听,来了兴致:“我去找小八。” 像什么抓鸡放羊、摸泥鳅捡河蚌这样的村居生活,桂重阳之前只从书上看过。 等到了木家村,抓鸡这一条桂重阳试过来,撵着跑也是白跑,只剩下一地鸡毛,一般人还真是抓不到。 桂家没有养羊,放羊这一条桂重阳就看着别人。不过那羊群黑乎乎的,在村里路上撒落一地羊粪球。桂重阳只看了一次,就够了。 摸泥鳅? 桂重阳想起五月底时自己初来木家村,梅小八就是与几个村里顽童在河边,不知道是不是摸泥鳅。 桂重阳兴致勃勃转身,出了老宅就往河边去了。 桂五的子嗣与养老让桂五先操心去吧,他还是个孩子。 没等到河边,就听到一阵孩子喧闹。 “八哥好厉害,八哥抓了大鱼了!”一个小孩拍手道。 河边水窝子里,梅小八光溜溜,手中抱着一个二尺两长的白鲢,笑的得意洋洋。岸边岸下,同样几个光溜溜的孩子,都惊诧叫好,胯下小鸟跟着乱颤。其中有两个面熟的,正是村塾小班的蒙童。 桂重阳到跟前,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眼前的梅小八,才是桂重阳之前看过的那个梅小八。 梅小阿也看到桂重阳,扬声道:“重阳哥!” 桂重阳走到跟前,看到河边放着几只木桶,其中有只眼熟,正是自己家的。里面已经有大半桶泥鳅,还有几个巴掌大的河蚌。 “收获丰厚啊!”桂重阳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小八好厉害!” 梅小八已经上岸,将怀中白鲢放进木桶,笑嘻嘻道:“今儿运气好哩,逮住了大家伙,中午让姑姑烧鱼吃!” 河鱼土腥气大,必须用酱汁红烧才能将腥味儿盖住。 桂重阳将一年没沾荤腥了,想想烧鱼的香味也是口齿生津,不过随后想起“老爸”,又克制了,蹲在木桶前,带了几分好奇道:“这泥鳅怎么吃?河蚌怎么吃?” 泥鳅有大半桶,一顿是吃不完的,河蚌也不少。 “泥鳅炖豆腐,要不就晒了,冬天做鱼酱!”梅小八道:“这河蚌少呢,别看个头大,能吃的只有半个小手指大,想要凑一盘,还得再摸。” 梅小八从小就会摸泥鳅,每年从端午节后能下水到重阳节水凉,要摸上几个月泥鳅河蚌,家里吃也吃不完,秋氏就晒干了存起来。 现在想想,只有家里烧泥鳅的时候,自己能吃饭配菜。梅小八莫名想到这个,不由怔住,随即甩甩头,丢到脑后。 桂重阳见梅小八头发还滴水,道:“赶紧穿了衣服,到底是入秋了,别着凉!家里人少,这些东西尽够吃了。” 梅小八却是看着那些河蚌,不甘心道:“没事,现在大上午的日头足足的,这河蚌汤才鲜哩,我再摸几个!” 桂重阳见他兴致勃勃,也不愿意扫兴,便点头道:“那可说好了,再摸几个就行了,不能玩起来就没个准。” 梅小八连连点头,重新跳回水窝子里去了。 那些光屁股顽童见到桂重阳都有些拘谨,不过见他对梅小八和和气气,也自在几分。眼见梅小八下水了,就一个一个下饺子似的,跳到河里,笑闹一片。 这一个个光溜溜的溜小鸟,桂重阳只觉得辣眼睛,移开眼,望向其他处,就见村头走来两人,后头背着书箱的麻杆一样,前头那个又矮又胖使劲地抹着眼睛,有几分眼熟。 第一百零六章 哭泣的少年(第二更求月票) 这小胖子长着馒头脸,眼睛肿的跟烂桃子似,不是别人,正是杜里正的儿子杜七。 之前桂重阳随桂二爷爷去杜家那次,见过杜七一次。 同笑面虎的杜里正与略显阴郁的李氏相比,这杜七看着纯良的过了。 此刻,杜七在村口徘徊,并没有继续往前的意思。 桂重阳莫名生出几分好奇,踱步溜达过去。没等到跟前,就听到杜七“呜呜”哭泣出声。 杜七只顾低声哭自己的,并没有看到来人,小厮却是看到的,拉着杜七的衣服:“七哥!” “别理我,我心里难受,呜呜。”杜七也不抬头,嘟囔着说了一句,接着哭自己的。 “难受什么?”桂重阳好奇道。 大白馒头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倒是止了呜咽,只剩下抽泣。他抬头看向桂重阳,待看清楚桂重阳身上穿着的儒衫,眼泪又出来了。 桂重阳看在眼中,惊诧不已。 这杜七排行第七,可上头是六个姐姐,实际上是杜家独生子,杜里正那个老狐狸是怎么教养儿子的?这明显跟什么“腹黑”不贴边,就是单纯的小兔子。 这杜七上次看到桂家人时还有些尴尬,显然是知晓生母与桂家渊源的。不过他素来心宽,尴尬那一次也就想开了。毕竟李氏是守寡后嫁人,除了没有给桂老大守一年热孝,其他也没有对不起桂家人的地方。 桂重阳与他年岁相仿,看着又斯文和气,杜七忍不住也生出一二亲近之心,哽咽道:“我……我……我以后不上学了……教谕不让我去了……” 倒是个实在人,想说就说了。 桂重阳瞪大眼,颇为意外。 之前就听说杜家花了大钱送杜七在县学读书,那为什么不让去了?县学本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读书的地方,杜七连县试也没有考,自然是白身,不过杜家不差钱,自从去年梅晟入了县学,就用花了银子将儿子也送进去旁听。 而杜七这性子,看着就老实良善,实不像调皮能惹怒教谕的。 “作甚不让你去了?”桂重阳忍不住好奇追问着一句。 “哇!”杜七似想到伤心处,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动静一大,河边那些摸泥鳅的孩子都听到了,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过来。有几个已经上岸的,更是往这边走来。 待看到桂重阳对面是肥胖的杜七,除了梅小八,其他人都止了脚步。 杜七是个爱哭鬼,李氏是个遇到儿子的事就不讲道理的,村里的大人都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招惹杜七。 只有梅小八,见杜七前面站着的是桂重阳,实是不放心,胡乱裹了衣服,提了水桶走过来。 杜七哭的说不出话,桂重阳望向他身边那瘦的跟麻杆似的小厮。 那小厮抿着嘴,跟蚌壳似的不吱声。 梅小八已经到跟前,见状不由着急,拉了桂重阳到一边,小声道:“重阳哥作甚招惹他?他娘可是不好惹的。之前村里有个孩子不小心推了杜七,让杜七他娘将家里都给砸了。这家伙打小就是哭吧精,谁也不敢招惹他,怕他娘发疯哩!” 李氏二嫁才生下杜七,丈夫又年岁大了,以后依靠的只有这个儿子,再上心都能理解。只是她是怎么想的?作甚将儿子养的这样痴肥,性子又这样天真。 桂重阳心中纳罕,面上不显,对梅小八道:“别担心,不是我招他,之前就是哭了回来的。” 梅小口气。 只要不是桂重阳招惹的,杜七爱哭就哭呗,跟他也不熟。 杜七哭了几嗓子,见没有人哄他,觉得没意思起来,渐渐止了哭声。 桂重阳虽心里堤防杜里正,可对这一眼能看得通透的大白馒头实生不出恶感,掏了帕子递过去。 杜七也不客气,抽泣着接了,直接在鼻子上抹了一把。 桂重阳看着那眼泪鼻涕的恶心的够呛,见杜七要还帕子,忙道:“不用还了,你留着用,或是随便丢了。” 左右这是块素帕,没有什么标识,梅朵给桂重阳做了好些,丢了一块也不心疼。 杜七却抓着帕子不撒手:“不丢!” 因为李氏的缘故,杜七打小就没有小伙伴,往来最多的就是姻亲家的梅晟与李山。这两人都是十四岁,比杜七大两岁。 梅晟从小就是小书呆,虽不厌烦杜七,可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意思;、李山明明是表哥,却是像表姐,小时候曾来过杜家几次,每次李氏的首饰盒都要盯着紧紧的,就这样还总是少纱花银戒指什么的。 一来二去的,李氏也就不再接惦记让的侄子给儿子作伴了。 等到杜七被送到县学读书,本是兴致勃勃想要认识同窗,可那些人要么是寒窗苦读考出来的,要不就是书香门第出身,哪里瞧得起杜七这个靠银子进来的半大孩子。 就算其中有一两个待他略亲近的,不是想要蹭吃的,就是想要戏耍他。三番两次,杜七不是傻子,就对那些同窗敬而远之。 难得有人对自己这样友善,杜七对桂重阳生出好感来,想起方才对方问话,自己似乎还没回,便小声道:“夫子嫌我笨,上学一年还不会写时文,就撵了我回来!”说到最后,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耷拉着脑袋。 桂重阳一时无语。 一年不会写时文,是够笨了,可这不当是让退学的理由。 要是县谕真嫌弃杜七,年初的时候不收束脩,再说的婉转点就是了。这都八月了,杜七除了笨拙些,没有其他劣迹,说退学就退学,倒像是给杜家“下马威”。 下马威? 想到这里,桂重阳眨了眨眼,这似乎还与桂家有关系。 杜里正之前偷着藏富,没有人晓得他除了明面上的这些田产,另隐匿了不少地。 桂五之前调查出这个,叔侄两人就想到利用这点,逼出杜里正的底牌。 多少权贵在通州买地,知晓有这一么一块整地,是个小里正名下,如何能不动心? 只是不知,眼前这件事是谁家给杜家的警告。 看着大白馒头的烂桃儿眼,桂重阳难得有些愧疚,安慰道:“许是没找到学习法子,才一时不开窍。不去镇上就不去呗,村里就村塾,在这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随口胡说,能做县学做教谕的身上都有举人功名,哪里是梅童生能比得了的? 不过桂重阳这样说,也是一番好意。要是外界想要要挟杜里正卖地,杜七就是个明显的破绽。为了大白馒头的安危,还是哄他留在村上好。 桂重阳虽想要探杜里正的底,为报仇做准备,却也不愿意连累无辜。 杜七闻言,眼睛发亮:“那你在不在村塾读书?” 桂重阳点头道:“在的!”又指了指梅小八道:“我表弟梅旭也在。” 梅小八之前是村里的孩子王,杜七是认识梅小八的,对梅小八道:“我晓得你,你是晟哥的族兄弟。” 梅小八眼见杜七和气,倒也不好意思给他冷脸,讪笑两声。 说到这里,杜七看到梅小八旁边的木桶,凑上前去,立时惊讶出声:“好大的鱼!”说着,肚子就“咕噜”起来。8) 第一百零七章 小客人(第三更求月票) 杜七因肚子里的咕噜声,立时羞红了脸,咽了口吐沫,捂着肚子。 桂重阳见杜七眼睛黏在鲢鱼上移不开眼,心下一动,道:“没吃午饭吗?走,去我家,让我姑姑给咱们烧鱼吃。” 杜七明显是个吃货,立时眉开眼笑,道:“好,好,我最爱吃鱼了!”却也不是完全不懂事,随即打发身后小厮回家里说一声,自己便跟着桂重阳、梅小八去桂家老宅。 梅小八提着木桶,面上有些发蒙。 重阳哥好奇怪呢的?平素见他待外人都是客气疏离,可待这杜胖子明显亲近许多。 还有这个杜胖子,怪不得这么胖,客气一句都不晓得,这就厚着面皮跟着去家里吃饭了? 穿过半个村子,三个少年到了梅家老宅院子。 梅氏听到动静出来,看到有外人脚步一顿,桂重阳道:“姑姑,这是杜七。”又对杜七道:“这是我姑姑。” 杜七?这村里只有一家姓杜,只有一个孩子叫杜七。 梅氏看着杜七,半响没有说出话。 梅朵跟着出来,站在梅氏身边,好奇地打量杜七,实是为他肥硕的体型震惊。虽说早就听说杜里正家的独生子是个胖子,可这五官都挤成一团,胖成个大白馒头的,还真是稀奇。 杜七被看得不自在,忍不住往桂重阳身边靠了靠,小声道:“重阳哥。” 桂重阳闻言一愣,道:“你比我生辰大呢,叫我重阳就行。” 这些意外的是杜七:“你怎么晓得我生辰?” 桂重阳道:“你是正月生的对不对?咱们两个同岁,我是重阳节生的。” 如何能不晓得,实在是李氏改嫁显怀的时间太敏感,之前桂家人曾怀疑过杜七血脉。后因杜七足月而生,谣言不攻自破。 桂重阳回到木家村,将涉及“九丁之难”的人家捋了一遍,对于杜七的身世也疑过。 杜七连忙点头道:“对,对,我是正月生的。” 梅氏已经醒过神来,望向桂重阳。 桂家与杜家虽没有明面上反目成仇,可也不是能彼此往来的关系。 桂重阳道:“姑姑,这不是小八抓了大鱼了吗,杜七赶上了,我就邀请他过来吃鱼。” 杜七从七岁就被送到镇上读书,先是外头私塾,后来是县学,虽说读书一窍不通,规矩却是学的足足,立时客客气气道:“劳烦梅姑姑了!” 这样的孩子,实让人生不出恶感。 梅氏心中百感交集,却是温和的点点头道:“既来了,就不要外道,与重阳。小八玩耍去,一会儿饭菜就得了!” 杜七点点头,看到梅朵看自己,不免腼腆红了脸。 梅朵“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好好的,你脸红什么?” 杜七越发不好意思,一时手足无措的模样。 梅朵却不再逗他,去厨房给梅氏打下手去了。 梅小八已经去换了衣服出来,清清爽爽的,与方才野小子的模样不同。 桂重阳直接带梅小八、杜七去了西厢书房。 因为隔了一间给梅小八,这边就没有了小厅,进去就是一面墙的书柜,书柜前是一个大书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 杜七立时看得直了眼。 “好多书,比我们教谕屋子里的书都多!”杜七感叹道。 梅小八立时与有荣焉道:“就是,村里人都说了,就是善爷爷家的书都没有这里多。” 杜七抱着脑袋,皱眉道:“不行,我有个毛病,见了书就头疼,咱们还是换个屋子待吧。” 梅小八瞪着他道:“骗人,哪里会有人有这样毛病?” 杜七揉着太阳穴,可怜兮兮道:“我之前也没有,后来学时文总也学不会,先生就叫我背书,我就见不得书了!” 桂重阳在旁摇头,杜里正夫妇存了“望子成龙”之心,可是却有“拔苗助长”之嫌。 杜七明显是被逼的狠了,从心里厌恶读书。 要是按部就班将杜七送到寻常私塾读书,也不会将他逼成这样。 不管杜里正几番谋划,杜家都面临着后继无人的下场。 桂重阳不仅不觉得轻松,反而心中对杜家提防更盛。他能看到这点,杜里正那个老狐狸如何看不到这点? 为了让儿子没有后顾之忧,杜里正除了给儿子寻找得力姻亲之外,也要将类似桂家这样的潜在仇人摆平。 * 三少年出了书房,去了上房桂重阳的房间。 桂重阳的屋子,与村里一般人家布局相似,南窗下是临窗大炕,炕尾有炕柜,炕中有炕桌。 饶是如此,杜七也十分好奇的张望。他去过梅晟的屋子,李山的屋子,可都比不得桂重阳的屋子。不是说屋子新旧,而是有指那个意思。 这个屋子不是书房,可墙上挂着字画,炕桌上摆着书本,也带了浓浓的书香气儿。 杜七摸着胸口,又觉得闷气了。 * 厨房里,梅氏已经收拾好白鲢鱼,正用葱姜腌渍。 梅朵正切豆干,带了疑惑道:“重阳平素不大还与人亲近,除了小八与杨武两个也没见他与谁往来,怎么就与杜家的孩子认识了?” 梅氏洗了手,道:“操心这些作甚?重阳自有分寸。” “可这杜七也太胖了,眼睛就剩下一条缝儿,走路都喘呢,也不知他爹娘怎么想的。”梅朵摇头道。 梅氏随口道:“儿子像爹,有什么稀奇的。” 杜里正就是木家村有名的大胖子,一身肥膘,没有两百斤,也有一百八十斤。 “不是说龙生龙、凤生凤,说不得这杜七的胖就是他爹传给他的。”梅朵道:“那一身小肥膘,要是能跟重阳匀匀就好了,重阳又瘦了。” 已经过了立秋,正是当补秋膘的时候,无奈桂重阳吃素,没有补上,倒是更瘦了。 梅朵这一说,梅氏也就没有心思去想杜七与杜七生母李氏,立时点头道:“是得想想法子了。” 梅朵道:“不是有人吃锅边素吗?要不要劝重阳以后吃这个?” 所谓“锅边素”,也称“方便素”是出家人出门在外不麻烦人,吃肉菜中的青菜。 梅氏摇头道:“重阳孝顺,这种自欺欺人的吃素不会试的。家里豆干快没了,赶明儿去杨家再订些。” 梅朵不以为然道:“都是读书人的臭毛病,寻常百姓过日子,也没说非守这三年破规矩。” 梅氏道:“重阳到底与他爹相依为命长大,情分不同。就算他不是读书人,也会守这三年。除了豆腐豆干这些,下次你去赶集再买两瓶蜂蜜回来,用那个蒸花卷,重阳极爱吃。” 姑侄两个说着话,做好了两道素菜,二米饭也热好了。 梅氏见鱼肉也腌的差不多,刚要开始做鱼,就听到大门被拍的“啪啪”响。 第一百零八章 故人见 (第四更求月票) 不管是厨房的梅氏姑侄,还是上房说话的桂重阳,都被这“啪啪”的敲门声惊到,来到院子里。 “开门!”一个女子尖厉的声音。 杜七原是跟在桂重阳身后出来看热闹的,听到这声音,一缩脖子道:“遭了,我娘来了!” 梅氏已经上前,打开了大门。 来的正是李氏,面带寒霜,看也不看旁人,径直走到杜七跟前。 看着他眼睛跟烂桃儿似的,李氏面上带了心疼:“怎地哭了,可是谁欺负了你?跟娘说,娘给你做主!” 说话的时候,李氏目光却望向桂重阳与梅小八,显然是怀疑这两人欺负了自己的儿子。 梅氏看在眼中,心中闷气,刚想要说什么,就见杜七摆着大胖手,道:“不关重阳与小八的事,是他们两个见我在村口哭,哄我来着。” 李氏依旧是怀疑神色:“好好的,要是没人欺负,你哭什么?” 杜七一听这个,眼泪又在眼圈里打转转:“教谕撵我,不让我去县学了……哇哇……” 十二岁的少年,实算不上孩子,不过在李氏与杜里正的溺爱下,杜七天真怯懦,之前哭归哭,没人哄自己也就好了;眼见能做主的人到了,哭的是真伤心了。 李氏一心望子成龙,听到这个,顾不得怀疑桂家使坏,连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淘气了,好好的他作甚撵你?梅晟呢,就那样干看着?”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愤愤之色。 “晟哥跟别的夫子去府学了,不在县上。”杜七抽抽搭搭道。 要是按照姻亲辈分,杜七算是梅晟的舅舅辈,可是杜七老实,又是极佩服梅晟学问好的,并不敢摆长辈架子。 李氏脸色没有好转:“那定是得了消息躲出去的,他是县学先生的宝贝疙瘩,难道半点内情都不晓得?” “什么内情啊?”杜七迷迷糊糊问道。 李氏却是不肯再说,只使劲拉着儿子手不放开,抬头打量了桂家老宅。 被李家占去的桂家宅子是“九丁之难”前一年才盖好的,在那之前,桂家长房就住在老宅里。 李氏身为李家长媳,在这宅子里住了四、五年,如今进来却是物是人非。屋是新屋,人也是新人,再不见昔日景象。 饶是李氏寒着脸,可心里也跟着颤了颤。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为人妻、为人长媳、为人长嫂,李氏是桂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桂长海这个公公明事理,桂奶奶这个婆婆也待媳妇宽和,还有桂三、桂远两个小叔,都是李氏看着长大的。 就是眼前这个梅氏,当年常来桂家,跟在自己身后叫“表嫂”的。因此当时就晓得这个以后是妯娌,李氏自然也都是有心交好。 随着那场变故,已经过去十三年。 李氏只觉得百感交集,梅氏站在对面,也是神思不属。 李氏连热孝都不守,丈夫死了就直接出门子改嫁,人品很是为人诟病,可梅氏却从没有说过李氏一句不好。 以李家当时情形,即便李氏自己不走这一步,李家也不会容她多久,说不得就随便卖婚了事。 就是桂奶奶去世前,还对梅氏说过,不怪大儿媳妇改嫁,世道不易,女子尤其艰难,让梅氏以后也想开些,莫要为这些虚名空守。 梅氏想着李氏,李氏心中也想着梅氏。 十三年前,两人一人死了丈夫,一人死了未婚夫,却是选择不同。 “傻不傻?守了这些年,守了个便宜儿子回来,当便宜娘就那么好?”看着梅氏系着围巾,神态平和,李氏忍不住刺道。 梅氏淡淡道:“且对得起自己的心罢了,倒是李姐姐,日子越过越好,怕是早已忘了在桂家的日子!” 李氏咬牙道:“记得什么?记得桂远那个小畜生偷走二百两银子,害死了九个人;还是记得桂家人有情有义,弟弟闯祸了兄弟顶上?” 梅氏看着李氏红了的眼圈,突然觉得没有意思起来。 少年结发,哪里会半点情分都没有?事到如今,说起往事都是旧痛。 杜七在旁边满是不安,自己亲娘与桂家关系确实尴尬了些,可也不至于这样针锋相对。 桂家的往事,随着桂重阳回木家村,又被村民拿出来说嘴。与过去一味对桂家排斥、疏远不同,也有不少人看到桂家的不容易。 桂远是闯祸了,可祸害的也是桂家自己人与姻亲。 换做别人家,真遇到这样难处,分家的兄弟会拿出田产来共渡难关?姻亲会在明知晓危险的时候还出丁?说到底,也是当年杜里正会做人,兄弟与姻亲都宾服,才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桂家共渡难关。 杜七也晓得桂家往事,并不知晓他亲老子在中间插一脚,只是觉得同在桂家出事后进门守望门寡侍奉老人的梅氏相比,自己改嫁的亲娘与悔婚另嫁的亲姐姐太凉薄了些。 因这个缘故,杜七虽初见梅氏,可心中却颇为敬重。 眼见亲娘态度不善,要与梅氏吵起来,杜七便上前道:“娘,我饿了,咱们家去吧!” 李氏看着儿子,原本紧绷的神色微微缓和,不过看到桂重阳与梅小八的时候,又板着脸教训杜七道:“不要什么人都信,什么人都跟着走!外头的人心眼贼呢,你素来老实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杜七皱眉道:“没人欺负我,重阳很好,小八也挺好。” 李氏心中发苦,眼神刀子似的刺向桂重阳与梅小八。 梅小八被盯得不自在,桂重阳却是淡定从容,回望李氏与杜七,若有所思。 李氏心中一紧,一字一顿道:“反正你以后好好的,莫要随便什么人都往来。要是有人敢伤你一丝一毫,娘都不会饶了他!” 这哪里是教训儿子,明显是说给桂家人听。 梅氏轻声道:“这里是桂家,李姐姐要不饶谁?如今李姐姐夫妻和美、儿女双全,怕是早已忘了至今没有香火为继的人。” 一阵秋风起,李氏莫名的打了个寒颤。她心乱如麻,却依旧板着脸,放狠话道:“我不管你们桂家人是穷了还是又富了,总之离我儿子远远的!不管你们打什么主意,都莫要算计到我儿子头上,否则我与你们拼命!” 这没头没尾的,梅氏只觉得莫名其妙:“李姐姐这是什么话?不过是孩子们碰到一起玩耍,至于说这些?” 桂重阳却是眯了眯眼,李氏是察觉到什么?还是因晓得什么心虚? 杜七却是无地自容,使劲拉着李氏的手,气呼呼道:“娘你别说了,说什么呢?快别说了!” 李氏也无心再呆下去,就拉着杜七的手走了。 杜七回过头来,望向桂重阳与梅小八,面上带了几分恳求,显然是怕他们两个生气。 梅小八觉得杜七可怜了,桂重阳则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面上依旧温煦。 杜七提着的心一下子放下,立时笑了。 直到李氏催促道:“做什么?还不快点家去!” 杜七对桂家众人挥挥手,转身跟着他娘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无巧不成书”(第一更求月票) 桂家长房今天中午饭丰盛,半条侉炖鱼,酱闷泥鳅,豆干炒韭菜,凉拌萝卜皮,还有一盆蚌肉菠菜汤。m。 梅小八抓的那条鲢鱼二斤多,桂重阳吃素不吃鱼,剩下三人吃不完,梅氏做好后就让梅小八往二房送了半条过去。 亲戚往来,总要有来有往才好。 桂二奶奶收了烧鱼,晓得是梅小八抓的,好生夸了梅小八一顿,也没有让他空手回来,塞了一提篮子的面瓜给他。 这面瓜是桂二爷爷家自己种的,正好熟了,又甜又面,桂重阳与梅小八都爱吃,梅小八就欢欢喜喜提回来了。 饭桌上,梅小八浑不知愁,吃的喷香;梅朵则是想着过几日赶集的事,也是心情大好。 到底是乡下,规矩不如城里刻板。 等到赶集的时候,梅朵便能与桂春一起出行。两人本就是青梅竹马情分,如今又订了亲,每每相见都叫人脸红心跳,却是又盼着相见。 桂重阳食不言寝不语,梅氏也始终缄默。 只要留心,就会发现这姑侄两个半天不夹菜,夹菜就只夹眼前盘子的一角。 等到两人发现彼此不对劲,互相对视一眼,却没有在饭桌上说什么。 等到午饭过后,梅朵洗碗,梅小八去后院喂鸡,桂重阳便与梅氏道:“姑姑不要担心杜家,五叔叫人盯着了。” 梅氏难掩忧虑道:“杜家这些年也没有做什么,还是当避其锋芒。杜里正看着是个菩萨长相,可下手却是狠辣。” 当年就因那两户人家质疑杜里正是外乡人,不宜为里正,他就“杀鸡骇猴”想办法驱逐了两家。 虽不知桂重阳与桂五到底在计划什么,可是梅氏却不能不为他们叔侄担心。桂五在镇上有些关系,可那是在镇上;桂重阳这里,有几分小聪明,年纪阅历在这里摆着。 杜家的弱点是杜七,可杜七不是谁都能碰的。李氏是个疯子,为了儿子可是会不管不顾的。 桂重阳摇头道:“树欲静而风不停,现在到底与杜家关系到哪一步也不是我与五叔能决定的!我们现在不过是为了自保,否则等到杜家再算计桂家一回吗?杜里正毕竟是里正,等到服役的时候,可是直接可以往衙门报丁口的!” 梅氏犹豫了一下道:“重阳,姑姑晓得你是个知理有主意的好孩子,只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却做不得。不管是为了当年的事,还是为了防备杜家。” 桂重阳定定地看着梅氏,没有立时应答。 梅氏是怕他为了当年的事不择手段,利用算计杜七。 虽说桂重阳心中对于杜七不无恶感,可对于梅氏的看法也不大认同。 “要是当年罪魁祸首真的是杜里正呢?那被杜里正生养,沾光享福十来年的杜七还全然无辜吗?”桂重阳道:“姑姑不觉得当年的事情有疑点么?关系阖村丁银,爷爷当年再小心也不过分,怎么就那么巧,县衙户科小吏不在收不得银子?爷爷在衙门等到天黑,才被告知,没有办法只能留宿镇上,而素来善良胆小的父亲,怎么就一下子有了胆子去偷银子?还有后来卖地凑银子的事情,我就不用说了。无巧不成书,真的是桂家走‘背’字,一路倒霉,还是有人在后头算计?” 梅氏听得脸色骇白,身子已经站不稳:“真的是杜家?” 十三年前的“九丁之难”,是梅氏人生转折点。 在那之前,她有富足的家庭,恩爱的父母,疼爱她的兄嫂,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未婚夫。虽说是将及笄敲定婚期,可是因嫁到舅家,心中只有期待并无多少忐忑。 “九丁之难”,一切都变了。 未婚夫闯下大祸离家出走,生死不知;兄暴毙、父母先后病亡,嫂子被强嫁,抱着襁褓中的侄女来桂家,是梅氏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如果这一切不是意外,不是意外! 梅氏不敢想,多少次做梦,她都梦到闺中日子,醒来暗暗饮泣。 “肯定是杜家!”回答梅氏的却不是桂重阳,而是挑了帘子进来的梅朵。 “要是没有十三年前的事,桂爷爷还是德高望重的桂里正,杜里正一个外乡人当不上里正之位!”梅朵冷静的说道。 梅朵与梅氏不同,十三年前的事对梅氏是切肤之痛,对于梅朵只是遥远的往事,因此她反而能以旁观者的立场看待此事。 梅氏与桂重阳都望向梅朵,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悔意。 不该在家里说这个。 梅氏道:“有你桂五叔去查,你不用操心这些。” 桂重阳犹豫了一下,道:“表姐,也当晓得此事。” 强嫁梅朵生母是梅童生夫妻,可是梅朵接连丧父、丧祖父母,失了长辈庇护的根源还是“九丁之难”。 梅朵小脸绷得紧紧的,拉着梅氏的手道:“我晓得姑姑想要我开开心心的,不想这些。可是我是我爹的女儿,他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还不能晓得前因后果吗?” 梅氏回握梅朵的手,恳切道:“可是,姑姑没有别的盼头,只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康泰。” 梅朵却不赞成,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摇摇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当年的事情只是意外,杜家参合卖地的事是落井下石,那没有什么说的,毕竟落井下石的不是他们一家;要是当年的事情从开头就是杜家安排的,那姑姑你想杜家会不会心虚?有着九条人命在里头,他们就不怕桂家晓得了报复?就算桂家不查不问,也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不要说现在桂家有五叔这个顶梁柱,下边还有春大哥我们三个,杜家只有个痴肥的杜七。就算杜家有几个女婿,可到底是外人,谁能为了杜家尽心尽力?表姐的终身是春大哥,桂家是春大哥的根,要是杜家算计桂家,表姐哪里还有平安日子?” 不用说别人,只说桂家的女眷,三奶奶、李氏改嫁,杜二娘悔婚另嫁,桂二奶奶与杨氏贫寒穷困,梅氏靠着绣艺支起一家生计,都是因失了依靠,各自选择。 桂重阳并不是话多的人,难得将厉害关系掰开揉碎说给梅氏,就是怕她忘了提防,以后成为桂家长房的弱点。 梅朵忙不迭点头道:“就是,换做我是杜里正,对当年害死的几个人的后人肯定也提防着,说不得还会有铲草除根的念头。” 梅氏打了个寒颤道:“哪里就至于,还没有王法了?” 梅朵道:“也不是说是要人命,像对早年那两家被杜里正逼着离开,也不无可能。” 梅氏沉默了下来,叹了口气,看着桂重阳,也看看梅朵,道:“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姑姑也不啰嗦,可是你们要记得,不管当年真相到底如何,还是活着的人最重要,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要是你们有个闪失,姑姑我也活不得了!” “姑姑放心,我还要做桂家族长,自会将自己护的好好的。”桂重阳连忙道。 梅朵却不快道:“姑姑要长命百岁,等着我与重阳孝敬呢,可不许再拿自己说事!” * 杜家,上房。 杜七站在地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抽抽搭搭,却是忍着不哭。 “啪”、“啪”! 李氏红着眼圈,手中拿着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打杜七的后背,恨声道:“还敢不敢了?” 杜七疼的嘴角直抽抽,却一个字也不肯应。 李氏气的肝疼:“那个桂重阳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过是个生母未明的私孩子,满肚子心眼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杜七耷拉脑袋,低声道:“重阳很好,他没有瞧不起我……” 第一百一十章 惊弓之鸟(第二更求月票) “没有瞧不起你就是好了?你晓得他算计你什么?之前在县学上吃亏还没吃够么?你又不是银子,凭甚人家就过来搭理你?不是想要占你便宜就想要戏弄你,你就不能长点记性!”李氏苦口婆心道。 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更不要说李氏素来将杜七当成眼珠子似的,今日也是气的狠了,才动手。 桂家,实不是杜七能亲近的,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可杜家平素乖巧听话,眼前就犯倔,挨了几下子,依旧不肯应下。 李氏下不了手了,满心邪火却不是对儿子,而是对“勾搭”儿子的桂重阳,不禁咬牙切齿:“到底是小妇养的下流种子,不知会有什么下作手段!” 杜七满脸倔强,将脸转到一边,显然不喜欢亲娘这般说辞。 “好了,不过是儿子交给小朋友罢了,喜欢就交着的。”杜里正挪着肥胖的身子进来,对妻子摇了摇头道。 李氏起身让了位置,在丈夫下首坐下,皱眉道:“交谁家不好,作甚就他们家的?那个小兔崽子岁数不大,可能将梅家爷俩给堵出去,就不是个善茬。老七素来憨,哪里比得上人家会玩心眼儿!” 杜里正道:“那不是更好,跟在聪明人屁股后边学着点,咱们老七以后也能开开窍!” 李氏依旧皱眉,杜七却是立时眉飞眼笑,道:“儿子听爹的,爹,儿子以后不去镇上了,就去村塾读书,重阳与小八也在呢。” 提起这个,李氏又要急。 杜里正摆摆手,止住妻子开口,而后才问杜七:“县学里到底怎么回事?你与爹好好说说。” 杜七鼻子挤着一团,圆圆的眼睛里也满是疑惑:“儿子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昨儿晚饭在膳堂碰上时教谕还和和气气,与儿子说话哩;等到了今天早上,教谕就叫人将儿子叫过去了……然后问起儿子的时文,儿子便实话实说。儿子正学着呢,夫子让背诵抄写的例文,儿子也都背诵抄写了,随堂其他功课也都跟着。不想教谕就翻了脸,说儿子入学一年多还没学会时文,朽木不可雕也,无需继续在县学浪费功夫,叫儿子退学,不许儿子再去了。” 杜里正还是弥勒佛似的表情,只是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李氏却是忍不住,怒道:“真是没有道理!不说别的,只这一年三节两寿的孝敬,他就没少收,这平白无故的就发作起来,莫非是疯了?你本就是过去旁听的,又不下场,那时文早学会晚学会又能怎么样?” “梅晟不在!”杜里正带了几分笃定道。 读书人难得都有几分清高,这教谕虽收了杜家的孝敬,可也鄙视杜家是泥腿子;但是对梅晟,却是不得不顾忌几分。 梅晟是十三岁的“小三元”,今年才十四岁,前途大好。杜七再笨拙不堪,也是梅晟的姻亲,发作杜七总要看梅晟面子。 杜七点点头道:“他跟先生去府学了,还没回来。” “说不得就是他使坏!”李氏冷哼道:“老七进县学旁听,本就是奔着他去的,可是你看这一年他看顾了老七什么?之前别人骗老七银子,他只做不知;等别人戏弄老七,也不见他说话。” 杜里正的脸色多了几分阴郁。 梅晟是他之前就看好的,打算给儿子做助力的,那就容不得梅晟桀骜不驯。 杜七闻言,忙说了句公道话:“晟哥忙呢,除了功课,还接了两份抄书的活计,整日里没有个闲功夫。他没有不管我,待我也和气着,之前的事情他也不晓得。” 李氏“恨铁不成钢”道:“就你实在,当他是个好的。” 杜里正没有追问梅晟的态度,接着问县学的事:“今天上午县学里可有不同寻常之处?” “不同寻常?”杜七想了想:“上午来了辆马车,恁地气派,大家都围着看了一会儿,以为是新同窗到了,结果有眼睛尖的,说来的不是主家,看着穿着打扮是个管家。啧啧,就是不晓得谁家这么气派,管家都坐大马车。” “管家啊!”杜里正听了,若有所思。 李氏皱眉道:“老爷问这个作甚?还是想个法子,让老七回去读书才好的。这教谕是不是缺银子,故意卡老七,逼咱们送银子去?” 杜里正没有否认妻子的话,道:“赶明儿先打发人去镇上打听打听,勿要急躁。” “怎么能不急?不能让老七这么在家白待着啊,也不能送到村塾去。”李氏叹气道。 “村塾怎么了?亲家打理,也不怕别人欺负了老七。”杜里正又是弥勒模样,看着杜七道:“老七,你真想去村塾就去!” “哈哈,太好了,我去我去!”杜七立时眉开眼笑,笑的见牙不见眼,与杜里正看起来倒真有三分相似之处。 杜里正面上多了几分慈爱,点头道:“那就去。就是桂家那少年,你要是喜欢也交着。长辈的事儿是长辈的事儿,不与你们这些小的相干!” 杜七眼睛亮晶晶的,不过看到旁边黑着脸的亲娘,小心翼翼地问道的:“真的行吗?” 杜里正笑道:“作甚不行?别的地方爹护不住你,这木家村的一亩三分地还不能让你活的自在那你爹就太废物了!” 杜七满脸崇拜道:“爹最厉害了,爹才不是废物!” 每个孩子心中,爹娘都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杜七心中也不例外。 李氏在旁边看着,不敢阻拦,心却跟着沉了下去。 在木家村这一亩三分地护着是什么意思?镇上不对劲。 等到杜七下去梳洗,只剩下夫妻两人,李氏带了几分紧张道:“可是县学哪里有什么不对?” 杜里正面上收了笑,带了几分厉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杜家就老七这一根独苗儿,经不得闪失。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牛鬼神蛇算计到我身上!” 李氏闻言,不由悬心,试探道的:“会不会是桂五那边?” 杜里正面上带了几分轻蔑:“不是他。不过结交了个老混子,被叫上一声‘五爷’就真的当自己是爷了,什么玩意儿!” 李氏只觉得一阵后怕。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为了警告杜家也好,或是“投石问路”也好,只是让县学教谕开除杜七,而不是直接绑了杜七去,就是老天保佑。 对方一个管家就能吩咐县谕做事,那岂是小门小户的杜家能抗衡的? 李氏立时不反对儿子留在村塾,忙道:“一会儿叫人预备席面,请梅亲家老家吃酒,以后老七还得托他照看着……” 杜里正随口应着,眼神却是阴郁得怕人。 * 桂家老宅,书房。 梅小八写完十张大字,撂下毛笔,抬头望向一边。 桂重阳低着头,神色肃穆,一笔一笔抄着《地藏经》。 这是桂重阳入村塾后给自己添的功课,其实也不算功课,而是他心甘情愿为了“老爸”抄经。 这世上神仙少见,孤魂野鬼却不少。 要是“老爸”是神仙,回归天上无需桂重阳担心;要是孤魂野鬼归位,那桂重阳不得不为“老爸”再次投胎转世做准备。 即便下辈子不能做“父子”,桂重阳也希望他出生富贵,衣食无虑,万事顺遂。 桂重阳要做的,除了为他抄《地藏经》,最要紧的自然是早日了了木家村这段因果! 第一百十一章 新同窗(第三更求月票) 生活还在继续,次日一早,梅氏做了葫芦馅的包子,是梅小八顶顶爱吃的,梅小八一直眉开眼笑。 因为是素馅包子,不怕冷,中午也能吃,中午两小的饭盒带的就是这个。 用了早饭,桂重阳与梅小八去村塾。 才到桂家小半月,可是梅小八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虽说他依旧是黑黑壮壮,可不知是不是在桂重阳身边熏陶的,带了几分斯文乖巧。 “重阳哥,杜七真的会去村塾吗?他娘好凶啊。”将到村塾,梅小八想起小胖子杜七,道。 “不上学做什么?应该还是会来的,只是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过来。”桂重阳想了想道。 等两人到了私塾,就发现几个隔壁班的学生堵在小班门口,向里面张望着什么,其中就有梅小八的两个堂兄。 见桂重阳与梅小八两人来了,那几个人让出门口,依旧没有离开。 梅小八的脚步顿了顿,对两个堂兄道:“五哥、七哥。” 那两人有些意外,眼睛在梅小八身上的新衣服上转了转,胡乱应了一句。 桂重阳看在眼中,心下一嗮。 这两人开始时应该是得了家里吩咐,怕梅小八缠上他们,才对梅小八敬而远之;如今见梅小八并不指望他们家,在桂家也过得不错,怕是心中又不平起来。 有些人就是如此,见不得别人好。 村中人都说梅家子弟出息,占尽村中灵秀,桂重阳却是不以为然。 只见过的这几个,就良莠不齐,只是不知那始终没有打过照面的梅晟是什么样的人物。 一时之间,桂重阳生出几分期待。 “重阳!”欢快熟悉的声音,打破桂重阳的跑神。 桂重阳抬头一眼,一个大白馒头奔自己冲过来的,不是杜七是哪个? “重阳,小八,以后我们就是同窗了。”杜七满脸开心道。 杜七笑容灿烂,桂重阳心中阴郁也散了几分,笑着点点头,道:“嗯,挺好!” “哈哈,我也觉得好呢!”杜七笑着说道,又同梅小八打招呼:“小八,我挨着你坐呢,以后下河摸泥鳅也带我吧。” 显然是听过梅小八“孩子王”的大名。 不管是杜七真想要跟着梅小八玩,还是随口一句拉关系,梅小八都当了真,立时皱眉道的:“你娘不会让的,俺怕你娘打俺哩。” 杜七立时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跟我娘说去。” 眼见门口还有人看热闹,桂重阳道:“夫子要来了,先回座位!” 杜七的个头与身板在这里,因此即便是走了关系的“插班生”,在排座时也没有得到优待,就坐在最后一排,在梅小八旁边加了个座位。 要是杜七选择,他自是原意挨着桂重阳坐。可是桂重阳一侧是高高大大的杨武,一侧是村里有名的孩子头儿梅小八。 杜七到底是镇上读了几年书,别的没学会,眉眼高低是学会的,知晓先来后到的规矩,不敢得罪杨武,也不愿得罪梅小八,就挨了梅小八坐了。 梅小八本不是小气人,见杜七总是伸出脖子想要与桂重阳说话,与主动与他换了座位,倒是得了杜七好一番谢。 这蒙童班,本就是小学生刚入学启蒙的班,学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小学生要么完成学习任务,回家去了;要么就去了给隔壁大班开始学经。因此,这个班上最大的孩子九岁,就是梅小八从堂弟梅晨那一批。 之前多了桂重阳他们三个大孩子,坐在最后一排已经够显眼,如今又多了个大胖子,坐在后头尤其突兀。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淘气时候,可不管什么里正不里正的。 这个道:“真胖啊,走路都喘呢,比李老四家养的猪还肥!” 那个道:“肯定是大笨蛋,在镇上读了几年书还不会三百千,只能混小班呢!” “一个笨蛋、一个笨蛋、一个笨蛋、一个笨蛋,总共是四个,嘻,都是笨蛋!”这是另一个刚学算数的小学生,看着后边一排,掰着手指头算道。 “肃静!”不待后边几个人反应,梅晨受不住了,起身用书本拍着桌子道。 后边的四个人之中,可有个他的从堂兄弟,要是梅小八是笨蛋,那他梅晨是什么? 杨武与梅小八都看向杜七,虽说平白受杜七连累被骂笨蛋不爽,可是这杜七是不是真的太笨了?他们两个是上学晚才来了蒙童班,桂重阳是为了照看他们两个,才这小班熬时间,这杜七上了几年学还来蒙童班,不是笨蛋是什么? 不知是心胸宽广,还是被骂习惯了,即便听到前面几个小学生叽叽喳喳,杜七还是笑眯眯的,并不恼怒模样。 只是旁人怎么看杜七不在意,却不愿意几个新朋友小瞧自己,便小声对桂重阳道:“这里的学生,我就认识你与小八两个,想要与你们同窗,才跟梅夫子说自己三百千不熟的。”说到这里,发现拉下了杨武,忙道:“以后就认识你们三个了,咱们一起玩!我叫我娘带了好吃的,中午咱们一道吃。” 每个胖子都是吃货,这话果然不假。 杜七本就对桂重阳、梅小八有好感,对于与他们两个看起来关系不差的杨武便也“爱屋及乌”。 桂重阳见门口看热闹的隔壁学生一哄而散,便小声道:“夫子来了,中午再聊。” 没一会儿,果然梅童生手中拿着一卷书进来,不过是看了座上小学生几眼,就指了指《三字经》上的一段话,吩咐梅晨领头诵读,随即就匆匆离开,去了隔壁班。 原本有些喧嚣的隔壁班立时安静下来,随后没一会儿传出一阵整齐的诵读声。 杜七初来村塾,正是十分好奇的时候。 眼见梅童生来去匆匆,大家都摇头晃脑的跟着梅晨诵读,不免低声问桂重阳道:“正不是正课前的晨读吗?怎么早学做这个?夫子呢?” 桂重阳道:“村塾就一个梅夫子,刚才不是来过了?” 杜七点头道:“怨不得这样安排,想来是分身乏术。”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经过一次课歇,梅童生又夹着书来了。 杜七眼见大家都正襟端坐,也跟着将身子直了直。 梅童生却坐下了,眼皮抬也不抬,随口点了个小学生背书。 小学生磕磕绊绊的,背到一半就卡壳了。 “哼!朽木不可雕,上前来!”梅童生冷声道。 那小学生不敢磨蹭,青白了脸上前,领了五个手板。“啪”、“啪”的声音一下一下子落在大家心上,屋子里气氛都跟着紧张起来。 又换下一个小学生,却是终于背过了,大家看着松了口气。 接下来,梅童生目光却望向最后一排。 杜七看着那黝黑的戒尺,有些心惊肉跳,实际上却并不大担心。开蒙五年,三百千总会背的。 梅童生的目光略过杜七,在桂重阳身上顿了顿,最后落在杨武身上。 同样是上学半月,梅小八年岁小,身边还有桂重阳,即便学的慢些,也勉强跟得上了;到了杨武这里,却是不大好。 梅童生又刁钻,提问杨武的这段背诵是昨天新学的,有些晦涩难懂。 杨武自然没两句就背不下去了,结果挨了十戒尺。这还不算完,梅童生又借口功课惫懒,指着他与桂重阳负责未来十日的扫洒。 桂重阳面不改色,杜七却是百思不解。 就算是功课不好的惩罚,也是只提问了杨武,又没有提问桂重阳,从哪里看不出他读书不用功的? 桂重阳没有反驳梅童生什么,只是看了他两眼。 不过是扫洒,就算梅童生不指,大家也要轮流值日,实不算什么。 这点挑衅,还不足以让桂重阳生气。只是像梅童生这样的人,惯会欺软怕硬,要是让他当自己是软柿子,说不得就会得寸进尺了。 桂家有梅氏姑侄,如今又多了个梅小八,如今桂五就要搬走,梅童生起了小心思也不稀奇。 第一百十二章 桂五的隐忧(第四更求月票) 不待桂重阳想着怎么给梅童生一个教训,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是桂五“归宗”与桂重阳回来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节后桂五夫妇会搬回镇上,为明年二月县试做准备。 一般私塾都是每月朔望假期,就是初一、十五。木家村村塾之前也是如此,后来梅二爷爷病故,梅童生接手,就改了许多规矩,这一月两次的假期就变成了一次,只有十五这一次了。 梅家长房二房加起来,不过十来口人,自然要一起过的。 梅氏带了一只大公鸡与两斤豆干过来,就跟着杨氏下了厨房。 今天桂秋也回来了,虽说镇上快餐店十八开业,如今正忙,可到底是过节。他提了一条酱肘子,还有几样卤味回来过节,这些吃食都是周丁香预备的。 桂秋去年才离开木家村去镇上,之前他也是村里的“孩子王”,因此晓得梅小八。 待晓得梅小八如今成了梅氏的侄子、梅朵的侄子,跟在桂重阳身边读书,桂秋点头道:“正好两人作伴儿,以后跟在你重阳哥身边好好学习,大了就跟我去学账!” 梅家二房没有旁人,梅氏姑侄与桂家人就是一家人,桂秋自然想的是这个新表弟以后的生计。 现在梅小八年岁小,可以在桂家长房寄住,可总有长大的时候。梅小八今年已经十岁,没几年就长大了。 梅小八闻言,立时苦了脸:“俺肯定学不会,认字俺都费老劲了,老是记不住。” 对于桂秋承诺教他学账之事,梅小八不用试,都没有信心。 桂秋望向桂重阳,不是说这个梅小八是重阳看中的人选吗?看中个不会读书的? 实在是梅家子弟会读书的传言传的够久,加上桂重阳与桂五都要读书进学的意思,桂秋就以为他会在梅家子弟中选个读书资质好的调教。 桂重阳道:“小八的长处,不在死记硬背上,不过他动手倒是强,学什么一学就会。” 除了摸鱼这些,梅小八前几日跟桂二爷爷学下猎夹,虽没有逮着什么大东西,可之前也抓到一只野兔。 只是兔子太小,没有两口肉,梅小八拿回来给桂重阳看了一回,两人便有拿到后山放生了。 “那感情好,以后大了可以去给你周姐姐打下手。”桂秋道。 桂秋与桂重阳想的差不多,既是接手了梅小八,就好人做到底,给他安排个营生,不枉他在桂家长大。 至于提及跟周丁香学厨,桂秋也不是随口糊弄人。等明年他与周丁香成亲,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了娃娃,厨房那边也需要个放心的人看着。 梅小八眼睛放光,忙追问道:“俺真能跟周姐姐身边学厨吗?” 桂家长房乔迁时,周丁香曾下来掌勺,梅小八当时在厨房端菜送菜,因此是见过周丁香手艺。 桂秋笑了,道:“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的?只是厨房的活儿,除了辛苦之外,还需要天分,且看你能学到哪一步。” 梅小八忙保证道:“俺喜欢做饭,俺到时候一定好好学。” 桂重阳在旁,想起梅小八每餐的饭量,不管到底有没有天分,确实长了个大师傅的肚肠。 不管怎样,现在还是当识字为要,梅小八就算想要去学厨,也要学完字后。 桂重阳因私塾里的梅童生,想起一件事,不过有梅小八在,没有急着相问。 直到梅小八被桂春叫出去杀鸡,桂重阳才道:“二哥上次不是说杜家管事在引诱梅秀才在镇上赌博,后续如何了?” 桂秋皱眉道:“我之前也以为当是杜里正指使的,现在却是看不透。就算想要给梅秀才下套,这都一两个月,早当下完了。可这些日子梅秀才还在赌呢,赌资倒是越来越大,也不见杜家那边出手。到底是杜家女婿,真教出个赌鬼来算什么?这又不像杜家手段了。可梅家那头,除了梅晟亲事,还有什么可算计的?” 桂重阳若有所思,道:“会不会就是算计杜家?” 杜里正名下有地的事,桂五能够查出来,别人也有可能查出来。偏生杜家单丁独户,杜里正是个乡居不出之人,那在镇上蹦跶的杜家女婿梅秀才就未免惹眼。 “啊?可那管事是杜家的人啊!”桂秋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颇为意外。 “买通管事还不容易,估计是怕管事分量不够,无法要挟杜里正,才盯上梅秀才。”桂重阳猜测道。 杜里正“乡居不出”,往来得罪的人就有数,除了那些土地,也没有什么值得人算计布局。 桂秋眼睛一亮,道:“被盯上才好,正好‘狗咬狗,一嘴毛’!” 桂重阳却没有那么乐观,杜家现在有地的消息传出去,就不是被一家两家盯上。 之前那个人行事低调,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能直接强取豪夺,只徐徐徐图之;可直接派管家去学堂这一家,却没有婉转的意思,直接敲山震虎。 杜里正手中的地,可不单单是隐匿那些,还有木家村明面的几百亩。要是对方将这几百亩也看在眼中,那木家村不少人就要沦为权贵的佃户。 之前桂重阳与桂五就担心过这个,想到这个,桂重阳不由警醒。杜里正隐匿田产泄露的事,不是桂五干的。 身为木家村一份子,加上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在木家村养老,桂五是最不喜欢打破木家村平静之人。 “五叔呢?”桂重阳四下张望,没看到桂五,道。 桂秋指了指西厢,道:“五婶身子有些不爽利,五叔在里头陪着。” 自从桂四奶奶来了一遭,江氏就病下了,并不是她心窄想不开,正好是节气变换赶巧了。 宋大夫过来看过,也是这般结论。因为每到节气变换,都是如此,桂五是经过的,倒是并不大担心。 反倒是桂二奶奶,心下不安,私下里将“东桂”的人骂的半死。 * 西厢中,江氏靠在炕上,看着丈夫久久不开口。 桂五拉了妻子的手,道:“你莫要再憋闷,等忙过这两年,要是还想养孩子,咱们就从外头抱一个回来。” 子嗣之事,终是被江氏记在心中。 “小五,是我对不住你。”江氏回握丈夫的手,道:“你比我小,本应我照看你,可这些年却是受你照看良多。孩子的事,总不能一直拖着……” 桂五道:“说这些作甚?我也还是孩子呢,四姐莫要想东想西,先照看好我才最重要!” 江氏脸色苍白,精力不足,看着丈夫年轻的面庞,眼中带了几分不舍。 桂五心生不吉,扶着江氏躺下道:“晚上要吃团圆饭,四姐先眯一眯,养养精神。” 江氏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直到江氏呼吸声转沉,桂五才从西厢出来。 桂重阳正站在门外等桂五出来,见他神色不对,忙低声道:“可是五婶身体有什么不妥当?要不要去带五婶去京城好好看看?” 桂五摇头道:“都是老毛病,眼下是无碍。” 江氏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桂五怕她为了子嗣的事情想不开,生出夫妻离别之意,那是他无法承受的。 有江氏生病的事情,桂五隐有忧色,桂重阳倒是不好提别的分的他心,只问起明日搬家的事要不要延后。 桂五摇头道:“都安排好了,还是照常就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后母与叔婶(一更求月票) 中秋佳节,阖家欢乐,就算是日子穷困的人家,都要置办一桌团圆饭,更不要说杜家这样富裕之家。 杜家有厨娘与小婢,并不需要李氏下厨。然后李氏作为女主人,少不得看顾一下,定个食谱。 六碟六碗,十二道菜,有鸡有鱼,半数是杜里正喜欢吃的,剩下一半是杜七喜欢的,一半是杜六姐喜欢的。 后母难为,李氏才不会为了这等小事留把柄。 等到明月初升,饭菜摆出来,杜里正看着席面,果然满意地点点头。 杜六姐挑了挑嘴角,轻声道:“让娘费心了!” 李氏笑得一团和气,道:“这有什么?六姐十月及笄,以后怕是难得在家过节。幸好离家近,以后随时回娘家也便宜。” 杜六姐儿到底是未出阁的闺女,平素再大方泼辣,提及自己终身不免红了脸。 杜里正抬起头,打量幼女两眼道:“六姐的生辰在十月?那没多少日子了,当叫梅家预备起来。” 虽说杜六姐儿早就得了音讯,晓得杜里正要将她许给梅晟,可如今得了准信依旧是喜形于色。 杜七正夹着一个炸丸子,闻言不由欢喜道:“六姐要说给晟哥吗?那以后就是秀才娘子了,啊,不对,过了明年就是举人娘子了。” 虽说梅晟待人素来不冷不热,并不曾因杜七是姻亲就另眼相待,可杜七还是打心里敬重亲近这个读书厉害的少年。 李氏笑道:“那我这里要给六姐儿道喜了。” 杜六姐满脸羞红,多了小儿女态:“娘就取笑女儿,女儿不依……” 李氏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姐儿羞什么?那梅晟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十里八乡难得的良婿,等到消息传出去,不晓得多少小娘子眼红。” 杜六姐低着头,面上隐隐带了得意。 杜里正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儿子在县学被莫名其妙退学,会不会根源在梅晟身上? 不说别处,就是镇上想要嫁女儿给梅晟的人家就不是一家两家。 要是杜里正遇事就退,那也不会做到里正这个位置。 对方看似“以势压人”,实际上却是“虚张声势”。否则话,直接打发人去梅家将婚约订上,哪里需要费什么事?这般藏头藏尾,显然有所顾忌。 杜里正压根想不到别的可能,不禁在心里将二女婿骂了个半死。杜、梅联姻之事,并不曾对外宣扬,目前知晓的也只有杜家人与梅秀才。杜家人没对外说,那就只有梅秀才嘴巴不严了。 梅晟成了香饽饽,杜里正却不会放手。 “明儿请梅亲家过来商量一下小定!”杜里正吩咐李氏道。 李氏笑眯眯的应了,杜七在旁边也眉开眼笑。 * 梅家,虽说也摆了团圆饭,却是人不团圆。 梅童生看看饭桌的一双孙子孙女,面上是个带了几分嫌弃,皱眉抱怨道:“县学的夫子也是,这都过节了,留什么功课,半点不体恤人。” 原来梅晟没有回来过节,而是托人传话回来,说是先生留了功课,催着要交的,便不回来了。 梅秀才正恹恹地吃饭,闻言越发觉得嘴里的饭菜没滋味儿起来。 梅秀才不过三十来岁,去年中秀才也是极体面的事。可就因为与侄子同时过院试,风头都被中了“小三元”的侄子抢去了。 梅晟是县学二十名廪生之一,可以不服兵役、徭役,可以不受刑讯逼供,吃皇粮;梅秀才这个做叔叔的,却是二十名廪生名额外,在县学挂个增生。 这也是梅秀才只是在县学挂名,不爱过去的原因。因为别人一见他,都会说这是“梅晟叔父”。 梅秀才自己的功名,也是一步一步考出来,心里素来引以为傲,哪里乐意被侄子压了风头? 梅秀才不愿意听老爷子提及侄子,杜氏这里就更不乐意。自己的一双儿女就在跟前坐着,老爷子只做未见,全部心思都在长孙身上,引得两个孩子都带了小心。 杜氏心中不忿,说话就带了刺:“是真的有功课忙,还是寻了借口不回来?端午节的时候就是功课忙,这中秋又忙了?等到过年,是不是也不回来?” 梅童生素来以长孙为荣,听到儿媳妇阴阳怪气,立时“啪”的一声摔了筷子:“就算是晟儿找借口不回来,也是你这个不慈的长辈逼的!我告诉你杜氏,以后将你那些小动作收一收,要是我晓得你敢再为难晟儿,我饶不了你!” 当着一双女儿的面,公公半点情面都没有给自己留,杜氏羞愤难当,不服道:“儿媳作甚就不慈了?从未曾断奶的娃娃拉扯到这么大,竟落得满身不是?” 梅童生素来瞧不起妇人,看也不看杜氏,只对梅秀才道:“瞧瞧,这是与谁对嘴呢?谁家公公说一句,儿媳妇顶十句的?” 梅秀才只得瞪了妻子一眼,道:“大过节的,快闭了嘴吧,作甚找不自在?” 杜氏心中抑郁,可丈夫开口,还是闭了嘴。 只是等晚饭用毕,回了屋子,杜氏才跟丈夫抱怨道:“老爷子越来越偏着梅晟了,就当智儿不是他亲孙子似的。” 梅秀才心中也憋闷,都说“知子莫若父”,梅家却是“知父莫若子”。老爷子哪里是偏着长孙,分明是觉得孙子比儿子有前途,想着慈爱亲热,以后好沾光呢。 “那小子,心里怕是埋怨你我,这一年来越来越不服顺了!”梅秀才咬牙切齿道。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着叔叔婶子度日,哪里是容易的? 梅秀才是个小心眼,素来嫉妒比自己读书更有天分的哥哥;杜氏早年曾看上过梅大,自然恨抢了自己姻缘的梅晟生母袁氏,对梅晟也就迁怒。 跟着这样一对叔婶,梅晟小时候正经过了段苦日子,直到读书进学境况才好些。 杜氏闻言,不由担心:“那可怎么办?要是只是不理睬咱们还好,要是心里记仇以后报复咱们怎么好?” 事已至此,杜氏心中也不是不后悔的。要是早晓得梅晟读书有天分,她自是哄得好好的,以后儿女也能借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而提心吊胆。 梅秀才摸了摸下巴道:“六姨也快及笄了,这两家的亲事还当早日公开的好。” 杜氏闻言,不由一阵气闷。杜家是她的娘家,是她在梅家的底气,自是不喜欢同为杜家女的妹子进门;可是关注梅晟亲事的人太多了,要是自己不敲定,明儿说不得就让梅晟攀附高门,那样她更接受不了。 两害权衡取其轻,杜氏现在只能遮掩安慰自己。不过亲事就算敲定,也不能让六姐儿太得意。六姐儿牙尖嘴利,上次都敢与她动手,要不压一压她的气焰,以后还不知怎么嚣张。 * 次日,八月十六,桂五乔迁之日。 虽说夫妻两个五月底时,几乎是净身出户回到木家村,可随后江太太给女儿补了嫁妆,送来好几马车的东西。 除了那些之外,夫妻在木家村住了两个多月,也陆续添加了许多物件。 因此,桂五提前从镇上雇来的六辆拉货的马车,都装了个满满当当,就这还剩下几口箱子。 桂二奶奶见状道:“叫你张大哥套车吧?” 桂家隔壁的张家有牛车,所以桂二奶奶才这样说。 张大就在一旁帮忙,见状道:“是啊,老五先等等,我这就回去套车。”说罢,就要离开。 桂五忙一把拉住:“张大哥莫要折腾了,这几口箱子是春儿他婶子收拾出来给家里人的。” 桂家二房五口人,人人有份,每人一口箱子;桂家长房也不例外,就是寄居的梅小八都得了一身布料。 桂二奶奶皱眉道:“这都是亲家预备的嫁妆,怎么好就这样大撒手?” 桂二爷爷也是不赞成的摇摇头。 还是江氏出面道:“爹,娘,这些年老五与媳妇在外头,也没有孝敬二老,家里全赖嫂子操劳,我们能做的,只有这点孝敬。要是二老不收,我们可没脸搬镇上去了。” 桂二奶奶依旧是不乐意,还是桂二爷爷摆摆手道:“既是媳妇孝敬,你就收着,这没有孝敬还落不是的道理!” 桂二奶奶依旧不乐意收,刚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有人道:“梅童生与杜里正打起来了,大家快过去看热闹……”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千二百两(第二更求月票) 梅童生与杜里正打起来了? 桂家众人面面相觑,都带了几分好奇。 桂二奶奶立时道:“走,去瞧瞧热闹!这两家不是素来好亲家?作甚就翻脸了?” 这两家,一家休了桂家二房的女儿,是桂家二房的仇人;一家本是桂家长房准姻亲,却是在桂家遭难是落井下石。偏生这两家最后结亲,狼狈为奸,素来为桂二奶奶厌恶。 听说两家反目的消息,桂二奶奶真心觉得身心舒坦,连声音都带了欢快。 桂秋与桂重阳读侄对视一眼,也都是疑惑。 梅秀才嗜赌的事情曝光了? 呼啦啦的,桂五带了几个侄儿,跟在桂二奶奶身后,去看热闹去了。 桂秋、桂重阳两个不用说,本就是对杜家、梅家事情好奇的;桂春这里,本想要留下看车的,不过见梅朵满脸好奇模样,便也跟着去了,想着看了热闹,回来告诉她。 杜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村民。 这梅家的热闹,这半年是一出连着一出,大家都不稀罕说了;可其中有杜家,又不一样。 杜里正,到底是其他村民不同。大家对他畏惧之外,也多有不忿。凭甚呢?一个外来户,压在众多老姓氏头上,将木家村弄成了杜家的自留地。 之前村里土地流转也是寻常,谁家遇到点沟沟坎坎的,一时手紧卖上两亩地,等到日子缓过来再赎买回来,都是常例。 杜里正却是打破了这个常态,早年不是里正时,杜家行事还算收敛,并不曾大咧咧强买强卖;等杜里正做到里正围上,不能说强买强卖,可也差不多了。 不只是村子里的土地,就是周边其他村子的土地买卖,最后也落到杜里正手中。 十几年的功夫,杜里正名下从当年不起眼的几十亩地,成了今天坐拥几百亩地的大地主。在大家眼中,自然是嫉妒的比羡慕的多。 大家围着杜家门口,都支愣着耳朵听里面动静。 桂二奶奶看到的眼熟的老妪在前面,直接问道:“到底又是闹什么妖?” 那老妪满脸兴致勃勃的道:“杜里正要招梅家小秀才做女婿,梅老大不应,两家就顶起来了!” 梅家的小秀才,多少人看着,这杜里正倒是不要脸了,不顾辈分就要做亲。 桂二奶奶“啧啧”道:“那老杀才眼高呢,怕是看不上杜家的六姐儿。” 杜家再教养女儿又如何?还是村里的闺女,哪里比得上镇上富贵人家的小姐? 有发现不对的,道:“村塾上课了,梅夫子怎么不在村塾,在这儿?” 桂重阳跟在桂二奶奶身后,站在人群缝隙后,往杜家院子里探望。梅小八上村塾去了,他则是因为桂五搬家之前请了一日假。 杜家院子里,杜里正气的七窍生烟,沉着脸低声道:“非要在外头说,让村里人跟着看热闹?” 梅童生指了杜里正的鼻子道:“作甚不在这里说?也让乡亲们看看,你杜忠的心是不是黑的!仗着是我们老二的岳父,就逼他写婚书,什么玩意儿!反正老夫是不认的,老夫早就说过,我们晟哥儿不宜早婚,要过两年才定亲,你们当老夫的话是放屁!” 杜里正黑着脸,看旁边抄手的梅秀才道:“你也这样说?” 梅秀才半边脸上是巴掌印,苦笑道:“岳父,小婿实不敢忤逆!” 杜里正冷哼一声,望向女婿的目光带了冰。 梅秀才眼神闪烁,移开了眼。老父亲不应,他能有什么法子? 再说老爹说也没有错,乡试艰难,更不要说春闺,他想要熬出头还不知多少年。只要梅晟寻个体面亲事,就是鸡犬升天的事,到时候不说别的,这木家村的里正之位就会唾手可得。 梅家是木家村老姓,又与其他几个老姓桂家、李家、杨家联络有亲,本没有必要让一个外来户骑在头上。 “那二百两银子?”杜里正咬牙切齿道。 梅秀才面做迷茫道:“二百两银子,什么银子?” 杜里真气的眼前发昏,终于失去了耐性,对梅童生道:“素来结亲都是你情我愿,你梅家既要反复,那此事就此作罢,就还银子吧!” 梅童生与梅秀才父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道:“爹(儿子)你跟杜家借钱了?” 两人问完,又都不约而同摇头。 梅童生是拿了杜家的银子,就是分给梅氏那一回,可那是杜里正给的,他可没有借。 至于梅秀才这里,之前收了杜里正二百两银子,是为侄子预备聘礼的,早已经输光了,哪里还剩下半文钱? 杜里正按捺住心中郁闷,从怀里拿出一张拮据来,道:“这是梅从善你亲自画押的借钱,上面写借银一千二百两。之前当你们是姻亲,想着‘亲上加亲’,欠债就罢了;如今既亲事作罢,那你们爷俩就赶紧凑银子吧!” 一千二百两? 乡下娶一个媳妇,从提亲、保媒、下聘,五两银子能可劲挑好的,寻常的三、四贯钱也够了。 早年下田一亩二两银子,中田也不过五、六两,现在就是地价长了一大截,这一千二百两银子,也能买上一百多亩中田。 不仅围观的村民震惊,连梅童生父子都镇住。 “爹!”还是梅秀才先反应过来,望向梅童生的目光满是炙热,声音都带了蜜:“爹,那银子呢?” 被拉下水小三月,梅秀才的赌局越老越大,从最初的几文、十几文,到后来的几分几钱,到后来的几钱几两银。除了想各种理由从妻子手中扣钱之外,主要赌资就是从杜家拿走的那二百两。 只是这赌博,赌起来就收不住手,二百两银子也尽光了,如今已经借了几笔赌债。 要是家里有大笔银子,除了还债,正好可以趁机回本翻身。 “啊?什么银子?”梅童生还在发蒙,稀里糊涂问道。 梅秀才只当老父亲装傻,跺脚道:“那一千二百两银子啊?” 梅童生醒过神来,对儿子道:“发你娘的昏,哪有什么一千二百两银子?”又指着杜里正道:“你这是做梦呢?上牙磨下牙就一千二百两银子?弄了个破纸,就说我欠了你银子?呸!做什么美梦!” 杜里正不理梅童生,只叫梅秀才到跟前,拿着手中往他眼前一摊。 梅秀才自是认识老父笔迹,见状睁大眼睛,道:“爹,这确实是你的字迹!” 梅童生还在摇头道:“荒谬,老子写没写借条,自己还不晓得!” 梅秀才着急道:“可那确实是爹的字迹。” 杜里正已经不慌不忙,收好了欠条,对老苍头道:“送客!” 梅童生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中隐隐地有些印象,立时怒道:“我晓得了,那那次吃酒,我吃醉了,你拿了纸笔不知糊弄我什么了?竟是欠条,你怎么敢?” 杜里正慢条斯理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这一句话,就想要白吞一千二百两银子,正当我们杜家是吃素的!”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是带了寒意。 梅童生不由大急,盯着杜里正放借据的荷包,就要上前撕扯。 不知杜里正如何阻拦,一把就将梅童生扫到一旁。 “送客!”杜里正对旁边的老苍头吩咐道。 “是,老爷!”那老苍头躬身应着,一手提了梅童生,一手拖了梅秀才,将他们爷俩丢到大门外,才“哐当”一声关上大门,也隔绝了村民们的围观。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乔迁与休妻(第一更求月票) 梅童生到底五十多岁,跌在地上,“哎呦”、“哎呦”不肯起来。 梅秀才已经翻身起来,自觉在众村民面前丢人,面色不善地望向围观众人。 桂五与桂重阳站在人群中,并不像其他村民那样看梅童生父子的笑话,而是都望向杜家的大门。 那老苍头看着五六十岁,平日里弓着身体极不惹眼模样,可方才提着梅童生、梅秀才两人,却是毫不费力模样,显然手下有几分功夫。 这样的人在杜家做门房,且是三十年前就随着杜里正到木家村的仆人,杜里正到底是什么人? 梅秀才看到人群中的桂家叔侄,皱了皱眉,去扶梅童生起来。桂家是他的前岳家,早年因他休妻之事也在外对他多有诋毁,他自然不愿意在桂家人面前丢脸。 梅童生不停呻吟倒不是全然假装,而是真的闪了老腰,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老苍头出手也毫不客气。他搭着儿子的胳膊起来,不忿道:“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爹,先回家再说!”梅秀才低声道。 “哼,回去休了你那不贤妇人,老夫看杜家还硬气什么?”梅童生气呼呼地说道。 除了因杜里正的不客气迁怒杜氏之外,梅童生还将杜里正要联姻的根源归到杜氏身上。觉得杜氏素来心窄,素来见不得侄子好,才会想出这样荒谬的主意来断了梅晟联姻高门的机会。 梅秀才皱眉,没有应答,也没有反驳。 杜二娘颜色寻常,又是个爱抓尖儿的,家里大事小情都抓在手中,最近又添了爱唠叨的毛病。 要说梅秀才没生过换老婆的念头,那是假话;可杜氏到底与桂氏不同,生了一双儿女,杜里正也不是吃素的。因此,梅秀才也只是想想罢了。 旁边村民听到父子两个这话,不由哗然。 这庄户人家过日子,娶媳妇是不容易之事,像梅家当年那样“休妻”之事几十年都不见一遭。 如今梅家又要“休妻”? 看热闹的村民想起当年往事,都望向桂家的几口人。 桂二奶奶站在儿孙前面,看着梅家父子冷笑。 桂五与桂重阳这堂叔侄两个,倒像是亲叔侄两个,表情如出一辙,都是面无表情;桂春被大家看着有些不自在,桂秋却是带了笑,似乎只是单纯看热闹,不明白村民眼中探究之意。 “一千二百两?恁是敢说,怎么不说一万两千两?真是惯得他,这些年来没人与他计较,就当自己是木家村的土皇帝了!”梅童生扶着儿子,骂骂咧咧地离去。 当事人走了,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 桂大姑的事情毕竟过去多年,村民们现在最好奇的还是梅、杜两家的事。 梅家会不会还银子?梅家会不会休妻?杜家会不会坚持嫁女? 一时之间,大家面上都多了兴奋。梅家也好,杜家也好,不管谁家倒霉都让大家乐呵一阵子。 * “哈哈哈!那老杀才也有今日!”桂二奶奶直到回到二房,都满是幸灾乐祸:“杜家是那好相与的?一千二百两,整个梅家都卖了也凑不到这个数,除了将孙子抵过去,他还能怎么办?” 桂二爷爷摇头道:“要是那借据是假的,那杜家也恁不厚道!” “哼!杜家什么时候厚道过!”桂二奶奶道:“梅家也活该,杜家的银子是那么好拿的?就算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没拿,还有一个二百两呢!啧啧,二百两啊,梅家还真敢拿了不认,也不怕银子烧手!” 杨氏与梅氏、梅朵几个没去围观看热闹的,听大家讲述了一遍,也都是好奇不已。 “一千二百两银子呢,杜里正还能无中生有冤枉人不成?怕是梅夫子真拿了,现在又反悔不认账!”杨氏猜测道。 “未必,怕是真的无中生有!”梅氏摇摇头道:“一千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就算杜家真有这样一笔存银,那大伯怎么拿银子回去?一千二百两,就是七十五斤,只是大伯一个人,怎么将银子拿回去?” 梅童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呆子,一辈子没有下过地,别说是七十五斤,就是一半也提不动。 梅朵道:“方才不是说杜家老苍头手上有力气么?就不能是他送大爷爷回去的?” 梅氏摇头道:“要是你二堂伯得了银子,或许能瞒得死死的,你大爷爷那人,并不是个能存事的性子!借钱总不会是平白无故,或是买田、或是置屋,或是其他开销,可那边不曾听闻有什么大开销。” 桂五与桂重阳的看法,与梅氏差不多,那一千二百两银子借据应该就是一个局,是杜里正为了防止梅家在梅晟亲事上反复的后手;不过杜里正提及的二百两银子,当是真的。 桂秋恍然大悟道:“怨不得梅秀才赌了两个多月才开始借债,原来有那二百两银子撑着。不过现下当是都输进去了,要不然也不会死不认账。” 除了知晓此事的桂五、桂重阳叔侄知情,其他人还是头一回听这个消息。 梅氏姑侄与梅秀才虽是骨肉之亲,可实际上却是同仇人无异,自然不会操那个闲心。 桂二奶奶立时笑了:“阿弥陀佛,老天有眼,要是他顺遂一生,老婆子死也不会闭眼!” 就是桂二爷爷眉心也舒展几分。 虽说大家没有沾过赌,可也晓得“赌”字是沾不得的,轻则钱财散尽,重则家破人亡。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只有桂大姑一个闺女,物以稀为贵,打小对闺女比对儿子还好几分。 当年桂大姑平白被休,老两口就将梅家大房恨死了。要不是当时桂家遭遇大难,是剩下满门妇孺,实不能枉动,说不得老两口就要寻梅家父子拼命。 等到桂大姑再嫁,与娘家决绝,老两口舍不得嗔怪闺女,少不得将这一笔账还算在梅家大房头上。 偏生梅家大房这十几年来顺风顺水,先是得了二房的财产,后是儿孙中秀才,日子越来越红火。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老两口心中怨恨,却一日不曾减少。如今听说梅秀才沾上赌,才会觉得爽快。 再爽快也就爽快那一会儿,剩下的就是亲人小别。 桂五雇佣的马车都装好了东西,桂五夫妇要回镇子去了。因为后天就是镇上快餐店开业之期,桂秋今天也要随桂五夫妇回去。 桂二奶奶拉着江氏的手,道:“淑贤,放宽心,你们还年轻,莫要着急。娘都不急,只盼着你们好好的。” 江氏回握桂二奶奶的手,面上带了羞愧道:“都是媳妇无用!夫君待媳妇好,娘又是这般慈爱,媳妇却不能为桂家开枝散叶……”说到最后,已经是语带哽咽,红了眼圈。 桂二奶奶心中如何能不记挂儿子的子嗣,只是到底心软,加上对江家的一份感激,立时道:“小五是老婆子生的,知子莫若母,他宁愿你好好的,也不愿你为了这个挂着心。” 丈夫的心意,江氏如何能不知晓,可是她也想要报丈夫的情谊。 杨氏作为嫂子,少不得也跟着安慰道:“儿女缘分有早有晚,去年水家村有个老太太五十多还得了个老来子,你同小五还年轻,急个甚?好好将身子调理两年,不用催孩子就来了!” 江氏感激道:“那就谢嫂子吉言了。” 桂秋眼见气氛不对,笑着道:“后日大家不是都去镇上吗?今日难分难舍,后天就又见了,这眼泪不是白流了!” 桂五也道:“那边屋子都收拾好了,要不大家就明天过去,在镇上住两天再回来!” 桂二奶奶摆手道:“家里这些猪呀、鸡呀,哪里能离得开人?天色不早了,你们就这走吧,再磨蹭下去就到了午饭口了!” 江氏对公婆福了福,才扶了桂五的手上了马车。 因桂秋之前提及开业之事,后日还能在见,倒是冲淡了大家的离别之意,众人目送马车缓缓离去。 同桂家一家子骨肉和美相比,梅家眼下就热闹了。 * 梅家,正房。 梅童生坐在塌上,揉着老腰,嘴里哼哼着。 杜氏却是不急:“公公说的什么话?媳妇犯了‘七出’哪一条,公公就要相公休了媳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硬如铁(第二更求月票) 梅童生却是不看杜氏,只对儿子道:“反正老夫就这一句话,这坑是杜家人挖的,就得杜家人去埋!要是将借据要来,一切好说,否则咱们梅家庙下,不好委屈了你媳妇,还是让她家去做千金小姐去!” 梅童生一到家就发作儿媳妇,也是无奈之举。 梅家就有《大明律》,老爷子自是晓得不管那借据是怎么签的,只要是自己亲手写的,就是算数的。谁让自己贪杯,而杜里正心怀不轨,才会使得自己中了算计。 杜家既将借据拿出来,就是逼着梅家做个决断。 要是梅家不想吃官司,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答应然梅晟娶杜六姐儿,二是想方设法筹银子“还”杜家。 前者梅童生不甘心,后者他又做不到,只能想下策,折腾杜氏了。 杜氏亦是满腹郁闷,昨天丈夫还说当早日公开两家联姻之事,今天就莫名其妙反悔了。 反悔就反悔,左右杜氏也不想要妹子进门做侄媳妇,可谁会想到这战火烧到自己头上。 杜氏不由急了:“公公,难道媳妇不是梅家妇?媳妇嫁进梅家十三年,生儿育女,如今遇事就成了杜家人了?” 梅童生却是性子偏执,不是能讲通道理的,只对梅秀才招手道:“之前忘了问你,那二百两银子是怎么回事?你莫要想着糊弄老子,老子还没老糊涂呢!” 梅秀才心下一沉,忙道:“什么二百两银子?那是岳父胡诌的,怎么能信?” 梅童生斜着眼看着梅秀才道:“真没有二百两银子?杜忠又不差钱,会平白冤枉你?” 梅秀才叫苦道:“谁晓得岳父是怎么回事?怕是为了晟哥儿的亲事魔怔了,才癔症了!爹也不是被冤枉了。” 梅童生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二百两银子不是二十两银子,杜里正即便大方也不会平白给女婿这些银子,不由点头:“八成是老糊涂了,也不瞧瞧自己什么门第,就想要晟儿做女婿,白日做梦!” 一句话,却是让梅秀才夫妇都变了脸色。 梅秀才是满心郁闷,梅晟不能给杜家做女婿,自己这做叔叔的就能做?梅晟能联姻高门,自己作甚不能?这般想着,他忍不住又嫌弃起妻子来,之前压着的念头又生出来。 桂大姑还是青梅竹马的原配夫妻,梅秀才都能说休就休了;如今面对人老珠黄的杜氏,生出这个念头也不奇怪。 杜氏则是又羞又恼,羞的是她是杜家女,公公嫌弃的是她的娘家;恼的是不管是梅家就亲事反复,还是娘家老爹那边筹谋亲事,祸根都是梅晟那个小畜生。 梅童生坚持,梅秀才装聋作哑,杜氏再满心不愿,也只能回娘家。 梅家与杜家这一场大戏,多少人看着,自然也有不少人看到杜氏满脸郁闷地回娘家,少不得又猜测一番,此此梅家与杜家对上,哪家会占上风。 梅家有两个秀才,在县城能找到关系;杜家有个杜里正,是木家村的土霸王,素来说话独一无二。 两家似乎势均力敌,可梅家有个杜氏,就不一样了。 除非杜家彻底不管出嫁女的死活,否则行事多少要有顾忌。 杜氏急匆匆地回娘家,却也是悬着心,担心老爹会叫人闭门。身为杜里正的女儿,最是晓得亲爹眼中只有儿子,她可不敢将自己看得太重。 就是这次回娘家,杜氏也不过是敷衍公公与丈夫,顺便回去问问娘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并没有真的听公公的话回去要挟老父亲的意思。就是因为她晓得,即便她要挟也没用。 * 等到杜氏扣门,老苍头出来开门,倒是并没有被拒之门外,而是顺利进了杜家。 * 杜家客厅里,杜里正坐在椅子上,再没有平素的温和从容,而是神色铁青,气的胸腔同风扇似的直喘。 李氏见状,不由担心,忙劝慰道:“梅老大素来糊涂,老爷与他计较不值当!” 杜里正只觉得一辈子的老脸都在今日丢光了。 虽说之前他预备了借据,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没想到真有拿来的一天。梅童生还罢,一直“奇货可居”,指望长孙联姻高门之心众所周知;可那吃自己喝自己的好女婿梅秀才跟在里面参合什么? 谁家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们老杜家,倒像是女儿嫁不出,非梅家不可似的? 想着当时围观村民的唏嘘声,杜里正心中恨恨不已,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道:“明日就叫宋婆子来,给六姐儿说婆家!我就不信了,我杜家的闺女除了梅家就嫁不出去了!” 李氏心中称快,却是皱眉道:“老爷还是缓缓,到底要顾忌到六姐儿的心意。那孩子前几年就认准了梅晟,作甚让孩子伤心?” 杜里正丢了个大脸,心中正抑郁,听了这话,不由想起前因来。之前梅晟崭露头角,他也没有再次联姻的意思,毕竟两家已经是姻亲,一双小儿女之间也差了辈分,还是知晓女儿心事,加上儿子资质实是不行,才生出这个心思的。 独生子是杜里生素来最看重的,那能迁怒的就只有六姐儿这个女儿了。 “随了她那下贱娘,眼皮子浅的小贱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认准了又怎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轮到她自己拿主意了?”杜里正恨恨道。 杜里正之前娶过一房妻室,也收用过婢子,外头还包过姐儿,这杜六姐儿的娘就是外头的姐儿。虽说那姐儿给杜家生了个闺女,却是不安分的,不肯进杜家门,跟着一个过路的游商跑了。 当时杜里正的妻子死于产关,母女双亡,杜里正就直接将六姐儿记在发妻名下,充做妻子遗女。 这是杜六姐儿素来自傲的原因,她不知自己出身,素来是将自己当成嫡出,瞧不起庶出的姐姐,就是对后母李氏与弟弟杜七,杜六姐儿也是年岁大些才客气的,小时候也有过张狂的时候。 杜里正骂的爽快,门外的杜六姐儿却是听不下去,挑了帘子进来,哭着道:“爹心里有气,只管骂女儿就是,作甚牵扯女儿死去的娘?还是爹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娘除了没有给爹生个儿子,还有什么对不住爹的?”说到最后,声音尖厉,却是往李氏身上瞄,显然意有所指。 杜里正本就一肚子邪火,眼见杜六姐儿满脸不逊,哪里受得住,抓了手中茶盏往杜六姐儿身上丢去,怒道:“小畜生,跟谁阴阳怪气?” 茶盏却是正砸到杜六姐儿额头上。 “啪嗒”茶盏从杜六姐头上滑落,摔了个粉碎。 杜六姐儿已经是被砸傻了,直到眼前红彤彤一片,才惊叫一声,双眼一番,晕了过去。 李氏在旁边,少不得满脸担心地扶住,掩住心中畏惧,对杜里正嗔怪道:“孩子不懂事,好好教就是,老爷作甚发这么大火?” “虎毒不食子”,杜里正方才看着杜六姐儿的眼神,却是真的不善。就是杜六姐儿受伤昏厥,也不能使得杜里正有半点动容。 心硬如铁。 不仅李氏吓到了,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切的杜氏也惊到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杜家反击(第一更求月票) 饶是晓得杜里正素来“重男轻女”,不将几个女儿当回事,可这样目睹亲手动手到底是头一回。 杜六姐儿软倒在李氏怀里,没一会儿就满脸的血。 杜里正只做未见,依旧是阴沉着脸。 李氏却不好任由继女这样昏厥下去,刚想要招呼小婢,就见门口站着鹌鹑模样的杜氏,忙道:“二娘作甚还站着?来搭一把手。” “是,太太。”杜氏的声音比蚊子打不了多少,蹑手蹑脚进来,向李氏走来。 杜里正一个眼风过去,杜氏立时定住,带了几分讨好道:“爹。” “梅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梅从善那老糊涂还罢了,做什么梅青柏也跟着抽风!”气愤之下,连女婿也不叫了。 杜氏立时道:“女儿心里也纳罕呢,昨儿晚饭后相公明明说要早日公布六姐儿与梅晟的亲事,今早爹打发人过来叫他们父子过来,就闹了这么一出。” 杜里正沉吟道:“那根子不是在女婿身上了,那老货发什么疯?梅晟那边,可有什么其他消息?” 杜氏顿了顿,不甘不愿地说道:“听说先生极为器重,前几日带了去府学拜访大儒,得了称赞,还给留了功课,这才中秋没有回来。” 科举至今,“大三元”稀罕,“小三元”实不算什么。要是地方学政爱名,三年能出两个。可能得官学先生另眼相待,还能得府学大儒看好,那梅晟的火候也差不多了。 明年,是乡试之年。 “还真是将梅晟当成金娃娃,发了白日梦了!”杜里正恼羞成怒道。 要是个明白人,可以威逼、可以利诱,就是怕遇到梅童生这样的糊涂人,直接犯浑,讲不通道理。 杜氏原本回来就是应付个差事,好糊弄公公与丈夫。 听了杜里正的话,想起公公的威胁,她不禁带了几分委屈道:“爹,公公说让女儿回来要借据,要不来就要休了女儿!” 杜里正睁开眼睛,看着杜氏冷笑:“所以,你这是回娘家讨债来了?” 杜氏一缩脖子,道:“没有,女儿心乱如麻,自是回来请爹爹做主!” “我杜家的女儿,还轮不到他梅家来休!”杜里正冷哼,对李氏道:“你带人去梅家,将二娘的嫁妆都搬回来,想要休我杜忠的闺女,先还了那一千二百两官司再说!” 李氏犹豫了一下,想要问什么,顾忌到杜氏在身边,便没有开口,老实点头应了。 杜氏闻言不由大急:“爹,万一相公他……要休了女儿怎么办?” 梅童生的威胁,杜氏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她晓得家里明面上是公公做主,实际上当家的是丈夫;可丈夫素来心高,要是借机休妻,那自己可没有地方哭去。 杜里正怒极而笑:“他敢!不过是个酸儒,我能让他中秀才,也能让他再为白身。” 杜氏只当老爹在放狠话,李氏却晓得丈夫并不是空口白话。去年院试开始前,杜里正就打发人去了京城,后来带了不少卷张回来,又叫来梅秀才仔细吩咐了。 梅秀才考了十多年秀才不中,只有去年过了。虽说名次靠后,连个廪生也没考上,只考了个增生,可那也是秀才。 这一年多过来,梅秀才怕是已经忘了这一茬,才会自诩有了功名就有了底气,对杜里正这个岳父没有之前那个乖顺。 * 在杜氏的帮助下,李氏将杜六姐儿送回西厢。 杜六姐儿幽幽醒来,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呜呜”哭出声。杜氏见状,忙道:“快小声些,别再惹恼了爹!” “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杜六姐儿瞪了杜氏一眼,嘴硬道,却是终是怕了,低声饮泣。 李氏带了担忧道:“已经打发了人宋家请大夫,六姐儿要是疼先忍忍。” 杜六姐儿想起在之前在门口听到的那些话,只当李氏挑拨,怒道:“莫要假惺惺,当面哄人,背后嘴里下蛆,再挑拨又有何用?养出个儿子是大傻子,哼,这才是老天有眼呢!” 要是只埋怨自己,李氏听听也就过了,不会与杜六姐儿计较;可说到儿子身上,李氏立时收了笑,望向杜六姐的目光幽深。 杜六姐混不在意,还翻了个白眼。 杜氏在旁见了,拉了拉杜六姐儿的袖子:“疯了?满嘴喷粪!七郎是心实,是个享后福的,你也是做姐姐的,胡吣什么?” 杜六姐桀骜,还要再开口,就被杜氏使劲地拧了一下,不由疼的出声。 李氏似笑非笑,看了看杜氏,挑了帘子出去。 杜氏见状,忙追了出去,陪了小心道:“都是女儿的事,劳烦太太受累了。” 李氏往西厢瞄了一眼道:“你倒是念着手足骨肉情分的,怕是有人不识好。” 杜氏眼见李氏是真恼了杜六姐儿,也不敢求情,只道:“不过是个糊涂人,都是爹与太太惯得她,多教训两次就老实了。” 李氏挑了挑眉,没有接话,摆摆手道:“你先在这边待着,老爷既吩咐了,我就带人走一遭!” 杜氏再次谢过李氏,将李氏送出去,才转回西厢。 杜六姐儿不忿道:“哈巴狗回来了?不过是仗着生了老七罢了,作甚怕她?进门就有了身子,真要查起来,这儿子到底是谁的还是两说呢!” 杜氏吓了一跳,一把捂了杜六姐儿的嘴巴:“真是疯了,老七是爹的命根子,你不要命了,拿老七说嘴!老七眉眼身形,哪里不是爹的样子?这般瞎话也能编排出来。” “都胖的跟猪似的,自然像了。”杜六姐依旧是小声嘟囔着。 看杜六姐丝毫不知收敛,得罪了亲爹,又要往死了得罪继母。杜氏心中叹了口气,到底不忍心,小声道:“六姐儿,方才爹并不是骂先头太太,是骂你亲娘呢,你不是先太太生的,是从外头抱回来了的。” 杜六姐儿抱进杜家时,杜二娘十五岁,正是议婚时,因为给嫡母守孝,婚事还延了一年,自然记得此事。只是因后来杜里正发话,不许别人提及,杜氏才将此事藏心底。 “这是什么话?”杜六姐儿立时傻眼。 * 梅家大门口,李氏带了杜家几个下人呼啸而至。 等着看热闹的村民,自然是瞧了个正着。 要知晓梅童生父子不事生产,就算名下有些田,也勉强饿不死罢了。现在住的院子,是梅二老爷盖的,屋子里的家具摆设,有梅二奶奶婆媳的嫁妆,剩下就都是杜氏带来的陪嫁。 如今李氏带人来取杜氏的嫁妆,一副两家撕破脸的架势,梅秀才忙作揖道:“岳母稍安勿躁,小婿这就去与岳父请罪。” 李氏心中早厌了杜六姐儿,有心坏了这门亲事,哪里容两家和解,立时板了脸道:“实是你们梅家欺人太甚,写婚书的是梅家,反复的也是梅家,我们六姐儿好好的闺女,哪里经得住这个?刚才撞了柱,现在还生死未卜,我们老爷实是恼了,梅相公还是勿要再聒噪!”说罢,就吩咐人搬东西。 梅童生本是火冒三丈,想要高声训斥李氏这个妇人不懂事,听到杜六姐儿撞柱也不由傻了眼。 旁边等着看笑话的村民也都心惊,实没想到杜家小娘子这般烈性。 杜氏的嫁妆抬过来十多年,咋已经与桂二奶奶婆媳的嫁妆混做一团。能分辨的,李氏就叫人抬了走;不能分辨的,就直接叫人砸了。 梅家院子一片狼藉,最后梅秀才实是没法,儿子在村塾不在家,就抱了年幼的小女儿出来,有杜家外孙女挡在前头,才让李氏收了手。 李氏带了人抬了东西,浩浩荡荡穿村而过,梅家与杜家彻底反目的消息,也立时传到各家。 * 桂家长房,梅朵匆匆进来,带了几分兴奋道:“姑姑,杜家是不是真的要告那家了?” 没有外人在,梅朵连一声“大爷爷”也不肯叫。 梅氏面带忧虑,却不是因担心梅家长房,而是担心杜家借题发挥,再次“杀鸡骇猴”,波及到桂家。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少年们的认知(第二更求月票) 村塾,蒙童班。 因梅童生闪了腰,村塾这里就开了天窗。小学生们都活泼好动,开始有梅晨约束,大家还跟着晨读,等后来梅童生一只不露面,大家就闹开了。 等到中午午歇后,梅童生还没有出现,小学生们便开始撒欢,在村塾里跑来跑去,后来就有人陆陆续续离开。 杜七还不知家中变故,倒是羡慕起请了事假的桂重阳,招呼杨武、梅小八道:“夫子不在,有人走了,咱们去找重阳耍吧?” 杨武年岁大些,有些担心:“要是夫子明儿来了罚大家怎么办?” 杜七道:“都走了一大半了,法不责众,咱们也别傻坐着了。” 梅小八早也坐不住,鼓动杨武:“表哥,走吧,走吧。” 杨武见两人兴致勃勃,便也跟着起身,三人起身出了蒙童班。 没到村塾门口,就见大班几个学生迎面过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梅秀才的儿子梅智,后边跟着的是梅小八的两个堂兄梅五与梅七。 梅家与杜家是姻亲,梅智是杜七的亲外甥,两人年纪相仿,素来熟的,杜七立时欢欢喜喜道:“智哥儿!“ 梅智却红了眼圈,狠盯着杜七不说话。瞧着那样子,竟是一言不合就要挥拳头的意思。 杨武与梅小八觉得不对劲,都上前一步,站在杜七旁边。 梅五、梅七对视一眼,也齐齐上前一步,站在梅智身边,一副助力的样子。 杜七还迷糊着,梅小八道:“五哥、六哥、七哥,你们这是作甚?” 梅智在族中同辈的大排行是六,所以梅小八这样说。 梅智上前一把拉着杜七道:“你随我去杜家,换了我娘回来!” “智哥儿?”杜七依旧是稀里糊涂,道:“二姐回娘家了?作甚用我换啊?” 杜七虽十二岁,可是一百五、六十斤的分量在这里,他要是不动,梅智自然拉不动。 梅智急的红了眼,双手拉着杜七的胳膊,用了吃奶的劲儿拉扯。 杜七倒是不忍心,这是他的大外甥呢。 杜家六个闺女,或是嫁得远,或是夭折,杜七见过得姊妹除了打小一起长大的六姐,就只有嫁到梅家的二姐。 “到底怎么了?你作甚着急?”杜七不跟梅智较劲了,顺着他的手劲儿,随着他一步一步走。 杨武与梅小八不放心,跟在后头。再加上梅五、梅七两个,六个少年连成一串,往杜家去了。 梅智闭口不言,梅小八只能拉着两个堂兄问:“怎么回事啊?六哥都急眼了?” 十几岁的孩子,正是知耻的时候,虽说挨砸的是梅童生家,可其他梅姓族人得了消息也都愤愤难平。 杜家欺人太甚,这是将梅家面子放在地上踩。 杜七是梅智的亲舅舅,有些话梅智不好说,梅五、梅七却说得。 梅五道:“杜家要强招四哥做女婿呢,善爷爷不愿意,被他们给打了。二嫂子回娘家说理,被娘家给扣下,李氏刚才带了人到善爷爷家,将善爷爷家给砸了。” 梅小八听得瞪大眼,杨武也有些傻眼。 这辈分不对啊,杜七他二姐是梅家的媳妇,是梅晟的亲婶子,再招亲不是差辈了。 梅五的声音不小,杜七自然也听到了,立时站下,转身看着梅五道:“胡说,才不是强招!我爹早就与梅家说好了,连婚书都写了!” 梅五冷哼道:“什么婚书?是你爹压着柏二叔写的,善爷爷不认,你爹就给善爷爷下套,说善爷爷欠你们家银子,如今拉回了柏二嫂子的嫁妆,两家要义绝了!” 杜七听得的稀里糊涂,望向梅智。 梅智红了眼圈,转过头不看杜七。 “到底是怎么回事?”杜七跺了跺脚,倒是无需梅智拉着,快步往家里走去。众少年少不得跟上,气氛变得古怪。 别说是梅家兄弟愤愤难平,就是外姓人杨武听着,也觉得杜家不占理。 没一会儿,到了杜家大门外。 杜七上前“啪啪”扣门,老苍头开门,看到杜七一愣:“七郎回来了?” “嗯,二姐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啊?”杜七随后问着,就要往里走,却被梅智一把拉住:“你不许走,叫我娘出来换你,我要我娘家去!” 杜七倒不是挣不开,只是梅智这要哭不哭模样委实可怜,不由踌躇。 老苍头却是腰身直了直,瞄了梅智一眼,望向杜七:“七郎……” 杜七对梅智道:“要不你随我进去?” 梅智摇头道:“我不去,我就在门口等我娘!” 杜七素来好脾气,不愿意为难大外甥,就对老苍头道:“那就告诉二姐一声,就说智哥儿来了!” 老苍头又看了梅智一眼,才应了一声进门。 之前气愤填膺跟在梅智身后的梅五、梅七兄弟,此刻却是蔫了。 眼前是杜里正家,杜里正哎,就是他们父祖也得罪不起的人物。 反倒是杨武与梅小八两个更自在些,梅小八还带了几分得意对杨武道:“晟四哥学问好,相貌也好,不少人家都想要招他做女婿呢。怪不得杜里正看上了晟四哥,咱们村里,还有谁比晟四哥还好呢!” 梅五、梅七抿抿嘴,梅晟太优秀了,已经是他们这些族兄弟拍马不能及,嫉妒也嫉妒不上。 梅智脸色多了阴郁,又是梅晟! 家中被砸了个稀烂,祖父病了,父亲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母亲被扣在杜家,都是因为梅晟! 说话的功夫,就听到有人道:“是智儿?” 杜氏出来了,看到儿子红着眼圈,上前拉住,心疼道:“既来了,怎么不进去?来随娘进去,给你姥爷、姥姥请安。” 梅智没有动,而是打量杜氏,见她好好的,身边也没有人跟着,不由悲愤地质问道:“娘不是被姥爷扣下,而是自己不回家的?” 杜氏闻言一怔,苦笑道:“娘有什么法子,是你爷爷要休了娘。” 梅智一把甩开杜氏的手,道:“你撒谎,爹说了,爷爷让你回来跟姥爷要借据,你就不回去了,还让姥姥将嫁妆都搬回来了!” 杜氏辨无可辨,这么多人看着,总不好直接说自己怕亲爹,要不来借据,只能站在娘家这边,趁机给公公与丈夫一个教训。 梅智之前只是红了眼圈,此刻是真的掉眼泪,哭道:“不回就不回,我权当没你这个娘!”说罢,立时转身跑了。 梅五、梅七见状,连忙追了过去。 杜氏哪里听得这个,立时也哭了。 杜七在旁急的不行,忙对杜氏道:“智儿是真恼了,要不二姐你先回去!” 看着满脸关切、心如赤子的弟弟,杜氏苦笑不已。 杜、梅两家斗法,她必须要有所选择。就算是再心疼儿女,她也不会傻的选择梅家,背弃杜家。梅童生父子的人品,都在杜氏眼中,实不是能信得过的。 “先进家,再说别的。”杜氏擦了泪,对杜七说完,又对杨武、梅小八道:“今天家里有事,就不留你们了,早点家去吧。” 杜氏向来自诩秀才娘子,不愿意与村里人往来,倒是难得有这么温和时候。 杨武与梅小八受宠若惊,立时老实应了,对杜七挥挥手,离了杜家大门口。 直到离杜家大门远了,杨武与梅小八才停下来,彼此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到底谁家不占理?”梅小八迷糊了。 杨武摇头道:“谁晓得呢,听着都不占理。” 梅小八道:“咱们家去,问问重阳哥!” 现在还没有到村塾下学时间,杨武也不着急回去,两人就去了梅家老宅。 * 梅家老宅,西厢书房。 桂重阳将写好的字帖都收好,梅小八与杨武也讲了方才杜家门口的热闹。 桂重阳不由皱眉,这两家人都不无辜,如今最可怜的反而是梅智兄妹。 有当初李发财盗窃林木之事在前,杜里正和稀泥的态度,好像对衙门有所忌讳,这次真的会为了逼梅家答应婚约就真的经官吗?还是只是威胁一二? 一时之间,桂重阳也猜不透杜里正的下一步。 梅小八还眼巴巴的等着,追问道:“重阳哥,两家到底会怎么样呢?” 桂重阳想了想道:“梅家会退一步吧,亲事多半会认的。” 杜里正的威胁,可不单单只有经官这一遭。只今天下午这上门的打砸抢,何曾不是一种“威胁”? 梅小八不忿道:“晟四哥好冤枉,明明是杜家与梅家两家的事,却要他来背黑锅!” 杨武咋舌道:“没听说谁家结亲跟打仗似的,恨不得你死我活模样,看着就叫人跟着悬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买婚(第三更求月票) 李氏在杜家说了杜六姐“撞柱”的话,随后杜家请了宋大夫。 落在的宋大夫眼中,杜六姐精神恹恹、双目无神、了无生趣模样,少不得心中念叨了一句“造孽”。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关一个小姑娘什么事呢?可偏生影响最大的就是杜六姐,怪不得连“轻生”的念头都用了。 当着杜六姐宋大夫不好说什么,等诊完出来少不得在李氏、杜氏跟前提几句“神思不属、多加宽慰”之类的话。 李氏自然一一应了,杜氏则是有些心虚。 杜六姐额头上的伤,压根就不是撞柱来的,所谓“神思不属”也不是为了亲事,而是因为刚才提到她的身世,知晓自己压根不是嫡女,而是生母卑贱的外室女,受了打击了。 李氏还不知这姊妹两个的官司,只当杜六姐儿真的被婚事打击,心中暗暗称快。 有之前李氏的话,加上宋大夫的诊断,做实了杜六姐儿的寻死。不管她是羞的,还是其他,名声都臭了。以后就算低嫁,这也是一辈子说嘴的事。 李氏按奈住心中欢喜,对宋大夫道:“女儿家的脸,最是伤不得,不拘什么药,以不留疤为紧要,镇上配不去的方子,我们就去京里配去。” 宋大夫点头道:“我手上却是有个不错的方子,主药是雪莲,怕是镇上没有。” 李氏立时道:“那就打发人去京城买去,总不能为了省几个钱,叫六姐儿脸上留疤。”说罢,拿了两锭银元宝给宋大夫。 “十两银子当差不多了。”宋大夫只拿了一锭,道。 虽说李家名声狼藉,李氏当年热孝之中改嫁也得了不少非议,可在杜家这些年却没有什么纰漏,对几个继女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话出来。 今天更不要说,先是为了杜氏这个出嫁女,李氏在梅家露了脸,为杜氏撑腰;现在又为了未嫁的继女,痛快掏银子。 不说外人宋大夫,就是杜氏,也觉得李氏这个后母做的没什么可挑的。 杜七在旁听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 之前的时候,杜七心疼大外甥,想着两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如今相伴长大的亲姐姐都寻思了,他也顾不得心疼大外甥,开始怨恨梅家了。 等到宋大夫一走,杜七便小肉弹似的冲到客厅,道:“爹,梅家欺负二姐,还欺负六姐!” 看着儿子挥动胖拳头,一脸气愤的模样,杜里正肚子里邪火反而熄了,只剩下欣慰。这是他的儿子,为了这根独苗,别说是算计梅家一门亲事,就是再算计千百回他也原意。 “七郎,勿气,爹不会让梅家人白欺负了人。”杜里正又是淡定从容模样。 杜七眼中都是崇敬:“儿子不气了,有爹做主呢!” “学堂里怎么样?小伙伴相处的可还和睦?”杜里正问道。 杜七忙不迭的点头道:“和睦和睦,重阳什么都晓得,梅小八也厉害,杨武力气大,梅晨功课好,都说梅晨是下一个梅晟呢。” 这几个孩子,杜里正自是都心里有数,梅小八与杨武还罢了,桂重阳与梅晨名字格外留意下。 “桂重阳什么都晓得,那怎地还去了蒙童班?梅晨是蒙童班的第一,现在就露出读书天份了?”杜里正状似随意的问道。 杜七道:“蒙童班与大班也不差什么啊,反正都是一个夫子。重阳都会了,在哪个班都一样;梅晨素来刻苦,明年就升大班了,说不得过两年就要下场考童生了!” 杜里正笑眯眯听着,心却沉了下去。 梅家人怕是真的要转换门楣了,读书种子并不只是梅童生这一支。 * 宋家,宋大夫回来,就与宋婆子迎面赶上。 “当家的,杜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杜家打发人来,要老婆子过去走一遭。”宋婆子停下,带了好奇问道。 宋大夫的一怔,自己老婆子是媒婆,杜家打发人过来找能有什么事? “怕是杜里正真恼了,要你过去给杜六姐儿做媒。”宋大夫道:“也是梅家不对,要是之前没有答应下来,拒了就拒了,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宋婆子撇撇嘴,小声说:“照我说,杜家也恁贪了些。那可是十三岁的‘小三元’,文曲星下凡,什么千金小姐娶不得,是杜家能攀上的?” 宋大夫摆摆手道:“且留口德,咱们也是有孙女的人。” 宋婆子不甘不愿地住了口,这才往杜家去了。 要见宋婆子的果然不是李氏,而是杜里正直接见她。 “六姐儿是我的老闺女,前头太太留下的,肯定不能像她前面几个姐姐一样。她娘带来的那份嫁妆都给她,我再陪送一副嫁妆,一百亩地,八百两压箱银!不求男方富贵,只要身家清白、长辈慈爱,不是那等歪瓜裂枣人家。”杜里正直接开门见山,对宋婆子说了给女儿另寻婆家之事。 杜六姐儿这为了前面亲事寻死觅活,损了名声想要再找好的可不容易。宋婆子刚想要说说困难,就听到杜里正摆出了杜六姐儿的嫁妆,不由咋舌。 一副嫁妆,就是六十四抬,一百亩地,八百两压箱银,这哪里是娶媳妇,这是娶个金娃娃! 别说杜六姐儿四肢健全、眉眼清秀,就是个四肢不全的大傻子,有这样一份嫁妆,也是多少人抢着要。 杜里正大方,直接叫人送了一锭银子,纹银十两。 宋婆子收了银子,既是心热,又觉得烧手。 杜里正说的好听“身家清白、长辈慈爱”,可是能掏这些银子做嫁妆,岂会真的将女儿嫁寻常人家?宋婆子都不用多想,就晓得要是找不到跟梅家差不多人家,自己就不能提,要不然别说是谢银,说不得就要让杜家记仇了。 宋婆子心中没底,等到离开杜家时,少不得悄悄问李氏,道:“杜里正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女婿?你们六姐儿这人才,一般人老婆子也没脸来说媒。” 李氏犹豫了一下,做为难状,好一会儿道:“六姐儿喜欢斯文人,劳烦婶子还是从读书人家找。” 宋婆子点点头,心中有数了。 哪里是杜六姐儿喜欢斯文人,明显是她少女怀春,私下里看上了梅晟,才引得杜家、梅家这场大戏。 如今杜里正与李氏都是惯孩子的,怕还是想要成全女儿,将才嫁妆数目放出来。梅家那爷俩都是贪财的,说不得就退了一步。 儿女都是债。 宋婆子既明白杜家意思,又收了银子,自然格外卖力气。 不过半天功夫,杜家要厚嫁杜六姐儿,配送一百亩地、八百两银的消息就传遍了木家村。 就在各家各户咋舌不已时,梅秀才扶着老父亲去了杜家。等到他们父子出来时,随行的有杜氏,杜里正夫妇亲自送了出来。 一出大戏,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就此落幕。 杜家六姐儿与梅晟正式过了婚书,仿佛之前的事情都是误会似的。 惊呆了众村民。 * 桂家二房,桂二奶奶道:“恁的老不羞,之前还不肯,一听嫁妆多久卖了孙子!” 杨氏则是羡慕道:“那是一百亩地呢,几辈子都攒不下的地,还有一千两银子,要是梅家不早点订下,不知多少人会抢着提亲哩!” 不说别人,就是杨氏自己也动心。之前觉得梅朵有十亩地的陪嫁算是多的,如今跟杜家闺女相比就不算什么了。 * 桂家长房,梅氏与桂重阳面面相觑。 梅朵笑颜如花:“两家都没有落下好,都成了笑话了,一家贪财,上午才翻脸不同意婚约,下午就自己送上门去,丢死人了;一家财大气粗,大把银子丢出去,给闺女‘买婚”,两三千两银子下去,一个银子都做得了!” 这两家,一个是比仇人还可恨的堂亲;一个可能是桂家家变的幕后黑手,闹出这样大的笑话,梅朵怎么能不幸灾乐祸? 第一百二十章 小夫子桂重阳(第四更求月票) 杜里正家,上房。 婚书已定,杜家与梅家定亲酒的日子也订了,就在本月二十八。 本是喜事,可杜里正夫妻两个送走梅家人,上房对坐,都是意兴阑珊。 杜里正是觉得丢了面子,白便宜了梅家;李氏则是勉强维持面上平静,心中却是震怒。 李氏之前与宋婆子说那番话,本就没按好心,想要将杜六姐儿不要脸恋慕梅晟的事情漏出去,好让正经人家看不上杜六姐儿,不想宋婆子误会,反而往梅家那边使劲。 梅童生父子不知是怕了,还是想着杜六姐儿的嫁妆眼红,都自己找了台阶,将两家的亲事又续了起来。 杜里正勉强满意,杜氏、杜六姐儿姊妹两个都松了一口气,杜七也为两个姐姐高兴,只有李氏,恨死了。 幸好只是订婚,成亲还有得等,才算让李氏心中舒坦些。 * 梅家,上房。 因为白天李氏带人那一番闹腾,屋子里没有完好的家具,依旧是一片狼藉。杜氏看在眼中,未免讪讪。 梅智抱着妹子过来,神色冰冷。 杜氏顾不上其他,忙道:“智儿,娘回来了!” 梅智依旧不吭声,只放下了妹妹。 几岁的小女孩,半天没有看到亲娘,哭了几场,眼睛红的跟小兔子似的,冲着杜氏扑了过去:“娘……娘哪去了……” 杜氏蹲下身子,将女儿搂在怀里,看着熟悉的屋子,也是一阵后怕。若是两家真的义绝,那自己真的回不来了。 “哼!”梅秀才狠狠瞪了妻子一眼,摔下帘子往外走。 杜氏忙抱了女儿追上:“相公,眼见太黑了,这是去哪里?” “去镇上,明日有文会,见你就闷气!”梅秀才扔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去。 杜氏看着丈夫的背影皱眉,今天才十六,这已经是丈夫半月来第几次去镇上了? 要不是丈夫每次回来,衣服换洗并无异样,她都要怀疑丈夫镇上有人。 * 次日,桂重阳跟着梅小八去村塾。 梅童生依旧没来,不过去打发人传话过来,村塾放假三日,二十号恢复上课。小学生正是淘气时候,要是直接留在村塾这边,出点什么纰漏,少不得家长要找上梅童生,所以他才想着放假。 反正束脩都收了,放假也没有干系。 桂重阳等人还好,都是木家村的,不过是溜达一下又回去,其他村的小学生少不得抱怨一番,才背着书包离开。 杜七不愿意回家,就跟在桂重阳身边,道:“你们几个作甚么?” 杨武道:“家中早菘菜要收,我回家干活去!” 桂重阳听了,忙道:“要不要帮忙,我们也去帮你收吧?” 不管是桂家长房还是二房有事,杨家父子都是出工又出力,桂家能回报的时候却不多。 杨武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只有后院的四分地,我爹、我娘都在呢,哪里就需要人去帮忙了。” 听到地不多,桂重阳便没有勉强。这个时候帮工,也不好随便白用人,用人要预备伙食的。就算不是外客,也要多两盘菜。 杜七还眼巴巴地看着桂重阳与梅小八。 桂重阳道:“先到我家描字帖半个时辰,背书两段,然后去河边捞鱼!” 杜七望向桂重阳,小眼睛肿都带了诧异。这捞鱼好玩,可这描字帖、背书算什么? “学习如逆水行走,不进则退,就算休假,也不能懈怠。”桂重阳道。 这村塾除了识字,不能指望别的,桂重阳少不得给梅小八加课业。今日加了一个杜七,桂重阳还是老规矩。 杨武则逃出一劫的表情,幸好他只上一学年,专门为了识字来的,否则说不得也被重阳表弟加了功课。 梅小八习以为常,他本就不聪明,要是再不勤勉些,连村塾里的课业也跟不上。 杜七可怜巴巴地看着桂重阳,小声道:“不用就今天开始吧?要不明儿再开始?” 他也是个不爱读书的,听了这些自然觉得累。 桂重阳正色道:“总共才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杜七虽倦怠功课,可也不愿扫了小伙伴的兴致,眼见梅小八乖乖点头,便也将其他的话咽下,背着书包去桂家去了。 * 桂家老宅。 看着杜七跟着桂重阳与梅小八回来,梅氏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见他的惊诧,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应对。 “姑姑,学里放假三天,二十才开课,就先回来了。中午帮我们做些好吃的,杜七在咱们家留饭。”桂重阳道。 梅氏笑着应了。 反倒是杜七,带了腼腆道:“会不会太劳烦姑姑了,我饭量大呢。” 梅氏道:“不过一顿饭,外道什么?早上割了韭菜,中午烙韭菜馅饼吃。”后一句是对桂重阳说的。 桂重阳点头道:“这个好,是表姐最爱吃的。” 却是没有见梅朵出来,桂重阳扫了旁边杜七一眼。怕是梅朵听到外头动静,故意不出来的。自从知晓多年的事情有杜家手脚在里头,梅朵就极厌杜家人。 三少年去了西厢书房,桂重阳摆了笔墨纸砚出来,翻出两本字帖来,让两人抄写。 杜七上了几年学,看字帖有几分眼力,看出这字帖不俗,比家里花了几十两银子买的那份都好,可是瞧着这字迹,又不像是旧的。他心中好奇,探头去看梅小八那份,诧异道:“小八临的是《三字经》?” 梅小八点点头道:“就是这个啊,正好俺刚学这个。” “可是哪里有用《三字经》做字帖的?”杜七不解道。 桂重阳不仅让梅小八与杜七临帖,自己默写一本《地藏经》,闻言撂下毛笔道:“哪里有不能用的规矩?” 杜七一时哑然,是没有不能用的规矩,可字帖多是名人手书,这也是卖得贵的原因,可有几个名人去书了《三字经》卖? 杜七看看自己手中的《大学》,又探头去看梅小八的《三字经》,看了好一会儿。 “杜七哥看啥哩?”梅小八疑惑道。 “这一个字的起笔收笔,差不多啊,这字帖是一个人写的?”杜七恍然大悟道。 梅小八却是看白痴似的看着杜七:“当然是一个人,都是重阳哥写的啊!” “啊?”这回意外的是杜七:“这……这不是打外头买来的字帖?” 梅小八指了指书房角落的一个书箱,满是骄傲道:“当然不是了,那里一箱子呢,重阳哥说了,俺学到哪一本,就换哪一本给俺临!” 杜七瞪大眼睛,虽说没有见过桂重阳的功课学到什么地步,可只看着眼前这一笔不俗的手书,就远比县学里那些秀才写的好。 “重阳,你怎么不下场,下了说不得你就是十二岁的秀才?”杜七赞叹出声。 桂重阳苦笑,去年的童试他确实准备下场,可“老爸”不许,说他才十一岁,正是该撒欢玩耍的时候,天才太辛苦,不要去做什么“小天才”,就算好奇想要试试,也要过了十四岁再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文人相轻更是如此。“伤仲永”中做错的只有仲永他爹吗?那些以见识神童之名,扰乱仲永学习计划的人中有的是无意,有的则是故意了。 后来,没有后来,桂重阳守孝三年不能小场,后年能下场时就十四岁。这个时候下童试不算早了,也算是符合“老爸”的规划。 杜七见桂重阳不说话,目光落到他眼前经书上,待看清楚是《地藏经》,才想起他还在孝中,是不能下场的,立时不安道:“重阳,对不起……” 桂重阳没有放下心上,摇了摇头,看了下沙漏道:“快写,等临完字帖,你默个旧时文与我。” 杜七老实应了,回去开始专心临帖。 因为书桌足够大,三个少年都是埋头码字。 梅小八才识字,虽是临字帖,可是每个字都写的很大,一张纸也写不了几个字。 杜七毕竟开蒙五年,临字也不差的,不过不想要被小伙伴小瞧,格外认真了些,速度就放慢下来。 桂重阳这里,再次提起笔,就是心无旁骛的境界,小脸绷得紧紧的,一笔一笔默写下《地藏经》。 窗户开着,梅氏走到窗下,正看到几个少年的侧脸,看到梅小八与桂重阳时自然是欣慰骄傲。 待看到杜七侧脸时,梅氏刚要移开视线,却正好扫到杜七耳后,神色一怔,露出惊愕……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仇人之子(第一更求月票) 杜七的右耳前,有个绿豆大小的突起。 按照民间的说法,耳前长这个是“拴马桩”,主富贵。 杜七的“栓马桩”不明显,只是个微微的小鼓包,所以正面看不出,梅氏要不是站在窗前,看的是杜七的侧脸,也发现不了这小小不同。 桂远有“栓马桩”,桂重阳有“栓马桩”,父子一脉相承。 没有几个人晓得,桂家还有一人有“栓马桩”,就是桂大。只是小时候桂大淘气,爬树摔过一次,蹭破了小半拉脸,“栓马桩”蹭掉了,只留下一个疤痕。 桂家长房没有闺女,桂长海夫妇极喜欢梅氏这个亲外甥女兼未来小儿媳,梅氏小时候常被接来桂家长房小住,因此桂大长“栓马桩”的事,梅氏虽没有见过,却是听桂奶奶讲过一次。 等到桂奶奶晚年卧病临终前,人已经糊涂了,更是时常拉着梅氏,翻来覆去唠叨起丈夫与几个儿子的往事,桂大这段“栓马桩”的往事更是说了又说。 “都是我没有看好孩子,老大明明是极好的面相,那次却是破了相,断了‘栓马桩”,还断了眉。自那我就悬着心,直到他平安长大,还娶了媳妇,我这悬着的心才放下。老大两口子结婚几年两口子没孩子,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找人偷偷看了两人八字,说是儿孙上无碍,才又踏实下来。没想到到底不准,都是命,都是命啊!”老太太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因为说的次数多了,梅氏记得清楚。 杜里正有没有“栓马桩”?杜七的“栓马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足月而生吗? 梅氏只觉得心乱如麻,看看杜七,又看看桂重阳。 两人相差不过七个、八个月,杜七却比桂重阳高半头,气色红红润润;桂重阳不仅个子比同龄人略矮,脸色也略带苍白。这两人似乎没有相似的地方,可是真要细看起来,两人眉眼之间却有依稀熟悉。只是一个胖成大白馒头,一个因吃素请瘦的厉害,三分相似不剩什么。 梅氏的心“砰砰”直跳,不敢再看下去,怕自己失态,忙转身离开。 桂重阳有所察觉,正看到梅氏仓惶而退的背影,不由疑惑。 * 一个时辰,说快也快。 梅小八临完字帖,又按照桂重阳的吩咐,背了半个时辰的书。这半个时辰,杜七则是默写了一篇他的时文旧作。 县学教谕说杜七学不会时文,也对也不全对。 杜七还是能作出完整时文的,只是其中都是熟悉的字句,并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除去那些“借鉴”、“引用”的字句,剩下的东西干巴巴的。 不过能背这这么多的例文,默写自己之前的文章也能不用草稿,一气呵成的默写完,说明杜七没有好笔头,却有个好记性。 真要是童试的话,院试、府试先不提,县试有几分火候了。 桂重阳心里疑惑,还是直接问出来:“再磨两年,说不得府试也差不多,县学那边,你家不想想办法?” 杜七回来已经好几日,不过因有杜梅联姻之事,将其他的事情都盖住了,并不曾听闻杜家有什么动静。 杜七笑道:“什么办法?我觉得村塾更好,有你们,大家可以一起做功课,也能一起玩。” “村塾到底只是社学,识字罢了,正经学五经还需要名师为好。”桂重阳建议道。 杜七吐了下舌头,道:“名师哪里看得上我?我爹娘费劲力气将我送进县学旁听,可有什么用?夫子个个都傲气着,就是增生也不入眼,平素只留心二十个廪生的课业。像梅晟这样资质出众的,更是被他们当成了大宝贝,恨不得见着就要夸一顿,何曾搭理过我?我现在会的,全是之前镇上私塾里的先生教的。就是我之前笨,背不进去书,也是先生耐心教授才开进去的。”说到最后,脸上带了恭敬与感激。 桂重阳闻言心中一动,道:“可是袁先生开的学馆?” 袁夫子就是梅二爷爷的同窗,梅晟的伯外祖父,桂五的老师。 “就是袁先生!”杜七忙不迭点头:“我在那里学习四年,再没有这样好的先生,真要论起来,实不比县学的先生差。” 桂重阳虽没有见过这位先生,却是听桂五与钟小吏提过,也知晓袁先生与梅家的渊源。 袁先生就是梅晟的外公,当年与梅二爷爷同窗,两家要做亲,因梅青竹不爱读书,袁先生没看上,最后将挑中梅青竹的堂兄梅青松。 袁氏后来得了产后症,梅晟半岁的时候就死了。杜家亦看中梅青松,不等袁氏下葬,就说通了梅童生,将女儿杜二娘说给梅青松为继室。 袁先生因为这个恼了梅家,与梅家断了往来。后来梅青松死于“九丁之难”,杜二娘就直接嫁了梅青柏,两家继续做亲。 真要论起来,袁家与杜家也是当有嫌隙的。可是袁先生只疏远梅家,并没有迁怒杜家,对待杜家子依旧耐心教导,心胸不可谓不宽广。 桂五能有这样的老师,实是幸事。 杜里正素来看中独生子杜七,却敢直接将他送到“仇人”的家里开蒙,是知晓袁先生的人品?还是在镇上有眼线人手,能确保杜七不会吃亏? 只凭着镇上铺子的掌柜? 袁家可是镇上的老户,一个下人身份的掌柜怕是没有那个份量? 似乎有一条线,快要穿起来了。 桂重阳压下心中激动,随口道:“你那么小就去镇上读书了?你爹娘也舍得,十八里路呢,每天折腾好辛苦。” “没有走读!”杜七摇头道:“我家在码头边有处宅子,我不回来时就歇在那里。我五天回家一次,不回家的时候,我娘也会隔一天就去镇上照看我。”说到最后,带了几分羞涩。 别人家十二岁大的少年,都不是孩子了,只有他娘还是当他是奶娃娃照看。 桂重阳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外如是。那你爹呢,也隔一日就去照看你么?如此一来,你在镇上与在家里也不差了。” 杜七摇头道:“不去,我爹不耐烦人多,鲜少去镇上。” 桂重阳心中道了一声“果然”,嘴上却岔开话道:“我虽比你小,倒是比你早开蒙两年,也读过一些时文,要是你不嫌弃我班门弄斧,以后咱们就一起学习!” 杜七忙不迭点头道:“一起一起,我乐意去村塾,就是冲着你与小八去的,自然要一起啊。” 少年圆润的大馒头脸上,是一双被挤得小了一圈却依旧盛满真挚的眼睛。 桂重阳莫名有些心虚,顿了顿,笑着点头道:“就这样说定了!” 梅小八在旁听两人说话,有些不安,小声问道:“重阳哥,俺是不是太笨了?字写得丑,背书也不行。” 桂重阳指了指杜七道:“你这是与杜七比?真是刚站着就想要跑!杜七是七岁开蒙,距今已经五年,你才上学半月,要是就超了杜七,那他岂不是要羞死了!” 杜七也道:“作甚着急?学问这东西,学一点就是一点,半点做不得假的。重阳比我开蒙早两年,就能指点我时文。等你过几年,自然也就比过我了!” 梅小八抓了抓后脑勺,憨笑道:“俺不是要与杜七哥比,就是担心自己太笨了,让重阳哥白操心。” 桂重阳认真想了想,道:“胜在勤勉,还算中中。” 杜七自己是个惫懒的,却是佩服勤勉的人,对梅小八竖了竖大拇指,道:“好好学,有重阳这个小夫子看着,指定不会错。” 梅氏已经恢复平静,预备好了午饭,过来招呼几个少年去吃午饭。 馅饼是两样馅,一种是韭菜鸡蛋加荤油的,一种是韭菜粉丝加素油的,还有一盆菠菜粉丝汤。 前者是给大家吃的,后者是梅氏与桂重阳吃的。 桂重阳回来前,梅氏就在桂奶奶的影响下信佛,有初一十五吃素的习惯;等桂重阳回来,桂五“归宗”,叔侄两个开始调查十三年前的事,梅氏跟着悬心,就开始跟着的桂重阳吃全素。 梅朵没有出来吃饭,梅氏安置三个少年吃喝后,就端着一盘馅饼去了西屋。 梅朵愤愤,小声道:“重阳到底是怎么想的?莫非真想要与杜七做朋友?方才我路过西厢时,他给杜七讲文章呢!那个认真劲,竟是半点不藏私!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么,那说不得是仇人之子!” “仇人之子”? 梅氏端着馅饼的手一抖,脸色沉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血脉(第二更求月票) 堂屋里,桂重阳一个馅饼没吃饭,杜七已经用了三个,又拿起了第四个。 看桂重阳望过来,杜七不好意思道:“我饭量大。” “可是吃太快了,不利于养生。”桂重阳道。 “我娘说长身体呢,才会吃得快饿的快。”杜七道:“除了一日三顿正餐,我再加两顿细点。” 梅小八瞪大眼睛道:“幸好你长在里正家,这要是其他人家,不得被你吃穷了。” 杜七眉眼弯弯:“我娘说我娘养得起我,可劲吃。” 桂重阳面不改色,心中却觉得不对劲。 要是杜七是两、三岁的奶娃娃,那自然是怎么胖乎乎都可爱;如今可是都十二,却是一百五、六十斤的体重,比旁人多了大一圈,这走路都呼哧带喘的,难道还只是“富态”?当爹娘的,就不关心儿子身体受不受得住? 用了午饭,杜七欢呼不已,因为大家拿着渔网、鱼竿去河边钓鱼。 “我还没钓过鱼呢,我娘不让我往水边耍。”杜七匆忙期待道。 桂重阳不由想起“老爸”,他也是不让自己往水边去。可是南方多水,防不胜防,“老爸”还是请人教了桂重阳浮水。 不过桂重阳过去身体弱,天热不能在外头,天冷不能在外头,还是在屋子里不出来的时候多,从小性子也安静,不似寻常孩童那样活泼好动。 如今中秋已过,河边嬉戏的孩子就少了许多。 桂重阳一行倒时,就只有两个孩子提了半桶螺蛳离开。 杜七的口水又流下来了:“螺蛳,我顶顶爱吃了。” 梅小八笑着将鱼竿、渔网递给桂重阳与杜七,道:“那你们两个在河边钓鱼,捞鱼,俺去摸螺蛳。” “还能下水吗?”桂重阳道:“水凉就算了,别抽筋。” 梅小八指了指天上道:“大晌午的,日头正足呢,水温着,不碍的。” 这是俗称的“秋老虎”肆虐的时候,中午的时候穿着单衣都觉得热,河水也是温热的。 桂重阳就拿了鱼竿,一处树荫下垂钓。 杜七拿了简易渔网,还有半碗饵料,在河边游戏着学习下网。 正午时分,大鱼小鱼都沉底,桂重阳这里一无所获。倒是杜七那里瞎猫碰到死耗子,渔网上有了收获。 却是长长一条,身子扭动,面相狰狞,杜七吓得立时扔了渔网,大喊:“蛇!有蛇!” 梅小八与桂重阳都吓了一跳,要知道水蛇可是咬人的。就算是没有毒,也够骇人的。 “没事吧?咬到了?”两人自是都奔杜七去了。 杜七双腿发软,使劲摇着头,指了指被丢在地上的渔网,比比划划道:“没咬到,那有一条蛇,好大一条,这么粗!” 桂重阳与梅小八都望向渔网。 桂重阳还在戒备,梅小八已经奔着渔网而去。 “小八!”桂重阳皱眉唤道。 梅小八已经蹲下,抓起渔网,回头兴奋道:“重阳哥,不是水蛇,是黄鳝,还是有年头的老黄鳝。” 黄鳝是吃的,自不能与水蛇相比。 桂重阳这才松了一口气,杜七已经心有余悸道:“怎么长的跟蛇一样,看着怪吓人的?” 梅小八道:“不一样呢,黄鳝可是比蛇粗,还没有鳞,红烧最好吃了!”说着,已经是口舌生津。 杜七方才还怕的不行,现在一听这话,立时道:“这一条得有几斤吧?全都红烧吗,能烧一大盆。” 梅小八心直,道:“你还不家去吃饭?你娘不找你?” 杜七一听立时蔫了,小声道:“我不想回家,想同你们在一处玩。”一边说,一边用小眼神瞄桂重阳。 杜家气氛不好,杜六姐儿“寻死”不成也变了性子,不爱出屋,整个人也变得阴沉沉的。杜里正对儿子虽有耐心,可心中也憋着火;李氏这里,精神也不大爽利。 杜七觉得家里憋得慌,自是不愿意在家里待。 桂重阳道:“你来一道临字学习自是无碍的,不过也得跟父母说清楚,你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让你父母跟着操心。” 这句话,杜七极爱听。他已经十二岁,自不是小孩子了。他挺了挺胸脯道:“嗯,我一会儿就家去跟爹娘说,放假这几日同你们两个一起学习。” 桂重阳想起明日是十八,镇上食店开业的日子,便道:“明儿怕是不行,明儿我五叔的铺子开业,我们一家去镇上吃酒。” 杜七闻言,立时带了祈求:“是不是小八也去?那就剩下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能不能带了我去?” 本就是桂重阳的买卖,不过是为了少麻烦,暂时打着桂五的名号。桂重阳想要多带一个人,自然并不难。 只是桂重阳不想惯杜七随意提要求的毛病,沉吟道:“那我问问家中长辈,看看许不许,你也问问你爹娘,到底是去镇上。” 杜七还没说话,就听到远远有人喊“七哥”。 正是之前跟在杜七身边的瘦小厮,之前杜七在县学读书时,小厮充当他的书童;如今回到村塾,没有人带书童,杜七便也不许瘦小厮跟着他。 “七哥,太太喊七哥家去。”瘦小厮近前,恭敬地说道。 杜七意兴阑珊,看着桂重阳与梅小八道:“我先家去,你们还在这边耍嘛?我一会儿再来寻你们耍啊?” 桂重阳摇头道:“我们也家去。” 杜七立时兴致勃勃道:“那别忘了帮我问问梅姑姑,看看明天能不能带我一同去吃酒。” “得赶大早呢的,估摸着卯正(早上六点)前就要出发。”桂重阳道。 杜七立时道:“县学里有早课,我能早起,就带我去吧。” 桂重阳已经说了要问长辈,自然不好直接点头,便道:“那你晚饭时打发人过来问一遭。” 杜七欢欢喜喜,指了那小厮道:“好,好,到时候我让百岁过来问。” “百岁”就是那小厮的名字了。 桂重阳点点头,众人一起离了河边,在路口作别。 梅小八还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给二奶奶家送半条,二爷爷之前还提过黄鳝哩!” 梅小八性子憨厚,加上是梅青竹的嗣子,桂春的小舅子,二房长辈对他都十分慈爱。他自是晓得好歹,也从心里亲近起桂家二房来。 桂重阳点点头道:“你做主的,不过到底是杜七抓的,明儿咱们去镇上给他买些吃的。” 梅小八口袋里也是有零花钱的,每个月三十个钱。梅小八性子疏朗,不是个小气的,遇到货郎也会给梅氏、梅朵买个绢花、零嘴儿什么的。 梅小八点点头道:“那俺明天给杜七哥买绿豆糕吃。” 两人说这话,回了桂家老宅。 见杜七没有跟着回来,梅氏神色顿了顿,提着黄鳝,精神有些恍惚。 桂重阳瞧着不对,打发梅小八去西厢温书,才追到厨房道:“姑姑,可是杜七有什么不对?” 梅氏愕然,小声道:“你可是晓得了什么?” 桂重阳正色道:“还能有什么?长辈们之前不是曾疑过杜七血脉吗?只是因杜七足月出生,对外的生日离大伯出丁有十一个月,才去了长辈们心中疑惑。可是杜家与村里往来的少,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做月子的李氏,谁也说不好孩子生辰到底是什么时候。” “原来是这样吗?”梅氏点头道:“当初李氏做月子时,李家人去看过,可都说杜七八字轻,李家当初又刚死了人,杜里正嫌晦气,不让儿子见人。因这个,李老太太在家咒骂了好几天,我刚好听了一嘴。” 之前觉得杜家的解释合情合理,如今看来不无漏洞。 桂重阳道:“姑姑是瞧杜七与大伯有相似之处?” 梅氏指了指桂重阳的耳朵道:“杜七有‘栓马桩’,你大伯也有。你见过杜里正几遭,留神过他有没有?” 桂重阳回木家村快到三个月,总共见过杜里正三、四回、他素来几个记性好的,加上格外留心杜里正,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 “有,右耳前,黄豆大小的‘栓马桩’!”桂重阳沉思,回忆,带了肯定道。 “啊?”梅氏不由傻了眼,这可怎么分辨? 要是“仇人之子”,是一种对待;要真的是“桂家血脉”,那自然是另一种对待。如今这样,可怎么应对是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流(第三更求月票) 除非找到其他证据,否则杜七到底是杜家血脉,还是桂家血脉,就只有李氏心中有数了。 “纸包不住火,仔细查,总有蛛丝马迹留下。还有杜七的痴肥有些不对劲,回头找个机会叫大夫看看,说不得有什么发现。”桂重阳想了想道。 梅氏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可这涉及桂家血脉之事也没有其他好主意,只能听桂重阳的,不过还是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他真是桂家血脉,你们若是对峙起来,长辈们在地下也跟着不安。没有确定杜七身份前,你们叔侄想要动杜家,也勿要从杜七身上下手。”说到最后,已经郑重恳求。 两人相处几个月,梅氏对桂重阳尽到长辈之责,多有关爱。可真要说起来,不过是移情,只因桂重阳是桂远之子、桂奶奶之孙。可要是杜七也是桂家长房血脉,梅氏肯定不能坐视同祖父的堂兄弟两个反目成仇。 桂重阳心中有些不舒坦,可也晓得梅氏心中最重的是桂家长房传承。这个传承人是他,还是杜七,或许对梅氏都区别不大。 不过桂重阳没有说什么,还是点头应了:“姑姑放心。” * 杜家宅子,堂屋。 杜里正坐在主位,李氏与杜七母子左右客座坐了。 杜七正兴高采烈对父母提及今天行事:“梅夫子叫人传话,学堂放假三天,二十才开课。儿子就跟重阳与小八去桂家了,重阳家的书有那么多,比县学里的藏书室都不差。重阳跟小夫子似的,给小八留了作业,让他临字半个时辰,背书半个时辰;儿子也跟着临字了。重阳比儿子开蒙早两年,早就会时文,还叫儿子默了一篇点评了着。”说到最后,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 李氏狠抓着帕子,只觉得心塞,桂家那小子,比自己儿子还小半岁,凭什么来指点儿子时文?自以为是的家伙,恁是不讨喜。 杜里正笑眯眯地听着,道:“他是怎么点评的?” “他说儿子走了弯路,多背些例文,不能说不对,可不能化作自己的东西,背再多,写出来也涩。还不若从简单的策论写起,再寻个好老师,一点点磨出来,府试可期。”杜七带了几分兴奋道。 杜七打小就不是伶俐孩子,在袁氏学馆还有袁夫子耐心教导,等到了县学就是凑数的。 杜七去年才十一,这个年岁才开始学经的大有人在,只是县学里都是生员,就是旁听的也多是过了府试的童生,像杜七这样的白身只有一个,自然被先生看轻。 没有人认真教导杜七,却又嫌弃他不会做时文,就指定了例文让他背诵。这样下来,杜七的时文成绩能好才怪,少不得每次都是被鄙视批判一大堆。 像桂重阳这样肯定杜七长处,指出他不足,还给出好建议的却是头一回。 前有梅小八的勤勉,后有桂重阳的出众,使得原本都有些厌恶读书的杜七都生出认真读书的念头。 李氏按了按嘴角,没有说话,眼中露出不以为然。 杜里正却是笑了,道:“是吗?那以后你可要好好学习,爹一定给你找个好先生。” 杜七忙不迭点头道:“嗯,我一定好好学。” 杜里正欣慰点头道:“在外待了大半日,你先回去,晚上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 “嗯!”杜七欢欢喜喜起身,想起一件事,道:“爹,娘,重阳他五叔的食馆明儿开业,他与小八两个明儿去镇上,儿子想要跟着一起去。” 桂重阳对儿子的影响似乎大了,杜里正神色一顿。 李氏道:“既是桂家买卖开业,桂家人肯定忙,你一个外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可是小八也去呢,明儿又有假。”杜七不情不愿地道。 李氏道:“梅小八成了梅家二房嗣子,寄养在桂家,自然会跟着桂家人,你不用学他。” 杜七带了几分撒娇道:“娘,儿子想去,儿子都跟重阳说好了。” 李氏一顿,还要再说,杜里正摆摆手道:“想去就去,不过是镇子上,又不是别处,只是得带了百岁。” 百岁他老子就是镇上铺子的掌柜,是杜里正心腹之一。 杜七却是犹豫了:“儿子是跟着重阳蹭吃蹭喝的,还带人好吗?” 杜里正慈爱道:“作甚不好?到时候打发百岁寻他老子去就是。要是这都不行,你就在家里读书。” 杜七这才点头道:“好吧。” 李氏在旁着急,可丈夫已经决定的事,不好当面否定,等到杜七下去,才抱怨道:“老爷还真放心,就不怕桂家那小子存了坏心?” 杜里正吃了一口茶:“不过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小崽子,还能翻了天去。县学的事七郎心里不舒坦,好不容易有人让他乐呵乐呵,你当娘的还忍心拦着。” 说话之间,是将桂重阳当成逗杜七乐的小玩意儿。 李氏虽心中不安,可不好就桂家人多说什么,只道:“县学那边,就这样等着?” 县学的教谕与先生都是举人出身,李氏自然还想要送儿子过去。 杜里正冷了脸道:“老七回来,对方也没了后续,这是要我送上门去?我明儿去趟镇上,倒是要会一会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氏虽担心儿子,却是极信杜里正的,闻言就放下心来,少不得唠叨一句:“这村里除了梅晟,其他人也拿不出手,才显出桂家那小子,不知怎么就入了七郎的眼。还是早点送他去县学,省的跟着都学坏了。” 杜里正不置可否,却想着明日食馆开业的桂五,露出三分笑。 桂五回木家村两个月,给他添了多少麻烦。还真以为自己是“五爷”,回来耀武扬威一把就回去过安生日子了?做梦! 杜七性子实在,桂重阳之前说了让他晚饭时打发人过去问,没等到晚饭,他就巴巴地吩咐百岁去桂家,还记得补上之前空手去桂家的礼,让百岁提了两条腊肉过去。 桂重阳哭笑不得。 肉是随便送的?腊肉在民间素来充当拜师礼。 不知杜七是有意的,还是碰巧了。 桂重阳接了腊肉,让百岁传话杜七,明早卯正前过来,到时候牛车准时出发,过时不候。 杜七得了传话,心里欢喜,晚饭多吃个大半个肉丸子。 看在李氏眼中,酸酸涩涩,心中纠结不已。 * 次日,因为怕赶不上车,不过卯初,杜七就抹黑来到了桂家。 倒是将梅氏吓一跳,看到有人跟着才微微放下心。 桂重阳看见百岁跟着,虽不意外,却是皱眉。 今天过去一辆牛车,加上个杜七已经挤了,更不要说还有个跟班。 杜七看出桂重阳脸色不对,立时讨好道:“好重阳,不带人我爹不让我去,我实没法子,担待则个。” “哼!”桂重阳轻哼一声了事,还能说什么?却是心里担心牛车坐不下怎么办? 在桂重阳的要求下,桂家长房四人全员出动;桂家二房那边,除了桂二爷爷坚持不肯去之外,其他三口人也都要去;因为与张家关系好,邀请了张大夫妇过去吃酒;张家都请了,与桂家关系最紧密的杨家自然不能拉下,又邀请了杨金柱夫妇与杨武。 桂重阳在心里一算人,额头冒汗。 一辆牛车怎么坐得下? 幸好稍一时,杨家父子过来时也是赶着车的。原来今日不仅借了张家的牛车,桂春还提前与杨家打了招呼,赁了杨家前院的马车一天。杨大娘家中有鸡鸭,离不开人,就让爷俩来了。 马车虽不是杨家的,可是因杨家常赁这马车去送豆腐,倒是能直接上手赶,并不需要再要旁人家出人。 十三个人,分坐了马车、牛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西集镇。 三个食铺都是同样招牌,挂了红绸,一路上看着就气派。 张大娘跟在桂二奶奶、杨氏、梅氏在一处,啧啧称赞。 一开就三个铺子,这样大的摊子,桂家真要发达了。 杜七跟在桂重阳、梅小八、杨武几个在一处,也称赞道:“单看每个铺子都不大,不过这招牌都一样式的,一下子就气派了。” 桂五、江氏都出来迎客,陪着的是桂秋、周丁香。 来客中,有桂五的同窗,桂五过去在生意场上的朋友。请客的席面就放在中间那个店面最大的铺子,大家都喜气洋洋,等待吉时开业。 吉时将至。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个女儿三个贼(第一更求月票) 几盘鞭炮早就预备好,只待吉时一到,就鞭炮齐响,正式开业。 周边老百姓与路过的行人,看出这边要开业的模样,闲着的也都驻足眺望。 “哈!老五,好气派的铺子啊!怎地,归宗改姓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人群中,走来几个男女,为首是个面容轻减的中年人,面上带了讥讽,盯着桂五道。 桂五眯了下眼,却没有意外的神情,迎了上去:“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 原来,来的几个男女不是别人,正是江家三个出嫁女以及女婿。 江氏是幼女,本就与三个姐姐差了岁数,更不要说桂五比江氏还小三、四岁。 江大姐与大姐夫的长子与桂五差不多岁数,夫妻两个自然不将桂五这个童养婿出身的妹夫放在眼中。 之前江家几个女儿、女婿因江氏夫妇无子,想要将儿子送到江氏桂五夫妻两人名下做嗣子,好继承江家茶楼。 虽说三家推出来的都是亲外甥,可年岁大的与桂五夫妇相差不了几岁,年岁小的,也都十来岁,都有亲爹娘在,哪里是能养得熟的? 桂五夫妇不同意,这几家就将桂五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极尽在江老爷夫妻面前挑拨离间。 就是桂五帮侄子桂秋找个学徒的差事,都成为“图谋不轨”的证据。 一来二去的,江老爷不免担忧桂五以后会纳妾生子,或直接以桂家那边的侄子为嗣,将江家的茶楼改姓,心生嫌隙。 桂五外有几个姨姐、连襟挤兑陷害,内忧江老爷挑剔怀疑,心灰意冷才离开江家茶楼,带了妻子“归宗”,放弃江家养婿身份与继承茶楼的权利。 江家三个女婿本是拍手称快,最大的石头搬开,那剩下的就是讨好老丈人,将儿子送去做嗣孙。 不想江老爷不知怎么想的,小女婿一离开,就安排个心腹管事入驻茶楼,将三个大女婿按插收买的人手统统扫地出门。为了这个缘故,江家茶楼的生意都受到影响,一个多月才缓过来。 三个女婿再献殷勤,江老爷、江太太也不耐烦看,直接不叫进门。 等到江家三个出嫁女回娘家,就发现家里多了个“外甥女”江平姐。 江太太养了四个女儿一个小女婿,还是第一次养孙辈,自是越发精心。 江平姐性子安静,却极依赖江太太,如今江太太竟然是一日离不得。 等到一打听,晓得是江太太娘家侄孙女,几家就动了心思,以为是老两口故意安排,怕以后嗣孙不听话,先养个嗣孙媳在身边。 虽说嫌弃江平姐孤儿身份,可为了继承茶楼,姊妹三个也是拼了。将家中与江平姐差不多的儿子都打发过来,见天的讨好姥姥、姥爷与小表妹。 十来岁的女孩,文静乖巧;十来岁的小子,淘气的要上天。 江老爷、江太太到底有了春秋,被闹腾的不行,一气之下将外孙子都撵走了。 三家这才发现或许是误会,这二老不是养孙媳妇,确实是养孙女的架势。等到晓得江平姐的户籍在江氏与桂五名下,是桂五夫妇的“养女”,这几家就闹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老两口偏疼幼女,担心她没有孩子以后没依靠,调教出来个孙女继续招孙女婿给女儿养老? 都是女儿女婿,恁什么这么偏心? 原本因桂五“归宗”眼看着就要彼此斗起来的几家,再次联合起来。这次还没有到江家寻老两口要公平,就听说桂五的铺子要开业的消息。 铺子?宅子? 几家一打听,都给震住了。 三间铺子,两处宅子,这得多少银子,老爷子、老太太是疯了吧?再没有这样偏心的,大家顾不得去寻江老爷、江太太讨公平,就先来铺子这边了。 几个姐姐、姐夫都没有好脸,桂五还罢,江氏直言道:“今天铺子开业,知晓姐姐、姐夫们家大业大都忙,没敢打扰,如今大家既来了,就好好坐下吃一盅酒。只是不知姐姐、姐夫们是来贺喜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江大姐还在打量眼前铺子,不忿道:“怎地?四妹要撵人啊。做了几天桂家媳妇,是不是忘了自己姓江,这是要将江家都搬去桂家才甘心?” 江二姐也道:“就是,就是,爹娘恁地偏心,凭什么别人只陪了半副嫁妆送出门子,到你这里在娘家吃喝了这些年不说,还又陪送了铺子、宅子?” 江三姐嗤笑道:“陪送?爹又不是傻子,一个反出门的童养婿不净身出户都是厚道,还陪送什么?怕是有人鸡贼,不问自取,糊弄了老爷子老太太。”说折这话,却是斜眼看桂五。 见几个亲家姐姐气势冲冲过来,桂二奶奶本就有些气短,不过不愿失礼,还是招呼杨氏、梅氏跟着自己上前,没想到正听到江三姐这句话。 老太太素来是性子爽利之人,之所以在江家人面前气短也是因儿子之前做童养婿的缘故,可却不见得能容别人污蔑自己的儿子。 如今在场有桂五的朋友,还有张家、杨家这样的亲友在,老太太怎么能让儿子背上贼名? 老太太一挺身板,道:“抓奸抓双,抓贼拿脏,你说我儿拿了江家的,可有证据?” 江三姐被问的一愣,随即见是个穿着粗蓝褂子的乡下老太婆,轻蔑地瞥了瞥嘴道:“还要证据?这铺子不就是活生生的证据。谁不晓得桂家只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不是从江家茶楼密下的,桂五哪里有钱开食铺?” 不待桂二奶奶说话,江氏淡淡的道:“要是我记得没错,三姐夫家也是村里的,怎地三姐夫就开了点心铺子?莫非是从江家茶楼密下的本钱,三姐这是经验之谈啊!” 江三姐闻言,立时哑然,好一会儿方涨红了脸道:“莫要浑说,那是我的嫁妆,用我的嫁妆做本钱!” 原来因江四姐身体不好,之前江老爷、江太太是想留江三姐在家招婿,人选就是茶楼的账房,当时瞧着是老实本分人,乡下出身,家中次子。 不想那学徒却是个心高的,不愿改姓,还想要自己做生意。江老爷见他不踏实,想要换个女婿人选,偏生江三姐已经与他看对眼,就陪了一副嫁出去了。 等到三姐夫拿了妻子的嫁妆,就开了一间点心铺子,江老爷觉得三女婿铺的摊子太大不对劲,回去一查账,发现账目有问题,被挪用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江老爷既能坐下恁大买卖,岂是肯白吃亏的?叫人将三姐夫打了一顿,三姐夫的那处点心铺子,也在衙门过契到江家,成了江三姐的“陪嫁”,指名只传江家外孙,否则江家可以在江三姐死后收回。 江三姐被怼,失了底气。 江二姐就有些退缩,她因是老二的缘故,上面有长女姐姐,下边还有两个妹子,素来不被爹娘看中,长大后也是怯懦性子,就被嫁了与江家相邻的人家做小儿媳,至今还跟公婆兄嫂一起住,素来都是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自己半点主意都没有。 就是回娘家夺产,也是看了江大姐、江三姐不消停,江二姐才跟着凑热闹,倒是没有什么势在必得的念头,不过是想着别人吃肉自家喝点汤之类的。 江大姐容长脸,吊梢眼,跟大姐夫倒是夫妻相,眼见江三姐蔫了,就打量江四姐道:“四妹这是承认老五挪用了江家茶楼的银子做本钱了?那是不是当效之前的例子,将这三个铺子写到你名下,指名只有江家外孙才能继承,总不能真的就挖光了江家根基,便宜了外人!” 这番话看似公正,却是在外头先敲定江三姐、江三姐夫与桂五的贼名,同时将这些铺子的归属落在江氏名下。 江氏与江三姐不同,江三姐有儿有女,江老爷当初那样过户是为了保证自己傻女儿的权益,扼制江三姐夫;江大姐的提议,要将铺子过户到江氏名下,则是晓得江氏不能生育,到时候江家就能收回这三处铺子。 江家茶楼,江大姐夫妇势在必得。 桂家众人与张家、杨家这些亲友都变了脸色,要是这些铺子都成了江氏嫁妆,那桂五成了什么?吃软饭的?还坐实了贼名? 江氏笑了,看着江大姐道:“大姐还是这样,拿旁人当傻子吗?按照大姐的说法,那大姐夫家的粮油铺子是不是也当过户,改姓了江,也做大姐的陪嫁?” 江大姐皱眉道:“浑说什么,那是你大姐夫家祖产!” 江氏轻笑道:“是啊,祖产,可是大姐夫兄弟四个,怎么祖产没有分,就落到大姐夫一个人手中?” 江大姐不快道:“你大姐夫是长子,继承家业天经地义!” “好一个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大姐夫的兄弟收了发霉的粮食,又接了大卖家的定金,两处出了纰漏?后来还是大姐回娘家跟爹娘借了二百两,帮夫家度过了难关,这般贤惠的儿媳妇,想来亲家老两口也欣慰。不过亲兄弟,明算账,那二百两亲家始终没有还,那是不是正好用铺子顶了?”江氏不紧不慢的说道。 不管江大姐、江大姐夫脸色多难看,旁边的人都听得兴致勃勃。 怪不得说“一个闺女三个贼”,江家这几个女儿、女婿没有一个好的,都可着劲儿地搜刮江家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撑腰的人来了(第二更求月票) 江氏姊妹怀着不善而来,结果还没有对上桂五,就被江氏一一怼了回去。 江三姐满脸羞恼,小心翼翼地偷看丈夫。三姐夫脸色铁青,家中唯一产业是妻子嫁妆,这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如今揭开了,别人怎么看他,那他不就是吃软饭的? 江大姐的脸色也不好,看着桂五惊疑不定,不无心虚。 当年的事情,四妹怎么晓得那么清楚?是桂五说的? 江大姐心虚的自然不是借娘家没有还的那二百两银子,而是当初两个小叔子犯错进了发霉的米面与接了大订单之事。 当时大姐夫家的铺子遭遇“危机”,是江大姐回娘家借钱,又拿出自己的嫁妆凑数,才勉强将铺子盘活。 因这个缘故,大姐夫爹娘分家时,不好分铺子,就将粮油铺分给了长子、长媳,其他儿子都分了些本钱自己讨生活去了。 都说“无巧不成书”,可“巧合”多了自然就有了猫腻。 江大姐、大姐夫背后做了手脚,才不用与兄弟分铺子,自是将此事瞒得死死的,只是雁过留痕,眼下听江氏提及,只当是桂五调查过此事,心中警醒。 大姐夫依旧打量铺面,随后看着桂五,道:“怪不得老五这么痛快的‘归宗’,看来是没少捞啊。” 桂五淡笑道:“大姐夫说笑了,谁不晓得茶楼之前的账房是大姐夫表亲,大姐夫这是要查查旧账?” 大姐夫神色僵硬,“水至清则无鱼”,这天下做账房的哪有几个经得住查的? 这也是他之前不解的地方,之前桂五还打理茶楼时,几个女婿怕他吃独食,都收买安插了人手在里头,并不曾见桂五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可要说这几处铺子、宅子都是江老爷、江太太私下给的,大姐夫也不信。 要是桂五还是“江五“的时候,老两口一时糊涂会手松,毕竟是养婿,十来岁养大的,到底与对其他女婿不同;可如今桂五已经“归宗”,老两口就算想贴补给女儿,直接写在江氏名下充作嫁妆就是,如同当年对江三姐那样,也是女儿以后的保障。 大姐夫还没说话,就听有人道:“查什么?” 看热闹的人群散开,走进来一行人。 同方才江氏姊妹与连襟的气急败坏相比,这些人气定神闲的多。 为首的人五十多岁,身体魁梧高大,剃着大光头,花白胡须,双眼内敛,穿着短打衣服,却是细绸,不显粗鄙,脖子上挂着龙眼大的一串楠木佛珠,手中握着一对包浆十足的十八子手串。 老者旁边跟着两人,一人腰间挂着算盘,手上戴着戒指,恨不得下巴向天的模样;一个书生装扮,却是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神态温和儒雅。 三人后边,还跟着十来个人,都是毕恭毕敬模样,其中只有一个桂重阳眼熟的,正是之前见过的钟小吏。 桂重阳认出那挂着算盘的就是江老爷,不由好奇短打老者的身份。瞧着江老爷与老儒的样子,似以中间人为尊。 “是袁先生呢!”杜七带了几分雀跃,拉着桂重阳小声道。 只看穿着气度就能分辨出来,那老儒当是桂五与钟小吏的老师,细看钟小吏的位置,确实给缀在老儒身后。 另有几个五大三粗、太阳穴突起的青壮,则是跟在那短打老者身后。就是江老爷身后,也不是形单影孤,而是带了几个抬着竹筐的家丁。 大姐夫脸色骇白,望向江老爷的目光带了几分祈求。 江老爷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眼神在二姐夫、三姐夫身上落了落。 二姐夫性子倒是与江二姐相似,不像有什么担当的,耷拉着脑袋,将身子往妻子后边躲了躲。 三姐夫这里看似镇定,没有二姐夫那样怂,可额头却汗津津的。 江老爷摇头,养女是债,自己是眼睛瞎了,挑了这几个女婿,个顶个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查什么?”短打老者笑眯眯地看看四周,目光落在桂五身上,开口道。 原来方才是他开口,才会吓到了大姐夫。 大姐夫脸色血色全无,双膝一软,几乎要站不稳。 “先生、爹,铁叔,怎么惊动了您们几位?”桂五上并未作答,上前一一见过。 那老儒摸着胡子笑道:“你不给送帖子,少不得老夫等人就不请自来了!” 老儒身后的钟小吏对江五笑着点点头,他旁边一个面貌相仿的青年冲桂五挤了挤眼睛,颇为熟稔模样。 江老爷则是对几个女婿一视同仁,也回给桂五一个冷哼。 铁叔则是伸出芭蕉扇似的大手,拍了拍桂五的肩膀道:“你今天立字号,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自然要给你捧场,否则恁个不起眼的都敢上门查你的账,不是丢我们铁家的面子!要晓得,你可不单单是江家桂家的老五,还是我们铁家的‘五爷’!” 铁叔说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壮汉也都上前,一人一巴掌,或是喊“老五”、或喊“五弟”。 桂五苦笑,倒是没有反驳铁叔的话,道:“劳烦铁叔与几位哥哥了,烧刀子早已预备好,今儿几位哥哥要好好吃几盅。” 围观的百姓都噤若寒蝉,倒是桂家这边,无知者无畏。 桂二爷爷不在,少不得桂二奶奶出面,因为前面都是男人,这回没有叫杨氏与梅氏,而是招呼桂春、桂秋、桂重阳几个跟着自己上前。 “亲家好。”桂二奶奶先对江老爷客客气气道。 江老爷虽不给几个女婿好脸色,可面对桂二奶奶还是寒暄道:“亲家母也好,大喜的日子,我那亲家怎么没来?” “老头子是个爱静的,不爱热闹,就不来给孩子添乱。这些年都是亲家与亲家嫂子看顾老五,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以后孩子们在镇上,他们小两口年轻不拿事,大事小情少不得还要亲家照应。”桂二奶奶道。 这番话既朴实,又不客气。 江老爷却觉得入耳,女儿是自家的,女婿自己也养了十几年,没道理一“归宗”就彻底成了桂家人,与江家不相关。 “亲家母放心,在别处我护不住,在镇上却不怕的。”说到最后,江老爷直了直腰身,道:“我护不住的,还有铁和尚与袁先生两个,总不会让人欺负了老五!” 袁先生虽是桂五的老师,桂二奶奶却是没有见过的,不过有桂五之前的称呼在,也不会弄混了两人,少不得又跟两位客气道:“这些年老五在镇上,多赖先生与他铁叔照应了。” 袁先生与铁和尚,一个儒雅,一个豪爽,不过看在桂五面上,对桂二奶奶这个村妇也客气几分。 几个侄儿上前,桂五少不得给几位长辈引见。 桂秋是桂五带到镇上的,之前大家见过,跟在桂五身后见过几位长辈,恭恭敬敬;桂春性子老实木讷,就带了几分拘谨;等到桂重阳这里,则是从容自在许多。 江老爷见过桂重阳,想起家中的小麻烦就是桂重阳弄出来的,少不得送他一对大白眼。 桂重阳却见过江老爷“无赖”的一面,却不害怕,反而带了几分亲热道:“江爷爷好。” 江老爷抽了抽嘴角,当着众人面,到底没有说出什么刻薄话来。 铁和尚看看桂春,又看看桂重阳,摇头道:“都不如小秋子结实,好好的大小伙子,白斩鸡似的成什么样子!” 桂春被说的手足无措,桂重阳则是大大方方道:“我们也羡慕几位叔叔的健壮,以后有机会还得请铁爷爷多指点指点。” 铁和尚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一边摸着光头,一边道:“好,好,我老铁也成爷爷了!娃子比你五叔嘴甜,好孩子,拿去耍!”说罢,将手中的十八子手串塞到桂重阳。 这一串十八子包浆十足,不说价值几何,就说这时常盘玩,就是心头好。 桂重阳怎么好收?少不得目视桂五求援。 桂五却知晓铁和尚的脾气,对桂重阳点了点头。 桂重阳无奈,这才收了道:“长者赐,不敢辞,小子愧受了!” 铁和尚“哈哈”两声,对袁先生道:“这娃子不大,说话却文绉绉的,同你那些徒子徒孙一个腔调!” 袁先生看着桂重阳,见他身上不带半丝绢丝,摸着胡须道:“听你五叔说你通读五经,时文也做得,回头拿几篇过来。虽是居乡不出,学问也不可懈怠。” 桂重阳说梅小八与杜七“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眼下在袁先生话中也是这个意思了。 既通读了“五经”,不想着再进一步,却混在村塾里,袁先生显然对桂重阳的选择有异议。 不管袁先生学问到底如何,毕竟是桂五的老师,加上对杜七的大度宽和,都值得人敬重。 要是没有意外,桂重阳出孝后也会入袁氏学馆,因此桂重阳也十分恭敬:“是,劳烦先生费心了!” 袁先生见他听话,欣慰地点点头。 杜七见大家都寒暄完毕,凑了上来,带了几分小期待道:“袁先生!” 袁先生望过去,倒是并无迟疑,显然是记得杜七,微微点头:“是杜七啊,县学那边功课跟得上吗?开始做时文了吗?” 杜七眼睛亮了又暗,带了几分不安道:“先生,学生不在县学了,如今在村塾,与重阳是同学。” 袁先生微微一愣,随即道:“回去沉淀沉淀也好,之前去县学有揠苗助长之嫌,等你想学经了,再来学馆。” 杜七大馒头脸上放光,忙不迭点头道:“好,学生一定去!” 吉时已至,除了之前预备的鞭炮,江老爷带的家丁是抬筐的,一筐是满满的鞭炮,一筐是满满一筐簇新的铜钱。 “噼里啪啦”,鞭炮齐鸣,一把一把的铜钱洒出去。 百味香食铺正式开业。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气的肝疼(第一更求月票) 百味香,虽不足百味,可能选择的吃食也不少。 一楼堂食,一边是柜台,柜台后的墙壁上是价签。柜台上,是做好的各种吃食,拿上十来文钱,就能连干带稀的一顿饭。 糖三角、肉包子、马蹄烧饼、懒龙、蒸饺、糖饼、各色蒸糕等,甜的咸的应有尽有,稀的有大米粥、小米粥、豆浆、面片汤、藕粉、炒面、小馄饨等。 还有拍黄瓜、拌萝卜皮等小菜,一两文就能一小碟;想要吃荤腥的,三五文钱就能添半碟卤下水或干炸小河鱼等。 一楼没一会儿,就被赶着尝鲜的食客坐满了。 二楼是几个包厢,桂秋是大掌柜,自然忙得不歇脚,上来敬了一圈酒,就又忙去了;桂春性子腼腆,桂五便也不为难他,让他留着招待自己人的那一间,只带了桂重阳、杨金柱、张大做了主席,这边还有铁和尚、江老爷、袁先生等人。 铁家四兄弟与钟氏兄弟那桌,还有江家三个女婿,则是拜托钟二陪客。 钟二是县学的廪生,与桂五是少年同窗,莫逆之交。钟小吏之所以十分看顾桂五,除了同是袁先生的学生之外,还是因小弟与桂五的交情。 杨金柱与张大只是寻常村民,不过桂五对众人介绍时道:“这是我表哥,两家是几辈子的姻亲,这些年我家在村里过得艰难,多亏表哥看顾。” 这表哥的亲戚关系,自然是从桂奶奶那里论的。桂奶奶是杨氏女,是杨金柱与杨氏的亲姑姑。 介绍张大时道:“远亲不如近邻,张桂两家素来是通家之好,我不在家这些年,实劳烦了张大哥许多。” 座位上三位老者,一个是镇上富豪之一,一个是镇上耆老,一个是镇上混混头子,知晓桂家这些年的不容易,都是各有唏嘘。 世人多势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桂家满门落魄之时,这两家能伸把手也是极为厚道了。 桂五也是记恩之人,才对两人格外敬重。 江老爷心中叹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不是不晓得桂五读书有天份,可是到底是童养婿,也存了防范之心。要是女婿发达了,自己这商户之家无法挟制。 如今看来桂五还是要走科举之路,就算以后止步秀才,在西集镇上也是体面。自己的闺女是秀才娘子,不是比掌柜娘子好听多了? 按照袁先生的话,要是桂五当年没有半途而废,早应过了童试。 铁和尚则不耐烦看江老爷那酸脸,要不是他只有四个儿子,早就招桂五为女婿,还轮得着江家? 偏上江老爷被几个女婿一路坑下来,对桂五又是提防又是打压的,如今后悔都是自找的。 桂重阳年岁最轻,辈分最小,添居末位,做些斟酒倒茶的活计。 楼上的席面,自然不能是大堂那些小吃点心什么的,除了卤肉,还有从隔壁酒楼临时订的席面。 桂重阳面前摆了两盘素菜,别人没有留意,袁先生却看在眼中,不由暗暗点头。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观其言谈,桂重阳是个体面懂事的少年;又能克己复礼,怪不得被桂五看重。 桂重阳心中,对铁和尚与袁先生也是极好奇,一直留心二位。 袁先生的学馆虽不是官学,却也是口碑在外;这个铁和尚,瞧着穿着打扮与老百姓的反应,大致是什么人物桂重阳也有猜测,只是不解怎么与桂五扯上关系。 瞧着江家三个女婿的反应,有这个铁和尚罩着,桂五以后不能说在西集横着走,也差不多了。对于桂家来说,这自然是好事。 桂重阳松了一口气,看来桂五以后能安心预备下场。否则以江家三个连襟的难缠,为了这几处铺子麻烦不断,耽误了童试,才是得不偿失。 袁先生有些书生意气,不问生计,自然不关心这铺子到底是桂五的还是桂重阳的,只对桂五道:“离县试只剩下半年,明儿开始你就往学馆去,不好闭门造车。” 桂五也是这个意思,立时点头应了。 铁和尚与江老爷这里,是知晓桂五这摊子主要是帮堂侄与侄儿撑场面,便多关注铺子的真正东家桂重阳。眼见他十来岁年岁,却是面面俱到,都是腹诽不已。 铁和尚想的是,怪不得个子矮,都是心眼儿缀的;江老爷则是如同看到当年的少年桂五,又是后悔一番。 这样心志坚毅之人,总会出头的,自己这些年枉做小人。 桂重阳不是没察觉铁和尚与江老爷的打量,只是含笑以对,并没有多想。只凭这两人的年岁与辈分,又是真心给桂五撑腰的,桂重阳就打心里尊敬两人。 眼见桌上众人,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的,桂重阳便借口更衣退出来,去看自己的小伙伴。 杨武、梅小八、杜七三人,都是半大孩子,就与桂家女眷与张大娘在一个包间。 等到桂重阳进去,杜七立时迫不及待道:“那个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恁是气派?” 不仅杜七好奇,桂二奶奶、杨氏等人也好奇。 实是铁和尚看着彪悍,随行的几个儿子也都带了凶横之态,看着不像好人。 桂家人素来本份,不免担心桂五与他们太熟稔受牵连。 桂重阳还没来得及得打听,自然也不知道铁和尚的底细,不过见桂二奶奶等人面带忧虑,自然不好说不知,便道:“就是镇上老姓,家大业大、子孙繁茂,无人敢欺罢了。五叔与他们有旧,不是正好,省的被人随意欺负了。” 桂二奶奶与杨氏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姓、有钱、子孙繁茂,确实无人敢惹。就是村子里,也是同样的道理。 杨武意外道:“我还以为是镖局武馆当家人,看着恁是有气势!” 桂重阳翻了个白眼:“镇上哪里有什么镖局武馆,又不是唱大戏。” 杜七眨了眨眼,似有疑惑,却没有再问,而是指了指隔壁包间,笑道:“方才看到隔壁又要了三壶酒过去,定是钟二哥灌那三个棒槌酒呢!瞧着他们方才那怂样,都要吓尿裤子了,哈哈,逗死人了!” 杜七在县学做过旁听生,自是认识钟二。因两人都是在袁氏学馆开蒙的,钟二对这个小胖子师弟还颇为关照。 桂重阳也是会心一笑,不过是三个跳梁小丑,瞧着桂五的样子,是压根没有将几个连襟放在心中;就是江老爷那里,对这几个女婿也是只作不见。 有了铁和尚摆明车马的撑腰,想必那三个也当学乖了。 至于算计江家的银钱,那是做梦。有江老爷那个老狐狸在,不乐意与他们计较的时候,自然是三瓜两枣的买个乐呵;真要计较起来,没有一个能从江家讨了好去。 大家在幸灾乐祸,包厢的们敲响了。 屋子里的说笑声止住,梅小八起身开了门,就见门外站着不情不愿的江氏三姊妹。 “亲家老太太,亲家嫂子。”说话的是江大姐,已经没了之前的刻薄尖锐,神色僵硬不自然。 姊妹三个单独一个包厢,也有肉有席面,可谁吃得下? 别人不知晓铁和尚的威名,她们是西集土生土长的,自然早就听过铁和尚的狠辣。听说上一个得罪铁和尚的人,生死不知,传闻是被沉了运河。那家连找人都不敢走,阖家搬到外地去了。 之前就有传闻说铁和尚看好桂五,三姊妹还以为是传言,毕竟这些话都是别人说的,不见桂五提及铁和尚,也不见两家有什么往来。就是桂五被挤兑着离开江家,也不见铁和尚露面。 谁会想到,传言不假,瞧着铁和尚与“铁家四金刚”对桂五的熟稔,那句桂五不单是江家、桂家的五爷,也是铁家的五爷不是玩笑。 三姊妹怕桂五“狗仗人势”,乘机打压与报复自家,少不得上来服个软。 想着这姊妹三人方才诬陷桂五是贼的嘴脸,桂二奶奶装不出笑脸,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 倒是杨氏、梅氏,怕江氏为难,少不得起身让座。 眼见几个半大小子在座位上,江氏姊妹的眼睛就不够看了,除去年长的桂春,看完这个看这个,盯得几个少年浑身发毛。 再没有这么巧的了,不怪江氏三姊妹胡思乱想。 谁让先头三姊妹刚“认定”江老爷、江太太养江平姐是为了招孙女婿,这边江氏就与几个少年同席而坐。 这是江氏亲自“选女婿”? 桂重阳是桂家的侄子不说了,江平姐的户籍在桂五名下,堂兄妹不婚,另外三个少年可不是桂家的。 杨武个子高高大大,虽是乡下少年装扮,可胜在浓眉大眼老实敦厚;梅小八年纪略小些,可穿戴整齐看着干干净净的是个听话孩子;杜七略富态了些,可这穿着打扮却是诸少年中最好的。 三姊妹气的肝疼,却也不敢发作。 彼此对视一眼,打算离了酒楼就去娘家闹去,再拖下去说不得就什么也捞不着了。 * 木家村,杜家宅子。 听了来人讲述,知晓桂五的铺子真的开业大吉,几个江家女婿半点水花都没闹出来,杜里正亦是气的肝疼,使劲地拍了下桌子:“都是废物!”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两银子赡养费(第二更求月票) 百味香后厨,桂重阳逮住小歇的桂秋。 大堂的食客已经轮完一拨,现在开始用餐的是第二拨。幸好之前就预备了不少吃食点心,倒是不至于手忙脚乱。 因为是三个铺子同日开业,桂秋这个大掌柜少不得也都三个店面巡视,风风火火地走了两趟,这才乏了。 见桂重阳过来,桂秋摆手道:“这烟熏火燎,哪里是你来的地方?快回楼上去?” 今天待客的这百味香,在码头街中间这处,正是有后院的铺子,就被定为百味香食铺总店,粥品与有些点心灶就设在这里,所以桂秋如此说。 桂重阳看着里头忙的满头汗的周丁香道:“二哥待的,周姐姐待的,我怎就那么娇贵待不得?二哥快说说,这位铁叔到底是何方神圣?二奶奶与伯娘都担心呢,方才被我随口含糊了去。” 桂秋四下里看看,小声道:“传言铁和尚是少林寺还俗回来的,早年跟着皇爷在军中立过功,杀过蒙古人,也跟着先皇后娘娘守过北京城,后来折了一条腿才从军中退出来。不知是功夫的缘故,还是遇到好大夫,倒是治好了腿,一身硬功夫,反正他在码头是这个。”说到这里,竖起了大拇指:“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家,都要孝敬铁家。铁家是镇上老姓,铁和尚辈分又高,四个儿子不说,另有几十个侄儿、上百的侄孙、重侄孙,谁人敢惹?” 老姓,大户,子孙繁茂,倒是与桂重阳说的对上。 “就为了这个?那江家三个女婿就吓成那样?”桂重阳有些疑惑。 “铁和尚有个侄孙是县衙的捕快头,这几日出公差去了,要不然与五叔也是极熟。”桂秋道。 桂重阳点点头,心中了然。这做生意的除了怕市井流氓,更怕披着官皮的差役。铁家两个都占上了,怪不得江家三个女婿畏之如虎。 与寻常地头蛇不同的是,铁和尚出身军中有军功在身,地方官员不会主动招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桂重阳的心这才真的踏实下来。 “那他说五叔也是铁家的五叔是怎么回事?”桂重阳道。 桂秋摇头:“这我就不晓得了,多半是五叔什么时候帮过他的忙吧!” 桂重阳心中有数,这肯定比帮忙要多。瞧着铁和尚父子对桂五的亲热劲儿,彼此绝不是只帮了一个小忙的关系。 * 大家吃的午饭,因为要赶回木家村,午饭后木家村众人开始返程。 梅小八因为得了桂秋的话,晓得以后要来百味香学厨的,就有些不想走,被桂重阳拉上马车。 “急什么?连字儿都没学全,就想要学手艺?到时候连个菜谱都不会看,你指望全凭脑袋记吗?”桂重阳恨铁不成钢地道。 梅小八这才老实了。 杜七看看梅小八,又看看桂重阳,不解道:“重阳,你不反对小八学厨?” “一身养家糊口的手艺,作甚反对?”这回迷糊的是桂重阳。 杜七惊讶:“可你又是让小八临字帖,又是盯着他背诵功课,费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让他识字?” “识字可以读书,读书可以明理,识字怎么不重要了?”桂重阳道。 杜七纠结道:“可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既是都读书了,作甚不一直读下去?士农工商,到底是士人身份地位最高哩。” “且看小八,等小八识完字,知晓道理,看他自己是愿意读下去还是去学厨!”桂重阳道。 梅小八的人生,毕竟是梅小八的人生,真正决定怎么走的只能是梅小八。 梅小八立时道:“自然是学厨了,一个是花钱的营生,一个是赚钱的营生,傻子都晓得怎么选哩!” 杨武在旁点头不已,眼中带了艳羡,显然支持梅小八的说法。 梅小八是表弟,杨武也是正经表哥,桂重阳见状,便道:“一年以后,表哥要是也想要学手艺,也去学。” 杨武惊喜道:“能吗?” 杨家虽有豆腐坊,可那是要传承给长子的,杨武这个幼子要么务农,要么就送出去学手艺。可是杨家是寻常农户,自然给他找不到什么好师傅。 “怎么不能?秋二哥是三家铺子的总掌柜,到时候让他给表哥安排个学徒有什么难的?”桂重阳道。 善有善报,总不能让杨家白做一回好人。 杨武“嘿嘿”笑了,心里也跟着踏实起来。 桂秋是他嫡亲表哥,确实是能依靠投奔之人。 马车前面,张大赶车,杨金柱坐在另一侧。少年们的对话,都落到两人耳中,杨金柱不由动容。 若是别的便宜,杨金柱的人品,是绝对不会占的,可是事关儿子前程,却是不免动心。 张大在旁,则是羡慕不已。 桂家回来了桂五与桂重阳叔侄,到底不一样了。桂五有钱有关系,桂重阳有学问有前途,以后叔侄两个都差不了。 村里人都笑话杨金柱傻,当初没有趁机要上一笔抚恤金不说,还看顾桂家二房十几年,如今呢?桂家起来了,能慢待杨家? 别人还好,两姓旁人,就算嫉妒眼红也沾不上桂家的光,不知道“东桂”诸人,会不会悔的肠子都青了? * “东桂”诸人悔不悔先不说,找到由头到娘家诉委屈的江氏三姊妹是真后悔了。 江家客厅,上首坐着江老爷、江太太老两口。 江太太旁边的脚踏上,坐着小小的江平姐,拉着江太太的胳膊,依偎在旁边。 雁翅排列的八把椅子上,左侧坐了江家三个女婿,右侧坐了三个出嫁女。 不待江氏三姊妹与娘家哭穷道委屈,就被江老爷一番话镇住。 “老子总不能白拉扯你们一把,从今以后你们要是还认老父母,就每家每月送来一两赡养银子。”江老爷中午吃了酒,带了几分醉意道。 “什么?赡养银子?”江大姐的嗓门都提了起来:“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古以来有跟儿子要赡养银子的,哪里有跟出嫁女要赡养银子的道理?爹这是喝多了吧,都发了梦了?” 话未说完,江老爷的杯子就丢了过来:“混账东西,你这是嘲笑你老子没儿子吗?难道你们姊妹几个不是老子养的,我们养你们小,你们养我们老,有甚不对?” 茶杯没有砸到江大姐,也吓了江大姐一跳,嘟囔道:“这是吃了多少酒啊?都是老五不好,竟结交那些不三不四的粗人,爹都跟着粗鲁了!” 江老爷指着江大姐的鼻子道:“莫说那些没用的,你只说给不给?难道你是吃露水长大的,不是你爹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江大姐不忿,还想要再说,被大姐夫制止,大姐夫道:“给,给,孝顺岳父岳母本就是我们应当的。” 给了赡养银子,自然也就更有权利分江家产业。 江老爷是外地户,在西集别无堂亲。之前有个招赘的在室女江氏在,其他三个出嫁女争产不占理,这才挤兑走了桂五。 如今前面的拦路虎不在了,江四姐也成了出嫁女,并不比几个姐姐多什么继承娘家家产的资格,所以这赡养费该给。 大姐夫算计的好,这才拦下还要絮叨的江大姐,痛快地答应给钱。 江二姐与二姐夫却是傻眼,他们至今还与父母兄嫂在一起过,家中也有个杂货铺,却不是他们能伸进去手的,一个月一两银子赡养费,他们有心也无力啊。 江三姐与三姐夫也着急,他们虽开着点心铺子,可是生意寻常,加上三姐夫家是乡下的,父母兄嫂、未出嫁的小姑子、未出娶亲的小叔子等一大家子投奔了来,都指望他们夫妻两个吃喝,哪里还有余钱? 江二姐不敢哭穷,江三姐却是立时道:“大姐、大姐夫守着粮油铺,拔一根毫毛都比我们腰粗,自然是孝顺得起的,我们却是白手起家,也没有回来跟娘家借二百两,别说是一个月一两银子,就是一百文也拿不出!”说着,不满地看着江大姐夫妇,显然是埋怨他们两个瞎大方。 姊妹三个的同盟,宣告破裂。 江老爷立时指了门口道:“不出银子,就滚,老子权当没有养过你!” 江三姐没想到老父亲这般不留情,立时慌了神,望向江太太,撒娇道:“娘!您看我爹啊!” 江太太也冷了脸:“你不是个能人吗?能养得起公婆兄嫂,小叔、小姑、侄儿、侄女的,就养不了生养你的亲爹娘?” 江三姐皱眉道:“可那不是他们没别的指望,只能指望我与孩子他爹么?爹娘又不差这一两银子,何必为难女儿?” “怎么就不差?我与你爹没儿子,不指望女儿指望谁?”江太太脸色越发难看。 “不是有茶楼?”江三姐还在回嘴。 “莫要废话,滚!”江老爷啪桌子道。 “给,我们虽不比大姐、大姐夫富裕,可也给!”还是三姐夫决断道。 偌大的家业,难道就让白让给江大姐夫妇?老人家想要看的,不过是女儿女婿的孝心,那就孝顺一番又能怎么样? 江老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可别拿嘴给!” 三姐夫讪讪道:“哪里会了?” 江大姐夫妇与江二姐夫妇都答应给“赡养银”,江二姐急的哭了,哽咽道:“爹,娘,我们实在没有啊,公婆那里每个月只给我们一百钱,孩子们还要上学哩。” 江太太摸着江平姐的头发不抬眼,江老爷依旧是指了门口道:“没有就滚!我们养活你十六年,权当是白养,以后不指望你们养老,你们也莫要再回来搜刮爹娘!” 江二姐还要哭闹,倒是二姐夫还有些羞耻心,拉了妻子起来,带了羞愧道:“小婿现下有心无力,等过几年日子好了,再孝顺岳父岳母!”说罢,深深作揖,拉着哼哼唧唧的妻子出去了。 大姐夫与三姐夫对视一眼,也是松了一口气。 一两银子,灭掉一个对手,也算值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值日与护犊(第一更求月票) 八月二十,村塾在经过三日短暂假期后,又恢复了上课。 梅童生的腰好了,可脸耷拉的更长了,整日里如同谁欠了他吊钱似的。 梅杜两家摆订婚酒的日子已经订了,就是九月初二。 梅童生早就将长孙的婚事当成“奇货可居”,不说匹配给公主娘娘、郡主娘娘,也是千金小姐,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地主的女儿,心中失意,一时难以抹平。 要说梅童生只是看桂重阳、杨武等人不顺眼,如今这不顺眼中又加了个杜七。 八月二十这一日的值日,就是梅童生指定桂重阳、杨武、梅小八、杜七四人。 别人还好,入学大半月,都经了几遭,杜七却是头一回。他提不动水,扫不干净地,最后只能让他洒水,也是的洒不均匀,倒是弄了自己半身水。 杜七湿哒哒的衣服黏在身上,小脸就露出几分可怜来。 桂重阳看看手中扫把,又看看不远处的夫子室,眼睛眯了眯,招呼杜七到跟前,道:“到底入秋了,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离早课还有一刻钟,你快点回家换了干衣服来!” 杜里正家离村塾不远,快点走一刻钟也够用了。 杜七本就难受,不过还是担心道:“万一回来晚了,夫子逮着呢?” 桂重阳道:“放了好几天假了,夫子一会儿会先去大班抽查功课的,到小班时怎么也要巳初(上午九点)后了。” 杜七这才安心,急匆匆往家换衣服去了。 梅小八这才凑到桂重阳跟前道:“重阳哥,善爷爷是不是不喜咱们啊?咱们来了大半月,都值日了四五回了?好好的,也没得罪他,作甚不喜咱们?” 梅小八憨是憨,却不是傻子。 明明每个班级都由班首排出个值日表,可偏生梅童生气不顺就亲自点人扫洒,桂重阳、杨武都在其列,最近连梅小八也不能幸免,今天又加了个杜七。 杨武也凑过来,脸上也露出疑惑。 在学生眼中,老师本是公正威严之人,可梅夫子威严有了,却委实谈不到公正。 虽说班级扫洒不算什么活儿,可一直这样没头没脑的也叫人不爽。 桂重阳看看杨武,又看看梅小八道:“夫子看我不顺眼,当是因姑姑与表姐嫁妆的事情迁怒;看杨表哥不顺眼,多看是不喜杨舅舅待人厚道实诚;小八这里,多半是同我一样;杜七这里,今儿态度才变化,当是为了梅杜联姻之事心里不爽快。” 一番话,倒是听得梅小八与杨武更加糊涂。 “我爹待人实不实诚干他何事?他就恼了?”杨武不解道。 桂重阳轻笑道:“同样是桂家姻亲,杨舅舅的厚待实诚不就显得他刻薄不厚道,他自是不乐意。” 杨武这下懂了,嘴角抽了抽,倒是将对梅童生的畏惧又去了几分。 梅小八则是皱眉道:“姑姑与表姐的嫁妆,都是二房之前的产业,是姑姑与表姐应得的那份,有什么可迁怒的?” 桂重阳道:“明白人自然会这样想,有那等糊涂的,就会觉得要是不给,就都是自家的,给了就如同自己割肉似的难受!” 梅童生的吝啬之名,也不是秘密,梅小八张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 杜里正家,杜里正去了西集镇,并不在家中,家中只有李氏。 李氏本就不满儿子在村塾读书,才催促丈夫快点解决县学的事,没想到那边没有解决,这边儿子就受了欺负。 “怎么回事?挨欺负了?哪个黑心肝的种子往你身上泼水?”李氏看着儿子的狼狈模样,跟炸毛的老母鸡似的,立时激动起来。 “不是欺负,就是夫子指点我们几个做扫洒,儿子负责洒水,身上的水都是自己弄的。”杜七连忙解释道。 李氏依旧愤愤:“洒水就能湿了半身?定是他们欺负你,作甚不换轻省的活儿给你?” 杜七哭笑不得:“娘,这都是照顾儿子了,儿子提不动水,也不会扫地,这才轮的洒水的活儿!” 李氏依旧意难平:“照顾?有这样照顾人的?你说,是不是桂家那小崽子分派的?除了他,再没有旁人,他是故意的!”说罢,就要起身,瞧着那样子显然是要去村塾寻桂重阳的架势。 杜七立时急了。 小时候他不懂事,与村里孩子玩耍回来后,也稀里糊涂告过状,让他娘以为他被欺负了,结果引得他娘去别的孩子家大闹。 一回两回的,村里的孩子就再也没有人搭理杜七了。 杜七可不希望他娘再次“护犊子”护的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拉了她娘的胳膊道:“娘,您也讲讲道理,明明是重阳他们受了我的拖累,才被夫子点了值日的。夫子今早的脸足有八尺长,看人的目光阴沉沉的。他盯了儿子好一会儿,就点了儿子值日,重阳、小八他们只是顺便。我提不动水、不会扫地,就挑了最轻省的洒水,却也做不好!”说到最后,也带了羞愧。 几个新结识的小伙伴中,除了杨武比他大一岁,桂重阳与梅小八都比他小,却是处处都比他做得好。他是不是太废材了? “好一个梅从善,老爷面前装孙子,原来报复在这儿了!”李氏闻言,立时恼了。 杜梅两家联姻之事,本就不在李氏期待之中,一是不愿意杜六姐儿这个没有口德的继女嫁个前程远大的女婿;二是梅晟太过优秀,并不是杜家能辖制的,扶持他给杜七做助力,说不得最后颠倒主次,让他有机会窥视杜家产业。 说到底,杜里正与李氏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儿子。只是内宅女子关切的永远是自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心也窄;男人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却是失于周密。 杜七怕李氏还要去村塾闹,立时道:“娘,湿衣服难受呢,儿子去换衣裳。” 李氏的注意力转移,立时去寻了一套没上身的单衣,让杜七换上。 这一耽搁,时间过得差不多了。 杜七想着梅童生的态度,犹豫了一下,道:“梅家那里,娘与爹好好想想,到底强扭的瓜不甜,别说梅夫子不乐意,就是梅晟那里也未必乐意,为了做亲得罪人倒不好了!” 就是杜六姐,没过门就得夫家不喜,以后能得了好去? 李氏摆手道:“不用你操心这个,你放心上学去,总不会让你白受欺负。” 杜七匆匆往外走,却是与杜六姐打了个照面。 杜六姐气的浑身发抖,双目含泪道:“你们母子就这么见不得我好,非要将婚事搅合黄了才高兴?” 杜七被骂的一愣,喃喃道:“六姐……“ 杜六姐怒道:“别叫我六姐,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晓得了,是爹说要陪嫁一百亩地与八百两银子与我,戳了你们娘俩的心肝了,才巴巴地想要挑拨黄了这门亲事!” 杜七还不知一百亩地与八百两银子的典故,越发稀里糊涂。 李氏挑了帘子出来,冷冷地看着杜六姐。 杜六姐老实了这些日子,心中火烧火燎的,明白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怪不得继母总是一副不与自己计较的意思,自己之前得意当她是顾忌自己“嫡女”身份,现在看看她说不得在看自己的笑话。 被亲爹厌弃,与继母关系不好,娘家以后是靠不住的,能指望的就只有未来的婆家。 梅家这门亲事,是杜六姐能攀上的最好的亲事,更不要说梅晟还是她打小看上的。如今她忍气吞声,就是为了亲事顺顺利利。 谁会想到,继母还没有动手脚,异母弟弟就要插手,杜六姐真是又气又恼。 不过是二嫁不贞妇人生下的痴肥的大傻子,却是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凭什么? 梅晟前程虽好,可家资微薄,又遇到个狠心叔婶。 杜六姐早已将那一百亩地与八百两银子怎么用规划好了,越是看重,越是患得患失,所以才担心李氏母子算计自己的嫁妆,立时闹了。 就是李氏出来,杜六姐也没有畏惧,反而生出一腔孤勇,抬着下巴道:“被我说着了?没话说了?” 杜七面上带了几分委屈来,想要说什么,被李氏拉住。 “你不认老七这个弟弟,老七也就不缺你这个姐姐!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没人稀罕插手你的亲事,你既只认梅家只管认去,以后是好你赖是你自己的事,我们不沾你的光,你也别指望老来搜刮娘家!”李氏眼角看到一个人影,淡淡地说道。 “哼!你别以为生了个儿子,就能将杜家家产都占了!我是杜家女儿,该给我的半分不能少。”杜六姐只当李氏退一步,越发有底气道。 “我倒是不知道,该给你多少啊?”杜里正黑着脸,阴测测地道。 杜六姐花容失色:“爹……” “不认老七这个弟弟,只认梅家?难得啊,倒还记得认爹?”杜里正讥讽道。 “爹误会了,女儿不是那个意思,是太太与老七舍不得给女儿陪嫁,不喜这门亲事!”杜六姐连忙道。 李氏拉着杜七在旁,却是不稀罕辩解,心中暗骂杜六姐愚蠢。 要是杜六姐只拿李氏说嘴,说不得杜里正听过就算,可却不该将杜七也牵扯进来。她方才刚说完不认杜七为弟弟的话,现在就这样疑杜七,落在杜里正眼中,就是生了外心,为了争嫁妆半点不顾念手足情分。 果然,杜里正脸色更黑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线索来了(第二更求月票) 村塾,蒙童班。 如桂重阳说的,放了几日假,梅童生直接去隔壁班抽查功课去了。 蒙童班这里,依旧是诵读,由梅晨领读,其他人跟读。 杜七悄悄溜进来时,就见一堆小萝卜头摇头晃脑的模样。 有人诵读的认真,双眼阖着,心无旁贷;有的压根坐不住,眼神乱飞,手舞足蹈。 就有人看到杜七鸟悄地进来,少不得伸舌头、做鬼脸。 杜七见状,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都好了许多,也顽皮地回了个鬼脸,逗得之前做鬼脸的小学生捂着嘴巴乐。 虽说各家各户都忌惮杜家与李氏,嘱咐自己儿孙离杜七远些的,也有那一等爹娘想要靠上杜家这大腿,叮嘱自家小子巴结奉承杜七的。 不过孩子们多是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全部心思贪玩的年岁,谁计较杜家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 眼见着杜七和气可亲,又带零嘴分给大家吃,就有小学生忍不住往这边凑了。 等到外边钟声响起,到了课歇时,就有两个小学生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凑上前来,道:“杜七哥,你带了牛皮糖来?” 杜七早晨值日前,曾经拿了一包糖分给小学生们。这两个来的晚,只听了一耳朵,忍了一节课,终于忍不住凑了过来讨要。 杜七没有啰嗦,直接拿了一个牛皮纸包出来,道:“是小八买的,你们自己拿。” 这牛皮糖是八月十八百味香开业时,梅小八在镇上买的,就为了答谢杜七之前撒网得的那条大黄鳝。 纸包里是切成拇指大小的菱形块,两个小学生也不贪心,一人拿了一块,就嘻嘻哈哈走了。 梅晨回过头来,皱眉看着杜七。他自诩为班首,以维护班级秩序为己任,方才大家开始诵读时,杜七的座位是空的。 杜七来晚了?可是他上课前还值日来了。 梅晨没有留心杜七换了衣服,有些摸不清头脑,就陷入纠结,不知到底该不该跟梅童生告状。要是不告状,别人跟着有样学样秩序就坏了;要是告状,会不会惹得杜七他们几个不快? 后一排的几个大高个,明显是一伙儿的,其中还有自己的从堂兄。 杜七一抬头,就看到梅晨拧着小脸苦大仇深的看着自己,只当他也想要吃糖不好意思过来讨要,知晓他是梅小八的从堂弟,家族排行为九的,就起身过去,将手中牛皮糖往前一送,带了几分热络道:“梅小九,给你吃!” 梅晨愣住,看看杜七,又看看杜七手中的牛皮糖,疑惑他是要“收买”自己。身为班首,自是要坚持原则,可是牛皮糖上都是芝麻,好像很香甜。 梅晨还在犹豫,杜七已经抓了一把,塞进他手中,拿了牛皮纸包找旁人去了。 * 课间小歇后,梅童生过来,依旧是耷拉着脸,这回抽查的小班的课业。 抽查内容是放假前背诵的《三字经》、《百家姓》等,抽查顺序是从后到前,明显是冲着桂重阳四人来的。 梅童生手中拿了戒尺,阴沉了脸,看着四人就有些不善。 不过桂重阳、杜七之前都是藏拙,自不会怕这小提问。 梅小八这里,有桂重阳回去加的功课,虽有些磕磕绊绊,也顺利过关。 叫人担心的,反而是杨武。幸而杨武极珍惜上学机会,回家也听了桂重阳的劝告,自己温习功课,加上心中对于梅童生的畏惧减了几分,竟然也口齿清楚,回答顺利。 四个人逃出生天,梅童生脸上的烦躁已经是压不住,剩下的小学生就倒了霉。 没一会儿,梅童生就抽了几个小学生的手板,虽不至于抽的众人哭爹喊娘,也都是要哭不哭模样。 最后一个是梅晨,因梅童生的太过严肃,使得原本记得清楚的梅晨都开始忘词了。 想起梅晨与梅小八的从堂兄弟关系,梅童生也顾不得这也是自己族侄孙,立时拿了戒尺,毫不客气的抽了下去。 梅晨满脸涨的通红,不单单是疼的,还是羞的。 梅童生发泄一通,这才缓了一口气,却依旧是暴躁,等到中午钟声响起,就宣布一件事,放“秋收假”,为期半月。 方才被吓得噤若寒蝉的小学生立时眉开眼笑。 一般的村塾都有秋收假,就是木家村的村塾,在梅二爷爷主持时也是有秋收假的。 毕竟村里人家,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就是秋收,村塾里的孩子在家里也是半个劳动力;就是年岁小的,也当知稼穑之苦,知晓爹娘辛苦。 可因梅童生家的地都是佃出去的,并不耕种,就素来不将秋收当回事,等他主持私塾,首先改的就是取消了秋收假。 不是没有学生家长提意见,可梅童生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就将人顶回去了。 眼下,梅童生明显是心情暴躁,没有耐心敷衍小学生们了,才将“秋收假”又提出来。 同小学生们一样,桂重阳几个互相看看,也都带了欢喜。 除了杜家自己不种地之外,桂杨两家都是有地的,桂重阳、杨武几个自然也不愿意在家里忙着秋收时自己就在村塾里坐着,插不上手帮不上忙。 只是桂重阳也留了个心眼,猜测是不是梅秀才赌博的事发,否则只是为了梅杜两家的亲事,梅童生不至于暴躁到失态,竟是一日也教不下去,上了半天课就宣布村塾放假。 杜七因为之前家中之事,没了跟着桂重阳等人玩耍的心情,再次谢过梅小八的牛皮糖,又将自己之前预备的一大包吃食送给梅小八做回礼,倒不算粗心,还给杨武预备了一份小包的,而后就自己回家去了。 至于桂重阳,与梅小八在一处住,杜七自然无需另预备。 杨武带了几分兴奋,对桂重阳道:“看看我爹与春表哥他们安排,多半是一起秋收的。” 之前桂家劳动力不足,这十来年确实多赖杨家父子帮忙。 按照桂重阳的想法,与其那么辛苦还不若直接雇短工,可也知晓这种想法桂二爷与桂春不会答应,才忍下不说。 就连桂家二房的人桂重阳不愿意麻烦,何况杨家父子? 不过村里生活,人情大过天,有的时候欠人情也是一种不见外,要是什么都算的清清楚楚,说不得反而关系生了。 桂重阳心中腹诽一下,面上不显,点头道:“多半是如此了。” 因为中午饭还没有吃,几个少年也没有耽搁,提了食盒各回各家了。 * 桂家老宅,堂屋。 梅氏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来,上了好奇道:“怎么好好的放起了秋收假?之前村塾可是不放的?” 桂重阳本就身体病弱,梅小八年岁更小,梅氏自然是没有想着叫两人下地。这学习耽误半月,可不算小事。 “谁晓得呢?瞧着梅夫子的模样,像是家中有什么急事,一时抽不开身,才干脆放假了事。”桂重阳道。 “什么急事?”梅朵端着一盘点心进来,正听到桂重阳的话,满眼放光道。 “这么急的,多半是与银钱相关吧。”因有梅小八在,桂重阳就换了个说辞道。 梅朵眼睛更亮,露出幸灾乐祸来。她是知晓梅秀才在镇上赌博之事,巴不得早日东窗事发,让给梅家长房添赌。 桂重阳也含笑,目光落在梅朵手中点心上,好奇道:“芝麻烧饼?看着倒是比镇上的小巧。” 镇上的芝麻烧饼一个有成人巴掌大,眼前这个一枚一枚的就跟象棋子大小。这就是杜七的谢礼了,梅朵装了一盘端上来给大家尝鲜。 梅小八已经在旁吞口水了,却是让了一圈,待大家都拿了,才飞快地拿了一个,咬了一大口,喜道:“好甜!糖馅的烧饼!” 桂重阳笑了笑,咬了一口,却是变了脸色。 这饼看和色泽金黄或橙黄,两面粘着均匀的白芝麻,看起来就是小巧的烧饼,可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馅料是白糖桂花猪板油丁,吃着酥松香口,甜肥滋润。 这是“太史饼”,又称“太师饼”,金陵特产之一。 第一百三十章 秋收、杨家、报答(第一更求月票) 梅氏发现桂重阳变了脸色,还有些奇怪。 重阳爱吃甜,怎地不喜这个?待她也咬了一口,立时明白缘故,皱眉道:“这个杜七,委实粗心!” 桂重阳撂下手中饼,拿了茶漱口。 自从去年桂远故去,桂重阳开始茹素,至今已经十来个月,猛一沾荤腥,不觉得香,反而带了几分腥臭。 梅小八还满脸疑惑,看着手中剩下的一小牙饼,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想要瞧出有什么不对之处。 梅朵还没有吃,拿着饼,有些不敢咬了,皱眉道:“是不是杜家故意添了什么东西?” 她自心中对杜家生疑,自是瞧杜家什么也不顺眼。 梅氏摇头道:“你们吃是不碍的,这里面用了大油。” 梅朵、梅小八与桂重阳同桌而食,自是晓得他吃素,梅朵立时怒了:“杜家指定是故意的,故意不说清楚,让人吃了恶心!” 梅氏皱眉道:“这般精细吃食,就是镇上也不见,哪里有用这个恶心人的?多半是杜七粗心,莫要小题大做!” 梅朵依旧愤愤难平,丢开手中的饼。 梅小八却是实在,说了句公道话,道:“杜七又不下厨房,约莫他压根就分不出素油与大油有什么不同!” 桂重阳点点头,同意梅小八的说辞。 他之前变了脸色,不单单是因为饼里有荤腥,更因为这是味道地道的“太史饼”。 “太史饼”也叫“太师饼”,来源有两种说法,一种则是追溯到殷商时期,武王伐纣,商朝带了大军抵抗的闻太师发明了这种糖烧饼做军粮,后开殷商战败,不过“太师饼”的做法流传下来,后来被误记成“太史饼”。 另外一种说法,则是说饼就是“太史饼”,是汉代司马迁入狱后,亲朋好友通过关系往大牢里送的糖饼,后来流传开来,就被称为“太史饼”,“太师饼”是误传。 不知这两种说法到底哪个对,可这饼确实是金陵一代名点。 要晓得,里面的糖桂花,也是南面的食材,北方并不常见。杜家的“太史饼”不是相似,而是味道已经极为接近桂重阳在金陵时吃过的。 杜家的厨娘是金陵人?还是杜里正是金陵人? 要是杜里正不是南方人,没有道理专门养个南边的厨娘在家里。总算是一条线索,杜里正总不可能是凭空而降,只要有线索,说不得顺藤摸瓜就能查到他的底细。 桂重阳记在心上,就问起秋收的事。 桂家两房加起来才八亩地,因是下田,原本种的是耐寒的高粱,可在五月底时被下山的野猪糟蹋,后来补种了糜子,如今也到了糜子收割的时候。 至于梅氏与梅朵得到的那十五亩地,眼下只有地契,之前是被梅童生家佃出去的,佃种的不是别人,正是梅小八的大伯一家。 早在梅童生过户前,就约定好这一季的佃租依旧交到梅童生手中,今年的秋税却是梅氏自己负责。 梅家有两个秀才,一个秀才免税八十亩,叔侄两人免税田就是一百六十亩。 梅童生之前握着梅家两房土地,加起来也不过是六十多亩,剩下的都是梅氏族人的土地,挂在梅家长房名下。 免税省下的钱粮,则是六成归于梅家长房。 梅童生之前被逼迫,给了梅氏姑侄分出去十五亩中田,已经是心肝肉疼,如何肯再让梅氏占自家便宜?自是让她自己交秋税去,自己又从族人处收了十五亩的免税田补上。 因这个缘故,梅氏姑侄名下那十五亩地今年不需要桂家秋收,不过少不得要在秋收后与梅小八大伯家重新约定佃约。 “春儿说了,家里地少,一两日就差不多了,然后再去杨家、张家帮忙。”梅氏道。 桂重阳点点头,经历了割麦子,割糜子当也不是什么难活儿。 尽管桂重阳对农活心中抵触,可也没有只看着桂春劳作的道理。 梅小八那里,提及秋收,则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恍然。 农村孩子,有几个不学农事的?就是杨武,不过十三岁,已经跟着父兄下地好几年。 梅小八这里,梅青木原本是打算今年秋收教他农事的,只是父子缘分薄,没有等到这一日,就成了叔侄。 * 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早,桂重阳与梅小八换上旧衣服,带了镰刀去二房与桂春汇合。梅氏与梅朵也同去,打算在厨房帮忙。 除了桂春,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杨氏也都穿了旧衣,头上包了帕子,明显要跟着下地的意思。 梅氏见状,不由不安,便要跟着同去。 至于梅朵,未出嫁的闺女,自没有下地干活的道理。 桂二奶奶操着大嗓门对梅氏道:“你的手哪里是做农活的?莫要跟着添乱!腊肉拿出来了,就在厨房,还有糜子面,中午蒸窝头,再炖个腊肉雪里蕻!” 梅氏立时应了。 不想众人没等出门,杨家众人来了,除了杨金柱、杨武父子,还有杨家长子杨威。杨威与桂春年纪相仿,看着是极相熟的。 总共就八亩地,自用不了这些人,桂二奶奶与杨氏就留在家中,其他人去了后山的糜子地。 后山下这一片地,八亩是桂家的,四亩是杨银柱家的,六亩是林家的。 当初被野猪糟蹋后,桂家、杨家补种的是糜子,为的都是口粮;林家不缺口粮,则叫人种的豆子,肥地用的。 如今糜子熟了,豆子没熟,林家的地里就没有动静。 同桂家精工细作的八亩糜子相比,杨家的四亩地依旧是稀稀落落,看着愁人。 桂重阳看看杨金柱,就见杨金柱也盯着旁边的地,一脸的苦大仇深。 桂重阳不免好奇,杨金柱家想着妹子与外甥家劳动力少,主动过来秋收,那会不会将兄弟家的秋收也包了? 不管杨金柱帮不帮兄弟秋收,都不是今天的事,今天大家来收割的是桂家这八亩地。 虽说桂重阳、梅小八也都拿了镰刀,可谁指望他们真的干活? 还是桂二爷爷、桂春、杨金柱、杨威几个一人分了一片,另指了地边上的几分地,让杨威看顾桂重阳、梅小八两个,让他们两个不至于割了手。 杨威跟着学农了几年,已经是半个劳动力,给桂重阳、梅小八示范了几个姿势,就埋头干起来,速度比几个大人也不差什么。 桂重阳已经参加过一次麦收,自然会用镰刀,加上他力气并不小,只是耐心不足,躬身一会儿,就要起来歇一歇。 至于梅小八,第一次参加收秋,却不是第一次用镰刀。他后娘看似不让他干活,只让他在村里玩耍,可实际上打猪菜、放鸡鸭的零散活儿一样不落,因此梅小八镰刀用的比桂重阳还熟。 三个半大少年,加起来也快顶两个劳动力。 众人到地头时,不过卯初(早上五点),等到午初(中午十一点),就收割完将近六亩,只剩下不到两亩,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收割完。 众人在地边喝水小歇,杨金柱看着几个少年方才收割的地方,对桂二爷爷道:“重阳与小八不错,都是利索孩子。” 尤其是桂重阳,看着斯斯文文的,干活却是不偷懒。 桂二爷爷心中欣慰,这两个一个是长房独孙,一个是外甥名下嗣子,以后都要支撑门户的,如今看着都是好孩子。 只是素来人都夸别人孩子,没有夸自己孩子的道理,桂二爷爷便摆摆手,道:“跟着胡闹罢了,哪里比得上小武子,都顶个劳动力也不差了!” 杨金柱摇头道:“就是傻力气罢了,比不得重阳聪明,他与小八两个功课,都是重阳盯着。” 桂二爷爷依旧谦虚道:“不过早读两天书,不值什么。” 桂春则是杨威在一处,杨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春表哥,桂五叔那边的铺子,有没有豆腐菜?” 百味香食铺开业至今不过三、四天,可关于桂五“发达”的传言已经传遍了木家村。同时开业三个铺子,那是多大的买卖? 听说衙门都去了人手道贺,这就是以讹传讹了。 实是铁和尚的气势太盛,加上有人认出跟在后边的钟大是县衙小吏,只当铁和尚是县衙哪位老爷出行,就有了这般传言。 加上昨天是八月二十,逢“十”的日子,镇上有大集。木家村过去赶集的人家不少,有人在百味香外头驻足,也有家里日子宽敞的,拿了十来个钱进去开荤。 百味香的卤肉、点心、小吃,一夜之间,又生出不少新传言来。 杨威从父亲与兄弟口中听了一次热闹,自然比村民知晓的要多,不由生出几分盼头,倒不是想要占桂家便宜之类的,而是想要给自己豆腐坊找个固定主顾。 桂春一愣,实话实说道:“我就开业去了半天,不太晓得,不过重阳应该知道。”说罢,就唤了桂重阳过来。 对于杨家这位大表哥,桂重阳印象也不错,是个能干的,又因常在外头卖豆腐的缘故,为人处世比杨金柱圆滑些。 听对方主动问及百味香有没有豆腐菜,桂重阳不由笑了。这倒是与他想一块去了,之前他就想着找机会回报杨家一番。 “到底是快餐铺子,除了提前预备的粥品汤品之外,那几个铺子供应的素菜是提前腌好拌好的小菜,供应的荤菜则是卤味,不做炒菜。”桂重阳道:“估计豆腐用不上多少,倒是豆皮、豆干之类的,表哥要是能够定量提供,我可以与五叔提一提。” 豆皮是做豆腐时解下的油皮晾干,也叫腐竹,是素菜的好食材;豆干则是豆腐压水后制的,豆腐坊也卖这个,同样是素菜不可或缺的食材之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第二更求月票) 杨威闻言,不由有些为难。 杨家豆腐坊极小,父子两个起早贪黑,走遍十里八乡卖上两盘豆腐,攒了好几年才攒下几个钱。 杨金柱夫妻两个,原本是打算留下给长子做聘礼娶媳妇的,还是杨威说服了父母,用积蓄买了个小毛驴。 壮口毛驴一头要四千钱到五千钱,杨家没有那么多,就买了个刚断奶的小毛驴,花了两贯。仔细养了大半年,如今一岁口,半大毛驴了,开始拉磨。 腐竹、豆干、豆腐,三种都是豆腐坊的产出,可产量不同,成本也不同。自然是豆腐成本最低,最好销售。 百味香食铺只要腐竹、豆干的话,杨家成本要翻番,又没有时间继续磨豆腐,说不得要丢了老顾客。 况且不知道百味香的腐竹、豆干销量与持久,杨威难免踌躇。 桂重阳脑子里想的却是两张配方,都是在“老爸”的记事本上记载的。 早在桂重阳回到木家村之初,知晓杨家与桂家关系时,就想到过这两张方子,只是当时初来乍到,自家事情还没有理清楚,也顾不上杨家这边。 如今桂家买卖铺开,虽还没有见大收益,可也是细水长流的营生,吃喝足够了。杨家这边的事情,也可以放在台面上。 两张方子,都是与豆腐相关,正好切合杨家营生。 只是其中一个配方,是绍兴红方的配方,绍兴红方是贡品,所以这个配方暂时不能拿出来,因为拿出来也保不住,说不得还会招祸。 另外一个配方,就是一种叫“辣条”的民间小吃,倒是不碍的。 桂重阳心中有了决断,只是配方这东西不好当众说,就是对桂家众人也没有广而告之的意思。 杨威犹豫了一下,却是有了决断,点头道:“只要桂五叔那边要,我就试试!” 实不是他贪心冒险,却是杨家兄弟三个,大的十八,小的十三,中间还有个十六的,年岁都差不多,都到了先后说亲的年纪,可杨家日子这几年日子才勉强过起来,兄弟几个说亲娶亲的彩礼就不是小数,压根还没有预备出来。 为了桂春、春秋兄弟先后订婚,自家却是连预备长子亲事的银钱都没有,杨金柱夫妇这些日子没少长吁短叹。 桂重阳笑着点点头道:“过了这两日,大表哥与我一同去下西集镇,寻五叔说话。” 杨威点头应了。 配方是能传家的东西,到底怎么给,桂重阳还想要问问桂五的意见。 杨家人性子淳朴,兄弟几个关系也和睦,他可不希望因这个闹得杨家人感情生变,阖家不安。那样的话,他就不是报恩,而是恩将仇报了。 小歇过后,众人又起来,继续割糜子。 胜利在望,大家的速度也加快。 不过大半个时辰,就收割的差不多。收好的糜子都一捆一捆绑好,地边停着两辆独轮车,八亩地的糜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装了满满两独轮车,地上还剩下一半,得再来运一趟。 桂二爷爷吩咐几个小的在这里看着,四人就推了独轮车往回赶。 这边刚出了地头,就见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不是旁人,正是杨金柱的弟弟杨银柱。旁边跟着两个眼生的壮汉,都是短打装扮,满脸横肉,带了几分匪气。 没有桂五这个让人忌惮的桂家人在,杨银柱就恢复了对桂家人的冷淡,看也不看桂爷爷与桂春,只站在那里,讥笑地看着杨金柱与杨威父子:“这才收秋第一天,自家的高粱谷子都没收,就跑到桂家孝敬了?既是这么体贴好心,也可怜我这个当弟弟当叔叔的,顺手将我们家的糜子也割了吧!” 杨金柱嘴笨,只道:“收秋又不是只收一天,你们慢慢收。” 杨银柱挑眉道:“那桂家人作甚不能慢慢收?大哥,你给桂家卖苦力卖了这些年了,之前还能说是心疼外甥,如今桂春成丁,桂家又回来个有钱的五爷,不需要你跟着卖殷勤,你就心疼心疼弟弟!还是在你眼中,只认妹子与外甥,不认弟弟同侄子?你说到底认不认,我杨老二也不是那等死皮赖脸之人!” 都是手足至今,如何是能选择的? 杨金柱老实,急的满脸通红道:“都认,都认,没有不认你!” 杨银柱似笑非笑道:“那大哥可不能偏心,只帮出嫁的妹子收秋,不帮弟弟收秋!” 杨金柱刚想点头,就被杨威拉住。 “二叔,我爹欠你钱?”杨威道。 杨银柱一怔:“不欠吧,这是哪里话说的?我跟你爹说收秋的事儿,也没有跟他讨钱!” 杨威道:“我爹也不欠姑姑钱,过来帮姑姑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况且今儿过来收亲家的地,明儿就轮到我家。二叔这里,自己的地还没张罗收秋,怕是明儿也没有功夫去我家帮忙。不过也没有什么,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爹也不会挑二叔的礼!” 一番话,却是将杨银柱顶了回去。 在最厌恶的桂家人面前,又被一个晚辈说嘴,杨银柱自觉丢了脸,就想要发作,身后那两个壮汉等得不耐烦,一人道:“啰嗦什么,快去看地,爷可没功夫听你磨牙!” 杨银柱立时萎了,指了指前面的地道:“就在那里了!” 两个壮汉一看,前面山脚下一片土地因中间八亩地已经收割完,分成显眼的三段:一段长得茂盛的豆子,一段是桂家这段收割完的,一段就是杨银柱的那四亩糜子地。 两个壮汉看着不善,桂家爷孙与杨家父子都望过来。 杨银柱则是眼神闪烁,额头有些冷汗。 “莫要含糊,到底是东头、西头哪一片?”一个壮汉近前两步看了,自然看出两边土地的不同。 同样是下田,林家却舍得用好种、施好肥,所以豆子茂盛,看着与中田查不了多少了;杨银柱这里,本就是下田,十来年来又都是糊弄着种的,地里的杂草比糜子还茂盛。 杨银柱抬起手指,犹豫了一下,还是指向了自己糜子地。不是不想说谎,而是四亩地与六亩地相差两亩,只要两人仔细看看,立时能揭破他的谎言。 其中一个壮汉,蹲在杨银柱家的糜子地边,伸手抓了一把土,看到里面都是砂石盐碱,起身对杨银柱冷笑道:“这是良田?杨老二,你胆子肥了,想要这样的几亩田顶二十两赌债?糊弄谁呢?” 杨银柱立时苦着脸道:“赵大哥,小弟真没多要,谁不晓得如今通州土地抢手,好田十来两银子一亩都买不到。因这地不肥,小弟只算五两银子一亩,已经是没高要了!” 那壮汉显然是会看农事的,嗤笑道:“当谁是傻子?五两银子一亩?我们不收了,你去镇上吆喝去,高要点,还了赌债还能剩点本钱!” 杨银柱神情僵住,好一会儿道:“赵大哥,那十八两?” 那壮汉抱着臂膀,漫不经心道:“要顶,就八两银子;不顶,拉倒!” 杨银柱闻言,立时急了:“赵大哥,这也砍太多,虽说我家这是下田,可也能卖上四贯钱呢!” 杨银柱素来有小聪明,既要卖地,自然早已经打听得清楚,不过是想要糊弄过去罢了。如今糊弄不过去,眼见要吃大亏,自然是不干。 那壮汉也不乐意,指了指他那地道:“这都是废的差不多的地,不养两年没个好收成,你出去卖四贯钱试试!” 并不是这壮汉有心压价,实是他们在已经不种地,这地收到手中也是随手要出手的,少不得要经衙门立红契。可是只要经官,事情就繁琐起来,这土地买卖素来有“先问宗亲,次问四邻”的规矩,到时候有了岔子,这土地就过不了户。 杨银柱立时卡壳,他自然晓得同样是下田,自己的地荒的差不多了,卖不上四贯的价格。 待看到旁边杨金柱忧心忡忡模样,杨银柱立时眼睛亮了,立时扑了过去,却是拉的下脸的,双膝跪下道:“大哥救我,要不然兄弟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杨金柱傻眼,杨威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是一个好人(第一更求月票) 杨金柱还没有说话,杨银柱已经继续道:“大哥,我欠了二十两银子,今天是最后期限,要是还不上,小命就要保不住了!” 两个壮汉的态度不善,杨金柱自然为弟弟担心,却是个没主意的,只一味道:“你怎么能沾这个啊,你怎么能沾啊?” 还是杨威忍了怒气,上前搀扶杨银柱:“二叔快起来,这是作甚?我爹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当初分家我家就没四亩地,一家子口粮都不够。倒是二叔,除了眼前这四亩地,不是还有八亩中田,实是不行就用那个应应急!” 两个壮汉闻言,立时望向杨银柱,显然之前不晓得这个消息。 杨银柱只觉得脑子发空,看着面似恭敬的大侄子,只觉得十分陌生。 杨威却是十分坦然,趁着杨银柱跑神,一把拉起杨银柱。 杨银柱这才缓过神来,一把甩开杨威的手,咬牙道:“好心狠的狼崽子,你这是要饿死你叔叔一家几口啊!” 杨威道:“怎么会饿死?佃地种不是一样得口粮?还不用自己操心税。” 杨银柱只觉得这话耳熟,杨金柱却是用不赞成的目光看着儿子,对儿子摇摇头。长幼有别,当侄子这样与叔叔说话就是不对。 原来这话是杨家兄弟分家时,杨银柱对哥哥说的话。 当时杨家十二亩地,兄弟两人均分本应该一人六亩地,杨银柱却借口自己三弟没成亲就没了,要将小儿子过给老三那一支,要将土地分成三份,自家占两份。 杨金柱说自家五口人,四亩地口粮不够,杨银柱就是用“佃地种一样得口粮”这话来堵杨金柱的嘴,硬是分走了八亩地。 为了这个,杨金柱家正经过了几年节衣缩食的日子,杨威记得真切,自是对这个二叔尊敬不起来。 杨银柱依旧是拉扯杨金柱道:“大哥,我晓得你手中没钱,也不为难你,只求你将我这四亩地收了吧。” 杨金柱苦笑道:“但凡家里有钱,能帮哥哥我就帮了,可家里实是没钱。” “大哥没钱,可桂五有钱啊。他在镇上开了三个铺子,恁大气派,大哥跟他借去!这四亩地我也不多要,十六贯钱就行,转到大哥名下。大哥三个儿子,家里只有几亩地,谁敢将闺女嫁进来,多几亩地到底好听。”杨银柱振振有词道。 杨金柱连忙摆手道:“不借!不借!借了也还不上,作甚借恁多钱?” 杨银柱急了,声音也高亢起来:“大哥真要看着我死?” “那不是还有八亩中田……再拿出两亩总够了。”杨金柱老实道。 “那只是我的田么?那还有一半是老三的田啊!我兄弟没了,可香火不能断!”杨银柱激动道:“为了他们桂家,杨家两条人命埋进去了,跟他借几个钱恁地了?怎么?之前一家子老弱妇孺的,就把着你给他们桂家当长工卖苦力,如今有钱了就不认人了?” 提及未成亲生子就暴毙的弟弟,杨金柱也红了眼圈,却依旧是摇头。 “啊!啊!啊!!!!是你的面皮重要,还是你兄弟的性命重要!亲大哥,我的亲哥哎,兄弟只求你这一次,就这一次!”杨银柱知晓兄长的执拗,也是急了。 杨金柱素来老实,被逼到这地步,只跟着掉眼泪。 杨威、杨武兄弟站在自己老爹身后,望向杨银柱的目光都带了恼怒。 明明是杨银柱自己欠的的赌债,这般无赖竟是都推到杨金柱身上。 谁家的银钱是大风刮来的,就算杨金柱厚着面皮去借钱,难道过后就不还吗?可以杨银柱的德行,少不得到时候一二推作五,压根不会还债。 欺负老实人没有这样欺负的,就是桂二爷爷与桂春都看不过眼,忍不住想要说话,被桂重阳拉住。 “杨二舅,不用逼着杨大舅去跟我五叔借钱,我去借!”桂重阳上前一步,朗声道。 桂二爷爷、桂春见状,不由愣住。他们虽看不过杨银柱逼迫杨金柱,可也不愿意将这烂事揽到自己头上。 杨银柱看着桂重阳,大喜道:“果真?那二舅可要好好谢谢你,到底是读书知礼的好孩子。好,好,那咱们莫要耽搁,现在就去镇上!” “不急,还是想说清楚再去。”桂重阳指了指那四亩糜子地说道:“四贯钱虽是下田的行情,可刚才那位大叔说的对,这地已经荒了,不养两年没有什么收成,所以现在不值四贯。杨二舅也不是外人,小子也不是那等趁火打劫的,就按三贯钱算,十二贯钱买下这四亩下田。这一季的糜子,杨二舅要收就收,不收就再折五百钱给你。” 一段话说下来,听得众人都愣了。 桂二爷爷面上带了几分激动。 这山下的十八亩下田,本就砂石地,还是桂二爷爷他们兄弟年轻时垦荒垦出来的,后来三兄弟均分,每人六亩,后来三房的卖给林家,长房的送了四亩给杨家。 十八亩地,只有八亩是属于桂家。借着这个机会,买回来四亩地也是好的。 杨银柱却是急了,跺脚道:“真是桂家的小崽子,惯是心黑!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想要买回地,没得说,一亩四贯钱,拢共十六贯!” 桂重阳的笑容淡了下来,道:“那就算了,杨二舅另寻买家吧!” “你?”杨银柱指着桂重阳道:“你耍老子是不是?” 桂重阳却不看他,对还在旁边站着的桂二爷爷与桂春道:“二爷爷,春大哥,你们快家去吧,眼见中午饭时了,再拉一趟,就能回去吃饭了。” 桂二爷爷与桂春应了一声,却是厚道人,又招呼杨金柱。 杨金柱虽不放心杨银柱,可依旧应了一声,帮着推独轮车。 这回急的是杨银柱,上前几步,就要去拉杨金柱:“大哥,你不能走!” 杨威上前,挡在杨金柱面前,道:“二叔,我爹真帮不上你什么!要是家里有钱,自然直接买了二叔的地,可家里没有,二叔不愿意卖给重阳,可以问问村里其他人家。不过到底与桂家的地挨着,二叔想要卖地,还是要先问问重阳才好。” 这就是规矩,卖房卖地,先问宗亲,次问四邻,因为过户的时候需要宗亲与邻居的“同意书”。 杨威说完,也不耽搁,对杨金柱道:“爹,我们走吧,不用担心二叔,现在地价这么贵,二叔欠的是二十两银子,又不是二百两,不过两三亩地的事儿。” 杨金柱心眼实,一听儿子的话,确实这这个道理,就将提着的心放下,跟着桂二爷爷、桂春走了。 杨威看着地头看糜子堆的桂重阳与杨武、梅小八三个,到底不放心,留了下来。 两个壮汉已经不耐烦,其中一个打量着杨银柱,咂舌道:“杨二,行啊,没看出来,你这怂人还长了熊胆,想要去搜刮五爷!你敢搜刮,咱们还不敢要呢!勿要啰嗦,这地顶不够,拿你家另外的地契来!” 另一个也道:“就是,也别两亩三亩那般小气了,你折了本,就不想着翻本?直接拿了八亩地契压下来,四五十两也能顶了,抹平了债务,还能再剩二三十两呢,说不得一翻本,就什么本钱都回来了!” 杨银柱才沾上赌,还没有赌红眼,脑子并不糊涂,知晓那八亩地是家里最后的嚼用,哪里敢冒那个风险。 可两人不耐烦了,杨银柱也不敢再扯皮,回头去看桂重阳。 桂重阳坐在糜子堆上,看着梅小八用草编蛐蛐,压根就不看杨银柱了。 杨银柱咬咬后槽牙,道:“喂,桂家小子,你能做主吗?” 桂重阳也不抬头,拿着草蛐蛐玩耍,赞道:“小八好手艺,还会编什么?” 梅小八“嘿嘿”两声道:“还会用柳条编小框小篮子什么的,不过都是小孩子耍的,装不了什么正经东西。” 桂重阳道:“就是小孩子玩耍的才好,以后你做完功课,可以编几个,攒的多了就让秋二哥帮你寻个杂货铺寄卖,赚几个零花钱花。” “行吗?”梅小八眼睛放光。 桂重阳点头道:“作甚不行!大钱赚不到,买零嘴的钱是够了。” 梅氏每个月都给梅小八零花钱,可梅小八拿着心里到底不安。桂重阳看出来,不知道怎么劝,今天看到草编蛐蛐想起这个来。 梅小八果然来了兴致,美滋滋地说起哪里的草好,哪里的柳枝能用。 杨银柱已经听得暴躁,喝道:“桂重阳!” 桂重阳这才下了糜子垛,不喜不怒,看着杨银柱。 杨银柱满嘴的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黑着脸道:“十五贯,不能再少了!” 桂重阳皱眉道:“杨二舅,小子之前只是不愿意杨大舅为难,多事了一把,可并没有兴趣做冤大头。既是杨二舅不领情,此事就作罢。”说罢,就要坐回糜子垛上。 两个壮汉已经听出来,这小子姓桂,是桂五爷的侄子,自是有意卖好,黑了脸恐吓杨银柱道:“到底卖不卖?不卖就回去取那好地的地契去!” 杨银柱实在无法,只好咬牙道:“卖,我卖!” 桂重阳看出两个壮汉用意,微微点头道:“那就劳烦杨二舅与两位大叔随我去西集,直接去我五叔那里取钱!” 能借此见桂五爷一面,搭上关系,两个壮汉自是没有意见,杨银柱却不得不头疼剩下的十两银子欠款。他当着亲大哥能耍混,逼着大哥去跟桂五借钱,可真到了桂五跟前他自己却是不敢得罪人的。 难道真要再卖二亩地? 一时之间,杨银柱还真的有些心动。 等到独轮车回来时,腿脚不便的桂二爷爷就留在家中,回来的只有杨金柱与桂春。 听说杨银柱答应卖地,桂重阳要去镇子上找桂五借钱,桂春就要跟着同去。 桂重阳道:“有五叔在镇上,春大哥放心。倒是劳烦杨大舅,随小子走一趟为好。” 衙门里交易,杨大舅就是“宗亲”,桂家是“四邻”,两人签字画押,这买卖契约才会生效。 杨金柱自然没有意见,就由桂春、杨威带着杨武、梅小八运走剩下的糜子,其他人没有回村,直接往镇子上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买地与买地(第二更求月票) 西集镇,百味香食铺,二楼。 桂重阳本就不是小气之人,大中午拉着杨金柱出来,加上两个壮汉方才的示好,等到了镇上首先不是去找桂五,而是直接带众人来到百味香总店。 此时已经过了饭食,可一楼大堂还是坐了八成满。 杨银柱的眼睛已经不够看了,四下里望着,不知想什么。 桂重阳看在眼中,并不当回事,有桂五这个招牌在,杨银柱有什么琢磨的也是白琢磨。 众人刚进包厢,桂秋就得了消息过来,带了惊喜道:“重阳你怎么来了?!大舅、二舅也在,这两位是?” 虽说杨银柱素来没有给过桂家两个外甥好脸,可看在杨金柱与杨氏面上,桂秋也没有不认这个舅舅。 杨金柱看着桂秋体体面面的样子,欣慰地点头。杨银柱想要说话,又拉不下脸来,只轻哼了一声。 桂重阳道:“有事寻五叔,着急赶路,还没有用饭,先过来用些。五叔那里,劳烦二哥打发个小伙计去请下,就说是买地的事。” “买地?”桂秋有些意外,可人多眼杂,却不着急询问,立时喊了个小伙计去请人。 桂重阳没有客气,知晓这边的菜单,直接点了四碟卤菜,猪肉头、卤肥肠、卤海带、卤蛋,还有两碟肉包子,两只素包子。 肉包子与卤菜是给杨氏兄弟与两个壮汉准备的,两只素包子是桂重阳自己的。 起了个大早,又忙了一上午,桂重阳也饿了。 其他人更是如此,饭菜上来,也不客气,都稀里哗啦吃了个肚圆。 杨银柱的眼睛则是开始围着桂秋转,他可是听说了,这几个铺子虽是桂五的买卖,可出面打理的却是自己的外甥桂秋。 是了,这会儿想起桂秋不是别人,是自己嫡嫡亲得外甥了。 不说别的,就是偶尔带人来打个牙祭也体面。杨银柱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美滋滋的想着。只是之前的架子端得太高,对桂家人从没有好脸色,也包括这两个外甥。如今一时竟是找不得台阶下,杨银柱不由皱眉。 杨银柱这点心思,都写在脸上。桂秋本就是通透之人,自是看出来,之前在周家铺子也历练出来,笑眯眯对桂重阳道:“难得你过来,本当给你打个折,只是铺子的吃食为了薄利多销,定价低不好打折,哥哥就送几碗羊汤,你也莫要嫌少。”说罢,吩咐包间的小伙计去端汤。 桂重阳听他一开头,就晓得这话是给谁听的,便配合道:“谁不晓得五叔定下的规矩,小本经营、不打折不赊欠,就是他带朋友过来吃饭,都没有打折的说法,我怎么敢破例?放心,我带了钱出来,一会儿定会一文不少的会账,二哥放心,也谢谢二哥的羊汤了!” 杨银柱终于忍不住破功道:“这不是桂家的买卖吗?自家带人来吃饭都不能挂账?” 他口里的自家人是指桂重阳,可只要桂秋敢说可以挂账,那少不得以后的自家人也加一个杨银柱。 桂秋面上做无奈状:“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这里是五叔的买卖,五叔在镇上十多年,结交的朋友多,要是你也挂账、我也挂账,这买卖就没法做下去了。再说,也犯不着为了十个钱、二十个钱的去要账一回,又费事还伤情分,所以五叔才在开业的时候就立下这个规矩。” 要是桂秋定的规矩,少不得杨银柱还能掰扯两句,眼下却只有怏怏的,看着桂秋又开始生厌了。 杨金柱却是坐立不安,明明是为了兄弟的事,吃饭的人主要还是他们兄弟与杨银柱那两个“朋友”,本当杨银柱付账。 杨银柱不提,杨金柱却不好装不知道,便对桂重阳小声道:“三儿,你先会上,等回去了大舅再还你。” 桂重阳听了,忙摇头道:“大舅可莫要与小子争这个,到底是为了小子的事情赶路才耽搁了诸位饭时!大舅也晓得,这铺子看着体面,可吃食都极便宜,拢共没几个钱,您就莫要为难小子了。” 杨金柱还是不安,几个大人占一个孩子便宜算什么? 杨银柱却不耐烦听了,翻了个白眼道:“跟刚我哭穷,现在又充什么大瓣蒜!” 杨金柱被说的满脸通红,桂秋陪坐在旁,脸已经耷拉下来。 说到底,桂春、桂秋心中认的舅舅也只有杨金柱一个,自是不喜杨银柱待杨金柱的不恭。 “重阳找我?”随着说话声,推门进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桂五。 包厢里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包括杨家兄弟。 “大表哥也来了?”桂五笑着对道:“难得,杨二哥也在。” 桂五对杨银柱的称呼一直是“杨二哥”,杨银柱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眼下跟自己大哥的称呼一对比,就有了远近亲疏。 从桂奶奶那边论起来,桂五是当称杨家兄弟一声“表哥”。 想着自己本也该是桂五的表哥,而不是连名带姓的什么“杨二哥”,杨银柱的肠子都悔青了。 桂重阳道:“五叔,杨二舅手头紧,要卖与咱们家挨着的那四亩下田,我想着长房名下只有二亩地,不像份产业,就想要接手,寻五叔借钱来了。四亩地,三贯一亩,总共十二贯。”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还没有确认,转过头问杨银柱:“杨二叔,那糜子你收不收?不收就直接作价五百钱。” 这个价钱,桂重阳并不是随口胡说,而是估出来的。 桂家八亩地,桂春精耕细种,沤了两次肥,可毕竟是下田,差不多也收七石左右糜子。 杨银柱家的地,草比糜子茂盛,种的也不规整,四亩地能收两石半就不错。桂重阳是按照三石糜子的收成给估计,已经是厚道。 杨银柱正凑钱的时候,自然是多点是点,立时道:“不收不收,就作价五百钱!” 不管是中田下田,都是传家的产业,除非遇到大事,否则谁会轻易变卖? 桂五满心疑问,却没有节外生枝,点头道:“你也不小了,是当添些产业,今天去衙门过户?那就去吧。” 桂重阳点点头,想起还没有介绍那两个壮汉,道:“五叔,这两位是赵大叔与陈二叔,是杨二舅的朋友。” 桂五望向两人,看着两人装扮有些眼熟。 两人已经抱拳,恭恭敬敬道:“五爷。” 桂五点点头,略一沉思道:“你们可是荣老大身边的人?” 荣老大,镇上最大赌馆的主人,与铁和尚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忙应是,桂五扫了眼杨银柱,立时明白他为何缺钱了。 杨银柱眼见桂五阔绰,在镇上还有人情面,之前生出的念头立时又萌生,犹豫了一下,道:“老五,我再卖四亩中田,你看能不能收?” “老二!”不待桂五说话,杨金柱已经是急了:“不是有了十二贯了?作甚还卖四亩好田,两亩就够了!” 倒不是拦着兄弟卖地,而是看不得他败家。 二十两的赌债,十二贯钱现在能换十两银子,剩下就差十两,每亩中田现在七、八两银子一亩,两亩地足够,还能富裕出来不少。 杨银柱打定主意卖地,却不是为了继续翻本,而是看着这百味香的铺子,生出在镇上做小买卖的念头。 做买卖就要有本钱,卖四亩地,除了还债的十两,剩下的做本钱也勉强够了。 要是杨金柱不拦着,说不得杨银柱还心疼祖产,迟疑几分;这大哥一劝,他又偏执上,立时道:“卖多少怎么卖,是我的事,大哥莫要惦记那几亩地!” 杨金柱也恼了,道:“不行,我不同意,要卖只能卖两亩!” 想要红契,杨金柱不同意的话,杨银柱还真没办法。 杨银柱皱眉道:“大哥非要跟着添乱么?这地不经官也能卖,只是白契会被压价,难道大哥非要我将八亩地都卖了还债才高兴?” 这却是夸张了,杨银柱又不是傻子,价格压得太低不卖就是。 杨金柱却是实在人,信了弟弟的说辞,只能痛苦地捶捶头,不再阻拦。 桂五神色不动,心中却自有思量。虽说他早就有买地给两个侄儿置产的想法,可谁家的地都能买,却不能是杨家的地。 不管杨银柱认不认两个外甥,桂春、桂秋两个做外甥的,却不能不认舅舅,否则就是不孝,为人诟病。要是二房买了杨银柱的地,杨银柱过后反悔,仗着长辈的身份,就能闹得桂家二房不安生。 可四亩中田就在眼前,错过可惜,因此只能是桂重阳买。 桂五望向桂重阳,桂重阳也想到这点,立时道:“要是价格合适,劳烦五叔再借侄子些银子将这四亩地也买下,侄儿暂时还不上银钱,刚好有两块砚台,是前朝传下来的古物,之前在南京淘的,送到典当行也能值几个钱,劳烦五叔帮我出手。” 没有堂叔置办下田,不给亲侄子给堂侄的道理,所以田还是得桂重阳出面买。桂重阳不缺钱,可财不露白,便只能做手中银钱窘迫状。 叔侄两个这一说话,彼此心中有数,别人也听明白了。 杨银柱刚与桂重阳打了交道,晓得不是能占便宜的,生怕节外生枝,忙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急道:“真的不多要,就按照外头的行情,每亩中田八两银子。要是能行,今天就一起过户!” 原来他之前也晓得那四亩糜子地不好糊弄过去,已经揣了另外一张地契在身上。 桂重阳看了桂五一眼,见他点头,才道:“那就这个价,四亩中田三十二两银子,四亩下田十二贯折银十两,总共地钱四十二两银,糜子钱五百钱。” 杨银柱家的八亩中田自家没种,而是佃给族人种了,所以不提今年的收成。 杨银柱想着还清债还能剩下二十二两五百钱,小本营生买卖本钱尽够了,立时精神一震,点头道:“对,走吧,衙门过契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难兄难弟(第一更求月票) 县衙户科有桂家的老熟人钟小吏在,换个契自然十分便宜。 买地也好,买铺子也好,都是日子红火蒸蒸日子的表现,钟小吏也为桂家高兴。 读书认字不难,可为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就是因为生活所迫,使得人不能心无旁贷读书。 如今桂五的几个侄子都起来了,木家村那边无需桂五操心;就是岳家江氏这边,江老爷也终于明白过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怨愤度日,开始调理几个女婿,让他们无暇烦桂五这边。 这样下去,给桂五的时间就从容了,就算几年读书无成,也没有后顾之忧。 杨银柱到底只是村里的无赖,进了官府却是发憷,待见桂五与钟小吏相熟,心中更悔,怎么之前没有烧桂五这个热灶,就寻思怎么跟桂五缓和关系。 桂五却没有理会杨银柱的态度变化,因为桂重阳将他拉倒一处,说起想要赠杨家“辣条”方子的事。 桂五早知桂重阳给周丁香食谱,并不是没有异议,可因周丁香成了桂家的准媳妇,不算是外人,总算是皆大欢喜。 杨家,到底是外人。固然桂重阳是好心,可却要提防好心办坏事。 “这个方子不能这样给,且不说你杨大舅性子老实怯懦,有个搅屎棍杨银柱在旁边,怕是保不住这方子。还有杨威他们兄弟三个,眼看都是娶亲生子的年岁,现在没有钱没有什么好争的,多个方子也容易生嫌隙起是非。”桂五摇头道。 桂重阳之前顾虑的也是这些,可不直接给?怎么办? 让他打着用方子入伙的名义?那所有可能出现的麻烦就都成了他的,那也太让人暴躁。他是有心拉杨家一把,算是弥补也是报答,可却没有一直将杨家父子的前程富贵背在自己肩上的意思。 桂五想了想道:“事缓则圆,你好好想想,我也仔细琢磨琢磨,总要想个妥当法子,过几日休沐,我回木家村一趟,咱们再商量。” 桂重阳点头应了,总也不差这几日。 桂五这边,却是已经开始备考,时间并不多,带众人到衙门交接清楚,就叫人雇了车,送杨金柱与桂重阳回木家村。 至于杨银柱,却没有回乡,还了赌债二十两银子,拿了剩下的银子,打算在镇上寻找机会。 回程路上,杨金柱闷闷不乐。眼见着亲兄弟败了祖业,他如何能开怀? 桂重阳看在眼中,没有劝解。 人都有远近亲疏之分,平日里桂家这些人在杨金柱是亲人,可到底比不得他与杨银柱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 要是杨金柱因桂家买了他弟弟的地对桂家生嫌隙,那桂重阳也没有办法。只是一码归一码,即便那样他也不会忘了杨家这些年的厚道。 幸好杨金柱老实惯了,即便生气也只是生兄弟不争气去赌,连迁怒也不会。 将到木家村的时候,杨金柱看着天色尚早,对桂重阳道:“一会儿腾出手来,将那四亩地也一并收了吧,省的明儿还要耽搁一日功夫。” 桂重阳自然没有意见,秋收时为什么累?就是因家家都要起早贪黑的忙活。可不起早贪黑不行,一场秋雨下来,说不得庄稼就糟蹋了几成。 少一时,到了桂家二房。 运回来的糜子已经一捆一捆的都送到屋顶上晾晒,要干得透透的,才会打下来磨米或磨面。 看着桂重阳手中的两张红契,桂家上下心中都觉惊喜,只是因杨金柱在,众人不好太欢快。 就是杨氏,也是为桂重阳欢喜。桂重阳早就说要买地,可是平白无故鲜少有人卖地,谁会想到这样巧? 至于亲弟弟杨银柱,自当年桂春落水,杨氏求到杨银柱家,不仅一文钱没借到还挨了一顿数落,姊弟之情就到了尽头。 杨氏倒不是贪心,想着桂重阳买的地就是桂家的地,当分自家一半,而是晓得桂重阳是读书为业,长房的地少不得以后也是桂春种。 同样是佃地,佃堂亲的自然是比佃外人的强。 杨威、杨武兄弟也在,听着这买卖没有什么意外的。 在兄弟两个看来,以自己二叔不学无术的性子,总有一天会将手头上的地都败光也不稀奇。只是如今二房就剩下四亩地,还都是佃出去的。 村里佃地的规矩,是四六分或五五分。 四六分,是地主四、佃户六,秋税是佃户自己负责缴纳的;五五分,地主与佃户均分,可地主负责缴秋税。 朝廷规定的农税不高,可架不住地上政府各种摊派,一来二去,各种税赋就要到亩收的一成。因为一亩中田平均两亩收成的话,地主、佃户、农税,基本是四、五、一这样分配。 杨银柱家的地佃给杨氏族人,谈的就是四六分。 说起来,杨金柱家地只有四亩地,不够种,也佃了村中大户林家的十亩地。 杨银柱这边,之所以宁愿将自己的八亩地佃给别人,而不是亲兄长种,就是怕杨金柱家哭穷少给租子,说不清楚,说到底还是小人之心。 杨威与杨武兄弟都琢磨二叔家的口粮问题。 今年还罢,那四亩糜子是二房自家种的,直接顶了五百钱。剩下八亩地,因为是佃出去的,谈好的秋收四成收成,按照每亩八斗算,一季就是六石四斗带皮粮食,一年是收两季就是十二石八斗。 十二石八斗粮食,就是没有糜子地的两石半糜子,一家四口也足够了。 可八亩中田卖了四亩,明年的租子就只有六石四斗,口粮亏空就大了。 杨武、杨武相信,以自己二叔的人品,说不得到时候亏空的口粮还得自家去填补。 杨金柱说了收那四亩糜子的事,桂家人自是没有意见,一行人推了两辆独轮车,又去了山脚下的糜子地。 用了两个时辰,天色擦黑的时候,这边的糜子也收完了,一行人又回到桂家二房。 晚饭还是糜子面窝头,只是菜从中午的腊肉炖雪里蕻,换成了老鸭熬白菜。 这一天熬下来,就是几个小的,都累的不想说话,更不要说几个劳力。 约好次日去杨家收秋,大家就各回各家去了。 等回到老宅,桂重阳就将两张地契交给梅氏。 梅氏脸色笑容都舒展来了,提着的心总算踏实下来。就算以后镇上铺子买卖不顺当,桂重阳名下有这十亩地,嚼用够了。 桂重阳是想要做地主的,自然不会满意只有这十来亩地,只是他年幼势单,也不着急。他已经想好了,秀才免税是八十亩地,初步目标就是在童试后买地到八十亩。 要是桂五的童试也顺当,也是八十亩地。两房小两百亩地,就够桂春打理了。 * 次日,桂春带了桂重阳与梅小八去杨家收秋。 杨家总共是十四亩地,自己的四亩,佃的林家的十亩。十四亩都是中田,之前种的麦子,麦收后种的黄豆,现在也能收了。 黄豆秧不如糜子整齐好割,三大三小用了三天的功夫,才将十四亩地的豆秧都收割完。 到了第四天,又开始打了两天豆子,拢共收了将近三十石黄豆,才算是收完秋。 因林家自己缴农税,所以杨家要交五成收成。只是因杨家要黄豆用,林家用黄豆无用,秋收的收成就在麦收时直接给了。 五月时的麦收,杨家只留下三成,七成给了林家,算作一年两季地租。杨家留下三成,也有六石麦子,加上自家四亩地产的八石,总共就十四石,其中大部分换了高粱谷子做口粮,不过也剩下不少。 为了秋收,杨家没有杀鸡杀鸡,却是整了白面包子,还专程调了一小盆豆腐馅的,因此桂重阳与梅小八虽辛苦了几日,可也吃的心满意足。 这期间,隔壁的杨银柱之妻王氏与两个儿子始终没有露面。要晓得他家两个儿子,长子十六,次子十四,在村里已经是劳动力。 杨金柱夫妇没有说什么,显然已经习惯。 等杨金柱家的豆子都收完,豆杆都堆好,王氏露面了,却是央求杨金柱帮忙:“大伯,大嫂,我当家的不知跑哪耍去了,可那糜子地的收成耽搁不得,少不得求大伯与大侄儿打把手帮着收秋!” 杨金柱夫妇却是愣住,杨金柱家的诧异道:“老二卖地没跟你说?” 王氏愣住:“好好的,卖什么地?大伯,怎么回事?” 杨金柱皱眉道:“就是老二带两个客回村那天卖的,四亩糜子地十二贯卖了,上面的糜子折了五百钱也卖了,分家时的八亩地卖了四亩,卖了三十二两!”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心眼,为了防止弟媳妇这个时候撒泼,杨金柱就隐去了那八亩地的买主是桂家的事。 丈夫那日回来翻箱倒柜的异常,王氏还记得,立时反应过来,咬牙道:“好呀,半月不着家,回来一趟是为了翻地契,我这去找他!”说罢,立时风风火火去了。 换做寻常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以找到丈夫足迹;王氏这里,有两个兄弟,王二与王四,也都是混混,其中王四还是杨银柱的跟班,想要找人自然不难。 之前不找,还是因当丈夫是故意躲懒,不想秋收,才不闻不问的,没想到自己的财产缩水了大半,王氏如何不恼?杀人的心都有了。 * 镇上,洪氏当铺外。 梅秀才满脸灰败,身上儒衫皱皱巴巴,再没有之前的趾高气昂。 他摸了摸袖袋,里面是记在他名下的两张地契,一张不是别的,正是梅家二房剩下的那二十五亩地;还有一张,是梅家长房分家时的三十亩祖产,也是记在他名下。 五十五亩地,其中四十五亩中田,十亩下田,平均下来也能卖个四百两左右,可要是卖地,少不得动静大了,大家都知晓;可不卖地的话,往当铺质押,就只能拿一半银子,因此,梅秀才很是踌躇。 不远处,李银柱看着梅秀才,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第一百三十五章 好心的杨银柱 (第二更求月票) 西集镇就这么大,杨银柱前些日子在赌场上,自然也与梅秀才打过照面。 梅秀才全心在赌桌上,没有留意过;杨银柱却是刚涉赌,没有那么专心,不过也知趣没有上前凑近乎。 说起来两人年岁相仿,桂、梅、杨、李四姓又联络有亲,小时候都是一起玩过的,只是年岁渐大,一个是不学无术的混子,一个是一心科举的读书人,早就不对路,就生疏了。 就是此刻,杨银柱心中也是鄙视梅秀才的,也隐隐有些自得。 赌博岂是好沾的?换做其他人,已经赌输了二十两银子,都到了卖地的地步,少不得想着回本翻本,左右口袋里还剩下二十多两银子,本钱都是现成。 可杨银柱却不,他平时混账归混账,行事却也干脆,知晓赌博是个无底洞,就此收手,虽说心疼输掉的二十两银子,可也晓得陷下去更深。 梅秀才却是明显是赌红了眼,才会想着来当铺质押,这心里也是存了侥幸,抱着也是回本来赎回的念头,却不想想万一再输了怎么办。 这会儿功夫,梅秀才已经有了决断,长吁了一口气,抬脚往当铺里去。 “梅相公,不可!”杨银柱眼珠子转了转,忙上前招呼道。 梅秀才脚下一顿,转过头来,认出是杨银柱,露出几分不耐烦道:“是杨二啊,唤我何事?” 杨银柱露出关切来,瞥了一眼前面的当铺,道:“梅相公这是遇到难处了?” 梅秀才立时生出几分戒备来,端着秀才公的架子,抬起下巴,皱眉道:“关你何事?” 杨银柱心里腻味透了,要不是想要借此巴结下桂五,搭上桂五的关系,他才懒得理会梅秀才。 梅家现在是转换了门楣,对外说是“书香门第“,可前二、三十年,与桂、杨、李三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土里刨食儿的。因此杨银柱看得清楚,这梅秀才欠了赌债,能打主意的也就只要地契。 梅秀才有功名,名下有免税田,这拿个地契也不是难事。 桂家日子眼见着起来,可根基在木家村,名下没有几亩地,正是要买地的时候。杨银柱就打算用梅秀才的地做个投名状,坐上桂五的船。 至于梅秀才目前只是想要质押,没有卖地的打算,那不怕,只要梅秀才继续赌下去,总有要卖地的时候。 “梅相公,这是洪家的当铺啊,你忘了洪老爷的绰号了?”杨银柱小声道。 洪老爷就是镇上的首富,家里一连死了两个儿媳妇,前两月才娶了第三个进门。 如今镇上的人,都在等着看这第三个儿媳妇能在洪家过多久。前两个一个过门次日就上吊死了,一个则是熬到半年大着肚子被婆婆活活打死了。不想等了两月,倒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新闻出来。 洪老爷,绰号“貔貅”,素来是个只进不出的主儿。 洪家当铺干过的黑心事不是一桩两桩,趁火打劫密下人家传家宝的事情隔三差五就要传上一回。 梅秀才要押的只是地契,不是什么宝贝,可现在通州地价贵,反手就能赚一倍利润,洪家得了地契,会放过? 梅秀才之前一心翻本,忘了这一茬,现在想起来,不由一阵后怕。要是这地契真的在洪家当铺质押,说不得就要吃个大亏。 换做其他人,被提醒了一回,少不得心存感激,梅秀才却是不由恼羞成怒,看着杨银柱面色不善。 杨银柱心中问候了一下梅秀才死了的老娘,面上依旧是笑眯眯道:“梅相公且忙,我先走了。”说罢,转身离开。 梅秀才只看到杨银柱背影,自然看不见杨银柱脸上的鄙视,还有嘴唇微张,默默数数。 同样是一时沉迷赌博,梅秀才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又因为欠下赌债的缘故,整个人十分阴郁暴躁;杨银柱这里,却是迷途知返,加上羡慕百味香食铺的生意好,一心寻个发财的买卖,又加上兜里有银子,也多了几分精神气儿。 还有就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杨银柱这几日在镇上混日子,没有回村里,就直接从估衣行里花二百钱买了一身八成新的绢衣,看着算是合身体面。 就在杨银柱默数数到“五”的时候,果然听身后梅秀才开口:“杨二,留步!” 杨银柱得意笑了笑,待收了笑才转身,不经意道:“梅相公有事?” 梅秀才皱眉道:“你素来在镇上走动,可晓得还有什么能质押的地方?” 镇上有三家当铺,对外挂着不同的幌子,实际上都是洪家的买卖。梅家认识洪家的帮闲,正好晓得这点内情,自然不会往另外两家当铺撞。 杨银柱犹豫了一下道:“梅相公,这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凡跟质押典当沾边的,都是过后就狠剥一层皮的。照我说,梅相公与其质押给外人,还不若去寻杜里正。杜家呼奴使婢,最是不缺钱的,又是梅相公岳家,不会坑人。” 梅秀才闻言,越发烦躁。 谁不晓得杜家那边是有钱的,可之前那二百两的官司还没了结,他怎么敢去送上门? 到时候杜里正生疑,打发人来镇上查,那他嗜赌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杜家那边不行!”梅秀才皱眉道:“我有正事用银子,拢共要二、三百两银,时间比较急,想要用地契做抵押挪下,就这两日要用,你要是有门路帮我寻一寻,我也不叫你白忙,事成的话送你二两银子做谢礼!” 虽说有个吝啬的老子,可梅秀才常在镇上走动,读书人之间免不得吃吃喝喝,倒不是个手紧的,梅秀才痛快许诺。 杨银柱口袋里有二十多两银子,自然不稀罕二两银子,可面上还是做出几分兴头来,道:“要是梅相公问别的,我杨二不好说,要说用钱的门路,倒是刚好有一个。” 梅秀才走投无路,才抱着一丝盼头开口,没想到竟真的有戏,立时道:“什么门路?” 杨银柱道:“估摸是梅相公疏忽了,村里除了杜家,可还有个现成的大财主在镇上呢。” 梅秀才一时没想到桂五,只当杨银柱提的是林家,皱眉道:“林家素来不与村里人走动,你能搭上他家?”却是带了质疑,语气中带了几分瞧不起。 杨银柱心中冷哼,面上却和气道:“不是他家,是桂家的桂五,前些日子在镇上开业了三间铺子,买卖兴旺着。” 杨银柱带了人回村里,本也没有瞒人,只是也没有人想到他会是卖地。桂家人不是招摇的性子,杨家父子也不是嘴松的,一时之间竟是无人晓得杨银柱家的八亩地易主。 杨银柱虽想要哄着梅秀才卖地,却隐下自家已经卖地给桂家的事。 梅秀才脸色很难看,桂五是谁?是他的前小舅子,他怎么愿意丢脸丢到桂五面前? 杨银柱也不急,抬头看看天,道:“到饭口了,若是梅相公赏脸,咱们就去百味香见识见识。” 梅秀才本想甩袖而去,可眼见杨银柱一副游刃有余模样,想着“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说不得还有用上杨银柱的地方,加上肚子里确实饿了,就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等到了百味香食铺,梅秀才看着铺面不大,本不以为然,可吃顿饭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见隔壁桌子换了好几拨客人。 杨银柱要了卤肉与肉包子,一边吃着一边盘算着这其中的利润,不由咋舌。他也晓得自家分量,没有这么大的本钱,也撑不起这样的买卖,却是想要借个东风。 梅秀才也不是那等不知世情的,自也看出这铺子的红火,倒是对杨银柱之前的提议心动起来。 桂五有钱,跟桂五开口借钱? 梅秀才陷入犹豫,神情变幻挣扎。 杨银柱看在眼中,夹了一筷子猪头肉,觉得味道更香了。 * 木家村,之前晾晒的糜子已经干透。 趁着这日天气晴好,桂家长房就集合到二房这边打糜子。 因长房如今添了桂重阳与梅小八,都是半大小子饭量大的时候,桂二爷爷便做主要将长房二亩地的小二石糜子都归给长房。 梅氏却不肯坏了规矩,道:“二舅,一笔是一笔,这账不能这样算,总不能让春儿白受累。况且不止这两亩,就是新得的八亩,明年还是要靠春儿,还是按照老规矩。” 老规矩,收成对半分,长房自己负责农税。 桂二爷爷还要再说,桂重阳也跟着道:“二爷爷,还是按照姑姑说的吧,若真是口粮不够,过来取粮食,二爷爷还拦着不借么?” 这也就是糜子,口感绵软香甜,换做是高粱,桂重阳一斤都不想要。 桂二爷爷因姑侄两人坚持,也不再啰嗦,问桂春道:“村里说什么时候交秋税没有?” 桂春道:“这两天催补夏税,要在月底前补齐。秋税要从九月初一开始缴!” 涉及到农税,就是杜里正负责。 这些年杜里正没有明面上为难桂家,可桂家但凡缴农税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一来二去的,桂二爷爷心里也有些犯憷。 桂重阳却是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大哥,交完农税,是不是就该抽丁役了。” 农忙过后,冬闲时分,就是地方抽丁负责修路、搭桥、疏通河道等工程事物。 桂家长房没有成丁,抽丁涉及不到桂家长房,可桂家二房桂二爷爷、桂五、桂春三个成丁,是避不开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借钱与财路(第一更求月票) 北直隶执行的正税还是洪武年所定,正税极低,一税亩不过四、五升,可是到了地方上收税时,少不得各种加项。因为北伐,北直隶还要负担一项马差,摊在田赋里,林林总总加起来,最后需要缴的田赋,一税亩就要到折粮两斗。 这一税亩,是以亩产两石的均亩为标准,亩产低于这个的,就按照半亩、八分亩计数。 例如桂家长房的两亩下田,因为土地贫瘠,登记时候就是两亩地是一税亩。 田赋还罢,丁役却是极熬人的,除了之前提及的修路、水路工程维护之外,还有例如十三年前抽丁时的运输,还要些力役,诸如为各级政府提供仆役,从县一直到中央政府,例如门子、弓兵、信使、轿夫、马夫、库子、挽船的洪夫等,都要民众中选派。 寻常抽丁,是在十六岁在五十六岁之中;一些仆役,则是从二十岁开始,要是抽中桂五,就可笑了。 桂五夫妇的户帖落在二房,正是丁口。 不过桂二爷爷与桂重阳也是略微有些担心罢了,就算真抽到了,不过多花费些银子罢了。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都不算麻烦,这是桂重阳的想法。 * 西集镇上,桂五宅子。 杨银柱还是初次过来,带了几分拘谨。 梅秀才则有底气的多,在他看来,就算是求人,也是给桂家面子。梅 不说别人,就说村塾那边,可还有桂家晚辈在读书;就说桂五本人,听说明面要应县试,也需找人做保。 桂五则有些诧异了。 不请自来的客人,还是两个。 杨银柱倒是识时务,服服顺顺模样,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一下:“梅相公手上紧要用银子,想要寻个地方质押些银子用,我就提到了五爷,过来叨扰了。” 之前在木家村时,杨银柱还一口一个“老五”,如今也恭恭敬敬改了“五爷”。 桂五似笑非笑看着杨银柱,倒是也听明白他话中深意。关键是“质押”两字,梅家寻常人家,能质押出银子的除了地契别无旁物。 桂五心中有数,面上却是皱眉:“杨二哥是不是误会了?我开的是食铺,又不是当铺,没道理抢洪家的买卖,还惹人埋怨。” 杨银柱道:“这不是同村吗?洪家有多黑,五爷也不是不晓得。梅相公也是没法子了,要不然也不会麻烦到五爷。” 梅秀才见杨银柱将话说的这样软,心中不快,面上也露出来。 桂五面上也淡淡道:“爷也不是放贷的,要是用钱,你们去寻白老大。他那边九出十三归,正是抬钱的地儿!” 白老大就是镇上赌场的老板,之前杨银柱欠下的赌债就是从他那边借的;梅秀才也是欠下一笔,不能再拖了,才想要质押点换银子再去翻本。 要是桂五痛快的借钱,少不得梅秀才还要瞧不起一回;可桂五没有借钱的意思,梅秀才不免又惴惴,轻咳了一声,道:“老五手上要是有余钱,就先让我挪用一下,为期半月,也不白用你,另奉十两银子做答谢。” 杜家的掌柜勾着梅秀才去赌的事,桂秋与桂重阳都晓得,桂五如何不晓得? 瞧着梅秀才如今的模样,显然已经染上赌瘾,算是废人了。 桂五又看看杨银柱一眼,看出他的殷勤,心里也领这个情。村里的土地,除了杜家与林家之外,就数梅家最多。 要是能趁机买下梅家的地,那桂春那边也就能安置了。 心中这样想着,桂五也没有做小气状,只道:“亲兄弟,明算账,我虽手上有几个钱,可也是养家糊口的,不好轻易撒手。” 梅秀才还没有说话,杨银柱已经点头道:“那是自然的,五爷放心,梅相公不是那等不懂规矩的,既是质押,定是让五爷放心。” 梅秀才也没有指望真的空口白牙从桂五手中借钱,痛快地写了二百两银子的欠条,又拿了那张二十五亩地的地契出来。 桂五却是微微皱眉,没有接地契。 杨银柱在旁摇头道:“梅相公,可没有这样质押的规矩啊。这是十五亩中田、十亩下田,就是卖也卖不到二百两。” 质押,最大拿八成银子。既是要借二百两银,那质押物就应该超过二百两。 “又不是卖地,过几日我便还了。”梅秀才皱眉道。 桂五听了,伸出手去,却不是接梅秀才手中地契,而是将其之前写的那份欠条也推了回去。 梅秀才气结,恼桂五的死心眼,恨不得甩袖而去,不过想着白老大那边的欠债,一心翻本,正盼着本钱,就强忍了,换了自家分家那三十亩中田的地契出来。 质押物换了,少不得欠条也要加上一句,以三十亩地为质押,若逾期不还,则桂五则可以补齐时价,这三十亩地就归桂五了。 补齐这一句,还是梅秀才专门加的。 真要是回不了本,到了卖地的地步,梅秀才也不想便宜了桂五,才加这一句。 桂五不在意,他想要的是买地,又不是想要便宜买地,时价就时价。 一时之间,皆大欢喜。 梅秀才赌瘾正大,拿了银子迫不及地地走了。之前许诺杨银柱的那二两银子,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又舍不得,提也不提了。 杨银柱顾不上与梅秀才掰扯好处分,却留了下来,桂五笑道:“劳烦杨二哥遇事想到我,也不知怎么谢杨二哥,这有小小心意,莫要外道。”说罢,却是送上一个荷包。 杨银柱却不接,而是满脸真挚道:“五爷,我不要钱,我就是看五爷铺下这样买卖,心里羡慕,也想要做点什么。在村里混了三十来年,我实不是种地的材料,如今家里的地也卖的没几亩,总不能让一家老少喝西北风去,只是我没什么见识,在镇上闲逛几日,也没有头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什么,还求五爷给指条明路。” 桂五仔细听了,倒是真的寻思起来。 今天要不是杨银柱拉线,梅秀才绝不会拉下脸登桂家的门,这地契也到不了桂五手中。 就算礼尚往来,杨银柱这个忙也当帮。 桂五想起桂重阳曾提及的“外卖”,道:“我这里,确实有个来钱的点子,只是没有人试过,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赚钱,前期也委实辛苦些。” 杨银柱闻言,立时来了兴致道:“辛苦不怕,是什么点子,五爷快说说。” 桂五只是开业前听桂重阳提了一嘴,便道:“有些人家不爱做饭,又懒得出来下馆子,花上两个铜板在家里点吃的,想来是原意的。还有各个铺子的买卖人,也不是人人都带饭出来的。除了吃食,还可以代送其他东西。” 说白了,就是给懒人提供个“跑腿”的活儿。只是镇上平常百姓多,富人少,所以这定价不能高了,也不过是赚个辛苦钱。 杨银柱却是大喜,一拍大腿,道:“就这个了,谢五爷的好点子!” 辛苦杨银柱不怕,就怕自家本钱不够,不能说了算。 他虽是村里出来的混混,却也有几分野望,想要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白老大、桂五爷这样别人一提就响当当的人物,而不是别人手下的帮闲与打杂。 * 梅秀才还不知自己的地契成了杨银柱的踏脚石,使得杨银柱得了桂五的指点,开始了杨老板的第一次创业之始。 二百两银子,十六两银子是一斤,二百两就是十几斤,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坠衣裳。 梅秀才在白老大那里的欠债是一百三十两银子,正是“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借一百两,到手九十两,还一百三十两。 梅秀才拿了银子,并没有急着去还债,而是又上了赌桌。 赌了两个月,梅秀才一个不信鬼神的儒生,如今也多了许多忌讳。例如上赌博前不能说输,不能看书,不能散财。 “押大!”梅秀才拿着十两银子,全部心思都在赌桌上,自是没有看到不远处两人正盯着他。 其中一个是赌场的主人白老大,一个是杜家在镇上铺子的管事张福。 白老大皱眉道:“梅老二赌的越来越大,再下去就要出事了,张老弟是不是也该收手了?” 张福为难道:“白大哥,我不过是个下人,也不是能做主的。” 白老大闻言摇摇头,只当张福背后是杜里正,虽觉得这岳父算计女婿太不厚道,可到底不干自己事,也就不再啰嗦。 * 木家村,桂家老宅。 秋收完毕,村塾还没有开课,桂重阳与梅小八就在家中。 有桂重阳之前的建议,梅小八倒是上心了,割了一筐的马莲草回来,开始编小东西,有小花篮、蛐蛐、小狗之类的,都是栩栩如生,小巧可爱。 梅氏、梅朵当是梅小八编着玩,没有约束他。 桂重阳觉得梅小八脑子不灵光,可手上的确灵巧,也是赞了几回。 梅小八倒是来劲,有些废寝忘食的架势,这一日却是连桂重阳布置的作业也忘记做了。 桂重阳这才发现不对劲,立时拦着道:“你才几岁,又不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作甚这么着急?你以后还想要跟周姐姐学厨,学习的时间就这一、两年,还要再荒废了么?” 梅小八迟疑了一下,道:“那俺晚上编?” 桂重阳摇头道:“你想成半瞎?还是想成驼背?家里又不差你吃喝,你这样叫姑姑怎么想?” 梅小八抬头道:“可俺不想要要姑姑的钱,俺想要赚钱孝敬姑姑。” 他是小子,不是闺女,不应该白吃白喝姑姑与桂家的。 桂重阳摇头道:“以后有几十年功夫的孝敬,急甚?你辛辛苦苦编这些,卖上几十个钱,却将学里功课耽误了。你自己算一算,那边一年束脩三百钱,加上三节的礼,也要两三百钱,一年这么多钱,字都认不全,你亏不亏?” 梅小八看着地上的半篮子草蛐蛐,掰着手指头,有些算不清楚了。 不过他素来信服桂重阳,自己想不明白,就听桂重阳的,点头道:“是亏了,俺错了,以后不这样了。” 手工小达人总算是消停了,不再从早到晚待在屋子里玩草编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皇恩浩荡(第二更求月票) 桂家长房除了之前的二亩下田之外,又添了四亩下田、四亩中田,还有梅氏与梅朵名下的十五亩中田,今年也要自己缴秋税,因此桂重阳格外留心。 等到九月初一,村塾还有几日还开课,桂重阳就带着梅小八溜达到二房,商量要两家一起去交秋税。 虽说秋税缴纳周期三月,一直到冬月底,可早缴纳早了结。要是真是上了欠税的名单,官府可有权利抓人打板子的,桂重阳可不想给杜里正借题发挥的机会。 桂家不是大户,不过几亩田,自不会有欠税的念头。要交税的米早就预备好了,桂春就与桂重阳出来,三人溜达到村祠堂去。 每年杜里正在这里代收农税,今年也当不例外。 还没到祠堂,三人就与梅童生迎头碰上。 桂重阳与梅小八是村塾学生,自是恭敬站了,跟梅童生问好。 梅童生却是看着桂重阳,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平日看你也机灵,没想到胆子也肥啊,昨天是夏税缴纳最后一日,你没交吧,还真不怕打板子啊!” 桂春、梅小八都蒙了。 桂重阳却是明白过来,自己被杜里正阴了一把。 那六亩下田都是一季收成,不涉及夏税的,剩下的就是梅氏那边的十五亩中田与杨家那四亩中田,都是今年换手的。 县里收粮税,一县之地分十几个粮长,一个粮长下边十来个里正。 木家村的粮税就是杜里正负责催缴,之前杜家没有催过,梅家的十五亩地之前是免税的,杨家那四亩地都是佃户缴的,桂重阳就没有想过夏税。 杜里正想要做手脚很简单,将杨家佃户缴纳的粮税退回去,将梅氏的地在夏税收缴单子上添一笔,桂家就成了“欠税”不缴的人家。 之前杜里正排挤走两户人家,就是用的差不多的手段。 桂重阳心中只有恼,有对杜里正的,也有对自己的。恼杜里正欺人太甚,用这样简单粗博的手段;也恼自己最近顺心如意就少了提防戒备。 像夏税这样的事,只要想到头里,提前交齐备了,杜里正就是想要做手脚也没有办法。 不过也只是恼罢了,桂重阳心中并无多少畏惧。 粮税是里正催交,粮长监督,最后还是归结到县衙户房。 就是想要借口“欠税”打桂重阳板子,也得失县衙户房出面。户房那边有个钟小吏,是桂五的师兄,不会看着桂家人真的挨板子。 桂春与梅小八两个却是越想越怕,脸色都青了。 太平年景还罢,每到灾荒之年,“欠税”的人多了,就有板子打死人的事传出来。 梅童生看着桂春、梅小八惶恐十分欢快,不过待桂重阳不动声色模样又不爽了,冷哼一声道:“别尽想着耍小聪明,便宜岂是那么好占的!”说罢,背着手自去了。 “重阳,快去找五叔!”桂春慌张之下,没有别的好主意,连忙说道。 梅小八也点头道:“对,对,去镇上躲几天,别让他们逮着你。” 桂重阳不由失笑,对梅小八道:“昨日是夏税最后一天,今天就抓人打板子?衙门哪里有这么快的。” 梅小八抓了抓后脑勺道:“可有杜里正啊,万一他让人快点来呢。” 桂春倒是晓得衙门的人不是杜里正能指使的,可到底不敢冒险,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去镇上避避!” 桂重阳是要镇上,却不想让桂春与梅小八白担心,低声道:“县衙那边有钟大伯在,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去镇上找五叔商量商量,总不能让杜家白算计咱们一回。你们回去就莫要跟长辈说了,没得让长辈跟着担心。” 梅小八素来是桂重阳说什么是什么,立时松了一口气,道:“吓死人了,杜里正真坏!重阳哥咱们跟杜七说,他爹再这样,咱们就不带他玩了。” 这才是孩子话呢,不过桂重阳还是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杜里正既不肯消停,要折腾桂家,那桂重阳也不是圣人,作甚就不能迁怒到杜七头上? 桂春却是忧心忡忡,这才是夏税,就算直接找到县衙户房补上一笔,免除后患,可还有秋税与丁役。要是杜家再动手后脚怎么办? 桂重阳挑了挑嘴角,阴谋算计的杜里正也好,幸灾乐祸的梅童生也好,看来都太闲了。 桂春不放心桂重阳单独去镇上,要跟着,被桂重阳劝下。总不能三人出来,都不会去,家中长辈会担心。 桂春就要梅小八与桂重阳同去,桂重阳点头应了。 桂重阳与梅小八便直接出了村子,今天是九月初一,并不是集日,两人走了一半路才搭上一辆顺风车,到西集时已经是午饭时分。 初一十五,不管是学馆还是县学,都是学生休沐之日,桂五要是没事,应该在家中。 不过因是饭口,桂重阳没有带梅小八直接去桂五宅子,而是去了就近的百味香食铺。他也没有专门寻桂秋,直接点了几份吃食。 等吃的差不多了,桂重阳才对梅小八道:“你去问问秋二哥今天在哪个铺子轮值,过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去五叔那寻我,我先去寻五叔说话。” 因为桂秋总理三间铺子,就不定期在三家看着,这间不见桂秋,应该在另外两间,只不知是哪一间,因此桂重阳这样说。 杜里正针对的是整个“西桂”,因此桂秋也有知情权。 桂重阳没有通过杜里正就直接落户,还有桂五夫妻的户籍也是如此,桂里正不是傻子,自然能查出杜家在衙门的关系。 知晓桂家在衙门有关系,还闹这样一出,跟像是试探。 谁晓得杜里正下次会怎么出手?桂五、桂秋在镇上,也未必就此太平。 梅小八立时应了,出去找人不提。 桂重阳出了食谱,就去了桂五宅子。 桂五正巧在家,正披散着头发在院子里晾书。看到桂重阳过来,桂五不喜反惊,道:“可是杜家或梅家又闹腾?” 平日里桂家人过来,都是逢集日过来,顺便采买。今日去非集日,所以桂五直接想到家中有事。 桂重阳道:“杜里正做了手脚,桂家成了‘欠税’之家,不过县衙有钟伯父在,当无碍的。” 桂五闻言,却是“哈哈”大笑。 桂重阳也跟着笑了,道:“他当晓得五叔与钟伯父的关系,却还弄这么一出,确实可笑。”说到这里,又转为郑重:“就怕他有后手,五叔还是莫要轻敌!” 桂五笑着摇头道:“我不是笑这个,八月二十五朝廷已经下旨,以水灾免直隶徐州粮四万三千八百九十三石,其中正包括通州,不用寻钟师兄,杜忠也是白折腾。” “啊!”这回惊讶的是换成了桂重阳,不解道:“通州今年雨水虽大些,可并没有水灾啊。” 桂五道:“有什么难猜的,通州如今有不少大地主,得了朝廷要加恩直隶的消息后弄的,倒是让咱们也受了一回‘皇恩浩荡’。” “哈哈!”桂重阳也忍不住大笑:“杜里正这回要气死了!” 桂五笑着点点头,却皱眉道:“说到底,当年是杜家坑了桂家,桂家还没有说什么,杜家到底穷追不舍起来,真是没有道理。看来他们家太闲了,才会有功夫盯着桂家,哼!”说到最后,带了几分狠厉。 叔侄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了决断。 通州大地主多,有好处也有坏处,却不妨碍叔侄两人借力对付杜里正。 “五叔,张福的底细可套出来了?”桂重阳想起一事道。 之前从“太史饼”上怀疑杜里正来自金陵后,桂重阳就跟桂五说了。 杜家那边不好打探,却有个杜家老人在镇上,就是杜家铺子的大掌柜张福。杜家经营的是布庄,正是从苏松贩布。 桂五点点头道:“张福是松江人,是杜里正半路收的,虽没有问出杜里正是不是金陵人,可却是晓得杜里正在金陵有旧人。每年从江南贩过来的布,就是金陵那边的人安排的船运。”说到这里,不由皱眉:“涉及到官船,一时倒是不好详查。只能等下次南边货到时再托人详查。” 说完这些,叔侄两人都缄默。 金陵是什么地方?是之前朝廷所在,权贵百官云集。 能千里迢迢安排人贩卖松江布的,肯定有几分权势。要真是官家的人,杜里正有这样的靠山,就不是桂家叔侄能撼动的。 时不我待,叔侄两人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为难(第一更求月票) 没一会儿,桂秋跟着梅小八匆匆而来,亦是气愤填膺:“五叔,重阳,杜家实在太过分了,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桂秋的看法与桂五、桂重阳的看法差不多,觉得杜家实在太闲了,打算要将梅秀才嗜赌之事揭开,便道:“梅秀才的事也瞒的太久了。” 只要揭开,可不单单是梅秀才嗜赌一事,还有杜家掌柜吃里扒外勾结外人坑自己姑爷的事。 “这个先不急!”桂五阻拦道,说了杨银柱拉线、梅秀才质押地契之事。 桂重阳与桂秋闻言大喜,三十亩中田,算是一份体面的产业,每年出息也够一家几口嚼用,正适合桂春。 如今从堂兄弟三人,桂重阳与桂秋都有了规划,只有桂春这里还没有着落。 “如此看来,这事得往后押押,省的杜里正知晓节外生枝。”桂重阳道。 以梅秀才现在赌得正热的劲头,二百两银子也坚持不了几日,说不得过几日就主动开口要卖地给桂五了。 杜家是不差钱的,以杜里正的霸道,宁愿掏银子赎女婿家的地契回去,也不会乐意那三十亩中田归了桂家。 “这事不能提,那能提什么?”桂秋有些不甘心。 桂重阳笑道:“要不,就瞒点什么?” 杜里正平素鲜少出木家村,偶尔出村也就到西集。要是瞒他点什么,并不是难事。 桂五点点头道:“杜里正上面的粮长是西集的,刚与铁家结亲,打声招呼并不难。” 桂重阳与桂秋闻言,越发觉得杜里正的试探怪异。有西集这位粮长在,就算不通过县里,桂家这“欠税”也无大碍。 以杜里正的城府,套子设出来,不会不考虑周全,怎么可能是这样稚嫩幼稚的手段? “五叔,你再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是我们不晓得的,什么修缮皇宫、地陵之类需要抽丁什么的。”桂重阳想了想道。 虽说有了通州免田税这个恩典,杜里正不管什么算计都暂时成空,可总要晓得他的算计到底是什么,谁晓得下次有没有这次的好运气。 桂五也郑重起来,朝廷北迁,宫城、皇城这几年陆续在修缮,还有今上年过花甲,皇陵那边一直在营造中。 叔侄几个都沉默下来,作为里正,杜里正能动手脚的地步实是太多了。 一个村子,怎么换里正? 叔侄几个不约而同的想到这一点,与其“见招拆招”、“水来土掩”这样一直被动挨打,还不若主动出击。 “村老中,最有威望的是梅家老爷子,为人倒也宽和公正。”桂重阳若有所思道。 这个梅家老爷子,就是梅小八的伯祖父,梅家现下的族长。 “还没查到杜里正的靠山,怕是不容易。”桂五道。 “总要先试试,万一呢。”桂秋握拳道。 就算是不成,也能极大打击杜里正的威望。 杜里正之所以在村里说话一言九鼎,除了自己有钱之外,还因有梅、李两门姻亲。李家那边一盘散沙,如今不顶什么用;要是杜家与梅家掰了,杜家就失了一门倚仗。 杜家别无堂亲,这就是最大的不足。 梅家有梅童生父子,对桂家心存不善。就算梅秀才嗜赌,梅家还有个梅晟在。桂家叔侄倒没有釜底抽薪坏梅晟前程的意思,可也要早做准备。省的倒了一个杜家,起来个梅家,桂家的日子照样不好过。 驱虎吞狼。 叔侄几个有了念头,默契地没有说其他。倒不是防备梅小八什么,而是有些事做的说不得。 梅小八浑浑噩噩,压根不明白众人话中深意,只听着字面上的意思。 等到离开西集镇,梅小八就按捺不住,小声问道:“重阳哥,俺大爷爷真的能当里正么?” 桂重阳见他两眼放光道:“谁晓得呢,你希望你大爷爷是么?” 梅小八连忙点头道:“希望啊,杜里正看着和气,可叫人心里怕哩;大爷爷有时候也凶,却不怕人。” 都说孩童的眼睛无垢,看人最真切,梅小八就是如此。 桂重阳道:“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可得搁心里,否则传出去,倒叫杜家生埋怨。” 梅小八立时捂着嘴巴,点头不已。 没两日,村里就传遍了,桂家因未交夏粮,上了“欠税”名单,说不得桂家就要被拉去打板子巡街了。 与桂家相熟的杨家、张家,少不得到桂家来一趟,都为桂家担心。 不过也有村民嫉妒桂家日子要起来了,巴不得见他们家跌一大跟头,都等着看热闹。例如,梅家、李家、杨青木家等。 村塾,经过半月休假,再次开课。 因桂家“欠税”的事情,杨武与梅小八都不免迁怒,不肯再搭理杜七。桂重阳更是淡漠,冷眼旁观,并无劝解的意思。 杜七没头没脑,不免觉得委屈。 到了课间,杜七就急匆匆拉着两人道:“我哪里得罪你们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也不是脸的?枉我还惦记你们,特意带好吃的给你们!” 梅小八冷哼道:“你爹是坏蛋,俺以后再也不吃你的东西!” 杜七立时恼了,道:“你莫要太过分,我当你是好朋友,我有什么不是你只管说,哪有拿长辈说嘴的道理?” 梅小八不服道:“重阳哥还当你好朋友,指点你的课业,你就看着你爹欺负重阳哥?” 杜七听出这其中不对之处,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倒不是杜七故意装糊涂,实是他平素往来的就桂重阳等人,与村里其他人家都不熟。这些日子拘在家里,还真没有听过消息。 杨武见杜七真不晓得,就说了桂家长房被“欠税”之事。 杜七听了,原本的大白馒头脸,红了又青、青了有白,“腾”地起身,直接跑了出去。 梅小八本不是刻薄人,刚才也是太不平才怼了杜七两句,眼见如此倒是有些不安。 杨武也道:“要不要追过去看看?” 桂重阳摇头道:“不必,当是回家去了。” 梅童生正盯着他们几个,杜七可以半路跑回去,梅童生就是恼了,也未必敢那杜七开刀;换成桂重阳三个,还不知怎么折腾。 * 杜家宅子门口,杜七红着眼圈,站着门口半天才叩门。 老苍头听到动静出来开门,意外道:“七哥怎么回来了?” “我爹呢?”杜七有气无力问道。 “老爷在书屋泡茶呢。”老苍头道。 杜里正平素不出门,也没有什么好爱,唯爱喝茶,每天总要喝几泡茶。 杜七攥着拳头,去了书房。 杜家书房,名为书房,实际上更像是茶室,一面墙的多宝格中,摆了书籍的没有几个,剩下的都是各种茶馆与茶器。 在杜七小时候,杜里正就教过他泡茶。 杜七在读书上天份平平,可在品茶上却有几分天份。只是因年岁小,脾胃弱,杜里正夫妇并不让他多吃茶,不过是尝尝味儿罢了。 杜里正坐在茶桌后,肥硕的身子如同一座肉山,不过手上泡茶、分茶的动作却极为轻巧灵活。 杜七进来时,看得的正是这一幕。 曾几何时,父亲是杜七心中最强大敬重之人,可随着读书识理,杜七就陷入了疑惑。 此刻,杜七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爹,你作甚针对桂家?是因娘曾是桂家妇的缘故么?” 虽说为人子,不该提及这段往事,可除此之外,杜七实找不到杜里正继续针对桂家的理由。 杜里正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温和道:“作甚问这个?可是桂重阳说了什么?” 杜七连忙摇头,道:“不是桂重阳说的,是儿子心中疑惑,总觉得爹似乎格外在意桂家,可逝者已逝,往事已矣啊!” 真要论起来,桂家老大是李氏的原配夫妻,就是对李氏改嫁心有不喜,也当时桂家人不喜,而不是明知李氏是孀妇、还娶为填房继室的杜里正。 杜里正笑了笑道:“桂家小子什么也没说?那你怎么会巴巴跑回来质问你老爹?我猜他就算没说,可他身边两个小根本肯定什么都说了,还给我儿脸色看了,是不是?” 自以为聪明的小子,也就这点手段,不过是糊弄自己这实心眼的儿子。 杜里正心中鄙视桂重阳一把,不过想起这家儿子这实诚劲,也略觉心塞。 虽说叫亲爹说了个正着,可杜七却不信是桂重阳的小手段,怏怏道:“重阳不是那等人,他是真的不想要搭理我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爹,夏粮能补吗?让桂家人补上吧,左右没过去几日。” 杜里正看着儿子祈求的眼神,却没有点头,而是摇头道:“桂家人自己都不愁,你跟着闲操心什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都晓得夏粮要在八月底前交齐,桂家人自己不上心,怎么能怨别人?” 杜七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心中是真将桂重阳他们当好朋友的,实不愿意两家翻脸。 杜里正眯了眯眼,之前他在西集镇没有看到正主,不过也约好了再见的时间。县学那里得事,还是当早日解决,实是不行就再将儿子送到袁家学馆去。 村塾不能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劝夫、劝友、劝母 (第二更求月票) 西集镇,袁家学馆。 桂五拿了一卷时文,从袁家学馆出来。同窗都是十来岁的小学生,年岁大的不多,已经及冠之年的他走在其中不免突兀,引得不少人侧目。 桂五却是坦然,并不放在心上。做了十多年童养婿,江家夫妇对他慈爱,可外人眼中的各种轻鄙,他也都尽受了。 要是心窄的人,家道中落,境遇大变,受到各种轻鄙,不免愤世嫉俗,说不得会埋怨家里拖累自己,甚至恩将仇报回头去埋怨江家。 江五却是豁达,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中。 自从回到西集镇,桂五重新开始读书,除了老师与几个好友之外,其他人都当成是笑话,包括江家三个连襟,没少说难听的话。要是桂五都记在心上,那只剩下自怨自艾,压根不用读书了。 梅秀才站在学馆外不远处,左右徘徊,已经等得不耐烦,眼见桂五一出来,立时迎了上去。 同数日前相比,梅秀才脸色更加难看,枯瘦蜡黄,身上儒衫上褶皱更多,身上头发都散发着一股酸腐之味。 桂五经营十来年茶楼,早养成爱洁的好习惯,嗅觉也比常人灵敏,闻到梅秀才身上味道强忍了才没有作呕。 “老五,你总算出来了,我寻你有事!”梅秀才凑上前,差点就勾肩搭背,再没有之前端着的架子,口气也热络起来。 桂五微微侧身,道:“梅相公是要提前还钱?” 两人之前的欠条上提及的还账时间是半月,离现在还有几日。 梅秀才咽了一口吐沫,道:“那个先放一边,我想要再挪点钱。放心,还是老规矩,地契质押!” 桂五皱眉看着梅秀才,道:“梅秀才作甚了?二百两银子不够,还要再凑钱?就是你再借,我也不敢收地契了,梅家拢共才多少亩地,都质押出来有个万一可怎么好?” 梅秀才立时急了,道:“不过就是挪用些日子,哪里有什么万一?老五,帮人帮到底,你可不能半路撂挑子!” 这才是上杆子找死。 桂五犹豫了好一会儿,道:“帮你也不是不行,可这回不能单说质押的事,得加上一条。到时反悔,不肯拿地质押,就双倍赔偿;要是卖地,就按照时价。” 虽说县衙有人,手中拿着地契,过户不难,可也要防着梅家反咬一口。为了这个,在欠条上约定的利息极低,这也是为什么梅秀才又来找桂五,而不是在赌场主人白老大那里继续借钱的缘故。 梅秀才等着用钱,自然是什么条件都依的。 等到了桂家,梅秀才立时催促纸笔。 待桂五取了纸笔,梅秀才立时挥笔写了欠条。 因为之前是三十亩中田质押,借了二百两;这次梅秀才怕耽搁时间,就直接写了一百五十两,以二十五亩地位质押。 桂五看欠条上该写的都写了,就取了银子出来。 梅秀才一把抢过来,揣到怀里,急匆匆地去了。 桂五站在桂宅门口,看着梅秀才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进了二进院。 江氏扶着小婢出来,桂五见状,忙迎了上去,道:“刚才不是打发人告诉你了,让你先吃,白饿了做甚?” “哪里就差这会儿功夫了?”江氏笑道,夫妻两人回到堂屋吃饭。 等用了午饭,撤了碗筷,江氏才道:“老五心情大好,可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梅老二又送了一张地契来!”杜五笑道。 上次的事情,桂五跟妻子说过,所以简单说着,江氏也明白了,摇头道:“所以说什么都能沾,赌字沾不得。” 至于丈夫算计梅家的田,江氏却是迟疑,劝道:“既是梅家有个读书种子,这样得罪人好吗?要不然还是算了,省的以后惹下一个敌人。” 桂五坦然道:“要是梅晟记仇,桂家就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这点正常的土地买卖算什么。要是他不记仇,自是更无碍了。” 江氏见丈夫有主意,就不再啰嗦。 桂五却是看着沙漏,望了望窗外。 “啪啪啪”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桂五站起身来,对妻子道:“这回该成了!” * 木家村,村塾。 看着杜七空了的座位,梅童生站在前面,冷哼了一声,开始讲今天的功课。 最后一排,梅小八与杨武两人都有些魂不守舍,桂重阳也定定地看着杜七的空座位一会儿才移开眼。 梅小八与杨武两个是舍不得杜七,少年的友情来的快,这些日子大家相处的好,他们即便之前迁怒杜七,也只是迁怒,并没有真的与之断交的意思。 不想,杜七就此不来了。 桂重阳却是想到另一重,杜里正之前并没有拦着儿子与自己相交往来,这次却是有隔绝之意,看来是憋了大招,才不让杜七再跟着参合。 等到下课,梅小八与杨武都凑过来,等着桂重阳拿主意。 “重阳哥,杜七是不是生气了?”梅小八带了后悔问道。 杨武则道:“应该是他爹不让他来了,这怎么办?那他以后不是没有书读了?” 杨武眼中,读书来之不易,自是不希望杜七真的就此辍学。 桂重阳想了想,道:“杜七之前是在县学附学的,多半是又要到镇上读书了。” 杨武这才松了一口气,梅小八不由懊恼:“俺不该那样说杜七,他什么都不晓得,都被俺说蒙了。”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谁也说不清。或许杜七与他们三个同学的缘分,就这几日。 桂重阳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想着镇上的桂五与桂秋。 梅家的地没有到手,梅秀才的事情就不好捅出来;如今大家能做手脚的,就是收秋税之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一国如此,对一地也曾不是如此。 天子迁都,北京成了直隶,通州的缺也就成了热门的缺。知州换人,知县换人,这两年通州吏治从上到下大动。 一县之地有十来个粮长,粮长下才是里正。 一个村的里正,多是有粮食大户或德高望重之人担当,且轻易不换人;可粮长这里,却不是一直不变的,多是看与县尊的关系。 就因为这个,西集镇的粮长近期才换了人。就是因为之前的老粮长是前任县尊提拔的,对新县尊失与恭敬,就被免了粮长。 新粮长上台,为了手下十来个里正乖顺,说不得也要“杀鸡骇猴”一下。 那些老姓大族出身的里正,不好碰也碰不到,像杜里正这样的外来户、独户就容易下手了。 对“杀鸡骇猴”这套,杜里正素来玩得熟,就是不晓得他成了“鸡”后,会什么感想。 * 杜家宅子,东厢。 李氏看着纹丝不动的饭菜,不由心疼起来,道:“朝食就吃了两口,中午特意做了你爱吃的四喜丸子,怎么还不动筷子?” 杜七有气无力道:“娘,儿子不饿,不想吃。” 李氏摇头道:“你哪里是不饿?你这是折腾自己,还是折腾爹娘?” 杜七看着窗外,可怜兮兮道:“可儿子想去上学。别人都上学呢,就儿子在家里待着。” 李氏忙道:“就歇这两日,老爷去镇上了,就是为你上学的事找人。老爷素来疼你,你可不能为了外人伤了老爷的心。” 杜七看着李氏,将她拉到自己对面坐下,正色道:“娘,这样不对,不对!” “啊?什么不对?”李氏听糊涂了。 杜七犹豫了一下,道:“这样对桂家不对!” 李氏立时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桂家那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叫你指着亲娘说不是了?” 杜七忙拉了李氏,带了恳求道:“娘别恼,儿子心里憋得难受,就听儿子说两句吧。” 李氏到底疼儿子,心里恼的不行,依旧是压了怒火道:“好,你说,我倒要听听,到底你难受个什么劲儿?” 杜七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道:“娘,桂家长房上了‘欠税’名单的事,您晓得吧?” 这件事村里传的沸沸扬扬,李老太太还专程来了杜家一趟,让李氏给杜里正吹枕头风,要趁机好好收拾桂家。这是还记得上次赔树的事,才巴不得看桂家倒霉。 李氏不耐烦点点头道:“所以说他家的小子不靠谱!平素看着有几分机灵有什么用,这样粗心怨得了谁。” 杜七皱眉道:“娘,那到底是桂家啊,不是别人家!就是为了爹娘名声,娘也当好好劝劝爹,别再针对桂家,这叫外头怎么说?实没有这样的道理。爹这么在意娘,肯定能听进去娘的劝!” 李氏耷拉下脸,道:“可是谁在你耳朵边嚼舌头了?” 杜七摇头道:“娘,公道自在人心,不说别的,就凭桂李两家的渊源,娘就不当看着爹针对桂家。” 随着桂五的日子起来,“西桂”在木家村也不是禁忌,众人说起桂家往事,也公正许多,杜七也听了两耳朵。 李家当年孤儿寡母能熬过来,全凭着桂家人的仗义照拂。虽说过后李家人白眼狼的嘴脸太难看,为人诟病,可在杜七眼中,亲娘到底与姥姥、舅舅不一样。 就算李氏不念桂家长辈当年对李家的照拂,也当念一念逝者的情分,不该眼睁睁的看着丈夫针对桂家。 看着儿子紧绷着小脸,李氏只觉得心里发堵,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杜七说的真是心里话,确实觉得在对桂家的态度上,爹娘都不正常。老爹那里还罢,或许忌讳妻子的前夫,有想不开的地方,可亲娘这里实该好好劝解安抚。 杜七读了五年孔孟之书,心里记得也是“仁义道德”这一套。 眼见着爹娘行事似不“仁义”,杜七就忍不住开口了。 不过劝诫归劝诫,杜七还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见李氏不吭声,不免担心:“娘,您气了?儿子不会说话,您莫要气!” 李氏却摇了摇头道:“娘没气,你也放心,娘不会带累了你的名声。” 杜七忙摆手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也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就是不愿意爹娘被人说嘴。” 李氏扯了扯嘴角,笑容寡淡,没有再劝儿子吃饭,端了吃食下去。 儿子性子纯良,可也太纯良了,半点不知疾苦,既不想吃饭,就不吃吧,饿两顿就没有心思瞎捉摸了。 杜七两顿没吃,肚子里早饿了,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盯着亲娘端了餐盘出去,咽下一口吐沫,想要开口留下饭菜,可一时又不好意思起来,只能苦了小脸,摸着肚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章 算计对算计 (第一更求月票) 县衙大门口,桂五与梅秀才走出来。 梅秀才的脚步匆匆,迫不及待,只对桂五点点头,便匆匆而去。 桂五没有回家,而是溜达去了百味香总店,找到了正在看账的桂秋:“地契过户了,明天重阳生日,我正好回去一趟,要不要一起回去?” 桂秋欢喜道:“这么快,真是太好了!我先不回去了,明天有几处采买要会账。我叫丁香预备了两盒素点,劳烦五叔顺手给重阳带回去。” 桂五点头应了。 待晓得梅秀才过户给桂五的不是之前所想的三十亩,而是五十五亩,桂秋简直惊呆:“这拢共还不到半月功夫,就都输出去了,这梅秀才的手也恁臭!” 桂五笑而不语,梅秀才确实运气不好,第一次二百两输光光,第二次一百五十两在赌场外被“抢”,实没有办法,只好回来找桂五再借。 因为没有其他质押物,梅秀才想要立时拿钱,就答应了过户。 至于“首问宗亲、次问四邻”那些买地规矩,梅秀才都丢到脑后,衙门里因是桂五买地,也是睁一只闭一只眼过去。 桂五倒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中田九两银子一亩、下田四两银子一亩,说起来比时价还略高些,四十五亩中田、十亩下田,五十五亩地,总共是四百四十五两银。 因为之前梅秀才已经取了三百五十两,桂五就又给了补了九十五两,立红契的银子与买卖税,都是桂五承担了。 就是梅秀才心疼田地,心里也要念桂五这买卖一句“厚道”。 桂秋除了高兴自家多了地之外,主要还高兴以后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回报”一下杜里正。 * 木家村,杜宅。 杜里正阴沉着脸从西集镇回来,回来就坐在堂上运气。 李氏正挂心儿子上学的时,忙奉了茶,小声问道:“老爷,可是谈的不顺当?实在不行就算了,县学那里功课紧,老七也跟不上,要不就别费劲,还让他去袁家上学得了!” 杜里正端了茶,一口饮尽,方长吐了一口气,道:“我倒是想算了,怕是不成,对方就是冲着我来的。哼,还真当我是软柿子捏了,想要买咱们家那八百亩地!” 杜里正家明面上的地,就是八百亩。 对方架子倒是端得足,不屑与杜里正一个乡下土财主来谈,直接打发管家出面,停了杜七县学里的课。 原本以为杜里正会立时寻上去,没想到这一拖就是大半月。 对方自觉地被扫了颜面,那管事的口气越发拿大。 杜家都是中田,时价每亩能值八、九两一亩,那管事却不提买了,而让杜里正带田“投靠”。 这“投靠”就成了主家名下的佃户,杜里正又没有疯,自然不肯,结果不欢而散。 对方放了狠话出来,说杜里正不识抬举,要给他一个教训。 杜里正顺风顺水了这些年,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棒槌,自然是觉得好笑。 这里是通州,直隶之地,要是权贵买地都是强取豪夺,那百姓早就乱了。不知这管事是谁家的二傻子,才会这样横冲直撞。 杜里正并不畏惧,可到底心烦。 早年落户通州,是因为这里在北地,偏僻外来人也不少,落户不惹眼。如今通州却热闹了。 李氏却是惴惴不安:“老爷,对方要是官家怎么办?” 杜家在木家村里说上话,可也只是木家村罢了。 杜里正皱眉道:“对方只是想买地罢了,未必就非咱们家不可,林家也是大户,名下有六七百亩地,引着他们去找林家罢了。” 李氏一听,不由迟疑。 林家与自家无冤无仇,这样是不是太不厚道?不过想到杜家那八百亩地,以后可是儿子的,李氏立时将心中那点不自在抛到脑后。 杜里正嘴里说的清楚,心中却也为难。 之前的县令是杜家喂饱了的,自然行事处处方便;如今的县令却是去年新来的,哪里晓得他杜忠是哪个? 如今不仅换了县令,西集的粮长也换了。 杜里正能借着夏秋两税为难桂家,上面便也能靠这个为难他。因此,杜里正极为小心,九月初一开始就叫安排人在村祠开始收秋税。 “桂家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没借口寻老七来说情?”杜里正道。 李氏轻哼道:“没来,照我说,就不是个好的。蛊惑了老七当他是好朋友,可未必将老七放在心上。老七今天没有去村塾,也不过来问一声。” 杜里正挑了挑嘴角道:“桂家是自诩有倚仗啊,我倒是要看看,这倚仗能靠到什么时候。” 前些日子南京来信,杜里正得了消息,皇陵那边要给几位已故皇妃修建陪陵,要在直隶就近抽丁出劳役。 桂家不是靠着桂五抖起来吗?桂五还想要读书下场,做梦!那就“釜底抽薪”,抽桂五去修皇陵。到了那边,能动手脚的地方就多了,到时候看桂家以后还怎么张狂。 桂家上了“欠税”名单,衙门里在花些银子,就不信不能将桂五送去修皇陵。 杜里正笑得得意,眯了眯眼,寻思要不要在秋税上也动一下手脚。 * 村祠堂,杜里正虽不在,几个村老都在。 这缴纳秋粮是大事,有桂家“欠税”的事情在前,家家都怕出了纰漏,都叫人仔细盯着。除了自己家缴粮,少不得还催促本家早交。 小老百姓最怕官府,除非是天灾人祸实交不起税了,否则没有几个敢欠税的。真正敢于官府对着干,拖欠农税不交的,都是种粮大户。 从九月初一,村祠堂这里开始收农税,至今七、八天过去,断断续续交了不少人。 换做别的村里,例如李发财这等无赖人家,少不得拖延迟交之类;可因为木家村的里正是杜里正,与各家有交情少,又因欠税之事逼走过两户人家,剩下的各家各户就都长了记性,每次收税都早早交了。 今年也不例外,到今日农税就收了大半,还有几户没交过的,也过来打了招呼,不是晒粮食,就是还没有磨米,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就连桂家,也早在初一的时候就将秋税交了。 却有一家例外,就是林家。 林家每年都交的早,今年却是一直没有动静。 消息报到杜里正这里,杜里正皱眉道:“这林家素来都是早交的,今年是什么意思?这是要给桂家张目?” 这些年,杜家与林家在村里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实际上两家不无嫌隙。 当年桂家三房卖地,“东桂”倚仗杜里正想要占便宜,闹腾的别人都买不成,最后是林家出面买了。 就是桂五回乡那两月,还专门去拜会了林家,这就在杜里正心里扎了个刺儿。 如今因为被人盯上自己的地,杜里正已经打算推林家祸水东引。 “哼,不知好歹,也是活该!”杜里正这样一想,对林家迟缴农税的事就只剩下欢喜了。 * 次日,桂家长房。 桂重阳睁开眼,就察觉到枕边放着东西,揉了揉眼睛一看,却是一套新衣裳,还有双新鞋。他心里还迷糊着,想着许是换季的缘故,就没有多想,直接换上了,却是刚刚合身。 待出来洗漱,桂重阳就跟梅氏道谢。 梅氏道:“也没有什么可送你的,就给你预备了一套衣裳。那鞋子是你表姐缝的。” 桂重阳又跟梅朵道谢。 梅朵笑嘻嘻说道:“早上吃长寿面,晚上做香菇馅的饺子。” 听到“长寿面”三字,桂重阳才想起今天是重阳节,是自己的生日,怪不得梅氏姑侄预备衣服鞋子给自己。因为他生日是亲娘祭日,所以至今还没有过过生日,不免有些陌生。 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长寿面,桂重阳与梅小八上学去了。 * 巳正(上午十点),桂五坐着马车进了木家村。在途经村祠堂的时候,就听到前面熙熙攘攘乱成一团。 桂五叫停了马车,挑了帘子去看。 就见几个村老阴沉着脸,拦着几个青壮,不知说什么。 过了没一会儿,杜里正黑着脸儿,带了几个帮闲也到了。 桂五的嘴角上挑,撂下马车帘,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喜临门与空欢喜(第二更求月票) 桂家二房,正房。 桂二奶奶坐在炕上,拉着儿子的手,舍不得放开眼。 从百味香开业算起,母子两个也不过大半月没见,可到底是当娘的心放不下,每天惦记着。 “瘦了,可是读书辛苦?”桂二奶奶心疼的问道。 哪里就真瘦了?因为桂五读书,江氏怕累的丈夫,一日三餐盯着定菜单不说,每晚灶上的火都不熄,戌初(晚上九点)都要加一顿宵夜。燕窝、人参鸡汤换着花样做补汤,一天一碗不重样。 汤汤水水的补下来,桂五的脸都圆了。 不过桂五乖觉,却没有提江氏的用心辛苦,只道:“这一离开家,就想娘做的菜团子,吃什么都不香。” 桂二奶奶嗔怪道:“想吃了怎么不说?寻常他们去镇上捎带给你,又费什么事?”说着话,却是坐不住了,道:“中午咱们就吃菜团子,娘这就去给你做。” 这说话之间,杨氏挑了帘子进来,手中端着一个二大碗。 “娘,离中午饭还有会儿呢,不急。”说着,杨氏将手中的碗递给桂五:“老五先吃碗蛋茶垫垫,晓得你不爱吃甜的,没洒糖,做的咸口的。” 蛋茶是通州本地的吃食,最是简单不过。就是白水下荷包蛋,过后再撒糖。 杨氏这碗没有洒糖,撒了盐与葱花,里面是四只白嫩嫩的荷包蛋。 桂五双手接了,谢过杨氏,拿了筷子几口吃尽了,方问桂二奶奶,道:“娘,我爹呢?怎么不见?” “带着春儿拾掇地去了,顺娘手上那十五亩地收回来了,还有杨家之前佃出去的那四亩。”桂二奶奶道。 杜里正用“夏税”为名坑了桂家一把,要说之前那两家人不知情是假的。原本那些地虽说转了人,可到底一个村里住着,梅氏与桂重阳也不好平白无故就让人退佃。 如今有了“夏税”的事,那两户人家畏惧杜里正也好,还是想要看桂家笑话也好,明显没有将桂家放在心上,桂家也就无需顾忌,痛快的收回地。 反正不牵扯今年这一季的租子,收回来也容易,告知两家一声就罢了。 原本属于杨银柱家的那四亩中田还罢,只有几亩,收回就收回了了;梅家那边也遇到了一些麻烦,对方少不得道恼哭穷之类,不过梅氏都没有改主意,还是坚持收回了,倒是惹得梅氏族人又跟着说了一回嘴。 这十九亩中田名义上是长房的,可照管还是要落到桂春身上。 “亲兄弟、明算账”,桂重阳性子大方是大方,可在银钱账目上却极为清晰,从来不含糊,就是怕因为银钱扯皮伤感情。 因此,这新的手的十九亩中田,桂重阳也与桂春说清楚了,就按照村里的规矩,收成四六分,桂重阳四、桂春六,农税桂春交。 虽说是堂亲,可按照规矩走,才是长久相处的道理。就是二房长辈,也觉得这话放在前面对,省的稀里糊涂的,到后来兄弟生嫌。 虽说才秋收,离春耕还有小半年,可地里增肥就是这个时候,所以爷孙两个这些日子常在田间地头。 桂五从怀里掏出两张地契,三十亩的那张交给桂二奶奶,二十五亩的那张递给杨氏。 桂二奶奶与杨氏都不识字,可却是见过地契的。 桂二奶奶只觉得烫手,皱眉道:“这买卖才开几日,又折腾什么幺蛾子?老五啊,你可别走差了道,那可是要你老爹老娘亲的命!” 杨氏也不觉欣喜,只带了惶恐,道:“是啊,老五,家里日子一日一日好了,这些你还是收回去。” “娘啊,您就放心吧,这不是赶巧了么?正好村里有人卖地,儿子就买了。娘手中这份是三十亩中田,是儿子给二老置的养老田;二嫂手中那是二十五亩,是我给嫂子添的私房,以后嫂子手中也有了进账,想要给哪个儿孙就给哪个儿孙。”桂五道。 将那二十五亩田直接给杨氏,而不是直接给桂春,是桂五临时起意。 杨氏心肠不快,可性子直爽,有时候不经意容易得罪人。 杨氏这些年上孝顺公婆,下拉扯两个儿子,是二房实际的顶梁柱。只凭这个,桂家就当好好待杨氏,保证她老来顺心如意。 要是这田直接给桂春,那杨氏以后还要看儿子、媳妇脸色过活,不是说桂春与梅朵以后会不孝,只是到底不一样。 杨氏已经愣了,拿着地契说不出话来。 桂二奶奶倒是没有觉得老两口两人三十亩,儿媳妇一个人就二十五亩有什么不对,都是一家人,哪里分的那么仔细了? “谁家卖地啊?一卖几十亩,怎么没听说?”桂二奶奶好奇道。 “梅青柏的,五十五亩尽卖了,儿子赶巧,正好买了!”桂五随意道。 “啊?”桂二奶奶与杨氏都瞪大眼睛。 如今梅家名下一百多亩地,可谁不晓得那多是挂名占秀才的免税田的,梅家实际上的地反而没有多少。 “这才叫老天爷开眼呢,哈哈,老五,买的好!”桂二奶奶反应过来,立时眉开眼笑。 再没有比这个更解气的了。 杨氏也抿着嘴直乐,看着手中地契道:“这二十五亩,不会就是梅丫头娘家之前那地吧?” “正是呢,所以这地嫂子也莫要推了,好好留着,以后传给孙子正好。”桂五笑道。 桂二奶奶与杨氏幸灾乐祸之余,自然也好奇梅秀才作甚这样败家,一卖就卖几十亩地。 桂五却是没有如实答,含糊道:“谁晓得呢,许是有急用钱的地方。” 梅秀才嗜赌的事,没多久就会传过来,却不好说桂家人口中传出去。 桂二奶奶与杨氏还要再问,桂五道:“对了,今儿是重阳生日,秋儿、周丫头准备了两盒素点,我也用了晚饭再回去。” 桂二奶奶闻言,却是耷拉下脸来,道:“有什么好做生日的,又不是什么好日子。” 到底是重阳节,黄历上写着,老太太哪里会不晓得是桂重阳的生日呢? 虽说逝者为大,桂重阳生母是桂远明媒正娶之妻,又给桂家留下子嗣,可桂二奶奶看着梅氏长大的,自然为梅氏不平。 为了桂重阳的名分,梅氏退了一步,可这一步就退成了没着没落。 如今桂重阳有良心,原意奉养梅氏,可等到梅氏过世,都没有祖坟可进,到时候要做孤魂野鬼吗? “之前觉得小的可怜,可谁会体谅顺娘的苦处啊。”桂二奶奶摇头道:“顺娘今年才二十七,不该这样没名没份的守着,老五在镇上看到合适的人选,也帮你表姐留意着。” 桂五的想法与桂二奶奶的想法差不多,也觉得表姐不该这样下去,便将这话记在心中,道:“儿子留心着,不急。重阳还小,梅朵还没有出门子,表姐不会想到自己身上的。” 杨氏道:“长房那边没提过生的事,估计之前没打算办。找我说,平常都叫长房过来,今儿既遇到喜事,咱们就去吃长房去!” 桂二奶奶轻哼道:“哼,他桂重阳好大一张脸啊,让爷爷、奶奶辈的上杆子去给他过生日!” 也不过是念叨这一句,接下来桂二奶奶就摸了一把钱出来给杨氏:“咱们也不空着手去,春儿他娘去割几块豆腐。” “哎!”杨氏应了,风风火火去了。 等到杨氏路过村祠堂时,这边的人比刚才桂五看时又多了几倍不止。 眼见杨氏路过,人群中出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家大小子:“桂二婶,快去家去找桂爷爷与大春来,你们家的粮食我们已经占出来了!” 说话间,就见有人扛了粮食从祠堂出来,还不是一人两人。 杨氏瞪大眼睛,忙追问道:“这是做啥了?这不是才交的秋税,做啥又扛回去?” 张家大小子小声道:“都说杜里正心黑呢,朝廷下令免通州今年的税了,杜里正还叫人收。今儿镇上贴出衙门告示了,杜里正装糊涂,说不晓得,可白纸黑字都贴出来了,还能有假?谁家也不容易啊,皇爷爷都给恩典了,大家都让杜里正白占大家便宜?如今正分粮呢。” 杨氏简直不敢相信。 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啊?这喜事还真是一桩也、连着一桩。 之前的夏税不说,这秋税一亩地杂七杂八的加项加起来小二斗,十九亩地就是小四石,加上十二亩下田的,就是将近五石米,竟然真的免税了。 皇恩浩荡。 * 祠堂里,杜里正坐在椅子上,听着耳边喧嚣,闭上眼。 白折腾一场,倒是让桂五逃出生天,空欢喜。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块料子与一条财路(第一更求月票) 因为夏税与秋税连上了,所以村祠堂这里堆着的粮食确实不少。 有的村民朴实,只想着自己不吃亏,拿回自家的那份;还有那等贪心的,少不得想要浑水摸鱼多占些。这是粮食,既能填饱肚子,也能转手卖钱的东西。 因此,祠堂这边一片混乱。 事关自家的粮食,杨氏哪里还顾得上买豆腐,立时急匆匆回家去叫人。 等桂二奶奶与桂五过来时,祠堂的粮食已经去了一半。 因为张家父子在,桂家的五石粮食都已经搬到一旁,只是桂家几口人暂时也拿不了这许多,就站在一旁看热闹。 杜里正并不说话,几个族老拄着拐杖看着,一会儿呵斥这个,一会儿吆喝那个,嗓子都要喊哑了。 随着今年免税的消息传出去,来祠堂的人越来越多了。 除了男丁之外,不少妇人也带了孩子过来,祠堂里更加闹腾。 等到中午饭时,祠堂里依旧乱糟糟的。 桂二爷爷与桂春却是得了消息过来,都是满脸欢喜。 五石粮食,可不是小数,还真是皇恩浩荡。之前听闻天子迁都,小老百姓都觉得事不关己,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掉到头上。 爷孙两个推了独轮车过来,桂家几口人抬了几袋子的粮食,乐呵呵地直接往长房去了。 梅氏姑侄闭门家做绣花,自然不知外头的消息。见到二房几口人过来,本还意外,待知晓原由,也都是眉开眼笑。 人就是这样,明明这粮食本是自己交上去的,可既是退回来,总觉得占了大便宜。除了便宜之外,就是之前夏税的“欠税”的事始终是隐患,如今夏税都免了,那“欠税”之事自然成了笑话。 “看来天子迁都,对百姓来说真是好事呢。”梅氏看着几袋子粮食,心满意足。 按照规矩,不管夏税还是秋税,交的都是脱皮的米,而不是直接拿粮食交。 长房名下六亩下田,十九亩中田。下田还好,收的是糜子;那十九亩中田,因为之前是佃户种的,租子也都给的梅家与杨家,长房预备交税的这几石小米还是提前买的。 小米都是新小米,拿回来自家也正好能吃。 不过当初交税,两房是一起交的,其中也有二房的六亩下田。下田是两亩算一税亩,这五石粮食里还有六斗是二房的。 梅氏在拿了口袋出来,将这些分出来。剩下的四石多粮食,参合上糜子与米面等细粮,差不多够长房四口人一年口粮。 “今儿重阳生日,晚上我们过来吃。”桂五道。 梅氏自是无话说,立时道:“那感情好,重阳肯定欢喜。” 因到了中午饭时,梅氏留二房几人在这边用饭。桂五笑道:“二嫂都预备好了,晚上我们再来吃好吃的。” 梅氏就没有再留,目送着二房祖孙三代人离去,方回转过来。 梅朵小声道:“姑姑,杜里正这回是不是丢大人了?” 夏税不说,交的时候朝廷恩典还没有下来;可这秋税,别的村都没有开始交,就木家村习惯了每年早交,如今就坑了杜里正。 杜里正说他消息得晚了,有的村民相信,有的村民则是压根不信。 相信的人,要是多想想,就会晓得这其中蹊跷,杜里正在粮长与县衙那边,似乎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有底气;不相信的人,少不得怀疑杜里正想要欺上瞒下,密下这一批粮食。 不管怎么样,杜里正的威望都受到打击。 杜家,不管是不是当年的幕后凶手,现下对“西桂”心存不善是真的。看着杜里正狼狈,梅朵自然巴不得看热闹。 梅氏走到厨房,看着几石小米心满意足。 其实大家交农税,像桂家这样直接交新粮的并不多。 谁都晓得陈粮更便宜,只是因为之前杜里正拿了“夏税”的事坑了桂家一把,桂家不肯再留把柄叫他有话头说嘴,就交了新粮。 因为之前有张家人帮忙,占着的也是新粮,相当于桂家并没有吃亏。 然而祠堂那里,少不得乱糟糟的,为了挑抢粮食,大家脸红脖子粗,甚至还推搡动手起来。要不是几位族老都在,弹劾镇压,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即便最后没有出大事,可是听消息晚了的人家,难免就要吃亏的,明明缴税是新粮,现在得了陈粮,有的甚至里面还有半袋子米糠。 人人都不肯吃亏,少不得咒天骂地。 等到傍晚时分,村塾快放学时,祠堂还没有恢复平静。 村塾就在祠堂附近,小学生们自然是将热闹看了个全。梅小八、杨武都高兴,能得粮食自然是好事。 桂重阳早知晓有这一出,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好奇杜里正全无作为。 其实这个时候,杜里正想要平息纠纷也容易,从自家粮仓拿住新米来,就能安抚了众人。 可是杜里正没有安抚,任由事情发展,是不在意民愤,还是有其他缘故? “刚才‘东桂’的人闹呢,他家听到信儿晚,就剩下米糠了。”杨武才听别的小学生说完八卦,过来对桂重阳道。 “东桂”与“西桂”的关系与矛盾,杨武晓得的清楚,才巴巴地告诉桂重阳。 桂重阳的重点却不是“东桂”,而是“米糠”。 收税是杜里正安排的人手,不会让人白糊弄了去,那这“米糠”的来路就说不清。或者只是哪个看守人一时贪心,用米糠换走了一包粮食,可在村民眼中,这就成了杜里正侵吞粮税的“证据”。 人都要嫉妒之心,杜里正一个外乡人,呼奴使婢,压在村民头顶,大家就乐意? 如今杜里正被打脸,说不得就有人跟着试探。 “有意思了!”桂重阳自然自语道。 之前生出那个换里正的想法,说不得眼下就得了契机。 三人说话间,出了村塾。 在路口要分开始,杨武一怕脑门,道:“差点忘了!”说罢,从书包里取出一块青布来,递给桂重阳:“今天不是你生辰么,这是我娘让我给你的,说让梅姑姑给你做件秋衣。” 桂重阳没有接,道:“大舅娘的心意领了,表哥也没有新衣呢,还是拿回去表哥用。” 杨武却是直接塞到桂重阳怀里,道:“给你就拿着,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捡他们的衣裳穿就行了。我没有什么送你的,等过些日子天冷了做个冰车给你耍。”说罢,摆摆手,快步走了。 桂重阳想要邀请杨武去家里吃饺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杨武已经拐弯不见了。 桂重阳拿着料子,只觉得沉甸甸的。 料子是寻常蓝色粗布,是新的也不是新的。是新的是因为没有裁剪漂洗,不新是因为边缘有些泛黄,这衣服料子应该压箱底一段时间了。 村里的孩子,哪里有过生辰的? 杨大舅娘多半是看在桂重阳是孤儿,没有父母可依,委实可怜,才留心着,送了东西贴补。 可杨家的日子都不富裕啊,桂重阳又想起豆腐配方的事。 等到了桂家老宅,眼见桂家二房都在,尤其桂五也在,桂重阳不由带了惊喜:“二爷爷、二奶奶、五叔、春大哥!” 梅朵再旁边奉茶,不见杨氏与梅氏,两人应该在厨房忙活。 两位老人点点头,桂五却笑着道:“最近上学怎么样?功课可偷看,我可得考考你。” 桂重阳面不改色,心里却是晓得,这是有话与自己单独说,便接话道:“侄儿也正好有功课请教五叔呢。” 叔侄两人与众人打了招呼,就去了书房。 “地契到手了?”桂重阳带了惊喜道。 “五十五亩!”桂五点点头道:“我分了二十五亩给二嫂,三十亩给老两口。” 桂重阳想想就明白关键,道:“正该如此。” 桂五道:“秋税的事杜里正吃了个大亏,还不知有什么动静,以后你多警醒些。” 桂重阳应了,接着问道:“杨家方子的事,五叔可有章程?” 桂五想了想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能想着用方子帮杨家一把是好心,可你想过没有,有一句话就‘法不轻传’,因为他们会觉得是白来的,不会珍视;就算是方子丢了,也只当自家没有运道。” “可杨家真的是精穷啊。”桂重阳皱眉道:“我原本也想过,要不然就抽成,算杨家买方子,抽个四、五年或多少两银子后,这方子就彻底归杨家。要不然这生钱的东西直接给出去,倒是怕杨家人忐忑多想。后来又觉得太麻烦了。” 桂五摇头道:“麻烦什么?这才是真省事呢。正如你说的,这样的好处让杨家人白拿,杨家人心中也不安生,生怕你什么时候反悔或再给了旁人,还不如好话赖话说到头里,省的费力不讨好。” 桂重阳眉心舒展开来,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只是不能跟杨大舅谈,杨大舅心肠太软,是个没主意的,还是跟杨威谈。” 桂五赞同道:“对,还有杨氏兄弟的利润分配,你也问清楚,这样以后几兄弟也不会为了这个反目成仇。” 桂家帮到这个地步,要是杨家还提不起来,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杨家的事情有了定论,桂重阳才松了一口气。 恩义也是债,得太多的恩义,也是要还的。 有的人天生喜欢占便宜,也有人如桂重阳一样,占了便宜就难受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意外的选择(第二更求月票) 晚饭极丰盛,杀了一只鸡,还有桂二爷爷下猎夹逮的一只野兔。栗子炖鸡,酱焖野兔,两道大菜,外加上红烧豆腐与醋溜白菜,主食就是梅氏早晨许诺答应香菇馅的饺子。 因为桂五今天不回西集,饭桌上就又多了酒。 桂重阳守孝,梅小八还小,就桂五、桂五陪着桂二爷爷吃了好几盅。 五十五亩地,桂家二房终于有了产业,怪不得桂二爷爷心情大好,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再不敢想有今天的日子,桂家总算是起来了。”桂二爷爷老泪纵横道。 梅小八年岁小,可也晓得原来“西桂”是出了名的穷,所以爷奶才可怜姑姑,让自己往这边偷送些小鱼小虾什么的,可是自从桂五、桂重阳叔侄回来就不一样了。 桂春心里酸酸涩涩,桂家从富裕到贫穷,他都是经过的。他既是欢喜家中多了田,以后不用再为吃吃穿担心,不过多少也有些挫败。好像每个人都很努力,叔叔、弟弟与堂弟,只有他没有什么出息。 之前重阳问桂春以后想要做什么,桂春也琢磨了些日子,可除了侍候庄稼,他也不知该做什么。 只是桂春也明白,只侍候庄稼的话,裹腹容易,其他却难。 等到了弟弟与重阳熬出来,他这个做兄长的,说不得还要靠着两个弟弟照拂,所以桂春心中也有些不甘,有点小想法。 只是到底可不可行,桂春还想要与桂五、桂重阳商量一下。 “死老头子,喝了酒就开始作,唠叨这些作甚?”桂二奶奶也在炕桌上,眼见着老伴失态,面上多了不自在,拿了帕子在桂二爷爷脸上抹了一把,嘀咕道:“可不许再喝了,叫孩子们笑话。” 桂五吃了一口酒,道:“娘,别拦着,我爹高兴呢。” 桂二奶奶轻哼一声,到底是不拦着了。 “大哥,老三啊,你们走了这些年,也该安心吧。”桂二爷爷哽咽道:“咱们桂家的苦日子熬过去了,桂家起来了!” 桂家真的起来了吗?桂重阳听着,却不似桂二爷爷那样欣喜。 有个杜里正在,虎视眈眈的,桂家能就此安生才怪。如今看似稳当,实际上桂家依旧经不得风雨飘摇。 桂重阳与桂五叔侄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与沉重。 没有真正摸清楚杜里正底细时,本不该轻举妄动,可杜里正的作态,又没有给桂家选择的余地。 一顿饭,吃到天色全黑才散。 桂二爷爷走路已经不稳,由儿孙扶着回二房去了。 明明是一顿欢欢喜喜的生辰宴,因为桂二爷爷醉酒,闹得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送走二房人,梅朵直接拉着梅氏去寻桂朝阳:“杜家那边,咱们就这样干看着,能不能落井下石?” 孔圣人都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女子更容易记仇,梅朵想起这杜家可能是几家变故的罪魁祸首,心里就跟着了一团火似的。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子,否则说不得确定了杜里正是仇人后,就直接拿了刀去捅了杜里正,一命换一命更痛快些。 桂重阳摸着鼻子道:“里正之位不是不能换的,只是要推出合适的人来。” 桂家肯定不行,与村民关系才缓和;剩下就要寻到德高望重之人,对方还要有争里正之心。 梅朵眼睛一亮:“梅家与李家!” 两家是杜家姻亲,又是木家村四家老姓之一,族人众多。 梅氏到底年长,摇头道:“怕是不成,杜里正当年能够当上里正就蹊跷,官府要是没有人的话,他一个外地人如何也做不了里正。” 梅家有两个秀才公,确实多几根底气,可两个秀才公是杜里正的两个女婿。要是两人倒戈,梅家其他人压根没有竞争之力。 至于李家,人多是人多,可到底没有官场上的关系,比梅家还弱几分。 “未必就真的换上哪个,主要是挑起众人的相争之心,就是‘东桂’那边也可以拉下水,谁让他们男丁多呢!”桂重阳想了想道。 大家想要争里正,就会少了对杜里家的畏惧,杜里正的威望就更低了。 梅朵闻言笑道:“正好,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 * 这一晚,木家村很不平静。 得了便宜的人家,看着自家仓库里的新米眉开眼笑;吃亏的人家,少不得阖家不安生,在外不敢说,关上门问候杜里正家的长辈。 最后悔的就是之前佃了梅氏那十五亩地的人家,早晓得夏税还退回来,他们作甚跟着杜里正后头去得罪桂家与梅氏? * 杜家宅子,杜里正在书房,大半夜的泡了三泡茶。 吃了这么个哑巴亏,杜里正心里如何能不恼?只是他自然晓得,瞒了这消息的除了新上任的粮长,再没有旁人。 可是粮长才上任,安抚拉拢大家还来不及,作甚这样算计自己? 虽说早就打听出来新粮长是镇上老户,与铁家关系好,可杜里正并没有当回事。这与桂家拐了几道弯的关系,除非桂家真的求上门去,否则估计新粮长压根不晓得桂家这一家。 就是这次吃亏,杜里正也没有想到按在桂家头上去。 有句话叫“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有一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是不晓得新粮长算计杜家是为的哪一个? 要是前者?灯光下,杜里正的笑容有些狰狞。他在村里窝的时间太久了,看来是被当成了软柿子,一个两个都要捏一捏。 要是后者,那对方算计自己这个里正,想要提拔的是哪个?木家村里,有人惦记上他的里正之位了? * 与杨威谈话的事,因有桂五在,也不用桂重阳操心。 次日一早,桂重阳还是与梅小八上村塾去了。 不过村塾这里,梅里正却给大家开了天窗,一直没有露面。 没有人来传话,小学生们开始还安静,后来闹闹哄哄,追逐的追逐,玩耍的玩耍的,闹得正经看书的梅晨等人,不停的敲桌子,也没有人听。 隔壁的班级也是如此,大家都撒欢起来。 桂重阳被闹腾的不行,可是为了不给梅童生留把柄,还是没有早退,而是检查杨武与梅小八两人功课。 这两人一人年岁大,已经懂事;一人“近朱者赤”,由桂重阳带着,也不像开始学习那样笨拙了。 检查完功课,桂重阳闲着没事,就叫两人拿了《三字经》,接着梅童生昨天教的地方,继续教两人。 一屋子的喧嚣,只有后边这一排不受影响。 梅晨坐在第一排,扶着差点被同窗带倒的书桌,嘴巴撅起来都能挂酒瓶。 等后边的声音一句一句传过来,梅晨回头,就看到后边三人组丝毫不受旁人影响的样子。 梅晨想要起身过去,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动,而是拿起书来自己默默诵读起来。 桂五与杨威两个站在窗口,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满屋子嘻嘻哈哈的小学生中,只有第一排的一个与最后一排的三人组手中还那和书,其他人都成了野猴子。 虽早就晓得村塾不过是社学,肯定比不上镇上专门的学馆,可桂五也没有想到会乱成这个样子。 倒是杨威,虽没有有正式进过村塾,却是早年曾在窗外蹭过课的,知晓一些,在旁道:“梅夫子应该是不在,要不然没有人敢这样闹。我家老三也说了,梅夫子管学生甚是严厉。” 梅童生不在? 桂五眨眨眼,心中有了猜测,只是眼下顾不上那些,就开口招呼桂重阳:“重阳!” 这一开口,不仅惊动了桂重阳三个,屋子里其他小学生也都望过来。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外人,小猴子们倒是安静了一下。 桂重阳连忙起身出来,梅小八与杨武也跟着出来。 “五叔,您怎么来了?”桂重阳意外。 桂五没有回答,而是对随后到的梅小八、杨武道:“我喊重阳出去说几句话,你们先自己学一会儿。” 梅小八与杨武立时老实应了,桂重阳这才对桂重阳点点头,招呼他跟自己与杨威出来。 * 杨威不肯要配方。 桂重阳惊呆了,由这张配方他想到各种可能,想过杨家得寸进尺惦记更多,想过杨家自家人因利润分配有了嫌隙,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种,杨威不要配方。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惊鸿一瞥 (第一更求月票) 杨家这边的事,虽说是桂五去找杨威说,不过桂五不是那种非要将人情捞到自己头上的人,自然说了这是桂重阳的意思。 杨家的豆皮、豆干,百味香食铺收,数量不限;还有一张“辣条”方子,杨家可以试做,成品百味香依旧收。 听了第一个消息,杨威提的的心放下,对桂五感激不已;听到第二个消息时,杨威就迟疑了。 杨家有个豆腐坊,不比寻常农户,也晓得些手艺人的规矩,这方子都是传家的,哪里有往外头传的? 就算桂五说了,杨家可以分期赎买这张方子,杨威依旧不干。 眼见杨威如此死心眼,桂五哭笑不得,也是没有法子,就让他自己跟桂重阳说。 “重阳,晓得你跟三儿好,可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如今还小,不晓得方子的重要,我们却不能因你小就糊弄你。”杨威诚恳道:“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实在了,遇到那等黑心的,真要密下你的方子,可没有地方哭去!” 一个眼看着就能赚钱的方子在跟前,要说杨威丝毫没有动心那是骗人,只是到底性子厚道,越是想着这方子的利润与好处越是不能收。 桂家买下杨银柱八亩地的事,村里知晓的人并不多,可杨金柱父子当时在,自然是晓得的。 桂家长房现在翻盖了新房,也有了十亩地,桂重阳只有一个人并无兄弟,算是有了家底。 可是桂重阳年岁在这里,十二岁了,没两年就是说亲的时候,还有就是桂重阳虽是带着十几箱子书回来的,可乡下人读书应试,像梅家叔侄那样考出来的百中无一,以后少不得还要务农为本。 桂重阳因先天不足,身体不太结实之事,桂家上下都不约而同地掩下不说,可杨家与桂家往来亲密,不管是盖房,还是收秋,都是两家人在一处的,哪里还不知桂重阳的身体状况。 桂重阳,干不了重活。 在乡下,这就是个最大的不足。 有了这个方子,以后桂重阳科举不成也是一条后路,杨威怎么能因桂重阳的好心就真的占了去? 瞧着杨威的小眼神,简直是当桂重阳是不懂事的败家子。 桂重阳眨眨眼,去看桂五。 桂五忍了笑,抬头看天。 桂重阳没有办法,只得道:“大表哥误会了,这方子也不是白给表哥,前几年按份子抽钱给我就是。” 杨威依旧摇头道:“那也不行,这方子是你的,买卖只能你做。你不用担心我家,五叔已经说了,我家以后给百味香供应豆皮与豆干。做豆腐剩下的豆渣,我怕打算养几头猪,这样一年下来,也能剩下几个钱。” 桂重阳只能道:“这方子不单单是大表哥的,也是我孝敬大舅与大舅娘的。大舅、大舅娘如今为什么着急,大表哥也不是不晓的。如今方子在手,作甚白放着?大表哥先做,帮我探探路也是好的;等过几年我真的科举无成,再来与大表哥合伙,不是也省力?” 桂重阳说的口干舌燥,里里外外的好处都说了,杨威才勉勉强强接了方子,只道:“那我就先试试?不过分成要说好,这方子还是重阳的。” 总算是说通了杨威,桂重阳只觉得怪哉。 明明是桂家酬谢杨家多年厚道才预备这张方子,如今却成了杨家帮桂重阳打下手了。 到底是村塾外,杨威与桂重阳说完后,就与桂五离开了。 桂重阳回去屋子,梅晨不知何时过来,正拿着书本给梅小八与杨武讲《三字经》。桂重阳也不打岔,站在旁边笑眯眯地听了。 梅晨看见桂重阳,立时从椅子上起来,丢下《三字经》就跑回自己坐去了。 “谢了,小九!”梅小八挥着胳膊道。 梅晨转过头,胡乱摇摇头,才转过头去拿了一本书继续默诵。 桂重阳回到座位,好奇道:“梅小九怎么像做贼似的?” 梅小八迷糊道:“有吗?刚才小九过来,看俺们看书,就好生给俺们讲了几句。” 杨武“哈哈”笑道:“多半是晓得重阳功课好羞的。” 之前梅晨将后边三人组都当成傻大个,以为他们都跟梅小八一样都是刚启蒙,好生鄙视了一把;后来梅夫子几次刁难桂重阳没有难住,他就晓得自己看走眼了。 再后来,连梅小八与杨武两个都能过了梅夫子的考较,梅晨却挨了板子的,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是骄傲小公鸡模样了。 * 西集镇,杜记布庄。 梅童生吹胡子瞪眼,狠盯着张福道:“青柏到底去哪了?” 张福做为难状:“亲家老爷,这小的也不晓得二姑爷的去处啊。” 梅童生指了张福的鼻子道:“你莫要跟我装糊涂,还是要到你们老爷面前对证去?我倒是要问问他是存了什么心肠,指使你害我们老二!” 张福闻言,心中不由有些慌乱,想不通是哪里出了纰漏,让梅童生找到自己头上,面上还最无辜道:“亲家老爷,这是哪里话说,小人与二姑爷无冤无仇的,哪里就提到害不害来着?” “你勿要嘴硬,若要天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领我们老二去赌场的事过后再算账,先去寻老二回来!”梅童生横眉竖目。 张福哪里敢认,做意外状,道:“亲家老爷莫不是听差了?二姑爷每次都镇上都是会文访友,哪里会去赌场那种地方?” 梅童生耷拉着脸,已经从方才的咆哮变得阴沉,直愣愣地盯着张福,好一会儿方甩了袖子走了。 张福假装追了两步,目送着梅童生走了,方擦了一把汗,知晓离东窗事发不远,可这二姑爷行事也叫人意外,不知从哪里捣鼓到银子,一次一次还脸上了,想要让他按照安排去借高利贷之事并没有如愿。他跺跺脚,咬了咬牙匆匆离开。 张福不肯带路,梅童生少不得一个赌场一个赌场寻找,却是连人影都没有。 梅童生不由迟疑,莫非自己真听错了?儿子嗜赌只是传言,并不是恰有其事。 * 西集,一处宅子。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梅秀才移不开眼。 最近这些日子,因为手上接连得了几笔大钱,梅秀才的赌局也越来越大,昨晚就赢了三百多两银子。 要是他能就此收手的话,损失并不算大,可是赌瘾上来,自是赢了想要更赢的,哪里就收得住手,赌到今天早上又都输进去了。 如今梅秀才两张地契都输干净了,想要质押也没有了东西,就犹豫着要不要跟白老大继续借钱,可是白老大之前那一笔一百两的借款还没有还上。 似看出梅秀才为难,这几日在赌桌上的一个赌友就寻了托词带梅秀才出来,然后到了这处宅子,对方到底直接将一盘银元宝摆在他面前。 对方开出两个条件,一个是要梅秀才查杜里正的底细,二是想要梅秀才“牵线”,买杜家的十八顷地。 梅秀才虽说输红了眼,到底没有输掉脑子,立时听出其中不对劲之处。 对方能随手拿出二百两银子,可见是不差钱的,想要查杜家就查,犯得着这样拐弯抹角?还有杜家的地明明是八顷,对方作甚说是十八顷,那十顷是哪里来的? 不管对方说的“牵线”是什么意思,梅秀才都装糊涂,随口应了下来。 别说现下对方只提了两个条件,就算再加一条,让他跪下认爹,说不得梅秀才犹豫一下也认了。 梅秀才已经连赌了好几晚,眼睛熬的通红,不过眼下得了银子,却是一刻也忍不住,匆匆去了。 屏风后出来一人,那赌友连忙躬身上前,道:“少爷,是不是太费事了,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买他几亩地,何必这么麻烦?” 那少爷二十来岁年纪,低着头看不清喜怒,道:“小心总无大错,如今的通州也不是过去的通州。这个杜忠来路太蹊跷,衙门那边查不出不对来,就是最大的不对头。费点事有什么,总比赵家那个糊涂管事强,还没有摸清楚杜忠的底细,就叫杜家带田投靠,且看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退、退不得(第二更求月票) 西镇,码头路口。 梅童生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儿子,松了一口气,以为别人误会或是看错,儿子实际上并没有赌博。 就在梅童生打算回去时,就见街头转过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梅秀才。 也是梅秀才的好运气到头,他揣着新得的二百两银子,心中下了决心,这次只要赢了钱就收手,一定不会跟昨晚似的那样贪大。他全部心思都在赌局上,哪里会留意到远处的梅童生。 梅童生几天没看到儿子,原本想要喊人,可待看清楚梅秀才样子时,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实是梅秀才现在的样子不对劲,衣冠不整不说,神情也带了焦躁。 这一迟疑功夫,梅秀才就从街角转了弯。 梅童生连忙追了上去,就见儿子进了前面一个赌坊,不由得心跟着沉了下去。 梅童生黑着脸跟着进去,早有赌场伙计发现老爷子是刚才来寻人的,晓得是麻烦上前盯着预防他闹。 大堂里有几个散桌,梅童生埋着头往前走,也不打理那伙计,只四下里寻儿子。 那小伙计无奈道:“老先生,方才不是找过了么?” 梅童生站住,瞪着伙计道:“梅青柏在哪儿?” 赌徒进赌场,哪里有报姓报名的?那伙计皱眉道:“没有就没有,老先生去别人家找吧。” 梅童生是跟着儿子进来的,如何肯走?倒是眼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包间,也不理睬那小伙计,“蹬蹬”几步上前去,一把推开门。 里面只有几个客人,眼前却不是铜板,而都是银锭。 几人的眼睛都在荷官手上的色盅上,没有留心门开。 荷官对着门口,倒是看到了,不过看在后边跟着赌场伙计,便也没有理会,只专心摇色盅。 梅童生直直地盯着儿子背影,看着荷官说“买定离手”后,梅秀才就拿了一锭银子去压大小,再也忍不住,立时冲上前去拉住梅秀才的手。 梅秀才倒是唬了一跳,刚要开口咒骂,发现是自己老子,目瞪口呆,支吾道:“啊?爹……您……怎来了?” 爷俩这动静,旁边几个赌客都皱眉。 跟着的伙计眼见不好,拉着梅童生的胳膊,恳求道:“老先生,出来说话,出来说话!” 梅童生盯着儿子,眼睛猩红,气的呼哧带喘。 一时之间,梅秀才也吓到了,生怕老爹气出个好歹,胡乱将银子收了,扶着梅童生从包间出来。 大堂里各种赌徒吆喝声,更是纷乱。 梅秀才连带着小伙计一口气将梅童生扶到赌场外头。 梅童生已经醒过神来,抬起手来,就要抽儿子。 梅秀才微微怔住,却是闭上眼睛,没有避开。 梅童生的手臂无力的落下,肩膀也佝偻下来,叹了一口气道:“耍多久了?欠了多少两银子?” 梅秀才睁开眼睛,心里也发堵,原想要随口糊弄,可眼见亲爹蔫了的样子,还是实话实说道:“快三个月了……没欠多少,就欠一百两。” 梅童生听到前面的话,身子紧绷了起来,三个月啊,那得扔进去多少银子?这得欠多少外债? 待听到后一句,梅童生只觉得逃出生天,虽说肉疼一百两银子,可还是痛快道:“家里还有几个钱,你拿去还上,可莫要再耍了!” 梅秀才却是没有点头,反而直起来了后背。 看着儿子要犯倔,梅童生跺脚道:“老二啊,你不该这么糊涂啊!那赌岂是好沾的,这西集镇原来的首富可不是洪家,而是海家!海家恁大家业,后来作甚败了?还不就是因为海家大少爷沾了赌?偌大家业几个铺子,都归了洪家,如今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海家的故事,梅秀才如何没有听闻过? 海家不是赌败了,而是被洪家算计败的。 洪老爷发家前,就是海家的远亲,靠着海家在镇上立足,所以镇上老姓对恩将仇报的洪家印象都不好,都说洪家是得了报应,才得了个儿子是天阉。 梅秀才在镇上学习多年,自也知晓这段往事。海家有万贯家财,值得算计一把;他梅青柏一个乡下秀才,有什么值得人算计的? 如今,实在收不了手啊。 眼见自己苦口婆心说这一堆,儿子还没有迷途知返模样,梅童生也恼了,拉着梅秀才胳膊道:“随我家去!老子还没死呢,明儿开始我就盯着你,看你还怎么耍?” 梅秀才重重地叹口气道:“爹,不能收手,起码这个时候不能收手啊!” 梅童生只当儿子跟自己一样心疼那一百两银子,道:“老二,那一百两舍就舍了,只当花钱买平安!再赌下去,可就真的上瘾了!” “爹,不单单是一百两!”梅秀才原本想要瞒下那五十五亩地的事,可眼见着不说清楚,老爹一定会拉着自己回去,连忙道。 梅童生脸色发青,道:“一百两都不够?还欠了?那是多少?” 家里只有几十亩地,全部都佃出去,一年租子全是粮食,也卖不了几个银子。一百两是几年的收益,且要攒上些日子。 “那五十五亩地全买了!”梅秀才低着头道。 梅童生瞪大眼睛,神情恍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儿子说的是什么,脸色一下子涨的青紫,身子也站不稳,手指哆嗦着,指着儿子,翻了个白眼,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 “爹!”梅秀才连忙扶住,脸色也吓得惨败。 这要是因为赌博将亲爹气死了,那他的前程也到头了。 手忙脚乱在两个热心路人的帮助下,梅秀才将梅童生扶到医馆。 幸好只是痰迷心窍,大夫用银针扎了几针,梅童生就醒了,只是到底上了年岁,手足无力不说,眼见着嘴角的大泡就起来了。 亲爹如此,梅秀才到底不是畜生,如何能还有心思去赌场,叫大夫开了调理的方子,抓了几帖药,随后雇车,亲自送老爹回了木家村。 * 杜记布庄,大堂。 杜老爷面色铁青,坐在一把椅子上,身边燕翅排列着几个健仆,看着眼前一切。 柜台里的布匹只剩下几匹不值钱的碎花布,其他的都不见。 一个健仆从后门转身进来,躬身禀道:“老爷,库房空了,张福那家伙也不见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方才众人来时,见好好的铺子关门,就发觉不对头。 “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杜老爷咬牙切齿道。 昨天因秋税的事情被坑了一次,杜老爷就疑到老伙计张福头上。免税这样的大事,村子里闭塞得不到消息,镇上不会丝毫得不到消息。 今早杜老爷想起此事,特意问起妻子张福的儿子百岁。李氏便道,张福家的身体不舒坦,叫了百岁在镇上。 杜老爷一听,就察觉出不对头,叫了人手匆匆赶到镇上,却是迟了一步。 张福全家跑了不说,在跑之前还将布庄里的存货都贱卖了。 杜里正压着怒火,心中更加警醒。 张福一家三口都是杜家家奴,其中张福跟着自己三十多年,如今却是做了逃奴。若是张福只是贪财还罢,要是他勾结外人,后患无穷。 “老爷,方才我打听了,布庄早上还正常开业,张福也在,后来梅家老爷子来了又走了,张福就叫人关了铺子。”一个健仆在外头打听了一圈,回来报。 “梅、从、善!”杜里正一字一顿道:“好,我倒是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说杜里正心里也明白,梅家不会有那个胆子算计自己,可也忍不住迁怒到梅家。 一行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布庄这里暂时顾及不上后续,依旧关了铺子。 不出半日功夫,不少街坊邻居就知晓杜家铺子的买卖桂五就得了消息,知晓杜记布庄的掌柜卷了银子跑了。 “怪哉,张福带了家人进京了!”桂五之前察觉出张福不对劲,就叫人盯着他,没想到正好遇上张福阖家出逃,就叫人缀在后头,得了张福的落脚之地。 * 木家村,黄昏时分。 桂重阳在村塾这里熬到下学,才与梅小八回家,结果正好遇到杜家的马车在村里呼啸而过。 “那边不是杜家方向?”梅小八好奇道:“好多随从,恁地气派!” 桂重阳看着那些健仆,心沉了下去。 这些仆人养在何处?之前并不见。 第一百四十六章 底牌是什么(第一更求月票) 木家村,梅家。 数日不归家的梅秀才终于回来,杜氏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要发作,不想开门见的除了衣服皱皱巴巴、神情狼狈的丈夫,还有个有气无力、需要人搀扶的老公公。 杜氏所有的挑剔不满都压了下去,连忙与丈夫一起扶了公公去上房。 自在医馆醒来,梅秀才就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没有人晓得,梅童生真是心疼欲死。 五十五亩地啊,那是五十五亩地,家中的全部产业。 其中三十亩中田,还是当年梅童生与兄弟分家时占的。 当时梅家全部产业就四十亩地,三十亩中田,十亩下田,兄弟两个均分本当一家十五亩中田、五亩下田才是。梅童生却借口弟弟得了馈赠二十亩中田,只分了十亩下田给弟弟,为了这个,还被不少族人讲究了一遭。 另外二十五亩地,就是梅家二房的,其中十亩下田就是当时分家时的十亩,另外十五亩是别人馈赠梅二爷爷的。 虽说在桂五做靠山下,梅氏与梅朵姑侄要走了十五亩中田,可是对于梅童生来说,自己毕竟剩下二十五亩地,心中也是暗搓搓得意。 这五十五亩地,怎么分配给儿孙,梅童生都有了打算。 自家那三十亩地,就传给梅秀才;二房那二十五亩地,就传给长孙梅晟。 如今,一切成空。 梅童生双眼放空,魂得没了。 梅秀才忐忑不安,坐在炕边,道:“爹,您别着急,儿子会想办法将地赎买回来。” 不过是糊弄人的话,梅秀才心里也明白,桂五既是高价买地,就不会再卖回来。 梅童生正心如刀割,压根没有留心儿子在旁边嘀咕什么。 外头大门“砰砰”直响,更添烦乱。 梅秀才先是皱眉,随即只觉得心惊肉跳。不会是白老大派人追债吧?那债是一个月,还有些日子呢? “谁啊?砸什么门,催命啊?”杜氏正在厨房给梅童生熬药,听到动静心里搓火,出来高声吆喝道。 刚吆喝完,她就惊住:“啊?爹……您怎么来了?” 杜里正也不等人开门,直接叫人推开大门,看也不看杜氏,肥胖的身子多了气势,带了几个健仆直接大踏步往上房去了。 杜氏见势头不对,不由悬心,咽下一口吐沫,连忙跟在后边进去。 梅秀才已经听到外头动静,出来迎候,心中纳罕杜里正怎么晚饭点儿过来。 待看到杜里正带着一堆人过来,梅秀才更是惊疑不定,上前道:“岳父,您这是……” 杜里正没有半丝笑模样道:“亲家呢?我寻亲家说话!” 梅秀才眼见这阵仗不对,不敢相拦,将杜里正往里屋让:“我爹有些不舒坦,正在里屋躺着。” 眼见梅秀才半点不心虚模样,杜里正的怒火也熄了几分,摆摆手吩咐随从都在外等着,自己随着梅秀才进了里屋。 梅童生依旧心疼那五十五亩地,犹在后悔不跌。 作甚自己不收好地契,就那样信任老二?哪怕只防着老二一半,将那二十五亩地契直接落在长孙名下,也不会“竹篮大手一场空”。 杜里正见梅童生半躺在炕头,眼见也不看人,端得是无礼,怒火又起,冷哼道:“亲家倒是好大的架子!” 梅童生被这一句从癔想中惊醒,转过头看,就看到杜里正紧绷绷的一张大胖脸。 “你还敢来!?”梅童生双眼喷火,身子利索的不似知天命的老人,从炕上直接翻身下地,连鞋子也顾不得穿,一把拉了杜里正的领口:“你到底存了什么心?看不上我们梅家,就领了你们家二姐回去,作甚这般祸害青柏?他有什么不是,你只管骂、只管打,作甚叫张福勾着他去赌?那是赌啊,岂是能沾的?我们老梅家刨了你们杜家祖坟了不成?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先是咆哮,高声喝问,到了最后却是老泪纵横。 这一番话,屋子里其他人都变了脸色,杜里正也不例外。 梅秀才是觉得难堪,原是恼老爹作甚在自家岳父与妻子面前念叨这个,半点不给自己留脸上,可听到最后察觉出不对来。 梅秀才素来有几分小聪明、小算计,不是个愚钝的,之前不过是日益沉迷赌博,加上自家晓得自家的分量,实没有什么可算计的,才没有疑到张福身上。如今听自家老头子这么一讲,想起五月时自己几次阴错阳差接触赌场、赌局之类,都是有张福在身旁。 梅秀才收起之前的难堪,望向杜里正的目光带了质疑。 杜氏站在杜里正身后,只觉得眼前发黑,扶着门框才没有跌倒。这叫怎么回事?什么叫指使张福勾着他去赌? 丈夫这几个月的异常,身为枕边人的杜氏哪里能丝毫察觉不到,不过每次都自欺欺人,想着多半是生了什么花花心思,不过有一双儿女,有娘家做靠山也不怕他闹腾,是万万没有想到赌上去。 杜里正拉下梅童生的手,也听明白过来前因后果,并不理会梅童生,直接问梅秀才道:“张福带你去赌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拢共输进去多少钱?都管谁抬钱了?借了多少银子?” 要是张福在跟前,梅秀才能生吃了他。 事到如今,梅秀才哪里不明白,自己遭了算计。 他心中也憋着火,张福可是杜家的下人,自家这损失当算在杜家头上,所以梅秀才本打算多说几百,好将这损失在杜家身上找补回来。 几百两银子,对梅家来说是全部家底,可对于杜家来说实不算是什么。杜家可是有八百亩地,一年庄子收成就三、四百两;不对,是一千八百亩,那一年庄子收成就大几百两。 不过当对上杜里正阴冷眼神,梅秀才立时怂了,实话实说道:“是,五月底开始的,拢共输了八百多两,借了白老大一百两!” “八百多两?”杜里正听出其中不对劲之处:“除了从我那儿拿的二百两,其他钱哪里来的?”说到这里,瞪大眼睛:“你卖了地?” 梅秀才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卖给了桂家!”杜里正肯定的口气。 “嗯!”梅秀才再次点头。 “好啊,是桂家,竟然是桂家!真是蹬鼻子上脸,一次比一次贪啊。我晓得了,定是他们勾结了张福,就为了让你卖地!”梅秀才愤愤说着,立时就要去桂家算账。 梅秀才一把拉住,没有稀里糊涂往桂家身上推,倒是清醒过来,从怀里掏出那二百两的银锭的,道:“不是桂家,指使张福设局的另有其人!” 岳父家有一千八百亩田,这还只是田产,别的不说只西集镇的布庄,不能说日进斗金,也是处旺铺。这说明说什么?说明岳父深藏不露,不是寻常的土财主,而是巨富啊。 那掏二百两银子出来的,肯定是惦记着杜家的地,对杜家不怀好意的。他们想的倒是美,杜家的产业真要便宜外人,还有自己这个亲女婿等着,作甚要轮到旁人? 这一时之间,梅秀才十分清明,丝毫没有被那二百两银子诱惑,说了今天自己输光前后一个赌友的异常。 杜里正神情已经恢复平静,心里却明白,对方八成就是收买张福的人。对方明显是冲着自己来,想要查自己的底细? 杜里正眯了眯眼,知晓这个当不是之前叫杜家投靠的赵家。赵家自视过高,压根就没有杜家放在眼中,也不会想着查他的底细。 他奶奶的,这好好的又不是本命年,自己就走起了背字了。杜里正心中不由咒骂一句。 梅秀才说完这些,立时道:“岳父,张福那老小子确实不对劲,快就叫人抓了他,他当晓得那人的底细。” “张福背主,带了妻儿跑了,在亲家老爷早上去找人后。”杜里正道。 梅童生气呼呼在旁边听了半天,也算听明白,指了杜里正道:“不是你主使的,也是你连累的,不能这样白算了,那五十五地到底怎么办,你要给个章程!” 杜里正没说话,而是瞥了一眼梅秀才手中的银子,看着梅秀才似笑非笑。 梅秀才心中一哆嗦,拿着那银锭觉得烫手,好悬没落到地上。对方即是冲着杜里正来的,他收了对方的银子,这不正是“投诚”的证据。 梅秀才讪讪,正琢磨说辞想要为自己辩白,杜里正已经道:“地卖了多少银子?” “四百四十五两!”梅秀才回答,眼巴巴地看着杜里正,目光中多了期待。 自家岳父素来财大气粗,这回给自己几百两银子,自己去桂家赎买回来不是正好? 杜里正却没有应声,反而起身走了。 梅秀才目瞪口呆,连忙追了上去。 * 桂家老宅,堂屋。 看到杜家的健仆,桂重阳就添了心事。他在金陵生、金陵长,见识自然比村里人多几分。 在村里人看来,那些汉子就是杜家的下人,说不得是为了仗势拉的佃户中的壮丁;可桂重阳却看出他们不是寻常百姓,行动之中自有章程。 之前并不曾听闻杜家有这些人,那为了昨天秋税的事,杜里正就亮了底牌了? 会不会查到桂五身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庞然大物(第二更求月票) 杜里正不肯大出血出银子,梅童生却依旧不死心,还想要收回自家卖了的那五十五亩地。 “不行,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桂家!没有这样卖地的道理!我去寻梅顺娘,问问她到底存了什么心,作甚这样吃里扒外!”梅童生自己嘀咕着,就要往外走。 梅秀才正好送了杜里正回来,见了连忙拦住老爷子:“爹哎,您就别跟着添乱了。” 梅童生瞪眼道:“难道就便宜了桂家,不行!以后家里人喝西北风吗?” “爹,是五十五亩地重要,还是一千八百亩地重要?”梅秀才压低了音量小声道。 梅童生还当听错,转过头来看儿子。 “杜家的地不是八百亩,而是一千八百亩地!”梅秀才小声道。 方才梅秀才在杜里正面前说了九成的真话,就瞒下来一成,就是知晓杜家的地是十八顷之事。 梅童生却是胆小,缩了下脖子道:“管他一千八还是两千八,杜家又不是没有儿子,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 梅秀才嗤笑道:“有儿子又怎样?杜七痴肥愚钝,连八十亩田都管不好,更不要说八百亩、一千八百亩!我那老泰山为何不顾辈分偏要将六姐儿说给梅晟,还不是因为知晓杜七不行,支撑不起门户,才拉着梅晟给杜七做助力!” 梅童生闻言,就有些不乐意。 凭什么?自家看好的长孙,自家人还没有沾上光,就让杜里正惦记上? “可那五十五亩地讨回来是咱们自家的,杜家再多也是杜家的。”梅童生依旧不死心。 “爹!”梅秀才着急道:“现在盯着杜家这边还来不及,还非要招惹桂五?小心到时候两头不落好!桂五的铺子开业,铁和尚带了四个儿子到了,那是西集的土霸王,是我们能得罪的?桂五还是真金白银买的地,这银子又是哪里来的?桂五不简单啊。要是真的惹恼了他,谁晓得他会怎么发疯!桂家可是握着梅家把柄,梅晟还在镇上!” 以梅家与桂家二房的旧怨,梅秀才一直提防桂五的报复或是坑自己一把。可是两次质押到最后的过户,桂五都堂堂正正,并不曾有半点手脚。 换做其他人,少不得会觉得桂五厚道;可梅秀才素来爱多想,不由的想到桂五的倚仗。 桂五不屑算计梅家,同时也有底气不担心梅家过后的纠缠,或者正等着梅家过后的纠缠,让桂家有理由算计梅家。 因为中间隔着两条人命,这些年桂家对梅家是没有底气的。 要是桂家主动对算计梅家,那落在村里人眼中就太过了;要是梅家的错,桂家无奈之下反击就理直气壮了。 说梅秀才是“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说他“杞人忧天”也罢,反正他对桂五始终提防,不敢轻易招惹。 梅童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梅家的地都没了,如今指望的就是儿孙的功名。桂五与铁家那样的地痞往来,要是真生了坏心可是防不胜防。 只能暂时咬牙忍了。 * 桂重阳忧心忡忡,过了一夜,次日就有些没精神。 梅氏见了,不免担心:“可是换季身上不舒坦?该加衣裳了,早晚也凉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自进了九月,天气就一日凉似一日,梅氏才如此说。 桂重阳打小在金陵长大,确实有些受不住北地秋寒,轻咳了两声道:“姑姑,什么时候换夹袄?” 就算加了一层衣服,也是单衣,抵御不住秋寒。 梅氏却是迟疑,这边的规矩,讲究的是“春捂秋冻”,要到十月初一才换夹袄。就是这边的小孩子,家里也添衣服晚。 可是关心则乱,在梅氏心中,桂重阳到底不同与一般孩子,看着孱弱,之前盖房子时一时累了还小病了一场。 “夹棉衣裳倒是准备好了。”梅氏道。 桂重阳忙道:“那就换上吧,在村塾里越坐越冷。” 梅氏立时找了出来,带了几分愧疚道:“是姑姑疏忽了。” 既是换季衣裳,有桂重阳的,自然也有梅小八的。 桂重阳立时换上,梅小八却是摆手道:“姑姑俺不穿,俺还不冷呢。” 村里的孩子都是习惯“秋冻”的,梅小八身子又结实,自然不愿意早早换上厚衣服。 梅氏女红精致,桂重阳穿上夹棉衣裳也并不觉得臃肿,反而比单衣多了几分挺括。 “姑姑,昨天夫子没去,大家在村塾白待着;今天要是夫子还不去,我就去趟镇上。”桂重阳道。 “作甚去镇上?找你五叔?可昨儿他不是才回来过?”梅氏不解道。 桂重阳道:“这几天嗓子痒,有些不舒坦,想要去镇上抓几幅药吃。” 这也不是假话,桂重阳回木家村带的除了书,还有他从小到大的一匣子药方,这个梅氏是晓得的。 梅氏立时急了,拉了桂重阳上下打量,道:“除了咳可还有哪里不舒坦?都是姑姑糊涂了,守着‘春捂秋冻’的规矩,倒是让你遭罪!” 桂重阳因为担心杜里正那边,昨晚辗转反侧,没有歇好,眼睛都睁不开眼了,不过是强撑着说话。 梅氏看在眼中,眼泪都出来了,道:“不要去学上了,让小八代你请假,姑姑这就带你去镇上看病!” 瞧着梅氏惊慌模样,似是桂重阳得了重病立时卧床一般。 不怪梅氏惊恐,桂家长房只有这一根血脉,实是半点闪失不得。 桂重阳忙安抚道:“姑姑,真不碍的,侄儿秋咳是老毛病了,每年入秋都要咳上一阵的。” 好说赖说,终于安抚了梅氏,让梅氏不要惦记跟着去镇上。 不过梅氏依旧不放心桂重阳一个人去镇上,要去二房寻桂春陪着桂重阳去。 桂重阳拉了梅小八道:“这不是有小八在,哪里就要劳烦春大哥?我与小八一道去,抓了药就回来。” 两个半大孩子,梅氏依旧是不放心。 梅朵原本在西屋里,是后过来的,看出桂重阳的不对头,去镇上看病怕是幌子,还有其他事,不直接说,那肯定是叫人担心的事。 “姑姑,重阳哪里有叫人不放心的时候?让他们两个快走,早去学里请了假,也好早去早回。”梅朵心下一动,便跟着劝梅氏。 梅氏这才犹犹豫豫的点头,少不得对桂重阳又嘱咐了两句,还不忘交代梅小八。 还没有道村塾,就听到院子里一阵小孩子的喧闹声。 桂重阳心中有数,梅夫子还没有来。 等到早课时,梅童生还没有露面,反而是梅秀才亲自过来,开口放了村塾这边三日假。 桂重阳的假也不用请了,让杨武将他与小八的书包带回去,他自己则带了梅小八直接去镇上去了。 * 西集镇上,白家赌坊,二楼雅间。 杜里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一身肥膘,看着如同寻常富贵老爷一般,可身后是八个健仆,在这镇上能这样阵仗的人也屈指可数,就多了几分莫测的气势。 白老大带了手下进来,看到杜里正这样,不由在心里骂娘。 叫管事拐带梅秀才涉赌的真不是这个死胖子?那今天是什么意思,来自家赌坊来找后账、来给女婿撑腰?折腾什么? “白老板!”杜里正拱拱手:“久仰大名,杜某不胜荣幸!” 白老大打着“哈哈”道:“这是杜里正吧,白某人也是久仰大名啊!” 因为杜里正极少在镇上露面,白老大没有见过杜里正,不过也没有装糊涂。 赌博消息最是灵通,不管昨天杜记布庄的关门,还是今天一早孙大兴赁的宅子被围了的事,白老大都得了消息。 那带人围了孙大兴宅子的,自然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一位。 那个孙大兴也不是别人,正是梅秀才的赌友之一,昨天带了梅秀才曾离开的那位。 不知孙大兴是不是得了消息,并不在赁宅里,杜里正扑了个空,就直接来到白老大赌场。 白老大虽说手下有人手,衙门有关系,可“和气生财”,也没有为旁人的事背锅的道理,倒是很痛快地将自己晓得的都说了:“孙大兴对外身份是游商,不过并没有在城里贩货,当是托词,听着说话倒是官话。当是之前就与张福认识的,张福前几次带梅秀才过来时,孙大兴都在,喂了几次牌,让梅秀才小赢了几把。” 白老大心中后悔不已,本以为是杜里正自己调教女婿,谁会想到真的是外人算计。 这个杜里正他虽没有见过,却是不敢轻视。一个单丁独户的外地人立足不说,还混上里正的位置,有地有铺的产业不少,要没有两把刷子谁能做到? 杜里正倒没有与白老大硬抗的意思,微微点头致谢道:“谢谢白老板费心,杜某叨扰了!”说罢,抱抱拳,也不耽搁,带了人走了。 白老大看着杜里正的背影,也是意外不已。 本以为杜里正这样气势,问完该问的话,必当将女婿的欠债给还上,可不知是暂时顾不上,还是其他缘故,竟是提也不提。 * 袁家学馆外,桂重阳与梅小八到了,请进门的学生传了话。 没一会儿,桂五就匆匆来了。 眼见着两人过来,桂五眼睛眨了眨,却是没有直接问桂重阳缘故。 桂重阳说了抓药的事,桂五便对梅小八道:“我带你重阳哥去抓药,你先家去,告诉你婶子一声,中午叫人做两道好菜!” 中午必要在镇上留饭的,梅小八立时应了,转身往桂五家传话去了。 叔侄两人这往药铺走,桂重阳直接道:“五叔最近要小心些,杜里正不知哪里叫来的人手,看着都带了凶悍之气。他是不是为了秋税的事恼羞成怒?可要小心他狗急跳墙!” 桂五本担心家里有什么不好事,听是杜里正的事,立时松了一口气,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放心,怕是他顾不得桂家了。” 杜里正的心腹张福勾结外人,给梅秀才下了个套,随后带了家人叛逃。因为桂五正盯着这边,倒是给追踪个正着。 这张福进了京城,就住在崇文门内一处宅子,那处宅子是西宁侯府的产业。 西宁侯宋琥,安成公主驸马,今上女婿,是京里最显赫的公侯之一。 第一百四十八章 谁想取而代之 宋琥祖父宋朝用,是大明开国时的老将;宋琥之父宋晟,少年从戎,先后继承兄长、父亲军职,成为一员大将,先后镇守凉州二十年多年,因功封侯西宁侯,子孙世袭。 宋晟的长子,是建文帝时的府军右卫指挥使,在抵抗“靖难军”时战死,被今上所厌。 当时世人皆以为宋晟要被儿子连累夺爵,宋家要被问罪,可今上却先后将徐皇后嫡出的三公主安成公主、四公主咸宁公主分别嫁给宋晟的次子宋琥与六子宋瑛,时人称为“宋氏大小驸马”。宋晟依旧深厚皇恩,继续镇守西凉。 永乐五年,第一代西宁侯宋晟病故,宋琥承西宁侯爵位,并接替其父继续镇守凉州。一直到永乐十年,宋琥才回京,以皇亲身份行孝陵祭祀至今。 开国元勋之后,一门两驸马。这样的人家,竟然在背后算计杜家? 不仅桂重阳惊讶,就是查出这个消息的桂五也觉得怪异。 就算杜里正有十八顷地,可以引来人的窥视与惦记,但也不当是宋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这样的人家不管是惦记杜家的田,还是算计别的,哪里用这样周折? 桂重阳不喜反忧:“五叔,杜家到底怎么回事啊?听着就叫人悬心,咱们好好的过日子,要是殃及池鱼岂不冤枉?” 桂五昨天至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却道:“有这一出也未必就是坏事,杜忠不是就露了人手出来。” 桂重阳道:“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五叔这些日子多小心些,咱们宁作壁上观,也别参合进来。” 不管杜忠的底牌多厚,他们怎么斗法,都不是桂家这样升斗小民都参合得了的。 桂五点头道:“我还忙着备考,不会去招惹杜家,你也勿要太担心,杜忠这些年行事,除了刚当上里正时‘杀鸡骇猴’一次,其他时候都低调隐忍,不会闹出大动静。” 桂重阳本是担心杜里正因秋税的事情恼羞成怒,如今知晓他遇到的更大的麻烦,不会盯着桂五这边,自然也就放心了。 叔侄两个说话间,到了药铺。 有坐堂的老大夫在,桂五就让老大夫给桂重阳把了脉,在之前的方子上添减一二,才抓了十付润肺补气的汤药。 等叔侄两个到桂五宅子时,江氏已经叫人预备好午饭。叫人去买酱肘子与熏鸡,又炒了两盘素菜,听说桂重阳犯了秋咳,江氏吩咐厨房炖了百合汤。 百合恰好是凉州特产的“双头王”百合,十分清甜。 桂重阳在南京时就常吃的,现在一下子就吃出来,看了桂五一眼,垂下眼帘。 这样的百合千里迢迢运到通州,价钱可不便宜。 自己的银钱都是生母的嫁妆与“老爸”留下来的,五叔的银子从哪里来的?以桂五的为人,即便打理了茶楼多年,也不会从那里贪钱的,那银子的来路就叫人好奇了。 不过叔侄两人说话,彼此都有分寸,桂五不去探究桂重阳父子之前在南京的生活,桂重阳也没有探问过桂五银子的来路。 午饭过后,桂重阳与梅小八就提了大包小包离了桂五宅子,上了桂五叫人雇的马车,回了木家村。 梅氏见两人平平安安回来,才放了心,忙追问大夫怎么说。 桂重阳捡着好的说了几句,递上补药。 梅氏听到桂重阳的咳声,道:“明儿叫你春大哥过来通烟道,咱们早点烧火墙。” 通州这边的屋子,冬天都要靠火墙取暖,与穿棉衣一样,点火都是有日子的,都是十月初一。 “春捂秋冻”,是养生之道,可梅氏觉得还是莫要太刻板,让桂重阳白遭罪。 桂重阳畏寒,自然没有异议。 因为拿回来的大包小包有不少是江氏给二房预备的,桂重阳用了晚饭,就带了梅小八给二房送东西去。 两人刚进院子,就听到上房传出说话声:“二叔,都是桂家人,怎么能让一个外来户趴在头上。明晓得朝廷免了秋税,却还折腾大家伙一回,为的是什么?我们缴的是好粮食,拿回来的却是米糠,再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又有一人道:“是啊,二伯,可不能就这样算了,谁晓得下回会怎么欺负人!要不是朝廷减免今年农税,小重阳那边就上了欠税单子了!杜家到底想要干什么?这算计咱们桂家一回又一回!” 桂重阳站在屋檐下,心中冷笑。 能这样称呼桂二爷爷的,除了“东桂”中人再无旁人。 前天村民哄抢村祠堂里的粮食,“东桂”因为住得远,加上在村里人缘不好,没有人去告诉他们,最后才得到消息,却是晚了一步。 不仅没有取回足够的粮食,就是拿回去的粮食也半数是米糠。 “东桂”人丁茂盛,口粮也需要的多。或者这一成地里产出的粮食对别人家是锦上添花,对“东桂”就是能不能吃饱饭的问题,自然是顶天的大事。 “东桂”如何肯吃亏? 家中男丁多,招呼一声就着了十几人,昨天一大早就想要去杜家说理。 还没有到杜家门口,就见杜门开了,杜家的马车出来。 “东桂”诸人刚想要上前堵人,结果就看到后边“呼啦啦”出来十来个健仆,都是牵了马匹。 众人一迟疑,那些人就上了马,簇拥着杜家马车呼啸而去。 “东桂”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怂了。 不过那是粮食,还不是别人的,而原是自家的,就这样少了一半,谁能乐意呢? 琢磨了一天,“东桂”不敢与杜里正直接叫板,就想起在镇上开铺子的桂五。铁和尚出面罩着桂五的事,别的村民听说了,自然也传到“东桂”耳朵里。 这不,今天就来了两个族人,上门寻桂二爷爷求援了。 二房也才用了饭,杨氏在厨房洗碗。 桂重阳看见,就没有直接进上房,而是去了厨房。 “重阳来了?快屋里坐去,看着你二爷爷点儿,东边的人嘴能说呢,别让他们糊弄人!”杨氏见了桂重阳,露出惊喜来,直接道。 瞧着那样子,防“东桂”如蛇蝎。 桂重阳将手中包裹递上去,道:“侄儿头午去镇上抓药,中午去五叔家吃的,这是五婶让带回来的。” 杨氏没有急着接包裹,立时擦了手,拉着桂重阳,好生瞧了一遭,道:“换上厚衣裳了?这是着凉了?大夫怎么说?” “就是有些秋咳,是老毛病了,不碍的。”桂重阳忙道。 “可不敢小瞧这些毛病,开了药了?可不能拖,拖成了肺痨可了不得!”杨氏依旧担心道。 “呸呸呸!哪有你这样咒孩子的,不会说话就别说!”桂二奶奶正好过来,听了这一句,忙训斥道。 杨氏立时跟着“呸呸呸”,道:“是我糊涂了,这句话收回收回,就当没说过!” 桂重阳与梅小八忙给桂二奶奶见礼,桂二奶奶看着桂重生身上夹棉衣裳皱眉道:“这才九月中了,你姑姑怎地就给你换了夹棉衣裳,这晌午还热呢!” 老太太嘴里说着,心里也在感叹。到底是没有生过孩子,不会带孩子,现在就穿上夹棉衣裳,只会叫孩子越来越怕冷,到了正经入冬后,穿厚棉衣服也会畏寒。 桂重阳道:“孙儿之前都在南边生活,有些不适应北边的秋寒,就跟姑姑说加了衣裳。” 老太太一听,倒是不好再说梅氏什么。 桂重阳又说了去西集镇抓药的事,桂二奶奶点点头,更不好说穿衣的事。 这都犯了旧病了,还能拦着人家孩子加衣裳么? 不过看着那大包、小包的,桂二奶奶还是嗔怪道:“真是不会过日子,前几天刚拿了东西回来,这才几天啊!” 带的多是吃食,有腊肉腊肠,还有点心藕粉等物,杨氏一边整理、一边挂的挂,装的装,笑着对桂二奶奶道:“这般孝顺的儿媳妇,哪里找去?娘您就等着享福吧!” 桂二奶奶嘴里唠叨是唠叨,却也不无得意。 这辈子起起伏伏的,堵心的事情不少,可自家这两个儿媳妇在孝道上实是没得挑。 杨氏又催桂重阳去上屋,桂重阳叫带了梅小八去了。 东屋里,桂二爷爷坐在炕边,耷拉着脸不说话。 炕桌对面坐着一人,四十来岁年纪,穿着长衫;旁边凳子上坐着个年轻的,二十来岁年纪。 两人都是“东桂”老太爷的孙子,年长是长房长孙叫桂达,年轻的就是之前来过二房的桂四奶奶的幼子桂选。 见桂重阳带了梅小八进来,两人都露出笑来。 桂达摸着胡子,端着族伯的架子道:“听说重阳侄儿在学堂功课上等,就是梅童生想为难也为难不住,长房后继有人了!” 桂重阳不吭声,谁晓得这是哪位啊,就充起来大瓣蒜。 桂选则是机灵许多,眼见桂重阳不接话,堆笑道:“重阳,我是你十叔,这是你达大伯!” 第一百四十九章 搭个台阶自己下(第一更求月票) 桂选倒是殷勤,桂重阳却没有急着叫人,而是望向桂二爷爷。 回来快四个月,桂重阳与“东桂”打了好几个照面,哪里不晓得眼前这两个是谁? 桂重阳年岁虽小,却是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这个“东桂”排在杜家与梅家后,是桂重阳要提防的麻烦人家。真要细算起来,就不是麻烦这么简单,也可以称为仇家。 眼见桂重阳不给脸,桂达与桂选笑容都有些生硬,也随着桂重阳望向桂二爷爷。 桂重阳的意思很直白,桂二爷爷让怎么叫人就怎么叫。 桂二爷爷认下族人,那就是族亲;不认族人,那就是寻常人。 桂二爷爷倒是没有让桂重阳失望,道:“他们是村东头桂家的,叫桂大爷叫桂叔叔也没错。” 就是寻常乡亲,也都是按照年纪辈分叫人,不算什么。可这样连姓一起叫了,未免就外道。 桂选笑容尴尬,桂达皱眉道:“二叔,不能这样论吧,咱们两家可还没有出五服呢!正经族亲,又不是外人,怎么能叫小辈指名道姓叫人?” “东桂”老太爷是桂二爷爷的堂叔,桂达与桂选的爹是桂二爷爷的再从堂兄弟,彼此都是服小功;桂达、桂选与桂五这一辈,是没有出五服的族兄弟,要服缌麻。 桂二爷爷冷哼道:“老一辈是老一辈的事,到了春儿、重阳这一辈,不就出服了?这么叫人有什么不对!” 桂达脸色不好,还想要再说,桂选忙插话道:“出了五服,也是一个祖宗的族人,自是比其他人亲。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桂’字,咱们桂家早年在村里说话也是算数的,如今算什么?归根结底,还是外人欺咱们桂家不合心罢了。二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桂二爷爷并不是话多之人,不耐烦听他们继续念叨,直接道:“不是分了‘东桂’、‘西桂’?这些年都两处过活,互不相干,挺好的,就莫要往一起掺和了。” 桂达与桂选都卡壳了。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俗语,也说明了世态炎凉。 “西桂”早年穷时,“东桂”确实是避之不及,恐怕沾上的,现在这不是“西桂”日子起来了吗? 桂达带了不甘心道:“桂、梅、杨、李四家迁到木家村百来年,木家村里正一职就没有旁落过,平白让姓杜的占了十几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桂达早年也是读过书的,只是连童生也没有考过,说话倒是比寻常村汉斯文。 只是这成语没有这样用的,话里话外倒是埋怨桂重阳的祖父丢了里正之职。 桂二爷爷最是敬重亡兄,自是不爱听这话,立时耷拉下脸来,道:“归个屁!里正一职还能烧了孝敬先人?你们愿意怎么折腾,随你们折腾,莫要拿先人说嘴!” 桂达被说的下不来台,桂选知晓堂兄失言,忙去看桂重阳,见他小脸也绷起来,就想要说话找补一二。 桂二奶奶挑了帘子进来,看了看外头天色儿,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别再跌了跟头,不留你们说话了!” 老太太依旧那么耿直,丝毫不客气,直接撵人。 桂达却是不死心,道:“眼见杜忠的里正不稳当,正是咱们桂家人齐心合力的时候,二叔你可不能糊涂啊。” 桂选也连忙道:“二叔,咱们家这个时候不接着,就便宜了梅家那头了。” 桂二爷爷依旧道:“左右我们不参合,你们随便折腾!” 桂二奶奶讥笑道:“便宜了梅家又怎么样?梅家又不会惦记我们家的地,梅家人当新里正倒是叫人睡觉更踏实呢。” 这是依旧没忘当年旧账,桂达气呼呼的,只觉得“西桂”目光太短浅,都多少年了,还提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想要再说,桂选却是推了堂兄一把,讪笑道:“二叔,二婶,我们先回去了,当年的事,哎,着不是当时有旁人使坏么?老太爷心里也不安生呢,每年清明都要念叨一遭,说是对不住我那几个苦命的哥哥。”说罢,也不等桂二爷爷、桂二奶奶说话,就拉了堂兄告辞。 这样的便宜话桂四奶奶上次已经说了一遭,桂二奶奶统统当成放屁。 几条人命在里头,别说桂老太爷心里不安生,就是老爷子直接抵命,也化解不了“西桂”心中的怨恨。 * 桂二爷爷门外,桂达甩开堂弟的手,不乐意道:“作甚就这样出来了?不是说好要拉着‘西桂’点头,好让桂五回来支持咱们家争里正吗?” 桂选低声道:“大哥哎,咱们之前也想的太美了些,这边明显还记仇呢。别再提什么让他们支持不支持的话了,左右他们不会出来拦着,在旁人眼中就是支持了,不就行了。” 桂达不快道:“当年老太爷又不曾坏了规矩,这田产买卖本就是‘首问宗亲’,说到底这边也不厚道,宁愿半价卖给了杜家,也不愿给咱们家!” 桂选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卖给杜家还能得一半钱,给自家白送吗?他年岁最小,可当年事情发生时也十多岁,分辨出好赖来。 错了就是错了,要是当初“东桂”能早些认错,在“西桂”日子艰难时拉一把,未曾没有化解怨恨的余地,毕竟谁也不晓得当年抽丁后果会那样严重。可“东桂”死不认错不说,还曾有“落井下石”之举,两家嫌隙越来越深。 如今“东桂”子孙也不全是糊涂人,自然也晓得自家长辈当年的不厚道,之前还没有什么,如今桂五冒尖,他们少不得要担心“西桂”找后账,报复自家。 像桂达这样自以为是,认为“东桂”主动示好“西桂”就当接着的人有;像桂选这样明白的,只想要找个由头,借此给自家一个台阶,缓和“东桂”与“西桂”的关系的人也有。 如今走了这一遭,堂兄弟两个都不满意,怏怏地离开。 * 桂家二房,桂二奶奶对桂二爷爷道:“老头子,你可不能犯糊涂,他们发白日梦,当咱们家是大傻子呢!哼,当年那位倚老卖老白占大伯便宜时,我就说他们家是喂不饱的,结果你们兄弟却是一味厚道,只说是嫡嫡堂亲,两家人可做一家人。结果如何?你们倒是当他们是一家人,舍心舍肺的,遇事却是被他们狠咬一口,比外人还毒呢!” 桂二爷爷皱眉道:“还唠叨这些做什么?过去就过去了。” 桂二奶奶红了眼圈道:“老婆子没了个儿子,没了两个侄儿,这辈子都过不去!”说到这里,对旁边的桂春、桂重阳、梅小八道:“你们三个也不许忘,当年的事情要不是‘东桂’捅了咱们家一刀,本不用死那些人的!虽说同姓桂,可‘东桂’永远都不是亲人,那是仇人!” 桂春与桂重阳早知晓“东桂”当年作为,梅小八到桂家后也知了。 三个少年都是听了桂二奶奶的话,都郑重点了头。 桂二爷爷在旁见了,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说什么。 在小一辈眼中,与“东桂”全无往来,记得只有仇怨。可在桂二爷爷心中,当年从堂兄弟都是相伴着长大,就是那位自私自利的堂叔,当年对他们兄弟三个也有照拂的时候。 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好像是“西桂”兄弟齐心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东桂”几兄弟却是庸碌无能,那边老太爷就越来越无赖。 归根到底,都是穷闹的。 穷**计,富长良心。 第一百五十章 小村新客(第二更求月票) 这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算计? 杜里正之前就觉得秋税的事情有村里人做手脚,已经开始暗暗提防。当年他能为了里正之位算计桂家,今天别人就能为了里正之位算计杜家。 “一朝天子一朝臣”,往大了说是朝廷权力更迭。往小了说,知县换人,下边的粮长就跟着换了。粮长换人,说不得也希望下边换个更亲近的里正。 既猜测村里有人惦记自己的里正之位,杜里正疑的本是林家。 同样是外来户,杜里正凭借十几年前的筹划,先一步得了里正之位,林家就能服气? 这些年林家与村民往来不多,可因为粮种的事,也卖了不少好给村民。 偏生因林家有族人为京官,杜里正心有顾忌,只能看着林家邀买人心。这次,莫不是林家趁着粮长换人,来算计里正之位? 不过杜里正素来谨慎,虽说心中疑的是林家,不过也安排人盯了梅家与桂家这边。 梅家这两年风头渐盛,族人也越发心高气傲了;桂家那边,有宿怨在,谁晓得什么时候坑杜家一把。 因此,“东桂”去桂二爷爷家的事就入了杜里正的耳。 正如桂选说的一样,只要两家走动起来,外人眼中桂家就是一体的。 桂家本就是杜里正的肉中刺,始终防备着,眼见着分裂多年的“东桂”、“西桂”勾搭起来,杜里正心中暗恨。 让杜里正更恼怒的是,除了桂家,梅家那边也没有消停。 梅家几个房头齐聚梅安家,提的也是里正之位。在他们看来,杜里正处境不妙,正是可以一争的时候。 反倒是梅童生父子,没有参合此事,多少让杜里正略感欣慰。 * 一夜无话,次日因村塾再次放假,桂重阳与梅小八就得了闲。 梅小八做完例行功课,都坐不住,央磨着桂重阳出去耍。 今天桂二爷爷与桂春过来帮看了烟道,毕竟是新宅,总要试几日,所以屋子里还是阴冷,反倒不如外头舒坦。 桂重阳练完大字,抄完《地藏经》,也觉得手脚冰凉,就跟着梅小八出来。 梅小八扛了两个钓杆,又提了一个水桶,带桂重阳去河边钓鱼。 自打中秋过后,梅氏就不许梅小八再下水。 梅小八憋的狠了,就捉摸出钓鱼竿来,偏生又是坐不住的性子,每次都没有耐心钓鱼,就拉了桂重阳过去。 桂重阳因为身体不好,小时候静的多、动的少,是能坐得住的。最后梅小八打窝子、上饵料,桂重阳坐着垂钓,小兄弟两个倒是配合的刚刚好。 今天梅小八拖桂重阳出来,显然也是打这个主意。 “可惜姑姑不让,俺不能下河摸黄鳝,现下的鳝鱼才肥呢!”梅小八提着东西,面带惋惜道。 桂重阳轻哼一声道:“秋水阴寒,可是闹着玩的!为了两口吃食,你原意以后做个瘫子?” 这说的是村里一个李姓旁支的老鳏夫,早年丧妻,留下一个儿子,家里赤贫,没有二亩地,每年开河后就摸着泥鳅黄鳝去赶集卖,有了收益就不避寒暑,结果风湿严重,不到三十多岁就下不了床。幸好儿子还算孝顺,在林家做长工,有份工钱,父子二人得以维持生计。 梅小八伸了下舌头,也不再念叨下水的事了。 少一时,小兄弟两个到了河边。 梅小八从水桶里拿出炒好的糜子面团,在一处柳树下打窝子。 桂重阳也撑起两个鱼竿,手中却拿出了一本《四书集注》。 杜里正的身份诡异,使得桂重阳生出各种猜测,也越发的觉得时间紧迫起来。 桂远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没的,桂重阳守父孝三年,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出孝,虽说时间有些赶,可也正好能参加后年县试,就想要到时候一试。 算下来,就剩下一年半时间了。 梅小八打好了窝子,回头就看到桂重阳拿着书本的模样,不由压下之前的雀跃,也折了柳枝,在地上写起新学的百家姓来。 这才是“近朱者赤”,桂重阳眼角看到,微微一笑。 桂重阳一心二用,丝毫不耽误看鱼竿,没一会儿就钓上来两条半尺长的鲫鱼。 梅小八见状连忙放下书本,过去摘鱼换饵,本还担心看漏杆,白瞎了打窝子的糜子,到底是粮食,不好白浪费了,这下才真正的放心了。 两个少年,一个看钓杆起杆,一个上前摘鱼换饵,没有鱼的时候就一个人拿着书卷看书,一人蹲在地上用柳枝,落在别人眼中,就成了风景。 不远处一个素服青年骑在马背上,驻足观望,身边跟着两人,也都是骑马随行。 “那是小重阳?”青年有些不敢认:“爱读书的样子倒是没变,作甚这样装扮?” 身后一人回道:“入乡随俗吧,北地到底苦寒,百姓日子简朴些。” 另外一人道:“前年随着大哥见过重阳小哥,粉雕玉琢模样,眼下倒是换了模样,要是桂先生还在,不知如何心疼。” 金陵繁华,桂远又是个宠儿子的,真是半点不肯委屈了儿子,吃穿用度都是可好的来,比勋爵之家也不差什么。眼前几个人是桂远故人,见过桂远宠子,才有这样话。 那青年面带惭愧道:“早该过来探望,竟是拖了这许久。” 另外两人少不得开口劝慰,三人催马,往河边走来。 桂重阳正收杆,鱼钩上是一条尺半的胖头鱼。 梅小八立时眉开眼笑,上前提着大鱼流口水。 桂重阳却放下鱼竿,转过身去,正好看到不远处走来的几匹马。 “重阳哥,这鱼有三斤哩!”梅小八提着鱼兴奋说道。 桂重阳并没有应答,看着前面的那个青年,有些精神恍惚。 梅小八也看到外人来,还是几个骑马武人装扮的青壮,不免有些胆怯,却依旧上前两步,在桂重阳身边站了。 那青年翻身下马,看着桂重阳含笑道:“怎么?两年没见,就不认识了?” 桂重阳作揖道:“徐师兄!” 那青年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高大,容长脸,面容略黑,看着魁梧健硕。 自打桂重阳记事起,就见过这位“徐伯平徐师兄”,如今不过两年没见,自然不会真的忘了。 那青年听着这旧日称呼,也有些动容,道:“我枉为先生弟子,却没有送先生最后一程,又让你一人独自回乡,先生在地下怕也要怨我了。” 桂重阳摇头道:“徐师兄想多了,先父生前最惦记师兄不过,就是病榻上都念叨师兄两回,说师兄在北地当差,怕是差事辛苦艰难。” 只这一句话,就听得徐伯平红了眼圈:“我该回去的,先生待我如子侄兄弟,我对不住先生!” 桂重阳忙道:“先父病故后,要不是师兄的家下人过来帮忙料理,殡葬一干事物也不会顺遂,就是小弟回乡,也多仰仗徐师兄的安排。还未曾向师兄道谢,这里,小弟谢过了。”说罢,做了个长揖。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金大腿来了(第一更求月票) 木家村,桂家老宅门外。 徐伯平时专门过来探看桂重阳的,自是要来桂家老宅。在木家村人眼中体面的松木砖瓦房,落在他眼中自是不够看了。 不过徐伯平也瞧出这宅子是新起的,问桂重阳道:“这是新房?作甚不盖大些?” 巴掌大的地方,如何能待人? 桂重阳却道:“家里只有一位姑姑与表姊,这样也尽够住了。” 徐伯平刚才跟着桂重阳穿过半个村子,显然看出这个村子的贫寒,不赞同道:“虽说是故乡,可你到底是在城里长大,习惯城里的生活,如何能吃的这苦日子?这里偏远贫瘠,物资不足,吃用不便,还是随我去京城吧。文翰林年岁高了,留在金陵,不过小文年后来京,进六部当差,你们也能有个伴。” 这文翰林就是桂重阳的邻居兼蒙师,也是桂远的忘年交。小文是文翰林的幼子,与徐伯平年岁相仿,永乐十五年的进士。 当年五岁的桂重阳拜了文翰林做蒙师,温翰林也叫十五岁的幼子文珏跟在桂远身边学习,两个忘年交好友算是“易子而教”。 因此,桂重阳与文珏是正经的师兄弟。 去年桂远病故时,文珏在陕西知县任上,并没有回去祭拜,不过桂远相应后事,除了徐伯平打发的管家,就是文家人跟着前后操持。 两人名为师兄弟,倒是比寻常手足更亲近些,所以徐伯平才这样说。 桂重阳回到木家村后,安置好后,就给文珏寄信,不过山高路远,还没有收到回信。 此刻,得了文珏年后进京的消息,桂重阳也为他高兴道:“文师兄一直想要来北地,见识一下北京的雄伟热闹,之前只得了陕西的缺还遗憾来着,这下也是心想事成了。” 徐伯平趁热打铁道:“早年你们就相邻而居,如今你随我进京,在内城收拾出两套院子,等着小文上京不是正好?你那姑姑与表姊想要带也带着就是。” 徐伯平虽说今儿才露面,可之前早叫人打听过桂重阳老家的事。太久远的暂时不知,可桂家长房、二房这几口人是打听到了。 关于梅氏的身份,桂重阳虽只是称呼为“姑母”,可是徐伯平听了依旧不顺耳。毕竟在当地人眼中,这个梅氏是桂远的“发妻”,那样桂重阳算什么,桂重阳生母算什么? 在徐伯平心中,桂远是大才之人,自不是梅氏这样的村妇能匹配的。况且桂远生前,从来不曾承认过通州的这门亲事。 桂重阳道:“徐师兄,这里是父亲的故乡,我想要在此守制。” 看着桂重阳身上青布夹棉袄,在木家村算是体面新衣,可看得徐伯平皱眉不已:“可是手上钱紧了?” 梅氏听到动静,到院子里开门,就见徐伯平对着桂重阳“不善”的神情,不由心下一颤,扬声道:“重阳,既家来,怎么不进来!” 农家的院墙不过三、四尺高,徐伯平一抬头,正好看到梅氏。 梅氏目光全在桂重阳身上,偶尔望向徐伯平满是戒备,生怕他要害人似的。 徐伯平心中纳罕,却不动声色,只悄悄留心梅氏。 梅氏打开门,招呼桂重阳、梅小八到跟前,在一副护崽老母鸡架势,拦在两个孩子身前,抬头道:“这位客人是?” 徐伯平看在眼中,不免狐疑。 偏远山野,民风朴实,作甚梅氏如惊弓之鸟? 桂重阳忙拉了梅氏胳膊,道:“姑姑,这是我爹生前的学生,徐伯平徐师兄。”说罢,又对徐伯平道:“徐师兄,这是我梅家表姑,虽为表姑,可发送了先祖父,又孝顺在先祖母膝下多年,却是同亲生姑母无异。” 徐伯平听明白桂重阳话中之意,这个梅氏替桂远进了孝道,是当值得敬重之人。 梅氏却是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的表哥,县试都没有过得表哥,收学生了? 况且这青年二十出头年岁,实比桂远小不了几岁,又是武人装扮。这文武殊途,师生名分又从何处来? 徐伯平也看出梅氏的质疑之色,却是没有解释的意思。 论起来,桂远并没有正式收他为学生,这个“师兄”还是他上杆子叫小重阳叫的。 桂远功名不显,却是隐世大才,他认识桂远十多年,自然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会心甘情愿执学生礼,而不是平辈论交。 今日既是来探看桂重阳,徐伯平留心的就是桂重阳的吃穿住行。 “穿”是一眼可辩,“住”的如何,徐伯平还是要亲眼看看。 桂重阳眼见着徐伯平没有寒暄的意思,只四下里打量屋子,就直接引徐伯平进了书房。 看着一柜子书,书桌上熟悉的文房四宝,徐伯平眼圈微红。 不过没有看到床榻之类,徐伯平又问:“起居在何处?” 桂重阳又引他到上房,见桂重阳住在东屋,墙上糊了白纸,炕柜桌几都是簇新松木,徐伯平神色才稍缓。 东屋是主人房,那个梅氏没有借着长辈身份就“鸠占鹊巢”,还算知规矩。 桂重阳看在眼中,自然明白徐师兄是不放心自己,忙劝慰道:“师兄勿要担心小弟,到底是故乡,有堂亲长辈与姑姑照拂庇护,小弟日子还过得去。” 徐伯平胡乱点点头,指了指两个随从中的一个道:“这是我表弟张林,你小时候也见过,正好前些日子点了三河知县。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寻他做主。” 桂重阳闻言不由吃惊,要知道这张林名为徐伯平表弟,实际上更像是跟班与伴读。并不曾听闻他下场,那是恩荫入仕?还有就是徐伯平对张林的态度,丝毫不因他是七品知县就另有相待,还是如此随意。 桂远没有对桂重阳仔细说过徐伯平的身份,只说是贵人。 南京城里姓徐的权贵,身份最高的就是中山王徐达一脉所处的两家公府,徐达长子传的魏国公一脉,还有次子所传的定国公一脉。 这两国公府不仅是开国功勋,还是今上已故原配发妻徐皇后的娘家,太子嫡亲舅家,是皇亲国戚之家。 只不知这徐伯平是徐家那一支的,三河知县只是七品,可到底是一地父母,徐家的姻亲子弟轻易得到这个职位,可见徐家权势之显赫。 惊讶过后,桂重阳就剩下满心欢喜。 之前他始终不安得就是杜里正借着里正之位,在农税与丁役上算计桂家,如今县官是熟人,还怕什么? 桂重阳喜形于色,看着张林就多了几分迫切。 张林被他看得失笑,道:“就这么欢喜?可见是真的受了委屈了?快与大哥说,让大哥给你做主。” 桂重阳不是那等仗势欺人的性子,不过摸不到杜里正的底,实是不安心,便犹豫了一下道:“还真有件事,要麻烦下徐师兄与张大哥。” 徐师兄精神一震,道:“什么事?可是有不开眼的欺负到你头上了?” 桂重阳摇头道:“不是小弟的事,是十几年前的往事。” 两人都不是外人,当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桂重阳就说了“九丁之难”的前因后果,并不曾为亲者隐。 徐师兄与张林却是听傻了。 桂远十五岁离乡之事,他们之前也知晓,却不知还有这段往事。 两人跟着桂远学习多年,知晓桂远人品,不信他真的是偷拿了二百两银子离家出走,都觉得其中有蹊跷。 徐师兄尤为愤怒:“虽不知如何设计,可先生若不是因此饮恨,也不会盛年郁郁而终,这布局之人该死!” 张林则是直接问道:“重阳可是怀疑是杜忠就是幕后之人?” 表兄弟对视一眼,并不觉得桂重阳的怀疑“空穴来风”。桂家败落,等到便宜的就是这杜忠,杜忠自然嫌疑最重。 桂重阳点头道:“八成是如此了,只是这杜忠一个外乡人,如何在衙门那边走的关系,如何谋得里正之位,都叫人稀奇。小弟想要托付两位兄长的,就是若方便,请帮忙查一下这杜里正的底细。”说到这里,又说了这几日杜里正因铺子里管事捐银跑了之事,召集了许多健仆之事。 “杜家平日也有下人,不过老苍头与小厮之类,并不曾见这些多青壮,这几日却是呼呼啦啦来了十几人,看着都是训练有素,不似寻常人。”桂重阳接着说道。 徐师兄听得皱眉不已,看着张林道:“没想到小小三河,还有这等人物,可是哪家权贵旁支?” 能训练青壮做家丁的人家,本就不会是寻常富户。 张林一愣,道:“木家村这里之前弟只留意到林家,是镇远侯姻亲林家的族人,杜家只记晓得是村里正,到底不曾听闻是哪家的。” 不管怎么说,表兄弟两个倒是将杜里正放在心上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无巧不成书(第二更求月票) 徐伯平一行是武人装扮,实不与寻常百姓相同,这一入村子自然是引人侧目。 村民不认识这三人,却是认识桂重阳与梅小八,知晓是桂家的客,不免心生揣测。 张大娘正好出来放鸭,听到人提及桂家长房来外客了,连忙去二房报信,倒不是存心看热闹,而是怕来者不善,桂家长房都是妇孺,应对不便。 桂二奶奶一听,立时将心提到嗓子眼儿。 桂重阳小小年岁,平素又不出村的,哪里会得罪人?倒是桂五那边,与铁家人关系亲密,保不齐惹来什么对手仇人,在外头惹出麻烦,让人寻到长房去。 桂二爷爷与桂春又去翻地,不在家里,桂二奶奶就招呼杨氏跟上,婆媳两个往老宅去。张大娘见了,不免好奇,跟家里打了声招呼,也跟着同去。 等到桂家老宅门口,眼见三匹健马在院子里,还有个武士装扮的健硕青年站在旁边刷马,桂二奶奶就绷起了脸。 院子里站着的正是徐伯平的长随,在院子里照看马匹,并没有随着徐伯平、张林进屋子。 眼见来了几个农妇,那长随也望过来,心中揣测来者何人。 桂二奶奶却是直接推门进来,扬声道:“重阳,家里来客了?” 桂重阳在上房听到,起身对两人道:“是我叔祖母过来,估摸是得了消息,晓得有人过来,不放心过来瞧瞧。” 说完,桂重阳出去相迎,道:“二奶奶,是我爹在金陵的故交徐师兄,特意过来看孙儿的。” 方才梅氏听到徐伯平是桂远学生时神色诧异,桂重阳看在眼中,此刻就没有拿什么师生名分说话。 桂二奶奶依旧狐疑不定,望向桂重阳身后。 原来徐伯平与张林也从屋子里出来,正站在桂重阳身后。 “老人家好!”徐伯平客气道:“早就当来探望重阳,他年岁小,初回故乡,还要多赖你们这些做长辈的费心看护。” 桂二奶奶一噎,这话是好心不假,可听着恁不顺耳,重阳是桂家子弟,还轮不到别人操心。之前桂重阳一个人孤苦伶仃回乡时怎么不露面,如今日子刚起来就找上门来? 桂二奶奶心中有了防备,皮笑肉不笑道:“原来他爹在南边还有朋友啊,还真是没想到!当初这孩子一个人进京,又是水路又是陆路的,听得我们这些长辈都后怕,这万一遇到拐子可没地方哭去。” 徐伯平只觉得面上火辣辣,道:“是晚辈疏忽了,安排不周。” 桂重阳忙道:“二奶奶,我父病故时,徐师兄不在南京,不过相应后事还有孙儿进京的一路安排,都是徐师兄家里帮忙。” 桂二奶奶闻言,不由动容。 不管是料理丧事,还是安排桂重阳进京,都是繁琐费心费钱之事,既是眼前这青年出力,那桂家自然要领这份情。 桂二奶奶忙道:“不想竟是恩人到了,快屋子里坐去!” 老太太满脸感激,态度与方才大不相同。 徐伯平身份高贵,素来都是别人巴结的,向今天这样上来被一个村里老妪上来就讥讽的,还是头一遭。 不过徐伯平也看出来了,这老太太嘴巴不会说话,关心桂重阳的心却是不假。 刚才听了“九丁之难”的原由,晓得桂重阳的叔祖父家也经了丧子之痛,徐伯平还担心桂家堂亲迁怒到桂重阳身上,如今看来老太太真心相护,自己倒是杞人忧天。 到了午饭口,梅二奶奶自然直接替桂重阳留客。 徐伯平也有心想看看桂重阳平素吃食,就客气了两句,留下了。 过来与桂二奶奶壮胆的杨氏与好奇跟着过来的张大娘都去了厨房,梅氏带着梅朵,已经在预备上了。 “啧啧!杀鸡了!”张大娘看见地上还没有收拾出来的鸡,也不外道,直接卷了袖子道:“我来收拾鸡毛!” 中秋节后,张家的长媳进门,张大娘将厨房的事就交出来,才有空闲在外头。 梅氏也没有客气,谢过了张大娘,就让出了灶台给杨氏:“劳烦二嫂了,我实是不行。” 杨氏在厨房看了一圈,道:“有鸡有鱼,大菜够了,加一道炒鸡杂、一道鱼籽豆腐,醋溜白菜、花生拌芹菜,六道菜。” 梅氏自是无异议,张大娘手中拔鸡毛,却支棱着耳朵,将妯娌两个的对话都听到耳里。 这桂家日子真的起来了,随手待客的菜都是这般体面。不说桂家二房有桂五,就是桂家长房这里,也不是没有靠山的。 屋子里那几位客,瞅着可不是一般人。 张大娘不无遗憾,自己只有一个闺女还是早嫁了,要是再有个闺女,倒是正好可以与桂家长房做亲。 桂家长房有地有房,上面只有个表姑姑,不是正经婆母,谁家的闺女嫁进来,都能直接当家主事,倒是真的享福了。 张大娘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自己没有未出阁的闺女,小叔家却有未议亲的侄女,大的与桂重阳同年,小的比桂重阳小两岁,等桂重阳出了孝,或许可以一提。 * 正房东屋里,桂二奶奶在炕桌一侧坐了,徐伯平坐在炕桌另一侧,桂重阳、张林在地上做了凳子陪坐。 “重阳是个能干的孩子,能支撑门户。回来四个月,屋子也重起了,地也置了,只等着出了孝,说一门妥当亲事,就能将长房香火传下去了。”桂二奶奶眼见来人穿着气派,锦缎上身,腰间挂着玉佩,怕他们势力眼,瞧不起桂重阳,就不住嘴的夸桂重阳。 徐伯平好奇,忍不住问道:“听说最近一段日子通州的地不好买,重阳买到地了?买了多少亩?” 桂二奶奶得意道:“八亩呢,四亩中田,四亩下田,加上之前长房剩下的两亩,就是十亩地了,口粮嚼用够了。” 瞧着桂二奶奶的样子,是真的觉得买下八亩地是得意之事。 桂重阳想要遮脸,不忍去看徐伯平与张林的表情。 徐伯平与张林都露出几分古怪。 徐伯平问张林道:“不是说表弟妹家在三河买地?要是有便宜的,也顺便帮重阳看看!” 张林既任了三河县令,张家就不好直接在这里置地,反倒是张林岳家没有什么顾忌,正打发管事在看三河这边的地。 张林痛快点头道:“没问题,只是从去年开始来通州买地的权贵多,整地难碰到,零散的价格也不低。” 桂二奶奶拍着大腿,带了兴奋道:“只要能买到地,银钱这里不怕,重阳自己有些,不够的还有他五叔呢。十亩地确实有些少,重阳是想要念书的,这笔墨纸砚哪里不用钱呢,要是家里再有个十亩二十亩地,以后上学也踏实了。” 张林想起一件事,立时道:“帮重阳小哥买地之事,就交给晚辈吧。昨日晚辈岳家管事才来报,有人要带田来投,到时候匀出来几顷地给重阳不是难事。” 桂二奶奶笑笑,只当眼前这小子是吹牛,并不当真。几顷地就是几百亩,哪里是能说有就有的,就算真有也不是桂家能买得起的。 徐伯平却在旁提醒道:“就算有人带田投靠,你也要留心些,别什么人都收,三河县令品级不高,可盯着的人却多,别让人抓了小尾巴,没有为了几亩地给自家找麻烦的道理!” 张林站起身来听了,方认真道:“表哥放心,表哥既寻了这官职给我,我不会给表哥丢脸的。” 桂重阳心中讶然,张林的县令是徐伯平安排的?徐伯平弱冠之年,这样大的能力?莫非是徐国公府的嗣侯? 桂二奶奶却是直了眼,这三河县令不就是本地的父母官?眼前这个站在地上,嘴上都没长毛的小子就是本地父母? 这不会是这两人不存好心,听说桂家日子起来了,过来“仙人跳”的吧? * 中午饭口到了,炊烟袅袅。 木家村平静祥和,因为“皇恩浩荡”免了今年农税,家家户户的米粮都宽裕了,村民面上也带了笑。 这边,几个村民正好奇议论桂家的来客,就见村口又过来几匹高头大马。 为首那人在村口勒住马,毫不客气地招呼旁边的人:“喂,那边的人,过来一个!” 这般不客气,谁愿意过去呢。 可是瞧着马上人穿着绫罗绸缎,又是来势汹汹,众村民也不敢得罪,一个年长的老汉上前道:“老爷是问路?” 原本以为这人也是同之前的客人是一伙儿的,来找桂家的,这老汉刚要指桂家方向,就见那人点头道:“这是木家村吧?杜忠家怎么走?” 第一百四十三章 狗仗人势(第一更求月票) 杜家的方向,比桂家老宅的路还好指。那老汉痛快地指了村中间一座青砖大院道:“走到头,就是那家!” 马上那人四十来岁,模样也得算是周正,就是鼻子孔朝天,傲气十足。问完路,他只傲慢地点点头,就招呼身后人跟上。 一干村民看着众人离去,少不得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杜家自搬来后,自成一家,除了梅、李两家姻亲,并不与其他人家往来。真要论起来,众村民对杜家是畏多过敬。 要说之前看到几个青壮去桂家,大家提起来还担心一二;如今轮到杜家,众人就只剩下看热闹的心思。 存了这样想法,大家就远远尾随在那一干人身后,也凑到杜家宅子附近。 杜家大门外,那为首的人没有下马,只叫另外一个跟班下马砸门。 “砰砰砰!”杜家松木大门被砸的直响,自然也惊动了宅子里的人。 * 杜宅,后院上房。 李氏正带了小婢摆饭,杜七正在旁边耷拉着脑袋,神色怏怏。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县学去不了、村塾不让去,整日里憋在家里,自是没有精神。 李氏正想要开口劝慰儿子,就听到这“砰砰砰”的砸门声。 李氏吓得一激灵,自打前几日丈夫叫老苍头带回来十几个健仆,她就提心吊胆。既怕丈夫心狠手辣拿桂家开刀,又怕他引来更大仇家。 杜七抬起头来,看到李氏脸色惨白,道:“娘莫要担心,估计就是‘东桂’那些人,不是说他们税粮对不上吗?走,咱们去看看!” 李氏忙摆手道:“你去做什么?万一有不开眼的碰得到怎么办?” 杜七挺了挺胸脯道:“这是杜家,还能有谁敢到杜家嚣张不成?哼,有爹在,儿子不怕!”说罢,便也不等李氏了,直接往前院去了。 这会儿功夫,砸门声止,应该是老苍头开了大门。 李氏到底不放心,也快走几步,跟着杜七去了前院。 * 前院,大门敞开。 杜里正依旧笑眯眯的,站在老苍头身后,望向门口,颇为意外道:“原来是赵爷到了,这还真是贵客啊!” 不用说,这个赵爷就是之前在县学折腾杜七的那个,之前也与杜里正见了面,大言不惭地提出让杜家带田投靠。 那赵爷翻身下马,将马鞭、马缰丢给身后的长随,抬着下巴道:“嘿,我说杜忠,听不懂爷的话吗?爷叫你三日之内带田来投,你跟爷装死不成?” 杜里正神色一顿,摇头道:“这天下只听说奴婢想要从良的,没听说良民原意投身为奴的,赵爷说笑了!” 赵爷立时变了脸色,指着杜忠道:“嘿,我说你就这么死心眼!为奴怎么了?高门大户的奴比外头的百姓还体面呢!要不是你名下有八顷地,谁稀罕让你投靠不成?” 李氏正好跟着杜七走到前院,听到两人这对话,母子两个都提了心。 杜里正依旧摇头道:“多谢赵爷费心,只是小民惫懒惯了,不耐烦约束,就与劳赵爷操心。要是赵爷实是要买地,小民八顷地就按照市价转给赵爷!” 李氏闻言,不由着急,不过因来者不善,也不敢说话。 杜七却不由自主地望了望两侧厢房,这几日家中有些健仆在,眼前却没有出来,不知是何缘故? 那赵爷本就是狐假虎威之的小人,明明最开始就可以直接找杜里正买地,却是先从县学那里以势压人叫教谕撵了借读的杜七,随后又给杜家传话,为的就是直接占了杜家的八百亩地,好在主人面前得个大体面。 不想这前前后后快一个月,事情拖拉下来,杜家这边都不知趣。 如今杜家主动退了一步肯卖地,可这赵爷在主家面前大话都说出去了,自然不会掏银子买地。 “这是给脸不要脸是吧!”赵爷恼羞成怒,叫后边人道:“去,给爷好生教训教训这死胖子!” 他带了五、六个跟班,都是青壮,早已经下马在赵爷身边候命,闻言立时上前。 尾随着赵爷等人过来看热闹的村民,都没了之前的幸灾乐祸,反而隐隐地担心起来。 这杜里正再不好,也是本村的,一个外来的欺负到头上,还要动手,大家面上都难看。 杜里正脸色也难看,在妻儿乡亲之前被人当猪狗般吆喝,是男人也忍不了。 眼见赵爷带来的两个跟班上前来,杜里正身后的老苍头动了,拦了个正着。 那赵爷见杜家不服帖,一个老仆都敢动手,越发恼了,高呵道:“打,给爷狠狠打!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啊,听不懂人话的东西,不用给他们留脸面!” 杜里正退后一步,对李氏道:“带老七下去,跟着裹什么乱!” 李氏应了一声,就要拉着杜七下去。 杜七却不肯,随手摸了旁边一个扫把,跟在杜里正旁边,道:“儿子不走,儿子看谁敢欺负爹!” 李氏着急的不行,杜里正确实欣慰点头:“好,有种,是我的好儿子!” 那赵爷越发羞怒,见几个手下还与老苍头纠缠,还想要再喝骂,就见东西厢房的门都开了,呼啦啦出来十几个健仆。 民间限兵器,可那十几个健仆也没有空手,手中拿着短棍。 赵爷退后两步,立时道:“杜忠,有话好好说!你可不要冲动,我们府可不是你们一个山野小民能得罪的,你可莫要给家里招灾!” 杜里正依旧笑眯眯道:“不知赵爷尊主到底是哪家?” 这赵爷明显是想要仗势欺人占便宜,却又有顾忌,并不曾报出主家来。 眼见听杜里正主动问起,赵爷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家老爷与天家沾着亲呢,所以我才劝你想开些,莫要计较那些个名分。这么跟你说吧,你若听话,以后这三河地界横着走;你若冥顽不灵,怕是就要挪个地方了!”这威胁的话说完,看着那些健仆面上,少不得又说两句好听的:“看你是个疼儿子的,可在村里门户对孩子能有多大帮扶,只要投到我们家,以后你家小子放出去混个官身不过是我们老爷一句话的事!” 这一席话,却叫杜里正听出几分意思来,笑道:“三河到底是一县之地,能说了算的也就是一地父母。新上任的父母尊姓张,莫非与赵爷有亲?” 赵爷刚想要点头,觉得不对劲,冷哼一声道:“你问这个作甚?” 杜里正却是翻脸,冷笑道:“我不做什么,就是要去知县衙门问问,这纵容下人抢占民田是个什么罪名!” 赵爷闻言忙道:“不可!” 这下真的诈出来了,杜里正冷笑不已。 一个刚上任的知县,就安排家人侵吞土地,怪不得这样遮遮掩掩。 赵爷漏了底儿,眼见杜里正是个赖皮的,不由急道:“县尊大人姓张,我姓赵,你莫要胡乱攀扯!”说到这里,咬牙道:“你实不想要投靠,就按照市价卖地也行!” 杜里正心里有了底,倒是将之前的顾忌少了几分,道:“好好的,作甚卖地?” “你莫要得寸进尺!”赵爷惊怒道。 杜里正轻哼道:“看来我还是当走一趟知县衙门,问问县尊大人,这强买强卖的赵家到底是什么人家,到底仗了谁的势,在三河这么嚣张!” 杜里正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冷笑道:“是啊,我想要问问,赵家到底仗了谁的势?” 杜家院子里都望向门口,就见桂重阳与几个青年站在门口。 面黑如水、开口说话的,就是挨着桂重阳站的青年,他旁边有个略文弱的青年则是满脸怒火,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赵爷。 杜里正眯了眯眼,还在寻思来人与桂家的关系。之前就有人来报,说是桂家来人,他以为是桂五的狐朋狗友,并没有放在心上,眼前看来,却是气势不俗,不似平头百姓。 那个赵爷先是惊呆,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姑……姑爷!”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谁掉坑了(第二更求月票) 张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刚才在表哥与桂重阳面前说有人带田来投,还打算匀出几顷地转给桂重阳,没想到就被打了脸。 这哪里是有人带田来投,分明是赵管家仗势欺人想要强占民田。 这赵管家不是旁人,正是张林岳家的管事,为了给赵家买地,这些日子在通州逗留。 如今权贵不少在通州买地,这赵管家强占民田的事情传出去,不只他这个知县不清白,连举荐自己到知县任上的表哥都要受连累。 张林压着怒火,也不叫赵管家起,只道:“这就是你说的有人带田投靠?” 赵管家哆哆嗦嗦,他的主家赵家虽也是官家,可靠山还是姻亲张家。 尤其是在三河县,自己姑爷如今是县尊位上,正是可以说了算的地方,他才略嚣张了些,谁晓得就让姑爷逮住个正着。 “姑爷,都是这杜忠刁钻反复,实不干小人的事!”这赵管家连忙辩白道。 杜里正摇摇头,道:“赵爷,小民方才已经说过了,只听过奴婢想要赎身为良民的,不曾听闻良民乐意投靠为奴的。” “你!?”眼见杜里正“落井下石”,赵管家不由抬头怒视。 张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叫赵管家起来,只对杜里正道:“你是本村里正?他到底怎么威胁你的,又为何找到你家里来?” 有人解围,杜里正心中不喜反惊,只实话实说,说了儿子从县学被无故退学之事,还有自己与赵管家上次见面时赵管家的放话。 张林脸色更加铁青,直接踢了赵管家一脚,道:“你去县学了?你打着谁的旗号去的?” 赵管家哆嗦了一下,道:“小人……小人……”却是说不出话来。 张林闭了下眼睛,哪里还不明白呢? 县教谕是九品,赵管家一个奴仆,能够指使一县学官,肯定是抬着靠山来。赵家是外官,家主在南边做官,赵管家能抬出来的人除了张林与张家,再无别人了。 杜里正神色不变,可也悄悄打量张林。 新县尊上任,杜里正自然也叫人打听过,只晓得是勋贵子弟,恩萌受官,难道就是眼前此人?可为甚与桂家人在一起? 张林对杜里正道:“是在下管教不严,叫刁奴在外跋扈,对不住你。令郎读书之事勿要担忧,要真是因这刁奴的缘故,那交给在下来解决。” 杜里正忙道:“不过是误会,说开就好。” 嘴里这样说着,杜里正几乎可以判定眼前这人就是新任县尊,否则提到县学不会如此轻描淡写。 杜里正心中琢磨,张林也在留心杜里正。 之前在桂家,桂重阳与两人提及这个杜里正,托两人查杜里正的底细,张林不免先入为主,对着杜里正就带了几分提防与审视。加上之前赵管家跋扈归跋扈,可杜里正这边豢养健仆,看着也确实不似善人。 如今杜里正看似谦和恭顺,可却透了几分古怪。 待看到杜里正身后不远处,一个妇人面带紧张拉着儿子胳膊,眼中的戒备与忌惮表露无遗,张林才明白过来杜里正古怪在何处。 那妇人的反应,才是升斗小民在遭遇逼迫与欺凌后的反应,而不是杜里正这样有底气。 一个村里的小地主,哪里来的底气? 这杜里正的身份,确实当好好查查。 张林心中有数,并没有在杜里正面前表露身份的意思。 杜家那些健仆行动之中确实不似常人,他们今天就过来三人,自然不会在这里试探或挑衅杜里正。 张林刚转过身去,想要问表哥意思,就听到有人小声道:“重阳!” 众人都望过去,就见杜七不知何时离了李氏,凑了过来。 “杜七哥。”桂重阳不冷不热道。 杜七瞥了徐伯平、张林一眼,小声道:“重阳,你认识这两位么?能不能帮我说一声,不用麻烦了,我不想去县学读书。今日赵家为了买地,就让教谕撵了我要挟我爹,明儿保不齐就出来个张家。我又不是生员,本就是花了银子进去旁听,不去就不去吧。我想在村塾读书,想跟你与小八一道,想跟你们做好朋友。” 小胖子说的实在,听得李氏与杜里正都变了脸色。他们夫妻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胖儿子就认准了桂重阳。 徐伯平与张林在旁,望向杜七就带了探究。这胖小子是真的实在,还是心中藏奸?两家的渊源,两人也知,实不觉得这两个少年能做好朋友。 桂重阳看了杜里正一眼,道:“杜七哥,我不敢与你做好朋友。之前一直没有过来,如今见了杜里正,小子正想要问问,桂家可有得罪尊驾之处?否则尊驾何必费心,非要在夏税上给桂家记上一笔。若不是‘皇恩浩荡’,皇上减免了今年粮税,那桂家就在‘欠税’单上。”除了第一句,后边却是对着杜里正说的。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如今却正好有个现管的县官在,桂重阳多了底气,直接询问。 杜七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桂家欠夏税之事之前传的沸沸扬扬,他自然也晓得。之前因皇上减免通州粮税,桂家的欠夏税之事也不了了之,杜七还心中暗暗欢喜,没想到桂重阳这个时候提及。 张林闻言皱眉,徐伯平却仔细打量起杜里正来。 张林还在寻思欠税有什么可动的手脚,同时心里也为桂重阳憋闷。到底是乡居不便,一个小小里正,都能算计桂家一把。 徐伯平却想起修陵之事,今冬从直隶抽丁之事还没有对外公布,这杜里正到底知不知道此事?他到底是什么人? 众人都望向杜里正,杜里正露出几分光棍道:“小重阳啊,你也莫要怨老夫,我也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你们叔侄两个回乡数月,先是怼上梅家,不知拿着什么把柄,要挟梅家拿出了十五亩地;随后又抓住李家把柄,让李家大出血,凑齐了盖房子的银钱。或许你们叔侄是无心,可梅、李两家都是杜家姻亲,我不得不寻思你们叔侄下一个对付的会不会是杜家!夏税的事,也的确是你们拉下没交,并不是我设计陷害你们什么。” 若不是知晓桂重阳人品与家底,只听杜里正这番话,怕是会觉得桂家叔侄是为了钱财不择手段之辈。 桂重阳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杜里正你误会了。梅家的十五亩地,是梅家断了嗣的二房旧产的一部分,分给梅家二房两代在室女为嫁妆,也是有律可依;至于李家那边,还是杜里正做主的,是李家盗伐桂家杨木在前,人证物证俱全,没有送官,对方愿意给的赔付,莫非杜里正忘了?” 杜里正见桂重阳口齿伶俐,一副不与争辩的宽和模样道:“误会就好,若非阴错阳差,你们两家本是姻亲,哎,都是时也命也。”说到这里,他心里倒是真有些后悔。 之前杜里正没有将桂家叔侄放在眼中,桂五的底细他早知,却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是与西集镇的地头蛇交好,别人会忌惮,他却没有什么怕的。 至于桂重阳,一个千里归乡的孤子,更不在杜里正眼中。 没想到,却是走了眼。早知桂重阳认识权贵,不可小视,就该直接将六姐儿许了桂家,如此还能化解之前嫌隙。 如今,想到这个,似乎也不晚。 杜里正心中有了决断,面上越发温煦,并不挑破张林身份,只道:“我名下确实有几顷地,这几年上了年岁暂时也顾不上,若是尊驾还要买地,我可以转出六顷。” 张林正为岳家的事情恼怒,哪里还有心思买地,刚要开口拒绝,就听到自己表哥道:“多少钱一亩?” 张林连忙将拒绝的话咽了下去,望向自家表哥。 同样是及冠之年的青年,张林略显文弱,徐伯平更英武几分。 杜里正早已瞧出来,与桂重阳同来的三人中,以徐伯平为主。疑似县尊那人在赵管事面前威风八面,可退回去站着时还是从属的位置。 加上有赵管事之前的话,提及自己是与皇家沾亲,杜里正不免更猜测来人身份,才故意提及卖地的事。 随着迁都,在通州买地的权贵不要太多。自己明面上的八顷地,也委实惹眼了些,正好趁机转手。 等到确认了卖主,也晓得桂家走的近的权贵青年到底出自哪一家。 这青年真的上钩了。 杜里正略一思索道:“现下地价中田九两银子一亩,六顷就是五千四百两银子,立红契付现银可以再减一百两!” 徐伯平挑了挑嘴角道:“不用减,就五千四百两,可否现下就去县衙过户?” 杜里正自然无异议,点头应了。 张林不由有些着急,自己表哥的身份,实不是方便在外置产的。 徐伯平不看张林,招呼桂重阳道:“重阳,你随我同去!” 张林提着的心又放下,明白了徐伯平的用意。 之前在桂家徐伯平还提给帮桂重阳置产的话,桂重阳自然也晓得徐师兄的好意。可是他这次上京,带的现银并不多,之前在西集镇买了两个铺子与一个宅子就花了不少,还有之前盖房、买杨银柱家的地,都是一笔一笔银子。 银子不够,怎么办?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今天开始做地主(第一更求月票) 一行人离了木家村,杜里正带了杜七坐车。 之前所以带了文字杜七来,还是杜里正的一点小算计,想要借着儿子在将桂重阳也叫到马车上,从他嘴里套话。 杜七不出杜里正所料,兴致勃勃地邀请桂重阳上车。 桂重阳神色淡淡,正想着如何婉拒。如今虽没有必要激怒杜里正,可有夏税的事情在前,也不愿意继续敷衍。 徐伯平已经开口道:“重阳不坐车,我来带他。” 桂重阳正想着怎么个带法,徐伯平就将他扶上马,随后自己也跟着上马,坐在桂重阳的身后。 这种带法,是带孩子的带法! 被像小孩子似的对待,桂重阳自诩是个小男子汉,难免不自在,身子僵硬的不行。 张量原本心中憋闷,看了桂重阳的反应,不由失笑,道:“重阳也大了,这身子骨也该练起来!男人啊,还得当强壮些。” 桂重阳看了一眼张量比书生强不到哪里处的身材,轻哼了一下。 徐伯平含笑看着两人斗嘴,却是将表弟的这句话听了进去,忍不住捏了捏桂重阳的胳膊,寻思开来。桂先生这一支的血脉太单薄,桂家长房只有桂重阳这一根独苗,以后血脉传承都在桂重阳身上,确实当练起来。 “师兄!”桂重阳满脸黑线,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徐伯平家里,同母、异母兄弟十来个,不过因身份有别,就算是同母兄弟,对他也是敬畏居多。 其中有几个兄弟,年岁与桂重阳相仿,徐伯平自是晓得这么大男孩想要当大人的心思,点头道:“好,你不是孩子了,以后也当晓得轻重。就像之前你提的‘夏税’之事,既晓得是被欺负了,作甚不给我去信,就这样白受了?” 桂重阳北上时,是徐伯平家的管事安排的相应事物,亲自将桂重阳送到通州。 直到桂重阳入住西集客栈,才送走那管事。 不过那管事临走之前,还是给桂重阳留了个京城的地址,是徐伯平京城住处,让桂重阳有事打发人过去。 不过,桂重阳并不是那样厚面皮之人。真要论起来,自己“老爸”并没有正式收徒,徐伯平这“师兄”的称呼也不过是客气话。 桂重阳并没有想着继续依赖徐师兄,不过心里也念他的情,想着出孝后亲自过去感谢一二。 因为杜里正刁难,就进京求援之事,桂重阳想也没有想过。 倒是文珏那里,虽说两人差了十来岁,可到底相伴长大,在桂重阳心中与自己兄长无异。只是文珏外放,山高路远,桂重阳即便去了信,也尽是报喜不报忧。 “徐师兄放心,我不会白吃亏的。夏税的事,归根结底不过是小事,银子能找平的事,哪里就小题大做要折腾到师兄跟前?”桂重阳道。 桂家叔侄放心的底气,是县衙户科的熟人钟小吏。对一个村里的里正,一个县衙小吏的分量尽够了。 只是这一点,这就没有必要专门在徐伯平与张量面前提及。 张量以后是钟小吏的顶头上司,谁晓得他到底是个什么秉性。万一他不喜手下人勾连地方百姓,那钟小吏与桂五交好之事就成了不是。 归根结底,张量与桂家没有私交,只是因随徐伯平往来桂家,才认识桂重阳罢了。 徐伯平轻哼道:“大事你就记得我了?怕是都指望你那隔房堂叔吧!你到底是外头回来的,别只顾着血脉就对人抛心抛肺,说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只你一个是隔了房的外人。” 之前徐伯平与桂二奶奶闲话家常,自然是将二房人口也都探问了一遍。 桂重阳送桂五书,帮桂春的未婚妻预备嫁妆,买了铺子交给桂秋与周家姑娘打理,这一桩桩的,受益的都是桂家二房。 虽说没有人勉强桂重阳,可听在徐伯平耳中,还是桂重阳吃亏了。 保不齐就是桂家二房借着当年旧事挤兑桂重阳,或是打着亲情的幌子糊弄他,才使得他回乡这几个月来就为了隔了房的堂亲折腾。 徐伯平年岁不大,却见惯了血脉之亲为了权势利益你死我活,自然不信血脉至亲之类的话,也不愿意桂重阳被占便宜。 桂重阳听了,没有接话。 人都有私心,谁也不是圣人。 看到二房一家骨肉其乐融融时,桂重阳心里也会犯酸。桂重阳虽怀着弥补之心,可对桂家二房也不全然是情分,也有自己的布局在里头。 一个家族,需要人丁,桂家二房就是桂重阳能接受的人丁。 像“东桂”那样的人,即便也是同一个祖宗,可也被桂重阳摒弃在外。 回乡四月,彻底明白木家村与桂家的状况后,桂重阳才明白自己初来乍到说要做族长是多么可笑。 没地没钱没人的情况下,吃饱肚子、繁衍生息都做不到,哪里需要什么族长? 桂重阳不吭声,被徐伯平当成了天真,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说教。 疏不间亲,有时候不跌个跟头不知道疼,有他看着总不会桂重阳真的吃大亏。 旁边跟着的马车里,杜七挑开马车帘,带了几分羡慕的眼神落在桂重阳身上。 呜呜,他也想骑马。 杜里正坐在儿子身边,眼神也往外落去。 张量的打趣,徐伯平的说教,声音不大,杜里正听不清具体内容,可只看几人神态,就晓得他们与桂重阳的熟稔。 杜里正的心沉了下去。 * 木家村到县衙所在的西集镇不过十几里路,不过大半个时辰,一行人就到了县衙。 * 在衙门门口落马时,张量神色不变,可身上却平添几分气势。 门前衙役忙迎了上来,接下张量手中马缰,殷勤道:“大人!” 杜里正已经带了儿子下车,看到眼前情景,并无意外。 张量摆摆手,打发那衙役下去,回头看了看徐伯平道:“那现下去户科?” 徐伯平点点头,没有异议。 桂重阳见状,不免着急,小声道:“徐师兄,银子……银子暂时不足……” 徐伯平指了指张量道:“让你张大哥先垫上。” 两人说话并没有避杜里正父子,杜七一怔,望向亲爹,杜里正依旧笑眯眯的,可目光森寒。 杜里正原想要靠着卖六顷地探下知县表哥的底细,顺便化解因之前赵管家强买强卖产生嫌隙,省的让县令心里记上一笔,谁会想到这两人竟然是要帮桂重阳置产。 这是六百亩地,不是六亩地或六十亩,这两人与桂重阳到底是什么交情?能做到这个地步?又是什么样的权势,能不将几百亩地放在眼中? 杜里正心中惊怒交加,却是强忍了没有变脸。眼前不是他能说“不卖”的时候,那样就将眼前两人都得罪了。 正如徐伯平所说,银钱的事情压根不用两人提,张量直接吩咐人去后宅传话,一会儿一个小厮就取了一匣子金饼出来。 一两金十两银,五千四百两银,就是五百四十两金。 杜里正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这知县老爷的金子是那么好拿的? “若是桂小哥儿银钱不足,容后再给就是。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杜里正婉拒道。 张量摆摆手,道:“这买卖自古都是一手交银、一手交货,你只管收着就是,还是莫要与我争了,让我来做小重阳的‘债主’吧!” 徐伯平在旁含笑不语,户科出来负责立契的钟小吏心中惊涛骇浪。 旁人不晓得张量的底细,他却是影影绰绰听说了两分,这可是地道的皇亲国戚之家,比公侯府邸不逊什么。 这样人家出来的子弟,竟是与桂重阳相熟,又拿了自己的金子出来帮桂重阳置产,这是怎么回事? 张量眼见文书交割完毕,叫杜里正将金饼收了,才拿了那六百亩的地契看了,上面的土地就在木家村辖内。 “以后你读书也罢,清闲度日也罢,总算吃喝嚼用不用再操心了!”张量将地契交给桂重阳手中,道。 到了这个地步,桂重阳再说拒绝的话就太假了。他接了地契,谢过了张量,随后对徐伯平道:“师兄,我南边的庄子也看顾不上,与其折腾卖出去抵张大哥的金子,还不如直接抵给张大哥,您看可好?” 杜里正眯了眯眼,钟小吏也竖起了耳朵。 能被称为庄子的,最少也要十来顷地,这桂重阳年岁不大,家底还真不少。 徐伯平想了想道:“先生名下那个小庄你想抵就抵了吧,另一处是你生母的嫁妆,不宜轻动。” 桂重阳也是这个意思,张量忙摆手道:“不用不用,这钱也不着急用,等地里有了出息慢慢还就是。” 桂重阳道:“小弟以后怕是长居北地,金陵的庄子也无人看顾,张大哥就当帮我的忙吧。” 张量这才不说其他,只道:“那边都是水田,可不能与这边的地比,等算好了差价,我再补钱给你,可不敢占你的便宜。” 桂重阳拿着地契,心中也隐隐有些欢喜。之前不是没想着正经置办产业,可是因为无权无势,不敢太招摇,没想到这来了靠山,窘迫的局面立时变得亮堂起来。 族长什么先不说,有了这六百亩地,自己今天开始就是地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巡视”(第二更求月票) 交割完毕,就没有杜氏父子什么事了。 饶是杜七再是没心没肺,此刻面对桂重阳的心情也复杂起来,不再是之前一味的亲近友好。 要不是遇到迫不得已的情况,谁家好好的会卖地? 之前那个“赵爷”不过是一个管家,都能让县教谕听话,眼前这两人一个是三河知县,一个还不知是什么身份。 自家被迫卖地,要是卖给眼前这两人,那是迫于权势,杜七不会多想什么,可卖给了桂家? 杜七只觉得心中怪怪的,望向杜里正有些担心。 之前杜里正算计桂家,杜七反对,却也没有什么用;要是桂家记仇,报复杜家,杜七自然更是无力阻拦。 之前是因为读书知理,加上与桂重阳投契,杜七不愿意自己老爹因往事针对桂家。可是真到了两家争锋相对的时,杜七自然也不希望亲爹处于下风。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帮理不帮亲”的? 杜里正看了眼钟小吏,又看了眼桂重阳。 这两人似乎并没有避讳什么,也没有故作疏远做不认识状。 桂重阳称呼钟小吏“钟伯父”,钟小吏便也直接称呼“重阳“。 倒是张量好奇,问桂重阳,道:“你们之前就认识?” 桂重阳道:“钟伯父与我五叔是同门,之前我回来落户、买地也多赖钟伯父帮忙。” 张量与徐伯平都望向钟小吏,张量若有所思道:“你姓钟,与钟澳钟老什么关系?” 钟澳,本地士绅,地方耆老之一。 钟小吏忙躬身道:“大人提及长者,正是小人祖父。” 张量点点头道:“重阳之事,让你费心了。他素来是个面皮薄的,不爱主动开口央求人,以后你能看护还是当看护一二,莫要让不开眼的欺负到他头上!” 桂重阳在旁讪讪,钟小吏却是郑重答应了。 有县尊老爷罩着,谁还能欺负到桂重阳?这些话不过是敲打旁边的杜里正罢了。 杜里正依旧笑着跟弥勒似的,似乎真的觉得张量的话与自己没有关系。杜七跟在杜里正身后,却是十分难受,小声道:“爹,咱们回吧!” 本也没有杜家爷俩什么事了,杜里正就与张量打了招呼,带了儿子出去。 钟小吏也知趣的回去忙了,张量便招呼两人进后院。 徐伯平轻哼一声,看着张量道:“赵家那边,你还是约束些,他们要是这样不着调下去,也带坏了你的前程。” 张量苦笑道:“之前我告诫再三,谁想还会有人作死!表哥放心,下不为例!” 徐伯平摆摆手道:“你自与弟妹说去,勿要急躁,好好教导。我与重阳就不去了,出去转转。” 张量还要再留,徐伯平看了桂重阳一眼,私下给张量一个眼神。 张量撇了撇嘴,亲自送两人到门口。 之前跟着徐伯平与张量去木家村的长随,一直在徐伯平一丈之内。 徐伯平带着桂重阳出来时,那长随也自动跟上。 桂重阳没有去关注那个长随,而是知趣地道:“百味香就在前头,虽不是大馆子,胜在干净便利,师兄随我去看看?” 刚才在桂家吃了午饭,可被随后杜家的事情打岔,大家得了消息就出来了,并没有吃饱,现下倒是真有些饿了。 徐伯平点点头道:“去看看,到底是你的产业。” 与其说是看店铺,还不如说是看人。 或许是见惯了人心算计,徐伯平对于桂家这些堂亲都带了戒备,担心他们欺负桂重阳年岁小、初来乍到。 桂重阳看在眼中,并没有不快。要不是真心关心他,也不会为他操这个心。 百味香所在的码头街与县衙不远,一行人溜溜达达,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一处百味香食铺。 桂重阳来过两次,大堂伙计机灵,已经记得这是东家的侄儿、掌柜的兄弟,立时殷勤上前招呼:“三哥来了!” 桂重阳点点头道:“掌柜今儿可过来了?” 伙计道:“掌柜头午还在这边,下午去了总店,倒是周师傅在这头。” 这个“周师傅”说的自然不是桂秋的师傅,而是伙计们对“周丁香”的称呼。 桂秋、周丁香订婚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只是到底还没有成亲,要不然称呼就是“内掌柜”或“掌柜娘子”了。 桂重阳道:“我去二楼,你打发人去请掌柜,说是家里有客到了。” 那伙计应了一声,立时寻人传话去了。 桂重阳带徐伯平上了二楼,自进了“百味香”,徐伯平就留心,眼看着大堂食客坐了八成,也是纳罕。 现下是未初(下午三点),已经过了饭时,可还是这么多的客人,可见生意之兴隆。 原本徐伯平以为不过是寻常食铺,外边看着门脸不大,确实不算大,可从里面一看就不同。可要是旺铺,出入的银子多了,桂重阳的从堂兄会不会生了其他心思?毕竟是他在经营。 等到了二楼,进了包间,桂重阳问徐伯平的口味,徐伯平道:“客随主便!” 伙计送了茶水上来,徐伯平吃了一口,仔细品了品,又看了下茶盏,里面并不见茶叶,不由疑惑。 这会儿功夫,桂重阳已经随口点了几份吃食,伙计重复了一遍确认,才关上门出去了。 徐伯平端着茶杯好奇道:“这是什么茶?怎么没有茶香,只有米香?” 桂重阳笑道:“这是大麦茶,就是麦粒儿炒熟泡水,助消化,养胃。这是免费送的茶水,大家不过是润润口。 徐伯平道:“真是好点子,莫不是又是先生生前的奇思妙想?” 桂重阳点点头,与有荣焉:“当年我年岁小,吃不得茶,先父就叫人做了大麦茶与我吃。之前铺子开业前,秋二哥要联系茶庄定些散茶,我就想起这个来,就做了试试。用的是今年的新麦,还好大家算是喜欢。” 徐伯平露出缅怀之色,道:“到底是先生,随手捏来就是一个好点子。这方子可叫人保密了?” 桂重阳点点头道:“我原想着随意,可秋二哥说这个方子可以保密些时日,就叫人将大麦加宣纸做了茶包。不过到底好探查,秋二哥与我商量后,就将方子卖给了镇上两家茶庄,得了八十两银子。” 桂秋像个天生的商人,什么都能想到买卖去上,这点桂重阳也十分佩服。 徐伯平可惜道:“贱卖了,要是打着养生的旗号,说不得还能卖的高些。” 桂重阳笑笑,没有反驳徐伯平的话,不过心中不以为然。 若是在南京富庶之地,徐伯平的建议还可行;可这里是通州三河县,即便离北京只有几十里路,地处运河码头所在,可也只是个小县城而已。 两人正说这话,就听到有人敲包厢门。 桂重阳起身开门,周丁香站在门口,手中端了一盘糕,眼睛并不往里看,道:“重阳,你带客来了?前几日得了个新方子,苦荞糕,南边那边的吃食,你尝尝可还入口?” 桂重阳道:“是一位南边就认识的师兄来探望我,周姐姐要不要进来说话?” 周丁香已听人说了来的是男客,忙道:“厨房还有活儿,我就过来瞧瞧你,等你二哥到了让他陪客人说话。”说罢,就摆摆手下楼去了。 桂重阳端着苦荞糕,回到包厢。 尺长的白瓷碟子里,是切得四四方方的六块淡绿色糕点。 糕点还温热,散发着粮食的天然香气。 “那就是你的未来从堂嫂?听着说话倒是个爽利的性子。”徐伯平说完,无需人让,直接捏了一块吃了一口,点评道:“入口绵软,味道香甜,里面加了糖霜却不腻,倒是清爽,这刀工调味,快赶上御膳房的点心了。” 桂重阳也拿了一块,一口一口吃着,心里却是想着徐师兄这句话。 要是师兄真出自那个徐家,不仅是公侯之家,还是皇亲国戚,出入皇宫也便宜,吃御膳房的点心也是寻常。 * 包厢外。 桂秋站在门口,正听到里头这一句,不由摇了摇头。 早听说南人奸诈,里面这小子不知是什么人,吹牛都吹到天上去了,委实可笑。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初提“北伐”(第一更求月票) 待桂秋进了屋子,与徐伯平一打照面,两人都有些意外。 桂秋想的是这人看着像个武夫,倒不像文人;徐伯平则是心中自嘲,这么一丁点儿的屁孩子,哪里用自己操心,小重阳一个人就能应对了。 “师兄,这是我二堂兄,单名一个秋字。”桂重阳起身给两人介绍道:“二哥,这是我家在金陵的故交徐师兄,如今在京里当差,今儿过来看看我。” 桂重阳在南京有老师的事,桂家人都晓得,还晓得他老师的儿子在陕西做知县,京城这边倒是不曾听闻他提及。 桂秋心中疑惑,面上却是欢喜道的:“原来是徐师兄啊,难得,稀客,没有什么好东西,正好新到了卤味,徐师兄好好尝尝。” 桂秋与周丁香这未婚夫妇两人,见人招呼都是一个调调。 桂重阳暗笑,徐伯平则是留心桂秋。 衣服穿戴都是半新不旧,还算洁净,见人三分笑,看着是个好脾气的,只是眼中似探究与防备,这个是对着自己的,对堂弟只是担心,看着倒是有几分真心。 桂秋自也有几分眼力,眼前这人绫罗上身,又不是那种廉价的锦缎,而是绣了暗纹的,几十两一匹都没有地方买的好布料,腰间悬着羊脂平安牌,也不是常人能佩戴起的。旁边没有上桌的,角落里站着的男人,腰间带了刀剑的,明显是护卫。 这个“徐师兄”像个出身富裕的武官,或者真的吃过御膳房的点心,之前说话倒未必是吹牛。 两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倒是比未见时好些。 三人重新落座,桂重阳看出桂秋对徐伯平探究,连忙说了徐伯平叫管事帮自己料理父亲后事与安排自己北上之事。 桂秋闻言,也是感激,不由嗔怪道:“既受了徐师兄这样恩惠,早就该去拜谢,如何能等到徐师兄过来,真是失礼!” 桂重阳讪笑两声,没有为自己辩解。 虽不知这徐师兄是徐家那一支,可之前在南京时年节礼物都极为丰厚,自己老爹并无崇敬之态,可文翰林父子偶尔遇到徐师兄都多了恭敬。 桂重阳也问过“老爸”徐师兄的底细,“老爸”却说只当师兄就是了,自然相处就是。 桂重阳不是傻子,既已经晓得徐师兄是权贵,就不愿装傻充愣去凑近乎。他年岁在这里,骨子里到底带了几分天真与清高,不愿意去攀附哪个。不过桂重阳也不迂腐,像今天这样靠山送到眼前了,能依靠也就依靠一下。 这样想着,桂重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自己这行为,怎么越看越像“软饭硬吃”呢? 徐师兄乐意照拂自己,自己凑不凑上前去都沾了徐师兄的光。 这会儿功夫,酒菜吃食都送上来了。 桂重阳亲自把盏,给徐师兄倒满酒,自己则是端起茶杯,道:“师兄,是小弟想左了,原就打算在家乡守制出服后再去拜谢师兄,可京城与通州不过几十里,就是去拜谢师兄又有什么?秋二哥说的对,确实是小弟失礼!这里小弟以茶代酒,给徐师兄赔罪!” 这般郑重,徐师兄倒不自在起来了,起来道:“你我师兄弟,何必这样见外?你襁褓之中,我就跟在桂先生身边学习,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心中当你自家骨肉一般,很不必这样外道!”这样说着,徐师兄还是干了杯中酒,才示意桂重阳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了。 桂秋原本笑眯眯听着两人说话,待听到徐师兄这一句不免意外。 徐师兄口中的“桂先生”再没有旁人,原来两人这师兄弟的名分不是从桂重阳老师那里论起,而是从自己四堂叔这里论起? 四堂叔收学生?还是武官,怎么这样不靠谱?不会是坑蒙拐骗,在外头糊弄人吧? 桂秋心中更添疑惑。 “你的年岁,正是当读书的时候,莫要在村塾荒废了,要不要来县学附学?有你张大哥在,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徐伯平道。 桂重阳摇头道:“暂时不用麻烦张大哥,早在南京时,我已经跟文先生通读了四书,也学做时文了,在家这些日子,温习功课就行。” 文翰林正经的二甲进士,翰林院几十年的老翰林,自不是县学夫子能比的。徐师兄提这一句,是担心桂重阳没人看着荒废了学业,如今他心里有数,就不再勉强。 桂秋旁边听着,心中越发疑惑。 那个“张大哥”是谁,作甚跟县学打个招呼就能叫人“附学”?那是县学哎,即便重阳不想起,不是还有五叔? 真要论起来,桂重阳回乡四月,二房最亲近的就是桂五。对于桂五应试之事,桂重阳也比旁人更殷切。 桌子上几样卤味,是卤猪肠、卤猪肝之类的,毕竟这“百味香”走的是物美价廉的路子,所以从周师傅那里订的卤味也都是下水类比较便宜的卤货。 桂秋看着这些吃食,有些后悔没有从外头叫席面。 徐师兄却是已经夹起两片卤肥肠,放在嘴里,吃相规矩中隐有些豪放,点头道:“肥而不腻,这卤味做的好,都快赶上京中老字号的滋味儿了!市井之中有高人!” 这夸的是自己老丈人,还有就是周师傅将卤肉调味方子已经传了桂秋,桂秋自然更是与有荣焉模样。 桂重阳则更是笃定自己之前的判断,这个徐师兄出身好,可是在军中当差的,少了几分斯文。 有一件事,自从八月去村塾时想起,桂重阳就一直放在心上,那就是在“老爸”留下的手册上提及的一条消息:“永乐二十年正月,帝力排众谏,决意亲征塞北阿鲁台,命皇太子监国”。 现在是永乐十九年九月,离永乐二十年正月只有不到四个月。 蒙古,有木家村“九丁”遗骸。 想到这个,桂重阳的心里颤了颤,神色也带了悲痛,犹豫了一下,道:“徐师兄,小弟想要问你一件事。” 徐伯平见他黯然,以为他想起亡父,温声道:“要问什么?” 桂重阳正色道:“师兄在京中,可听闻过朝廷明年是否会‘北伐’?” 徐伯平眯了眯眼,诧异道:“好好的,重阳怎么问起这个?” 朝廷还没有公开的政令,就传到通州来了?还是桂先生这个儿子,也继承了父亲的大才,有诸葛之智? 旁边桂秋也变了脸色。 当年的木家村抽丁,就是朝廷为了第一次北伐做准备,如今朝廷又要北伐了吗? 桂重阳苦笑道:“当年先父离家出走之事,不管有什么内情,可既涉及到人命,就不是全然无辜。相信就是先父回乡,最挂念的也是当年众亲眷的身后事。当年抽丁的诸位长辈,遗骸还在口外。” 第一次北伐朝廷虽胜了,可埋骨口外的将士民丁也是不少。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徐伯平已经懂事,自是记得个大概,也不由怅然。 只是“北伐”的事情朝廷没有对外公布,徐伯平也不好对外提及,只道:“皇帝迁都北京,总要对蒙古一战,不是明年,也是后年!” 桂重阳不由精神一震,追问道:“师兄可有机会参与军事?” 徐伯平想了想,道:“倒是不无可能。” 桂重阳眼睛亮亮的,望向徐伯平的目光带了期待:“若是方便,师兄可否顺便带小弟同去?” “不可!”徐伯平还未说话,桂秋已经开口道:“你才多大,即便徐师兄托人将你带进军中,你也受不得行军之苦。” 徐伯平也想着明年预计出兵的时间,摇头道:“还真是不行,朝廷既有备出兵,肯定要避开草原草场肥美的季节,多半赶在冬春出兵,行军之辛苦确实不是你一个孩子能挨得住的。” 桂重阳闻言,未免失望。 桂秋犹豫了一下,将想要自己随军的话又咽了下去。 眼前之人乐意提挈庇护堂弟,自家感激就是,还借此凑上前去劳烦对方,就太得寸进尺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感恩之心(第二更求月票) 徐伯平还要赶回京城,不方便在镇上久留。 从“百味香”出来,徐伯平再三嘱咐了桂重阳,让他不要客气,就算不愿麻烦张量,也不要与自己这个师兄客气,否则自己真要恼了。 桂重阳自是一一应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徐伯平刚提了张量,就见张量带了两个长随匆匆而来,看到徐伯平露出几分讨好来:“表哥!” 自己姻亲的丑事,让表哥遇到个正着,就是张量心里也没底,怕表哥因此迁怒到自己头上,不由自主就带了几分小心。 张量以及及冠,不是随口可以教训的小孩子,在桂家兄弟面前,徐伯平不想再说张量什么,只道:“反正以后重阳这里,就交给你了,要是你在还让他受了委屈,那我就找你算账!” 张量立时拍了胸脯道:“表哥放心,只管交给我,就算表哥不嘱咐,看在桂先生面上,我还能白看着不成?” 徐伯平点点头,没有再啰嗦。 桂秋在旁,虽不知这徐师兄的表弟是什么身份,可是却听清“桂先生”这一句。 自家县试都落第的四堂叔,怎么就成了先生? 桂秋真是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四堂叔胆大欺诈到眼前两人头上。四堂叔已故,可要是牵连到重阳是身上岂不冤枉? 徐伯平的长随牵着马过来,徐伯平接了缰绳,对桂重阳道:“年前年后我怕是抽不开身再过来,我之前叫人留那个地址,你可以写信过来。文珏的调令已经发下去,约莫着年前就能到京,到时候你也来京城转转,开开眼界,不要老拘在村子里。” 桂重阳老实听了,点头应了:“好,等文师兄来了,小弟就去探望师兄与文师兄。” 徐伯平点点头,翻身上马,对众人挥挥手,带了长随策马而去。 一直到两人身影远了,张量才对桂重阳道:“能让表哥专程跑一趟,也只有你了。多少人想要巴结表哥不得其门而入,你以后也热络些。” 桂重阳其实想要问下徐伯平的父祖,确认一下徐师兄身份,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不管徐伯平是公府嗣侯,还是徐氏旁支族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张量看在眼中,只当桂重阳有难处,想起那六百亩地,道:“你是不是担心收地的事?要是担心,就让钟友生跟着你走一趟。就算那杜里正是地头蛇,看到衙门的人下去也会顾忌三分。” 钟友生,就是县衙户科钟小吏的大名。 桂重阳忙摆手道:“不用劳烦,杜里正既是知晓张大哥身份,就不会赖皮!” 张量若有所思道:“我看你们那村子,人口不过百十来户,杜里正作甚豢养那么多青壮?可是平素有争地争水之忧?” 杜里正豢养青壮之事,还是桂重阳先提及的,不过也没有张量亲眼目睹印象深刻。 搁在北京、南京这样权贵云集之地,高门大户家中豢养青壮充当家丁护院是寻常,可搁在一个偏远小村子里就有些不对头。 桂重阳摇头道:“我回乡四月,并不曾听闻有类似纷争。还有杜家这些青壮,之前并不曾在村里露面,而是这几日才莫名出来的。” 张量闻言,不由皱眉。 桂重阳没有仔细说,张量也想不到别的上去,自然就想到赵管家强逼杜家卖地之事。 这个杜家,却是当好好查查了。杜里正原本预备得那些人手,莫不是要对付赵管家的?那打算怎么个对付法? 桂重阳心思也在琢磨杜里正,这回虽是杜里正主动卖地,可杜里正未必会觉得自己是主动的,说不得会当成是桂家“狐假虎威”买了地。 不过也无所谓了,有了县令做靠山,要是桂重阳还担心一个里正,那就太胆小了。 张量这会儿才留意旁边站着的桂秋,只点点头,没有特意问询,指了指随从牵来的一匹小马道:“你现下房也有了,也置了产,不缺什么,这个小马送你。平日里也莫要拘在书房读书写字,身子骨强些比什么都要紧。” 眼前是一岁左右的小马,枣红马身,四蹄踏雪,看着十分灵秀。 每一个少年,都有骑马射箭的侠客梦,桂重阳也不例外。 桂重阳一眼就看上这小红马,舍不得移开眼,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谢谢张大哥!” 眼见送礼送对了,张量心里也欢快几分,道:“谢什么?也不顶几个钱,金陵的庄子如今可没地方买去。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你好好练练,等过两年出服了,说不得还有好处等着你。” 这是说那个徐师兄会安排桂重阳的前程? 桂求听了进去,桂重阳却没有当回事。即便晓得徐师兄是权贵子弟,可他也没有仰人鼻息的想法。 张量带了随从走了,桂重阳牵了小马,从荷包里拿出两块牛皮糖喂马,小马倒是温顺,卷着舌头吃了牛皮糖。 桂重阳摸着马鬃,带了几分欢喜。 桂秋则带了顾虑道:“人情会不会欠太大?” 一匹驽马八、九两银子,可眼前的小马毛色鲜亮,骨架均匀,明显是良种战马,不是寻常驽马。 桂重阳讶然,这小马算什么?那六百亩地才是真正的人情。 想起这个,桂重阳才想起还没有与桂秋提这个,便道:“二哥,咱们去五叔家走一遭,我有事对五叔说呢。” 桂秋自然没有异议,堂兄弟两个就去了桂五家。 桂五家门口,兄弟两个正好与出来的钟小吏碰了个对头。 桂五送钟小吏出来,看到兄弟两个倒是并不意外。 看到桂重阳,钟小吏神色有些讪讪。他并没有坏心,可过来确实是为了跟桂五提及桂重阳的事,遇到当事人自然是有些不好意思。 “钟大伯。”桂重阳还是如常。 钟小吏点点头,道:“你们叔侄说话,我先行一步。”说罢,匆匆而去。 桂五似笑非笑地看着桂重阳,桂重阳摸了摸鼻子。 叔侄几个进了宅子,桂重阳与桂秋先去见了江氏,才回头到前厅与桂五说话。 “六百亩地?还是杜家的?”桂秋听了桂重阳今日进西集镇的原由,瞪大了眼睛。 桂重阳点点头,道:“也是机缘巧合。谁会想到之前威逼杜家卖地的,是张家姻亲家的管家,杜家怕张家记仇,才主动提出卖六顷地,倒是便宜了我。” 桂秋依旧咂舌:“说让就让了?那可是六百亩地,真是不少了。” 桂五吃了一口茶道:“在寻常百姓人家,六百亩地是一份天大产业,可对于皇亲国戚的张家来说,六百亩地不算什么?” “皇亲国戚”这个词,今天桂重阳听了好几遍,不免疑惑道:“就算与皇家沾边的,不当是徐家吗?张家是徐家表亲,与皇家拐了弯儿的,怎么也能称‘皇亲国戚’?” 桂五看了桂重阳一眼道:“皇亲国戚又不是只有一家,皇后的娘家是皇亲国戚,太子妃的娘家自然也是皇亲国戚!这个张家,就是太子妃的娘家。” 桂重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论的表哥吗?怪不得之前见徐师兄与张大哥不像表兄弟之间的亲近,张大哥态度也太恭敬了些。” 桂五放下茶盏,正色道:“重阳,这师兄弟关系既是打你父亲那里论的,那之中分寸你就自己掌握。只是我们毕竟是平头百姓,如今好了万事皆好,明日恼了就不是我们能承担得了的。” 桂重阳起身听了,点头道:“五叔放心,侄儿并无攀附之心。” 桂五神色这才转还,道:“如此就好,求人不如求己。” 桂重阳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桂秋眼见气氛沉重,打岔道:“杜里正怕是要气死了!哈哈,想想都叫人欢喜!就是村里人,也要掂量掂量桂家的分量了!” 杜家明面上的地是八百亩,在村里最大的地主;其次是林家,也有五百零几亩地。 如今杜家转了六顷地给桂家长房,桂重阳名下的地就是六顷零十亩,就越过杜、林两家,成为村里的大地主。 不说别的,之前佃杜家土地的村民,以后就会成为桂家的佃户,其中,自然也包括“东桂”的一些人。 * 木家村,杜家上房。 李氏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道:“那地,竟然是桂家买了?怎么可能,那可是六百亩?桂家哪里有这么多银子?” 杜里正指了指那装金饼子的匣子:“金子都在这里,有什么没可能的?桂家没有银子,可知县大人亲自拿银子垫的,谁敢不卖?” 李氏依旧是百思不得其解:“南边的故人?桂四那窝囊性子,还能搭上这样的人物?” 杜里正也是满心好奇,谁晓得桂家会不会自以为有了倚仗针对杜家。他想了想,找招手叫儿子到跟前,道:“你既不乐意去县学,明儿就还去村塾读书。桂重阳那里,也不要疏远了。” 杜七全无欣喜,反而怏怏道:“爹,我们两家真的能和解么?要是不能和解,儿子还是远着他些吧!” 就算是投契的小伙伴,也比不得爹娘亲近。 杜里正十分宽慰,却是笑着道:“两家不过是些小嫌隙,作甚和解不了的?真要是生死之敌,爹也不会就这样将六顷地卖了。你小孩子家,不用操心这个,桂重阳既是个晓得读书上进的,你跟着他亲近些,也能见贤思齐。” 杜七点头应了,可到底少了几分期待。 第一百五十九章 物归原主(第一更求月票) 桂重阳是与桂秋一起回木家村的。 即便桂重阳怀里揣的是红契,丢了也不怕的,可到底这样的大事,桂五也不放心他一个孩子回去。正好桂秋好奇家人与村民的反应,就打着桂重阳回去的旗号跟了回来。 桂二奶奶与杨氏婆媳早已回了二房,梅氏姑侄两个倒是等得抓心挠肺。 白日几个外客的气度,实是令人望而生畏。即便他们表现出对桂重阳的亲善,可梅氏依旧不能全然放心。 徐伯平兄弟对桂家人审视质疑,梅氏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兄也是同样生了戒备。 一直到桂重阳进了老宅,梅氏迎了出来,见桂重阳全须全尾的,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客人也是的,他买杜家的地,作甚还拉了你?没得让杜家迁怒到你头上!” 梅朵跟了出来,与一边的桂秋打了招呼,却是不赞同姑姑的话,道:“张大娘不是说了么,中午那客可威风呢,之前在杜家面前充大爷的那个赵爷,见了那客就跪了。要不是真有权势的,杜家舍得主动卖地?有这样的人跟重阳往来交好,以后杜家只有巴结重阳的!” 梅氏皱眉道:“何至于?就算是客人厉害,也是那客人的事,重阳毕竟要在村里过活,难免要受杜里正辖制。” 梅朵撇撇嘴道:“不信姑姑等着,说不得明儿杜里正就让儿子去族学,继续巴着重阳。我虽没有与杜里正打过交道,只听了他的事就晓得他是个势力的,也最是会见风使舵,否则当年不会先与桂家联姻,在桂家出事后立时就又联合梅、李两家。” 梅氏依旧是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偶然出现的客人能让杜里正忌惮多少。 桂重阳却是心下一动,当年坑桂家的事,真的只是杜里正一人使劲?还是有梅、李两家在里头? 不管是自己的“老爸”,还是祖父,对外来户杜家都不会全然亲近,实在是两家也没有亲密到那个地步,可梅、李两家就不同了。桂家与梅、李两家是姻亲,平素都是同声连气。 桂秋笑嘻嘻道:“不管杜家是不是见风使舵,反正这个亏杜家吃定了。” 梅氏皱眉道:“可是那客人买地压了价?” 如今良田不好买,要是那客人仗势压价,等传到村里,说不得杜家就要将过错按在桂重阳头上,说是桂重阳主使。到了那时,会引起村民的忌惮与厌恶。 桂秋只知买卖,还不知具体地价,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摇头道:“没有,姑姑放心,九两银子一亩地,到哪里都说的过去。”说罢,讲了徐师兄让他买地,还有张量垫金子,以及他拿金陵的庄子顶了张量金子的种种,直听得梅氏姑侄跟着一惊一乍。 六百亩地,姑侄两个真是想也不敢想。还有那个疑似“徐师兄”跟班的年轻人,二十来岁年纪,胡子都没有长,竟然是本地父母官? 姑侄两人面面相觑,然若梦中。 一直到一行人到二房时,姑侄两人神情还如梦似幻。 * 桂家二房,上房。 “收地?!”桂二爷爷拿着地契,双手不由发抖,红了眼圈。 桂二奶奶虽也意外桂重阳出去半天就弄出这么大阵仗,可到底是喜事,见老伴如此,嗔怪道:“这又是怎么了?地契都到手了,自然要收地了!” 众人也望向桂二爷爷,倒是对老爷子激动的反应并无多少意外。 只因之前桂五送回来五十五亩地契时,桂二爷爷也很激动。或许在老人家眼中,家里有了地才有了根基。 桂二爷爷指着地契道:“南坨子这六百亩地中有六十亩地、有六十亩地,就是当年那六十亩!”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桂二奶奶一拍大腿,“哈哈”笑道:“老天爷开眼啊,叫老杜头买了咱们桂家六十亩地,如今如何?卖了六百亩回来,哈哈,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杨氏与梅氏对视一眼,也都带了激动。 庄户人的根基就是土地,这些年“西桂”两房人日子艰难,就是因为失了土地;如今有了这么多地,桂家的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这其中还有桂家祖产,自然更是锦上添花。 就是桂春与梅朵两人,也忍不住添了欢喜。 桂重阳已经说了,这六百亩地收回来,就交给桂春打理。 只有桂秋,做了两个月买卖人,凡事都要算一算账,并不觉得自己占了什么便宜。 要知道当年杜家买桂家的地,可是“趁火打劫”,压成了半价买入,为此桂家才凑不齐丁银,才有后来的九丁遇难;可今天桂家买的六百亩地,却是市价,半分银子没少花。 不过眼见着长辈们如此激动欢喜,桂秋也就咽下这些算账的话,只看了眼桂重阳,见他眼神晦暗就放了心。自己堂弟是个明白人,不会因买了这六百亩地就放下对杜家的戒备的。 * 一夜无话,次日桂秋也没有回西集,而是留下来收地。 这是昨晚就商量好了的,趁着杜里正心中还有顾忌,早日将那六百亩地收回来,也省的以后麻烦扯皮。 桂重阳即便认识县令,可那毕竟是县令,人情岂是那么好欠的? 桂二爷爷精神矍铄,脱下平日穿的粗布衣裳,换上了簇新的夹衣,这还是之前江氏孝顺公婆的,看着十分规整体面。 倒是桂春、桂秋、桂重阳几个,还是平素装扮。 桂二爷爷看着眼前这堂兄弟三人,不由皱眉。 倒不是老爷子嗔怪三个孩子不换新衣裳,不将收田当成大事,而是他发现人手太单薄。 不说桂家那边会不会扯皮,就是佃户那里耍起无赖来,也需要人手壮胆气。 “还是要劳烦你们张爷爷家!”最后,老爷子做主道。 至于与“西桂”交好的杨金柱父子,就不方便这个时候出面,因为那六百亩地的佃户中有杨氏族人。 张家在木家村是小姓,没有族人佃杜家的地,倒是少些顾忌。 昨天桂家来客人的前前后后,都在张家人眼中。 对于桂家这个长房孤子桂重阳,张家几房差不多生了与张大娘一样的念头,那就是这孩子虽命硬些,可保不齐就是“贵婿”一枚。 听闻是桂重阳买了六百亩地,桂家要人手去收地,张家老老少少都跟着动了。 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这个意思。 张爷爷领着三个儿子、六个成丁的孙子,浩浩荡荡地跟在桂家人身后,就去了南坨子。 现下秋收完毕,各家各户正是整地肥田的时候,田间地头就有各家各户的男人在干活。 眼见着桂、张两家一行十几口人浩浩荡荡而来,就有人放下手中的活儿询问。 “换界石!”桂二爷爷脚步缓了缓,嗓音洪亮:“我这侄孙儿好运气,买了杜家六百亩地。”说罢,又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 “听错了吧!”刚才问话的村民有些迷糊,自言自语道:“杜家卖地?还是六百亩,怎么可能?” 桂、张两家抬着的界石,都是有几十年前的老物件,直到十三年前桂家卖地时才起出来。之前在桂家长房仓库里,一直留着,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 桂、张两家浩浩荡荡,穿村而过时,就有人报到了杜家。 杜里正直觉得心中憋闷,却也没有节外生枝的意思,摆摆手打发报信的人下去。 这田产买卖本就是本地知县做主,说不得桂家黑心,正趁机等着杜家去闹,好借此抓杜家的把柄。 杜里正素来谨慎,自然不会犯这个毛病。 红契已立,换不换界石,那都是桂家的土地,与杜家再不相干。 * 南坨子,杜家的界石已经挖出来,丢在一边。 写着“桂”字的界石埋在旧坑中,桂二爷爷回头,道:“重阳,你过来,与我一起填土!” 桂重阳听话上前,拿了铁锹,跟着桂二爷爷一起将界碑埋好。 早有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村民,才发现桂家是来真格的,立时议论纷纷,生出各种揣测。 “这不是杜家的地吗?”有人道。 “桂家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又有人道。 有老一辈记得旧事的,感叹道:“这本来就是桂家的地,这界石的地方都没变!” 有一知半解的,道:“你们没听说吗?杜家卖地了,就是卖给昨儿桂家来的客呢。桂家是不是当庄头了?” 第一百六十章 红眼病(第二更求月票) 杜家的人始终没有露面,桂家的界碑也一个一个换上,有佃了杜家田的人家不免心焦,凑上前来探问。 桂二爷爷还是那句话:“我这侄孙好运气,买了杜家六百亩地。” 等到桂家爷孙与张家一干人,将几处界碑都换了,桂重阳成了大地主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木家村。 不过别人如何反应,“东桂”老太爷立时坐不住,拄着拐杖,带了儿孙,走到南坨子。 直到眼前看到写着“桂”的界碑,老爷子才老泪纵横道:“咱们桂家,这是要翻身了啊。” “东桂”一干男丁,望着眼前看不到边的地,都是眼睛冒光。他们可都听说了,这是六百亩地,不是六亩,也不是六十亩。 众人围观的村民见了“东桂”老太爷的反应,不免腹诽。 什么“咱们桂家”,真是够厚面皮的,早在十几年前就分了“东桂”、“西桂”,真要论起来,两家十多年不相往来,比寻常乡亲还不如。 桂二爷爷眉心一个“川”字。 桂重阳则是挑起了嘴角,“东桂”什么意思?想要贴上来,也要看他愿意不愿意。 桂春素来老实,眼下也觉得憋闷。 桂秋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张爷爷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东桂“老太爷”被笑的不自在,一干儿孙对桂秋与张爷爷怒目而视。 桂重阳扫了一眼,只觉得无趣,上前扶了桂二爷爷:“二爷爷,咱们回吧。” 剩下佃户的续约与变更之事,也不是田边地头能解决,没必要看着“东桂”诸人在这里做戏。 要说桂秋的嗤笑让“东桂”众人恼怒,那桂重阳的冷漠无视就让“东桂”众人更难受了。 要知道,这六百亩地的主人是桂重阳,“东桂”上下的指望就是这六百亩地了。可这桂重阳,明显对“东桂”有成见,不知道桂家二房说了多少坏话。 “重阳啊,重阳!”老太爷主动开口道; “老人家叫我?”众目睽睽之下,桂重阳并没有装糊涂,直接问道。 这是什么称呼?老太爷不由噎住。 桂达跟在老太爷身后,不由耷拉下脸道:“‘老人家’?谁告诉你这样叫人的?这是桂家老祖宗,按理你当叫一声曾叔祖。” 桂重阳诧异道:“不是分宗了?况且已经出了五服,我们就不攀附贵宗了!” 乡下百姓人家,哪里有什么正经宗族。所谓分宗,不过是当年两家分列祖谱,逢年过节单独设祭。 在乡下人眼中,这就是分宗了。 桂达脸色涨红道:“不管分不分宗,一笔写不出两个桂,到底是族人!” 桂重阳却没有认个活祖宗到自己头上的意思,“东桂”本就是白眼狼的性子,当年桂里正在世时纵容他们,桂重阳却没有这个意思。 桂重阳不说话了,继续扶着桂二爷爷向前。桂春、桂秋见了,也拎了铁锹跟上。 张家一干人,自然也跟在桂家人旁边。 一行人走到地边,“东桂”众人脸色都十分难看。 旁边不少乡亲看着,这算什么? 桂达还想要发作,老太爷已经转身道:“大江啊,你还怪老叔啊,老叔晓得错了,老叔给你赔不是不行吗?”说罢,老爷子放下拐杖,身子就跪了下去。 这“大江”就是桂二爷爷的名字。 桂重阳眼神冰冷,这算什么?威逼吗? 不说这老爷子确实是桂二爷爷的堂叔,这没有堂叔跪堂侄的道理,就是两家不是血脉之亲,也没有叫一个八旬老翁下跪当中下跪的。 桂二爷爷没想到老太爷如此,一时反应不过来。 桂秋最是机敏,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托了老太爷的胳膊,嘴里接连道:“嘿,老爷子,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啊。当年要不是您老人家插手我们家卖地,也不会坑了我大爷爷,卖不上正价,最后凑不齐丁银,这才里里外外死了九口。您岁数大,您是长辈,我们大爷爷舍房卖地,不是也没有找您老人家负责么?如今这是怎么了?还非要逼着我爷爷作甚?这欺负人可没有这样欺负的!真要想赔不是,就从当年那九条人命说。”说到最后,也是小脸带霜,连消带打,十分不客气。 之前觉得“西桂”不尊老的村民,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这两家当年的分裂,中间隔了人命,那可不是跪一跪,赔个不是就能化解的仇怨。死的人中,又有桂秋的亲爹,他这个苦主自然能说这番话。 老太爷跪也跪不下去,被桂秋驾着胳膊,想要上前也不便利,不住叹气道:“谁会想到会这种后果……”说到这里,顿了顿,到底没有彻底老糊涂,将桂远拿出来说嘴。 “西桂”翻身了,桂重阳认识贵人,这是“东桂”上下共同的认识。 要说之前“东桂”看着桂五在镇上开铺子,愿意放下嫌隙主动亲近;那桂重阳有了六百亩地,就使得“东桂”后悔不已。 要是桂重阳初回乡,“东桂”就能热络些,也不会只让桂家二房占便宜。 后悔过后,“东桂”就将这六百亩当成了囊中之物。 都是佃地,佃给谁不是佃呢? 桂重阳却没有跟“东桂”亲近的意思,依旧是扶着桂二爷爷,绕过“东桂”众人,往村里去了。 “哼!”桂达还在愤愤,桂选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真是丢死人了。 早年的事情且不说,只说这几个月,桂五、桂重阳叔侄回乡,但凡“东桂”这边顾念血脉情分,对“西桂”略友善些,如今也不会这样尴尬。 桂家盖房子修房子之事,略有些走动的人家都出面,“东桂”只当不知道。 如今眼见“西桂”有地了,就这样冲上去,当谁是傻子不成。 * 桂家二房,上房。 听说“东桂”众人出现,桂二奶奶立时发作起来:“呸呸呸!真是不要脸,换做别人家得了地,他们再嫉妒羡慕有个毛用?看是咱们家得了地,他们便跟苍蝇似的盯过来,不知又发什么白日梦!”说到这里,称赞桂秋道:“秋儿对,就爱这样说他,要不然谁晓得他下回厚着面皮作甚?”又训桂春道:“你是哥哥,怎么让两个弟弟说话,自己都不吭一声?以后那边不要脸的说什么,你还要真当自己是乖曾孙不成?” 桂重阳已经说了,那六百亩地是交给桂春打理。“东桂”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冲着那六百亩地来的。要是桂春自己解决不了,以后怎么管好那些地。 桂春讪讪,道:“以后不会了。” 桂二奶奶轻哼了一声,对桂重阳道:“别人家怎么佃地你们兄弟随意,‘东桂’那里却不能纵着,能收就收回来,不能收回来也不能再加地,要不然以后有的扯皮。那边可是都穷疯了,以后怕是要盯上你了,你也上点心。” 桂重阳笑道:“都听二奶奶的,二奶奶看人,再不会差的。” 桂二奶奶得意地挑挑眉,下去张罗饭菜去了。 昨天长房杀鸡待客,今日却二房杀鸡答谢张家一干人。 * 梅家,正房。 梅童生与梅秀才父子相对,梅童生直了眼道:“六百亩地,那是六百亩地,杜家到底是遇到什么坎儿了?竟然沦落到卖地的地步?” 梅秀才也是心肝肉都疼了。 因杜七为人略笨拙不机敏,梅秀才早已将杜家产业视为囊中之物,谁想到竟还有这番变故。 “还有十二顷呢!”梅秀才安慰老爹,也在安慰自己。 梅童生眼睛发亮,摇头道:“杜家隐的那十顷地,谁晓得会不会保住,桂家长房这里,却是六百亩地啊!” 梅秀才被念叨的心烦,就听梅童生道:“桂重阳是孤子,上面只有顺娘这个长辈,终身大事自然也要落在顺娘头上!” * “东桂”老宅,老太爷盘腿坐在炕上,再无在南坨子时的悲情,而是耷拉着脸,道:“得将桂重阳与二房那边撕把开来,桂大江那房太独,自己吃肉,也不给旁人喝汤……”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佃户的问题 界碑都换上了,桂家长房买了杜里正家的地自然是真真的。 抓心挠肺的,除了“东桂”与梅家之外,就是之前的那些佃户了。六百亩地,涉及的村民足有十多家。 杜里正一个外来户,坐稳木家村的里正,除了最初的“杀鸡骇猴”之外,就是因他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名下有八百亩地。桂家村总共不足百户,十几户是杜家的佃户。大家佃着杜家的地,平素里自然不敢违了桂家。 之前佃杨银柱四亩地的那户人家,同时也佃着杜家的地,才会听了杜家的话,悄悄地收回了交过得夏税,坑了桂重阳一把。 结果因皇恩浩荡,通州免税的缘故,杜里正算计落空,那户人家也就白做小人。 之前桂家收回那四亩地,那户人家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只是四亩地,杜家那边的地是大头,佃的地就在那六百亩地种。 等这家人得了消息,尤自不信,赶到南坨子时,看见写着“桂”的界碑就傻眼。 怎么可能办?桂家可不是没脾气的,收回地怎么办? 村里的地主有四家,杜、林、梅、宋四家,可只有杜家、林家佃给外姓人,梅、宋两家的地不过几十亩,宋家都是佃给堂亲族人,梅家之前也是如此,现在梅家的地已经卖给了桂家二房。 “西桂”两房名下将近七百亩地,成为村里最大的地主。要是桂家收回地,那全家老小要吃西北风去了。 之前坑“西桂”时,这户人家理直气壮,只道不敢得罪里正,连一句不是都没有说,十分硬气。 如今站在地头,这叫人却是都萎了。 * 桂家二房,众人也在商量佃户的问题。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句话也适用于木家村。要是当所有乡亲都厚道,那注定要吃亏。 就像当年桂里正在世,明明是他的关系才得了消息晓得抽丁不妥当,后来桂家在怎么折腾也只是坑了自己人与姻亲,其他村民都是这个内部消息的受益者,可倒像是桂家对不起所有人一样。 就是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这样的老一辈人,也说不出让桂重阳顾念乡亲的话。 “那六百亩地涉及的佃户有十六家,春大哥是什么意思?”桂重阳问道。 桂春这下却没有犹豫,道:“不能全续,也不能全换。” 要是桂家悄无声息的接手,不会有人觉得桂家省事,说不得反而觉得桂家好欺负。 佃户耍起无赖来,拖租子占地都是寻常的,到时候会让人烦不胜烦。 桂春的想法,倒是与桂重阳想到一处去。 桂二奶奶兴冲冲道:“对,要还就先换掉那边的几个!” “东桂”子孙繁茂,自家却只有几十亩田,好几房佃了杜家的地。因此,换了地主,“东桂”上下才虎视眈眈,怕是继续佃地,佃着佃着就成自己产业的美梦。 桂二爷爷闻言,不由皱眉,摇头道:“不妥当!” 桂二奶奶恼了:“作甚不妥当?难道你还吃了一回亏不够,非要再来一回?你当他是堂叔,别人是从堂侄子、侄孙,却不想想作甚今天那边这么欢喜?怕是巴不得西桂断子绝孙,就此绝户哩!” 桂二爷爷脸色铁青。 “绝户”这两个字,当年“东桂”提起过。 当年“东桂”那个有个走之辈的男孙,因为瘸了一条腿找不大媳妇,那边就将主意打到在桂家长房守“望门寡”的梅氏身上,老太爷就出面,拿桂家长房“绝户”为由头,要将那个残废孙子过继到长房名下。 桂二爷爷直接拿了猎刀,一副要捅人的模样,才逼退了老太爷。 别人只当桂二爷爷虚张声势,只有桂二奶奶知晓,丈夫是真的被逼狠了,真抱了与“东桂”同归于尽的心思。 幸好“东桂”那边男丁虽多,都是怂话,被逼退,才没有出大事。 桂二爷爷恼怒,自然不是因老妻提及旧事,还是真想到这个可能,皱眉道:“以后还真要防备着点,那边可是穷疯了眼了。” 桂二奶奶嗤笑道:“就他们?要是真有杀人放火的胆子,我倒是服了他们。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就跟别人是大傻子似的。” 桂二爷爷道:“那也不能大意,多些防备不是坏事。” 桂重阳想了想,道:“就算他们现下没有生出吃绝户的心思,也快差不多了。瞧着今天的模样,老爷子连下跪的无赖招数都要使出来,接下来该主动与我凑近乎,然后挑拨我与二房的关系。等到只剩下我一个,可不是任由他们爷孙算计。想的却是挺美,也是奔着六百亩地去的。” 不是桂重阳多聪明,而是“东桂”那点算计都在脸上摆着,并不难猜到。 桂二爷爷、桂二奶奶都陷入沉思,显然觉得桂重阳说的不无可能。 桂春、桂秋两人脸色都不好,“西桂”拢共就这几口人,日子才将将过起来,就遇到这样甩不开的糟心事,难道他们真当“西桂”是好欺的? 桂秋眯了眯眼睛道:“大哥,东桂有三房佃了那地,挑个不老实的收回来,留下两房老实的,也不能说咱们家翻脸无情、薄待族人。” 桂春只是实诚,并不愚笨,立时明白弟弟的意思。 说到底也是“杀鸡骇猴”,只是的用“东桂”的“鸡”去“骇东桂”的“猴”。 那边老太爷儿孙众多,不仅儿子辈分家,孙辈有些也分了家,并不是家家都齐心协力。 同时,那边也不都是烂透了,也有些本分踏实之人。 * 桂家老宅。 梅朵拿着洗好的衣服出来,一件一件展开晾晒。没有看到,墙头后,隐着一个身影,死死地盯着梅朵 第一百六十二章 “芳邻”(第一更求月票) 梅朵心情大好,桂春以后有了正经营生,还有就是看着杜家吃瘪。 杜家卖的不仅仅是地,损失的还有在木家村的威望。有桂家买地在前,村民也晓得杜家不是坚不可摧的。 人都是爹养娘生,梅朵却是襁褓中失父失母,要说心中全无遗憾那是假话。不说别人,要是她爹娘还在,祖父母就不会先后离世,姑姑就不会成为飘零之人,只能托寄桂家。 桂春今年十八,实不算小了,等到梅朵明年及笄,两人就要成亲。 梅朵嫁妆预备得差不多,心里却越发不安。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抚养自己长大情同母女的姑姑。 现下看来,桂重阳是个重情义的,梅小八看着也是个厚道的,两人似乎都能成为梅氏的依靠,不拘谁都能给梅氏养老,可实际上却不然。 男人虽是一家之主,可家里过日子却要靠女子。 要是这两个小的,以后娶妻是个柔顺贤惠的还罢,不会嫌弃姑姑;要是个性子不好的,嫌弃姑姑怎么办? 之前梅朵一直担心这个,今日见桂重阳得了六百亩,就豁然开朗。 要是桂家长房日子紧巴巴的,多一个人吃饭自是碍眼;可桂家长房日子起来了,多一个人少一个又有什么? 梅朵晾好衣裳,看到院子角落一片快要凋零的凤仙花,不由来了兴致。她转身进了厨房,拿了一只小碗。 凤仙花有深红、有浅紫、还有淡粉,梅朵从中挑拣差不多的颜色,摘了花瓣,装了小半碗,又去后院摘了好多枚茄子叶,然后就进了西屋。 小碗中放了明矾,与花瓣一起捣烂,然后才覆在指甲盖上,用茄子叶包好,想要系上丝线,到底是一只手不便利。 梅氏正好从二房回来,看到侄女捣鼓这些,上前帮着系上丝线,道:“这凤仙花种了几年了,也没见你折腾,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梅朵往梅氏身上一靠,莞尔一笑:“姑姑,我也给你染指甲吧?” 梅氏失笑道:“这是你们小闺女玩的,我弄成什么样子。” 梅朵侧过身来,盯着梅氏,一双杏眼滚圆,半晌不吭声。 梅氏被盯着直发毛,摸着自己的脸道:“蹭了灰了?” 之前换界碑,二房那边预备饭菜,招待张家一干人,梅氏过去帮忙。 “姑姑变年轻了。”梅朵惊讶道。 姑侄两人每日同住同吃,之前并没有留意,这仔细一打量,梅朵才发现的自己姑姑年轻了好几岁。 梅氏却是不信,摇头道:“浑说什么?与之前有什么两样。” 梅朵见她不信,去寻了镜子递过来:“姑姑不信,自己瞧,脸都细滑了!” 梅氏手中被塞了镜子,心中还不当回事,可自己对着镜子也愣住了。倒不是她发现自己突然“返老还童”,而是发现自己面相变了。 梅氏眉间原本有深深的“川字纹”,看着面相就带了几分凄苦,比实际年岁略显老,肤色暗黄,眼中也都是疲惫;现下眼下却是一片平和,肤色也因为桂重阳买了面脂日日涂着,看着白嫩了不少。 加上梅氏毕竟是在室女,没有生育过,还是少女的体态,看来就像是二十来岁,比实际年岁还小几岁,跟原来苍老疲惫的样子比起来,对比就十分明显。 好像有多少年没有心情好好照镜子了,梅氏先是心中叹了一口气,随后释然一笑,撂下镜子,道:“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梅氏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杜里正对桂家再使阴招,可过了今日,对里正就要掂量掂量,能不能真的怼住桂家。 有这六百亩地在跟前摆着,梅氏也说不出让桂重阳再防备“徐师兄”的话。 钱财这东西就是最好的试金石,虽说这六百亩地是桂重阳买的,可要不是徐师兄做主,杜家哪里会乖乖卖地。 以通州地这么抢手的情况下,多少官宦人都买不到地,桂家要不是碰上徐师兄出现,而杜里正正因得罪人主动卖地,也没有地方买地去。 那个徐师兄虽对桂家其他人多有试探之意,可是疼桂重阳的。这是梅氏对徐师兄的印象,自然也明白小重阳以后会多一层庇护。 梅氏悬着的心,这才真正踏实下来。 相由心生,这句话没错。 姑侄两个相视一笑,就是梅小八那边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桂秋让梅小八识字后去学厨的事,姑侄两个已经听说了,都举手赞成。 梅小八与桂重阳不同,只是寻常农家子,名下又没有半亩田,一味读书将心读高了,对梅小八不算好事。 学了一门手艺就不同了,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以后自己也能吃饱饭。 姑侄两个都觉得踏实,就听到外头有人欢快道:“姐姐,你作甚摘花?” 是梅小八的声音,姑侄两人对视一眼,觉得怪异,都下了炕出来。 梅小八口中的“姐姐”不是梅朵吗?可梅朵在屋里,摘花的“姐姐”又是哪个? 院子里,梅小八还面带疑惑傻站着,桂重阳三步两步上前,一拉要翻墙的那人。 “哎呦!”一个穿着裙子的身影,从墙头上跌落。 这人雪青色裙子,粉红色半袖,头发披散着,看不到面容。 桂重阳上前,只觉得十分怪异。 这人穿着打扮,十分眼熟。 梅小八跟了过来,满脸担忧道:“姐,你作甚要翻墙?这不是摔了,怪吓人的!” “重阳,怎么回事?”梅氏带了梅朵出来,看到地上人影诧异。 桂重阳视线落在梅氏身后的梅朵身上,再看看地上人,知晓为何之前瞧着眼熟。 地上人的穿着打扮,跟梅朵十分相似,就是这未婚女子的发辫,也与梅朵一个样式。 梅小八却是惊住,指了指梅朵,又指了指地上的人:“不是姐姐?那是谁?” 桂重阳抬头望了隔壁的墙,能翻墙进桂家老宅,出事还往李家那边跑的,还能有谁? 之前在重起桂家老宅时,桂重阳就发现李家的这个二孙子,跟他娘一个毛病,那就是喜欢趴墙头,偷窥桂家老宅这边的工地。 钱氏不用说,那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在村里正经有几个入幕之宾,见了精壮汉子就留口水的。 李江这个小的,竟是跟他娘一个反应,望着村汉流口水。 桂重阳年岁不大,可看的书杂,对于男风也知晓一二,倒是只做寻常,并没有当回事。 这世上是有一种男子,男生女相不说,平素也爱做女儿装扮,名为“相姑”,江南繁华之地,还有专门的“相姑堂子”。可那是风尘之地,像李江这样自己在家里就将自己拾掇出女儿装扮的,桂重阳还是头一回见,因此方才一时没有想到李江身上,才直接拉人下来。 梅氏见桂重阳不应答,就上前来,见了李江的装扮也怔住。 虽不知是谁家的闺女,可眼见“她”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的狼狈,梅氏不忍,弯腰想要扶人起来,却被桂重阳给拦住。 “姑姑,还是我来!”说罢,桂重阳就对地上人道:“没事吧?可是摔到了?” 要不是桂重阳刚才拉人,也不会摔了人。桂家老宅的墙是起房时新砌的,五尺来高,跌下来正经摔的狠。 桂重阳不是狠心之人,也怕将人摔坏了。 那人手中抓了一把凤仙花,散落旁边不少。 任是谁都看出来了,这“贼”竟然是为了偷凤仙花瓣才进桂家院子的。 梅氏还在想村里谁家闺女这般大胆,那人已经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哽咽道:“疼……” 不是李家二孙子是哪个? 除了桂重阳还面不改色之外,其他三人都神色大变,看着眼前人满脸不可置信。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往后还是老样子吧(第二更求月票) 要真是个未出阁的小闺女,跳进桂家老宅来摘花,就算传出去,大家不过一笑了之。 可是这跳进院子里的李江,就不一样了。 李江已经十四岁,没两年就要成丁的大小伙子,梅家这边可还有个已经定亲待嫁的梅朵。 这要是有一句闲言碎语传出去,就影响到梅朵的头上,那就说不清了。 就是亲眼目睹李江这个装扮的梅氏,都不信李江真的只是过来摘花。 梅氏脸色十分难看,挡在侄女身前,望向李江的目光如刀。 这世道女子不易,这种风流官司,就算是男子的错,最后也会被归咎与女子身上。 梅氏都能想到,李老太太会怎么掐着腰说梅朵不检点勾搭人。就算桂春是好的,相信梅朵的人品,可杨氏最婆婆的哪里会原意听到未来长媳的这些闲话? 梅朵在目光则是落在李江身上穿戴上,这布是粗布,可针脚却不见,也是缝的极用心的,又是闺中少女装扮,并不是偷穿了长辈的衣服,这是谁缝的? 梅小八瞪大眼睛,直接道:“李二哥,你是小子啊,作甚穿裙子?哈哈,这模样怪怪的!” 李江被大家看着,加上梅小八的嘲笑,十分羞愤,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小八!”桂重阳瞪了梅小八一眼。 梅小八讪讪,捂着嘴巴不再说话。 都是男子,没有什么可避讳的,桂重阳就蹲下,对李江道:“让我看看,是蹭破了皮?还是摔了骨头?要不要请宋大夫过来瞧瞧。” 李江伸了手出来,手心都是鲜血斑斑:“破了皮,不叫宋大夫!” 桂重阳闻言,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是伤了骨头就好,不管今天这出谁是谁非,李江毕竟是在桂家受伤的。以李老太太的难缠样子,要真是小孙子伤筋动骨,到时候有的磨牙。 倒不是桂重阳胆小怕事,而是桂家刚买了六百亩地,风头正劲的时候,没有必要惹这麻烦。 人人都有怜贫惜弱之心,要是桂家态度强硬了,倒像是李家无辜,桂家得志便猖狂似的。 梅氏原本防贼似的看着李江,不想李江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梅朵,而是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看桂重阳。 梅氏提着的心放下,不怪她想不到别的去。通州毕竟是北地,不比江南一带南风盛行。就算偶有圈养**之类的,也都是官绅人家,不是梅氏能接触到的。 李江的手掌伤成这样,总不能就这样赶他回去,众人要扶他进屋涂药。 李江却是眼睛还粘着那些凤仙花,舍不得移开眼。 别人还没有明白李江的意思,梅朵却是明白过来,道:“一会儿我摘了给你。” 李江这才抿嘴一笑,道:“谢谢梅姐姐。” 自从十三年前,两家就相邻而居,不过因关系恶劣,长辈们都是老死不死往来,小一辈本也应该没有什么往来才是。 不过孩子吗?小的时候不懂事,哪里理会大人的恩怨。大人一眼看不到,在家门口玩的一块的时候也是有的。 李江与梅朵同庚,论起来比梅朵还大两月,不过男孩子长得晚,当年一道玩时一直比梅朵矮半头,这称呼就是当年称呼。 梅朵听这旧日称呼,想起儿时往事,神色也缓和许多,道:“这些多年了,你还是半点没变,还是爱臭美,还爱哭。” 李江露出几分腼腆来,掰着手指头,眼神飞快在梅朵胸前瞄了一眼,低头看自己胸口的时候露出一丝黯然,道:“梅姐姐倒是越来越俊了!” 梅氏拿着药膏进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提着的心又悬起来,对梅朵道:“你伯娘装了炸糕给你,搁在厨房了,你先去垫垫,再装盘过来给小江哥儿吃。” 梅朵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 梅氏先用干净帕子擦去李江手中心的沙石,随后才仔细给他涂了药膏。 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梅氏也做不到喊打喊杀,只婉转道:“以后可不敢再爬墙了,这回只擦了手,下回跌了胳膊腿可怎么好?” “嗯。”李江满脸涨红,脑袋要耷拉到炕沿上,带了哭腔应了一声。 梅氏倒是不忍心了,忙道:“以后想来玩,就走大门,走大门。” 李江闻言,立时抬起头,眼泪还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真能来吗?” 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十四岁的半大少年?跟小奶猫似的,要是梅氏摇头,眼泪怕是就要掉下来。 梅氏心中一软,点头道:“街坊邻居住着,作甚不能来?”说到这里,反应过来不对劲,加了一句道:“不过你梅姐姐大了,忙着缝针线呢,以后你过来就找重阳、小八玩。” 李江先是一喜,随即有些失望,最后才咧嘴笑道:“好,我不扰梅姐姐做活儿,只找重阳与小八耍。我家都没人与我说话哩,我每日也跟梅姐姐似的,在屋子里干活儿。” 梅氏原本担心李江是对梅朵有小心思,本还有些后悔答应让他过来玩,不过见他说话稚声稚气,还是个孩子,就只剩下同情。 李家的长辈也太不着调,这养男孩怎么能跟养女孩似的,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 村里说李江的那些难听话,梅氏也有所耳闻,只觉得村里人要刻薄。 不过是个孩子,略乖巧了些,不似其他男孩子那般淘气,就被说是“二椅子”也委实过了些。 桂重阳抱着元宵,坐在一边,冷眼旁观,面上依旧温煦,心中已经恼了。 这个李江说话眼珠子活络,哪里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傻白甜”?明显是在装老实,糊弄人罢了。 当年的事情说对说错就不说了,人命最大。 桂、李两家从彼此扶持到两看相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就挺好,可如今这样凑上来又算什么的? 梅小八则是瞪大眼睛看着李江的脚上的鞋,诧异道:“怎么鞋子这么小?” 一句话,引得梅氏与桂重阳也不由望向李江的脚。 臊的李江皱眉,使劲将鞋子往裙子里缩,到底遮不住。 李江个子高挑,个子快赶上大人,可一双鞋子却似孩童大小,略显怪异。 梅氏见李江不自在,忙安慰道:“小手小脚是福气呢,是福气。” 桂重阳却是想到一个可能,如遭雷劈,北地女子裹脚的少,江南如今可正盛行缠脚。 李江个子在这里,露出的手也修长,骨节分明,并不是小手的模样。没听说哪个手脚大小比例差这许多的,这李江莫非缠过脚? 可谁家爹娘会这样糟蹋孩子? 要说是李江自作主张,那他又是怎么瞒过家里的? 桂重阳就打量起李江来,倒是将心里的戒备去了几分。 实是李江太过女儿态,就算有几分小聪明,可这般不男不女模样,到底容易被人鄙视,以后可怎么办? 不过同情归同情,桂重阳可不想因李江给自家添麻烦。 就李家那些人,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李老太太难缠泼辣、钱氏水性杨花、李发财贪婪算计、李河阴狠毒辣,在这里家里长大的李江,性子能良善才见鬼。 没一会儿,梅朵端了一盘炸糕进来。 桂重阳与梅小八都吃过了,梅朵就让李江。 李江犹豫了一下,拿了一块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元宵闻到香味,在桂重阳怀里直挣扎。 桂重阳无奈,便取了一块糕,撕了花生米大小的一块,喂元宵。 这是糯米做的,不好消化,桂重阳不敢多喂元宵。 猫的寿命最长也就十来年,要是换算成人的寿命,元宵已经是“知天命”之年,虽说它性子依旧活泼,可桂重阳已经不敢随意待元宵了。 李江见了,不免吃惊。 这可是油炸糕,用油炸的糕,都是逢年过节家里才有的吃食。桂重阳这样败家,拿来直接喂猫? 李江望向梅氏,以为梅氏会阻止训斥,可梅氏是什么表情?竟是满脸慈爱地看着桂重阳怀中的大白猫,道:“只给元宵尝尝味儿就行,跟上回似的,喂多了又要吐了。昨天的小鱼还有呢,晚上给元宵煎小鱼吃。” 桂重阳摩挲着怀中白猫,点点头道:“嗯,再不会了,下次再为了元宵吃撑折腾宋大夫,宋大夫都要恼了。” 李江听出来了,“元宵”是这白猫的名,看这两人对话,不仅给白猫喂好吃的,还专门做小灶,还因猫吃撑了请过宋大夫。 李江盯着桂重阳怀中的猫,忍不住嫉妒起来。 元宵似是有察觉,不屑地看了李江一眼,又盯着小主人手中的油炸糕“喵喵”叫了。 * 李江满脸舍不得,可桂家众人等他伤口处理好了,炸糕也吃了,就没有再留客的意思。 桂重阳有话问李江,便对梅氏道:“姑姑,我送李二哥出去。” 梅氏自是也盼着早点送走李江,立时道:“在门口看着些,避着点儿人。” 倒是后知后觉,发现李江的穿戴不妥当,走大门容易被村民看见说嘴。 桂重阳应了一声,招呼李江出来。 * 将到门口时,桂重阳压低音量道:“不管你算计什么,都收收吧!” 李江愕然,随即眼圈又红了,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桂重阳却是看也不看他道:“你我两家,实不是能彼此走动的关系,往后还是老样子吧。”说罢,眼见门外路上没有人影,立时推了李江一把,随后“啪嗒”一声,痛快地关上门。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好女婿桂重阳(第一更求月票) 将李江送出门后,桂重阳并没有安心。谁晓得李老太太会不会突然发飙,过来闹腾。 梅小八混不在意,还是埋怨元宵大爷不让自己抱。 梅氏姑侄两个是与桂重阳差不多,神情紧绷着,一副时刻“备战”的模样,看得桂重阳不由失笑,但是将之前的一点担忧都丢开。 不过是“兵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等到将晚饭,也不见隔壁有动静,桂重阳就晓得此事算是过去了。 李江没有告状,也遮掩了受伤的事,倒是让桂重阳在心里高看他一眼。 晚饭时候,梅氏说到做到,真的煎了一碟小鱼给元宵,吃的元宵心满意足,越发慵懒,腻在梅氏怀里,全然不顾桂重阳这个小主人。 梅氏摸索着元宵,丝毫不嫌弃重,只有满脸欢喜,看得桂重阳心里发酸。他与小八两个平时要去上学,梅朵每日绣嫁妆,梅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元宵作伴。一人一猫感情越来越好,可这种寂寥让人难受。 再等等。 桂重阳并没有将梅氏扫地出门的意思,可是也希望梅氏不要这样心如古井水的过日子。只是在梅朵出阁前,梅氏也顾不上自己,所以只能等明年再说。 晚饭一过,桂家老宅就热闹了。 李老太太没有出现,可之前佃了杜里正家地的村民开始粉墨登场了。 桂家没有主动找大家,可大家也不敢就这样干等着,真要等到桂家收回地,全家老少喝西北风去吗? 偏生有的人家,这几个月来,与“西桂”素无往来,就是上门来,桂重阳也瞅着面生。 既是没有或是鲜少打过罩面,桂重阳看对方眼生,对方瞅着桂重阳也不熟,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就是好话万千,只求继续佃地罢了。 关于佃户的事情,桂重阳先前刚与二房商量完,全都交给了桂春打理,自然就不会轻易插手,让桂春难做,便实话实说道:“这位柳大伯,我还小呢,那地如今都是我春大哥打理,关于佃地的事我不大懂。” 那柳大伯看着桂重阳的单薄模样,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晓得自己走错门了。 这桂家长房的独苗才十二,又是个打小读书的斯文人,那田自然是让桂家二房管着。 像柳大伯这样的佃户来了三拨,桂重阳都是一样说辞。 等这三个离开,或许相关消息传出去,或者是其他人本就机灵直接去了二房,就没有人再来桂家长房这边。 梅朵不免好奇道:“你春大哥真说要与几家解约?那是哪几家?” 桂重阳掰着手指道:“‘东桂’那几房挑一家,以示警告,省的那边不老实一直蹦跶;之前佃了杨银柱四亩地的柴家算一家,他家之前硬气,坑了咱们家一个不是也不赔,那就想赔不用赔了!” 梅朵“咯咯”笑道:“这哪里是你春大哥拟的人,指定是你的主意!” 桂重阳笑了笑,没有否定。 要是被欺负的人都不记仇,那别人自然也不会长记性,岂不是谁都能欺负一下。 * 桂家二房那边,晚饭到入更,一直都是人来人往,有的直接是佃户上门,有的则是自己地不够,寻思能不能从桂家这里佃几十亩地种的。 * 二房隔壁,张家。 张爷爷皱着眉,犹豫不定。 张家三个儿子、三个妯娌都在。 张大娘性子最是爽利,内外操劳多年,在公公面前也有几分体面,道:“爹啊,二叔想要佃二十亩地是好事啊,眼看侄子侄女都大了,这娶妻嫁女都要银钱,辛苦几年,也比委屈了孩子好。” 张爷爷摇头道:“这好好的,桂家不会换佃户的,这样开口不是为难人吗?” 就算两家邻里亲善,也是这几十年处出来的,这样不懂事的事开口就是错了。难道要桂家平白退了一户佃户,就为了张家吗?实没有那样的道理。 “爹,要是有人退佃呢?咱们跟桂二叔打个招呼也行,没有人退佃就算了,有人退佃咱们就佃二十亩。一样的交租子,这也不行吗?”张二恳切说。 要说今天早上去换界碑,今天中午在桂家二房吃饭,张二都在。只是当时还没有佃地的念头,除了羡慕桂家又起来之外并没有别的念头。 等到下午回家,被婆娘一念叨,张二才发现自家也是缺田的。 几个小子都大了,以后娶亲生子都要抛费,如今家里的十来亩地,不过够一家嚼用,实剩不下什么;可要是佃上二十亩地,那就不一样,带了儿子们多卖一把子力气,得到的就是攒下的。 于是张二带了媳妇过来,来央求老父亲帮忙开口。 张三与三娘也在,夫妻两个其实也是为了佃地的事情来的。只是张家兄弟感情素来好,妯娌之间也亲善,晓得二房正是用钱的地方,夫妻两个便不约而同的掩住来意,只帮着张二说项。 以张爷爷的为人,帮一个儿子都难以开口,更不要说帮两个儿子。 都是亲儿子,张爷爷晓得老二家里负担重,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就走一遭。” 张大娘想起一事,带了兴奋道:“爹,咱们家与桂家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您看二叔家的两个闺女,年岁正好与小重阳相当,要不要与桂二叔打个招呼,两家结个亲?” 她这一说,张二夫妇都睁大眼睛,显然夫妻两个之前没有想到这个头上去。 张大“哈哈”笑道:“我看行,小重阳长得体面俊俏,比这村里其他后生强出一截去。” 张三爷也是赞成模样,点头道:“之前还没想到,这不是妥妥的良婿吗?” 张爷爷却是摇摇头,望着几个儿子有些摇头道:“晚了!要是小重阳没有买地,你们想要这个女婿,我也就厚着面皮与桂老二说去;可你们当时没提,以后也就莫要说这话,让人笑话!” 张大娘讪讪道:“之前没说,不是因桂重阳还在孝期么?并不是嫌贫爱富的意思。” 张三叔不忿道:“张桂两家交往了几十年,难道桂二叔还会疑咱们的人品不成?总不能因桂家富了,以后往来就要寻思再寻思,小心再小心。” 张爷爷摇头道:“二妞又不是天仙模样,拿什么匹配小重阳?咱们家看出桂重阳是良婿,难道旁人就眼瞎看不到桂家长房的好?什么时候,都要掂量自己的分量,莫要将自己太当回事!不说桂重阳在读书,以后到哪一步说不好,只说他有了名下六百亩地,就是十里八村数得上的大户,什么样的妻室不好找,要找二妞?等你们兄弟发达了,能给二妞陪送个二三百亩地时再说这话。” 兄弟妯娌几个面面相觑,都说结亲讲究“门当户对”。之前不说不觉得,这一说起来,张家与桂家竟是“门不当、户不对”起来。 倒不是嫉妒桂家日子过得好,可如今两家差距越来越大,要是老二真的佃到地,以后就是桂家的佃户了。 * 桂家老宅隔壁,李家。 李发财喝了一口水,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六百亩地就是在桂重阳名下,九两银子一亩地买的!” 李老太太与钱氏婆媳听直了眼睛。 “九两银子一亩?这得多老些银子啊?”钱氏咂舌道:“平时见那边院里日子也寻常,荤腥也不多,竟是有这么多钱?” 李老太太冷哼道:“也是个败家的,买了那么多亩地,也不晓得压价,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败光了。” 李发财道:“桂家可是比杜家、林家地都多了,要是桃丫头还在家,正好可以做亲,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也不能说断就断了。” 李老太太嘀咕道:“说这废话作甚?” 李桃儿既是卖做“阴婚”,怕是这个时候早就没了性命。 李发财吧唧吧唧嘴道:“要是小二真是闺女多好!” 钱氏带了几分不自在,李老太太唾了儿子一口道:“作孽!哪有你这样做老子的?当年为了几两银子,将好好的儿子扮闺女,卖了一次又一次!之前的还罢了,后一回那是什么地方?邪性啊,给小小子缠脚,教小小子绣花,好好的孩子硬是给带累坏了!” 李发财摸了摸鼻子道:“都是陈年烂芝麻的事了,娘还说这些做什么?不还是穷闹的,当年得了银子也给小二买糖人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渐行渐远(月初求月票) 桂家佃地的事,村里不少人家都观望着。 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当年的事情桂家的过错不说,过后确实是村里人待桂家不厚道。 要说因那次丁难,桂家对不起杨、梅、李三家,那对不起桂家的也有三五家。 有的人家,是欠桂家五两丁银,故意闹得桂家人不受人待见,好趁机赖掉自家的欠债;有的人家,则是跟李老太太似的,受过桂家的恩惠,生怕桂家精穷了,缠上自己,才主动与桂家划清界限。 如今桂家又起来了,会不会记仇?会不会报复?谁心里也没底啊。 观望了两天,桂家佃户的事尘埃落定。 六百亩地,十几户佃户,辞了两户,其他人家继了合约,众村民松了一口气。 不过,待晓得那两户人家是谁家外,他们又糊涂了,桂家这算记仇不记仇? 之前与桂家长房因“夏税”有嫌隙的柴家人被辞了,“东桂”老太爷的三子也被辞了。补上的两家也不是别人,一个是张家老二,一个是梅金柱家。 要是被辞佃的是别人家,说不得还能四处哭诉,串联其他佃户求个情之类,可这两家一家最是巴结杜里正,是杜家多年的狗腿子,但凡有能欺压佃户之事,都要带个头,浑似他们不是佃户,反是地主老爷似的;一个出身“东桂”,素来仗着兄弟子侄,争地抢水每年都要来一遭,最是惹人厌。 这两家被辞了,其他佃户既是拍手称快,也是心里发紧。 这两家实打实与“西桂”有怨。 柴家且不说,那“夏税”的事情没过多久;“东桂”桂老三那里,当年桂里正没了后,带头排挤欺负“西桂”老幼妇孺的就是他。 至于新得了地的张家与杨家,那也不是走狗屎运,只能说好人有好报。 不过随即,众人就不继续幸灾乐祸或是隔岸观火了,因为桂家的地没有佃完,手中还握着几十亩。 不是桂春逞能非要留要几十亩地自己种,而是杨家那边接了百味香豆皮的买卖,还有那两个小配方,父子几个商量了一下,便只新佃了十亩地,多了精力不足。 张二这里,也不贪多,也只佃了二十亩。 可桂家从柴家与桂老三家收回的地有八十亩,这就剩下五十亩地。 至于之前桂家二房从梅秀才手中买的那五十亩地,依旧是佃了梅氏族人,倒是并无变动。 还有就是桂长房的十九亩中田,之前是交给桂春种的,因为以后桂春要总理这些地,桂重阳便劝他也佃出去。 往桂二家宅子溜达的村民又多了。 秋高气爽,又是新的一天。 桂家老宅,早饭摆了出来。 村塾里要开课了,桂重阳与梅小八又早起上课。 早点吃的是红枣馒头,红糖花生馅的,香甜的不行。 桂重阳素来吃八分饱,吃了一个半就放下了;梅小八那里,却是嘴馋顾不得,一连吃了三个,还要去够第四个。 还是梅氏拦了,道:“中午也带这个,喜欢中午再吃。” 梅小八“嘿嘿”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姑姑做的太好吃了,俺都吃胖了。” 梅小八十岁,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之前在梅家时也没冻着饿着,可到底比不得桂家这两月吃喝好。他本就个子比同龄孩子高些,如今又抽出一寸多,看着比桂重阳个子还略高。 梅氏笑道:“哪里胖了?之前单薄了,如今正好。”说到这里,看到旁边的桂重阳道:“以后重阳也多吃些,可别让你表弟赶过去。” 桂重阳轻哼道:“只长个头,不长心眼,有甚用?高了也是个大傻子!” 梅小八原本还得意自己长的高,闻言耷拉下脑袋,蔫了。 桂重阳这么说,并不是无的放矢,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桂家这一“发达”,其他人自然也就凑上来了。 这其中,就包括梅小八的继母秋氏。 梅小八是在家里坐不住的,这几日村塾放假又众所周知。 昨儿梅小八的继母就用帕子包了几个蒸饼子,在河边堵住了梅小八。 梅氏耳提面命不叫梅小八下水,梅小八也听话,并不是阴奉阳违的性子,可到底闲不住,在河边支起了鱼竿钓鱼,想着钓了鱼,大的可以打牙祭,小的给元宵大爷,都是极好的。 看到继母,梅小八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动容,只口称“婶子”,老实打招呼。 秋氏穿着宽松衣裳,已经显怀,依旧是旧日“慈母”模样,却不只一味拿好话来哄梅起家中的艰难与梅青木对长子的惦记。 梅小八不是石头,听了自然也动容。 秋氏费了半天口水,自然有目的而来,却是个贪的,先提梅家二房的地,早年是四十亩,梅氏姑侄分了十五亩出来,另外二十五亩让梅秀才转给桂家二房。 可是这四十亩地,本当应传给梅小八这个梅家二房嗣孙头上。 之前不好提这个,是因为桂家没地,难保指望着梅家二房的这些地;如今桂家有地了,是不是也当为梅小八想想? 这般巧言令色、避重就轻、移花接木,换做个糊涂孩子,说不得都要歪了心思,真当那四十亩地是自己的,要是闹一闹。 梅小八实在是实在,却不是个糊涂的。 其实,打继母出现他就提了小心,只是到底有些指望,才老老实实听她絮叨。 等听到最后,梅小八却是真伤心了。 秋氏是妇人心思,想着万一闹成了,梅小八真有四十亩地,说不得自己就能以“佃地”的名义全收在手中;却不想想,这样哄着梅小八去闹,要是桂家不容梅小八,梅小八以后怎么办? 梅小八自然想不到这些,伤心也只是因为秋氏丢开往日温柔模样,言辞挑拨、言语刻薄,尤不自知,确实不是慈母。 等到桂家,他精神头不足,桂重阳少不得询问一二。 梅小八素来信服表哥,自是都说了,还提了自己伤心的缘故:“别人都说她坏心,俺心里还是盼着她是好的。” 可既说桂家长房的坏话,那就是真坏了,这是梅小八的简单认知。 桂重阳真是恼了。 秋氏除了贪婪,心生妄念,还恶毒。 难道她不晓得自己是强词夺理? 梅小八本生亲人在,嗣亲那边也有人在,本就不该桂家抚养。 就是桂家二房名下的四十亩地,也在过继之前就说好了,不涉产业。梅小八是嗣孙,承继梅青竹的香火,不继承梅家二房的产业。 桂家抚养梅小八还是看在梅氏面上,难道还要再贴四十亩地给梅小八?就是去公堂上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秋氏却怂恿鼓动这一回,是真的存了那一丝半丝的指望?还是明晓得没有希望,还故意想要带歪梅小八? 桂家起来了,在桂家长大的梅小八以后也会水涨船高,在桂家帮扶下将自己过起来;可若是桂家厌弃了梅小八呢? 不是桂重阳爱将人想的阴险,而是秋氏的这点小算计并不难推敲。 梅小八十岁了,并不是无知幼童,桂重阳便没有瞒他,也没有夸大,只将秋氏这样做可能的最终目的说给梅小八听。 梅小八如遭雷劈,却说不出否认的话,只是拿回来的那包蒸饼一口不碰了。 村塾,小班。 杜七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旁边的空座位,神色寡淡。 在杜家卖地之前,他日思夜想盼着来村塾,再见自己的小伙伴,甚至心里还埋怨爹娘不厚道;在杜家卖地之后,杜七的念头就变了,其实他更想要去县上,想要努力读书,早点应县试。 要是杜家跟梅家一样,一门两秀才,一个县令家奴敢耀武扬威,上门逼迫?就是县令老爷,也要在乎士林口碑,不敢枉动。 只是之前种种,都是因杜七在县试读书引起,他心里也明白,要是想要去县试,爹娘还要跟那个县令低头,自是不愿意去逼迫爹娘。 小同学们来的早的,都叽叽喳喳玩耍,偶尔望向最后一排也带了古怪。 孩子们还小,受父母影响最深。之前村民畏惧杜家,小孩子们望向杜七也带了几分畏惧;如今因杜里正卖地之事,村民背后没少笑话杜家好日子到头了之类的话,小孩子们望向杜七的目光也带了嘲笑。 杜七拿着本,恍若未觉。 快到月底了,每月都有月考,考过的学生就能升隔壁的大班,正式学经。 桂重阳、梅小八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杜七。 杜七抬起头来,看到进来的两人一眼,视线又落在书本上。 梅小八饶是没心没肺,也瞧出杜七神色冷淡,口边的称呼咽了回去,疑惑地望向桂重阳。他想不想为什么几日没见,这个杜七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桂重阳心里明白,杜七心中生嫌隙,可也没有放在心上。 人都有远近亲疏之分,正如他昨天对李江说了,“桂李两家不是可以往来交好的关系”,这句话其实也适用于他与杜七。 既然这是杜七的选择,那就这样吧。总比杜七听了爹娘话,心怀叵测主动亲近要好的多。rw 第一百六十六章 财狼对虎豹(继续求月票) 杨武来的很晚,将将在村塾早课铃声想起来前进来。虽说是满脸兴奋模样,可眼圈发黑,又是匆匆忙忙,连课本都落下一本,也没有带午食食盒。 刚坐到座位上,杨武就趴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 “怎么困成这样?”桂重阳小声问道。 “这两日家里豆子足了,人手也够,通宵做豆腐来着。”杨武揉了揉眼睛,道。 桂重阳吓了一跳,道:“怎么能这样熬?” 难道是因为那张方子?之前看杨威是个妥当人,怎么这样没分寸起来? 这银钱哪里是能一日赚的完的,细水长流才是道理。 要是为了银钱,将父母兄弟都累病了,那赚了银钱也没有什么用。 “就这两日!”杨武道:“这不是才开始往百味香送货吗?大哥的意思,就是多预备些,省的那边用着不宽裕。就开始多忙两天,等晓得那边的月供货量,就不会这样忙了。” 西集镇不是没有大的豆腐坊,可是桂五看在杨家面上,还是将豆皮、腐竹的买卖交给了杨家。又有桂重阳给“辣条”方子,杨家日子总会起来的。 杨家显然也很珍惜这次机会,才在有机会佃地的时候也没有多佃地,而是将精力主要放在豆腐坊上。 桂重阳闻言,这才放心。 杜七在旁边,手中依旧拿着书本,却是心乱如麻。 杨家“好人有好报”的话,杜七听了好几遭,之前也极佩服杨金柱父子的宽厚与仁义。桂家呢?这不是也“有恩报恩”了吗? 杨家仁义,桂家也不差,那“百味香”是桂家的买卖,这就在帮扶杨家了。搁在故事里,这两家都是有情有义的,杜家呢? 亲娘对桂家忌讳与厌恶,亲爹则是对桂家不喜与提防,自己这个杜家骨肉,之前怎么就浑浑噩噩的,厚着面皮往桂重阳身边凑?怕是桂家上下看着自己也不自在,更不要说自己此举也伤了爹娘的心。 自己以道德君子来要求爹娘,却忘了自己该承担的儿女孝道,委实是笑话。杜七心中自嘲,没有留意到梅童生已经踱步进来。 小学生们都起身行礼,只有杜七依旧大咧咧坐在座位上,十分突兀。 搁在梅童生眼中,就是杜七不逊,对自己挑衅。 “杜七!”梅童生耷拉下脸,阴测测道。 杜七沉浸在自责中,没有听到梅童生的话。 桂重阳到底不忍心,伸出脚下踹了一下杜七。 杜七这才抬头,茫然地看了桂重阳一眼,随后望向前面,就看到梅童生不善的看着自己,其他小学生都站着,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敬师长,桀骜不驯,出去站着!”梅童生挥动戒尺,指着门口道。 杜七再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脑子清醒过,小学生们嘲弄的眼神,梅小八的担忧、杨武的疑惑、桂重阳的冷淡,都落在他眼里。 “喏!”杜七应了一声,老实走了出去。 这番坦然模样,又碍了梅童生的眼。 梅童生喘着粗气,望向最后一排的目光不善起来。 桂重阳面不改色,心中已经在诧异。 这梅氏父子也不似常人,行事倒是颇为使人意外。之前顺手推舟爆出梅秀才赌博之事,还当这父子两人不反目,也会大闹一场。 不想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梅秀才涉赌卖地之事,竟然有不了了之的意思。 桂重阳哪里会想到,梅家父子的野望是杜家剩下那一千两百亩地,对于自己卖掉的几十亩地也就不太当回事了。 所谓白日梦,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正因为如此,如今的梅秀才对杜里正也少了忌惮,对于杜七更是不留情面。 杨武委实熬的狠了,就算是梅童生盯着,心里怪紧张的,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杨三!”梅童生迁怒,之乎者也的训斥了一番,也罚杨武出去站了。 早课开始,梅童生依旧不死心,恶狠狠的盯着桂重阳与梅小八,想要重施故技。两个少年却没有给他机会,并没有让他寻到什么过错。 梅童生冷哼一声,背着手去隔壁大班了。 众小学生依旧摇头晃脑诵读,不过也开始小动作。 梅小八望了望窗外,有些担心道:“重阳哥,杜七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能去县学读书伤心了?村里可都传开了,他爹得罪了人,对方发话了,才不让他去县学。” 桂重阳前两日亲眼目睹,自是晓得所谓梅家得罪人之事的传言是什么。 其实,今早看到杜七,桂重阳第一眼欢喜之余也隐隐有些失望。 正如梅朵所言,杜家不再隔绝儿子上村塾,也就默然了几个少年的往来。这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 杜七的选择,显然与其父母背道而驰,可却得了桂重阳的心底的敬重。 大人的世界就是那样复杂,总是充满各种目的与算计。凭什么是孩子就要听大人的话?没了自己的坚持? 虽说没了一个小伙伴,可桂重阳却为杜七的选择高兴。 * 村塾里,小班外。 杜七与杨武站在墙根下,虽说已经是九月末,可是“秋老虎”也要命,没一会儿两人就晒得头晕脑胀。 杜七还好,圆滚滚的身材在这里摆着,站的还稳当;杨威已经开始摇晃了,用手扶了墙壁,使劲地睁了睁眼睛。 “你与重阳拌嘴了?”杨威困得眼泪都出来,抹了一把问道:“之前不是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见了还吵哩?” 杜七苦笑,没有回答。 吵架?不是吵架。 不过一早上的功夫,杜七也领会了桂重阳骨子里的倨傲。自己冷淡,那边就更冷淡;自己不凑上前去说话,那边就无视自己到底。 说到底,这情分到底是自己太强求了。 小孩子好了又孬了,在大家眼中压根不叫事。 以杜家与桂家的关系,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像之前那样杜七跟在桂重阳身边傻笑的模样,委实辣眼睛。 村民们口中的八卦有谁家小媳妇站在门口撩骚了,有“东桂”老太爷因四儿子被辞佃之事要去“西桂”恼被其他儿孙劝住了,还有梅家豆腐坊往西集送货了,说不得过几日就要招工了,反正不会有几个少年的分分合合。 杜里正在村塾没有眼线,见儿子一日一日过去,就当几个少年又玩到一处,心里就踏实了。 不着急。 瞧着桂重阳的模样,是要在村里守孝的,那还有一年半的功夫。 倒是之前收买张福、引诱梅秀才赌博的幕后指使,还没有找到,让杜里正隐隐不安。 不过对于姑爷梅秀才,杜里正也极厌恶就是了。 赌瘾沾上了,岂是那么好戒的? 杜里正轻哼一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梅家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这几个月梅童生父子唱大戏似的,坑了杜家好几次,杜里正哪里是肯吃亏的?之前忍着不过是自家儿子资质差,后继无人,看好梅晟罢了。 如今梅晟与六姐已经定亲,两家联姻之事板上钉钉,杜里正就瞧梅童生父子不顺眼了。这父子两个贪婪毒辣,也是祸害。 杜里正眯了眯眼,有了定夺。 * 西集镇,白家赌场。 白老大坐在二楼,悠闲地抖着腿,望向楼下门口。 这每个进来的,都是送银子的财神爷。 待看到一人,白老大一愣,随即笑道:“这位散财的童子又来了。” 楼下人打着喷嚏,嘟囔道:“这是哪个念叨我?还是要发了的吉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被盯上了(第一更求月票) 正如杜里正所说,赌瘾沾上了,哪里就那么容易戒的。白老大看到的不是别人,是忍不住又来赌场的梅秀才。 之前因为赌博的事情,父子两个恳谈,梅秀才也赌咒发誓,只说自己戒赌,再赌就不得好死。 这几日也不往镇上来,不过等到梅童生身体略好去了村塾,梅秀才就在家里坐不住,因怕妻子聒噪阻拦,特意避开妻子溜了出来。 上次从“赌友”那里得的二百两银子,被梅童生强要了去,大部分还了白老大的那份欠款,小份的则是握在梅童生眼中,做日常嚼用抛费。 去年时梅家这边还佃出去七十亩地,虽说佃给族人,可也一个大子儿租金没少,五成租子,梅家这边负责农税。 可因为梅家两个秀才,有一百六十亩的免税田,这七十亩的农税就省下。 另外剩下的九十亩的免税田名额,梅家也没有浪费。有几个族人投靠过来,将田挂在梅秀才叔侄名下,其中免下来的那一成税,则是梅家与田主均分。 梅家自己的七十亩地,租子将近一百石粮食,换成钱就是二十五贯钱,换成银子二十两有零;那九十亩挂名的田,一年两季剩下的农税就是二十七石,换成钱六贯多,又是五两多银子。 二十五两银子,加上梅童生在村塾拿到的钱米,还有梅晟的廪米与廪银,梅家一年收入四十来两银子。 换做其他人家,这样的收益肯定能积攒下些,可梅家供着两个读书人,笔墨纸砚、拜师交友,处处都要银子。 要不是梅童生吝啬成性,最会抓钱,梅家早就入不敷出。 因此这地一卖,以后的进益就降为十几两,一家六口吃饭都勉强,梅童生才是真慌了,担心儿孙的学业坚持不下去。待见了那二百两银子,自然是跟救命稻草似的,握在手中不撒开。 不过梅童生胆子小,碍于白老大在西集镇乃至三河县的威名,实不敢得罪,就央求人去帮儿子还了白老大那边的欠债。 “最后一次!”梅秀才没有赌资,就从妻子首饰匣子里摸出两根银簪子,因为一个镶嵌了两颗珠子,在当铺里当了四两;另外一根素银的,当了二两三钱,总共得了五两三钱。 之前梅秀才在白家赌场出入两个月,赌圈里都晓得有位相公嗜赌。 加上梅秀才毕竟是读书人,爱讲究个脸面,付赌资的时候极痛快,倒是不少人盼着他来。 这一眼看到他,就有两个赌友凑过来,招呼他去包间。 梅秀才揣着五两银子,也不推却,直接跟了过去。 进入赌场前,梅秀才想的是“最后一次”,要是赢了,以后用钱也宽裕点儿,省的三十来岁的人了,还跟老爹讨银子。 不过等进了赌场,梅秀才的想法就变了。 口袋里的银子不多,可梅秀才并不露怯,反而放开手脚。就因为他想的是白老大那边的欠债还清了,要是用银子,正好可以从白老大那里再借就是。 都说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什么,看淡了反而好了。 梅秀才眼下的情形就是如此,五两三钱银子的本钱,一上午的功夫,就回来六十六两银子。 十二倍,梅秀才看着赌桌满眼放光,恨不得再翻上一番。这是肚子里的“咕噜”声,让他脑子略清醒些。 只有收回到口袋里的才是真赢的,搁在赌桌上的都是虚幻。 先这样吧。 梅秀才艰难地做了决定,借口午食出来。 一个相熟的赌友跟着出来,笑呵呵道:“我也饥了,梅相公给个面子,咱们百味香说话。” 有之前那个想要买地的赌友在,梅秀才对人不免戒备,不过待想起眼前这人姓金,镇上老姓,心就踏实下来。 真要是那鬼祟之人,都是藏头露尾的,不会用老金这样的人。 实际上,梅秀才还真是说错了,因为这个老金不是别人,正是西宁侯府在通州的庄头。 西宁侯府在通州的庄子,并不是迁都这两年趁热买的,而是之前就置下的。 说起来也是时也命也,西宁侯府的庄子也没有挂在侯府公中,而是西宁侯永乐十年回南京后打发人拿了自己的私房来北地置的。 当时侯府管事就看上两个小庄,一个是杜里正隐下来的那个十顷的小庄,一个则是相邻的五顷小庄。 当年匆忙,管事没有找到十顷小庄的主人,就买了隔壁的小庄,里面安置的不是别人,正是西宁侯亲兵校的遗孀与遗孤。 这种安置遗孀遗孤之类的事,对于边疆将军来说,都是寻常事。 西宁侯却遮遮掩掩,将官盐当成了私盐卖,自然是有不能见人的缘故。 那就是遗孀在西凉时是母子两个,在当家人没了后就闭门守孝,不与外头交际,可奇怪的事这母子两个,到了北京就又多了个遗腹女。 这遗腹女户籍上是十三岁,生于名义上的老子战死七月之后,实际上只有十二岁。 不用说,西宁侯不厚道,淫了属下之妻。 男人么,风流官司本不算什么,偏生西宁侯身份不合适,且不说他是嫡公主驸马身份,纳妾置婢就有藐视皇家的嫌疑;还有就是这遗孀之夫,正是跟着西宁侯出巡,为护着西宁侯中了蒙古人的伏击而死。 要是西宁侯淫了“救命恩人遗孀”的事情传出去,不仅公主发妻那边无法交代,就是西凉军中也会威名尽失。 换做个狠心的,出了这等纰漏,少不得一碗红花去了祸根。偏生宋侯爷是个温柔多情的,与这遗孀偷来偷去,也有了几分真心,就安排着悄悄生了私孩子。 后来宋侯爷被朝廷召回金陵,也没有将凉州的娘几个全抛下,却也不敢真的接回金陵,就安排人北上在通州置地,安置了母子三人。 一转眼十来年过去,那遗孀的一双儿女也大了。 小子还好,家里供着读书,已经过了童子试,如今是县学官学生;女儿户帖上十三岁,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 之前置办的五顷地,虽在遗孀名下,可她还有儿子,没有将全部产业给女儿做陪嫁的道理。 宋侯爷十来年间,没有见这个亲生女儿,也没有忘了。 明明是侯府小姐,可只能养在外头,当爹的心中也不忍。 只是早年离的远,鞭长莫及,如今侯府迁到北京,宋侯爷也不放心别人,就安排族侄过来,要正经置办份产业给则没有名分的女儿做陪嫁。 杜里正倒霉,正好被查出是那相邻庄子的主人。 只是因西宁侯这十来年境遇不大好,那族侄行事便也十分谨慎,生怕不一小心出了纰漏给族叔招灾,便拐弯抹角,先是收服了杜记布庄的掌柜张福,想要讯问杜里正的底细,结果问出了杜里正想要招婿的消息。 梅家的梅晟,就这样入了宋少爷的眼。 要晓得宋少爷来通州前,领的差事是两个,一个是置产,一个是在当地寻个妥当人家的子弟,给小族妹选婿。 宋少爷本意,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了地、订下婚约,没想到倒是打草惊蛇,一件事没有办成。 加上如今三河县令的底细传出去,那边也是皇亲国戚,还是东宫的岳家,宋家更不好亮明车马直接做什么。 可那梅晟家里人口简单,又是真有才学的,与宋小姐的哥哥又是同窗,正式合适的女婿人选,就是宋侯爷也觉得差不多。 宋侯爷嫌宋少爷年轻没有魄力,就喊了他回去,叫庄头老金负责这两件事。 老金既晓得那十顷的庄子是杜里正的,早当成了囊中之物,并不着急。 反倒是姻缘之事,梅晟这个十三岁就中“小三元”的秀才公,可是县里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 还有就是老金初被委以重任,有心做的更好,以讨好侯爷主子。 这“百味香”食铺,就是他老金给小姐看上的第二份产业。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骨与秘闻(继续求月票) 百味香食铺,二楼包间。 桌子边只有两人,可碟碟碗碗,摆满了一桌子。 梅秀才虽嘴里客气着“尽够了”,可面上带笑,显然很满意老金的知趣。只是……他四下打量着,想起这是桂五的铺子,心中带了几分嫌弃,只觉得比不上镇上有名的几家大酒楼。不过客随主便,到底是白吃的。 因为是饭口,方才两人上楼前,梅秀才瞄了一眼,大堂座位九成满。就是楼上这几个包厢,门口有伙计出入也也过半数。 这食铺的买卖,火热啊。这桂五到底在买卖人家当了十几年童养婿,倒是成了个买卖人。 梅秀才不知是鄙视,还是嫉妒,总之不舒坦就是了。 梅秀才看到的,老金自然也看到了。在他看来,这小食铺子比大酒楼还好,不显山不露水,可客流在这里,又是一式三处铺面,加起来一个月的老利润也不算少,可以拿出手了。 桂五一个乡下来的小子不碍什么,江家也没有什么顾忌的,只是铁和尚那边,最是无赖,还得想个妥当的法子。 不急,眼下要先拿着十顷的庄子与梅家这门亲事。 老金笑咪咪地,看了梅秀才一眼,道:“照我说,还真是佩服梅相公的胆量!” 梅秀才听得糊涂:“这是怎么话说?” 老金“哈哈”两声道:“自打老孟离了西集镇,这有几日,也不见梅秀才着急,所以我说佩服梅相公的胆量。” 梅秀才闻言,变了脸色。 那个“老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借银子给梅秀才的赌友,条件是让他促成杜家十八顷地买卖之事。 可两人说这事时,并无旁人在场。 梅秀才望向老金的目光带了戒备,脸色也冷淡下来。 要晓得之前杜里正打发人在镇上打探过了,那老孟倒像是凭自掉下来的似的,赁了屋子说也游商,可并没有出手什么买卖,所以人一走就没了蛛丝马迹,没想到这就送上门来一个。 老金其实不明白京城的那些弯弯道道的,这自己主子安置个恩人亲眷,哪里用得着这样遮遮掩掩? 山野小民,平素里连七品县令都沾不上,听到侯府就蒙了,买地还不是打招呼的事。 不过老金因成了侯府家奴,自觉高人三分,就算是打招呼,也懒得直接去寻泥腿子说话,所以才过来与梅秀才说。 倒是开门见山,没遮没掩地说了两件事:“那十顷地,就在我们庄子旁边,还是我老金提的,可是京城的人,明明是一句话的小事也要弄得三波五折,生怕显不出自己能似的?又是个没担当的,遇到事藏头藏尾的不痛快!那梁家奶奶,身上有着五品诰命,梁家大少爷十七,去年中的秀才,如今在县学读书;大小姐十三了,到了说亲的时候。侯爷打发人传话,让就近给大小姐寻人家。那十顷地,就是打算买来给大小姐做陪嫁的。” 梅秀才一听,不由瞪大了眼睛。 十顷地,现在一顷地时价就是九百两银子,十顷就是九千两银子。 还有那个梁小姐,虽说亲爹死了,可到底是正经的千金小姐,还有个侯府做靠山,这亲爹死也不算白死了。 梅秀才不由心热,他晓得自己的分量,一个秀才都是侥幸,还是占北地读书人少的缘故,举人也想也不敢想,可真要娶了贵妻,有了贵人提挈就不一样了。 梅秀才的反应,落在老金眼中。 老金只当他心动,自然满意,道:“是不是梅相公也觉得像梁家小姐这样的难寻?你瞧着怎么样?这样嫁妆丰厚、出身体面的小姐,这三河县都是数一数二,可还配得上你那‘文曲星’下凡的侄儿?” 梅秀才听着前面还略有些矜持的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却是如同一盆冰水浇到头上,立时清醒过来了,神色就有些僵硬,隐隐带了愤怒。 竟是人人都只看到梅晟?!怎么就不记得他这个叔叔也是青年才俊? 倒是不想想,自己有妻有子,对方挑女婿不挑美少年,寻到他头上才是不正常。 老金还不晓得自己说错话,继续道:“侯爷说了,会以恩人女为女,这些年离得远照拂不到,这不迁都了吗,以后就能多走动了,不单单要陪嫁庄子,还要陪嫁铺子呢!其他金银细软,自也少不了的。” 梅家名义上是“书香门第”,实际读书才两代人,比寻常农户强不了什么,老金就直接“诱之以利”。 梅秀才却是听着更烦躁,再多也是梅晟那小崽子,干自己什么事?且梅晟真要攀上侯府,那以后就不是一个小小梅家能辖制的。 想到这些,梅秀才耷拉下脸,不善地看着老金道:“金老哥莫非在逗我?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小犬,自然也原意给他寻一门体面亲事,可你看中的是我家侄儿?他上月月底已经过了礼定了亲,莫非老哥要让我梅家做悔婚之举?我们梅家虽小门小户,却也书香传家、自有风骨,不会为了攀附高门就背信弃义!” 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就是心里瞧不起梅秀才的老金,也竖起大拇指:“到底是秀才公,换做别人,这样的机会,可是几辈子都遇到的好事!那可不是寻常侯府,那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侯爷与六老爷两人都是皇帝爷爷的女婿呢!这要是成了侯爷的女婿,哪怕是干女婿,也是天大的体面呢” 梅秀才只觉得心疼的要吐血,恨不得立时收回自己的话,促成这门亲事;可想想那样以后就要仰人鼻息,且靠的是侄子,他就没有说话。 老金也只是嘴里佩服一句,他眼睛瞄了下梅秀才的荷包。 要没有他故意相让,梅秀才能赢六十两银子?得了这一次甜头,梅秀才能离了赌才怪。 现在嘴硬不怕,时间还宽裕,总有他开口求人的时候。 * 隔壁包间里,因为梅秀才最后义正言辞地拒绝,老金为了气势,最后一句话声音也不小,隔壁几个客人倒是听得真真的。 几人都是儒生装扮,其中两人面貌依稀相似,一年长稳重、一年轻儒雅,应该是兄弟,第三人则更俊秀些。 略年长的客人皱眉沉思,年轻的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说的跟真的似的,还皇亲国戚,这又是哪个骗子在蒙人呢?谁家侯府的千金小姐还愁嫁,门当户对的亲事不找,寻到这穷乡僻壤来?” 年长的客人摇头道:“未必,那提及皇亲国戚的是金家老三,如今做了庄头,那庄子听闻是京里贵人置下的。”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钟小吏、钟二兄弟与桂五。 因为之前在桂重阳买地过户时,钟小吏在新县尊面前露了脸,前两日户房典吏出缺,张量就直接在户房小吏中点了钟小吏为典吏。 虽还是吏,没有正式品级,可是在知县衙门里,只有走到这一步,才有资格继续往上爬。 知县衙门三位老爷,知县大老爷、县丞二老爷、主薄三老爷,名义上都是吏部认命,实际上只有知县是三年一任的流水官,八品县丞与九品主薄都是本地士人或是吏员升任。 钟小吏的仕途目标,也是主薄与县丞。 不说别的,这直接做小头头,也比之前做小喽啰要体面不是。 只是桂重阳是孩子,还是木家村,钟典吏心里念着情分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过去酬谢,今日正好县学休沐,就唤了弟弟做陪客,先请桂五。 桂五问清了吃请的缘故,却不肯大喇喇受这份谢意,就“反客为主”将席面安排在百味香,算是他与钟二两个贺钟典吏升迁。 钟典吏刚得了新县令的青睐与提挈,自然盼着这年轻县令坐的安稳。可这境内,有侯府中人出没,就不得不让他警醒了。 要是对方安分守己还罢,要是胡作非为,谁晓得会不会牵连到地方官头上。 兄弟两个说完话,见桂五若有所思模样,不免好奇。 “小五,你不会当真以为咱们三河县有侯府的干女儿待嫁寻婿吧?”说到这里,钟二笑着的发贼:“只是不晓得是真的干女儿,还是‘干’女儿啊?” 倒不是钟二平白想的歪,因大明朝平民禁蓄奴,庶民还限纳妾,富户就取巧,以养子养女的名义蓄奴婢,现在民间还有奴婢称男主人“爹”、女主人“娘”的习惯。 所以侯府的养女,一种是真的养女,一种则是要发嫁的婢妾。 三人只听到最后两句对话,不知前情,所以钟二才这样一说。 桂五答非所问道:“原来如此,倒还真是大费周折,却也是蛇打七寸,这梅家实不是有风骨的人家!” 原来他还记得杜家管事被收买、梅秀才被诱赌之事,原来还想不通缘故,听了今天的话算是对上了。 张福前些日子出逃,就是桂五叫人盯的,当时就查到西宁侯府头上,当时桂五与桂重阳提及此事,叔侄两人都疑惑宋家用意,觉得宋家只为买地,不当如此周折。现在看来,要是其中涉及亲事,就能解释的通了。 钟家兄弟不解其意,桂五已经问道:“钟大哥,京中尚了两位公主的人家除了西宁侯府可还有其他人家?” 公主下嫁,在权贵眼中是大事,可小老百姓只晓得公主是皇帝闺女,谁记得这闺女到底嫁了哪个。 况且关系皇族,老百姓带了天然的畏惧,并不是寻常说嘴的对象。因此,除了之前查到的宋家,桂五也不晓得其他天家女儿到底下降哪家。 钟典吏却不同,到底是吃公粮的,平日里看朝廷邸报也方便,倒是记得清楚,摇头道:“再没有别人家了。从太祖皇帝至今,天家下降了十来位公主,多是开国功勋的公侯人家,一家占到两个公主的就西宁侯宋家,现任侯爷与他六弟,尚了先皇后所出的三公主、四公主……”说到这里,瞪大眼睛 钟二也收起笑意,三人面面相觑,面色都沉重下来。 要真是义女、养女的亲事,不至于这样隐晦寻亲,且还是偏远的通州;可要不是义女、养女,真是发嫁婢妾之类,那就要出大事了。 “驸马”纳妾,可是对公主“不贞”,打皇家的脸。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该晓得的都晓得了(继续求月票) 县衙,户房。 钟典吏看着眼前的文书,脑子里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因为他在户科,但凡三河县辖内落户置产查起来都方便,这两日自也是将老金打理那小庄查个干净。 从契约上,实看不出与西宁侯府有什么关系。 户主当年是幼丁,上有寡母,下有幼妹,三人中能被称为侯爷干女儿的,不像是那寡妇,那那今年豆蔻年华的少女, 不是婢妾之流,那就更要命了! 这一家三口落户三河十来年,正与西宁侯调回金陵的时间差不多。 要是真是义女还好,要是侯爷豢养的外室之女,那就是皇家打脸的证据。 就这样放着,波及到三河知县头上,那张量纵然是皇亲国戚也落不下好。 钟典吏虽带了几分圆滑,却也是个侠义念恩记情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透过风过去。 只是这种事,如今毕竟是捕风捉影,并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钟典吏就在落衙后去寻了郑师爷。 这郑师爷是张量上任带的几个幕僚之一,没有公职,却平素负责知县老爷的公文起草,是张量的心腹。 “郑先生,百味香新上了火锅,咱们吃锅子去,您可得给我老钟个面子!”钟典吏直接堵上门去请客。 郑先生笑骂道:“好你个钟大,可见是高升了,叫人吃饭都是直接招呼了!” 这读书人吃请素来规矩多,礼数周全,自然要提前递帖子定时间,这样当天叫人吃饭就不恭敬了,反过来看也只有亲近的朋友不用讲究虚礼才如此。 强龙不压地头蛇,张量虽是皇亲国戚出身,却不是倨傲无知之人。到了三河县,也打发幕僚长随熟悉县衙人事,其中郑先生因负责文书,正与户房、礼房熟些,年纪又比钟典吏差不了几岁,因此两人也是相熟的。 钟典吏笑着道:“这不是外头解馋么?也没有外人,折腾什么?等下回我家里摆酒,一定三请五请,全了礼数!” 郑先生也不过一说罢了,心里却好奇。 钟典吏不是谄媚性子,平素里大家热络虽热络,可碍于郑先生是县尊心腹,平日往来也有分寸,这般主动拉他出去当不是单单为吃酒。 到了百味香包间,钟典吏还真是叫了火锅与酒。 郑先生正犹豫要不要探问一二,钟典吏已经寻借口自罚了几杯酒,带了几分醉意,已经指了隔壁包间道:“真是巧了,前两日与兄弟在这里吃饭,倒是遇到个笑话。” 郑先生依旧笑眯眯地摸着胡子,心里明白戏肉来了。 钟典吏没有添减,将听到的对话说了一遍,而后道:“我兄弟还说呢,多半是仙人跳在蒙人,哪里有那么多皇亲国戚,还娶了两个公主,这大话吹的真没边了。我素来胆子小,想着保不齐真是那个权贵府邸,总要小心侍候着,可查了户房,就晓得是想多了。不过是一个小寡妇带了一双儿女的外来户罢了,真要是侯府的亲眷也不会安置在这偏远的地方不是!还说什么要给侯爷女儿就地选婿,真是可笑。” 郑先生听着,心中惊涛骇浪。 这……娶了两个公主的不就是西宁侯府吗?! 西宁侯在这里安置了亲眷?还是带了孩子的寡妇身份,且还有个要选婿的侯府女儿? 同样是皇亲国戚,有的是老死不相往来,有的也是联络有亲。 张家是太子妃的娘家,宋家是两位嫡公主的婆家,太子与两位公主同胞所出,张家与宋家自然也有往来。 要真是宋侯爷在三河县安置外室与私孩子,谁会相信任三河县令的张量全然不知。 这事情捅出来,不仅皇帝容不下宋家,连太子也要恼上宋家,万一牵连到张家与太子妃头上,那岂不是冤枉。 可这种隐秘之事,又是十来年前安置的人口,要不是钟典吏这个地头蛇提及,张家又从哪里听说去? 郑先生只觉得后背都是冷汗,望向钟典吏的目光带了深意。 钟典吏又吃了一杯酒,轻轻拍了自己下巴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吃酒就啰嗦的毛病也不改改,什么都瞎咧咧,还好说了就忘,说了就忘,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这句话显然是给郑先生听的,出了这屋子,钟典吏之前说的话是不认的。 要是一场误会还好,否则这等权贵秘事,钟典吏这种小角色搅合进去只有彻底被封口的下场。 所以说张量这次提拔倒是没有白提拔,要不然钟典吏也不会冒着风险多这一次嘴。 * 木家村,桂家老宅,西厢书房。 桂春拿着一打契约,跟桂重阳提及佃户的事。 虽说是桂春打理,可到底是桂重阳的地,总要交代清楚才好。 “都在立的正式契约,中人俱全,都是五成地租,咱们家负责农税,张二叔与大舅那里也是如此。”桂春道:“不过到底是至亲,不好就这样半点不饶。爷爷的意思,是要先收了,到时候这两家再酌情退回一部分。”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因这两家与桂家关系好,就降下一成半成租子,那传到别的佃户耳中,就要生怨;就是张家、梅家一年两年感激,时间长了说不得也就习以为常了。 表明上一样,桂家再做什么,就是桂家外送的人情。想要什么时候终止,也是桂家自己的事。 桂二爷爷的提议,倒是老成之言。 桂重阳自然没有异议,只道:“之前退佃的事,都是春大哥顶在前头,平白得罪了不少人,春大哥辛苦了。” 桂春摆摆手道:“客套什么,本就是我应当的。倒是村塾这里,梅夫子这两月太敷衍了些,隔三差五就休假,会不会耽搁你学习?如今家里房也翻盖好了,地也置了,要不你还是去镇上读书,也能寻个好先生,省的耽搁了功夫。” 桂重阳指了指做了一半的文章道:“放假就放假,我在家也自己学呢。” 没错,村塾重开没几日,梅夫子又有事了,给大家放了假。 有梅晟中了秀才的先例在,这十里八村不少富户指望“望子成龙”,如今都被梅童生不满了。 只是这天下读书人不少,可这木家村周边的却有限。 村里的读书人除了梅家就只有林家,可林家是大地主,儿孙都在县上读书,村塾好坏不甘林家事,林家自然不会上手。 至于桂家叔侄,两人虽说读书的,身上却没有功名,也没有人将他们两个当成正经读书人。 * 杜家东厢房外,李氏忧心忡忡,驻足而立。 厢房里,杜七俯首做文章,专心致志,因此没有察觉到窗外有人。 李氏也没有打扰儿子,蹑手蹑脚的离开,直到到了正屋才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杜老爷正沉思,听到动静不由烦躁:“又怎么了?” 因杜家卖地,不仅村里人对杜家轻慢起来,连带着姻亲李家那边也少了几分畏惧。 不过几日功夫,李老太太上门了两次,话里话外都要李氏帮扶娘家,又埋怨她不顾念手足情分,既是要卖地作甚不卖给娘家。李河二十来岁,说了两门媳妇都没成,还不是因家里穷闹的? 要是李氏这个姑姑能拉扯娘家一把,卖给娘家几十亩地,那外头看着李家的产业也会上赶着嫁闺女。 李氏问李老太太有多少银子,九两银子一亩,要买多少亩地。 李老太太就卡了壳,说什么先佘着,左右不是别人,有了进账再还上之类话,竟是打着空手套白狼的意思。 李氏只是冷笑,母女两个不欢而散。 到了第二回过来,李老太太带了长孙李河过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倒是真的当杜家落魄,要威逼的意思。 杜里正不耐烦听老太太的酸话,直接叫人将李河揍了一顿,这祖孙两个才灰溜溜的跑了。 到底是丢人,杜里正难免迁怒李氏,才少了耐心。 李氏陪着小心道:“儿子在用功,可这梅老头又放假了,没听说这样上三天歇两天能做好学问的,是不是还是将儿子送镇上去?” 听到镇上,杜里正神色阴郁。 张福逃跑毫无踪迹可寻,杜里正就打发人盯着女婿梅秀才那边,没想到真的找到一条线来。 杜家那十顷隐田隔壁庄子的庄头。 自己那便宜女婿,可不是有操守的,难道真有了狗胆勾结外人坑自己? 第一百七十章 木家村的新鲜事儿 这村塾三天两头放假,不少村民背后都议论起梅童生的岁数,到底是过五十的人了,这身子骨是不是熬不住了? 若真是那样的话,村塾可怎么办? 除了家里精穷的人家,实送不了儿孙去读书的,其他人家但凡家里能挤出来几个钱,都要送儿孙过来读上一年。 这要是到镇上讨生活,识字与不识字可是两种待遇。运气好的话,识字还能混个账房学徒,那就有了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本领。 就是桂重阳送走了桂春,心下也是犯嘀咕一回,这梅童生这两天看着气色还好,不像是又病了的缘故,那是梅秀才那边又赌去了? 这赌博一沾,轻易难断。 只是梅家的地已经全卖了,剩下的就是杜氏的嫁妆,梅秀才没有了赌的本钱,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桂重阳这想着,就见梅小八手中提了一个口袋,皱眉从外头出来,嘟囔着嘴不痛快的模样。 桂重阳看他身上还干净,不像与人动手样子,就放了心,笑道:“这是与谁拌嘴了?” 梅小八皱眉摇摇头,然后小大人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桂重阳拿起茶壶,倒了一盏菊花茶,刚送到嘴边,就听到梅小八道:“善爷爷要续弦了!” 桂重阳吃了一口茶,点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差点呛到,忙将口中茶水咽下,道:“听谁说的?莫非梅夫子今儿放假不是因为身体不舒坦,是为了相看?” 有桂春、桂秋兄弟先后定亲,桂重阳对于北地的婚俗也听个七七八八。 这正式定亲之前,男方、女方亲人都要相一相的。 只是这梅夫子的岁数,委实不算小了,搁在三十岁就能自称“老夫”的大明朝,五十多岁已经算是中寿。 梅小八闷声道:“李湖说的,梅夫子今天穿了新衣裳,去他家了,要相看槐花姑姑呢。” “槐花姑姑”,就是前些日子死了男人回了娘家的李槐花。 李湖他娘,是“东桂”的女儿。之前“东桂”那边晓得桂五有家资,桂四奶奶牵线,还想要将李槐花说给桂五做妾生子,让桂二奶奶给骂出去了。 对于这李槐花,桂重阳之前还专门打听了几句。不为别的,就是怕她真打桂五的主意,让江氏难做。 江氏身子虽弱,为人也不算柔和,可只凭她当年“慧眼识珠”接受了桂五的“毛遂自荐”,就是桂家的恩人。要是没有江氏当初选择,桂五想要救侄子,那就只剩下卖身为奴一个下场。 要是桂五没有凑到银子,那桂家二房现在还能剩下几个都不好说。 就算桂五真的纳妾生子,也不该是这样送上门的小寡妇,总要江氏做主挑个妥当的才是。 因为这打听,桂重阳对于李槐花就晓得多些,十八岁的小寡妇,做了冲喜新娘,人没有冲活反而冲死了,却是留下个男丁,肚皮算是争气的。 “这岁数也差的多了!”桂重阳道。 一个十八,一个快要五十八,这是“老牛吃嫩草”? 梅小八撅着嘴巴道:“不单是差着岁数的,还差了辈分哩!” 梅童生五年前病故的老妻,也是李家人,是李家老一辈姑奶奶。 这桂、梅、杨、李四个老姓联络有亲,可都是同辈的年轻男女,那李槐花是李发财的堂妹,就是梅秀才的晚辈,可没有想到临老入花丛,入的是这一丛。 “李湖家最近有什么难事没有?”桂重阳道:“瞧着李家之前模样,像是疼女儿的,怎么舍得将女儿嫁给梅夫子?” 要是不疼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也不会接了守寡的女儿大归。 梅小八点点头道:“李湖他爹犯了秋咳,大夫开了方子,里面用了百合,说是不好好调养就要转肺痨,李家人都怕呢。” 百合产于西北,千里迢迢运到京城,自是价格不菲。这“秋咳”又不是一副药、两幅药能好的,且调理呢。 李家要是个舍得卖女儿的,也不会白留女儿在娘家两、三个月,如今想来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桂重阳与李家不熟,即便家里厨房就有一大包百合干,也不会想着巴巴地送过去。 梅小八也只是感叹一句。 方才,梅小八与村里的小伙伴们去后山摘青核桃去了,这会儿说完闲话,也想起核桃,立时道:“重阳哥,咱们剥青皮吃,可嫩可甜哩!”说罢,拿了手中布袋给桂重阳看。 里面足有二三十斤青皮核桃。 “这许多,仔细别累了!”桂重阳掂了掂,皱眉道:”就算是爱的好吃食,也要掂量掂量,这样累着了岂不冤枉?” 梅小八摸了摸后脑勺道:“重阳哥,这核桃的青皮占分量,就这些也剥不出一半来。” 桂重阳道:“反正你要是不想长个子,以后就尽管折腾,到时候成了小个子可别躲起来哭。” 梅小八“嘿嘿”两声,不说话了,只拿了钳子,剥青皮。 * 因私塾放假,村里孩子都跟放风似的撒欢,这梅夫子续弦的消息当晚随后就传到了各家。 得了消息的家家户户,都觉得稀奇。 这男子续弦的多,可像梅童生这样儿孙俱全,还想要续弦就怪异了。 村老梅安听了,觉得不对头,拄着拐杖上门,就专门来寻梅童生说话。 梅童生穿着八成新的茧绸褂子,倒是春风得意模样。 梅安见状,忍不住开口劝道:“你要是想寻填房,也要多思量思量,李家那丫头到底差了辈分,这年岁也不相当。” 梅童生白天相看完,十分满意,正是兴头上,闻言只觉得不快,板了脸道:“不过是拐了弯的姻亲,又没有违了《大明律》,作甚就娶不得?安大哥也是,怎么什么心都操!” 话中嫌弃梅安多管闲事的模样。 梅安叹气道:“不是老头子我多管闲事,只是这毕竟涉及柏哥与小晟哥两个,还是当他们都在方好。” 这突然多一个继母、一个继祖母,谁晓得梅秀才叔侄会不会乐意。到时候父子、爷孙红脸,就要出笑话了。 梅童生不以为然道:“这素来只有爷爷管儿子、管孙子的,没听说这儿孙还要管到亲老子、亲祖父头上。安大哥要是想反对,现下也晚了,我已经留了聘礼,写了婚书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刑克 木家村不过百十来户人家,梅童生说了李家大归的小寡妇为填房的消息,次日就传遍了各家各户。 * 杜家老宅。 杜里正再没有素日和气,耷拉着脸,周身音乐,气恼的不行。这叫什么事?他与梅童生是亲家,梅童生多出个便宜岳父、几个便宜叔岳父,那以后村里遇到自己是不是也成了晚辈? 李氏本就不满意杜六姐许梅晟,心中暗暗称快,面上却是皱眉道:“这叫怎么话说,这不是差了辈分!多了个个这么年轻的婆婆、太婆婆在上面,以后二娘与六姐也难做。” 说起来,梅童生要续弦的李槐花还是李氏的堂妹。只是堂姊妹两个年岁相差的大,加上李老太太自打年轻就与李家族人往来的少,彼此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 杜里正郁闷的除了梅童生的续弦,就是梅秀才再次入赌场。梅家的地已经卖完了,梅秀才没有了银子,谁晓得又要闹出什么笑话。 梅家叔侄都是秀才,且梅晟有才学,还能更进一步,杜里正坚持两姓“亲上加亲”除了想要给儿子多个依靠,也是预防梅晟联姻高门后梅家会“喧宾夺主”。 没错,在杜里正眼中,杜家是主,梅家是宾,梅家本当依附杜家。 如今,桂家那边解决不掉,梅家又跟着添乱,杜里正如何不恼。 不过在妻子面前,杜里正不耐烦说什么,只道:“这梅家名声都成什么样子了,偏生梅老头还不安生,尽弄这些幺蛾子。” 李氏也道:“是啊,将六十的人了要娶个十八的,十里八村都有的说了!” * 桂家,院子里。 杨氏站在喂鸡,桂二奶奶风风火火地走回来,却是满脸怒意。 杨氏见状诧异,忙放下簸箕,道:“娘,这是咋了?” 桂二奶奶愤愤道:“白氏那个黑心肝的贱人,下次再敢来咱们家看我不唾她!” 白氏不是别人,正是“东桂”老太爷的四儿媳,桂二奶奶的从妯娌,之前曾经来过二房的,是看江氏无子,想要给桂五说媒,说媒的对象就是刚守寡回木家村的李槐花。 如今还不到一月功夫,李槐花就说给了梅童生。 桂二奶奶今天得了消息,心里虽有些不舒坦,可也没有自家不娶还拦着人不让走道的道理,只是想着村里的说头,不由后怕,拍着胸脯,道:“幸好没受那老虔婆糊弄,将李槐花说给老五,要不然妨的就是老五了!” 因李槐花出嫁不到一年就没了男人,村里正经有些妇人磨牙说李槐花命硬之类话的话。 杨氏也是青年守寡,听不得这些,心中同情李槐花,道:“娘上回不是还说是槐花的夫家不厚道,骗人过去冲喜吗?要不是他们家理亏,也不会痛快地放槐花回来,怎么又提起这个?” 桂二奶奶皱眉道:“那槐花是真命硬啊,哪里是克男人的,连家人也克!且不说她生下来就死了娘,没两岁就死了爹,就说她这大归,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克的侄子丢了差事毁了亲,还克的她哥病了。这样的命格,见人就克啊,要真是听了那老虔婆的糊弄,真说给了小五,还不知咱们老桂家会怎么样!” 杨氏听了,却是不以为然。 不过是倒霉催的,李家大小子丢了差事又坏亲的事,早有话音传出来,说是铺子老板给保媒,说的是亲戚家的闺女,不过那闺女是个不安分的,被游商勾搭私奔了,老板就看李家大小子不自在,寻了个由子将他撵了。 至于李槐花他哥的肺病,那是早年的毛病,不过是赶上换季着凉复发了。 只是桂二奶奶笃定了李槐花的命格硬,杨氏也没有为了别人与婆婆顶嘴的道理,便顺着说道:“是啊,幸好是娘拦着。” 桂二奶奶带了几分得意道:“我是那糊涂婆子么?正经的儿媳妇在,作甚跟着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倒是梅家老不羞,素来胆子跟针眼儿大,这回倒是生了色胆,不要命了,咱们等着看笑话就行!” 杨氏跟着笑道:“要不说做人不能太丧良心,梅老头当年折腾这一圈,就为了梅二家那几十亩地与宅子,如今除了宅子不是精光?” 桂二奶奶摆手道:“这才是老天有眼呢!”说到这里,想起一事道:“这妨克的事,咱们娘俩个念叨一回就中了,莫要当你爹说,他不爱听这个,这老家伙真当人家是亲孙子护呢,哼,也不晓得人家稀罕不稀罕!” 桂重阳“生而丧母”,桂二爷爷就不爱听人说这些刑克之类的话,怕桂重阳听进入了难受。 桂二奶奶对着桂重阳时依旧没有什么好话,可到底也不是那种往人心窝子里扎刀的人。 * 桂家老宅,梅氏与梅朵面面相觑。 姑侄两人虽生活在桂家,可到底沾了个“梅”字,梅家出了笑话,也会牵连到她们两个头上。 “这槐花姑十八岁,以后怎么叫人?”梅朵皱眉道。 梅氏则是叹气道:“都说‘家和万事兴’,果然是老理儿,家里不太平,不用外人算计,自己就败了!” 梅家叔侄不合,本就不是秘密。 杜氏这个亲婶子,虽没有打骂梅晟,可早年也小手段不断磋磨过的,还是梅安看不过眼,寻了梅童生说两次,情况才好些。 如今梅晟在县学当廪生,逢年过节之外,轻易不回来。 近些年,因梅童生更器重长孙,与梅秀才父子之间也有不和睦的迹象。 因此,梅氏才这样叹道。 梅朵心中却是视梅童生父子为仇人的,巴不得梅家倒霉,不满意道:“姑姑操心这个作甚?有那功夫还不琢磨琢磨晒菜干呢,可要明年四五月才能下来青菜。咱们还罢了,重阳吃素,总不能整日里萝卜白菜。” 梅氏不赞成地看着梅朵道:“朵儿,你到底姓梅!” 梅朵闷声道:“姑姑放心,我晓得自己姓梅,可不是有小八吗?我再姓梅,那边也只是仇人,不是娘家。” 自从知晓生母被强卖,梅朵对长房堂亲恨得骨子里。 梅氏心中叹了口气,终没有再劝什么。 是啊,不是同姓就是亲人。 * 村塾里,小班。 梅童生露面时,将小学生们都震住。 大家望向梅童生,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有的还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我这是看错了吧!” 还有人小声道:“这人真是夫子么?还是夫子家的梅相公?” 梅小八也忍不住小声问道:“重阳哥,这就是‘返老还童’的神仙法术么?” 之前杜七初来村塾时,非要挨着桂重阳坐,就与桂重阳右手边的梅小八换了位置;后来回学堂,不再与桂重阳说话,杜七就又与梅小八换了位置。 桂重阳摇摇头道:“不过是乌发了,不是‘返老还童’。” 人是衣服马是鞍,梅童生将头发与胡子都染了,还换了件八成新的茧绸衣裳,看着年轻了十来岁。 只是到底是九月底,眼看就要入冬,这穿着茧绸就不合时宜了。还有乌发就乌发,连带着脖子上都一块块黑斑,拿着书本的手指甲也乌黑的,实不能细看。 搁在南京,那边的官绅富户乌发成风,桂重阳自然是早就晓得的。就是他那个蒙生,也是定期乌发的。 可搁在木家村,这些小童能有什么见识,自然是都诧异不已。 梅童生的心情大好,连带着也少折腾桂重阳他们一回。 梅小八却是知晓了“乌发”后就好奇不已,下了课拉着桂重阳道:“重阳哥,夫子能乌发,那是不是别人也能哩?俺爷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要是能乌乌就好了。” 桂重阳道:“作甚不能?我恍惚记得那本书里就有乌发的方子,回头我找找!” 虽说梅小八现在名为梅青竹的嗣子,那本家亲人那边抚养了十年,也没有就此割断血脉亲缘的道理。 杨武在旁听到道:“重阳重阳,我也要,我娘也有白头发了,见天对着镜子拔呢!” 桂重阳立时想到梅氏,还有二房的几位长辈,道:“好,我今儿回去就找,治了乌发膏,让你们尽孝心去。” 正好旁边有人经过,听了这两句,轻哼道:“离得远了,就是孝敬了,命硬克亲就莫要往跟前凑!”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请帖与乌发膏 桂重阳带回来十来箱的书,四书五经相关的书不到半数,更多的是杂书,如今都在书架上摆着,翻查起来也十分便宜。 当天下了课回家,桂重阳就将“乌发”方子翻了出来,配置起来倒是十分便宜。 梅小八在旁看着,十分欢快:“重阳哥,这就行了?” 桂重阳点点头道:“差不过了,不过到底是草木提出的色料,容易上色,也容易褪色,坚持不了两个月。” 方子上只几种常见草药烘焙碾碎调汁,倒是寻常百姓家也能用得起。 梅小八十分满足,道:“那就多染几次呗!” 桂重阳笑了笑,抄了另外一张方子。 医书上讲究“以形补形”,还有“五色”之说,对应五脏。 肾水衰,则生白发,因此民间治疗白发的偏方,多是补肾或用首乌、黑豆、黑芝麻的。 桂重阳现下抄写的偏方,就是其中一个,倒是简便,用醋泡黑豆足月,然后日啖十颗。 这个是桂重阳给梅氏专门找到的,像桂二爷爷、桂二奶奶那辈的人,年过五十也该白发了,要是再生黑发,除非是道家的“返老还童”;像梅氏这样不足三十的,明显是“少白头”,需要内调,还能再生黑发。 桂重阳抄完,就去上房寻梅氏,将两个方子给她。 梅氏是识字的,见上面有药,不免担心,连忙问道:“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 梅朵也站了起来,眼底带了几分焦虑。 桂重阳回来这几个月,大病没有,可小病了好几回。风吹了、雨淋了、累了、乏了,换季、变天,都要躺下来养两天。 一来二去的,梅氏姑侄也看出来,桂重阳不仅看着比同龄的孩子单薄,也确实虚了些。 越是如此,姑侄两人越是不敢轻慢。 之前夏秋交替时,桂重阳病了两遭,如今又是秋冬交替时,这个时候病下可不容易好。 桂重阳连忙摆手道:“没有不爽利。这不是药方,是‘乌发’的方子,前一个染发用的,后一个内调,是找出来给姑姑用的。” 梅氏姑侄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女子不管年岁大小,没有不爱美的,尽管梅氏只是说让桂重阳好好读书,不用为这些分心,可明显带了笑意。 梅朵则是兴致勃勃,拿了方子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除了外敷的几个佐使要去宋家配,其他的家里都能凑上。” 梅氏也忍不住侧身看了。 “明天就去配!”梅朵拉着梅氏的手臂道:“姑姑将白发遮一遮,看着就像二十了。” 梅氏摇头道:“尽浑说!” 桂重阳想了想道:“表姐,那外敷的方子,要配就多配几副,给二房送几份。二奶奶仔细,送了方子过去,也未必去配。” 梅氏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 那边是堂亲,也是未来婆家,还有婆婆、太婆婆在。 梅朵带了几分羞涩出来,应了,反问道:“怎么想起这个来?” 也没有什么可瞒的,桂重阳就说了梅童生“乌发”的事, 梅氏皱眉,梅朵轻哼道:“染了头发,也是满脸褶子。娶个十八岁的小媳妇做填房,还要大宴宾客,丢死人了。” 梅氏犹豫了一下道:“重阳,那边送了口信过来,说是下月初一摆酒,让我们过去吃酒。你看,我们过不过去?” 桂重阳闻言一愣,答非所问道:“不是说昨天才相看吗?这过几天就迎娶?” 现在已经是九月下旬,离下月初一不足十天。 梅氏点头道:“应该是昨天就订了日子了,听说要正经摆酒。” 梅氏对外的身份是寡妇,自然要避正日子,就算过去,也不会是正日子过去吃酒。梅氏问重阳的意思,是要不要过去上礼。 可是这乡下的往来,是“有来有往”,梅氏现下是桂家的“孀妇”,过去上礼也是桂家的礼,所以梅氏才这样问。 桂重阳自是瞧出来,梅氏虽犹豫,可还是想要去的。 不管怎么样,在梅氏族人眼中,梅家长房能拿出十五亩地分给梅氏姑侄,就将之前的不足都给补上了。 梅朵在旁愤愤道:“好不容易远了,作甚还凑过去?姑姑就不怕他们再生什么幺蛾子?” 梅氏无奈道:“还有旁人看着。” 梅朵不甘道:“之前家里连饭都吃不饱时,可没见谁出来过,如今家里多了几百亩地,立时人人论亲起来,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前些日子,佃户没有订下来前,不仅仅“东桂”各族亲往桂家来,梅家也有不少人过来。 不过梅氏一族因出了两个秀才的缘故,自诩“书香门第”,到底放不下架子,不会像“东桂”那样舍了面皮死缠,不过是旁敲侧击罢了。 加上梅秀才将地卖给了桂家二房,梅氏族人心中对桂二爷爷家也不满,只肯往长房这里走动。 桂重阳不接话,梅氏不应事,最后也是不欢而散,生出不少闲话来。 不过是说梅氏性子怂,守了十几年,上侍候老的,如今又照顾小的,却当不上家、说不上话,还有说她傻的,将侄女说给了桂家二房,那边日子虽也起来了,有几十亩地可都是桂五的,就算是分给桂春、桂秋兄弟,一人能几亩,哪里比得上长房的几百亩地? 又有说梅氏既接了梅小八过来,就当好人做到底,给梅小八也置办一份产业才应当。 各种挑拨之言,听得梅氏老实人都恼了,撵了两回人才算耳根子清净。 梅氏不会往心上去,梅朵却是一句一句都记得,才越发不待见那些人。 梅氏皱眉道:“可重阳与小八还在村塾一年呢。” 不论姻亲,也避不开那梅童生。 梅朵闻言,睁大了眼睛道:“那边摆酒是奔着礼钱去的,不会放过村塾那边吧?” 梅氏愣了下,摇头道:“哪里至于?村塾里小学生七、八岁,大的才十几岁,还是孩子呢。” 这村里走礼,都是当家人的事,没有孩子露面的道理。 梅朵撇撇嘴,道:“说不好,谁晓得会不会将脸丢到旁的村去。” 桂重阳笑道:“保不住被表姐说着了,要是为了敛财,当不会放过那边。” 舍得花几贯钱送孩子读书的,都是村里村外的中等以上人家,梅童生能落下才怪。 木家村的学生还好说,梅童生的身份在这里,给不给信儿都要走一遭;木家村外的那些学生家长,要是得了消息,又有谁敢不来上礼? 梅氏叹了口气,道:“只盼着梅晟能早点考出来。” 倒不是梅氏是圣人,“以德报怨”,而是梅家长房的日子不太平,说不得又要盯着梅氏姑侄。 * 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却是正如桂重阳所料,梅童生带了一打自己写的帖子到村塾,下学之前,人手一帖,谁也没有落下,而且还很无耻的放出话来:“叫家里大人过来吃酒,无需太破费。” 像桂重阳与梅小八这样,两人在一家的,梅童生也只做不知,也是一人一张。 梅小八拿着请帖,上面的字也认得的差不多,倒是实诚,小声问桂重阳道:“重阳哥,不上礼白吃好么?” 桂重阳看着梅小八,倒像看着一个小白痴了。 杨武在旁嗤笑出声道:“不上礼,夫子发这个作甚?红纸也要钱呢。” 梅小八诧异道:“可是夫子刚说了‘无需太破费’哩?” 杨武摇摇头道:“‘无须太破费’,又不是‘无需破费’啊。” 梅小八伸了下舌头,觉得手中的帖子烫手了。 小学生们平生还是还是头一回收帖子,好奇的有之,兴奋的有之,像杜七那样皱眉的、梅晨那样羞恼的也有,不一一描述。 * 等桂重阳与梅小八下雪回家,就发现了梅氏的不同。 梅氏的头发已经乌后,鬓角之前的霜霜点点都变成鸦黑色,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 梅小八围着梅氏,只觉得新奇不已。 梅氏被看得不好意思,借口去端点心去厨房就不出来了。 梅朵带了几分得意道:“我给姑姑染的发!” “姑姑好看!”梅小八点头道:“方子昨儿俺抄了,一会儿俺也给俺爷、俺奶送一份!” 那边的本生亲属里,之前梅童生都教过梅小八改口,改叫“叔婶”,“三爷爷”、“三奶奶”,到了桂家后倒是没有人管着梅小八的称呼,梅小八提及那边时,亲爹继母用了“叔婶”,祖辈还是按照老称呼叫了。 梅朵只是看不惯梅小八的亲爹继母,对于那边老一辈也没有什么排斥的,道:“早给你想到了,多配了两分乌发膏,在陶罐里放着,一会儿饭后送过去吧。” 不说别的,就是梅小八最早往这边送鱼虾,也是梅爷爷、梅奶奶悄悄吩咐的,说到底也是两个心善的老人。现下不管梅小八,也是老两口有心无力,到底是跟着长子长媳过日子,还要看儿子媳妇脸色。 梅小八忙不迭应了。 匆匆用了晚饭后,梅小八就抱了陶罐去了梅爷爷家,不过回来时耷拉着脑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见人说话也不抬头,还不肯进屋子里,只在院子里打转转。 桂重阳在书房里的专心抄经书,没有留意到院子里动静。 梅朵抱着元宵在院子里溜达,看到梅小八的样子,察觉到不对,撂下元宵,扶了梅小八的脸。 梅小八的脸上,一个大巴掌印,肿了半拉脸。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远近亲疏 “这是谁打的?”梅朵见状,立时红了眼圈,尖声问道:“你爹?你大爷?还是你大娘?” 至于梅小八的后娘,在人前素来温顺贤惠,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这一嗓子,立时惊动了在书房抄经书的桂重阳与在厨房发面的梅氏,两人都走了出来。 天色还没黑,梅小八脸上的巴掌印十分明显,是大人的手印,所以梅朵才没有怀疑是梅小八两个堂兄动的手。 桂重阳的脸也沉下来,上前道:“你是去送东西,又是在饭后,又碍了你大娘什么?” 梅小八的大娘是个极难缠的,并不比梅小八的后娘好多少,之前梅小八过去探望祖父母,因为赶上饭口被留了一次饭,就被梅小八的大娘念叨了好几次。 梅小八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梅氏也恼了,忍了怒气道:“难道给他们送东西还成了过错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不说,我们就过去问!我们好好的孩子,凭什么他们说打就打?”说罢,就要去拉梅小八。 不怪梅氏生前,梅小八既已经出继,就是梅家二房的嗣孙,相关教养自然无需本生亲那边做主。 说句不好听的话,梅小八的老子过继前收了钱米的,立了文书,梅小八的生死嫁娶与他们不相干,已经是别人家的孩子。 打自己的孩子没人挑,打别人的孩子就没有道理。 梅小八见状,连忙拉住梅氏道:“姑姑,不用去问,俺说……”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梅氏接过来看来,疑惑道:“这不是那乌发膏的方子吗?” 这方子是桂重阳从杂书上抄下来的,梅小八惦记祖父母那边,跟桂重阳说了,才抄了一份。 梅小八犹豫了一下道:“俺送乌发膏过去,五哥说这个东西贵哩,镇上都没有卖的,要去通州城里去买,一份要好几两银子。俺大娘就跟俺要方子,说可以拿到镇上卖去。俺就没往外拿……大娘让俺回来偷,俺说俺不,这是重阳哥的方子,要卖也当是重阳哥卖,她就说俺丧良心,打俺一巴掌……” 这是什么长辈? 梅氏神色没有好转,依旧皱眉,道:“她动手,旁人就看着?” 梅小八摇摇头道:“俺奶拦了,俺爷恼了,将罐子砸了,说既是两家人,就分的清楚的,让大娘不要瞎惦记别人的东西,还跟俺说,不让俺以后再去了,每次闹得不安生,让俺跟着姑姑好好过日子……”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 到底是十岁的孩子,难免委屈,眼泪出来了。 梅朵伸出手指,戳着他的脑袋道:“哭!还有脸哭!这话是第一次跟你说么?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你也长点记性,既然那边嫌你,以后你就少往前凑!” 梅氏叹了一口气道:“那边既惦记上了,不会就这样死心,这段日子,就莫要过去了。” “嗯。”梅小八哽咽着点头道,却是还不忘那方子,小声道:“重阳哥,杨三哥那边也直接给膏子吧,这方子万一真值钱哩?” 桂重阳眼中,这方子自然比不得梅小八重要,可是既晓得这方子能卖钱,也没有白便宜梅小八大娘的必要。 对于梅小八的选择,桂重阳颇为欣慰,点点头道:“好,那就留方子,只送乌发膏。等卖了方子,给小八买好吃的。” 梅小八摇头道:“俺不要吃的,真能卖了钱,重阳哥就可以吃洞子菜了,不用整日里白菜豆腐。” 眼看就要十月,菜地早收拾过去,冬储的白菜萝卜也入了菜窖。镇上集市上,有洞子菜,前几日买了一次,可也心疼的梅氏够呛,梅小八记得,才这样说。 桂重阳素来爱多思多想,防心也重,不过面对着梅小八这赤子之心,心里也暖暖的,笑道:“真能卖了,咱不买洞子菜,咱们自己起个洞子种菜!” 之前买镇上的铺面与宅子,就将桂重阳身上带的金银花销的差不多。就是买杜家的六顷地,都是借的张量的。 桂重阳不愿意拖着欠债,就拿了南京的小庄顶了。 张量要将南京庄子折高价,要找补些银子给桂重阳,桂重阳哪里肯要?到底是推了。结果就是,桂家长房的银钱不多了,所以梅小八听说这方子能卖钱,才立时留在身上不往外掏。 要是梅大娘晓得她惦记上的乌发膏的方子就在梅小八身上,桂家没有当回事,梅小八打算送过去的,怕是要呕死了。 桂重阳的提议,立时得到其他三人的赞同。 夏秋的时候还好,菜园里青菜多,换着样的做,桂重阳还能吃饱饭。近些日子,菜地收了,只剩下几种冬储菜,换来换去那几样,桂重阳的饭量越来越小,眼瞅着两腮都瘦的塌下去了。 桂重阳有些不好意思,不是他有意挑食,实在是没有胃口。 大家商量了洞子菜的事后,梅氏就去厨房拿了热毛巾给梅小八敷脸。 屋子里气氛又沉了下来,到底是挨了打。 “姑姑,不能白挨打!”梅朵不平道:“有一就有二,要是不告诫一番,小心那边得寸进尺!” 梅氏心里已经有了决断,道:“明早我去寻老爷子说话。” 桂重阳在旁道:“姑姑也提一句,问他们到底什么意思,难道真要逼我们收地吗?” 之前桂五从梅秀才那里买的那五十五亩地,都是梅家人佃着,桂二爷爷想着做人留一线,还特意吩咐桂春不用换佃户。 桂家的宽和,并没有落下好。 梅家那边因为这笔土地交易,过后颇有微词。要不是知晓桂家在县令衙门有关系,梅家族人就要借“土地买卖,首问宗亲”的规矩,不承认之前的买卖合法了。 那五十五亩地中,一半都是梅小八伯父佃着。 梅氏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不是桂重阳与梅氏不讲人情,而是不放心,担心梅大娘使坏。 这家里都是妇孺,要是那边真惦记着偷书,这满屋子的书丢个三本五本的,不是叫人心疼死。 与其养大对方的贼心与贼胆,还不如直接警告。 不知梅氏第二天过去到底是怎么说的,反正那边暂时老实了,并没有发生如桂重阳担心之事。 不过桂重阳既担心一回,到底不放心家里安全,跟梅氏商量着养狗之事。 正巧杨武家的母狗下了一窝小崽,桂重阳就抱了一个家里。 多了个小奶狗,立时得了梅小八的欢心,直接就在梅小八的屋子里弄了个小窝,恨不得日夜看着。 因为元宵有名字,梅小八就惦记给小奶狗也起名字,可想了好几个都觉得不好听,就让桂重阳帮忙起。 桂重阳也琢磨了一圈,想要给小奶狗起名叫“小六”,家里四个人一只猫,排到小奶狗正好是第六个。 梅小八自然摇头,他是“小八”,小狗起名叫“小六”,倒像是哥哥了。 最后还是梅朵做主,因小奶狗是金黄色的毛,就起名叫金子。 * 转眼,到了十月初一。 按照三河县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烧寒衣,为死去的亲人祭拜;活人也正式换下棉衣棉裤,火墙与大炕也正式烧起来。 入冬了。 因是村塾休沐的日子,桂重阳与梅小八都在家里,准备跟着梅氏、梅朵去梅童生家吃酒。 就在休沐之前,梅童生还强调了一两遍喜帖的事,话里话外都是必须通知家里,必要到的意思。 梅小八还惦记家里银钱不多的事,看梅氏封红封,不由心疼:“姑姑,真要给这些钱啊?”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上礼 梅氏包的两个红封,每个里面都是一串簇新的永乐通宝。 一串钱是一百文,怪不得梅小八心疼。 梅氏摇头道:“正好,少了生口舌,多了生是非。” “重阳哥,别的同学也会给这些么?”梅小八又问桂重阳。 村里寻常上礼,十文二十文的都有,一百文确实不算少。 毕竟桂重阳与梅童生不单单是师生关系,还有梅氏这边一重姻亲关系在里头,加上桂家买地都在大家眼中看着,要是桂家上礼上少了,才是落人口舌。 桂重阳想了想道:“各家各户多半也会私下里打听着,夫子的脾气在那里,应该不会有人少给,多半五十文起吧。” 村塾两个班,小班二十来人,大班十几个,总共三十几号人,平均每家五十文也是快两贯钱了。 想起村塾学生的人数,桂重阳察觉出不对来,抬头道:“姑姑,村塾里每年收的束脩都是童夫子收着吗?” 三十多个学生的束脩一年下来就是百十来贯,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是梅童生每年有这样收入,那以他手紧吝啬的性子,手中应该有一笔积蓄才对,不会遇事就要借贷卖地之类。 梅氏摇头道:“还是你姑爷爷当年订下的规矩,村塾先生每年有钱米,可是都是定数,几贯钱,几石米罢了,其他的钱留着奖励应试的学生、修缮屋子、接济孤老用。” 桂重阳的姑老爷,就是村塾的创始人,梅氏的亲爹梅二爷爷。 当年村塾本是梅二爷爷主持,梅二爷爷能订下这个规矩,可见是心底无私,真心为了村民考虑的。不过也想象的得到,梅童生接手后,指定想要改过这条规矩,可是那是从村民手中抢食吃,肯定惹了众怒,不了了之。 “这钱,是杜里正经手?”桂重阳道。 以杜里正的身家,桂重阳倒不怀疑他贪墨,却怀疑他用这笔钱做人情。 梅氏点点头道:“原本是村塾夫子这里收着,怎么使用有账可寻;等你们夫子接手那一年,账册与钱对不上了,才开始由杜里正收着。” 桂重阳点点头,岔开话说起别的来。他心里却明白,每年几十贯钱的开支,这其中没有猫腻才怪。 杜里正不稀罕贪墨这一笔钱,那几个有权建议开支的村老呢? 杜里正只要抓着这几人的小辫子,这几个人就老实了。之前桂重阳与桂五打算的想要推梅村老上里正位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杜里正看似“无为而治”,不过瞧着他的手段,却是十分缜密,先是与老姓联姻,随后“杀鸡骇猴”驱逐不服顺之人,然后以村塾账册为纽带,将四个村老握在手中。 如今因减免税收与卖地之事,杜里正在村里的威望扫地,谁会想到他还稳坐钓鱼台。 桂重阳想通这点,对杜里这个的忌惮更深。 这般手段,哪里像是寻常人?之前还怀疑杜里正是金盆洗手的盗贼,如今看来怕是怀疑错了。 梅氏哪里想到桂重阳满脑子想的是杜里正,还以为他不耐烦去梅童生家吃酒,劝慰道:“那边今天指定人多,不爱待就露面回来……总不好让人说嘴,以后你与你五叔想要应试,说不得还有用到那边的时候。” 大明朝科举应试,考生彼此之间要连保,还要同县廪生做保,梅晟就是廪生,所以梅氏这样说。 桂重阳点点头道:“姑姑放心吧,侄儿没事。” 桂重阳还在孝期,过去也是上礼,还真的能坐席吃酒不成? 按照桂重阳的本意,只打算让人顺带礼金,连人也不打算露面的。 只是北地教化晚,守孝规矩不如南边繁琐严谨,尤其是市井百姓之中,过了百日热孝,基本就诸事不禁了。 “入乡随俗”,桂重阳要是严守着规矩,搁在村民眼中,不是孝顺,反而是不和群。 因此,姑侄商量一番后,桂重阳还是决定跟过去露露面。 至于梅氏,原本想要昨天过去,也被桂重阳劝到了今日。新娘子怕冲撞,那不去正席就是。 就是梅朵,既是订婚待嫁的女子,本该留在家里绣嫁妆,也让梅小八怂恿着跟过去吃酒。 按照梅小八的话来说,姑姑与重阳哥都不吃席,就他一个人能吃多少,那真是亏死了,多吃一个人是一个人的。 * 稍一时,一家四口拾掇干净,就没有耽搁,直接去了梅童生家。 梅童生院子里摆满了桌椅,只前院就有十来桌。 正席在中午,现在先来的都是帮忙的梅氏族人,看到梅氏、桂重阳都颇为热络,尤其是那些家里有闺女的婶子大娘,看到桂重阳更是眼睛发绿光。 这个拉着桂重阳,说看着又瘦了。 这个则是端起长辈的架子,说教起梅氏来,话里话外吃哒她不该薄待桂重阳这个好孩子。 听得桂重阳在旁怒极而笑。 要不是看在梅氏面上,谁晓得这些婶子、大娘是什么人。她们倒是敢想,这拉桂重阳做女婿的事还没影呢,就忌惮挑拨起桂重阳与梅氏的关系来。 村妇这点小算计,一眼见底。 桂重阳明白了,梅氏姑侄也看得清楚。 眼见梅氏还含笑听着,梅朵在后边直磨牙,对桂重阳小声道:“我是瞧出来了,这些人发白日梦呢,你可不能傻了,真听进去这些挑拨。” 桂重阳要是真有一言半语入心,那家里就不安稳,梅朵不免担心。 桂重阳轻哼道:“表姐不傻,我就是傻子不成?恁是小瞧人。” 梅家看着热闹,就是梅秀才两口子脸上也都带了笑迎客,看得大家心里直纳罕。这好好的日子过着,平白多个继母、继婆婆,换个人都不愿意,这梅秀才夫妇素来傲气,怎么就忍下这口气? 有记性好的,想到梅秀才卖地的前因,觉得这两口子估计是心虚了,才会老实的任由着老爹娶填房。 倒是孙辈的梅智,到底年岁在这里摆着,倒是耷拉着小脸,见人也没有好声气,不过也没人与之计较就是。 看到桂重阳过来,梅秀才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三分,专程叫他到跟前说话。 桂重阳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觉得梅秀才的目光若有深意,虚应了两句,就寻了个由子出去。 他却是不晓得,屋子里梅秀才也变了脸色。 梅秀才看着手中的红封,惊讶道:“是不是弄混了?这这是桂家的礼金?” 里屋进来的,正是杜氏,摇头道:“相公专门吩咐的,奴特意留心,哪里就混了?一式两份,一份算是二房的,一份是桂家长房的,都是一串钱!” 第一百七十五章 黑心相公 梅秀才脸色耷拉下来,与方才面对桂重阳时的温煦截然不同,低声咒骂道:“竖子无礼!” 杜氏拿着红封,也颇为意外。 如今谁不晓得桂重阳有他老子留下的一笔横财,两口子才格外留心桂家的上礼,专门盯着,想要在梅童生查账前,将桂家的礼金扣下,至于账册那边看着写就是了。 不想桂家的礼金,就是一百文,并不比旁人多什么。要晓得隔壁村有几个学生家长过来吃酒,还有上二百文礼金的。 桂重阳这份礼金,与他六百多亩地的身家相比,委实寒酸。 梅秀才这才恼了。 杜氏见状,忍不住多嘴道:“相公,到底是有县太爷那边的关系,往后还是客气些吧。就说公公那边,听说在村塾没少为难桂重阳,可要是桂重阳真记仇,说不得还要连累到相公身上。” 不是杜氏胆小怕事,实在有一句老话,叫“民不与官斗”。就是杜里正这样的“土皇帝”,对上官家人也是乖乖卖地了事,如何能不叫杜氏畏惧。 因为杜家卖地的事,如今村里人都晓得桂重阳那个倒霉老子生前在南边发达了,与新上任的县太爷有旧。 梅秀才满脸不耐烦道:“我又不是傻子,还用你操心这个,出去盯着吧,既是爹要热闹,就热闹热闹。” 像梅秀才这样有功名的秀才,已经不屑与乡亲走动,能够让他亲自露面接待的没有几个,外头还需要杜氏带了儿子张罗。 杜氏迟疑道:“李家那边,过后不会闹吧?” “哼,闹,他们有什么脸闹!有婚书还是有什么?一个二嫁的不贞妇人,还想要当梅家的主母不成?”梅秀才不以为然道。 原来不是这夫妻两人孝顺想得开,而是背着梅童生另有决断,竟是打着不让李槐花当妻而是当妾的主意。 妾通买卖,算不上正经长辈,要不然说句难听话,这样年轻的继母,要孝顺到什么时候去。梅秀才素来主意正,怎么会乐意头上多一重约束。 至于梅童生那边,新娘子到家,有人服侍起居,难道还会为了名分与儿子相争? 杜氏这才心安,出去招呼客人去了。 嫁入梅家这十几年,杜氏日子也过得够够的。之前不是没有提过买个小婢之事,不过三、五两银子的事,家务也有了帮手,可是却被梅童生训斥了一顿,就算是杜氏用嫁妆买人,一日三餐也要抛费。 杜氏没有办法,只能洗手作羹汤,上服侍公婆,下拉扯孩子,十几年熬下来,与其他农妇比起来强不了多少。早年还有婆婆在,家务还没有那么繁重,前几年婆婆过身就都是杜氏的事了。 如今家里添了人,要是继婆婆,自然不是杜氏好指使的动的,换了妾就不同了。 这样想着,杜氏的脚步都轻快许多,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至于桂家上礼多少的事,她已经抛到脑后,反正不管多少也落不到她口袋里。 桂重阳哪里晓得因自己的随礼,上梅秀才郁闷了一回,嘱咐了梅小八两句,就接了梅氏家去。 等姑侄两个路过村里那棵老榕树,就见几个老爷子穿着棉袄坐在树下晒太阳。自打秋收过后,这个场景常见,可另姑侄两个意外的是,其中竟然有桂二爷爷。 桂二爷爷头发乌黑,穿着半新不旧的袄子,整个人精神气儿都不一样。 姑侄两个见状,连忙上前,先见了桂二爷爷,而后又与其他几个老爷子打了招呼,其中张爷爷与姑侄两人相熟,也不客气,直接道:“小三儿啊,你就想着孝敬你二爷爷、二奶奶,怎么落下你张爷爷?如今你二爷爷少兴的跟大小伙子似的,让你张爷爷也沾沾光呗!” 明明是梅氏姑侄辛苦配置研磨调制出来的,不过等梅氏往二房送时,依旧打着桂重阳的旗号。她心里明白,就算是堂亲血脉,也是有来有往才能越处越亲。 “独木难支”,如今桂春、桂秋兄弟帮桂重阳打理土地与铺子,自然长房与二房关系越亲密越好。 至于乌发膏的方子,倒不是梅氏小气,当时还没有梅小八挨打的事,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方子的珍贵。而是梅氏想着桂二奶奶过日子仔细,怕是舍不得去宋家买那几种药材,想着下次也是自己顺手配置了就是。因此,她就没有往二房送方子。 梅童生之前染发染胡子,村里的老人见了,觉得稀奇也没有几个想要效仿的,毕竟梅家是读书人,这读书人的花花肠子多,寻常百姓也学不得、比不得。 等到桂二爷爷、桂二奶奶都染了发,立时惹得不少人红眼。 不过打听了一圈,大家就偃旗息鼓。要是东西是桂家二房的,少不得有村民仗着亲戚朋友关系上门讨要一二;可东西是桂家长房的,就又不同了。 桂重阳年纪小,可也是地主了。素来只有佃户给地主送礼的,没听说哪个佃户能跟地主讨要东西的。 加上之前得罪桂家长房的那两户人家,都被退了佃,也让人心里犯嘀咕,不敢轻易得罪桂重阳。 不过在张爷爷这里,不惦记桂家什么,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老爷子是个明白人,晓得两家如今贫富差距大,不让儿子媳妇提结亲的事,可也没有因桂家富了就远了桂家的意思,相处起来还是如故。 老人家这样品格,又有张家老少爷们之前十来年对桂家的帮扶,桂重阳如何能不敬着。 听了张爷爷讨要的话,桂重阳立时痛快道:“回头就给您送去!” 张爷爷倒是犹豫了,道:“要是太抛费就算了?” 桂重阳笑道:“不算什么,就让重阳孝敬张爷爷一回。” “哈哈!好,那老汉我就等着,明儿也当回大小伙子!”张爷爷性子爽直,也不在啰嗦,立时笑道。 即便眼前都是五、六十岁往上的长辈,可梅氏也不好久待,说完这两句,桂重阳就与梅氏走了。 姑侄两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宋家。 既是答应了张爷爷乌发膏的事,少不得还要去买几种佐使的草药。 宋婆子是梅家的媒人,正在梅家那边吃酒,并不在家。 宋大夫将姑侄两人让进院子,按照要求,拿了几种草药出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贼来了 桂二爷爷乌发过去好几天,这样一桩新鲜事儿,宋大夫自然也听说了。 眼下又有梅氏为实证,鬓角黑压压的,不见一丝白发。 桂家之前在宋家买的那几味药材或是固色、或是滋养,别人想不到,宋大夫知晓医理,猜测出来是调乌发膏用的。他与桂二爷爷年岁差不多,亦是鬓角霜色,难免有些动心,可到底知晓避讳,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桂重阳并未察觉宋大夫的小心思,从宋家出来就道:“姑姑,一会儿我去镇上一趟,这方子要卖,还是趁早的好。” 村里的人情,有一就有二,要是私下里拿了药膏寻到宋家这种懂医理的人家,要是被识出方子来,岂不是亏了? 梅氏还有些不放心,面带迟疑。 桂重阳道:“这镇上的路走了十来回了,姑姑就放心吧。反正我等着路过的马车顺道,又不自己走。” 梅氏这才点头道:“那多带些钱,回来也搭车。” 姑侄两人说着话,眼见就到了桂家老宅,就见门口站着一人,手中拿着一把扫把。 院子里是小奶狗的“汪汪”声,声音带了几分凄惨。 梅氏与桂重阳察觉不对,忙急行了几步。 大门外站着的人影单薄,穿着青色衫子,不是别人,正是邻居少年李河。 见姑侄两人回来,李河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扫把,道:“梅姑姑,重阳,你们可算回来了!方才家里进贼了,小狗叫的不对劲……”说到这里,顿了顿,带了羞涩道:“我一时着急就跳了墙,真不是故意的。”这一句,却是对着梅氏解释。 李家上下人品在这里摆着,换做其他人,听了这一句,少不得要怀疑一下李河是不是贼喊捉贼,梅氏与桂重阳却不会。 前些日子,梅童生事情多,老给村塾放假,桂重阳与梅小八都在家里,李河也来过几遭,脾气秉性都落在大家眼中,实不像是李家人,也不像是小子,不过性子柔善是真真的。 “好孩子,谢谢你,快进院子!”梅氏担心家里,招呼着李河进了院子。 不足两月的小奶狗金子躺在西厢房门口,头上都是血。 梅氏见状,顾不得查看失窃状况,直接上前抱了小狗,满脸心疼地查看它的伤情。 金子身上有脚印,瞧着痕迹,是被踹飞,然后撞了墙。伤的不轻,被梅氏抱着,嘴里哼哼唧唧的,看着可怜。 桂重阳站在梅氏身后,望了望上房的门窗,窗子关着,门锁未开;倒是西厢房这边,门锁没有动,窗子有被撬的痕迹,裂了半个拳头大的缝。 地上遗落一个铁扳子,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而后被李河吓跑。 “看到人影没?”桂重阳问道。 李河点点头道:“穿着蓝色布衫子,个子跟我差不离,倒是比我壮些,往后山跑了。” 桂家是村西把头的人家,今天又是梅家摆席吃酒的日子,显然是有人要吃“窝边草”,明显是熟人作案。 只是对方没有想到梅氏姑侄不吃席,会回来的这样早,也没有想到隔壁李河性子腼腆,不爱出去串门,留在家里看家。 梅氏也看到正房的门窗完好,抱着小奶狗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脸色发黑。 实在这贼来的日子巧,正是梅大娘跟梅小八要方子之后,又是没有打正房主意,直接奔着厢房来的。 那被撬开一条缝的厢房,正是桂重阳的书房。 正常情况下,贼进来偷空门,都会先去寻金银细软,哪有谁偷书? 之前桂重阳担心丢书,专门从杨家抱来只小奶狗,梅氏心里还有些不自在,觉得桂重阳戒备心太重,将人想的太坏。只是桂重阳既开口了,梅氏也就没有说什么。 这才几天功夫,就验证了桂重阳的担心不是无的放矢,梅氏直觉得面皮火辣辣的疼。 李河不晓得这前因后果,见门窗全都好好的,也就全部心思都放在受伤的小奶狗身上了,带了几分担心,道:“这回可是小狗立功了,要不是它一阵犬吠,我还不晓得这边不对呢。” 瞧着李河的样子,是担心小奶狗伤重,被桂家嫌弃丢掉。 梅氏抚摸小奶狗,道:“嗯,这也是小功臣,晚上给它做好吃的。”说话的功夫,从荷包里抽出一个旧帕子,给金子做了简单包扎。 桂重阳收好了铁扳子,开了厢房,招呼李河进来坐。 李河是识字的,不过也只是三百千那些,不过瞧着他百无聊赖的样子,对眼前书架熟若无睹,显然是不爱读书的。 桂重阳在屋子里看了一圈,一时找不出什么东西做答谢礼。 李河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看到墙上的画移不开眼。 桂重阳顺着的目光望过去,带出为难来。 墙壁上挂着一副“狸奴鱼戏图”,一个琉璃鱼缸里,几尾金鱼自由游弋,鱼缸旁一个团子似的奶猫,正瞪着滚圆的眼睛盯着鱼缸,一个猫爪子已经探到鱼缸边,不过是畏惧水,才迟迟没有落下小爪子。 鱼缸里的金鱼也好,鱼缸外的小奶猫也好,都是活灵活现,那金鱼鱼鳞片与小奶猫身上的猫毛,都是一笔笔勾画清晰。 要是别的画作,桂重阳也不吝啬,可这个是桂远亲笔,自不是送人之物。 李河已经站起身来,凑到画边,带了几分兴奋道:“这画的是元宵小时候?通身雪白,可这前爪子便有几根灰毛!” 桂重阳也站起来,道:“就是元宵,是先父生前笔墨。” 李河依旧不移眼,伸出手数了数金鱼,道:“是五条哩,每一条都不一样,画的真好!” 桂重阳看着这幅图,不由觉得手痒。他四书五经的开蒙是跟着文翰林,画画这里却是跟着桂远。 这种“写实”的画法,是桂远独有的才艺,之交给了桂远与文珏两个。 李河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桂重阳,道:“重阳,你会画不会?要是会画,能不能帮我画一张小像?” 到底都是孩子,不晓得避讳,如今世道可不兴画像。寻常留影,要么是犯了案子,官府通缉索拿;要么就是寿命到了,儿孙留着供奉祭祀。 桂重阳立时点头道:“会画,改日得闲了你过来,我就画!” 李河心满意足,也不着急,点头道:“好,那劳烦你了,你先用功读书,我家去了。” 桂重阳道:“我马上去镇上,你要捎带什么不带?” 李河转过身,带了几分兴奋道:“镇上?现下么?那,能不能带我去?” 虽说桂重阳是去寻桂五卖方子,不过顺路带李河也不是难事,于是出发时就是两个少年。 一路上,不见外人时,李河还带了几分鲜活;等到桂重阳出村拦了过路车,他便拘谨起来,瞧着样子恨不得躲在桂重阳身后,倒真是大闺女似的腼腆怕生。 * 梅家门口,花轿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狭路相逢 木家村,梅家门口。 四人抬的花轿,前面加上两个锣鼓手,一行六人,这一套班子雇一回就是三百文,是梅童生专门从镇上请来的。 “新娘子到了!” “哦哦,快来看新娘子哩!” 随着顽童的嬉闹声,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来吃酒的村民都凑到院子里,看新娘子落轿。 “啧啧!这梅夫子真是转性了,竟是舍得白花这个钱?当年娶先头那个时,也没舍得用轿子啊!”一个老太太咂舌道。 乡下人过日子粗糙,讲究个实惠,就算是家里办喜事,借个马车、驴车都能接亲,有几个舍得花钱去雇花轿的? 寻常人家都舍不得,梅童生这样素来吝啬成性的,自然更应该是舍不得才对,这回却是奇了怪了。 倒不是梅童生性情大变,梅童生掏钱时心也跟着疼,只是想着李槐花,这不忍就抛到脑后了。 说起来,梅童生老妻已经没了好几年,做了好几年的鳏夫,只是之前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儿孙的课业上,也不觉得孤单寂寞,这次生病卧床却是想开了。 儿子是个有主意的,孙子性子冷淡,儿媳妇眼睛里只有一双儿女,梅童生想到自己晚景凄凉,心有触动,这才起了续弦的年头。 李槐花虽是二嫁妇人,可十八岁的年纪在这里摆着,水灵灵的嫩妇,长得清秀可人,梅童生见了两次,满意之余也生出几分怜悯来。 这雇佣花桥的三百文钱,梅童生并不是给自己做脸,而是给李槐花做脸。让村里人都瞧瞧,梅家是正经对这门亲事的;也让素来心高眼高的儿子、儿媳妇看看,不要因李槐花年轻就失了尊重。 到了喜堂上,到了拜堂这一步,却是出了意外。 这娶亲少不得要拜天地,可是这喜堂之上,却多了一个东西,那就是梅童生已故原配发妻的牌位。 等着看拜堂的村民不由议论纷纷,实不明白作甚要惊动亡人,都望向梅秀才,想着是不是在这里憋大招。可是瞧着杜氏方才待客的热络从容,梅秀才偶尔出屋子应对也客气,并没有要反对继婆婆、继母进门的意思,真是奇了怪哉。 梅童生也望向儿子,脸色很难看。 祖上传下来的地,都让儿子给赌卖了,他说什么了?如今他不过花几两银子娶个填房,儿子要是拦着,那他就要恼了。 梅秀才“轻声”道:“爹,礼法规矩,自有法度,这后进门的本就要在原配排位面前执礼。” 梅童生自也听过这个规矩,这后进门的要在原配面前执妾礼,这就是礼法上说的“嫡庶有别”,即便都是妻,可原配才是正嫡,倒是有些讪讪,低声对新娘子吩咐了。 李槐花本就紧张,她是农户女,如今进入书香门第的梅家,也算是“高嫁”,规矩多也稀奇,就按照梅童生的吩咐,拜了前头人的牌位。 落在众村民眼中,并不觉得是读书人家规矩多,反而当成是梅秀才给继母下马威,权当看了热闹。 梅朵站在人群后,以为梅秀才会继续刁难李槐花,不免有些担心,没想到竟是再无其他,就这样平平安安过去。 等着看热闹的村民,也觉得“雷声大、雨点下”,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 等到坐席,酒菜上来,是“四到底”的席面,四冷盘、四小炒、四大碗,外加四碟面点米饭,看着极体面,不过到底肉菜少、青菜多,不是那实惠的。 不过村里人都晓得梅童生的做派,来之前就没想着大鱼大肉,倒是并不失望。只是那些被“邀请”来的学生家长,少不得心里腹诽一番,五十文能买好几斤猪肉,可这清汤寡水的席面上,能捞到一块肉沾个肉味儿就不错了。 * 西集镇,百味香食铺。 因到镇上时,到了饭时,桂重阳就先带李河到了百味香食铺。 之前桂秋在三个铺子的时候不固定,别人找他往往要跑好几家,后来就定下规矩,每月一四七一家,二五八日一家,三六九一家,逢十休息。 今天十月初一,桂重阳就直接去了挨着码头的百味香,桂秋今天轮值这里。 李河年岁与桂秋差相仿,又是前后院住着,自然不会不认识。只是当年桂家被村民避之不及,李河又不是活泼性子,两个少年倒是没有什么往来。 眼见桂重阳带着李河,桂秋心中纳罕,却是面上不显,将两人直接让到二楼包间。 “我有事寻五叔商量,正好今天学堂休沐就来了。”有李河在,桂重阳不好说方子的事,便含糊道。 不管是村塾,还是镇上私学,县上官学,都是“望朔休沐”,想到这里,桂重阳想起县学的梅晟,今天应该也是休沐,可并没有听说梅家的“小三元”回木家村的消息。 平时就罢了,今天可是梅晟继祖母进门的日子,都不回去,看来梅家这家人不只是叔侄不亲,爷孙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桂秋最是机灵,听了桂重阳的话,看了李河一眼,没有追问,吩咐伙计预备几样素菜,又问李河:“你爱吃什么?既是来了,就莫要外道,咱们家别的还罢,几样卤味最好,有猪头肉、卤蛋,现下还添了卤鸡腿!” 桂秋是历练出来,见人就是三分笑,说的话也热络;李河却是没受过这般热情,脑袋都要垂到桌子上,耳朵根子都红了,喃喃说出话来。 桂秋今年才到镇上来,之前也在木家村,自然也听过李家二小子“娘娘腔”、“二椅子”的闲话,只是不打交道也没有留心过,如今却是眼睁睁看着,明白村民并不是白嚼舌,这李河言谈举止实在太像大姑娘了。 桂重阳怕李河尴尬,道:“都说周师傅的卤肉是一绝,上次表姐来最爱吃猪舌,正可以给李二哥尝尝,二哥切一盘那个,可以再上两个鸡腿。” 桂秋点头道好,去门口吩咐伙计去了。 等卤肉与素菜上来,李河吃的十分腼腆,可筷子在猪舌上多伸了两筷子,显然是对了胃口。 桂重阳见状,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不管李家人如何,李河的确不是坏人,桂重阳也明白正确应对李河的方式,那就是不当成邻居小哥哥,只当成邻居小姐姐,一切就好了。 等吃完午饭,三人就离开百味香,去了桂五宅子。 有小厮开门,见识两位侄少爷来了,不是外人,直接就迎了进去。李河虽是面生,可能被两位侄少爷带到家里来,自然也不是外人了。 果然,见到两个侄儿过来,桂五脸上露出笑来,不过看到李河时,笑容却凝住。 桂家老宅重起时,桂五常在那边,也与隔壁李家人打过照面,自然是认得李河的。 李河跟在桂氏兄弟身后,不敢抬头,没有看到桂五的异样,桂重阳与桂秋却是看到的。 桂重阳心下一动,道:“五叔,咱们书房说话。” 这会儿功夫,桂五脸色已经回转,点头道:“好,去书房吃茶说话!”说罢,吩咐那小厮道:“去跟奶奶说一声,你秋二哥与重阳哥来了,还带了老家邻居李家的哥儿来,让你奶奶收拾些果子送书房来。” 小厮应了一声,去传话不提。 桂秋在旁,只觉得怪异。 长幼尊卑有别,不当是他们兄弟先带了李河去见江氏这个长辈吗?之前重阳每次过来,也是先去见江氏的,这回怎么不一样? 这回,多了个李河。 桂秋目光落到李河身上,却是想不明白李河有什么可忌惮避讳的。 要说男女有别,可李河才十四岁,还没有成丁,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再说,要是李河真要算外男,不好见面,那作甚还让江氏出来送果子? 桂秋想不明白,索性丢在一旁。 桂重阳却是明白,桂五的安排不是让江氏避讳李河,而是上房有需要避讳之人,是不能与李河打照面的,才将大家安排在书房说话。 桂重阳望了上房一眼。 李桃儿,不,现在已经是江平姐儿了,不知道如何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五叔的忠告 后院,正房。 江氏听了传话,就明白过来丈夫的意思,看了眼江平姐。 说起来,江平姐到江家还不到两个月,可却似变了一个人似的,个头窜了一拳头不说,小脸蛋红扑扑的也不是之前面黄肌瘦的小可怜模样,身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簇新的。 江家那边自然也有江氏早年的衣服,只是江太太嫌那些衣服年头久褪色了,不肯拿出来给江平姐穿,说只有这一个孙女,正是豆蔻之年的小女孩儿,就该穿得鲜亮些。 江太太将干孙女当成心肝宝贝的,引得江大姐姊妹三个发酸,自是越发不喜欢江平姐这个便宜外甥女;江氏这里,对江平姐不能说情同母女,却是越发怜惜。 江老爷、江太太花甲之龄,说起来比桂二爷爷、桂二奶奶还年长几岁。 别人家这年纪的老人早就含饴弄孙,儿孙落地早的曾孙也生出来了,江家却是始终不见婴啼。 早年是为了等江氏生孩子,江老爷、江太太不曾接外孙到身边;等江氏跟着桂五归了桂家,江家几个姐姐、姐夫争产摆在明面上,连带着小一辈的表兄弟之间也相看两厌,口角不断,扰了老两口的清净,老两口就统统撵走,熄了养孙子的念头。 等有了江平姐,乖乖巧巧一闺女,又是个贴心懂事的,江太太的日子整理日围着江平姐转,人都活络年轻了几岁;就是江老爷那边,开始还不屑地说“又是个丫头片子”,可如今每次集日,都要出来溜达一二,给孙女买个果子、糖瓜什么的。 不过老两口再疼江平姐,也没有忘了江氏这里,时常打发人送江平姐来这边看养父母。 老两口明白他们年岁大了,江平姐以后要依靠的还是桂五夫妇;而江氏没有亲生骨肉,以后的养老说不得也要落到江平姐这个养姐身上。 不巧的事,江平姐来江家晚了;要是放在前两个月,桂秋没有定亲时,江江平姐说给桂秋,才是真正的两全其美,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老家邻居李家的哥儿”?江氏还在想是李家小一辈兄弟哪个,兄弟两个的名声都不好听,老大狠厉老二乖僻,不知道重阳怎么跟他们兄弟混在一处。 江平姐脸上并未畏缩躲闪,反而带了几分笃定道:“指定是二哥,李河坏,重阳不会理他。二哥……二哥是好的,前几年总偷吃的给我。后来有一回偷了馒首给我吃,被李河发现打了他一顿,耳朵都打出血了,吓破了胆子,才再也不敢了。” 江氏脸上露出怜惜来,心中对李家印象更坏。 李家那大小子年岁与桂春差不多,前几年的时候还没有成丁,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就晓得助纣为虐,还对年幼的弟弟施加暴力,真是从根子上就坏了。 至于李家二小子李江,不管品格到底是好事坏,都不宜与江平姐打照面。 江平姐变化再大,能瞒住其他不常见的村民,可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李家人这里却未必瞒得住。等再过两年,江平姐的身形五官张开了,就不碍了。 “你先看花样子,我去前面打个照面就回来。”江氏起身,吩咐了江平姐一句。 江平姐也跟着起身,老实应了,倒是知晓轻重,并没有提出要去看堂哥之类的话。 * 书房里,桂重阳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当李江的面提乌发方子的事。 就算李家是好的,背后还有麻烦的李家人在,要是李江说漏一两句,保不齐又引来李家人惦记。 有梅家那边的前车之鉴在,桂重阳可不想家里再招来贼。 梅家那边,能被梅大娘指使到桂家偷方子的不过是梅五、梅七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真要是李家动坏心思,占了地利,还有李河这个身高马大下手狠的,说不得就要出事。 这会儿功夫,江氏端着一个果盘进来,里面是几样干果蜜饯。 桂重阳与桂秋忙起身见过,李江也跟着站起来,带了几分手足无措。 江氏面色温煦,少不得与桂重阳问起公婆起居康泰之类的话。 桂重阳一一回了,才对江氏道:“五婶,这是我们老家邻居家的李二哥,与梅表姐同庚。”然后对李江道:“李二哥,这是我五婶!” “江婶子。”李江的声音比苍蝇大不了多少,倒没有顺杆往上爬跟着桂重阳、桂秋称呼“五婶”,而是客客气气的带了姓叫人。 江氏自是看出李江的扭捏腼腆,倒是并不生厌。 因李江带了几分怕生的模样,低着头不敢抬,江氏正好看到他的半拉侧脸,左耳根下有一寸来长的老疤,倒是正与之前江平姐说的话对上了。 桂重阳并不是无事上门的性子,江氏心中疑惑,也不好现下问,留他们叔侄继续说话,自己回后院去了。 李江这才敢抬头,目光落在江氏背影,看着她身上百褶裙露出羡慕之色。 桂秋已是发现,今天小堂弟说话绕圈子,至今还没有提正经事,眼睛转了一圈,招呼李江道:“难得你到镇上耍,来,带你去码头上见识见识,早上刚有几艘大船靠岸呢!” 李江带了好奇,却没有拿主意,而是等桂重阳的反应。 两人相差两岁,可桂重阳气度沉稳,少年老成,让人不知不觉就心生依赖。 桂重阳道:“既是我二哥有空,李二哥就跟着过去溜达溜达,我正好有功课问五叔!” “那我也不去了。”李江连忙摇头,小声道。 桂秋不用桂重阳劝,一把拉了李江的胳膊,扯了就走,道:“不去作甚?五叔与重阳聊学问,咱们也听不懂,可不是憋闷死人,还是跟我走吧!” 桂秋到底年长一岁,力气十足,不等李江反应过来,就已经连推带拉的带了他出去。 外头的渐行渐远。 书房里,桂重阳低声说了方子的事,还提了上午进贼的的消息。 桂五眉头皱的紧紧的,道:“既是进贼,怎么选择息事宁人?有一就有二,对方就生了心思,难保就有第二遭!” 小民百姓怕衙门,可是桂重阳这里,衙门里正好有靠山。还有杜里正那边,既是避讳衙门,那桂家闹上一场,说不得杜里正就会回头解决这件事,如同前几个月木头被盗伐之事。 “可……多半是梅家那兄弟两个,后边到底是小八的祖父大伯家,真要是事情闹大,小八未免为难!”桂重阳道:“不过侄儿也没打算就这样忍了,不是留了‘物证’了么,到底是大白天,好好打听打听,寻寻人证。等到‘人证’、‘物证’真有了,要真是梅小八两个堂兄,我就直接去寻梅村老!梅家如今出了两个秀才,自诩书香门第,最是见不得这个,自然会自己约束族人!” 桂、梅、杨、李同为村里四大姓,桂家总人丁也不算少,可因“东桂”、“西桂”分裂,“西桂”这边就显得单薄,如今满门老弱,只有桂五、桂春叔侄两个成丁,且桂五还在镇上,总有顾不到的时候。 桂重阳的打算,并不直接与梅小八大伯家对上,也算是智取。 桂五却依旧难满意,道:“要是一时找不到人证呢?没有人证,物证就是死的,到时候对方不认,你又如何?” 桂重阳哪里想的这些,不由卡了壳。 桂五这才提那方子,道:“你素来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以后这种稀奇的方子能不用还是不用,幸好如今有张县尊算是靠山。要不然真有一丝风声漏出去,就是招灾之事,就连梅小八大伯娘那样的村妇都晓得这方子的宝贵,那别人如何想不到?” 桂重阳脸色发黑,安逸了两月,自己失了谨慎之心。 桂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想要卖方子,是不是家里银钱不够手了?” 桂重阳讪讪道:“是有些,姑姑给表姐预备嫁妆,我也想要再添些!” 桂五道:“食铺开业一个来月了,让你二哥拢拢账,就能抽出银钱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梅朵丫头那里,你不是预备了一套家具么?外加上你姑姑给她预备得行李细软,尽够了。你要是添太多,让你二伯娘怎么想?就是外人看了,也不免心生揣测。” 别看梅朵襁褓之中来了桂家,在桂家长大,可毕竟与桂重阳是两姓旁人;倒是桂春、桂秋那里,即便祖辈已经分家,可也是桂重阳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 作为从堂兄弟,桂重阳没有给从堂兄预备什么,反而厚赠从堂嫂,到底容易惹人非议,但凡有一两句难听的,就要影响表姊弟两个的名声。 那些嘴碎的人,才不会理会桂重阳十二岁、梅朵十四岁,年岁不大,只会说两人同一屋檐下之类的话。 即便只是无事生非,可要是说的多了,难免让人心生芥蒂。 桂家小一辈就兄弟三个,正是当齐心协力、振兴家族的时候,桂五自不原意因梅朵的嫁妆生事。 桂重阳脸色涨红,明白桂五话中深意。他素来心大,并不觉得需要顾忌什么,可其中有梅朵在,女子名声最是不能玷污,就不得不克制。还有杨氏这里,要是真的因嫁妆之事对长媳新生不喜,那以后二房的日子也难熬。 想到自己或许与梅朵传闲话,桂重阳觉得浑身难受,想起来都觉得不舒服,岔开话道:“之前按照方子做了一次乌发膏,今天又去买了佐使的药材,村里怕是有明眼人也看出家里有方子,所以早点脱手,也省的旁人算计!” “不能卖!”桂五立时摇头道。 第一百七十九章 北伐的消息 “与人交往,礼尚往来才是长久之道。你年纪尚幼,以后前程未定,说不得还有需要张县尊照拂之处,这个方子正好可以作为上次借金买地的回礼!”桂五道。 至于那个“徐师兄”,身份半露未露,明显出身比皇亲国家更显贵,这个方子做回礼也未必有分量。 倒是张量这里,虽说之前借了金子,可是随后桂重阳也用南京的庄子顶了,算是还上欠款,如今不轻不重地送个回礼正合适。 桂重阳只有十二岁,骨子里带了几分清高,遇到事情只想要凭自己之力解决。 要是桂五直接说让他将方子送礼给张量,讨好县令以做庇护,那桂重阳说什么也不会应的;可是“礼尚往来”四个字,却是正让他想起欠下的这个人情。 不管以后往来如此,之前买地的事,桂重阳也欠张量一个人情。就算南京那边的庄子真的比通州的低价贵,也是一笔是一笔。 “好,那就给张量送去!”桂重阳立时道。 至于张量用这方子,是拿来孝敬家中长辈,还是其他,就无需桂重阳操心了。 只是桂五这里是亲堂叔,像今日这样说上门就上门还没有什么,张量那里就不好直接过去。 桂重阳便道:“那十五我怕再来,十二、三的时候,五叔帮我递个帖子过去。” 桂五自是应了,叔侄两个这才正经说起课业来。 桂五拿了两篇时文出来,上面有圈出来的不足,旁边还有些建议。 这是桂重阳所写,原来桂五担心他在村塾耽搁了,上次见面时见将袁氏学堂里的作业给桂重阳留了一份,后来桂秋回去稍回镇上,如今是袁先生点评过的。 因是袁先生在百味香开业时对桂重阳提过得,桂五这样也不算冒昧。反而是桂重阳之前没有放在心上,要不是桂五催促,也不会真的交上来。 桂重阳接过来仔细看了,倒是收起对袁先生的小觑。 人人都有一双势利眼,就是显与不显罢了。 因为知晓袁先生不过是未中举的秀才,桂重阳心里早就默认他教学生比不得县学里的举人们,自然也无法与曾给桂重阳启蒙的文翰林相比。 就是桂五重回袁家学馆,桂重阳心中也不觉得是上上之选。 在三河县最好的学堂,自然是县官学,即便不能像梅晟那样做官学廪生,像杜七那样花钱进入旁听,也会比外头更有收益。 只是百味香开业时,袁先生出面给桂五长脸,敦厚可亲;加上桂五连县试也没有下,还是童养婿出身,白身入县学容易被同窗轻视,因此桂重阳才没有在桂五上学的事情上说嘴。 如今只看这两篇时文,通篇下来,袁先生圈出的不过四处,边注的点评建议,却是写满了边处空白,其中不乏好的建议与点拨。 袁家学堂盛名在外,这袁先生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桂重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五叔,这样劳烦袁先生方便么?要不等下次我过来,随五叔去拜谢袁先生?” 桂重阳虽是孝中,却不是百日热孝要服白的,所以寻常出门做客也无碍。 桂五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出服后来镇上,总要麻烦到袁先生。” 桂五将学馆里新作业又拿了出来,递给桂重阳,不吝夸奖道:“瞧着先生的意思,对你的文章颇为满意,说是言之有物,还说你学的扎实。” 两篇时文,加起来也不好是一千多字,可有人的一辈子都没有学明白,自也过不了院试那个槛,一辈子顶多混个老童生。 袁先生能这样肯定桂重阳,显然是觉得他院试可以一试;反倒是桂五这里,到底耽误了,重新捡起来,也多艰难,到底少了几分灵气。 这些话袁先生没有瞒着桂五,在教导上也多有侧重,就为了县试、府试,至于院试,明年是乡试之年,没有院试,要到后年才有。到时候桂五下场试试,也只是试试而已,剩下的就要看运气了。 桂五知晓这个结果,要说不着急那是假的,不过也晓得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桂重阳的新时文都做完一篇,桂秋才带李江回来。 李江手上提着一竹篮,脸上带了兴奋。 桂秋手中也提了大包小包,多是码头上卖的各色零嘴小吃。至于李江手上提的竹篮,里面则是装了几尾海鱼。 “难得码头有卖海鱼,我就抢了几尾回来。五叔留两尾,剩下两尾重阳带回去。”桂秋道。 桂五看了下,道:“这边留一尾就行了,那一尾你送到你丈人那边去。” 桂秋迟疑道:“到底是稀罕物呢,还是五叔留着孝敬江老爷那边吧。” 如今顶门立户,做了大掌柜,桂秋遇到的事情多,才越发体面桂五这些年的不容易,处事也原意多为叔叔想想。 桂五道:“我与你婶子去那边用晚饭,一尾鱼也尽够了。” 这几条海鱼并不是鲜鱼,而是盐渍的半干鱼,每条都有二斤来重,足够四五口人吃了。 桂秋这才“哈哈”笑道:“那我就叫上丁香去蹭师傅晚饭去!” 眼前叔侄两人各有安排,桂重阳就没有节外生枝说什么再留下一尾鱼的废话,因还要赶路,就没有再留,带了李江从桂家宅子出来,去镇口搭了顺风车回了木家村。 桂重阳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有些是桂秋买给梅氏姑侄的一包丝线与一包吃食,还有桂重阳的两刀纸,剩下的就是孝敬给梅二奶奶的白糖糕、孝敬梅二爷爷的茶饼、孝敬杨氏一块包头、还有给桂春的新褡裢。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两个包,是桂秋给李江买的,一包糖锅盔,一包盐焗蚕豆。 李江倒不是护食的性子,在车上就给桂重阳分锅盔,还拿了蚕豆给他的,一边吃东西,一边与桂重阳说起码头见闻:“恁大的船,可高可高了,描红画花的,秋二哥说那是官船,码头上都有官兵把守,不让百姓靠前;到了商船码头那里,船就多了,都是拉货的船,吃水可深了!你说稀奇不稀奇,还有用船拉牲口的,那些牲口都晕船了,又是骡子又是马的,都是连推带抬才弄下船!” 桂重阳笑着听了,三河县在通州辖下,旁边这条河不是别的,正是鼎鼎大名的京杭大运河,自然也是大码头,官船停驻并不稀奇。 听到最后一句,桂重阳却不由怔住。 商人逐利,千里迢迢贩马,自然是因为北地马涨价了。 战马且不说,自有官家牧场圈养;除了战马,民间的驽马做什么用? 抽丁,后勤,运输。 北伐! 桂重阳想起父亲手书中的下次北伐时间的记载,就在明年初,离现下就剩下三个月,市面上骡马涨价也就不稀奇了。 徐师兄那里,等到年底要不要借口送年礼的事情去见一见? 要是这次出兵路过口外,那是不是可以让人打听打听木家村九丁遗骸埋骨之地? 第一百八十章 失望的桂重阳 毕竟进了十月,桂重阳与李江到木家村时,天色已经擦黑。 梅氏站在门口眺望,直到看到两人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下午,约莫着桂重阳该返程的时候还不见人,梅氏就开始不安,后悔没有随桂重阳一起去。 不管桂重阳平时怎么懂事,到底还是孩子;李江虽略大两岁,却是腼腆怕生的性子,不是能担事的。 桂重阳看到梅氏,快走了几步,道:“怪冷的,姑姑作甚在外头等。” 如今已经是初冬天气,白日还好,有日头晒着不算冷,早晚也冷了。 梅氏带笑道:“我也是刚出来站了站,天冷了,快进屋吧,饭菜都得了。” 桂重阳回过头,望向李江。 这都是吃饭的饭口了,李江今天白天帮了桂家的忙,本当留他在桂家吃饭才是,可是那样的话李江与桂家的往来少不得就要落到李家人眼中。 李江将手中的篮子递给江氏,那两包糖锅盔与蚕豆也没有留,道:“梅姑姑,我先家去,明儿再寻重阳与小八玩。” 梅氏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你家去吧,省的长辈担心。” 李江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梅氏姑侄回了院子。 眼见院子里冷冷清清,厢房也没有动静,桂重阳道:“表姐他们吃酒还没回来?我去接一接吧?” 梅朵挑了帘子出来,轻哼一声道:“接什么接?人家爷孙团圆,说不得有人正乐不思蜀呢。” “朵儿!”梅氏不赞成的对梅朵摇了摇头。 梅朵气鼓鼓道:“作甚说不得,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之前小八被后娘欺负出来,他们嫌弃小八,生怕小八赖在他们家,如今不用供小八吃、不用供小八穿,他们又要做好大爷、好大娘了?恁是的无耻,姑姑作甚忍着,直接去寻安爷爷说话,问问他过继的事到底算不算数?还是想着我们帮人家养儿子、养孙子?”说到最后,已经是不知不觉红了眼圈。 梅氏名义上是“出嫁女”,并不需要娘家多个嗣侄来养老;反倒是梅朵这里,无父无母,与堂亲关系也疏远,可以在桂家养大,可总不能出嫁后拿桂家长房当娘家。 梅氏之所以同意桂重阳的提议,为亡兄过嗣,除了为了先人香火,最主要的也是为了梅,以后能有个娘家。 梅朵倒不觉得有梅小八在,能给自己多少底气,可这两月也是拿梅小八当亲兄弟待的。梅小八身上里里外外,都是梅朵的针线。 今日去梅童生家吃酒,姊弟两个欢欢喜喜去,可是等待下午散了席,两人要回家时,梅小八大伯就堵住梅小八,借口梅老爷子不舒坦接梅小八过去。 梅朵当时心里就不乐意,只是她到底是晚辈,不好直接出头回绝梅大伯,就指望梅小八。 不想梅小八倒是不记仇的,浑然不记得前几日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听说老爷子不舒坦想孙子了,就与梅朵招呼一声,屁颠屁颠跟着梅大伯去了。 多少人看着,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梅朵倒不是在意旁人说什么,却也是愤愤难平,不仅是怒梅大伯那一房的反复,也怒梅小八的不争气。 听了梅朵的话,桂重阳不由皱眉,看了梅氏一眼。 梅朵抱怨归抱怨,却不提今日桂家进贼之事,当是不晓得此事。不过以她现下愤怒模样,要是知晓梅家为了方子竟然连贼都做了,怕是立时就要去梅家闹起来。 梅氏看出桂重阳询问之意,微微摇了摇头。 梅大伯这样直接劫人,或许是心虚,可也是另外一种肆无忌惮。梅小八是宽厚的性子不假,可待谁都宽厚就是傻了。 谁能面面讨好? 梅小八重情分,之前瞧着是优点,可现在看着这样拖拖拉拉也让人腻烦。加上他大伯、大伯娘对他虽不好,可祖父母之前却颇为怜惜这个没有亲娘的小孙子,对他偏疼几分,他心中也最惦念祖父母。以后梅大伯,只要打着梅平老两口的旗号,就能像今天这样一次一次忽悠梅小八。 桂重阳第一次为自己之前的轻率提议后悔,他是最厌烦麻烦的,却给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 桂重阳脸色沉了下来,对梅朵道:“表姐,你信我么?” 梅朵原还愤愤,闻言不由一怔。 “表姐虽不姓桂,却是长在桂家,又是姑姑亲自教养大,我心里会将表姐当亲姐姐待!表姐出嫁前是,表姐出嫁后也是。”桂重阳正色道。 梅氏姑侄都有些意外,桂重阳年少老成,并不是喜欢将什么都挂在嘴上的人,像今天这样郑重许诺的时候少之又少。 提及出嫁,梅朵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好好的说这些作甚?谁还会疑你对我不成?”话这样说着,心中不免将桂重阳这个表弟与梅小八这个嗣兄弟做了比较,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后真的遇到什么事,能依靠的多半是桂重阳了。 梅氏却是明白过来,眉头微蹙,喃喃道:“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几人缄默,就见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梅小八蹑手蹑脚地进来。 三人都望了过去,梅小八见状吓了一跳,却是眼神闪烁,不敢抬头见人的模样。 梅朵冷哼道:“现在晓得心虚了?刚才跟着人家走的时候,怎么屁颠屁颠的?” 梅小八涨红了脸,吭哧吭哧好一会儿才耷拉着脑袋道:“俺大爷说俺爷爷不舒坦,俺不去看一眼不放心……” 梅朵讥笑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百善孝为先,梅大伯能拿老人做幌子,梅朵却不愿拿老人说嘴。 “老爷子怎么样?你大伯找你就为这个?”桂重阳淡淡地问道。 梅小八道:“就是昨儿上山见了风,有些脑袋疼……”后一个问题,却是没有答。 他本不是有心机的孩子,现下眼神闪烁的不安模样,连梅朵也察觉出不对来。 “是不是你大伯又鼓动你说佃田的事?还是鼓动你旁的?”梅朵不知道白日的事,能想到的也是这个。 梅小八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梅朵道:“反正你别做大傻子,别旁人说什么你都听!你拿他们当骨肉,他们却未必呢。” 梅小八讪讪,却也没有点头。 梅朵只觉得没有意思起来,耷拉着小脸道:“随你,吃亏就长记性了!” 桂重阳冷眼旁观,没有插话,却是想起桂五的话,晓得今天的事情终不能善了。 梅家那边显然并无畏惧,将梅小八叫过去的用意,也多半是因那把遗落在桂家的铁扳手。 虽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说辞,可梅小八的模样,显然已经有了决断。 桂重阳垂下眼帘,心情复杂,有些失望,又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梅氏看着梅小八,也没有说话;待望向桂重阳时,姑侄两个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沉重。 梅氏去厨房端了饭菜出来,招呼几个小的吃饭。 梅小八摸了摸后脑勺道:“俺方才吃过了。” “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那大伯娘不是还惦记着让你偷方子吧?”梅朵随口道。 “没有,没有,她就之前那么一提,俺爷已经骂过她了。”梅小八道,话中隐隐带了维护之意。 梅氏蹙眉,桂重阳则是望向饭桌下。 那饭桌有个桌洞,因桌布盖着瞧不见。 今天在厢房外捡到那个铁扳手后,桂重阳鬼使神差的没有放在平时放东西的书房,而是悄悄地放在桌洞里。 当时没有细想,其实他心中多少也想到梅大伯家或许会利用小八寻扳手这个可能,才未雨绸缪吧。 梅氏姑侄与桂重阳落座,梅小八借口洗漱出了正房。 梅朵端起饭碗,才发现梅氏与桂重阳都不动筷子。这姑侄两人的神色十分严肃。 梅朵撂下饭碗,不由后悔,道:“我都是瞎担心,才啰嗦了几句,姑姑与重阳别担心,小八已经十来岁了,早知道好赖了!” 桂重阳没有说话,站起身来,望向梅氏。 梅氏叹了一口气,跟着起点,道:“去看看,没有强逼着做亲人的道理。不管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第一百八十一章 梅氏的智慧 梅朵迷迷糊糊,可是也跟着梅氏与桂重阳出来。 因为梅氏与桂重阳都放轻了脚步,梅朵也不由自主跟着屏气凝神。 待看到姑侄两个走到书房门口时,梅朵明白过来,徒然变了脸色。她看了看隔壁安静的南间,又看了看里头偶尔传来轻微声音的书房,气的身子直发抖。梅小八,不在自己屋子里,跑到书房做什么? 梅氏与桂重阳站在门口不动,梅朵却是忍不住,立时上前推开门,呵道:“梅小八,你在做什么?” 梅小八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摸着书柜下缝隙。 外头天色变暗,屋子里跟着昏暗。 可是梅小八就惊动回头,梅朵依旧能看清楚他脸色骇白,蹲也蹲不稳,一屁墩坐在地上,透出几分可怜来。 梅朵却只觉得可恨,气的胸脯起伏不定,指着梅小八颤声道:“你……竟然真的帮他们回来偷方子,你还有没有良心?” 这会儿功夫,梅氏与桂重阳也进了屋子,站在梅朵身后看着梅小八。 梅氏与桂重阳都没有说话,可这种沉默更让梅小八害怕。 梅小八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边哭边道:“俺没有偷方子,俺没偷方子!” 梅朵只当他狡辩,怒道:“这都被堵到屋子了,你还不承认?哈!这是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俺没有偷方子,俺没偷!”梅小八哭的喘不上气来。 桂重阳上前两步道:“别哭了,我信你没有偷方子!” 梅小八抽着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桂重阳,眼中满是感激与信赖。 梅朵皱眉道:“你就惯着他吧,也要看人领情不领情!” 桂重阳没有反驳梅朵的话,也没有去看梅小八,而是转头对梅氏道:“姑姑,下午五叔训我了,说今天上午的事情不当瞒着。要不然被人当成软弱可欺,以后麻烦更多。我原本想着慢慢打听个人证再说,现下小八回来了,勉强算是,咱们去梅村老那边去吧。” 梅氏点点头,看了梅小八一眼,道:“也好。” 世人惯会欺软怕硬,桂家长房当家人桂重阳只有十二岁,离成丁还有好几年,要是真的显得软弱了,有了一回就有下一回,到时候麻烦不断。总不能总是马后炮,被动反击。 尤其是现下,桂重阳成了大地主,坐拥几百亩地,多少人惦记想要咬一口。之所以没有人出头,不过是桂五虽搬到县上,可余威尚在;如今更是隐隐有风声出来,说是桂重阳有了一个大靠山,是杜里正也惹不起的贵人。 贵人且远着,桂五却是实打实立在镇上。 桂五之前可是敢直接与梅李两家怼上的主儿,就是威风了十几年的杜里正也不得不顾忌,到底是处置了李家这边才算安抚住桂五。 可是“西桂”到底是分了家的,要是能糊弄住桂重阳,就是桂五这个隔了房的堂叔也不好干涉长房的事。 桂重阳总有自己立起来。 梅朵听着姑姑与桂重阳的对话,云山雾罩,察觉到不对劲,梅小八却依旧是浑浑噩噩。 梅氏吩咐梅朵看家,提了灯笼,带了桂重阳与梅小八就出了门。 梅小八红着眼圈,一路上偷看桂重阳。 桂重阳小脸绷着,没有丁点儿笑意。或许梅小八是被糊弄了,或是那边让老爷子发话了,可是不管怎么样,选择就是选择。 桂重阳回木家村四个多月,与梅小八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与桂春、桂秋两个从堂兄的时间,要是没有情分那是骗人。可越是有情分,心里就越难过。 梅小八欲言又止,满脸纠结。 桂重阳看在眼中,却没有说话,并非不教而诛,而是有些事没有必要说两遍,还是在梅安跟前说了。 梅安是四位村老之一,素以公正明理出名,在梅氏族人中也颇多威望,还是梅小八的亲伯祖父。 能约束梅小八大伯的,也就只有梅安了。 木家村并不到,村西头到村东头,也不过一两百丈的距离。 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三人就走到梅安家门口。 未及扣门,就闻犬吠。 梅安家是一正二厢的三合院,上房与厢房都点了灯。 听到犬吠,厢房有人出来扬声问道:“谁啊?” “柳大哥,是我,顺娘。”梅氏道。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梅安的长子梅青柳带了几分关切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 倒不是梅青柳虚头巴脑假客套,而是梅青树虽务农,可小时候却是跟过梅二爷爷开蒙的,对梅氏这个从堂妹也多关切。 梅氏当年之所以能平安离开家里,最后在桂家过了十来年清静日子,也是因当年梅青柳央求父亲出面训斥梅童生那边。 “是有些事,我带了重阳来,寻安大伯与大哥说话。”梅氏道。 梅青柳看了桂重阳一眼,桂重阳年岁虽小,可如今是村里仅次于林家的地主,不能当寻常孩子待的,便不再啰嗦,直接带众人进了上房。 梅安家刚用了晚饭,儿媳妇正带了孙媳妇、孙女撤桌子。 因是冬闲时间,村里人不乏出来串门聊天的,却没有这个时候登门的,且还有桂重阳在,就是梅安也带了几分郑重。 杜里正卖地前被人逼到家门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村里的明白人都晓得桂重阳另有靠山,才会让杜里正低头卖地。 同外来户杜里正相比,梅安自然希望桂家能起来,可人到底有私心私念,眼见桂家比梅家日子都体面,老爷子心里也不自在。 梅氏带着桂重阳与梅小八见过长者,却不着急说话。 梅青柳之妻姓杨,与桂二娘杨氏是族姊妹,是个略显富态的中年妇人,笑眯眯地冲了糖水送上来,还有一碟子小麻花。 梅氏起身道谢,杨氏的目光在桂重阳身上打量了好几眼。 杨氏的长孙不过三、四岁,手中拿了一根小麻花,带了几分好奇跟在杨氏身后打转转。 因之前梅氏说了有事,此刻又不说,显然是有些私密话,梅青柳就对妻子摆摆手,道:“孩子闹呢,带大哥儿下去。” 杨氏也不恼,牵扯大孙子的手下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梅安父子与三位来客,桂重阳起身,从袖子里拿出铁扳手,未等说话,就被梅氏接了扳手。 “大伯,我家今天上午进贼了,后来被隔壁李家小二发现惊退,书房窗户撬开了一半,窗户下落了这个!”梅氏怕桂重阳说话,抢先说道。 到底关系到梅氏族人,梅氏不希望桂重阳出头得罪人。 梅安皱眉,梅青柳脸色也十分难看。 桂家进贼不找杜里正,而是来到这里,这“贼”多半是同梅家人拖不得干系。 父子两人都以梅家改换门楣为骄傲,爷俩没有功名,孙子辈却是供着两人读书,年长的去年今年已经过了县试,府试落地,要不然也是一个童生。 先有梅秀才涉赌卖地,后有梅童生续娶年轻小寡妇,梅家人被村里人说嘴了一次又一次,如今又沾上“偷”了?! 要晓得,这“偷窃”可与嗜赌好色不同,一家出来一个贼,谁会相信家里其他人清白无辜,往大了说会影响一族的名声。 梅安望向梅氏的目光犀利:“李家二小子看到人影了?” 梅氏摇摇头道:“不曾!” 梅安暗暗松了一气,又有些恼。 俗话说的好,“抓奸抓双,拿贼拿脏“,既没有看到贼影,梅氏就疑上梅家这算什么回事?到底是梅家女儿,不说在外维护梅家名声,还要往梅家头上倒污水不成? 不等梅安训斥,梅氏已经继续道:“侄女原本茫然无绪,却不曾想今天青树大哥以平三伯身体不好为理由,叫了小八过去……” 梅青树,就是梅小八大伯的名字。 众人都望向梅小八,梅小八望向梅氏手中铁扳手,脸色骇白,身体瑟瑟发抖,是人都能瞧出他不对劲。 “小八刚才背着我们翻书房找东西!”梅氏也回头,看着梅小八,轻声说道:“正可巧了,前几日重阳得了一个乌发的方子,侄女调了一些出来,小八惦记祖父祖母,就拿了一份乌发膏过去。不知树大嫂子听谁说的,这方子拿到城里能卖钱,就让小八回家偷找了给她。小八不肯应,还挨了一巴掌。实是两下里都赶巧了,另侄女不得不心惊!” 梅小八被大家看着,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 梅安怒道:“哭甚?你真的是翻这个去了?是你大爷大娘让你的,还是你爷爷也晓得?” 梅小八哽咽道:“俺不知道他们会来偷东西,俺大爷说是五哥白日来找俺耍,落了东西,怕姑姑与重阳哥多想,才让俺找了拿回去。” 梅小八今年十岁,的确是个孩子,这些也是糊弄孩子的话。可要是梅小八真的那么理直气壮,就不会那样心虚。说到底他也明白这其中有不妥当,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将伯父与堂兄想的那么坏罢了。 梅安气的火冒三丈,看了一眼沉默的桂重阳,只觉得老脸都摔到地上了。 这叫什么事?这要是传出去,旁人怎么看梅家人? 桂家白帮着梅家养孩子,倒是养出个“小白眼狼”出来。年长的惦记桂家的方子,小的这个也是糊涂人。 梅氏恳切道:“要是寻常方子,树大嫂子开口一回,重阳给也就给了,可这方子不是重阳的,而是县上贵人的。重阳孝顺,想着我二舅、二舅娘那边,才特意求个方子下来。这要是传出去,得罪人是小,真的引了贵人恼火,说不得就是给族人招灾!” 第一百八十二章 傻了眼 梅安并不怀疑梅氏所说的话的真假,想想也是,要是拿来个方子就能卖钱,还用轮得着梅家人惦记? 有桂五与桂秋叔侄在镇上,本就是买卖人,早就卖出去了。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梅家因有梅童生父子的缘故,消息到底比外人知晓的详细多,晓得桂重阳背后那让杜里正也不得不低头的靠山,不是别人,就是新上任的县太爷。 “县官”加上“现管”,怪不得杜里正也只能乖乖卖地。 连杜家都对“西桂”让步,梅青树一房想要算计人家,不是给人家送菜是什么? 况且梅氏说的对,大家都姓梅,真要惹恼了县太爷,谁会理会你分家没有分家,说不得阖族都要被拖累。 梅安怒气横生,这回却不是对梅氏,而是对亲兄弟与亲侄儿一家了。 “老大,你现下就过去,叫你三叔与青树过来!家门不幸,一个两个妇人都不安分,男人也是耳根子软的,这是过不得好日子啊!”梅安带了火气,吩咐儿子道。 平日里看大侄子也是老实人,就是耳根子软,妇人是个小心眼的,要不然也不会逼得梅平将孙子过继出去。 梅青柳立时应了,出去叫人去了。 梅安看着不言不语的桂重阳,神色讪讪。 这是“西桂”长房的当家人,年岁再小,也没有他教导的道理。更不要说两家并无什么往来让,说起来也是梅家亏心,才丢出梅小八让桂家养。 梅小八是梅青竹的嗣子,梅家二房的宅子与地都让梅童生占了,理当梅童生那一房抚养梅青竹的嗣子才对。梅秀才既兼祧两房,礼法上就是梅青竹的亲兄弟,梅小八的嗣伯父,也有抚养遗孤之责。 可梅童生家只张罗了过继,就撒开手不管;梅秀才更是平日留在镇上,鲜少在村里露面。 这堂祖父不管,嗣伯父不管,本生祖父母与伯父装死,其他族人才不会多事白养着个半大小子。 桂重阳说不得,梅小八却是能说的。 加上梅小八白长了个子,言谈却是笨拙,梅安心中极为不喜。 要不是梅小八在中间参合,桂家就不会得了“人证”,那样就算怀疑梅青树那房,也不至于这样被登门入室地对峙。 “小八,你糊涂!你已经出继,你青柏大爷才是你亲大爷,你青树大爷只是你从堂大爷,你四姑是你亲姑姑,你得分得出远近来!你看看你身上的新褂子、新鞋子,都是你姑给你张罗的,还供你念书。就是你在原来家里,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上过学?”梅安皱眉道:“以后你可长点心啊,你好好的,就是孝顺你爷爷奶奶了!还不快给你姑姑的赔不是,说你错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 老爷子年岁大了,不免护短,即便对梅小八不喜,这也是亲兄弟的亲孙子,所以训斥过后还是担心他两面不落好,少不得先将赔不是的话说的头里。 至于略过桂重阳,却是老爷子有意的。 只说得罪了梅氏,就是梅家自己人的事;得罪了桂重阳,那让梅家老少跟一个半大孩子低头么? “姑姑,对不起,俺错了!”梅小八抽搭着鼻子说着,又对桂重阳道:“重阳哥,俺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个时候,梅小八倒是乖觉上了。 在桂家生活将两个月,梅小八自然晓得谁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梅氏就是训斥他,他也不怕;可桂重阳耷拉着脸,他心里就真的没底了。 梅安在旁见状,不由皱眉。 瞧着梅小八对桂重阳的畏惧之心,老爷子只当桂重阳平日里给了梅小八脸色瞧,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他却是不想想,桂重阳是桂家家主,梅小八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便宜表弟,吃桂家的喝桂家的,就算是桂重阳给梅小八脸色,他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桂重阳面色淡淡,刚想要开口,就被梅氏一个眼神止住。 梅家人偷窃的事情,桂重阳不好说;这嗣子嗣孙之事,他一个外姓人更不好随意开口。 “小八,你过来。”梅氏对梅小八招招手。 梅小八上前来。 梅氏看着壮实得跟小牛犊子似的梅小八,心中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强求了。 就算当初生出给哥哥过嗣之心,人选也不当是有一家子长辈的梅小八。 就算继母亲爹待梅小八不好,可梅小八的祖父母却对这个没娘的孙子多有偏爱怜惜。梅小八不因过继疏远本生祖父母,也是出于一片孝顺之心。 这两个月,梅氏也是真心拿梅小八当亲侄儿待的,梅朵亦是将他当成了亲兄弟。姑侄两人闲话时,连梅小八以后成亲生子后的事情都想到了。 为了梅小八没有产业,梅朵还想要只带五亩地的陪嫁,剩下五亩地留给梅小八,被梅氏拒绝了。 梅朵陪嫁十亩地之事,已经告诉了二房那边,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何苦因为临时少了一半的地,让桂二奶奶与杨氏心中不自在。 梅小八才十岁,离说亲还有六、七年,到时候姑侄两个再帮扶就是。 种种筹划,仿佛就在昨日。 梅氏心中一酸,眼泪潸然落下。 梅小八只觉得心下跟着疼,这回是真的后悔了。要是能够重新来过,他下午一定不跟大爷回去;就算是回去了,回来也跟姑姑实话实说,不会叫姑姑这样伤心。 “姑姑,俺真的晓得错了,俺以后都听姑姑的。”梅小八带了颤音道。 梅氏低下头,拿帕子拭了眼泪,摇头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听从长辈的吩咐也算不得什么错,不用改!是姑姑的错,之前也没有问你原意不愿意,就托你善爷爷安排你过继到姑姑这一房!” 梅小八瞪大眼睛,倒是迷糊了。 梅安已经听出话音不对,皱眉道:“顺娘,过嗣的事情不是儿戏!小八还是孩子,错了你好好教就是,说这些做什么?” 梅氏恳求道:“安大伯,这些日子侄女想了许久,这没有因过继就隔绝骨肉亲近的道理,说到底还是之前草率了。小八是青木哥的长子,没几年就是顶门立户的年岁,本就不当过继出来,平三伯与青树大哥他们舍不得也是爱惜骨肉。我大哥又不是没有嫡亲骨肉,不是还有朵丫头在?等过两年朵丫头生了次子,过到大哥名下为嗣孙不是更便宜?” * 门外,梅平、梅青树父子随梅青柳过来,正听到这一句,不由得傻眼。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不善 “顺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因你青树大哥下午叫小八过来就恼了?你放心,我训你青树大哥,不让他再去折腾小八!”梅平醒过神来,“噔噔”地进了屋子,急急忙忙说道。 原本这骨肉过嗣出去,嗣亲家就忌讳孩子亲近本家。可是因梅青竹已故,梅氏之前也没有反对梅小八与本生亲人亲近的意思,梅平才疏忽了,如今是后悔莫及。 梅氏站起身来,桂重阳与梅小八也跟着起了。 桂重阳留心梅平神色,老爷子面上只有关切与着急,并无半点心虚;再看梅青树,却是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眼神闪烁不敢看人。 算计桂家的事,当是梅青树夫妇瞒了老爷子进行的。 桂重阳心中松了一口气,起码有个正直的长辈,以后多少会护着梅小八。 梅氏没有应答,而是让座。 梅安看着梅氏与桂重阳的反应,晓得今天怕是不能善了。 桂家的日子眼见就起来了,长房置了地,二房也有了铺子,小八如今在桂家,与桂重阳一起上学,名为表兄弟,可这样相伴长大,以后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这前程压根就不用人操心,如今却是悬了。 “青树,是你指使儿子去桂家偷方子?又指使小八偷铁扳手?行啊,真是大出息了,活了一辈子了,这临老临老还能看到梅家出个贼!你也是为人亲爹亲大爷的,就这样祸害儿子、侄子?你这个混账东西,你黑了心啊!”梅安越说越恼,气的满脸通红,拍着炕沿怒道。 梅平听了,满脸惊诧地望向儿子:“偷方子?偷铁扳手?老大,你大爷说的这是什么?” 梅青树手足无措,并不是善言的性子,可也晓得这“贼名”认不得,忙摆手道:“大爷,是误会,都是误会!是小五临时去找小八玩,落下了扳手。我这不是……这不是怕顺娘多想么,才想着叫小八寻了来!” 梅安冷哼了道:“这话你自己信?小五什么时候与小八亲近过?就算想起小八,去桂家寻人,可眼见桂家没人还进院子,这不是贼是什么?还有你那婆娘,见了好东西就想要伸手,还惦记方子,作甚那么大的脸?” 梅青树讪讪说不出话来,背地里怎么都好说,如今当着桂家人提这个他自在才怪。 “真不是偷,真不是偷!”倒是伯侄一脉相承,梅青树说不出别的来,一直搓着手,翻来覆去道。 桂重阳的脸冷了下来,上前两步,从梅氏手中拿了铁扳手,道:“姑姑,既是小八大伯说不是偷,咱们也不好冤枉了哪个,可要是人人都跟梅五似的不告而入,以后家里也就不安生了。左右人证物证都有了,还是经官吧!到底是不是偷,自有公断!”说到最后,已经是面带寒霜。 之前梅氏一直压着,不让桂重阳说话,这其中好意他自是明白。只是他是一家之主,没有一直躲在后头,让梅氏顶在前头得罪人的道理。 姑侄两个之所以过来找梅安,而不是去杜家,就是给梅家留几分脸面,可显然梅青树只有被揭开丑事的窘迫,并无丝毫悔改之意。 既是给脸不要,那就不给好了。 桂重阳说完,屋子里一阵安静。 梅安父子脸色难看,他们父子知晓桂重阳的靠山是新县令,自不会将这个当成是空话。 反倒是梅青树那里,依旧是不以为然模样,看着桂重阳摇摇头,对梅氏道:“顺娘,你就这样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说起来我们还是正经舅家,作甚喊打喊杀?” 梅氏露出几分疲惫,道:“既是掰扯不清楚,就经官公断吧!青树大哥放心,既是小五没偷,冤枉不了他!” “你?”梅青树这才有些慌了神了。 衙门那是随便进的?就是清白人进去也要被说嘴,更不要说梅五进桂家的事本就说不清楚。真要是衙门里上了板子,谁也熬不住。 梅平就算是之前糊涂,听了这一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加上前几日梅小八送乌发膏时,大儿媳妇围着问东问西,口口声声不离方子。老爷想要自欺欺人,也骗不过自己的良心。 “小八,跟爷说,你大伯今儿下晌叫你去家里是让你回你姑姑家偷铁扳手了?”梅平看也不看儿子,只盯着梅小八道。 梅小八点点头,带了几分失魂落魄。 他只是憨实些,又不是傻,自是听出来梅氏的意思。梅氏不要他了,不要他这个侄子了,也不让他给青竹从堂叔做嗣子了! 梅平闭着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才睁开眼睛,转过头道:“重阳小哥儿,是老头子教子无方,你放心,再没有下回!咱们梅家,没有三只手的男儿,谁要是再敢伸手,老头子我就让他伸不了手!” “爹……”梅青树在旁不乐意。 这“贼名”哪里是能认的?梅五是他的长子,眼看就到了说亲的岁数,老爷子只顾着小的,不愿意得罪桂家,可也不能将长孙丢在一边。 “你给我闭嘴!”梅平怒道:“好好的孩子,都让你们两口子教歪了!今天偷东西,明天就会杀人放火!你们不说管教孩子,还挑唆儿子去盗窃,我当年是这样教你的?” 梅平有心教子,桂重阳却无心看这个热闹。 眼见梅家人又是白脸、又是红脸的,显然还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桂重阳心中腻烦,将手中铁扳手拢了拢,也不看别人,只对梅安道:“梅老,你们教子也好、教侄也好,小子一个外人,实不好旁观,就先与姑姑家去了。至于小八,总是一片孝心,无需太苛责。只是到底是两姓旁人,也不好留小八总在桂家,以后小八如何安置,还请梅氏族中长辈定夺!”说罢,拱拱手,招呼着梅氏离去。 桂重阳回来三个多月,素来是温煦有礼的宽和模样,今日却是先撂了脸要报官,现在又直接将梅小八扫地出门,实是看得梅家众长辈震惊。 难道真的要见官? 梅青树心中着急,望向桂重阳的脸色不善,目光落在桂重阳的衣袖。 哪里,是桂五“偷窃”的物证。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全武行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梅青树已经上前两步,一把扯了桂重阳的胳膊。 桂重阳本就比同龄的孩子瘦小,身体一趔趄,摔倒在地。 这一变故,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反应不及。 桂重阳手中的铁板子落在地上,梅青树上前一把抓住,退后了几步,将铁扳手搁在身后,神色轻松下来,道:“重阳小哥气性也恁大了些,都说了是去寻人时落下的!什么物证人证的,看大戏说大人话,怪逗人笑的!” “重阳,没事吧?”梅氏反应过来,满脸关切,连忙上前要搀扶桂重阳起来。 桂重起身,伸出手掌来。掌心中血淋淋一片,蹭掉了一层皮,看着十分骇人。 梅氏见了,不由怒视梅青树。 梅平指着梅青树,气的身体直发抖:“你犯什么混?” 梅小八站在旁边,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不仅是姑姑不要他,重阳表哥也不要他了。 桂重阳却是谁也不看,合上手,对梅氏轻声道:“姑姑,走吧!” 少年声音低沉,却是听得梅安父子心惊。 梅安摸了炕边的拐杖,对着侄子劈头盖脸的打过去:“混账东西!你这是想要糊弄哪个?夺了铁扳手,你家小子就不是偷了?你以为你是谁,官府办案什么时候只看证据了?” 这是要往死了得罪桂家啊,还能落下好? 之前有梅氏的关系,桂重阳就算是嘴上硬气些,也未必真的与梅家对上。可如今梅青树不仅死不悔改,还“火上浇油”,这不是叫人悬心? 梅青树挨打了几下,火气也冒出来,倒不是想要跟亲大爷动手,可也是连闪带躲的,还去抓拐杖。 这一伸手,他却是忘了手中还带了铁扳手,看着就像是拿铁扳手打人一样。 “畜生!”这却是看恼了一人,就是之前气的说不出话的梅平,只当儿子真的要跟长辈动手,抡起手中的椅子,就往梅青树身上砸去。 梅青树被砸蒙了,手中的扳手也落到地上。 “三叔!”梅青柳惊慌叫道。 原来梅平砸了儿子这一下子,就身子脱力一歪,幸好梅青柳在旁扶住,老爷子才没有摔个好歹。 现场一片混乱,梅氏也无心与这个对重阳动手的从堂兄掰扯,扶了桂重阳就要往外走。 “姑姑,重阳哥!”梅小八不知什么时候捡了铁扳手,追了两步,递了过来。 桂重阳停下脚步,定神看了梅小八一眼,见他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似的,想要教导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梅小八眼睛里满是期满与祈求,桂重阳却是移开视线,落在梅小八手中的铁扳手上,伸手接了过来。 “重阳哥……”梅小八喃喃道。 桂重阳只做未听见,抬起脚随梅氏出去了。 等姑侄两人出了大门,梅青柳追了出来,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顺娘,那就是个糊涂人,你莫要与他计较,我爹不会饶了他!回头让他过去给你与重阳小哥赔罪!” 梅安最是珍重梅家的名声,梅童生那一支儿孙争气,不归族人节制;梅青树这里,却是老爷子的亲侄子,还管教不了? 这不是梅氏与族人的事,梅氏自不会代桂重阳做主。 梅氏脚步顿了顿,道:“方才的情形,大伯与大哥也是看着的,没有这样欺负人的!真要就这样不了了之,以后桂家在村里怎么立足?不过大伯与大哥放心,小妹与朵丫头都是梅家女,自不会真的牵连到族里!”说罢,福了福,转身牵着桂重阳走了。 桂青柳看着两人背影远去,使劲扥了扥脚,转身进了院子。 桂青柳之妻杨氏站在厢房门口眺望,顾不得追问梅氏作甚就走了,带了几分担忧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听着动静,上房还动手了?” 梅青柳恨恨道:“青树犯混,三叔气的够呛,叫孩子们先别往上房来!” 杨氏应了,梅青柳转身进了上房。 上房里,还是一番热闹。 却不是梅平继续打儿子,而是梅青树醒过神来,顾不得坐在炕边呼哧带喘的老爹,找不到铁扳手,就抓了梅小八问,是不是梅氏与桂重阳拿了铁扳手。 梅小八倒是实诚,直接道:“不是姑姑与重阳哥拿的,是俺捡起来的!” 梅青树这才松一口气,道:“快拿来!桂家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之前桂家就讹诈过你善爷爷家十几亩地去,这回这是又盯上咱们家了,恁是心黑!” 颠倒黑白,不外如是。 梅小八摇头道:“俺刚才给了重阳哥了!” 梅青树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即大怒,立时甩了胳膊,给梅小八一个大耳刮子。 梅小八即便壮实得跟小牛犊子似的,身子也别抽飞了出去。 梅青树怒气冲冲之下,还要上前追打,被进来的梅青柳给拦住。 梅青柳也是怒了,他们爷俩为谁操心?可自己这堂兄弟不晓得好歹不说,还在自己家接连动手。 梅小八直觉得后腰重重地撞得炕沿上,一阵酸麻。他却是顾不上,因为嘴里满是腥咸。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里带了一颗小白牙。 这是上牙,还是下牙?上牙姑姑会扔灶下,下牙扔屋顶呢。 一时之间,梅小八脑子转过都是在桂家生活一幕一幕。 梅氏的慈爱温和,梅朵的嗔怪关切,还有桂重阳的用心教导。 在桂家的生活不到两个月,却似过了小半辈子似的。 真的回不去了? 十岁的少年,一时之间没有无家可归的仓惶,只有无尽的后悔。 大爷、大娘要是真的疼爱自己,也不会在他无家可归时嫌弃他,连留他吃一顿饭都要给脸色,随后撺掇着老爷子将他出继;可是他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几句好话糊弄着就想着都是亲人,之前大娘小气也是因家里穷闹的,并不是真的不疼他。 梅家穷,桂家富,所以他是不是明知晓大娘惦记方子,还是觉得情有可原? 梅小八怔怔的,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眼泪,只觉得心口堵着喘不上气来。 梅安见自己这侄子混犯,气了老的打小的,直接说道:“你真当没有铁扳手就妥了?那是做梦!桂家小子的靠山是新上任的县太爷,要不你当杜家作甚乖乖卖地!你这是作死啊!你这是在作死!” * 桂家老宅,上房东屋。 姑侄两个回来,梅朵眼见梅小八没有跟着回来,神色不由纠结。 梅氏惦记桂重阳的伤处,要去请宋大夫,被桂重阳拦下:“姑姑,只是皮外伤,不碍的!” 梅朵这才晓得桂重阳伤了。 等晓得白日里家里见过贼,桂重阳手上的伤就是梅青树抢夺“证据”弄的,梅朵不由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狗屁亲人,这是仇人!姑姑,你可不能跟梅小八似乎,远近不分,只当同姓就是亲人,一味劝着重阳忍了!”说完,又对桂重阳道:“就去告!等官差上门,看他还还敢不敢再这样猖獗!” 桂重阳看了梅氏一眼,梅氏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桂重阳轻轻点点头,道:“好!”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家有一老 次日,桂重阳没有去村塾。 至于村塾那边,因担心梅童生啰嗦,桂重阳没有露面,而是直接写了请假条,请梅氏送过去。 梅氏拿了一荷包出来,里面是一个元宝与几块碎银,加起来足有十三、四两,还是之前重阳孝敬的家用剩下的,道:“别一个人去,这可不是你一个人出面的时候,去找你春大哥,这事不能瞒着你二爷爷!” 外人眼中,“西桂”两房就是一家人,这打官司可是桂家与梅家撕破脸,总要桂重阳亲自去与二房长辈说一声,总不能桂家与梅家官司打起来了,桂家二房还瞒在鼓里。 不过桂重阳没有着急去桂二爷爷家,也没有直接去西集镇,而是看着盯着隔壁院子。 看看到李发财、李河父子俩陆续出去,连带着钱氏都扭着腰身出去了,才拿了弹弓直接对着李家的东厢房窗户射去。 东厢房,比不得西厢冬暖夏凉,冬天冷,夏天西晒,可李家却让李江住了一间,另外一间是杂物间。李桃儿没有被卖婚时,就住杂物间。 石子击打窗框上,“啪”的一声。 李江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墙头上的桂重阳。 李江眼睛一亮,忙往上房看了一眼,而后关上窗户,蹑手蹑脚地从屋子里出来,原本想要奔墙头来,走了两步停顿,又去走大门去了。 李江当是还记得梅氏之前的话,不敢再翻墙了。 等李江走到桂家大门外,桂重阳已经过来开门了。 “锅盔与蚕豆姑姑都给你留着呢。”桂重阳招呼李江进来。 李江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声抱怨道:“我娘做的饭跟猪食似的,我每次都是实是饿的不行了,才吃能进去几口。” 李发财早年黑心,为了出去坑蒙拐骗,见小儿子长得秀气,就自小当闺女养。为了不露马脚,还扎了耳朵眼,裹了小脚,可儿子毕竟是儿子,倒也没有逼着李江洗衣做饭之类,毕竟之前有个可以指使的李桃儿在,就是个做牛做马的小奴才。 等到将李桃儿卖了冥婚,家务活就都落在钱氏头上。 钱氏惯会躲懒,就以教导儿子为名,想要拉着李江干活。 李江平时对人怯懦些,却是个心里明白的,晓得要是自己做的好,以后家务就要接过来,一连出了几次纰***火冒烟,烧饭烧焦,洗衣服直接捶破了。 钱氏“恨铁不成钢”,李老太太则是仔细惯了,见不得糟蹋东西,将儿媳妇骂了一遍,说她是比后妈还黑心,没有谁家亲娘这样掩指使儿子的。 钱氏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将家务接了过去。 别的勉强还好,上灶这里却是早年有李老太太,后来有李桃儿,钱氏手艺实在糟糕。 李老太太见儿媳妇不妥当,原本犹豫要不要将灶上的活儿接过来,结果发现饭菜做的不好,家里米都省下不少,立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钱氏去了。 李发财与李河父子游手好闲,总能找到吃饭的地方,只是苦了李江。 本就是半大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都长成了细竹竿身材。提及吃的,更是馋的不行。 桂重阳去厨房取了锅盔与蚕豆,还有早上做的豆沙包,外加一份小咸菜。 李江也不客气,跟着桂重阳去了上房,就开始吃起来。 直到半包锅盔连带着三个拳头大豆沙包吃下去,李江还要伸手继续拿豆沙包。 桂重阳却是不敢给他再吃了,将旁边的茶杯往前推了推,道:“都是干的,吃太多了胃里顶,缓缓再吃!” 李江不好意思的接了茶杯,吃了两口茶,才摸了摸肚子道:“昨晚上饿的睡不着,我还后悔呢,后悔在百味香时没好意思吃饱。” 桂重阳想了想,道:“李二哥,我一会儿去镇上,递状子告梅青树指使儿子入室盗窃!” 李江瞪大了眼睛,四下里看了两眼,道:“竟然是他们家?梅小八没去上村塾?回了梅家?” 梅青树可是梅小八的亲大爷,要是梅小八还在桂家,就算有偷窃的事情在前,也不会弄到经官的地步。 桂重阳点点头,李江疑惑道:“梅青树怎么会想起偷你们家?不会是梅小八说了什么了吧?” 梅小八是内鬼?所以才引来梅青树的偷窃?那样的话,梅小八可是忒没良心了。 别人不晓得梅小八在桂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却都落在李江眼中,那真是掉在福窝了。 桂重阳摇摇头,简单说了方子的事,为了免得节外生枝,就按照梅氏昨晚在梅家说辞,将方子说成是自己跟镇上贵人讨的,不能扩散出去。 李江听得直咂舌,桂重阳不想要糊弄他,直言道:“真到了问案的时候,少不得要查人证、物证,说不得还会劳烦李二哥。李二哥怕不怕上堂做证?要是不愿意出面也没有关系,我再另想法子!” 张量毕竟是新官上任,桂重阳即便想要求一个人情教训梅青树一次,来一场迟来的“杀鸡骇猴”,可也不愿意给张量太添麻烦,总要“依法而为”才更稳妥。 李江一愣,实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自己的干系。 上堂? 李江只要想到可能会上公堂,众目睽睽之下,后背的冷汗就下来了,面上也带了几分紧张与局促。 桂重阳心中叹了口气,熄了让李江为“人证”的念头。 李江实不是大方的性子,现下在桂重阳跟前亲近些,也是因他偷着留心桂家好几个月,加上桂重阳还是孩子模样,温良无害。 桂重阳摆摆手道:“算了,只当我没……”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李江打断:“我是证人,又不是做贼,我不怕,我去!” 少年使劲握着拳头,嘴里说着“不怕”,却是紧张的脸色都变白了。 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桂重阳便点头道:“那就麻烦李二哥了!” 李家与梅家素无往来,李江又有个彪悍的胞兄在,就算作证会得罪梅家,梅家也不能拿李江如何。 梅小八,却是不同。 现下世情,讲究的是“亲亲相隐”,要是梅小八在公堂上说话,即便只是实话实说,可世人说起来也难以体谅。 到底认识了小半年,又朝夕相处两月,桂重阳到底心软了。 * 问完李江这边,桂重阳就去了二房。 桂春不在,弄了几车草木灰肥,带了人去养那几十亩下田去了。 桂二爷爷闲不住,本也要跟着去,可因为变天的缘故,老寒腿犯了,被桂二奶奶强留在家里。 见桂重阳这个点儿过来,桂二爷爷夫妇都有些惊讶。 因还要去镇上,桂重阳就没有啰嗦,直接说了梅家惦记方子的前前后后,连梅小八那段也没有隐下。 梅小八过继之事,手续俱全,连带着户帖都迁出来了,这解除过继关系少不得要再移一次户贴。 听完,桂二爷爷黑了脸,桂二奶奶则是骂道:“那老梅家就没有好人!我呸!还有脸自称读书人家?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如今倒是出了个贼!就去告,别人家的好东西他们也敢去惦记去偷?不过是瞧着你们家就你姑姑一个大人,还是个女子,却是不想想,你们还替他们养着梅小八!那个梅小八也是白眼狼,说不得就是他回去鼓动的,他大爷才生了贼胆!” 桂二爷爷倒是没有跟桂二奶娘这般喋喋不休,只皱眉道:“你姑姑怎么说?” 桂重阳道:“姑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也没有反对孙儿去递状子。” 桂二爷爷闷声道:“那就告,我随你一道去镇上,找你五叔出面!” 桂重阳闻言,忙道的:“不用不用,孙儿自己去镇上就行,到时候找五叔帮忙!” 桂二爷爷翻身下地,手上拄着一个手杖,还是桂重阳之前孝敬的,道:“我还没老的下不了炕。直接用你张大爷家的车,不能这样鸟悄的打官司,总要让村里人晓得谁对谁错!” 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见的多了,看得多了,桂二爷爷最是知晓人心。 世人都有一颗“慈悲心”,素来喜欢怜惜弱小。 如今在村民眼中,桂家是大地主家,梅青树家不能说精穷,可也不能说是富裕。桂家告梅家,不说谁是谁非,落在村民眼中倒像是桂家以势压人似的。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桂重阳今日才信了。他只是想要“杀鸡骇猴”,省的一个两个的都盯上桂家,可也没有引起公愤与所有村民隔绝的意思。 张家人大方热络,可有个张大嫂在,有什么消息只有张大嫂晓得了,也就众所周知。 桂二爷爷这个提议,正好补上桂重阳之前设想的不足。 * 梅青树家,梅平看到后院劈柴的梅小八,不由大怒,上前抽了他的斧头:“都什么时辰了?作甚不去读书?” 梅小八耷拉着脑袋,面上带出几分委屈来。 梅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丢下斧头,立时去寻儿子道:“是你不让小八读书,还是你婆娘不让?小五、小七都上学,作甚小八不能去?” 梅青树皱眉道:“家里哪有闲钱供他读书?反正他哥哥们在那边,有什么不会的直接问小五、小七就是!” 梅平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小八读书花你一文钱了?那是顺娘教的钱……”说到这里,反应过来不对:“你婆娘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出头的梅氏 梅青树吭吭哧哧不知声,梅平指着儿子:“你们这是要疯了!缺德啊!”却是不敢耽搁,连忙到前院拉了梅小八,急匆匆地走了。 儿媳妇能去什么地方?肯定是惦记梅小八的那份学费,去村塾去要钱去了。 可是梅童生是那么好相与的?想从他手中退钱,那是做梦。 好好的孩子,终于有书读,可不能因为狠心的伯父伯母就这样耽搁了。 老爷子带了梅小八,恨不得一路小跑,终是到了村塾门口。 村塾里,却是听不见平日里朗朗的读书声,小学生们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都盯着梅童生所在的屋子。 屋子里传来梅童生的呵斥声:“胡闹!这哪里是你一个妇人来的地方,赶紧家去!” 又有妇人的声音道:“善大叔,侄儿媳妇这不是有正经事儿么,小八不读了,这交了一年的钱,才上了两月,之前交的钱是不是也能退回十个月的?” 梅童生还迷糊:“小八?梅旭,他读不读书自有桂家的人来说,干你何事?” “这不是他不听话,手脚不干净,被桂家人嫌弃,撵回来了!”妇人故意放大了音量道。 这一盆污水却是故意往梅小八头上泼的,昨天桂家拿着铁扳手去梅安家的事妇人也听说了,却是自诩有几分小聪明,怕以后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影响到儿子名声,就想着抢先一步,将这“贼名”扣到梅小八头上。 桂家真要追究起来,就让他们寻梅小八的不是去。只要梅家人咬死了,谁晓得偷东西的到底是梅八还是梅五。 梅童生吝啬的名声在外,妇人还专门过来要钱,就是打着要不来钱,也要将梅小八的“贼名”扣准了。 她这一番闹腾,却是听怒了好几个人。 首先是梅童生,这梅小八是他出面给侄子择的嗣子,要是个贼,那岂不是说他有眼无珠?还是说他这一房家教不好,好好的孩子过继两个月,就成了贼? 还有两人,就是过来给桂重阳请假的梅氏,还有带着孙子匆匆赶到的梅平。 看着梅氏面如寒霜,梅平臊的抬起不起头。 这都叫什么事?之前只当大儿媳妇爱计较,是个护食的,可也没有护的旁人家去,都是为了儿女,不愿意与其计较,如今看着却是心坏了。 * 屋子里。 “荒唐!你这不慈妇人作甚这般心狠,诋毁梅旭名声?老夫与你说不通,叫你公爹过来说话!我倒是要看看,你们到底想要作甚?”梅童生气的吹胡子瞪眼,心中却也纳罕。 刚才去了小班,桂重阳与梅小八都不在,难道昨天桂家真的发生什么事了? 那妇人还要再说,梅氏已忍不住,隔着门窗道:“大嫂子说的是梦话吧,我怎么不知道小八手脚不干净?被嫌弃这又是哪里话说?昨儿青树大哥说老爷子病了,专门去我大伯家门口堵的人,多少人都看得了,明明是小八回去尽孝,怎么又成了桂家嫌弃小八?” 一口气说完,梅氏才挑了帘子进去。 外头的小学生都听了个仔细。 昨日梅童生续弦酒,为了礼金,跟村塾里的学生都招呼了,不少小学生随着家中长辈过去,还真有目睹梅小八被他大爷叫走的情形。 有与梅小八的相熟的,晓得他大娘不是个善茬,只当她刚才说的手脚不干净的话是胡说八道;却也有人觉得“无风不起浪”,要是梅小八这是个好的,他大娘怎么会亲口说他是“贼”。 杨武与杜七站在人群后,却是都不由自主带了担忧。桂重阳与梅小八都没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待看到梅小八耷拉着满脑袋跟在他爷爷身后进来,杨武忍不住凑了过去,想要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杜七也走了两步,随后又止住,神色上恢复了冷淡。 不等杨武开口,梅安拉着浑浑噩噩的梅小八,随着梅氏进去。 老爷子看出来,梅氏到底是念着情分,没有将梅五说出来,可要是自己儿媳妇不晓得好歹,继续咬着梅小八,梅氏为了维护小八的名声,就只有说出梅五了。 儿媳妇这不是坑侄子,这是要坑儿子。 梅青树之妻娘家姓冯,是个身量不高、略显瘦小的妇人,却是因当家做主惯了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眼见梅氏进来也不心虚,只道:“你大哥是去接了小八回家,那不是老爷子身子不舒坦想孙子了么?这是孝顺啊,你们要是因这个嫌弃他,就撵他回来,可是不厚道。嫂子还想要说一句,做人可不能这样独,没有小八过继了,就不认血脉亲人的道理!” 梅氏也不急着与冯氏拌嘴,先对梅童生福了福,道:“大伯,重阳有事去县上了,请几日假!” 梅童生闻言皱眉,刚想要训斥,想起桂重阳与县太爷是相熟的,说不得是往县衙去了,立时闭了嘴,点点头表示知晓。 “梅旭是什么回事?那是你胞兄的嗣子,在你身边抚养,哪里轮得着别人管教?”梅童生冷哼一声道。 不等梅氏家口,梅平已经带了小八进来,道:“从善大哥,是这婆娘发疯,你别跟她一般计较,我这就叫她家去!” 冯氏见了公爹进来,神色讪讪,多少有些顾忌,不过听了这一句话,却不乐意了,道:“爹,小八既回咱们家里,嚼用都紧巴巴里,哪里还读得起书……” 之前是容不下梅小八,可梅小八真出继后,冯氏又有些后悔。 梅小八已经十岁,转年就十一,已经是能当半个劳动力使。有了这个小的,家里的劳力不是那么紧了,也能让自己两个儿子多读两年书。 因此,昨天公公、丈夫领了梅小八回来,冯氏开始是恼,随后却是想开了,觉得这样也两下便宜。 “闭嘴!想想小五、小七,你给儿子留点脸吧!想、想、小、五!”梅平气的脑门上冒青筋,恶狠狠道。最后一句,老爷子一字一顿,却是带了警告。 冯氏满心不忿,斜眼却看梅氏,不信梅氏真的不顾情分,敢咬出梅五来。 梅氏正抬眼,与冯氏对了个正着,眼中满是冰寒。 冯氏忙移开眼,却是不敢拿儿子的名声冒险,不甘不愿地闭上嘴。 梅氏拉了小八到跟前,看他使劲攥着拳头,低头掰开。手心里红肿一片,右手还起了花生大的血泡。 “这是怎么弄得?你作甚不来上学?”梅氏冷静地问道。 “劈材。大娘不让来。”梅小八轻声道。 昨晚到今早,梅小八都是浑浑噩噩,不是不委屈,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或者越是孩子,越有对好恶的直觉,对于那些亲人,他晓得自己哭了没有用。 如今对着梅氏,梅小八只说了一句,眼泪就下来了。 “别人家这么大孩子都下地了,劈柴怎么了?”冯氏在旁嘀咕道。 梅氏却是不看冯氏,只拉着梅小八,望向梅平:“三叔,您给一句话,对小八到底是什么安排?要是舍不得骨肉生离,就将户帖移回去;要是舍得,以后这亲戚到底怎么论,是不是也当说个清楚?” 梅平满脸羞臊,却是坚定道:“舍得,舍得,没娘的孩子可怜,从小也没有人正经教导他,才这样稀里糊涂的,以后顺娘你好好教他!”说到这里,对梅小八道:“你爹不要你,你大爷大娘是想要你回来当长工呢,你长点儿心,分清谁好谁孬,别被人两句好话就哄了,以后好生孝顺你姑姑,不要再惦记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你好好的,就好了!”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梅平这样直接揭破儿子、儿媳打算,冯氏不由恼怒,皱眉道:“爹,胡咧咧什么了?我们是亲大爷、亲大娘,还能坑小八不成?” 梅平还没有开口,梅童生已经横眉立目,指着冯氏毫不留情的呵斥道:“这般忤逆老人,跟着公公斗口,是谁家的规矩?搅家的妇人,还不快滚,莫要脏了老夫的地儿!再不安分,去族里论去,直接休了你!” 冯氏被骂的羞恼不已,却是惯会欺软怕硬,不敢与梅童生说什么,恨恨地瞪了祸根子梅小八一眼,遮了脸匆匆而去。 “姑姑?”梅小八拉着梅氏的手,眼泪“啪嗒”、“啪嗒”直掉,满脸不敢相信。 梅氏看着他,拿了帕子给他擦泪,道:“要长记性,再没有下回了!好好上课,晚上回家跟你重阳哥好好赔不是,你重阳哥这次是真恼了。” “嗯!嗯!”梅小八忙不迭点头,眼睛里还挂着眼泪,却是咧着嘴笑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各人心思 梅平眼见梅氏重新接纳了梅小八,只当是雨过天晴,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梅童生并晓得两家还有其他干系,听了梅平方才劝孙子那句话,只当是梅小八大伯、大娘心存不良,对老人家抱怨道:“到底你才是一家之主,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的地步,作甚都听儿子儿媳妇的!父父子子,你尽管去管教,梅青树还敢不孝不成?” 梅平唯有苦笑,村里人家不都是如此吗?儿女都是债啊。 辛苦拉扯大儿子,给儿子娶了儿媳妇,最后老了老了还得看儿子儿媳妇脸色过日子的老人,不是一个两个。 梅童生不喜女子来村塾,这梅氏虽是侄女,可到底是也女子,说完梅平,又对梅氏道:“以后莫要左性,过嗣就是过嗣,岂是闹着玩的?梅旭既是你胞兄嗣子,你这个做姑姑的不教养,谁来教养?还有桂家那边,莫非忘了你胞兄是怎么没的,抚养小八本就是应当的,有什么脸面嫌弃小八?再有下回,老夫就去找桂家人好生理论理论!”说罢,不耐烦的摆摆手道:“好了,家去,家去,这是学圣人书的地方,又不是集市,一个两个的过来折腾!” 梅氏也不想再掰扯什么,对梅童生与梅平福了福,就家去了。 木家村外,官道上,一辆马车驶向西集镇。 张大赶车,桂重阳与桂二爷爷坐在马车上。 张大脸色,还是余怒未消,道:“平素里瞧着梅家人,一个一个傲气的不行,没有想到竟这样下作!就是该告!不能饶了他!” 村里过日子,赶上农忙的时候,哪里能天天都有人看家。这一个村里出来个贼,整个村里都难安生。 桂二爷爷叹气道:“之前就晓得他们坏心,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竟存了这个念头。这大白天的,跟明抢也不差什么了,都是村里住着,实不想走到这一步。” 张大摇头道:“说不得梅家就是看着桂家厚道,才敢蹬鼻子上脸呢!桂家长房那边,四张嘴,三张姓梅的,顺娘不说了,一手好针线,自己能养活得了自己,两个小的,可不是都要桂家养活!梅家不念好不说,这是恨不得桂家长房都归了梅家才好呢!这可得防住了,小三儿还小呢。” 张家是村里小姓,最近亲的就是桂家,两家几十年的老交情,小辈们也亲近,张家自然是盼着桂家日子越来越好的。 桂家既露了富,这样被人惦记的事情有一就有二。这次登门入户的是梅家小子,还算是幸运,换做其他人,连梅氏姑侄的名声都要受牵连。要是真有心肠恶毒的,直接害了桂重阳性命,到时候可没有地方悔去。 村里人为什么不敢惹杜家,就是因为杜里正当年刚上任时,挤走了两家;桂家要是不厉害些,只有被人欺负的。 几个人说着闲话,就到了西集镇上。 桂重阳请桂二爷爷与张大去了百味香食铺暂歇,自己去袁氏书院请桂五去了。 这百味香食铺,张大还是开业的时候来过一遭,如今是第二次登门,看着客人盈门,还是咂舌不已,对桂二爷爷道:“老五这日子是过起来了,以后桂二叔就擎等着享儿孙的福吧!” 桂二爷爷看着未到饭时就熙熙攘攘的食客,却是不喜反忧。 生意这么好,是不是太招摇了? 外人以为这是桂五的产业,可桂家人当然晓得这是桂重阳的产业。 桂二爷爷眼中,桂重阳的身体是需要娇养的,只入秋以来这两个多月,桂重阳就病了几遭。有这几个铺子,还有那几顷地,桂重阳也能有个保障。 这里可是通州地界,离京城实在太近了,有贵人看上杜家的地,杜家就得捏着鼻子卖地;那要是有贵人看上桂家的食铺呢? 人老成精,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桂秋正在这边论值,见到祖父过来吓了一跳。 老爷子因为腿脚不便利,不愿意给人增添麻烦,鲜少来镇上,今天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待晓得老爷子是陪桂重阳来镇上,为的是与梅家打官司,桂秋睁目结舌,惊讶的能吞个鸡蛋进去。 有张大在,桂秋不好说什么,却是多少觉得堂弟有些小题大做。 毕竟以后都在木家村,这样撕破脸没有什么好处,就算是震慑,经过官府也太过了些。 袁氏学馆外。 桂五得了传信出来,听了桂重阳要告官,却是点头道:“早该如此!” 桂五素来想的多,觉得桂家这样来一次也好。 不仅是震慑其他村民,也是为了让梅家不敢再打梅小八的主意。 梅小八到底是梅青竹嗣子,与梅氏姑侄密不可分,可要是与本生亲那边黏黏糊糊,除非真的退回去,否则以后少不得扯皮事。 另外一件事,就是加深桂重阳与张量的关系。 张量既受了桂重阳“徐师兄”的托付,要看顾桂重阳,那也不能总这样不远不近的。 有的时候,“两不相欠”人与人之间关系反而生疏,适当的受了别人人情,关系才能更紧密些。如此有来有往,总比现下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临时有事再求到门上要好。 桂五有自知之明,晓得桂家做不了桂重阳的助力,顶天能做到不拖后腿,桂重阳以后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自己蒙头乱闯,还不若借着父荫与两个师兄保持往来,以后彼此扶持,京中的“徐师兄”如此,另一个即将回京的“梅师兄”也是如此。 桂重阳年岁小,骨子里带了几分傲气,行事素来自立自强,并不是依赖人的性子。桂五看在眼中,既是自豪堂侄的风骨,也是隐隐担忧他太刚性,如今能借着官司推一把,自是巴不得。 桂重阳不晓得桂五已经为他的前程事未雨绸缪,心中颇为感动。 百姓人家,提及官府衙门莫不是噤如寒蝉,可不管是桂二爷爷还是桂五听闻他要打官司,都没有说一个“不”字。 就算晓得桂重阳认识新县令,可这样全心为他着想不怕麻烦不怕非议,只有偏护他的,也只有真正将桂重阳当成家人才会如此。 桂五让桂重阳稍待,自己回去请了半日假,才随桂重阳去了百味香与桂二爷爷爷等人汇合。 百味香就有纸笔,桂五吩咐桂秋拿了,自己挥笔写状子。 桂秋本想叫桂重阳到一边劝两句,眼见叔叔都应了,就立时闭了嘴。总不能就他一个人聪明,既是阖家都觉得小堂弟这官司该打,那自己还废话做什么就算爷爷想的少,五叔还能想的不周全?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桂五写好了一张状子,却不是为桂重阳代笔,而是以自己的名义告梅家窥视配方、入室盗窃一事。 梅家偷窃未成、也没有伤人,看似并没有造成什么“恶果”,桂五自不能这样写,少不得写到“重伤守门犬”、现场留凶器“铁扳手”,吓得桂家人夜不敢寐,少年桂重阳“惊惧”之下犯了“宿疾”。 桂重阳因是早产的缘故,身体不好,如今季节变换,正好犯了咳疾,看着憔悴不少,倒是正好与桂五的状子对上。 桂秋看了状子,为梅家人捏了一把冷汗。 要是换成是梅童生那房,这样折腾一番桂秋只有欢喜的,谁让梅童生与桂家有宿怨;换做梅平那房,桂秋多少有些不忍,却也知趣没有说什么。 张大听了状子,却是不由去打量桂重阳,担忧道:“刚才就听三儿咳嗦,这么一看孩子可不是蔫了,要不要寻个大夫给重阳好好看看?” 桂二爷爷也不放心,早年虽日子过得穷,可除了桂春落水大病了一回,自己这两个孙子都是野草般长大;可桂重阳这侄孙子,身子骨委识太单薄了。 都说“独苗难养”,长房兄弟三个只留了这点血脉,以后还要等他开枝散叶,岂能有半点闪失?看来得吩咐下去,以后大家都不许叫重阳名字,还是用“三儿”做小名,糊弄过去阎王爷。 桂秋在旁听了,也望向桂重阳,却是羞愧不已。 因桂重阳是外回来的,即便如今阖家都靠桂重阳,可桂秋心里多少都有些提防之心。毕竟有自己那位四叔的前车之鉴在,坑一次亲人就是数条人命;要是桂重阳再来一次,桂家说不得真要彻底断绝。 因这一点提防,桂秋始终没有办法将桂重阳当成真正的亲人,也就不会像桂二爷爷与桂五那样全心为桂重阳着想,才会就桂家要打官司的事想东想西,压根没有留意到桂重阳的憔悴。 桂重阳昨晚确实很晚才睡,却不是什么“惊惧”所引起的,不过是放心不下梅小八那个傻蛋而已。 这些没有必要解释,桂重阳谢过张大的关心,只说有药方正吃着。 桂五却是留心进去,却也没有说请镇上大夫的话。 镇上能有什么好大夫,等的官司完了正好可以带桂重阳进京一次,到时候寻个好大夫好好诊诊脉。北地寒冷,桂重阳头一次在北地过冬,也给开个温和的方子调理。 桂二爷爷腿脚不便,张大听到衙门难免犯怵,最后桂五请两人在这边包厢等了,带了桂秋、桂重阳去了县衙递状子。 县衙门口。 桂五来过几次,门子已经熟了,殷勤道:“桂五爷您这是来寻钟老爷,小的这就去传话!” 升斗小民怕衙门,可这衙门上工的也要吃饭。 像桂五这样在镇上有产业、出手又大方的主儿,在衙役眼中本是大肥羊,可谁让桂五百味香开业时,铁和尚放出话来“桂五不仅是桂家的桂五,还是铁家的老五”呢,县衙的捕头就姓铁,是铁和尚的亲侄子,素来也待桂五极亲近的,衙役与门子自然也不敢勒索到桂五头上。 门子给脸面,桂五却不好真的“狐假虎威”,悄悄塞了一块银子到门子手中,道:“我今儿是来寻刑房的老爷递状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官司来了 桂五的师兄钟友生如今升了户房的典吏,自是要被寻常衙役称一声“钟老爷”,可是今儿桂五是为了官司来的,自是要先寻刑房的典吏。 没一会儿,收了状子的刑房郑典吏匆匆而来,却是个面生的。 桂五就在西集镇上生活,自然晓得县衙的人事增减。原本的刑房典吏是个贪的,前些日子被揭出来索贿除了职,如今这位刑房典吏是新县尊带来的心腹补任的。 “郑老爷!”桂五十分客气,躬身做礼。 郑典吏却是温煦,看看旁边的桂重阳,见他全须全尾的,方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别人不晓得,他却是晓得,这一位可是“贵人”的师弟,是“贵人”吩咐看顾的。 就是自己东主这个三河县令之位,说不得也是从这位小哥身上来。 要不然以张家嫡房子弟的身份,武职可以入锦衣卫,文职也有京城六部,哪里用得着来三河做个小县令? 当初听说二少爷补了直隶县令,郑典吏还不解,直到上月“贵人”下降才知晓缘故。 不过少年的面色蜡黄,看着没有什么精神气儿,这状子上写的“惊惧”怕是真的。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郑典吏心中已经有了偏向,自是觉得那状子上的被告“梅青树与冯氏夫妇”可恶。 待郑典吏客客气气将桂五叔侄迎进去,门子看着手中的银子觉得烫手。连县太爷的心腹都给桂五面子,自己收了这个不会得罪人吧? 等桂五、桂重阳在二堂偏厅坐了,张量也得了消息,却是脚步匆匆,脸色难看。 这次不过是“入户盗窃未遂”,并没有打照面动手,可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伤了桂重阳,他有什么脸跟表哥交代? 表哥十来岁就跟着桂先生学习,两人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对于桂重阳这个小师弟,表哥也极为留心照拂,要不然也不会调了文珏入京官,也不会将自己安排到三河县来。 这才一个来月的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纰漏。 “杜忠是作甚么吃的?上次他乖觉,只当他是个明白人,竟是任由别人欺负你,他不会是故意吧?”张量晓得桂五是桂重阳的堂叔,点点头算见过,见桂重阳面色不好,比上回看憔悴许多,立时怒道。 桂重阳苦笑道:“梅家与桂家互为姻亲,谁也想不到梅家会如此。说起这个,还要跟张大哥陪个不是,为了怕村里人再打那方子的主意,小弟少不得打了张大哥的旗号吓唬一二。倒不是怕方子泄出去,而是担心有人鬼迷心窍,因那个方子,打小弟那些书的主意……那些毕竟是先父遗书,其中不乏先父做学问之余的手札笔记,真要是有个闪失,小弟万死难持其咎!” 张量闻言,立时郑重起来。 那桂远桂先生可是不世的大才,表哥才会奉以为师。他所留下的手札笔记,在表哥那里也有两本,都被表哥视为至宝。桂重阳是他独生子,留有遗墨自是情理之中。这些东西,却是不容闪失。 民间有句了老话,“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说的就是民间百姓打官司,就别想不花钱。这个“花钱”说的并不是说贿赂,而是正常打官司中间的抛费。 只要是官府问案刑狱中间的花费,告状人必须全摊上,其中包括请差费、书办起稿费、差人吃茶吃酒费等,同时衙门这里则要打点到知县大人、刑房等。 桂家虽说直接通的是知县大人,可也不能枉顾衙门里的规矩,否则谁能尽心。 因此,张量接了桂五的状子,发签命人立时前往木家村拘拿梅青树夫妇时,桂五少不得跟出来在出差的捕快跟前打点一二。 桂五知趣,为首铁捕头与他相熟的,又是县太爷亲自吩咐,自然是越发尽心,将村里常见的盗窃案当成是大案要案一般,午饭也顾不得吃,点了六个捕快,骑了马前往木家村。 不说张量不放心桂重阳的身体,问起他吃药用方的事,就说铁捕头一行七骑快马疾驰,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木家村。 因是冬闲时间,村人都在家里。 这几个捕快进村,少不得闹出动静来。 等几个捕快到梅家拘了梅青树夫妇出来时,梅家大门外已经跟了一大圈人。 梅青树与冯氏都是小民百姓,哪里经过这般阵仗?绳索加身,身后捕快凶神恶煞一般,梅青树面如土色,冯氏则是直接吓得失禁,身子软成面条,被人强拖着出来的。 梅平老两口仿佛老了十来岁,跟在官差后边出来,可怜巴巴的,却也是不敢阻挠官差拖人。 就是围观的百姓,这个时候也鸦雀无声,不敢说半句风凉话。 旁人还罢,能作壁上观,杜里正与梅安一个是一村里正,一个是梅氏族长,总不能不闻不问。 杜里正心中惊惧,拿了两锭银元宝,悄悄塞给铁捕头,请一干人等到自家吃茶。 铁捕头帮人帮到底,有心助桂家在木家村立威,自不会稀里糊涂的抓人回去,就收了杜里正的“茶水费”,道:“瞧你是个明白的,作甚还这样糊涂?竟是不知教化村众,使得这等不法凶徒横行!” 杜里正听得越发糊涂,这梅青树两口是“凶徒”?这是哪儿论起来的?一个是惧内的窝囊废,一个以吝啬为名的妇人,这两人还生出熊心豹子胆不成? 就是梅安与梅平两个老哥俩都瞠目结舌。 倒是其他村民,向来是畏惧官府的,既是官差老爷都说这两口子是“凶徒”,那自然就是凶徒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 铁捕头继续道:“桂迅在县衙递了状子,告梅青树、冯氏夫妇入室谋财害命之事,县太爷亲自发话,命我等拘拿凶徒到案!” 桂迅是谁,村里人自然没有不晓得,那就是这几个月时常被人提及的桂五。 谋财害命!? 人命大于天,众村民望向梅青树夫妇都带了惊恐。 寻常案子大家看个热闹,这涉及到人命官司,大家就只有畏惧的,实没有想到梅青树夫妇能有这般胆子。那等胆小的,少不得想想平日可有得罪这两口子的地方。 梅安拄着拐杖,才没有跌倒。 无知者无畏,知晓的多了,自然畏惧更加倍。 想起梅氏昨天曾说的,那乌发方子是桂重阳从县上贵人处求来的,外泄怕给梅家招灾,老爷子是后悔莫及。 作甚昨天舍不得脸来,跟桂重阳多陪个不是?桂五不是个脾气好的,自然不会白看着侄子受委屈,如今这不出头了?还有知县老爷,被一个小民窥视方子,如何能不恼怒? 冯氏本吓的半死,可听了铁捕头这一句,竟是生出天大勇气,忍不住就想要开口喊冤。这不是血口喷人是什么?她是惦记桂家的方子,可什么时候入室谋财害命了? 夫妻两个捆在一处,梅青树自是发现妻子的挣扎,回头见她要说话,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立时狠狠捏了冯氏一把。 冯氏差点叫出声,却是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能“喊冤”,可桂家有证据,这“入户盗窃”是实,难道还要咬出儿子来? 这一刻,冯氏使劲咬着嘴唇,才是真后悔了。 众捕头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打破了木家村的平静。 * 村祠堂里,杜里正高座,望向梅安、梅平兄弟十分不善。他并不愿意见官,可村里既有涉及人命的官司,等到开堂问审,他这个里正少不得被传唤问话。 桂老太爷、李太爷、杨太爷三个村老的脸色也不好看。 桂老太爷轻咳了一声,道:“这桂迅行事也太霸道了些,都是乡里乡亲,何必到这个地步!到底是商户人家长大,少了教养!” 桂老太爷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窃喜。 桂五行事这般不留余地,估计要引起村民公愤。 “西桂”日子好过了,“东桂”日子就难过了,偏生儿孙中有佃“西桂”地的,拦着家里不让得罪那边,“东桂”只能忍气吞声。 李太爷冷哼道:“没听说这世上坏人能生坏心做环事,好人就只能受着了?” 桂老太爷当旁人是傻子不成? 杨家自己作死,“东桂”还想要煽风点火,拉别家下水,就不怕烧到自家头上? 杨太爷也点头道:“今年虽沐浴皇恩,免了两税,可眼看就要派劳役的时候,县太爷要是因梅青树两口子之事恶了木家村就糟了!” 人心就是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就真心肉疼了。 纵然是有心看热闹的桂老太爷,此刻也只能唉声叹气了。 劳役有轻有重,端看衙门怎么派了,轻的不过是熬个时间,走个过程;要是摊上疏通河渠、搭桥修路这些,这寒冬腊月的,可是真的能死人的。 眼见梅安、梅平老哥俩还沉默,杜里正不耐烦道:“到底是什么回事?你们总要说个清楚?那两个蠢货到底做了什么激怒了桂五,连‘谋财害命’都出来了?入室?桂家长房四口人,三个姓梅的,这是‘内外勾结’?竟是真的图谋桂重阳性命了?你们真是疯了啊?”说到最后,不由拍案而起,带了后怕。 自打桂重阳回木家村,杜家就走了背字,要说村里最想收拾桂重阳的,不是别人,正是杜里正。可谁想他正筹划动手,桂重阳竟跳出靠山,县里新任县太爷是明面上的,那天被当成主宾的“徐师兄”才是正主。 杜里正不是寻常村民,因这个“徐”姓,自也是将“徐师兄”的身份猜个七七八八。那贵人身后可是两个国公府,且徐师兄的气度在那里,多半是嫡支嫡房子弟,正是杜里正避之不及的人物。 杜里正这句话却是提点了梅平,梅平眼中立时生出几分希望,忙不迭道:“对,对!桂家长房可是三口人都姓梅,我这就去求顺娘,我去求顺娘!那两个混账东西再不争气也是小八的亲大伯大娘,不能这样啊!”说罢,就要往外走,却是被梅安拉住。 “糊涂!你这是让顺娘撵小八第二回么?”梅安怒道:“家有贤妇,夫不遭横祸!都是冯氏这不良妇人撺掇的,这回敢盗窃,受个教训也好,要不然下次就真的敢动刀子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病急乱投医 梅安连劝带吓,到底拦住了梅平。 其他三个村老看在眼中,都不以为然。 就算梅平真的去求梅顺娘,就有用了?要是桂五真的顾及到梅顺娘这个表姐兼堂嫂,就不会递状子。都到了对薄公堂的地步,显然桂家是对梅家忍无可忍了,他们再上前撕磨,只会让桂家更生气。 “也不能干等着,打发人去衙门打点吧!”杜里正忍了气道。 事情既出来了,自然是早解决早好,总不能这样干拖着,谁晓得会不会节外生枝。 梅安看着空荡荡的祠堂门口,心下微凉,梅童生至今还不见人影。 这种族人入官的大事,自是当有功名的人过去疏通,在衙门里也容易说话。 要晓得本朝厚待士子,中了秀才就可以见官不跪。 可官差进村这样的大事,一干人马又是打村塾经过的,梅童生怎么会全无察觉,却是面都不露,哪里指望得上?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祠堂门口传来脚步声,疾步过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梅童生。 梅安神色稍缓,刚想要说话,就听杜里正道:“青柏呢?让他去桂家问问,恼了这么大阵仗,到底想要作甚?” 梅安与梅平都望向梅童生,在老哥俩心中,也是梅秀才更适合代梅家说话出头。 不想,梅童生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可不行!亲家你可不能坑我们老二啊!青柏当年休了桂氏,桂家心里记仇呢,避之不及,作甚送上门去!” 众人才想起梅、桂两家还有这重恩怨。 桂老太爷望向堂上梅姓几个人,脸色难看。 即便“东桂”与“西桂”早不相往来,可是当年因桂大姑被休,也连累到“东桂”这边的婚嫁,其中老太爷两个孙女都嫁的不甚如意。 杨太爷与李太爷两个是连襟,年岁相仿,私交颇好。 两人眼神都忍不住往杜里正身上飘,杜家要嫁女到梅家,才是桂大姑被休的原因。而杜家嫁到梅家的杜二娘,不是别人,正是桂三的未婚娘子。 桂家当年即便因丁役之事拖累了几户老亲,可也没有对不住杜家的时候;可杜家的行事,却是比落井下石还可恨。 要是桂家真记得当年桂大姑被休的事,那不仅会记得梅家,还会记得杜家。 桂五明显比传说的还有体面,那杜里正能保住里正之为位么? 杜里正脸色也难看,却是恼自己粗心。 自己只当十几年前的一件小事,梅青树、桂氏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可却忘了桂家人不会忘了这一段。 “青柏不行,就梅晟去!青柏亏了桂家,梅晟可不亏!”杜里正想了想道。 梅晟是“九丁”遗孤,桂家总要看顾些。 梅童生依旧是坚决摇头:“晟哥儿也不行,要是被梅青树两口子拖累,被县尊大人厌憎,坏了前程,岂不是冤枉?” 梅晟再有读书天分,今年也不过才十四岁,就算明年乡试运气好,可还有春闱在前头,就算一切顺顺当当,还有这一大家子人在三河呢。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官家可是那么好得罪的。 梅安指着梅童生道:“就算他们叔侄两个做了缩头乌龟不露面,难道就不是梅家人了?家里有刑余之人,就不影响他们叔侄的前程?” 梅童生眼皮一抬,望向桂老太爷,道:“不是有桂家的先例在?!既有‘东桂’、‘西桂’作甚不能有‘北梅’、‘南梅’?咱们是同曾祖的从堂兄弟,青树他们这一辈还有服,等到晟哥儿这代人,不过是出了服族人,作甚就能连累到他身上?” 这一番“五服论”却是说的清晰明了,显然是之前就想好的。 梅安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这梅家遇了坎儿,外人还没有欺负上门,自己人就要捅刀子了。 梅平刚才想要去找梅顺娘被拦下,全部的指望就搁在梅童生父子身上,可严加梅秀才不露面,梅童生也要袖手旁观的意思,老爷子咬牙道:“从善哥,不让你们白跟着操心,你们家地不是卖了么?我转你十亩中田!” 如今一亩中田,就是小十两银子,十亩地就是小一百两。 梅童生听了自然心动,却是看着梅平沉思,好一会儿道:“老三你家不是一共有二三十亩地么?只转十亩,是不是忒少了?” 梅平红着眼圈道:“总共二十五亩,其中五亩是下田,家里老少六口人,总不能尽饿死了!” 梅童生摸了摸胡子,晓得梅平家也榨不出什么了,刚想要不情不愿点头,就听梅安说:“从善你收了地,就能保证青树两口子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梅童生皱眉道:“桂家又不是诬告,既是实告,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他只是想要收了地,舍了这张老脸多去磨两回顺娘,毕竟那是他嫡亲侄女,至于能不能保梅青树出来,那就全凭运气了。 梅安如何看不出梅童生的打算,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兄弟被“趁火打劫”。 “你从善哥还是要央到顺娘头上,你要是舍得地,还不若直接给顺娘!”梅安对兄弟直言道:“顺娘要是肯收这地,这地也不会归了别人,顺娘娘家的产业都归了青树,小八虽是嗣子,却名下无田,这地多半还会归到小八头上!” 梅平已经是能官司闹得六神无主,才会“病急乱投医”将全部指望都搁在梅童生身上。这会儿听胞兄与梅童生的对话,也晓得梅童生这半边靠不住,最后希望还要寄希望梅顺娘,却不是一味仗着亲戚情分恳求,而是要给出补偿。 梅平点点头,长吁了口气,道:“好,我这就寻顺娘,请她做个中人,问问桂五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 三河县衙,二堂偏厅。 张量也在与桂五问起桂家的打算,这官司想要怎么个打法。虽说状子里提及桂重阳“受惊”,可到底不涉及人命,也没有贼赃,对方顶天是个“盗窃未遂”罢了。 这“盗窃未遂”往重了判可以流千里,往少了判不过是打几十板子就直接放出来了。 至于张量为什么问桂五,而不是直接问桂重阳,那是因桂重阳长大太纯良,看着就是受了欺负、病弱的孩子,只有被人护着的,哪里晓得“杀鸡骇猴”的必要与必须。 要想要彻底震慑村民,自是流放效果最佳,可毕竟是徒刑千里,路上有个万一梅青树死的路上,那就不是震慑,而是与梅家结死仇了;况且人死为大,真要出了人命,桂家有理也成了无理。 只打板子也不行,“雷声大、雨点下”梅家能不能长记性不说,村民也会因结果平和少了畏惧。 “本地劳役如何?”桂五问道。 张量皱眉道:“会不会太轻了?要是流的话,直接边卫充役,想来也不会再有人敢打小重阳的主意!” 桂五闻言,心下一紧。 自打大明朝开国以来,边线可一直不稳。被太祖皇帝赶回到塞外的蒙古人不肯死心,时常有扣边之事,想要重夺江山。 边卫素来缺人手做工事,犯人流边卫,鲜少有能活着回来了。就算是判流三、五年,不是没到日子就活活累死了,就是活到日子到了,可边军不放人,谁还能去寻到边卫去? 张量不过弱冠年纪,提及一条人命毫不在意。或者在勋贵眼中,百姓性命如同蝼蚁。 只是这样的“震慑”不是桂家需要的。 桂五露出几分为难来:“重阳性子纯良,素来与人为善,怕是不愿如此。况且梅、桂两家虽有嫌隙,却也多次联姻。如今照顾重阳起居的就是小人的表姑姊梅氏,在桂家抚养的梅氏表侄女,已经许婚给小人大侄儿!还有嫌犯梅青树的侄子梅旭,已经出继给小人姑表哥名下为嗣!” 张量明白过来,这桂家与梅家几重姻亲,是撕巴不开的。 桂五之所以报官,并不是真的要除了梅家,还是为了震慑梅家。 还真是“庙小妖风大”,不过是的小村子,这人际关系竟是弄出花来。21019 第一百九十章 后悔与歉意 嫌犯虽拘押回来,这案子却不是说审就审的。 公堂,公堂,就没有私下里审案的规矩。每逢县衙有什么案子,大概定于什么什么日子审案,县衙都会贴出告示牌,而后在每旬固定的时候开堂。 梅青树夫妇直接被投进男监、女监待审,乡野小民,也算是见了回大世面。 狱卒、狱婆瞧着两人装扮就觉得晦气,这样的泥腿子,阖家没有二两油,逼的紧了闹开来,他们还要挨老爷训斥。他们心中不耐烦,面上自是带出来,凶神恶煞一般,选的牢房也是阴冷潮湿的地方。 梅青树两口子,被拘拿的时候吓了一回,这入监又是吓了一回。 梅青树早已恨死了冯氏,却也晓得这回的官司,桂家不松口的话,自己怕是落不下好来。要是这回将他们两口子关在一处,梅青树能直接将妻子捶个半死。 冯氏因为之前被拘拿的时候失禁,棉裤都湿了,因天冷还没有干,身上带了尿臊味儿。她心中也是追悔莫及,再不敢弄什么小心思,不仅后悔招惹了桂家,更后悔不该指使大儿子去桂家。 这老百姓的传说中,官府老爷逼供,可是要熬刑的,到时候打板子都是轻的,她担心丈夫熬不过去说起儿子来,也怕自己疼痛之下犯了糊涂。 在冯氏眼中,自己儿子梅五虽比不得梅晟那样惊才艳艳,却也跟梅安的孙子梅晨差不多,是个读书种子。 冯氏将一个铜板看得比天大,也是存了“望子成龙”的心,想着万一将长子供出来,哪怕不是梅晟那样出息中了秀才,只要是个童生,以后也能接手村塾,培养出孙辈来。 如今就算能保住儿子,可自己两口子成了有罪的,都说这科举要查三代的,会不会连累到儿子身上,这可怎么好? * 木家村,村塾。 午休时间已过,可教室里依旧沸沸扬扬。 童夫子一去不回,小学生们自然无法无天,有之前跟着去拍热闹的小学生,一知半解,少不得围着梅晨与梅小八打听。 “梅旭,怎么回事啊?你大爷大娘到底作甚了?都惊动了县衙,被人抓去了。”有人问到。 又有人问到:“是不是偷牛了?李家前些日子不是丢了牛报官,难道你是大爷偷的?” 梅晨的心思都在读书,哪里知道这些?听说是关系到梅家,不由得有些担心,带了疑惑望向梅小八。 梅小八脸色煞白,“腾”的站起身来,望向桂重阳的空座,起身跑了出去。 “小八,你做什么去?”杨武见状,不放心,起身追了过去。 杜七见状,拿着书本的手紧了紧,也起身出去。 梅晨想要开口留人,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 梅小八一路跑到了梅青树家门口,正好梅五、梅七兄弟出来,同祖的堂兄弟,几个少年迎面而立。 要是眼光能杀人的话,梅小八已经千疮百孔。 梅七只比梅小八大不了多少,带了哭腔怒道:“你这扫巴星还来做甚?都是你克的,克了你娘,又来克我们家!” 梅小八沉默不语。 梅五冷笑:“你是来看热闹的嘛?卖了我们巴结桂家,这下你可满意了!?” 梅小八这回没有沉默,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本就是大爷、大娘错了,偷东西不对!” “哈!你这是来给我讲道理?”梅五怒极,忍不住上前就要动手。 正好杨武赶到,连忙上前拦了。 梅氏兄弟两个面上怨愤太重,不对头,杨武怕梅小八吃亏,拉了他要走。 梅小八看了桂五一眼,神色有些纠结,转身随杨武离开 “做什么不揍他一顿?”梅七看着梅小八背影,不解的望向兄长。 梅五神色复杂,带了几分意外。梅小八这个堂弟,素来是个宽厚的,怎么就走了? 梅家的灾难来自于桂家的秘方,可是桂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两家之间不是还有一个梅小八吗?还有梅小八方才看自己那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梅青树夫妇被拘拿,梅七是急,梅五则还多了惊。 要真是孝顺的儿子,这个时候当有所担当,直接去县衙说清楚,去桂家入室盗窃的人不是自己的爹娘,而是他自己,可是梅五不敢。 梅小八没有随杨武回村塾,而是脚步匆匆的直接回了桂家老宅。 * 桂家老宅里,西屋。 张大娘坐在炕沿上,满是好奇地看着对面的梅氏。 桂家要打官司,告梅青树夫妇的事,张大娘早晨做得了消息。先前还当是桂家要虚张声势,给梅家一个教训,没想到官差来的这么快。 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围观都叫人心惊。 桂家不是以“盗窃案”起诉,而是以“谋财害命”的罪名起诉,那梅家两口子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到底是梅小八的本生亲大爷与亲大娘,桂重阳说告就告,这是与梅氏姑侄有口角了? 桂重阳没了梅氏这个名义上的继母,依然是一家之主,可能梅氏得罪了桂重阳那以后怎么办呢?娘家没人了,收了个嗣侄是个半大小子,看着也不是叫人能放心的。 一时之间,张大娘倒是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思,担心起梅氏的养老来。 张大娘比梅氏大十来岁,嫁到木家村时,梅氏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经常被桂奶奶接到桂家来。 张大娘算是看着梅氏长大的,晓得她的不容易,被青梅竹马的表兄丢下,空耗韶华,如今却是连正室的名分都退让了,委实不容易,对她也真心疼惜,犹豫了一下道:“顺娘啊,你别嫌大嫂子啰嗦,这亲生儿女,还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就说你堂叔那里,为了梅小八这个没娘的孙子,也没少受儿子、媳妇的气。这重阳小哥看着和气,却是个有主意的,这以后还有好几十年呢,怎么办呢?你虽年纪大些,可自己有门手艺,还是想想往前走一步吧。以后自己当家做主,不是比看小辈的脸色自在?” 梅氏晓得,这不是挑拨离间,而是张大娘真的担心自己,面上带了感激,道:“我晓得大嫂子疼我,我今年二十七岁,不记事时且不说了,记事以后一年半年在大舅家;十五岁后,更不必说,一直生活在桂家。我心里,早已当桂家是自己家。不是谁都有嫂子这样的福气与运气,就算走道去了别人家,上服侍老的,下拉扯小的,做着便宜后娘,一不小心就被人说嘴,竟是没有能宽心的时候,何苦来哉?大舅、大舅娘当亲生女儿似的待我,老两口生前最难过的就是桂家长房的血脉传承。天可怜见,留了重阳是唯一的血脉,照顾好重阳,看着他成家生子,就是我对大舅、大舅娘的孝敬了!梅家那边的事,并不怪重阳恼。打官司虽是重阳自己拿的主意,却也是我点过头的。青树嫂子太过了,就算是眼红桂家自己好,也没有这样登门入户几乎要明抢的道理。这样的事情岂能纵容?那不是别人跟着有样学样了?更可恨的是被发现了,他们有恃无恐,直接对重阳动手,还有打小八的主意,半点慈心没有,这点别说是重阳容不下,就是我也容不下。” 张大娘摇头叹气,却也理解梅氏。 那几个小辈不是梅氏生的,却都是她倾尽全力看顾抚养的侄子侄女们,自是不愿意看他们被人欺负算计。 * 窗下,梅朵瞪了梅小八一眼,转身离开。 梅小八耷拉着脑袋,望了眼正房,随着梅朵离开。 梅朵去厨房装点心盘与茶水,并不搭理梅小八。梅小八小声道:“姐,俺错了。” 梅朵只做未闻,梅小八恳切道:“俺以后再也不会了!” 梅朵转过身,讥笑道:“你有什么错?那边不是你的亲人么?素来当你是老实人,可这老实人犯蠢更让人不可忍!你要是想要开口给你亲大爷、亲大娘求情,就莫要开尊口!我要是姑姑,才不会再要你回来,管你是被后妈欺负,还是被你大娘大妈,才不操那个心!” 昨晚桂重阳不放心梅小八辗转半夜没有睡好,梅朵与梅氏何曾闭上眼? 爱之深、责之切,桂家三人中,与梅小八感情最深的是梅朵,对他最恼的也是梅朵,才会口不择言起来。 梅小八使劲摇头道::“俺就是跟姐赔不是,俺没想要求情,俺信重阳哥!” 这不过才两日功夫,梅小八的世界就天翻地覆,看清楚所谓亲人的嘴脸,也见到了桂重阳的果决与冷淡。尽管如此,梅小八心中,桂重阳也不是狠心的人。 * 三河县衙,门口。 门子之前还忐忑该不该收桂五的银子,就见穿着便服的知县老爷送桂五叔侄出来,忙躬身退到一边。 “今天初二,就定在初十开堂吧!”张量想了想,道。 镇上集日是二五七十,初十是大集。 这样的日子县衙开堂审案,围观的百姓会增加不少,经此一案,三河县内士绅想要打桂重阳主意的,就要掂量掂量。 县衙寻常开堂,是逢五逢十的日子,没有选择初五,拖到八天后开审,对梅青树夫妇也是一个教训。就算最后两口子判劳役或归家,可在监狱这些日子也会让他们记忆深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有担当的小族长 桂五要留桂重阳在镇上住,以防梅家人上门歪缠。 桂重阳道:“家里就剩下姑姑与表姐,侄儿不放心!” 桂五闻言,皱眉道:“她们都是梅家人,就算被缠磨不住,答应什么,在桂家这里也不作数……” 桂家长房的格局现下就不对,总共四口人,三口姓梅,只有一人姓桂。客姓喧宾夺主,那边姑侄三人又是血脉相连,真要勾连起来,算计桂重阳,还真是防不胜防。 不是桂五心黑,将别人想的也坏,而是人心易变。 论起来梅氏是桂五亲表姐,梅朵是亲表侄女与未来侄媳妇,可在桂五眼中,自然还是桂重阳这个堂侄儿最亲近,这就是同姓血脉的力量。 桂五自己都是如此,自是不信梅氏能将桂重阳排在梅朵与梅小八前头。如今一个方子,闹出这么大动静,桂五不免迁怒到梅氏身上。 留下桂重阳,对梅氏也是一种考验。 桂五心里是希望梅氏嫁人的,可要是梅氏要是执意留在桂家,也没有撵人逼迫的道理。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母与对桂重阳看顾抚养之实的养母,对桂重阳来说,区别太大。 要是梅氏耐不住梅家央求,许诺或者答应什么,以后就不能将她摆在桂家长辈的地位上,否则以后桂重阳出仕,这一重“孝道”就是束缚与拖累;要是她能维护桂重阳,那自然是另外一种待遇。 桂五这种堤防未免显得有些“小人之心”,可是身为桂重阳亲近的长辈,桂五不得不为桂重阳想的周全些。 桂重阳自是明白桂五的好意,却不能真的这样受了。 人心经不住试探,试探完了,终不能水过无痕,心里多少会有芥蒂。 梅氏不是外人,是桂重阳视为家人的长辈。他不想要试探与防备梅氏,就算梅氏最后真的选择偏向梅家人,桂重阳也能理解与体谅。 “五叔,侄儿才是一家之主,不当遇事就将姑姑推在前头。因为桂家的缘故,姑姑这些年吃了太多的苦,侄儿竭尽全力,也不能弥补一二,以后好生孝敬姑姑,竭力让她过得安乐自在,就是侄儿唯一能做的。”桂重阳真心道。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十三年前的事,别人能忘,桂重阳却不能忘。 桂五看着桂重阳,并不赞同他的决定。 桂重阳才十二岁,那份责任,不是他当扛起来的。 不过桂重阳的目光坚定,显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桂五点点头,道:“也好,我正好有些日子没回去了,随你一道回去看看。” 离县试还有几个月功夫,桂五休沐日都在学习,偶尔回村探望父母,也是匆匆往返。 桂五只是不放心桂重阳一个人回去面对这些,不单单是梅家那边,还有杜里正是不愿意见官的,说不得也要插一脚强行“调解”,会压着让桂家撤状子。 桂重阳既是不愿意凡事躲在梅氏身后,自然也不愿意处处麻烦桂五。 递状子的事,桂五直接署自己名字,出面打这个官司,桂重阳已经是不安,自然更不想要继续麻烦桂五。 可不待桂重阳婉拒,桂五似看透他,道:“在你眼中,视你姑姑为家人,就视我这已经分家的堂叔为外人?都遇到这样打官司的大事,我连面儿也不露,让村里人怎么看桂家?” 桂重阳没有法子,只好任由桂五决断。 叔侄两人先去百味香与桂二爷爷、张大汇合。 * 百味香食铺,二楼包间。 桂二爷爷正等得坐立难安,就是张大在旁,也带了几分不安,见叔侄两个全须全尾的回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衙门是那么好进的?要是为了教训梅家,将桂家赔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告状不是儿戏,没有今天递状子,明天就撤的,桂二爷爷心情复杂,可也没有说什么。 听说桂五要跟着回村,桂二爷爷的反应与桂重阳截然相反,忙不迭点头道:“应该的,这是应该的,只是你媳妇那里也别忘了打发人说一声,省的惦记你!” 现在这个时间回木家村,桂五肯定要留一晚。 桂五应了,叫桂秋一会儿打发人去找江氏传话。 桂秋立时吩咐人传话,随后问桂五道:“五叔,县衙那边收了状子,到底什么意思?” 桂五道:“梅青树夫妇已经被拘押在县衙监狱,初十开堂问审!” 桂秋吓了一跳:“这么快?那是不是得花钱打点,柜上还有三百现银,五叔先拿去使?” 桂五摆摆手,道:“先不用,等官司判完再说,预备出几十两来答谢刑房与捕快班就行!” 桂二爷爷在旁沉默,张大则是忍不住,小声问桂重阳道:“这就抓了?那还能放出来么?” 为了这官司,桂秋预备出三百两银子,桂五则是只打点县衙下边的人就要几十两,上面的老爷还不知要砸多少银子。 张大听了咂舌,也看出桂家人这官司不是小打小闹,不单单是为了给梅家一个教训。可那样的话,梅青树的下场就惨了。 张大与梅青树年岁差不多,小时候也是一道玩的,后来各自成家才疏远了。 桂家要是单给梅家一个教训,张大乐观其成;可真要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就有些不落忍了。 张大性子直爽,那点担心的意思都挂在面上。 桂重阳看在眼中,却是没有安抚张大,只道:“我也不知,且看律法公判!” 张大有些黯然,却是不敢去桂五面前说这些,回去的路上沉默许多。 桂二爷爷看在眼中,闭上眼睛,没有多说什么。孩子们都大了,他们这些老的,不胡乱说话拿主题,就是体恤孩子了。 除了桂五,桂秋也跟着回来了。他的意思,桂家现在人丁太单薄,自己回来充个数,跑个腿也是好的。桂重阳年岁小,自己胞兄又是太老实,他不回来也不放心。 桂秋素来巧嘴,又是会歪缠,桂五只有依了。 * 如今是初冬时节,昼短夜长。 桂重阳一行人回村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不过因为今天村里有“大事件”,留心桂家这边动静的不是一个两个。 这边众人在桂二爷爷家下了马车,那边盯着桂家的人就得了消息。 * 梅安家,梅安与梅平老哥俩相对而坐。 “你真是想好了?那可是十亩中田!”梅安皱眉道。 今天中午为了拦住梅平“病急乱投医”,梅安提了将田补偿给桂家,可当时不过是为了拦着梅平犯糊涂,实际上梅安并不看好此事。 桂家人又不是傻子,梅家这样转手,地也只有便宜梅家子孙的,桂家人就原意? 不管桂家新添了多少地,那都是桂家的。要是梅氏真的做了这个中间人,收了地给侄子,就算桂重阳不计较,桂家其他人也不计较? 梅平苦笑道:“除了顺娘,还有什么其他法子?” 梅安叹气道:“罢了,既是桂五回来,我这老不死就舍出这张脸来走一遭。那田你也别惦记给顺娘了,我直接给桂五。桂家要是肯收的话,愿意怎么安排随桂家。” 梅平闻言,不由带了心疼:“大哥不是说能传到小八手上么?” 就算是过继,梅小八也是自己的亲孙子,地给了梅小八梅平不心疼,给桂家其他人却是舍不得。 梅安瞪了他一眼道:“谁让你中午糊涂,我要是不拦着,你那十亩地就要打水漂了!” 梅童生没有再提分宗的事情,可也没有要帮衬一把的意思,应该是在观望。不用想也晓得,要是官司过不去,说不得先踩梅平家一家的就是梅童生那边了。 梅安素来以梅家出了两个秀才为傲,现下却是明白,靠谁都靠不住,想要真正的转换门楣,还得自己儿孙争气。 “给!不让青树两口子肉疼,他们不能长记性!”梅平咬牙道。 就算给了也未必解决得了,梅安按捺住心中担忧,起身道:“走,去寻桂五说话,总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 杜家,上房。 杜里正也得了消息,晓得桂家叔侄回来,就有些坐不住。 李氏在旁不解道:“这是桂家与梅家两家的官司,关老爷什么事,老爷作甚操这个心?” 杜里正摇头道:“怎么就不关我的事儿?桂重阳与新县令有渊源,梅家这次不仅是入室盗窃,被发现后还对桂重阳动手了,真是自己作死!我到底是一村里正,捕头哪一句提点不是空穴来风,说不得桂五要‘借题发挥’,在县令面前给我上了眼药,这里正的位置怕是要不保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没有几个人能淡定。 李氏忍不住尖叫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老爷是一村里正不假,可也不是专门给桂家看孩子的啊?!不是说推搡么,破快油皮还大惊小怪?他一个孤儿,作甚还金贵上了?” 杜里正冷哼道:“谁说不是,真是见了鬼了!” 抱怨了一番,杜里正也不得放下身段,带了儿子杜七,往桂家去了。 * 桂家二房门口,杜里正父子与梅安、梅平兄弟碰上个正着。19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三方会谈 梅安与梅平停在大门外,让杜里正父子先行。 杜里正却没有着急走,看着梅安,语重心长道:“梅老哥哎,桂五既回来了,你们两家就坐到一起好好说。田也好,银子也好,不拘桂家要什么,你们也别舍不得,实在不行就跟我说一声,总不能让你们家青树真的问刑。他一人是小,影响家族名声,耽搁了小辈前程岂不可惜?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可不单单是你们两家的事啊,村里出来个贼,谁家脸上都不光彩,梅老哥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梅平只是旁听,就已经羞臊的抬不起脸。 梅安也是涨红了脸,却不是羞的,而是恼的。 这杜忠当谁是傻子么? 这般挑拨离间,将桂家的告状说成是敲诈勒索,用心和其不良。要是梅家这边当真,憋着劲儿与桂家斗起来,两家就要结为死仇。 梅安心里有数,面上却不显,轻咳了一声,道:“让里正费心了,用银子的时候,少不得劳烦里正。” 杜里正点点头,示意杜七上前扣门。 杜七上前扣门,少一时,有人出来开门。 “杜里正……梅老……”出来开门的是桂秋,看到门外诸人,不由有些意外。 梅家两个老头子还罢,也该露面了;这杜里正来作甚?想要以里正的身份调解两家纠纷,也未免太将自己当回事了? * 二房上房,除了二房一家,桂重阳与梅氏也在。 桂五说了初十县衙开堂问案的事,私下留心梅氏的反应,见梅氏并无劝阻的意思,才将之前的不满消了。 大门外的动静,屋子里众人也听到了。这种时候,主人该出迎了。 有男客至,桂二奶奶带了杨氏与梅氏出去,桂二爷爷望向下首椅子上坐着的桂五。 桂五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桂二爷爷心中叹了口气,也没有动。 桂春坐在桂五下首,脸色不好看。 就算桂重阳的伤不重,只是蹭破了手心,可是梅家也是动手了。都说“做贼心虚”,梅家不仅不心虚,这样猖獗是欺负桂家无人么? 杜里正一行四人进来时,就看到桂家无人出迎,三代男丁齐聚一堂的情景。 桂二爷爷之前没有出迎,现下却不好继续高坐,起身道:“杜里正来了,梅大哥、梅三兄弟……坐……” 桂二爷爷起身,桂五叔侄也没有再坐着的道理,都跟着站起身来。 桂二爷爷性子木讷,说完这几句就不吭声了。 桂五叔侄三人望向众人带了审视,并没有待客的意思。就是素来好脾气的桂春,因为没有护着堂弟,让堂弟受了伤,也正内疚恼怒着呢。 倒是桂秋,素来活络,搬椅子、搬凳子的,打破屋子里的肃静。 宾主落座,桂秋身为小辈,跟桂重阳一起坐在桂五下手。 杜七站在父亲身后,偷偷打量桂重阳。 不过两天没见,杜七就觉得桂重阳不一样了。 仿佛之前那个纯良无害的桂重阳是在梦里出现一样,眼前的桂重阳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像很不好招惹的样子。 没有受伤就好,杜七低下头,唾弃自己不争气。 自从家里卖地,杜七迁怒,不再主动与桂重阳说话,桂重阳也就没有与杜七说过话,两人每天在村塾相见,都当成没有看到对方。 夜深人静,杜七心中也会后悔之前的冲动与任性,可是不管撇开父母喜恶,任由心意与桂重阳做真正的好朋友;还是按照父亲的打算,与桂重阳虚与委蛇做假的好朋友,都不是杜七愿意做的。 朋友就是朋友,可以欺骗的不是朋友。 杜七的眼神一下一下的,桂重阳不是木头墩子,如何感觉不到? 待桂重阳回过头去,杜七则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迅速的移开眼睛。 杜七瘦了。 两个少年虽朝夕在村塾见面,可因为之前彼此无视,桂重阳也没有上心。 如今多看两眼,桂重阳就发现杜瘦了。 之前杜七胖成了一个球,四尺多高,也快要四尺宽了,如今却是有些抽条,脸上轮廓也比过去清晰许多。 桂重阳心里,又有些觉得怪异了。 两个少年的小动作,大家并没有留意。 杜里正与梅家兄弟两个都在看桂五,桂五坐在桂二爷爷下首座位面上带了不虞。 桂家摆出这样大的谱儿,竟然丝毫没有将自己这个里正放在眼中。 杜里正心中暗恼,却是不显,只面带恳切道:“桂二哥,桂迅,梅老哥,梅三兄弟,如今你们两家人都在座,有什么话也好好说说。都是一个村里住着,几辈子的姻亲,有什么不能私下里好好说的?这闹到公堂上去,谁晓得最后会闹成什么样?” 说到这里,杜里正转过头,看着桂五道:“桂迅啊,我晓得你们叔侄认识新县令,可是那到底是官家,人情不是那么好欠的。你如今又读书,以后需要扶持用人情的地方多着,何必这样浪费人情?要是小重阳重伤了,或者家里真损失了什么,你怎么折腾,我都不拦着你。可那梅青树、冯氏两口子虽生了坏心,不是没有造成恶果么?还是小惩大诫为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梅安与梅平都望向桂五,梅平更是直接露出畏惧与祈求。 桂五没有看梅安兄弟,而是直接望向杜里正,道:“要是冯氏没有打发梅五去偷方子,而是打发娘家兄弟或侄儿去桂家,就算是打过转,没有偷成东西,可事情传出去,我表姐与朵丫头还活不活?” 因为前朝是蒙古人统治,不讲礼教,民间礼乐崩溃,大明开国后则是越发用礼教教化百姓,民间对于女子的名声与贞操越发看重。 像李钱氏那等水性杨花的妇人,花名在外,不以为耻、反而为荣到底是少数;正经人家女子,谁能受得了世人诋毁? 杜里正皱眉,道:“不能这样说,到底是臆测!” 梅安叹了一口气,桂五明明是知晓了详情,却没有将梅五也牵扯进去,就是留了一分余地,剩下的就是看梅家的交代能不能让桂家满意了。 要是桂家满意还罢,只是有惊无险;要是桂家不满意,说不得梅五进去也是早晚的事。 梅平则是受了惊吓,连祈求的目光也收回来。 儿子重要,大孙子更重要,之前的那点不舍也进去了,为了保住大孙子,别说是十亩中田,再多几亩也舍了。 桂五指了指桂重阳,继续道:“小子大爷爷家三子,两子死于丁难,一子亡命外乡,三位堂兄只有这一点骨血。梅五拿了凶器潜入,幸好被李家人发现惊退,若是与重阳打罩面,说不得小子这侄儿性命就不保了!杜里正,你说小子担心不担心?龙生龙、凤生凤,梅青树被揭穿盗窃之事,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奋起伤人;桂家老宅当时无人,谁能保证梅五没有起歹心?” 不等杜里正说话,梅平已经忍不住道:“小五他不敢,他不敢啊!他都是听了他娘撺掇,想要偷东西是有的,可真没有胆子敢伤人啊!迅哥儿,咱们两家是几辈子的姻亲,你青树哥这回也会长教训,再也不敢了,你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这一遭吧?” “贼”名不好背,可也比“谋财害命”的要好。 梅平之前还想的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孙背了贼名,两个孙子还小,这家里名声坏了,谁家敢将闺女嫁过来? 现下看着桂五的架势,是真的恨死了梅家,如今只要将这“谋财害命”的嫌疑去了就行,梅平已经不敢奢求太多。 桂五正色道:“梅三叔,怎么饶?要是这次桂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以后别人惦记桂家长房的财物,是不是也可以有样学样的登堂入室,能要就直接开口,不能要就偷就抢?真要是有心黑手黑的,直接害了重阳,到小子可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梅平欲哭无泪,却是嘴笨,不知怎么再求。 梅安的脸色发黑,桂五的意思已经是摆明了,这是要“杀鸡骇猴”,省的别人再打桂家长房的主意。 梅家就是那只“鸡”,可这怪的谁来? 杜里正已经弥勒佛似的,心中却是冷哼,却也警醒。 桂五这话对着梅平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怕是在桂五心中,是故意用梅家做筏子,故意给自己看。 自己对桂家芥蒂难消,桂家也当是如此啊,杜里正眯眯眼,终于认清这点。 * “既是他们做错了,也合该得这个教训,只是事情发生了,到底要解决,总要有个章程。梅青树不该伤了小重阳,他名下总共有二十五亩地,其中五亩下田,二十亩中田,就让他拿出十五亩地做赔偿!剩下几亩地,家里老少六口人也要糊口。”梅安拍板道。 梅平耷拉着脑袋,直觉得肉疼,却也明白胞兄不会坑自己,桂五摆明车马要将事情闹大,这临时将十亩地的赔偿升到十五亩,就是梅家对桂家的交代。 桂五却是面不改色,看着梅安道:“梅大伯是不是误会小子了?这话说出去,倒像是桂家谋夺梅家产业一般。桂家不缺地,没有这样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的道理!”210 第一百九十三章 欺软怕硬是人心 梅平猛的抬起头,却是带了惊恐。他当然不会糊涂的怀疑桂五不要地是嫌弃少,想要跟梅童生似的再多要几亩。 桂五说的不要,肯定是真的不要。 这官司,竟是没有撤诉的可能吗? 那样的话,连累到一族名声,梅青树夫妇就是梅氏一族的罪人。到时候别说官府怎么判,怕是梅家也不会再容他们这一房在族中。 当年因被杜里正排挤,两户村民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不得不背井离乡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难道自己也要如此么? “都是小老儿教子无方啊!要杀要剁,你说个准话吧!”梅平起身,老泪纵横,就要下跪,却被桂秋、桂重阳两人给扶住。 桂五脸色难看,只望向梅安道:“梅大伯,梅三叔这是要逼小子么?莫非这世上还没有天理了,明明做错事是梅家,桂家是受害者,作甚倒像是桂家欺负人似的?” 梅安黑着脸,呵斥梅平道:“胡闹什么?早先你能将家当起来,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你想清楚,今天是来求情的,还是来得罪人的?” 梅平神色恍惚,却是听进去了,不敢再闹腾。 杜七站在父亲身后,很是不以为然。 上梁不正下梁歪,只看着梅平这糊涂说不到点子,就晓得那梅青树也不是个明白人,会知错就改长记性。幸好桂五是个明白人,否则真收了那十五亩地,说不得在梅家人嘴里就真成了桂家人仗势夺产,这可不是小人之心。 杜里正却是心中可惜不已。 梅家有梅安压着,要不然与桂家就能斗起来了。 梅安之前想过桂五不收这个可能,倒是并不算太意外,只恳切道:“小五,是老头子提出用地补偿重阳小哥,也想着正好让那混账行子得个教训,再也不敢犯,却是思虑不周了!” 庄户人家,土地就是命根子,十五亩中田,真是能要人大半条命。梅安做主的这份赔偿,不可谓不厚。 桂五却依旧不松口,只道:“梅大伯是晓得小子我的,虽是笨拙,如今也读了几日书,知晓读书人最重清白,也明白梅大伯看重的是什么。且放心!” 如何能放心?梅安直直地望向桂五,不想听这些虚话,还是想要一句实话。 桂五却已经端起茶来,望向手中茶杯,不吭声了。 梅安心中着急,却也顾忌多,不敢逼迫,杜里正却是全无顾忌,道:“桂迅,你既是明白读书人最重清白之名,就当高抬贵手放过梅青树这一遭才对。梅青树罪有应得,怎么罚都不无辜,可要是牵连到梅青柏、梅晟叔侄两人清白名声,岂不是坏了两人前程?那样的话,未免太可惜了!说不得还会引来非议,晓得内情的知道你是为侄子做主,不晓得内情的说不得误会你。”说到最后,带了惋惜。 桂五抬头望向杜里正,似笑非笑:“杜里正这话,倒是高看小子了!要是小子是秀才公,哪怕是个童生,还能背背这个嫉贤妒能的嫌疑;如今小子一介白身,县试都没有下场,与两位梅相公中间还隔着好几场考试,外人误会小子什么?” 杜里正打着“哈哈”道:“谁不晓得你跟着袁相公学习,县试自不在话下!” 这是要将“妒贤嫉能”的帽子扣在桂五头上了。 却是听恼了桂二爷爷,直接道:“里正的意思,我们老五不撤诉,就是害人了?如今梅童生家都没有人露面,里正倒是真护着女婿!” 杜里正是摆出调解的姿态来的,可说的话却是偏帮梅家,这是什么道理? 杜里正还想要说话,桂重阳已经上前一步道:“外人误会不误会五叔小子不知道,杜里正却是误会了!五叔的状子已经撤了,现下是小子状告梅青树并冯氏夫妇‘盗窃’、‘行凶伤人’!小子并无名师,才开蒙读书,总不会因对梅家两个相公‘妒贤嫉能’才故意构陷梅家!” 少年的话,听得屋子里众人惊呆。 桂五面上,带出不赞成来。 之前就抢在桂重阳之前在状子上署名,桂五就是不想要将桂重阳推到前面来。毕竟桂重阳以后还在木家村,年岁又在这里,打官司未免显得咄咄逼人。换做桂五,顾忌就少许多。 只是在梅家两个老头与杜里正父子跟前,桂五没有说什么指责的话。 倒是桂二爷爷着急道:“胡闹!你还是个孩子,挨欺负了有你五叔出头是应当的,这个时候长辈不露面,还什么时候露面?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 桂春也道:“就是撤下五叔的状子,还有我这当哥哥的,也不用你自己上状子!” 桂秋将众人反应都看在眼中,却是明白一个道理。 小堂弟是个主意正的,且小堂弟与县令的关系比表现的还要亲近些。 这衙门打官司不是儿戏,撤状子再上状子这听起来像儿戏,可既然并不是儿戏,就足以看出县令对小堂弟的亲近与纵容。 桂秋能想到的,杜里正与梅安自也想到了,两人都沉默了。 杜里正不敢再挑拨,怕引火烧身;梅安也多了顾忌。 倒是梅平,之前对于桂五多有顾忌,换成桂重阳倒是少了许多,立时转身哀求道:“重阳小哥,只看在你姑姑与小八的份上,这官司也不能打下去啊。” 桂重阳没有像桂五那样无视梅平,而是看向梅平,正色道:“要是那乌发方子是我五叔的,冯氏可会生出盗窃占有之心?” 梅平怔怔,好一会儿摇头道:“她不敢……” 冯氏只是贪财小气,又不是疯了,怎么会主动招惹桂五。 “那要是我五叔拿着证据去与梅青树对峙,梅青树可敢行凶伤人?”桂重阳继续问道。 梅平脸色灰败的摇摇头。 桂五如今“凶名”在外,连杜里正都要避让,何况梅青树一个寻常村民? “要五叔坚持打官司,尊驾可敢继续求五叔?”桂重阳淡淡的说道。 梅平神色讪讪,说不出话来。 桂重阳这才一一望向在场众人道:“这就是我非打这官司的理由!若是人善被人欺,那这善人不做也罢!”说到这里,对桂春道:“春大哥,庄子打井的事作罢!” 北直隶地界,素来是十年九旱。 桂重阳做了小地主,却也没有指望这些租子过活。 地租都是有行情的,就算是自家的地,也不好随意增减,否则要得罪了别的乡绅,桂重阳自不会犯蠢,可也是想着略尽棉力,才想要在庄子里打几口深井,防备旱灾。 如今打井的地方已经测好,帮忙的人手也通知下去了,就是打井队那边的定金也交付过了。 折腾了半个月,这说不打就不打了? 众人都望向桂春,桂春却是没有犹豫,直接点头道:“好!” 除了桂家人脸色未变之外,其他人都变了脸色。 桂秋冷眼旁观,心中嗤笑不已。难道大哥长得忠厚老实些,大家就当他是心软糊涂的老好人了? 难道他们忘了,桂家是经过世态炎凉的?桂家被村民欺凌排挤了十几年,大人还罢,小孩子受的欺负最多,桂家没有清算就是厚道,还想要厚道成什么样? 梅安皱眉道:“重阳小哥,勿要置气,这打井是关系多少家生计的大事,岂可儿戏?” “地是小子的地,井是小子的井,自然是小子做主!”桂重阳淡淡的道。 并不是桂重阳任性,要得罪其他村民。 而是桂重阳发现,人心贪婪,做的多了,就成了理所当然。 井还是要打的,毕竟地是自己的地,收成多了也是自己的收益,总不会亏了,却是要让那些佃户明白没有什么是必须的。 杜里正想拿着梅青柏、梅晟叔侄的名声说话,压着桂家;那桂家自然也能捏着那三十多户佃户的命脉,反压梅家。 正如同在桂五与桂重阳叔侄之间,梅安、梅平兄弟两个只敢捡桂重阳这个软的又求又劝一样;在桂重阳这个地主与梅青树这个寻常乡亲中间,那些被牵连的佃户也只会怨恨梅青树。 欺软怕硬,这就是人心。 第一百九十四章 梅晟回来了 什么叫“无妄之灾”?这就叫“无妄之灾”! 之前背地里暗搓搓等着看热闹的村民,这回都忍不住一个一个骂娘。 人心就是这样奇怪,之前桂家发话要打几眼田井,大家心里高兴是高兴,背后里说起少不得提几句桂重阳好糊弄、是“败家子儿”之类的,然后就是自己的小心机小算计。 每家佃田都在固定位置,在田井打在自家这边,还是别人家那边,用起来可不相同。为了这个,私下里也有一番扯皮。 无奈打井要随着水脉走,没有说随意指个地方就往下挖井的道理。 这水脉探出来,有的人家欢喜,有的人家懊恼,提及用工时就有些想着推脱,想要借此拿娇好将用水的条件提前提一提,以后好名正言顺地用水,却不想桂家直接说了给工钱,一天三十文钱,立时大家都热闹起来,抢了报名,心里少不得又笑话桂家一把,到底是泥腿子出身,没谁家地主让佃农干活还给钱的,这不是“败家子儿”是什么? 如今,桂家不当“败家子儿”了! 桂重阳露了脾气,也露了靠山,没有人敢去桂家扯皮,少不得将梅家给恨上。 要是梅家不招惹桂家,桂家能这样迁怒村民?桂重阳待人素来和气,散财童子似的,要不是被逼得急了,能停了打井的事? * 桂重阳恢复村塾上课的日子,小学生们见他不免拘谨几分,比当初对杜七的畏惧更甚。 杜七是有个里正老爹,自己胖乎乎和气模样;桂重阳却是能自己认识县太爷,挨欺负了就能直接告官。 除了杨武与梅小八、杜七态度如常,其他人都恨不得避开桂重阳走。倒不是说杜七与桂重阳恢复往来,而是杜七已经苦读,不与其他人往来,这其中也包括桂重阳三人。 桂重阳之前在桂二爷爷家说的话,杜七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心中也觉得桂重阳之前脾气太好了,才使得村民蹬鼻子上脸,以后有点脾气是好事。 可是牵扯到官府,也让杜七紧迫起来。 这次桂重阳收拾的是梅家,梅家毫无回手之力;下次要是收拾杜家,杜家能怎么办?杜家除了比梅家多几亩地,其他还有什么? 杜七也怕了,并不是怕桂重阳盯上桂家,而是担心老爹那里已经放不下芥蒂,还要继续算计桂家。 就是梅童生这里,每每看着桂重阳也是心中后怕,不敢再行刁难之事。无知者无畏,像梅童生这样一知半解的,就容易自己吓自己。 桂重阳入村塾,本是为了通过同学熟悉各家村民的,现在看来却没有意义。他不可能做个寻常村民,每年守着二亩地,看杜里正的脸色过活。 桂重阳心中叹气,有了决断,倒是不着急立时退学。 村塾腊月初八开始放年假,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到时候直接退学就是,也是有始有终。 桂重阳没有退学,梅五、梅七却退学了。 因为梅家的事,连累了村民三十多户佃户没了新井,大家就差堵着梅家门口骂了。上行下效,长辈如此,小一辈的学生们在村塾里少不得也看梅五、梅七不顺眼。 能够上村塾的孩子,最小也七、八岁,大的十几岁了,没有真正不懂事的稚童。 之前桂重阳放下身段,小学生们或许还有敢挑剔刻薄两句的;如今桂重阳端起来,众人畏惧之余,也生出巴结讨好之心。 孩子们的世界更简单纯粹,梅家与桂家有仇,巴结桂重阳收拾梅家人就是。 梅小八不算梅家人,没有人敢动;梅小九与梅小八关系不错,村老的孙子,又是班首也没有人动;那能动的就只有梅五、梅七兄弟两个了。 这兄弟两个也是善茬,有人欺负上来,也不忍着。 两下里怼上,打架斗殴,就到了叫家长的地步。 小学生们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村塾,是梅家先人创办的,如今的先生也是梅家人,不免都提心吊胆,后悔起来。 不想,这次梅童生却是“帮理不帮亲”,没有偏着梅五、梅七不说,反而直接停了兄弟两个的课,让兄弟两个回家“反省”。 梅平又惊又怒,晓得梅童生这是为那十亩地借题发挥,却也没有办法,只有带了两个孙子回去。 一场闹剧,并不在桂重阳眼中。 他倒是平和下来,没有了之前的焦躁,有闲情逸致看山看水看人,有了不少感悟倒是越发有长兄做派,随口指点梅小八几句人情道理,都让梅小八受益匪浅。 桂家拒绝了梅家的私下和解,梅家或许就要打梅小八的主意,总不能让梅小八浑浑噩噩再被糊弄一回。 这回,桂重阳却是小看了梅家。 梅家毕竟还有梅安这个明白人在,晓得这官司无论如何都要打的,再去将梅小八拉扯进来只会让桂家跟着迁怒梅小八,徒劳无益。 要是梅家与桂家势均力敌,少不得撕破脸,不死不休;可两家不是一个分量,有个梅小八在中间调和,对梅家也是好事。 梅平心里虽怨桂家无情,可到底心疼孙子,倒是老实下来。可到底被抓的是亲儿子、亲儿媳,凑了二、三十两银子送到县衙打点,却是连人也没有见到,只晓得县太爷很生气,要严惩治下“刁民”。 数日功夫,梅平老了好几岁,真生出了卖地的心思。 之前凑那二、三十两银子,老两口将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能借的人家也都借遍,可送到衙门里连个水花都没有。 等到初十开审,谁晓得会是什么判处,总要预备些银子疏通。 可是卖给别人家,梅平还舍不得,犹豫了一番,去了次子梅青木家。 梅青木能干还有手艺,秋氏素来节俭,这夫妻两人手上应该有些积蓄。 站在次子家门口,梅平也一阵憋闷。 别人家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家这老二却是被婆娘辖制住,这些天除了第一天露了一面,就再也没有去过。自己之前张罗借钱,老二家的也是嘴里嘴里花里胡哨的,实际上就拿出来一百钱出来。 可是再没有出息,那也是亲儿子。 梅平忍了憋闷,扣门,扬声道:“老二、老二!” 出来的却不是梅青木,而是挺着大肚子的秋氏。 秋氏带了三分笑出来,却没有开门的意思,只道:“公公,他爹不在,去大兴做工去了!” 梅平闻言一愣,皱眉道:“什么时候去的?多暂回来?” 今天已经初八,后天就是衙门开堂的日子,梅青木作为梅青树的亲兄弟,这个时候走了? “今天早上走的,腊八前回来!”秋氏脆生生道。 梅平脸色带了怒色儿,这是诚心躲出去了? 老人家这回是真伤心了,看了秋氏一眼,转身走了。 秋氏瞥了瞥嘴,转身回了屋子。 屋子里,梅青木坐立不安,带了嗔怪道:“作甚扯谎骗爹?” 秋氏也没有了往日柔顺,坐在炕沿上摸着肚子道:“不骗能怎么办?公公肯定是来要钱的,家里就那几两积蓄,给出去,家里喝西北风去?” 梅青木蹲在地上,露出痛苦之色:“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吃官司啊?” 秋氏苦口婆心到:“奴也不是白拦着你,只是爹糊涂了,你可不能糊涂。这银子咱们该花还是得花,却是不能往衙门里打水漂。等大哥官司判了,说不得两个侄子还得你这个亲叔叔看顾呢,还有二老的养老,说不得也要落到咱们身上,这钱咱们得花在刀刃上!” 梅青木素来是个脑袋笨的,只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立时带了感激道:“你真愿意接了爹娘一起过?” 秋氏嗔怪地瞪一眼道:“难道你心里,奴就是那不孝的儿媳妇!” 要说谁盼着梅青树输了官司,除了桂家人之外,还有秋氏这个梅家人。 在她看来,梅青树两口子彻底出不来才好,那样长房那几十亩地说不得就落到自己口袋里,至于已经快成丁的梅五、梅七兄弟,正好做个劳动力。 除了那几十亩地的打算之外,还有通过这官司,桂家与梅家两家彻底翻脸,以后梅家也不会再有人还向梅家小八说话,说不得还会因他长在桂家迁怒于他,那也是秋氏巴不得看到的。 只是这一番打算,秋氏不能述之于口,说不得就拿好话糊弄丈夫,却是糊弄个正着,不由地暗暗得意。 梅平是真的伤心了,却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大哥家,说了卖地的事。 如今买地难,十亩中田,可遇不可求。 梅安不是不动心,可到底是亲兄弟,不愿意趁火打劫,却也明白自己这老兄弟也是没有法子了,犹豫再三,做主道:“卖地就算了,拿这地质押,我凑七十两银子给你,什么时候你还上了,再将地收回去!” 并不是有意压价,而是之前梅平往衙门打点那二、三十两银子中,就有从梅安这里借去的十两银子。 现下中田的地价八、九两,眼下毕竟是质押,梅安这边拿出八十两已经是极厚道。 梅平看着老哥哥,红了眼圈。 这个时候,说“谢”是外道了。 就在老哥俩相对无言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安爷爷在家么?小子梅晟过来请安……” 第一百九十五章 梅家宝树 梅晟,梅从善之孙,已故梅青松之子。 去岁的“小三元”,梅家两个秀才之一。因为叔侄同榜,有人称梅晟“小梅相公”,也有人直接称为“梅案首”。 梅安与梅平老哥俩不敢做大,听到梅晟的动静,连忙起身。 这几日,兄弟两个见识了梅童生的嘴脸,对那一房不是不埋怨,却也没有迁怒到梅晟身上。 梅家叔侄不和不是秘密,谁都晓得梅晟这个孤子与他叔叔不是一路人。 梅童生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对长孙也多有亏欠,祖孙两个也不过是面子情,否则也不至于前几日梅童生续弦的日子梅晟也没有回来。 今天,梅晟却是回来了。 老哥俩将梅晟迎进去,如对大宾,并不因年岁辈分就看轻他。 梅晟十四岁,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看着略显单薄,不过面色沉稳,面容不带稚嫩,看着十分可信模样。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袖口洗的泛白,却是斯文秀气,不显寒酸。 即便不是亲孙子,梅安看到这般少年也觉得与有荣焉;梅平却是找到主心骨似的,哽咽出声:“四郎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梅晟并未说什么大包大揽的话,而是直接问道:“安爷爷,平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孙儿在县上听了一耳朵,却是稀里糊涂的。” 梅晟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梅安就将梅青树、冯氏夫妇与梅家的纠纷的说了。 “看来重点不是方子,桂迅忌讳的是桂重阳挨打之事。”梅晟略加思量,道。 梅安苦笑着点头道:“桂五自己也这样说了,说桂家长房就这点血脉,经不起别人惦记。咱们梅家,就成了桂家‘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关键是梅青树并不无辜,别说县令与桂家有旧,就是县令是公正的,梅家也没有喊冤的道理。 梅晟又问梅安兄弟之前与桂五的“谈判”,仔细听了,松了一口气道:“安爷爷放心,平爷爷放心,桂家并无与梅家结仇之意,青树大伯有惊无险。” 梅安追问道:“盗窃要是实罪要流,到时候可怎么是好?” 梅晟道:“抓贼拿脏,既是盗窃未遂,当不会流。”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既是要给青树大大伯一个教训,怕是在里面要吃些苦头,平爷爷要是方便,不妨打点的周全些。” 梅安信服梅晟,当真是松了一口气。 梅平却是不免生出别的指望,道:“四郎,阖家上下,都没有个明白人,才慌慌张张的不成个样子。初十就要开审了,咱们也不能任由桂家倒脏水不是?外头的讼师谁晓得会不会私下里收了桂家的银子反咬咱们一口,你看能不能代……” 话未说完,却是被打断。 梅安耷拉着脸,呵道:“你发什么昏?与桂家打官司不怕,可桂家背后站着新县令,你这是要害的晟哥断送前程!” 梅平讪讪道:“这不是四郎是秀才公,新县令多少会顾忌些。” 梅安之前只觉得这老兄弟性子绵软,才会被儿子儿媳妇辖制,如今看来也不是个明白人,摆摆手道:“莫要白日做梦,秀才是见官不跪,可也只是不跪罢了。晟哥儿少年秀才,前程大好,有族人偷窃已经是丢丑之事,有什么脸面大咧咧上堂为讼?搁在别人眼中,这样‘帮亲不帮理’之人,就算读书略好些,也是个没有前途的糊涂蛋!你若舍不得银子,就任由梅青树自生自灭,莫要再牵连别人下水!” 梅平羞红了脸,搓着手道:“不是舍不得银子,这不是不放心别人……”却是自己都心虚,声音越老越低,说到最后低不可闻。 梅安懒得去搭理老兄弟,反而关切地看着梅晟道:“你爷爷怕沾上事呢,你打听打听也就回去吧,莫要惹得他生气!” 就算是少年秀才,梅晟也才十四岁,以后下场应试少不得家里出银子预备。 梅晟神色平和,道:“孙儿之前是不放心,出来打听打听,这就回去。” 梅安略觉欣慰,亲自送梅晟出来。梅平跟在后边,欲言又止,却被被梅安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直到梅晟背影渐远,老兄弟两个回院子,梅平才闷声道:“大哥作甚拦着我?就算不让晟哥儿上堂,只央求他往桂家走一遭也是好的呀。要是他能开口,桂家有什么脸拒绝?桂家可还欠着梅家一条命哩!” 梅安看着梅平摇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假?可人是桂家杀的?莫要忘了,桂家自己还死了四个人,真要追究,桂家追究谁?” “这还用问,不是桂远偷了丁银吗?当然要追究桂远啊,就算桂远没了,桂重阳不回来了么?”梅平想也不想道。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梅安沉了脸道:“桂家丢了丁银,三个房头卖地,也凑不齐那二百两?要是桂家顺当卖了地,银子够了,哪里还用死那么多人?那故意破坏桂家卖地的,压低价买桂家地的就无辜了?” 十几年前的事,不是没有人背地里嘀咕过,只是桂家已经衰败,杜家势不可挡,就算有人看明白了,也没有人出来为桂家辩白。 如今局势逆转,桂家又起来了,杜家反而势微,也就有人敢说两句实话了。 * 桂家老宅,门外。 梅晟踱步过来,站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扣门。 “谁啊?”梅朵听到动静出来,看着门外少年有些迟疑。 梅朵一时猜不透来人身份,梅晟却是心中有数。 桂家长房如今四口人,除了户主桂重阳,其他三口人都是梅家人。眼前这少女,当是与自己同曾祖父的从堂妹梅朵了。 “梅朵,我是梅晟!”梅晟直言道。 梅朵闻言,立时变了脸色,望向梅晟的目光带了戒备:“你是为了梅青树两口子做说客来的?” 梅晟摇头道:“我来探望姑母!” 梅朵面带怀疑之色,不情不愿地开门道:“怎地早不探望,晚不探望,这个时候探望了?” 梅氏在上房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看到梅晟有些迟疑。 梅朵不认识梅晟,梅氏却是之前打过照面的。 梅晟作揖道:“小子梅晟,见过姑母!” 梅氏点点头,按捺住对梅晟来意的好奇,招呼梅晟到屋子里坐下。 * 做到堂屋,梅晟接过红枣茶,看着屋子里的摆设。 宅是新宅,家具是新家具,并不见花里花哨,却是简单洁净。再看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行事从容,面上不见寄人篱下的小心谨慎,可见日子是真的舒心。 梅晟放下茶盏,道:“姑母,十三年前的事,桂重阳可查清楚了?” 梅氏闻言,不由一愣,意外道:“你不是为梅青树两口子的官司来的?” 梅晟淡漠道:“他们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哪里轮得着我这后生晚辈操心?我只想要问问,十三年前的事,幕后黑手到底是不是杜忠?” 随着桂家叔侄归来,十几年前的“九丁之难”少不得又被人提及,就有些话传到梅晟耳中,这才是梅晟匆匆赶回来的原因。 第一百九十六章 毒誓与隐情 梅氏与梅朵都愣住,屋子里一片沉寂。 虽说从血脉亲缘上来讲,眼前的梅晟才是至亲,可姑侄在桂家生活多年,心里到底偏着桂家,对于梅晟隐隐有几分防范。 谁让梅晟是梅童生之孙,梅秀才之侄。 即便梅晟小时候被叔婶薄待,可他如今已经是秀才,就是梅童声这个当祖父的,对这个长孙也要哄着劝着,他们到底是一家人。 还有就是梅晟是梅青松之子,梅青松之死又与桂家脱不得干系,因此越是人人称道梅晟以后又大出息,梅氏姑侄越是担忧,担忧梅晟会因当年事仇视桂家。 桂远这个“罪魁祸首”虽死了,却有桂重阳这个儿子。要是梅晟认死理,想着“父债子还”之类的,那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桂重阳的年岁比梅晟小,身体又差,就算守孝三年后下场顺利中试,也到底起步比梅晟迟。 梅氏姑侄与桂家牵扯深,又知晓当年“九丁”之事另有隐情,并不迁怒桂重阳,可梅晟能放下怨愤么? 没有想到,梅晟今天过来竟然不是为族人说情,而是开门见山提及十三年前的事。 梅氏思绪混乱,一时无语,梅朵直接问道:“你既疑到他身上,怎么还与杜家做亲?” 当年的事情本就经不住细究,就算前面桂远“盗银出走”之事,无人探知真相,可过后杜家勾结“东桂”,阻止桂里正卖地筹钱却是实打实的。 桂家的衰败后,是杜家在木家村的立足与崛起。 劫了粮道杀人的北元人可恶,使手段拖着桂家筹不上钱的杜家更可恶。 “与杜家做亲的不是我!”梅晟淡淡的说道。 言外之意,竟是不认这门亲! 这婚姻大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梅晟父母双亡,亲生祖父自是有权利做主亲事。 梅氏沉默,看了眼眼前冷清的少年,心里沉了下去。 梅晟记仇,会怨恨杜里正,难道就会宽恕桂家? 可是当年的事,真的只有桂家与杜家两家的错么? 梅氏咬了咬牙,带了几分痛苦出来。 梅朵已经恨恨道:“四十五两银子,九条人命!只为了里正之位,老天爷总会看着!” 梅晟却是不接梅朵的话,只望向梅氏,道:“十三年前,姑母到底拿了梅家什么把柄,让祖父与二叔同意姑母带了妹妹来桂家?” 梅氏变了脸色。 梅朵惊讶,望向梅氏。 梅氏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梅朵想到一个可能,哪里还坐得住,立时翻身站起来,却是不敢相问。 梅氏养大梅朵,哪里看不出她想什么,摇摇头苦笑道:“不是嫂子的事!” 梅朵松了一口气,直觉得后背都是冷汗。 “养恩大于生恩”,在梅朵心中,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姑,自然比不曾记得的生母要重要。可要是姑姑真的知晓生母被卖,却借此为条件与梅童生父子谈判脱身,又隐瞒自己十几年,那梅朵即便能体谅,可到底心里也难过。 梅氏看看嫡亲侄女,又看看从堂侄子,又忍不住看看这满屋的新家具。要是单单为了自己,她能遵守誓言,对当年的事情闭口不言,可真的不说的话说不得又给桂家招来后患。 就算梅晟今天不来,梅氏也是打算找机会提点他一二,如今看来也不算说早了。 “我不能说!”梅氏低下头,许久才开口,说的却是这四个字。 梅朵已经等着着急,不满道:“姑姑哎,你还替他们瞒什么?你当他们是亲人,可是他们当你是亲人不曾?” 梅朵虽恨杜里正,可梅童生父子也没有落下。 梅晟没有说什么,可梅朵却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梅晟来问这个,没有存好心,与梅童生父子不是一路人。 梅晟则是道:“姑姑是‘不能’说,而不是‘不想’说,可是被逼着发了毒誓?且是不利于先人?” 封一个大活人的口,也就这些手段罢了,并不难猜。 梅氏红了眼圈,抿了抿嘴唇,却是没有再言语。 梅朵皱眉道:“他们还做了什么缺德事?” 梅晟神色不变,沉声道:“还有什么?当年偷钱的,不止桂远一人!” 梅氏闭上眼睛,这不是她说的,父母长兄在地下也不会被惊扰吧? 梅朵开始还没有反映过来,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 梅氏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梅晟道:“五两银子一丁,李家、杨家日子不宽裕,勉强凑了一次,凑不到第二次还情有可原;梅家两房,总共六十多亩地,作甚凑不齐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为什么是十五两,不当是十两么?”梅朵脑子里成了浆糊。 当初木家村过去服丁役去蒙古运军粮的的是九人,梅家长房、二房各有一人,是梅晟之父梅青松与梅朵之父梅青竹,结果自然是堂兄弟两个尽亡。 梅晟冷笑道:“当年抽丁是二抽一、三抽二,长房三丁该抽两人。” 梅青柏的秀才是去年才中的,那之前自然也要服丁役。 “长房与二房当年已经分家,二爷爷还有村塾的束脩进账,我不信二房凑不到五两银子。”梅晟道。 梅朵望向梅氏:“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氏这才睁开眼睛,双目尽赤:“当年桂家要卖地凑银子,你爷爷奶奶就不放心,毕竟梅家有出三丁,也想要帮桂家一把。可是你爷爷素来怜贫惜弱,常帮村塾里的寒门学子垫付束脩,手上积蓄有限。抽丁的事情一出,长房借口没有富裕,已经借了八两银子过去。丢银子的事情一出,为了凑银子,家里能当的都当的,凑了二十三两四钱银,可离了县城,就遭了贼,你祖父也被打昏,大正月在野外躺了半天,染了风寒……” “证据是什么?二爷爷是不是晓得了?”梅晟道。 梅朵咬牙道:“等到出丁前一日,我爹不放心,拖着病体去了桂家,才晓得长房交了五两丁银要免梅青柏之丁役。那五两是银元宝,上面有镇上当铺的印记,大舅晓得我家丢银的事,晓得不对,拿了银子让我爹认……我爹呕了一口血,去长房找人,他们父子已经躲出去,只有你爹在,正收拾行李,准备次日出丁,其他的事都不晓得……大舅曾问我爹,要不要将我大哥的名下换下来,将梅青柏的报上去,我爹没有同意……” 其实当年就算是桂里正与梅二爷爷怀疑梅童生,也只是怀疑梅童生,到底是拿不准。 因为镇上的当铺人人都能去,梅家二房要抽两丁,典当凑银子也不算稀奇。这也是桂里正只是私下里探问梅二爷爷,而梅二爷爷不愿用侄子替下儿子的原因。 万一只是凑巧呢?万一冤枉了梅童生呢? 等到梅氏父母双亡,被大伯堂兄逼嫁,走投无路,只能抱着一线希望,用这件事来“威胁”梅童生。 梅童生却是自己就心虚,只当梅氏有了实证,接受了“威胁”,答应梅氏带梅朵留在桂家,不过也逼着梅氏发毒誓,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否则死去的梅二爷爷与梅青竹下辈子投不到人胎。 桂远偷丁银,被村里人唾弃;梅家的行为却是比那个更恶劣。 桂远“出走”时只有十五岁,并不知道家里凑不齐二百两银子。梅童生却是在明知道银子凑不齐,只能出丁时“抢”银子,且为了遮掩此事,只拿出来五两,连长子、侄子都断送了。 或许梅童生当初只是图财,没有想到会这样严重,可是后果在这里,要是传扬出去,梅家就要名声扫地,梅童生自然是顾虑重重。 “畜生!不是人!”梅朵气的浑身发抖。 实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做了这样的亏心事,等到梅家二房断嗣时却是半点愧疚,反而得寸进尺,霸占了二房家产。 梅氏也是红了眼圈,当年她刚知晓真相时,反应比梅朵好不了多少。要不然是梅朵这个襁褓中的侄女需要抚养,她都想要拿菜刀与梅童生同归于尽。 梅晟却是依旧平静,梅朵愤愤难平,道:“你可想明白了,那不仅是我们二房的仇人,也是你的!” 梅晟漠然道:“拿五两银子送到桂家是他,‘劫道’抢钱的也是他么?” 梅朵愣住,梅氏也抬起头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少年的心思你别猜 木家村这样的地方,有个风吹草动,人人都晓得,梅晟又是村子里最体面的人物之一。 就算是与梅家再不对付的人家,也说不出梅晟前程不好的话。 秀才公本就难出,村子里百十来年就出了这两位,自然众人瞩目。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梅晟接下来不好,考个十次八次都落第,也不过四十来岁,依旧是举人可期。更不要说梅晟是童试的“小三元”,名字在学政大人跟前挂了号的,说不得运气好,乡试初次就过了。 这未来的“举人老爷”半年没回村,一回来就先去梅安家,再去桂家老宅,能有什么事?不外乎是眼前梅青树夫妇这场官司罢了。 村民都观望着,看热闹不嫌事大,谁让如今梅家与桂家日子都过得好呢,有酸梅氏一族祖坟冒青烟的,也有酸桂家爆发的。 都是土里刨食的人家,凭什么桂梅两家日子越来越好? 要是桂梅两家跟杜家一样,一开始就是富裕的,大家也就羡慕归羡慕,不会生什么恶毒心思;可大家原本差不多,这差距一下子拉起来,那就都犯了红眼病,只盼着这两家坏的。 大家巴不得这村里过得顶好的两户人家能够斗起来,可心里也明白,既是梅晟都出面了,那多半桂家也就该“借坡下驴”了。 没想到,梅晟客客气气进了桂家,出来时却是阴沉着脸。 这,实不像是“调解”成功的样子。 梅安先一步得了消息,只有叹气的份。 梅晟倒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梅安这里知会了一声:“孙儿无能,有负所托。”面上不无愧疚。 梅平焦急,还要再说,被梅安止住。 梅安道:“辛苦你跑一趟了,先家去吧,你也许久没回来了。” 梅晟告辞回家,梅平则是忍不住迁怒梅氏姑侄:“顺娘同朵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晟哥儿都出面了,她们姑侄也不应承一声!” 在梅平看来,要是梅氏与梅朵姑侄两个肯尽力说情,桂重阳还是会给这姑侄两个面子的。 梅安皱眉道:“行了,能张罗的都张罗了,莫要再多事。” 连哄带吓,梅平总算是消停了。 梅平被顾忌重重,不敢再死缠烂打。 * 梅童生家中,看到梅晟回来,李氏与杜氏都带了几分不自在。 李氏不自在的原因,自己名义上是“祖母”,可梅秀才夫妇不服顺,并没有敬自己为母的意思。 谁都晓得梅晟与叔婶不合,眼前这少年本应是她拉拢示好的对象,可她进门的日子梅晟都没回来,前几日认亲时也不在,谁晓得梅晟人认不认她这个“继祖母”,一时之间忐忑不已。 杜氏则是掐眼看不上这个侄子。 村里人都说梅家祖坟冒青烟,满村的文气儿都让梅家给占了。可在杜氏眼中,公公那辈是两个童生,等到丈夫这辈除了丈夫中了秀才,死了的堂小叔子也中了童生;可到了小一辈兄弟里,梅晟则是直接中了“小三元”,自己儿子那里却是还差的远了,为什么? 杜氏这当亲娘的,自然不会觉得儿子资质差,只觉得是梅晟八字太硬,克父克母不说,学业上也霸道,才夺了儿子的文气儿,看着能顺眼了才怪。 梅晟半年未归,杜氏连问一句吃饭没有都懒得问,翻着白眼说一句:“这半年面也不露,银子花光想起家里了?就是喂狗,还晓得汪汪两声呢!”说罢,就挑了帘子进去。 李氏站在廊下,却是不敢这样硬气,带笑道:“晟哥儿回来了,前儿你祖父还念叨着。” 哪里是念叨,梅童生是看着儿子、儿媳妇不肯敬茶,太不恭敬,借着骂没回来的梅晟敲打那夫妇两个。 梅晟看到院子里生人,脚下迟缓。 李氏见状,越发不安,面上也带了出来。 前几日敬茶,梅秀才夫妇可是都没有敬的意思,最后不欢而散。 梅晟却是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年轻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进门那位“继祖母”,客客气气道:“见过……老太太……” 这“祖母”实叫不出来的,也只能这样称呼了。 李氏年方十八,听了这称呼不免臊的满脸通红,却是心里安了许多,倒是真心感激,温和道:“晟哥儿快去洗漱,我去热饭,一会儿就得!” 梅晟应了一声,却是没有往前走,而是直接转身出去。 李氏见状,不免疑惑,却见梅晟见了旁边的荒院,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梅晟在这院子里竟然没有屋子,而是住在隔壁旧屋。 梅家现在的院子是梅二爷爷在世时建的,一色的青砖瓦房,隔壁老宅却是土坯房贴了半拉砖面,本来就是老宅破旧,又荒了十几年,都塌了好几处,哪里还好住人? 李氏见状,不免咋舌,对着厢房摇了摇头。 这杜氏莫不是傻子?就算早年不爱白养侄子,如今侄子都考出来了,前途似锦,别人巴结还找不到门路,还不想着缓和关系? 因继子夫妇态度不善,原本的“三日回门”也在梅秀才的嘲讽中取消,李氏这两天心里也不安,对于杜氏这个“儿媳妇”也隐隐带了畏惧,如今梅晟回来,倒是踏实许多。 杜氏是大傻子,她又不傻,这会儿功夫,李氏已经打定主意好好与梅童生说说,可不能自家骨肉反而生分来。听说梅晟在县学用功,寻常不愿意回来,这连正经住的地方都没有,爱回来才怪。 李氏心里打着小算盘,颠儿颠儿往厨房去了。 杜氏从厢房里出来,看着李氏风摆杨柳的柔嫩腰肢,又望了望隔壁院子,冷笑不已。 十八的奶奶,十四的孙子,这要是出点花花事儿,看梅晟还能光鲜起来不能? * 梅家旧宅。 到底是进了十月,初冬时节,屋子里久不住人,一开门尘土飞扬,还寒气逼人。 除了一床被褥,屋子里只有一套旧桌椅,笔墨纸砚、换洗衣服自是在县学宿舍。 梅晟站在门口看了两眼,退了出来,站在廊下,不由想起桂重阳来。 桂重阳,桂远之子,十二岁,原居南京,五月中旬回乡,落户木家村。 “西桂”的日子,以桂重阳的回归,大不相同。 村里人虽都以为桂家现在的日子是桂五“归宗”的缘故,可梅晟却不这样看。 旁观者清,那桂家的日子,明显是从桂重阳回来才有了转机;就是桂五的“归宗”,也是在桂重阳回乡后。 随后桂家在村里盖房,桂五在镇上开店,桂家又接连买地,日子一下子殷实起来,都是桂五顶在前头,桂重阳被当成身子不好、只带了十箱子书回来的孤子,可却不想想,桂重阳要真的只有十箱子书本家当,那怎么千里迢迢回乡? 梅晟性子素来冷清,眼下也不禁隐隐生出几分雀跃,并没有犹豫,直接大踏步出去,往村塾去了。 初来乍到,就能与梅童生父子怼上,怎么会是才识字的蒙童? 江南文风鼎盛,非北地能比,桂重阳的年岁,已经是能童试的时候,却是入了村塾小班,所为何来? * 村塾里,午歇时候。 杜七依旧是谁也不搭理,打开杜家小厮刚送来的食盒,里面是一盘浓油赤酱、热气腾腾的四喜丸子,还有几个肉龙,满屋子荤香,扑鼻而来,引得不少小学生流口水。 桂重阳则已经是杨武、梅小八两个在一处吃饭,不时低语两句。 梅晨坐在第一排,看着眼前没有打开的食盒,面上带了几分挣扎。 梅晨年岁不大,可这几日家里长辈都为了堂叔家的官司发愁,他都看在眼里。 其实,梅晨心里并不觉得桂重阳打官司过分,自家堂叔、堂婶指使儿子入室盗窃不说,被揭穿还对桂重阳动手,明显是死不悔改,活该吃官司,可是那到底是他亲堂叔、亲堂婶,叔祖父又赖上自家,祖父这两日都短了精神。 梅晨吐了口气,握了握手,站了起来,往桂重阳三人走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闻名不如见面 梅晨这一动,小学生们望过来。 梅、桂两家正在打官司,这是要动手了?可是梅晨比梅小八还小呢,这身板也不行吧?要是梅五、梅七过来,还差不多。可这两人好像被拘在家里,不敢来上课了。 梅小八撂下筷子,面上带了几分戒备。 短短几日,梅小八经历世态炎凉,对于祖父、大伯那边心里不无埋怨,连带着对于伯祖父这一支情分也淡了。 人人都说伯祖父为人公正,可是这“公正”显然分时候,有利于梅家的就“公正”,不利于梅家时也只做未见。 就是梅家族内的事,不也是稀里糊涂一团乱账么?要不然姑姑与姐姐也不会被迫离家,跑到桂家来生活。 梅小八只是个村里顽童,别的道理不晓得,却也明白自己是梅家人,如今吃喝在桂家不对。自己名份上是梅青竹族叔的儿子,那也不当是姑姑这个“出嫁女”养育,而是当接收了梅家二房家产的梅秀才抚孤。 只是没有人给梅小八做主,加上梅小八贪恋桂家的好日子,才会一次两次回到桂家。 梅晨纠结半天,本是冲着桂重阳来的,可是看到梅小八的神情,未免有些不爽,看了眼他眼前吃了一半空食盒与带了油花的嘴,脸色臭臭道:“八哥属猪的么,叔爷爷都要愁死了,八哥倒是吃的香!” 梅小八坦然道:“俺吃的香,二爷爷只有欢喜的。” 梅晨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梅小八已经低下头,拿了筷子要接着吃。 梅晨指了梅小八皱眉道:“你有没有良心?你大爷、大娘对你不好,可你爷爷、奶奶可是将你当眼珠子疼!” 这就改口了? 虽说过继后,梅小八本当改口,可因梅家二房名存实亡,上面只有梅氏在,没有人让梅小八改口,梅小八原来只改了“爹娘”称呼,对于本生家那边其他都是照旧。 梅小八喃喃道:“眼珠子?要被打死、累死的眼珠子?俺不要了……” 不管爷爷、奶奶当着他的面流了多少泪,说了多少疼他的话,可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不是么? 要不是姑姑与重阳哥重新接纳他,他连学也上不了,只能在大爷家做个被白使唤的长工。爷爷、奶奶能做的,也不过是背着大爷、大娘掉几滴眼泪,说几句可怜他没娘的话罢了。 十岁的孩子,能被几句话哄住,可到底心里也能分辨出好歹来。 梅晨一时无语,心里将叔祖父一家都埋怨上了。要是当成自家骨肉,就好好疼爱;要是不当自家骨肉,就两处安生过日子。 这叫什么事儿?之前想不要就不要,见小八日子过得安稳了又借着骨肉之情折腾,如今都折腾进去大牢了,何苦来哉? 只是到底尊卑有别,就算老人糊涂了,也没有做孙子记仇的道理。 梅晨摇摇头,不赞成梅小八的反应,望向旁边的桂重阳就带了几分异色。 梅小八的憨厚谁不晓得?这才到桂家几个月功夫,就晓得记仇了,这算不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晓得桂重阳就不是个宽厚的,对于“东桂”族人冷淡得不行。 桂重阳对梅晨的印象并不坏,梅氏一族虽有差的,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否则的话就梅氏姑侄两个好人不成? 只是梅晨这样指责梅小八,桂重阳自然也不乐意,皱眉道:“每日夫子讲《周礼》,你也跟着学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都是最简单的,自古以来只有哥哥教训弟弟的,不曾见弟弟来教训哥哥,作甚这般失礼?” 梅家别人说梅小八,那是长辈教导,可梅晨族中排行为为九,是梅小八的从堂弟,这样指责的口气自是失礼。 梅晨满脸通红,他是比梅小八小一岁不假,可是以梅小八那样心智,委实叫人敬重不起来。一二来去,梅晨心中,倒是只将梅小八当成是族弟了。 只是梅晨年岁虽小爱面子,却是晓得是非对错,立时讪讪道:“我……忘了。”说着,对梅小八道:“八哥,对不住!” 几个旁观的小学生闻言,嗤笑不已。方才还叫“八哥”,这就忘了? 桂重阳却是看出梅晨没有说谎,梅小八摆摆手,道:“没事,俺以前不懂事,别人也不将俺当大孩子……” 桂重阳看着梅晨,心中有些可惜。 入学小三月,桂重阳看出来了,这班的小学生中只有这个梅晨是读书有几分天份。只是再好的天份,遇到梅童生这个不负责任胡乱混日子的夫子,都给耽误了。 可惜归可惜,要是没有梅家这官司,桂重阳说不得看在梅小八的面上提点一二;如今两家这样官司,他自不会再操这份心。 这会儿功夫,梅晨倒是恳求道:“桂三哥,小弟有事相商,可否出去说话?” 桂重阳看了梅晨两眼,晓得多半是为了两家官司说话,眼见着小学生们都望过来,并不想在班里歪缠,点点头起身,要随梅晨出去。 梅小八见状,一把拉住桂重阳的胳膊,气鼓鼓的对梅晨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莫要为难重阳哥?” 瞧着那样子,梅小八是真的担心梅晨欺负人。 梅晨嘴角抽了抽,怨不得说自己这从堂兄“憨”呢,难道自己还能欺负桂重阳不成?这也太高看他了。比年岁自己小三岁,比个头自己也比不过桂重阳。 杨武跟着起身,不过却没有梅小八的担心。 梅晨看着是机灵,可到底才九岁,哪里比不得上桂重阳? 桂重阳拍了拍梅小八的手,道:“没事,吃完饭正好也要出去溜达溜达。” 梅小八这才不甘不愿地放下手,眼睁睁地看着桂重阳与梅晨出去,面上难掩关心。 杨武摇摇头道:“放心吧,一个梅小九而已。他爷爷都不敢欺负重阳,更不要说他这个当孙子的了!不过是不死心,想要求几句情,重阳应不应不打紧,他求了自己也就安心了。” 梅小八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倒是放心了,坐下来继续吃起来。 * 村塾门口。 梅晨求桂重阳出来,与杨武说的差不多,确实是为了求情来的,却不是为了杨青树夫妇,而是为了族中姊妹。 “他们两口子罪有应得,怎么处置都不嫌轻,可真要因‘偷窃’成了刑余之人,就不是惩罚他们两口子,而是惩罚一族之人。男人还罢,寻常影响的少,能影响的就是四族兄与柏二叔,可说句不好听的话,四族兄的天份与年岁在这里摆着,族中这点事情就算有人计较也不过是小瑕疵;柏二叔那边,一个秀才考了十几年,考上了也是倒数上,举人还摸不着别,未必有出仕那日;可对于梅氏女儿来说,影响就大了,已出嫁的会因此被婆家说嘴小瞧,未出嫁的以后说亲都要被人挑剔轻鄙。桂三哥平日看着冷淡,可既能真心孝顺族姑还为朵姐姐预备嫁妆,可见是个心软的,能不能好好想想,就没有其他法子,换个名头,既能惩戒二人,还能不影响其他人么?”梅晨正色道。 梅晨这番话倒不是无的放矢,之前梅安着急也是因为这个。 世人眼中,一姓一家,要是出个“贼”,族亲难免被人质疑品行。 这一番话,不像梅晨一个九岁孩子能想到的。这世上少年天才有,也有童子知晓世情的,可梅晨这个小书呆,并不在其中。 桂重阳倒是有几分好奇,打量梅晨两眼,道:“这是偷听了你爹娘的话?” 梅晨满面涨红,眼神闪烁,手足无措,显然是让桂重阳说着了。 桂重阳正色道:“你爹娘想到这个,不是当说给你祖父么?” 别看桂重阳辈分低、年岁小,可到底是一家之主,如今梅家有资格代表桂重阳“谈判”的只有梅安这个村老。 就算梅家女眷再无辜,桂重阳也不可能因梅晨提了一嘴就真的去费心费力。这是梅家的顾虑,又不是桂家的。 梅晨讪讪道:“我爹听我娘说这个,就去跟我爷说了。我爷说树大叔活该,也当受个教训,叫其他族人记住,晓得违律犯法的事情做不得!” 桂重阳挑了挑嘴角,不以为然。 与梅安打了几次交道,桂重阳也看出来了。 老头是个放不下架子的,当着儿孙说的再“大义凛然”,也不过晓得希望不大、不爱弯腰求情罢了。 至于连累族人之类的,又有什么愁的。 梅安是村老,还是梅氏族长,要是官司判了,直接开祠堂驱除梅青树这一支就是了。 如今同姓不算什么,一个祖宗才是族亲,除族了就不是族亲了,自是能将影响力降至最低。说不得因“除族”之事,还能对外展示一下梅家的高洁。 作甚不低头?要是一直桂五抗在前头,要与梅家打官司的是桂五,梅安也敢这样硬气?不过是因桂重阳年岁小,就算晓得他有靠山,可也瞧不起罢了。 桂重阳心里嗤笑,摆摆手,道:“既是梅老这个意思,就莫要节外生枝了。你也是杞人忧天,要真是影响坏到那个地步,梅老早就急了,还用你操心这个?” 梅晨哑然,神色怏怏,满眼纠结,显然还不死心。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桂重阳望向门口,就见不远处一个儒衫少年翩翩而至。 无需人开口,只入了眼,儒衫少年就晓得前面那瘦弱少年就是那位桂重阳了。 桂重阳,也没有疑惑,心里自语道:“梅晟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求助 桂远去世未满周年,桂重阳虽脱了白孝,也是一身细布素服,不见半点绫罗。 要说乡下人家,都是布衣,可是布与布又不同,衣服样式细节也精致。 梅晟这一年半跟着老师去了几次京城,府学学生中有寒门学子,可更多的还是累宦之家与书香门第出身的子弟,倒是在一个官家子弟身上见过类似装扮,听说用的是贡布,是金陵那边最时兴的款式。 眼前少年年岁、装扮,又是村塾门口,除了从南京回来的桂重阳,还能有哪个? 只是这贡布,非权贵人家不可得,桂重阳年岁在这里,吃喝都是靠着长辈,那个桂远真的只是村民口中“怯懦没出息的混账行子”? 一时之间,梅晟心中想到许多。 桂重阳这里,一眼认出梅晟来,倒不是说有多能耐,可以“慧眼识人”,而是梅晟穿着儒服、戴了儒冠,又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除了村里人最爱提及的少年秀才梅晟,一般人也不有资格这样装扮。 梅晨也看到梅晟,立时带了欢喜,迎了上去:“四哥回来了!” 倒是能看出梅晨真心欢喜,小奶音含了蜜,双眼放光,要是有尾巴,都要跟着摇起来了。 梅晟含笑点头道:“小九在,这是午歇?怎么在外边站着?” 梅晨点头道:“午歇,我……我与桂三哥刚说话来着。四哥来寻善爷爷?” 梅晟点点头,又对旁边的桂重阳颔首见过,方进了村塾。 梅晨眼睛盯着梅晟的背影,也没有心思与桂重阳再说话,立时跟着进去了。 桂重阳望了眼梅童生屋子的方向,心中有些意外。 早在没见梅晟之前,桂重阳就琢磨过此人。 毕竟桂家与梅家的旧怨不是一桩两桩,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怼上,自然要“知己知彼”,梅家老壮青几辈人,其中让桂重阳顾忌的就是梅晟。 梅晟,是“九丁”遗孤,要是他因此迁怒怨恨桂家,也说得过去。 “三纲五常”中有“父为子纲”这一条,可见世人眼中父子关系为诸亲之首。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桂家没有杀梅青松,可梅青松之死确实与桂家脱不了关系,说的直白了,桂重阳就是梅晟的仇人之子。 当年丁难过后,桂家破家补偿,可能补偿的有限,又都是对老一辈。 因为“丁难”成为孤儿的梅晟、梅朵、李桃儿三人,除了梅朵运气好些,由真心疼爱她的亲姑姑抚养,其他两个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还有丧父的梅小姑姑随母改嫁,丧父的桂春、桂秋也打小没少受欺负。 与这些人相比,“生而丧母”的桂重阳,之前过得日子却是在福窝里了。 梅晟见桂重阳的反应太淡然,无悲无喜,与见陌生人无差,是真的忘了两家恩怨?还是记得也不放在心上?还是,藏在深处,等待时机? * 村塾夫子室。 看到长孙进来,梅童生露出惊喜来,连忙起身,上前拉着梅晟胳膊,道:“晟儿回来了,快来爷爷跟前看看,怎地这么瘦?” 这般热络,倒是让梅晟意外。 搁在以往,祖孙相见,梅童生总要先端起祖父的架子,问一遍县学功课,然后再挑剔二三。还有梅晟端午、中秋还有前几日“继祖母”进门都没有回来,老头子也当要皱眉唠叨几刻钟。 要说梅童生之前对自己续弦长孙不露面气不气、恼不恼,那自然是气恼的,只是这几日儿子、媳妇话里话外对李氏少了恭敬,让他恼怒之余也心寒不已。 如今他还好好的,儿子、媳妇都不将他当回事儿,等老了还指望那两口子的孝敬? 梅童生晓得,以后能指望的还是梅晟这个孙子。 梅晟是长房长孙,承继祖宗香火的,他与李氏以后跟着长孙过,也说得过去。 如今梅童生倒是庆幸之前没有正式分家,现下他心里有了盘算,亲近孙子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挑剔训斥? “这棉衣还是前两年的,断了一大截,哪里还能穿得?回头让你继祖母帮你拾掇一身新的?”梅童生看着袖口空了半截,难得带了几分忐忑,一边说话一边看梅晟的反应。 梅晟本想要拒绝,可想起之前杜氏的阴阳怪气,点头道:“那就劳烦老太太了。” 这是承认李氏身份了? 梅童生立时眉开眼笑。 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嫩妇,是个懂事本分的,真要像那两个畜生说的,不算妻只算妾他可舍不得。 梅童生轻咳了两声道:“难得你回来,要不……趁着你在,开次祠堂?” 开祠堂,不过为给新妇正名。 梅家到底是庄户人家,并没有那种成亲次日就给新妇在族谱上添名的规矩,多半是除夕祭祖的时候添上族中新妇或新丁。 实在是梅秀才与杜氏夫妇两个心存不良,梅童生又偏了新妇,担心节外生枝,就想早日解决此事。 梅晟闻言,不由无语。 梅青树的官司初十开审,如今族人都提心吊胆等结果,谁有心思开祠堂? “安爷爷那边担心青树叔的官司,怕是开堂前,顾不上别的。”梅晟想了想,道。 官司后,要是梅青树真的被刑罚,那说不得梅安就要开祠堂,将梅青树这一支除族了。 梅晟与桂重阳两个,倒是不约而同猜到这个。 这是民间宗族惩戒不法族人最常见的法子,毕竟家族出个刑犯可是大事,以后地方有个大事小情都是嫌疑犯,连带着其他族人服丁役也会因是“罪属”被派给最脏最累的活计。 梅晨到底年岁还小,不晓得这个,才以为对其他人影响不大。 提及官司,梅童生不由着恼,却不是对桂重阳,而是对梅青树夫妇。 要晓得梅小八过继之事,可是他做主主持的,梅青树夫妇之前糊弄梅小八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梅小八上面还有他这个“嗣伯祖”。 又因为这个官司发生在梅童生娶李氏后,又有人将李氏“命硬”的事情拿出来说,只说是她妨碍的。梅童生既心疼李氏,自是将梅青树夫妇恨得死死的。 “哼!你那大堂祖父自诩为人公正,公正个屁,族里出了这样的人,早就该案发就开祠堂除族,就因为是他亲侄子就徇私起来。之前他还找了我,想要我去桂家说项,被我拒了。咱们可不参合这个,你也仔细点儿,别被那老家伙给哄了!可不是姓梅就是一家子了!”梅童生道。 梅晟笑着点点头,又与梅童生说几句,就起身要走。今天他要回县学,冬日天黑的早,还要早点返程。 再三确定孙子官司结束后会再回来,梅童生才摆摆手叫他离开。 * 夫子室外,梅晨已经等了半天,脚都要冻麻了。 见到梅晟出来,梅晨忙迎了过去。 在梅心中,最崇敬的就是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五岁的族兄。 族兄这样聪明,肯定能想打法子既惩戒大堂叔夫妇又能保全梅家的名声,那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 小班中,因为有不少人见梅晟入了村塾,小学生们都交头接耳,议论起这位“小三元”来。 梅小下,小声道:“重阳哥,四哥是不是为了官司回来的?他是秀才呢,要是偏着那边怎么办?实在不行,俺也跟着上堂吧,俺是证人呢……” 第两百章 有人伸爪子 梅梅小八忧心忡忡,显然是真的担心梅晟对桂、梅两家的官司不利。之所以犹豫,到底是有几分顾虑,不是为了梅青树夫妇,而是因对梅平老两口。他心中不是不怨,可也就是怨罢了,到底是当孙子的,还做不到毫无牵挂的地步。 桂重阳摇摇头道:“胡乱琢磨什么?不用你操心的这个。就算他偏了,也没什么。” 县令张量就是桂重阳在这个官司上的底气,别说梅晟只是小秀才,就是个举人,也轮不到他到县衙指手画脚。 就是梅晟将县学教谕搬出来说情,寒门出身的县令或许会给顾念几分,可是张量家里是皇亲,底气十足,行事自然也少了束缚。 桂、梅两家的官司,本就是桂家“杀鸡骇猴”之举,一个梅晟还不足与让局面有变化。 桂重阳说的底气十足,梅小八自然也是信服。 倒是前后坐着的小学生,有听到这一句的,对桂重阳颇有些不解。 世人都说“以和为贵”,这桂重阳就不晓得退一步?桂五在镇上赚再多钱有什么用?民不与官斗,桂家就不怕梅晟当官了报复?这不是招灾么? * 村塾门口,梅晟看着梅晨,眼中多了几分好奇:“换个罪名惩戒树大叔与树大婶?你怎么想到这个?” 梅晨摸了摸后脑勺道:“他们有错在前,是当惩戒,可要是背着贼名难免连累到族中女眷,换个罪名不是正好么?” 梅晟想了想,摇头道:“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桂家是原告,现下的罪名查有实证,对于他们来说省心还出气,怕是轻易不会改动!” 梅晨眼中带了几分希望道:“四哥,我与桂重阳做了三个月同学,他并不是难说话的人,况且顺姑姑与朵儿族姐也是梅家女,要是好生央求他,他会应的。” 梅晟看着小族弟,倒是喜他的赤子心性,虽说这想法有些幼稚不足之处,可到底心是好的,倒是比他祖父为人更实诚些。 可是却是寻错了人。 同样是孤儿,桂重阳最恨得是杜里正,抱着“为父洗冤”的念头,也是想着早日揭开当年真相,让“幕后凶手”得到应有的报应;到了梅晟这里,随着年岁渐长,调查出当年蛛丝马迹,最恨的不是杜里正,而是同样有着“偷钱”嫌疑的梅秀才。 对于其他梅姓族人,梅晟也没有亲近的意思。 人人都有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早年他在叔婶欺凌下,族人只当未见;等他“小三元”,一个一个上来凑近乎,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稀罕这种“情分”? 在梅晟看来,梅家人多是如祖父、叔父那样道貌岸然的无耻之辈,才会使得族内不平之事一件一件。 梅晟是巴不得梅家倒霉的,怎么会真心帮梅晨出主意? 可是梅晨眼巴巴看着,梅晟便也没有拒绝,沉吟了片刻:“不想树大叔的官司连累到族里,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梅晨忙追问道:“什么法子?” “让平叔祖出面去告树大叔‘不孝’,到时候树大叔受了惩戒,桂家出了气,平叔祖再撤诉就是!”梅晟道。 父告子“不孝”,自然一告一个准。 梅晨不由目瞪口呆:“可……可‘不孝’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 就算还没有学习《大明律》,梅晨也听过戏词儿,晓得这条罪名可不是说的玩的,查出实证来不死也流,且是遇赦不赦。 梅晟道:“可只有这样,才能掩住先前‘盗窃’之事,也能让桂家心甘情愿撤状子……只要最后平叔祖撤状子,县令大人不会为难的,这种恶逆之案,与地方官面上也不好看,谁也不愿意真成了实案。” 梅晨听得眼睛放光,要不是下午还有课,恨不得立时回家去寻叔祖父。 梅晨郑重谢过,梅晟道:“这不过是下策,最稳当的法子就是开祠堂,分作两处,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连累哪个。” 梅晨点头道:“就是就是,等过几年大堂叔改好了,再允他归宗就是。” 有桂五这个例子,梅晨心中“除族”也不算大事,反而还有“归宗”在。 梅晟看看天色,没有再耽搁,又劝了梅晨两句好生读书的话,便回镇上去了。如今他那好二叔已经染上毒瘾,成了废人,梅晟虽是幸灾乐祸,却也气闷不已。 还没有轮得着出手,仇人就倒大霉,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这想着,一阵风吹来,梅晟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身上旧衣,加快了脚步。他却是不晓得,梅秀才输光了家当,就开始卖他这个侄子了。 * 西集镇,百味香,二楼包间。 梅秀才满脸蜡黄,面上带了几分谄媚,一边倒酒一边道:“金老哥怎么才回来?兄弟可是想死金老哥了!” 素来端着架子,如今也不端了,热热乎乎的称兄道弟起来。 老金挑了挑眉,露出几分得意道:“还不是侯爷那边,不放心梁家大小姐的婚事,让我过去问了好几遍,说实不行就不在三河寻了,直接叫夫人接梁小姐进京待嫁!” 梅秀才闻言,不由急了,道:“既是梁宜人与梁相公都在三河,这梁小姐自然还是嫁到近处两相便宜啊!” 老金摇头道:“可三河县太小,地方士绅人家就一个钟家还算体面,可房头众多,年岁差不多的子弟出息的有限。” “还有我们家晟哥儿啊,十三岁的‘小三元’,别说是三河县,就是通州也是数得上的少年俊彦!”梅秀才听说事情有变,不由着急。 老金倒是没有抻着,直接道:“可梅小相公不是订婚了?梅相公重信义,我们侯爷也不愿沾上夺人女婿的嫌疑……如今可不比早先,高门大户行事肆意,皇爷迁都北京,六部九卿御史台可也都跟着来了!” 梅秀才连忙道:“之前的算不得数,不过是杜忠心存不良,糊弄我家老爷子……我本就不同意,到底辈分不搭,这门亲事成不了,才是成了笑话。” 老金迟疑道:“可你们书香门第不是最重信义?这悔婚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梅小相公那里能愿意?” 梅秀才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场闹剧,就是被人说嘴两句,又有什么?就是没有梁家大小姐,我那侄子也不会真的乖乖娶我小姨,否则也不会得了订婚的信儿也不回去。” 老金前些日子确实进京了,等了小半月,终于见了正主一回,没少夸奖梅晟这个女婿好人选。 侯府那边也使唤人过来打听一圈,晓得梅晟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少年才子,也是十分满意。 有赌瘾勾着,老金并不担心梅秀才这边不点头。 至于梅晟,就算是再有才,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婚姻大事还轮不到他自己做主。 老金任务完成一半,想起杜家的地与桂家的铺子来,对梅秀才道:“上次说买地的事,梅相公没忘吧,这件事办下来,侯爷那边也会念着你这个人情的。“ 梅秀才皱眉道:“哎,我之前想着寻机会劝岳父,可谁想到桂家仗势抢买了六顷去,我岳家那边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卖地!” 老金闻言,不由黑了脸:“桂家?哪个桂家?” * 第二百零一章 被惦记的桂家 老金早就将杜家那十顷庄子当成了碟中菜,怎么允许出现变局?之前他担心的也是梁大小姐婚姻之事,置产之事反而没有当回事,早在侯府那边打了保票。 如今桂家买地,在老金眼中,就是抢自己嘴里的食儿。 梅秀才指了指这包间道:“还能哪个?就是这百味香的东家桂五。杜家之前被吓了两回,我那小舅子在县学被驱逐,铺子管事也卷款跑了,都是冲着地来的,我岳父已如惊弓之鸟,因此桂家强买我岳父就应了,还真是便宜了桂家。”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 如今梅家精穷,桂家却是蒸蒸日上,梅秀才自然满心不忿,不过脸上露出的恨意,不单单是对桂家,还有对眼前老金与他背后的侯府。 沉迷赌瘾无法自拔,梅秀才不是不悔,只是收不住手罢了。 可是这赌瘾是怎么来的,梅秀才可是记得的。诱拐他涉赌的是杜记布庄的掌柜张福,张福勾结的是那个借银子给他的老孟。老金可是亲口承认,那老孟是侯府的帮闲。 自己这赌瘾,是受了梅晟那个小兔崽子与杜家的池鱼之殃被设计的。 侯府不是想要联姻吗?那就联姻!不是想要买地吗?那就让他们买地! 梅秀才心中冷笑不已。 老金则是忍不住气的拍桌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与侯府争地?这个桂五到底有什么倚仗?一个小赘婿,先是开酒楼,又拿银子买地,未免太猖獗了!” 梅秀才撇撇嘴道:“什么倚仗?就是那个铁老大呗!铁老大是三河最大的混子头子,有子弟萌官,还有子弟在县衙做捕头,素来霸道,听说手上沾过人命的,小老百姓谁敢招惹他们家!” 至于新县令与桂家关系亲密,梅秀才就隐下不说。 这侯府与桂家都是梅秀才记恨的,巴不得两家怼上。到时候倒霉的是桂家,可就像老金之前说的,如今皇帝迁都北京,勋贵做事也要小心,说不得桂家联合新县令还能反咬侯府一口。 不管哪一方倒霉,对梅秀才来说,都是好事。 老金闻言,反而松了口气。 要是桂家有官场背景,老金说不得真忌惮几分;可是桂家的靠山是铁家,还真不是老金忌惮的。 在老金眼中,铁和尚不过是个军中退役的老兵油子,借着家族男丁繁茂成了地头蛇,吓唬小老百姓还罢,对于真正权贵来说不算什么。 梅秀才使完坏,想起正事,搓了搓手,道:“金老哥,这……买地的事情先不说,这晟哥儿与梁大小姐的事,到底是个怎么章程?” 老金道:“自然看梅相公的意思,不过不勉强,能成便成,不成也只当缘分未到!” 梅秀才忙道:“怎么没到?正合适呢,一来晟哥儿与梁大少年同年还是同窗,以后一同进学也便宜;二来两家离的不远,真成了姻缘,梁宜人想念闺女也方便关照!只是想要杜家那边主动退亲,少不得要费费力气。我那继岳母不是内子与小姨亲娘,倒是个贪财的,想要无声无息的了结之前婚约,怕是还要从继岳母身上着手。” 梅秀才有心接亲事捞银子,可到底爱面子,说不得拿李氏出来说嘴。 老金手上早预备了一笔银子,倒是不差钱,可也不愿做冤大头。 之前老孟就给了梅秀才一笔银子,上次老金也给了一次,虽是不存好心,可也是真金白银的。 如今梅秀才话里话外又要银子,莫不是惯出毛病了? 老金似笑非笑的看着梅秀才道:“既是梅家乐意结亲,那退亲不退亲的自然是梅家之事,我相信梅相公素来高才,定能想到妥当法子!” 梅秀才还想要开价讨要个三、五百两,就算对方讲讲价也能剩个一、二百两,哪里被老金一句话堵住? 梅秀才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小弟如今什么境况,也不瞒金老哥,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老金心中嗤笑不已,却也不敢真的将梅秀才逼狠了,拿出一个荷包,道:“大头的银子等着给大小姐置产,我能动用的不多,先给梅相公预备一百两。只是这些银子,都不是小钱,每一笔都要入账的,丑话说的前头,要是两家真成了亲家,自然是你好我好,堂堂侯府也没有为了三、四百两银子给亲家追账的道理;可要是亲事不成,说不得这账真要好好算算了,侯府的账可不好拖!”说到最后,留心梅秀才神情,带了几分警告。 梅秀才一把抓了荷包,只觉得沉甸甸的压手,立时便体通泰,眉开眼笑道:“金老哥放心,虽是费事了些,可包在小弟身上!” 已故五品武官家的小姐,多体面的亲事。要不是梁家有儿子,就是直接送侄子入赘梅秀才也心甘情愿啊。 只是想要一百两银子就做成亲事,那是做梦! 老金已经站起来,开门包厢门,望向楼下大堂。 大堂里熙熙攘攘,竟是满席,门口还站了两排等座的客人。有小二殷勤上前,送了热茶与竹制的等位号码牌过去。 随着天冷,大家更愿意堂食吃口热乎的,百味香食铺物美价廉,自然成为百姓首选。镇上家里不爱开火的中等人家,也会偶尔过来解解馋。 这里虽比不得大酒楼,可胜在连锁三家,且是这样个买卖盛况。 老金面上露出贪婪,越发觉得自己眼光好,能立个全功。 * 木家村,村塾。 冬日天短,从十月开始放学的时辰提前了半个钟头,申正就敲钟了。 桂重阳几个出来,梅小八已经从梅晟回来的“惊吓”中走出,惦记起晚饭吃什么。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前几日在梅家又饿了两顿,如今越发贪吃。 桂重阳因身体不好,加上守孝食素的缘故,不重饮食之欲,也被梅小八带的有些馋了。 到了路口,两人与杨武别过,没一会儿就到了桂家老宅。 刚进院子,两人就闻到一阵酱香扑鼻而来。 梅小八抽了抽鼻子,大喜:“这是蘑菇酱!” 就是桂重阳也露出笑容,吃素寡淡,除了青菜豆腐这些,味道香甜的也就只有各种菌类。 桂家的这些蘑菇还是夏秋时小八采摘,除了当时吃了一部分,晒了两口袋,还腌了两坛子,如今冬日菜肴少,倒是拿出来添菜正好。 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蘑菇与豆干做的卤酱,手擀面。 虽说是全素,可是卤里放了好些香油,拌面条极为好吃,就是胃口小的桂重阳吃了一碗也忍不住加了半碗,至于大食量的梅小八则是直接吃了四碗才放下。 梅氏不放心,泡了两碗山楂水给桂重阳与梅小八消食。 梅小八抄书去了,这是桂重阳新给他留的作业。 梅小八既是只是为了识字上学,就打算读个一年两年,就不用按照科举开蒙那套走,自然就可着认字记写字为要。 至于桂重阳,则是被梅氏留在了上房。 不待梅氏开口,桂重阳就想到缘故:“可是梅晟来了?他可是来给梅青树夫妇说情?” 梅氏点头又摇头道:“来了,却不是为了那边的官司!他……问你当年丁役之事查到了哪一步!” 梅晟的反应很直白,显然是记仇,恨幕后黑手杜里正,也恨不仁不义的亲叔叔,那么他怎么会放过桂家? 梅氏将梅晟来的对话与反应,仔细说了一遍,忧心忡忡,小声道:“重阳,是不是想个法子化解?若是实在化解不了,那……” 人都有远近亲疏,梅晟与桂重阳两个,梅氏自然亲近桂重阳。 如今这世上,梅氏最看中的亲人就是亲侄女梅朵与长房的继承人桂重阳,至于梅小八这个嗣侄,有之前的事情在,面上没有什么,心里到底淡了。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要是梅晟仇恨桂家,他已经有功名在前,以后出仕多半会在桂重阳前头,对于桂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最好的防备之法,就只阻断梅晟的前程。 可是当年之事,梅晟确实是受害者。梅氏自己也是经历大变,理解梅晟心中不平之意。 剩下的话,梅氏竟是说不出口。 第二百零二章 香火与传承 一  桂重阳十分意外,却没有梅氏的担忧。 有梅童生父子算计在前,梅氏防范之心过重,见到族亲先是戒备,然后想得最糟糕的可能,才会有这样猜测,也是关心则乱了。 “姑姑,梅晟不是傻子,要是真的惦记报复桂家,蛰伏起来就是,犯不着送上门来打草惊蛇!”桂重阳想了想道:“要是所料不差,他应该是来结盟来了。就算不结盟,也是示好。” 人死如灯灭,要是桂远还活着,说不得在梅晟眼中桂远与杜里正、梅秀才一样都是仇人;可是桂远已经死了,两家的仇怨还到不了让人“斩草除根”的地步。 同为失父失母的孤儿,梅晟可没有桂重阳的幸运,有亲人如同无亲人,孤身作战,察觉到桂家的不寻常,生出结盟的念头不无可能。 梅氏却是有些想不明白:“就算是不记仇,也不会往来自在,作甚结盟?这个…不太可能吧?” 桂重阳沉吟道:“梅晟今年十四,杜六姐还要大一岁,两家已经订下亲事,顶多能拖到后年乡试后。以梅晟对杜家与其叔的怨恨,怎么会真的与杜六姐成亲?可要是等到乡试后悔婚,不管因什么缘故,都有背信弃义、另攀高枝之嫌,在士林中容易为人诟病。只有在乡试前杜家有变故,两家婚事作罢影响才最小。” 梅氏闻言,不由皱眉道:“若是他不愿意这门亲事,早日反对就是,作甚还订了又悔婚?男人不怕这个,杜六姐何其无辜!” 桂重阳道:“背着婚约有背着婚约的好处,梅晟在县里风头正盛,惦记着嫁的人家不是一个两个,可自从他中秀才至今也一年多了,也没有订下来,显然没有入眼的人家,可这样拖着也得罪人,被长辈订了亲事‘无奈’应下则显得无辜多了。” 不管对杜家多厌恶,同为女子,梅氏对于梅晟的做法都无法苟同,对桂重阳正色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以后你可不能与梅晟学。没人逼着你定亲,以后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随你心意,只是要晓得疼人,要有做丈夫的担当!” 桂重阳素来老成,可眼下也带了几分小羞涩,挤了挤鼻子道:“还好几年呢,姑姑说这没影儿的事作甚?” 梅氏摇摇头道:“你今年十二,后年出孝,也该差不多了。” 桂重阳摆摆手,道:“不急,不急,侄儿先立业在成家!” 梅氏皱眉道:“重阳,你之前不是还说要做桂家族长么?可长房一脉,还等着你繁衍血脉,这才是最重要之事。” 桂重阳不以为然道:“血脉繁衍这块,不是还有春大哥与秋二哥吗?” 至于是长房、二房又是什么关系?大家是同曾祖的兄弟,也是一脉相承。 梅氏红了眼圈道:“那怎么能一样?你不只要供奉你父亲、你祖父的香火,还有你大伯与三伯,都是绝嗣的小支,没有香火供奉。其实,咱们家现在的状况,最好你就是兼祧三房,娶三房妻室,只是那样嫡庶难分,家里少不得闹得一团乱,还不若等你以后儿子多了,就过到你大伯、三伯名下一个,也使得两位后继有人。” 桂重阳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桂重阳还小,牵扯不到孝不孝的话,可是想想以后家里要生一堆儿子,桂重阳不由想起父亲生前之事。 自己生母死于产关,父亲做了十几年鳏夫,文翰林先前几次有意做媒,想要帮父亲续弦,照料他们父子生活起居,却是被父亲婉拒。 父亲说不放心自己,怕被后母欺凌,也怕自己以后有了其他儿女疏忽了桂重阳。 就是在桂重阳面前,桂远也从不遮遮掩掩,说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后母欺凌继子的故事,有养废捧杀的,有非打即骂的,还有直接要命的。 桂远当时道:“女子孱弱,可为母则强,自然是都护着自己生的崽儿。寻常百姓人家,兄弟争夺,争的是几亩地,多分就饱腹、少分就挨恶;富贾士绅人家,争的是名利;勋贵人家,就要争爵了。人与动物无差,天性都乐意占地盘、抢地盘,后母进门晚,产子晚,后边生出的儿子与继子少则差两、三岁,多则差七、八岁十几岁乃至几十岁都是有的,不管是名分还是年岁上,小的争不过大的,自然后母跟着上了。再好的妇人,日日算计,心性也坏了。咱们家是寻常百姓人家,家中主要产业都是你娘带来的嫁妆,自然都是你的。拉个外人进来,吃穿嚼用你的不说,说不得还要惦记你的产业,何苦来哉?” 桂重阳打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心里自然也不乐意后母进门,多少有些埋怨文翰林多事。 没想到过了两年,徐师兄也提及此事,还说什么不娶妻也当纳妾收个通房,同样被父亲拒了。 现在想想,文翰林与徐师兄两个都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可是都不约而同的提及续弦生子之事,在父亲开口拒绝后也不赞成的模样,当是为了子嗣了。 自己身体孱弱,吃药长大的,当时能不能养成都艰难。父亲最还的选择,就是另外生健康的子嗣传承血脉。 文翰林与徐师兄确实拿父亲当自己人,当年才会操心这个。 桂重阳明白这个道理,可到底心里有些发堵,自己是差点被放弃的一个。是父亲,没有放弃自己。 桂重阳握着拳头,终于有了成亲生子的念头。 父亲选择了自己,自己不能让父亲失望,要将桂家的血脉传承下去。 “姑姑,侄儿会好好想想,到底要娶个什么样的媳妇进门,到时候少不得劳烦姑姑费心。”桂重阳一本正经道。 梅氏带了几分期待道:“好,姑姑等着!” 梅朵正好进门,听到姑侄两个对话,不由笑道:“还没断奶呢,就惦记起娶媳妇了?” 前几日桂重阳不舒坦,张量就托人从京里弄了两匣子奶疙瘩回来。这个用热水化开,就是一杯牛乳,是蒙元时宫廷传出来的,主要是调理身体用。 桂重阳喝了几日,身上带了奶香味儿,梅朵才这些打趣。 桂重阳轻哼道:“又没有个小闺女与我青梅竹马一道长大,长大后要死要活的嫁给我,我自然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梅朵使劲锤了桂重阳一下,嗔怪道:“混说什么?让人听了当真了看我饶不饶了你!” * 杜家,书房。 “老爷……”李氏带了几分局促,站在书桌前。 虽然是自己家中,可夫妻两人素来分室而居的时候多,这书房就是杜老爷日常起居所在,李氏鲜少踏足。 今日杜里正叫李氏来书房,李氏并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带来了不安。 “坐!”杜里正指了指书桌前的凳子,道。 李氏听话坐了:“老爷叫妾身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杜里正从书桌下拿出来一个匣子,推到李氏跟前:“这些,你先收起来,是我留给老七的。” 李氏不喜反惊,说话都带了颤音:“老爷要走了?” 杜里正摇摇头,道:“不走,就是最近觉得有些不对头,又有人去铺子那边查了,以防万一罢了。你生了老七,是杜家的功臣,只是老七还小,少不得你这当亲娘的再替他操心几年。” 李氏依旧不敢收,迟疑道:“大娘、四娘还罢了,嫁的远,六娘却是还没成亲,就算嫁了也是在村里,还有二娘那边……” 杜里正有六个女儿,可只有四人站住。杜二娘嫁到梅家,大娘、四娘都远嫁给杜里正的故友处,并不在通州。 杜里正摇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不去的水,拉扯她们长大,还给她们预备一份体面嫁妆,我也算对得起她们了。老七既继承杜家香火,这些也都是她当得的。” 李氏却是落下泪来:“不管如何,还请老爷保重自身为要。实在不行,就出去躲躲,老七不能没有爹,奴家也不想再做寡妇……” 第二百零三章 一说就灵 一  一直到回到上房,李氏都是忧心忡忡。 打开眼前的匣子,里面东西并不多,上边是几张契书,李氏翻看了一下,有镇上铺子的房契、地契,还有村里宅子的房契、地契,还有一份,竟然是京中南城的一处房舍的房契、地契。 除了房契、地契,还有两份田契,一张是就在木家村,是二顷的;一张在西集镇边的临水村,竟然是十顷。 契书下边,是几张庄票与一枚私章。庄票数额不同,最小的一二百两,多的一千两,所在的钱庄也不同,有通州的,还有京城的。 李氏却是不觉得欣喜,反而越发心惊肉跳,手都跟着哆嗦起来。 儿子才十二岁,要是丈夫真的出事,这个家如何能支撑得住?夫妻两人虽是搭伙过日子,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却是丈夫。 经历十三年前桂家的变故,李氏如今什么也不求,只求能带了儿子安稳度日,可是眼见就要动荡,应该怎么办? 李氏正焦心,就听有人隔门道:“太太在屋么?” 是杜六姐的声音,李氏面上露出厌恶,将匣子放进炕柜的抽屉里锁好,才抿了抿嘴角,道:“六姐啊,进来说话!” 杜六姐挑了帘子进来,再也没有之前“嫡女”的倨傲,面上带了几分乖顺,手上捧了一件袍子进来。 “前几日给老七缝了件袍子。”杜六姐强笑道。 李氏看着那粗劣的针脚,心中嗤笑,面上却温和道:“他又不缺衣裳,你受这份累作甚?到底是定亲的人了,倒是女婿那边的衣裳也该预备得了。” 杜六姐闻言,不由霞飞双颊,双手缠着帕子,小声道:“也缝了一身,只怕拿不出手!” 李氏慈爱道:“又不是针线娘子,看的是心意,谁还不知趣的挑这个?” 杜六姐也是这样想的,可梅晟盛名在外,人人提及都要赞一句,她不想要做针线娘子,可也不愿意将不足之处露在外头,犹豫了一下,道:“太太,百岁跟他老子跑了,老七身边也没个人,家里是不是当添人了?” 不过是借着杜七之名,想要买人罢了。 杜家虽有下人,可到底是乡下人家,并不是城里士绅那样奴仆如云。 杜宅的下人,除了跑了的小厮百岁与看门的老苍头之外,就只有厨娘赵嫂、仆妇陈婆子、婢子小青、婢子石榴四人,其中小青是张嫂之女,自幼在李氏身边当差跑腿;石榴是后买进来的,在杜六姐身边服侍。 石榴十六岁,本是定下来要跟着杜六姐陪嫁的,不想张福一家做了逃奴后,杜老爷查出石榴曾私下收过张福的银子,还帮着百岁说谎出逃,一怒之下直接将石榴卖了。 杜六姐是个怂货,之前敢对继母摔脸子,却不敢当着杜里正的面闹腾,就石榴的事屁也不敢放一个。 没有石榴不怕,可没有陪嫁丫头,她嫁到梅家还要洗衣做饭不成?当年杜二娘是傻子,进门就就成了老妈子,她杜六姐可是奔着官夫人去的。真要是熬成了黄脸婆,那以后看着小妾跟着梅晟恩恩爱爱不成? 杜六姐这点浅显的小算计,都在李氏眼中。 换做往日,李氏少不得戏耍杜六姐一番,眼下却是没有这个心情,本想摆摆手打发杜六姐下去,转念一想,道:“听说今儿梅晟回来了,许是臊呢,要不也当往咱们家来一遭。” 杜六姐没有接话,不过面上也带出欢喜来。 李氏犹豫了一下道:“按理来说,你是咱们老爷的幼女,老爷又素来偏疼你,本当留你在家多待两年,可晟哥儿才名在外,之前梅家用着‘不宜早婚’的名头推了亲事,如今既与你定亲,那‘不宜早婚’的幌子也不能打了,要是有人盯上晟哥儿亲事,寻常人家还罢,老爷还能护得住这门亲事;若是官绅人家,也叫人忧心,你二姐夫与亲家老爷又素来有欺软怕硬与贪财的毛病。” 杜六姐闻言,立时竖起眉毛:“他们还敢悔婚不成?爹可不会饶了他们!” 李氏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杜六姐作天作地才求来这门亲事,自然受不得半点闪失,咬牙切齿道:“反正我已经许给梅家,想要我腾地方除非我死!” “哪里就要死要活的地步?只是梅家先前的意思,是要等到明年乡试后才订日子,到时候晟哥儿成了少年举人是比少年秀才更体面,可是接触的人自然也都是举人老爷之流,就怕有那黑心的混账想要嫁女嫁妹什么的;听说官家老爷,也喜欢在新举人中选婿,这一想想就叫人忧心。”李氏叹气道。 杜六姐听得脸都白了。 自打定亲以来,杜六姐如愿以偿,越发患得患失,如今李氏正说出她忧心所在。 “太太,那可怎么办?”杜六姐带了几分祈求道:“能不能跟爹说说,实在不行,两家的亲事早些。” 李氏为难道:“这样是更妥当些,可也没有女方上赶子请期的道理!这要是说出去,不仅老爷的面子搁不住,也伤了姐儿的体面。” 杜六姐苦笑道:“这亲事做了,就没甚体面,就是爹想来也不愿节外生枝。” 杜六姐是爱面子不假,可更重实惠。定亲与成亲到底不同,定亲梅家能找个借口悔婚,成亲了梅家还能休妻不成? 梅秀才当年休妻了,可也彻底坏了名声。梅晟只要看重前途,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敬着她这个“糟糠”。 李氏这才道:“到底干系一辈子的事,体面还得端着。你也莫要着急,我与老爷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有更妥当的法子。” “全懒太太了。”杜六姐起身做福,真心实意感激道。 李氏扶了她起来,又宽慰了几句,说了过几日去镇上买人的话,才打发她下去。 这门亲事本不是李氏所愿,原本是打定主意要搅合了的,可有了几日的事,让李氏换了想法。 之前李氏不愿意杜六姐嫁梅晟,一是不愿意曾欺负过儿子的杜六姐有个好下场,二是担心梅晟这便宜女婿以后出息了惦记杜家家产。 可要是眼下杜老爷真有个万一,轮不到梅晟惦记杜家,梅秀才就会直接盯上。到时候李氏与杜七,寡妇幼子,如何能扛得住? 还有娘家李家那边,到时候少不得也要歪缠,李氏也防范不已。 梅晟与梅秀才不和,前程更好爱惜名声,行事反而会忌惮几分。 李氏也是在赌,却也是无奈之法。还有最后一个法子,那就是去找桂五,不过那是下下之策,能不用李氏还是不会用。 至于梅家悔婚之类的话,李氏不过是随口扯谎,哪里会晓得自己一说就灵,梅晟这个杜家准姑爷已经被人盯上了。 * 县学,宿舍。 梅晟捧着几本书进来,每日抄书,是他日常温习所在,也能顺便赚几个零花,这是他早年留下的习惯。 如今梅晟是廪生,有廪银与廪米,足有他一人嚼用,可是读书进学抛费大,笔墨纸砚处处要银子,还要预备明年乡试在京城的费用,自然是多多益善。 等到做完简单梳洗,梅晟就坐在书桌子,开始心无旁骛抄起书来。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第二百零四章 被小瞧的桂五 梅晟起身去开门,有些意外。 县学宿舍,原本两人一间,梅晟同舍的是个经年的廪生,去年年底拔贡进京做监去了,就空了下来。 同窗中,梅晟年岁小,读书又勤奋,平时与同学往来并不多。 等梅晟走到门口开门,看到门外之人,有些意外:“梁兄?” 来人梁宁生,正是与梅晟同年过了童子试的同窗兼同年,是本地人士,镇上有宅,寻常并不在县学住。 梁宁生看了眼梅晟手中书本,道:“昨儿先生解的题有些不通,听说梅兄在,过来求教,是不是扰你看书了。” “梁兄客气。”梅晟拉开门将梁宁生往里让,一边道, 不大的宿舍,还有两张床榻,两张书桌,东西不多,却胜在整洁干净。 梁宁生不经意打量着,眼睛在梅晟的衣袖上顿了顿。 梅晟穿着儒生服,并不显寒酸,可却经不住细看。不仅衣服褪色颜色不正,袖口还磨了毛边。 梁宁生见状,倒是并不觉得奇怪。 俗话说的好,“金举人”、“穷秀才”,县学不乏寒门学子。 考不到举人,秀才并不顶什么用,若是功名无望,也只有坐馆教书赚个嚼用。 可是这梅家是怎么回事?既是书香人家,祖父是童生、叔父也是秀才,当晓得功名重要,不管以前一家人如何,现在不是当好生笼络梅晟么?怎么还是不闻不问的样子? 还有袁先生那里,倒是心狠,亲家不好,可外孙子总是亲的,竟然也不闻不问。 梁宁生既打着问题的旗号来的,自是按捺住心中疑惑,拿了课业,点了一两处含糊不明之处,梅晟都耐心讲了。 梁宁生倒是真的有所获,佩服地看着梅晟道:“怨不得夫子最重梅兄,若非听君这席话,实想不到还能这样解题。” 换做别人,少不得谦逊一二,梅晟却只是扯了扯嘴角,显得有些冷淡。 梁宁生与梅晟没有打过交道,却是常打照面,晓得他素来如此,倒是并不挑理,看了书桌上摊开的书本,犹豫了一下道:“有件事想要麻烦梅兄,有一弟习字,正寻合适的字帖,听先生之前赞过,梅兄的柳体已初窥门径。要是梅兄方便,请梅兄帮忙抄本字帖。” “不麻烦!三百文。”梅晟看了梁宁生一眼,心中不由疑惑。 梁宁生是官绅人家出身的子弟,什么样的字帖寻不到,要他一个小廪生的字帖?不知这番折腾,所为何来。 梁宁生听梅晟的话,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这梅晟还真是出乎人意料,有几个读书人愿意将铜臭挂在嘴上的。就梁宁生接触的读书人,一个一个的都将清高挂在脸上。 梅晟因性子冷淡,给人的感觉也是带了几分清高,眼下却是接了地气了。 这样一想,梁宁生又觉得梅晟不错了,拿出钱袋,摸出一串钱做了定金,便笑眯眯地告退了。 梅晟将梁宁生送到门口,实想不通他的来意,便也撂下不想,继续抄书。 * 梁宁生则是直接出了县学,回镇上家去了。 “那梅小秀才怎么样?”梁娘子已经等的迫不及待,见了儿子回来就连忙追问。 梁宁生道:“原还以为是不通世情的书呆子,如今看来倒是更难得,只怕日子过得苦了些。”说着,讲了自己请梅晟写字帖,梅晟直接提钱的事。 梁娘子闻言,不由咋舌:“不是说乡绅人家么?还有廪银呢,怎么还愁生计不成?” 梁宁生道:“早听说他给镇上书铺抄书赚润笔,想来也真的了,不过他在县学吃,穿的也简朴,也很少出来吃酒应酬,当是预备明年乡试的银子。” “可怜见地,也是个命苦的!”梁娘子早晓得梅晟父母双亡,跟着祖父、叔父一家过日子,才这么一叹。 梁宁生却是觉得刚好,梅晟前途正好,梅家靠不住,袁家不出面,要是成了妹婿,梁家供着就是。 就算梅晟最后进士无望,只要考上了举人,梁家就不吃亏。 要是等到侯府那边插手妹子亲事,谁晓得是什么人家。如今侯爷安排金庄头给妹子置嫁产,不会少了,供个读书人不算什么。 梁娘子既满意梅晟家中人口简单,又担心他失了父母教养偏了性情,道:“别的都不算什么,还是多打听打听,人品最最重要。” “同窗一年,除了钱财上略在意些,不曾听闻有不足之处。”梁宁生道。 梁娘子想了想,道:“那再打听打听他家里,看看长辈都是什么品行,就能估得差不多,还有族里的风气也打听打听,总要妥妥当当才好。” 梁宁生听了,倒是想起一件事,道:“影影绰绰的,好像听人提及梅晟的族亲被人告了,初十就要开审。” 梁娘子立时皱眉道:“那了得好好打听打听,要真是作奸犯科之事,这亲事还得再掂量掂量。” 梁宁生点头道:“那是自然,也正好看看梅晟的性情是真冷清还是假冷清。” 要是梅晟待族亲掏心掏肺,那以后少不得要帮扶一族之人;要是梅晟对族人不闻不问,则又太寡情了些。 一个孤儿,叔婶怠慢,还能顺顺利利读出来,自有有族人看顾之处。 母子两人都将梅晟视为准女婿、准妹婿,丝毫没有想到梅晟不愿意的可能。 至于梅晟现下身上婚约,金庄头讲的清清楚楚,辈分不对,逆伦之嫌,是梅晟叔叔、婶子乱点鸳鸯谱,会早点解决的。 不过,梁家母子的意思,有一条倒是与杜六姐想到一处去了。那就是,不好拖太久,最好在乡试前订下两家婚约,省的梅晟乡试中举后节外生枝。 举人与秀才不同,少年举人更金贵。 有侯府做靠山,在三河一县之地,梁家不惧人抢女婿;可乡试在京城,到时候真要有权贵看上梅晟要招婿,那梁家就不够瞧了。 * 日暮时分,桂五宅子。 桂五从袁氏学堂下学回来,江氏早叫人预备了羊肉锅子,叫婢子摆上。 夫妻两人才坐下,桂秋就匆匆而来。 眼见桂秋脸色不对,桂五直接道:“可是食铺出事了?” 桂秋面上露出后怕来,道:“幸好五叔与重阳之前说过,铺子里早安排了人手,要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原来有人买通了厨房的一个学徒,带了一包巴豆粉进厨房。这要是下成功了,吃坏了客人,百味香的名声就要受损。 要晓得百味香的口碑,就是物美价廉,要是出了食材腐坏之事,那招牌就要坏了。 这次只是巴豆粉,要是遇到心坏的带一把砒霜进厨房,这更是直接要命。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桂五打理了多年茶楼,生意场上各种手段没有看过,也听过,自然早就给桂秋说了。倒了桂重阳那里,或许是在南京之地,耳濡目染了一套生意经,更是直接将厨房当成了重地,建议桂秋严管。 就是百味香的管事伙计,也不晓得在百味香每个厨房有两个“质检员”,这个词是桂重阳想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的,倒是直白。 这两人除了明面上的工作,私下里也要负责后厨的食材干净问题。 一个月半两银子,比明面上的工钱还多,都是心细眼快之人,要是发现问题有奖励,相对疏忽了也要扣工钱。 跟工钱挂钩,这些“质检员”自然经心,开业一个来月还真是或大或小发现几处不妥当之处,都按照贡献大小给了奖励。 一个铺子两人,三个铺子六人,总负责人不是别人,就是百味香的“元老”王三儿。 王三儿本是江家茶楼的小伙计,从百味香没有开业就开始跟着操劳,里里外外的,成了“管事”倒是极为负责上心。 王三儿总理,下边人也越干越起劲,每个铺子两双眼睛不住眼的盯着,这才发现了学徒的鬼祟,抓了个正着。 “可问出主使之人了?是镇上哪一家?”桂五脸色很难看。 桂五这里开业时铁和尚与钟小吏都出面了,就是给桂五撑个场子,告诫同行不要欺负人,百味香是有人罩着的。 不想,才过了一个月,就有人撞上来,又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桂五也是怒了。 桂秋摇头道:“倒真个嘴硬的,不肯说,真是丧了良心了。” 百味香需要用的人手多,用的人手就杂了些,除了码头上挎篮子的,还有些因百味香开业影响生计的小食摊主。 不能说百味香对所有伙计有恩情,也是比一般铺子待伙计要好。 至于能进后厨为学徒的,或是心腹,或者通过了之前的考察,这优选的,被百味香当成未来大厨培养的,这样的人背叛“百味香”就是为了钱? “可叫人打听了,可是沾赌了?还是家中有人重病待治?”桂五想到这两个可能道。 桂秋点头道:“我也想到这两处,可他日日在铺子里上工,哪里有功夫赌去?家里也都安生着,就是镇子边上临水村的,自己没地,佃了几十亩地种着,爹娘都是老实勤快人,实想不通他作甚如此?” 不管有什么理由,背叛就是背叛。 桂五冷笑道:“送到铁老大那里,不怕他不说!” 第二百零五章 露头 叔侄没有耽搁,直接带人将那伙计送到铁老大处。 被抓到的伙计十七、八岁叫熊二,素来老实勤快,嘴巴咬得死死的,一副不肯说的模样,不过待看到铁家手下彪悍模样也露出惊恐,望向桂秋的时候目光就带了恳求。 桂秋移开眼,至今不说还想要求饶,做梦呢吧? 铁老大的两个手下拉了熊二下去,桂秋眼睛转了转,眼见两位没有拦着的意思,也跟了下去。 铁和尚面上难看,使劲拍着桌子道:“和尚我倒是要瞧瞧,这西集什么时候出了人才,竟是不给我和尚面子!” 百味香食铺开业大吉,铁和尚专门去撑场面,就是为了宣告,那是他老人家罩着的,没想到这才一个月,就有人撞上来。 桂五蹙眉道:“只是个小铺子,万没想到还会碍了人的眼。” 直到现在,桂五还以为是同行相忌,将镇上几家酒楼在心里数了一遍,却总是觉得不应该。 当时百味香食铺定位的就是物美价廉,都是些方便吃食,与大酒楼的客人不一样,本不该有多少竞争,影响最多的还是街头巷尾的小食铺与挑担子的小买卖人。 俗话说得好,“断人生计如杀人父母”,百味香是做买卖,又不是结仇的,因此对于那些小食铺能合作就合作,小买卖人能招就招进了百味香,之所以能这样红火,也是上下齐心的缘故。 “要是对方无意,教训一番长长记性罢了,要是故意的就只管交给我!”铁和尚大包大揽道:“你只管跟着老袁读书,莫要为了这些闲事儿耽搁了功夫!” 桂五也不见外:“少不得劳烦您跟着费心。” 铁和尚想起一事道:“对了,听说新县尊与你那小侄儿有旧?到底是怎么回事?县令年轻,却是个厉害的,直接就拿下了县丞,海老四心里不安生,都打听到我这了!” 海老四是县尉,主管治安与缉拿等责,在知县衙门仅次于县令、县丞。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知县”,在知县衙门,知县虽是正印官,可下边的小吏也不容轻忽。又因县丞、县尉、主薄等属官多是地方士绅担任,县令稍不小心就会被架空,通常上任后都徐徐图之。 张量年岁轻,又是空降下来做知县,正挡了县丞的晋升之路。 “过江龙”遇到“地头蛇”,少不得博弈一番,都是官场常见之事,最终结果多半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罢官去职罢了。 到了张量这里,斗倒了县丞不说,还顺带着压了几顶帽子,直接抄家流了,家产入官发卖。几代人积蓄,灰飞烟灭。 这般手段,倒是吓得三河的士绅噤声,行事都带了几分小心。 海老四是县尉,之前县令、县丞争斗时寻借口避了出去,本想要“坐山观虎斗”,如今就只剩下胆战心惊。 通州的土地抢手不假,可外头小门小户流通的有数,反而是数得上的士绅人家,名下有大片大片的土地。 张量之前那一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使得县丞家的土地易主,要不是自己贪了,就是孝敬了权贵。不管是哪一种,都怕开了先河,有一次就有第二次。 海家虽比不得钟家,铁家,可也是三河县大户。本想要投靠新县令,可有钟家在前,海老三又迟了一步,少不得提心吊胆。 桂重阳买地之事,在县衙内部不是秘密,当初交易的银子都是知县后宅直接拿出来的,有那活络的自是探出这桂重阳与新县令有旧。 钟书吏兄弟与桂五的关系也没有瞒人,海老四就怀疑是桂家在中间给县令与钟家拉线,也不知这三家是怎么谈的,自己现在投靠可还来得及,就周转到与桂五有关系的铁和尚,想要探问一二。 铁家不少子弟在海老四手下,两家也是姻亲,就是铁和尚也不会看着海家倒下。 张量出身太子妃娘家张家之事,知晓的人不多,就是桂五也是因张、徐两姓猜出来的,自然不好宣扬出去,可铁和尚实不是外人,便提了一句:“新县尊与重阳他爹有旧,并不是寒门出身,与京中几门国公府有姻亲。” 铁和尚闻言,心中有数。 这婚姻素来讲究“门当户对”,既是与国公府有姻亲的,那也是差不多的人家,之前县丞还敢给下马威还真是自己找死了。 不过钟家也不厚道,钟家老爷子虽没有出仕,却有族人为京官,京中少不得姻亲故旧的消息,别人打听不到新县尊底细,钟家多少能晓得些,却是没有提醒县丞的意思。 铁和尚懒得去想这些勾心斗角,只提醒桂五道:“晓得你与钟家两个小子交好,不过他们家人心眼子多,你以后也莫要太实诚了。” 桂五晓得铁和尚是好意,点头应了。 这会儿功夫,桂秋沉了脸进来。 “问出来了?不是三河的人吧?”桂五想到一个可能道。 桂秋摇头道:“还真是三河的人。幕后指使是临水村的一个庄头金锁,熊二他家佃的就是庄子上的地,这金锁的庄子名义在西宁侯麾下已故五品校尉之妻梁王氏名下,可曾对外自称侯府管事。熊二的表妹,就卖身给梁家做丫鬟,金锁用他表妹威胁,让他下巴豆,过后还要指正百味香食材不新鲜,用坏肉做菜。” 桂秋是怕了,要是三河的买卖人家,反而不让人如此棘手,就怕权贵盯上自家产业。 就算堂弟与新县尊认识,可那边背后是个侯府。 桂五也冷了脸,却不是如桂秋一样畏惧,而是一下子明白对方如此用意。 这西宁侯别人陌生,桂五却是正知晓的,之前安排人勾搭梅秀才涉赌的就是他们家,行事鬼祟,为的是买杜家的地。 没有叫人直接带砒霜,而是叫人下巴豆,不是对方给桂家留了余地,是地方不想要砸了酒楼招牌,只是想要让桂家吃官司而已。 那个金锁应该就是之前与梅秀才说要给“侯府义女”选婿那个,这是凑嫁妆,凑到桂家头上了。 可对方为何笃定桂家会输了官司? 桂家与新县令的私交外人知晓的人不多,可桂五与钟典吏的关系却是众所周知。 除非,对方觉得在县衙的靠山比桂家的硬。 县令新上任,一般人够不到那里,县丞已经倒台,剩下的就是主薄与县尉。县尉与铁家有亲,总要顾忌铁和尚的面子。 能被金锁买通的人,就只剩下主薄了。 桂五倒是不知该怒该笑了,只有在心里感叹要真是主薄插手此事,那说不得钟典吏的时运到了。 那主薄是不是傻了?难道就没听过桂家买地之事? 主薄在之前的县令与县丞之争中保全了自己,当是个聪明个人才对,作甚行事如此前后矛盾? 随即桂五反应过来,要不是主薄真傻了,那就剩下一个可能。 这是一个局,不是针对桂家,而是顺水推舟针对金锁,或者是金锁背后的西宁侯府。 那位西宁侯的“义女”到底是真正的侯府大小姐,还真是抚养的将士遗孤,就要揭开了。 只盼着,桂家莫要被殃及池鱼。 想到此处,桂五唯有苦笑。 铁和尚正色道:“老五,放心,就算是侯府也没有抢人产业的道理。要是没有迁都,天高皇帝远,还有人敢折腾;既是迁都北京,没有人敢放肆,对方多半也在试探。还有要真是高主薄那里,虽是个爱财的,可最是个奸猾的老鬼,不会真的不开眼。” * 知县衙门,后宅。 郑师爷匆匆而来,在书房候见。 张量得了禀告出来,有些意外道:“你不是与高文杰吃酒去了,怎么回的这么早?” 郑师爷躬身道:“大人,之前金锁不是请高主薄吃了两顿饭么?昨儿又请了,说是请高主薄帮忙,这回却不是为了买地,而是看上了桂家的铺子!” “什么?”张量怒极而笑:“这一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还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才有个人偷重阳的方子,官司还没打呢,又有个惦记重阳铺子的了?当我是死的不成?” 这个三河知县,对他是历练,也是因受人之托,看顾桂重阳。 之前在村子里,徐师兄不好摆明身份,张量却是摆明身份的,以为能震慑一二,没想到随后就被梅青树夫妇打脸;就是县衙这里,前面有买地之事,后有提拔钟典吏之事,张量也没有瞒着与桂家的关系,却是再次被打脸。 这要是传到表哥耳朵中,不会觉得是刁民找死,只会觉得张量无能,堂堂一地父母,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张量如何不恼? “老爷,这般置办嫁妆,实不像是待养女。”郑师爷提醒道。 之前张量得了“西宁侯养女”的消息就十分为难,这要是捅出来少不得得罪人,瞒着也得罪人,最后只有给表哥去信,请他派人往西北探查西宁侯与梁王氏旧事。 “金锁想要百味香,送了高主薄五百两银子,许诺事成再送五百两,还有县丞一职。”郑师爷道。 张量闻言,不由皱眉。 县丞八品,是县令副手。 张量既将原来的县丞斗下去,自有自己的安排。 一个侯府外庄头,要是没有听到动静,不会这样信口开河。 西宁侯虽是勋贵,可文武殊途,想要插手地方文官任命也不是容易之事,这般费心费力,所为何来? “抓贼抓脏、抓奸抓双”,那梁家身份特殊,到底是已故将士遗属,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也不能说那幼女真是奸生女。 可是这西宁侯府准备嫁妆的架势,这其中没有猫腻才怪。 第二百零六章 热闹又起 北风呼啸,雪花飘飘洒洒,天地之间银装素裹。 桂重阳身上已经换了羔羊皮做里子的新衣,站在屋檐下,好奇地看着外头的雪景。 梅小八好奇道:“重阳哥,南边不下雪么?” “也下,只是落地就化了,没有北地的雪大。”桂重阳道。 梅小八摇头道:“这才哪到哪儿啊,才鞋底厚,每年腊月里雪势才大,去年有一人高,门都推不开。” 桂重阳瞪大眼睛,想像不出一人高的积雪会是什么样。 梅朵挑了帘子出来,取了扫把扫雪。 桂重阳与梅小八见了,也找了扫把跟着扫雪。 等姐弟三人扫完雪,梅氏那边的早饭也得了。 今早是汤面,每碗还有两枚荷包蛋,上面还烫了一把白菜叶。 如今初冬时节,万物凋零,庄户人家,家家都预备了冬储菜。 就在厨房下边,挖了一人多高的地窖,里面放了好多白菜、萝卜,还有秋天时晒的菜干。 冬天没有新鲜菜,就要吃这些。 桂重阳在那边时,听说北地的“洞子菜”,跟梅氏、梅朵描述了一遍。 梅氏姑侄好奇,不过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弄,只是从村北头的瓦匠家买了几个尺宽直径的大花盆,直接就搁在西屋,除了栽蒜栽葱之外,还种了几盆韭菜、菠菜等好活的青菜。 半月下来,花盆里的蒜葱都发了新芽,韭菜、菠菜也都出苗了,只是现在还吃不上。 吃完早饭,梅氏也没有装饭盒,道:“越发冷了,食盒容易凉,中午再给你们送去。” 桂重阳与梅小八自然无话,背了书包往村塾去了。 村塾之中,走到门口,就听到儿童的嬉闹声。 小学生们不怕冷,分作几派打起雪仗来。桂重阳与梅小八进来时,就被殃及池鱼,挨了一个雪团。 雪团砸到桂重阳身上落下摔散,桂重阳还没有反应过来,梅小八已经扔下书包,开始“还击”了。 桂重阳弹弹身上的雪,莞尔一笑,捡了梅小八书包去了课堂。 小班教室里,只有梅晨一个人,手中拿着书本,面上却是有些恍惚。 眼见桂重阳进来,梅晨一下子站起来,道:“桂重阳!” 桂重阳抬起头,等着梅晨说话。 梅晨走过来,带了几分神秘与亢奋,小声道:“桂重阳,我劝了二爷爷,他今天去衙门告树大叔‘忤逆’了!” “啊?”桂重阳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是给了树大叔教训,是不是那个盗窃案子就能撤状子了?”梅晨带了几分乞求道。 桂重阳听明白过来,没有应答,反问道:“你爷爷晓得此事吗?” “盗窃”丢人,“忤逆”就不丢人了? “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梅晨这种用“忤逆之罪”代替“盗窃之罪”的想法也太过于儿戏。 且衙门哪里是那样好进的? 衙门在官司上吃完被告吃原告,就是桂重阳这样直接认识县令的,桂五也不敢轻忽下边的小吏,送了一包银子做内外打点。像梅平这样的小老百姓进衙门打官司,更是要被剥掉一层皮。 梅晨吭吭哧哧道:“我爷爷……我爷爷想不明白,不过二爷爷那边明白了……只是这样树大叔得了教训,那盗窃之罪是不是也能……” 桂重阳点点头道:“要是梅青树夫妇得了教训,我也不是非要计较不可。” 打官司,只是为了教训梅青树夫妇,“杀鸡骇猴”罢了,不一定非要到公堂对峙那一步。 真到了那一步,不管作证的李江还是梅小八,对两个少年都不好。桂重阳不是自私之人,自然也会为两人考虑。 且要是“忤逆罪”真的立案,梅平想要随后撤案可不是容易的事,说不得银子花了,梅青树板子也挨了。 到时候就算最后撤下官司,“父告子”的恶事也会传扬开来,那一房的名声彻底烂掉。 梅晨到底才九岁,素日小大人似的,也不过是个孩子,眼见桂重阳点头,立时觉得放下一件大事,抿嘴一笑。 外头的顽童依旧嬉闹,桂重阳看了看前面的时漏,有些皱眉。 这已经到了早课的点了,还不见梅童生。 读书哪里禁得住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梅童生再这样下去,这村塾就要废了。 “咦?杜七怎么还没来?”梅晨诧异道。 正好杨武进来,听到这一句,道:“刚才门口碰到了,好像有事去梅家了。夫子没来?是不是梅家出什么事了?” 这个梅家,自然是梅童生那一房。 梅晨皱眉道:“不是才办完喜事,还有什么事儿?” 梅家却是与村塾不远,就是前后街。 梅家院子里动静一出,已经有调皮的小学生趴在后墙看热闹了。 梅家院子里,地上散落着行李与碎了的碗筷,满目狼藉。 杜氏脸色苍白,拉着一双儿女,忍不住瑟瑟发抖。 梅童生站在屋檐下,铁青着脸,道:“不愿意待,就给老夫滚!老夫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这不孝的妇人做妖!” 李氏扶着杜氏站在门口,门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李氏与杜氏这个继女没有什么情分,可到底是杜氏女,没有白给人欺负的道理。不巧杜里正去了镇上不在家里,李氏没有法子,就叫了儿子过来撑场面。 眼前梅秀才不在,新妇也躲起来不露面。 李氏心思一转,猜到缘故,好声好气道:“亲家老爷,二娘自进了梅家,上侍候老人,下抚育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有什么不懂事的,您只管叫女婿好生管教就是,何至于大动干戈?” 这有婆婆调教媳妇的道理,没听说谁家公公教训儿媳妇?真是个大笑话。 这会儿功夫,梅安也得了消息,拄着拐杖到了。 看着一圈指指点点的村民,梅安黑了脸,道:“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谁家过日子没有磕磕绊绊的时候!” 与梅家有往来的人家,见梅安发话也就散了;还有些没有往来的人家,恨不得看个大热闹,嘻嘻哈哈不肯走。 “又是怎么了?”梅安皱眉问道。 梅童生怒气冲冲道:“还不是这不孝的懒妇人,为人媳者,不晓得孝顺公婆,反而支使起人来。李氏进门几日,就让她给磋磨病了。还心存恶念,挑唆两个小的不敬长辈!” 众目睽睽之下,杜氏怎么敢认下这“不孝”之名,带了委屈道:“公公冤枉啊,李氏进门勤快,主动揽了厨房的活儿去,并不是儿媳妇使唤人!” 梅童生闻言更恼:“李氏?那是你继婆婆,轮到你指名道姓的叫了?” 之前梅秀才夫妇敬茶时作妖,又搅合黄了“回门”,梅童生就明白出来儿子、儿媳妇用意,这是不承认李氏这个“继母”。 梅童生不快,不过也被儿子劝的心动。对他来说,妻妾都是身边服侍的,不差什么;可对于儿孙来说,继母、继祖母与庶母、庶祖母却是天差地别。 不过昨天梅晟回来说的对,以后儿孙都有自己的小日子,能陪梅童生晚年的只有小李氏。杜氏并不是贤惠柔顺的性子,要是他不给小李氏撑腰,那小李氏就要被欺负死了。 今早就是,因为梅童生“新婚”,正是贪欢的时候,夜里敦伦了两次,小李氏就起晚了。 杜氏躲了懒不说,还纵容儿子、女儿在正房下借着没饭吃闹腾。 小李氏臊得不敢出来,梅童生却是恼了,出来为继妻撑腰。 第二百零七章 新屋与旧屋 老房子着火,最是要命。 梅童生做了十来年鳏夫,之前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应试与敛财上。十来年过去,儿孙都过了院试,梅童生依旧是名落孙山,早已彻底死了心。 梅童生剩下的爱好,就是敛财上,剩下的就是盼着儿孙更进一步,中举人、中进士。 偏生儿子涉赌,竟是将家中田产输了个精光,梅童生只要一想都心疼的抽抽。 幸好后来得了银子,要不然家里都揭不开锅。 如今梅童生是想开了,攒再多也没用,银子该花还是得花。几十两银子,聘了小李氏这年轻嫩妇,他也尝到了甜头。 如今不再是冷冷清清的屋子,被窝有人暖了,衣服有人拾掇了,梅童生不仅头发黑了,心也跟着活络。小李氏可是生育过的,要是自己有幸添个幼子,就更对得起祖宗了。 至于梅秀才一家四口,梅童生就看着不顺眼了。 梅秀才又是不着家,说不得又进赌场了;杜氏最是奸滑,家里田地卖个精光,没有了进账,依旧是嫁妆握得死死的,也没有说拿些银子贴补家里;梅智鲁钝,不是读书的材料,性子又桀骜不驯;剩下的赔钱货,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要白吃十来年饭。 梅童生嫌弃了,外加上也担心梅秀才那边继续赌博败家,才借题发挥,要撵了杜氏母子出去。 “分家!”眼见有梅安在,梅童生胳膊一甩,掷地有声。 梅安不由皱眉,劝道:“如今你膝下只有青柏这一个儿子,分哪门子的家?” 梅童生却是打定主意,道:“老大没了,还剩下晟哥儿,没有断了房头,老二分出去正好!” 梅安眉头微微舒展,明白梅童生在儿孙之中选择了更有前程的长孙,倒是也理解。一个废了的赌鬼儿子,一个前程似锦的神童长孙,只要不疯不傻都晓得当如何选择。 可怜梅晟,有这样不慈的叔叔婶子在,回来连歇一天都不能。真要分了家,以后也不会一直避在县上。 听闻只是分家,并不是代子休妻,李氏与杜氏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今杜家不太平,钱财虽分下来了,李氏也不希望杜氏回去添乱;杜氏这里,则是担心骨肉分离。 “儿大分家,树大分椏”,可到底是大事,梅安的意思还是等梅秀才回来再分,省的过后扯皮。 梅童生却不肯,扬声道:“现下就分,家产都败光了,家里就剩下这两个院子,晟哥儿是长房长孙,以后也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就在这院子,老二一家去隔壁!” 杜氏闻言,眼睛里要冒出火来。 隔壁是梅童生的老宅,一正一厢几间破屋,还是梅童生已故爹娘在时盖的,年头比梅童生岁数还大,又是十来年没有人住,十分破败。 之前杜氏想着隔壁分给梅晟时幸灾乐祸,如今落到自己头上就不干了。 杜氏心里,乐意分家,却不乐意吃亏。 眼见着梅安没有反对的意思,杜氏着急,道:“爹莫非忘了,这宅子是二房的宅子?相公可是发送了二叔二婶,兼祧两房的,就是给三叔过嗣子的时候也说好了,二房的产业都由相公继承!” 梅童生恼道:“闭嘴!惦记老子的房子,你做梦!” 梅安闻言,却有些为难。 杜氏说的不无道理,要是按照规矩分,这边确实当是归梅秀才一家。 可梅童生又不是疯了,怎么会自己带了娇妻去破旧老屋养老?就是梅晟那边,得这边的宅子,收拾收拾,成家的屋子的都有了,肯定也比得老屋省心。 梅安心中,已经偏了梅童生这边,却也不愿意在村民前失了“公正”,正寻思如何说,就听李氏劝杜氏道:“姑爷都不在,分什么家?屋子到底怎么分,回头让姑爷与亲家老爷说去,你一个妇人出什么头?外头冷,孩子们还小,你们先去隔壁歇歇。” 梅智还罢,十二岁了,半大小子;梅晓却只有几岁,穿着小薄袄,脸上被风吹的红红的,一阵一阵打哆嗦。 杜氏见了,也顾不得争屋子里,立时抱了女儿去隔壁了。 公媳对峙,告一段落。 梅安巴不得不用就屋子分配说话,省的得罪了梅秀才,却也不忘说两句“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话,才拄了拐杖回去。 至于李氏,继母继女的,面子情到了,便也招呼儿子离开。 梅家这两处宅子,实是天差地别。 杜七回头看了两眼,皱眉小声对李氏道:“就算是分家,也没有必要就叫人住旧屋子。二姐夫不会愿意的,到时候少不得又起纷争。” 李氏轻哼道:“干你什么事?操这心作甚?” 要说原来李氏有“望子成龙”之心,可也没有现下这样迫切。 要是杜里正在,杜七在杜家庇护下,就算不成材也能衣食无忧;可是杜里正要是倒了,杜七自己不立起来,以后就只有挨欺负的。 就算有一份现成的家业,除非一直不露,否则一个小老百姓也保不住。 杜七叹气道:“怕是外头都要将梅家分家之事归到堂姨头上。” 李家不顾辈分,贪图聘礼将李槐花嫁给梅童生为填房,早已犯了“众怒”。 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就是清清白白的大闺女出门子也要不到这么多的彩礼。 不知多少人家肠子都毁清了,要是晓得“铁公鸡”转了性子,大家也想要那五十两。 这几日村里讲究李家闲话的不是一个两个,李氏也是李家女,杜七才有此担心。 李氏嗤笑道:“爱说就说去,也说不得几日!” 等过几日桂梅两家官司开打,村里人自然就有了新嚼舌的。 “村塾这里实是不顶用,不好就这样耽搁。等明儿老爷在家,让老爷送你去镇上。”李氏道。 “还有两月就腊八了,还不还是年后吧?”杜七道。 李氏却是拿了主意:“不行,两个月能学半本书了。” 谁晓得杜里正到底得罪的人什么人?要是对方找到家里来,杜七在外头还能安全些。 可要是跟之前那个强买地的,直接在镇上找到杜七怎么办?李氏嘴硬,心里却是乱做一团。 村塾里,后墙头趴着看热闹的小学生们看完热闹,都回了学堂上。 桂重阳没有亲眼去看,却也听了个全乎,晓得是杜氏待继婆婆不恭敬,梅童生撵了儿媳妇与孙子、孙女出来,还要分家,将旧屋分给次子一家;杜氏借口丈夫“兼祧”,要分新屋这边未遂。 “老天有眼!”桂重阳不知为何想起这四个字。 所谓“新屋”,只是相对于老屋说的,实际上也十几年了。 十三年前,梅童生父子为了霸占二房田宅,做了阴损的事,如今家财散尽,父子反目也是报应。 梅童生这样腰子硬,倚仗的不过是前途无量的长孙,可是梅晟记着父仇,能真心孝顺这个可以算作仇人的祖父?到时候,还有热闹可瞧。 梅童生在家闹腾了一圈,就去村塾露了一面,上午让大家自己念书,又借口雪势渐大下午直接放假。 桂重阳与梅小八下学时,正好见梅朵提了食盒出来,晓得他们放假,摇头道:“又荒废了一日,你们还好,外村来的小学生可是白折腾了。” 桂重阳道:“虽是村塾,可大家都交了束脩,估摸该有人找杜里正说此事了。” 村塾低价收本村学童,外村来的学生束脩却是不低。 紧着肚皮送儿子读书的人家,多有“望子成龙”之心,怎么乐意村塾夫子这样三天两头的放假? 梅朵想起梅家的各种闹剧,幸灾乐祸道:“他们家又出了什么花花事儿了?” 梅氏摇头道:“一个大闺女,整日里留心这些东家长、西家短作甚?” 梅朵嘟囔道:“谁耐烦理会什么东家西家,我就想要看那家倒霉!” “那家”是哪一家,自不用说。 桂重阳讲了上午的热闹,顿了顿,道:“接下来,那爷俩怕是该争房了!梅村老那边,应该会偏着梅夫子这头。可杜家也不是白给的,当不会乐意看着杜二娘吃亏。” 梅朵拍手道:“这才叫‘狗咬狗,一嘴毛’,只盼着他们争的热闹些,狗脑子都打破了才好呢!” 梅氏白了梅朵一眼:“他们是狗,你是甚了?尽浑说!”嘴里说着责怪的话,到底带了几分怅然,这自然不是为了梅家父子反目,而是因那宅子。 桂重阳看了姑侄两个一眼,要是有机会,能买回梅家宅子就好了。 第二百零八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对于村里其他人来说,梅家所谓“分家”不过是热闹,巴不得闹大。 可是对于同梅家有积怨的桂家二房来说,则是喜闻乐见。 “折腾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精穷了才好!”桂二奶奶听闻张大娘过来闲话此事,真是浑身舒泰。 梅秀才成了赌鬼之事,早已众所周知,梅家的田产就便宜了桂家二房,也是让人解恨了一把,可是对于读书人家来说,就算一时田产没了,可只要功名还在,不算什么事,这也是村里没有人敢对梅家落井下石的缘故。只要梅晟中了举人,梅家随时能翻身。 可是当年“西桂”没了地后,过得是什么日子? 两家这一对比,桂二奶奶心下能舒坦才怪。 如今梅家要分家,正是桂二奶奶巴不得看到的。 梅秀才本就是不事生产之人,与梅晟这个侄子也不亲近,分作两家人,日子只有越过越坏的。 当初出面休了梅大姑的是梅童生,可是猫在后头的梅秀才才是最坏的,明明是他嫌弃梅大姑趁机休妻,偏生自己不露头,怂恿梅童生露面做坏人,自己还私下里与梅大姑说着“隔着长兄之命”、“尊着父命无奈”的话,这才使得梅大姑被休后不恨婆家、只恨娘家,再嫁后彻底断了骨肉情分。 张大娘道:“杜二娘可不是窝囊的,才不会真的将好宅子便宜了李槐花!还有梅老二,那是个阴的,能白吃了这个亏?啧啧,倒是李槐花,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进门几日,就能挑唆梅老头到这地步,还真是平素看不出来。” 桂二奶奶心有戚戚然,点头不已,不由有些后怕。幸好她当初没有糊涂,信了“东桂”那边的蛊惑,将李槐花聘给儿子做二房,那“刑克”不刑克的先不说,只这搅家的厉害劲儿,一般人家也扛不住。 杨氏在旁,虽心里最不喜寡妇改嫁,可说了句公道话:“进了那样的人家,不算计点儿就要被欺负死了,说到底李家也不是东西,看着像是疼闺女似的,一守寡就接回来,可这卖了一回卖第二回,就算贪聘礼也给挑拣挑拣,十八岁的小娘子,跟个五十多的老棺材瓢子,能有几年好日子?这有受婆婆气的,没听说还要受儿媳妇气的,这槐花想来也是被逼的没法子了。” 李槐花娘家那边,自也得了消息,却是恨不得拍手称快。 谁家姑娘出嫁没有“回门”?就算是再嫁,就不认亲了?偏生梅秀才夫妇阻拦,如今两家还没有回过亲家,这叫什么事儿? 饶是李家人担心恼怒,也没有想过梅秀才夫妻两个竟然直接不承认李氏继室身份,要不然早就要打上门来了。李家可是村里老姓,房头不少,容不得梅家这样欺负。 如今梅童生分家,留了有出息的长孙,要将梅秀才一家分出去,李家自是巴不得。便宜外甥、外甥媳妇不亲继母与继母娘家没有关系,只要梅晟认就行了。 要不是梅童生素来端着,是个爱讲究规矩与老礼的人,不爱人过去串门,李家人早就要登门劝李氏,以后呀别搭理梅秀才那房,直接将梅晟当亲孙子待就行了。 到了下午,雪势越来越大。 等到了日暮时分,外头的积雪已经到了膝盖深。 屋子里地龙烧的火热,桂家几口人,都在堂屋剥糖炒栗子吃。 这还是上月梅小八从后山弄回来的,个头不大,却是又糯又甜。 “再没有想能过这样的日子!”梅朵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带了几分慵懒道。 梅朵之前最怕的就是冬天,当时梅家长房没有男丁,老少三个女人,老的老,小的小,都是拖累。 “西桂”两房就只有桂二爷爷一个男丁,还是腿脚不便利,加上叔嫂总要避讳,能出面帮长房打柴的就只有桂春、桂秋兄弟。 那时候桂春、桂秋还是两个孩子,梅氏这个做表姑的哪里忍心白受着,也跟着去打柴。梅朵眼见姑姑只带两个哥哥不带自己,就自己缀着后头上山,活儿没有干着,却是手脚都生了冻疮,年年入冬都要复发,寻了好几个偏方,什么茄子秧熬水、蒿子秧熬水都试过,都不管用。 桂重阳晓得此事,专程在县上药铺打听了,晓得京城有獾油专治冻疮的,直接交了高价定金,托药铺从京里买了两盒獾油。 梅朵冻疮刚要发,就用了这个,虽还没有去根儿,却也缓和许多。 要说之前梅朵还存着“小人之心”,对桂重阳多有防范,也担心姑姑的养老问题,那几个月下来,就彻底安心了。 桂重阳本性良善,又是个有主意有担当的,就算是以后娶亲,也不会耳根子软嫌弃梅氏;反而是原本为防万一挑来做嗣子的梅小八,憨厚到糊涂,实不是能让放心的,只希望他以后能长长记性。 想到这里,梅朵嫌弃的看了梅小八一眼。 按照梅朵的意思,既是与梅家打官司,就应该推梅小八做个人证,趁机彻底断了他与那边的干系才好,偏生桂重阳狠不下心来,只说那样不周全。 梅朵算是看明白了,这世上好人难做,想东想西的;直接做坏人,倒是来的痛快爽利。 梅小八性子急,没有耐心完整的剥好栗子,直接嗑瓜子似的咬了吃,吃的壳里壳外都是栗子肉;到了桂重阳这里,力气大、一下就能捏开栗子壳,却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非要完完整整的剥出来才吃,稍有破损的就撂在一边不吃了。 梅氏见状摇头,认命地两个孩子剥栗子肉,却也露出几分心满意足。 桂家长房这样惬意,木家村门口,风雪之中,却迎面有几匹驽马。 马背之上,都是穿着皂色公服的马差。 “铁头,这木家村,今年犯了什么来吧?怎么老打官司?”有个年轻的差人抱怨道。 把头一个年长的道:“就是一出,都是这梅家的人闹得!他们家,都是糊涂的,还没有什么油水,前几日的两公母偷东西被人告了,官司还没判呢,今儿来告的是他家老头子。” 众差役对梅平家也算是熟门熟路,可梅平家能说得上话的都在衙门里,如今众人是奉知县大人之命,下来取证来了,左邻右舍与族人乡亲都要问道,众人就直接打听里正家,往杜家来了。 可巧的是,杜里正尚未归来,李氏听闻公差到了,战战兢兢出来,话都说不利索。还是杜七机灵,知晓众人来意,直接带他们去了梅安家。 既是梅家的事,还是交给梅家人来应对。 因为梅童生早上闹得那一出,梅家又成了笑话,梅安心里正有些不爽快,眼见杜七引了官差过来,只当是杜家闹到官府给梅秀才夫妇撑腰,直骇的不行。要晓得,梅家正跟着桂家打官司,这边再与杜家对上,不说被人讲究成什么样,这胜算也没有呀。 待晓得官差过来,与杜家不相干,是梅平去了县衙递状子告梅青树夫妇“忤逆”梅安坚持要吐血。 “偷窃”最重只是流,这“忤逆”最重可是要砍脑袋的,自己那兄弟疯了吗?这样给亲儿子扣屎盆子? 梅安稳了稳心神,想要为侄子辩白两句,再去衙门将兄弟叫回来,此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 带差役来查证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和尚的侄子铁捕头。 这顶风冒雪的过来,有看在桂五的面上,也是趁机卖好新知县,自然是想要此事做的漂亮,怎么容梅安“节外生枝”? 铁捕头板了脸,在梅安开口前道:“县尊大人命我等下来调查此事,看是否有诬告事宜,要是刁民无故生事,戏耍官府,那一百大板可不是好玩的!” 一句话就将梅安之前的说辞给吓回去了。 侄子的罪名怎么定还是以后的事,老兄弟那身子骨可挨不得一百板子。 梅安素来爱思量,总想要做个周全人,眼下不能给侄子辩白,只能含糊道:“分家多年,并不知细情。” 梅安推说不知,铁捕头也没有放过他,借口杜里正不在村里,命梅安领路去查梅平家的左邻右舍与姻亲。 梅安心中不愿意,可也不敢拒绝,只能苦着脸跟着去了。 落在村民眼中,就是梅安带了官差上门,都吓得不行,各种惊恐不安。 都是小老百姓,谁能不畏惧官府中人呢? 待听说是梅家的官司,梅平去衙门将长子长媳给告了,官府派人来盘问查证此事,大家提着的心放下,不禁将梅家给恨得半死,话里话外就带出抱怨来。 连梅平这亲老子都告梅青树两公婆了,那他们两口子还能是个好的? 况且梅青树家的素来泼辣小气,平素里人前待公婆也少了恭敬,留了不少小辫子在外头。再加上有之前打井泡汤的事,大家早就厌了梅家多事,少不得添油加醋,将梅青树公婆两个说成是最忤逆不孝的夫妇。 听得众官差都咂舌不已,觉得那句老话没错,这还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梅安在旁阴沉着脸,既恼兄弟的老糊涂,也气乡亲们落井下石。 众村民见官差和气,并不是凶神恶煞的,说起八卦来就有些刹不住,有个好事的问:“梅家忤逆老人的不单梅青树两口子,还有另外两口子呢!” “是啊,是啊!”有人应和道。 梅安眼前发黑,已经站不稳了。 第二百零九章 阴错阳差 铁捕头虽是武人,可到底是衙门老官油子了。 县令接了梅家“忤逆”的状子,说不得桂梅两家的官司就要不了了之。 要是桂重阳是成丁,或是族人众多,自然无需顾忌什么。 偏生桂重阳年幼,近支族亲不多。官司正式开审,固然能给梅家教训,可对于桂重阳却是弊大于利。 以后桂重阳不出仕还罢,名声厉害点儿不是坏事;可要是出仕,翻出来就容易被非议。 毕竟那个是梅家,桂家还有位身份含糊的梅氏,就算桂家户籍上是“养女”,可当初毕竟与桂远有婚约,且是以桂远“发妻”的名义进的桂家,又给桂家二老戴过孝。 桂重阳户籍上有父有母,且有父母婚书为凭,本该是嫡子身份,可桂远在外“不告而娶”又有“停妻再娶”的嫌疑,那样算下来还是梅氏这边是桂远元嫡,梅氏与桂重阳长幼有别,梅家就是桂重阳的便宜外家。 张量出身富贵,开始接了桂家的状子想的就是帮桂重阳出气,压根没有想这样周全,还是郑师爷提醒,才明白这官司的不妥。 之前桂五抢着在告状上署名,就是不想要让将桂重阳牵扯进来。 这等到开堂问审,正式定案有了案宗,以后想要反口的余地都没有。就算是梅平不来上状子,张量也在琢磨寻个其他理由收拾梅青树夫妇,这案子还是不能以桂重阳为原告。 张量在铁捕头面前没有明说,可是也点出“要查实证”。 如今梅氏一族“忤逆不孝”者不只一人,这也算是梅家子孙不孝的“旁证”了。 “只是家里口角!”梅安焦急,想要拦着。 铁捕头因他是族长,之前遮遮掩掩说梅平家的事就不痛快,此事也不客气,“哐啷”一声将佩刀抽出一半,对梅安冷哼一声。 梅安一惊,吓得差点跌倒,幸好儿子梅青林扶着。 就是刚才多嘴的村民也不由禁声,后悔不已。 这可不是平日里“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眼前这些也不是好了恼了不记仇的村民。大家不喜梅家清高小气,在学堂里糊弄学生,可也没有生死之仇是不是? 铁捕头一行自己去了梅童生家。 村汉们虽都熄了声,可到底按耐不住好奇,缀在后头去看热闹。 梅童生家里,梅童生觉得神清气爽,就是小李氏面上带了不安,心里也在窃喜。 进门几日,杜氏不仅没有敬小李氏为继母,嘴里还支使不停,明显是当成老妈子待的,小李氏不是傻子,哪里瞧不出她的轻鄙。 初来乍到,小李氏没有与杜氏正面对上,可只有梅童生在时,没少抹眼泪,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早这一出。 “儿女都是债啊!我只恨没早狠心下来,要不然也不会家产都精光!”梅童生提及儿子败掉的几十亩地,依旧是觉得心肝肉疼。 反而是小李氏想得开,家里有地她也摸不着,现下梅童生在村塾有进账,这屋子也是现成的,等梅童生教不动学生了,还有梅晟养老。 就算梅晟以后考不上举人,那也是秀才公,回来接手村塾,或是去城里坐馆,都比寻常农户好过多了。更不要说梅晟名下有八十亩地免税,就算自家没田,别人家地挂名,一年下来也能分润上些钱粮。 小李氏心满意足,待梅童生就越发温顺,看得梅童生意动不已。 要不是精力不足,梅童生恨不得立时拉了小李氏炕上去,就是这样,手下也没有闲着,拉了小李氏在膝上坐着,摸摸索索不安生。 小李氏满脸绯红,虽先头嫁过人,也是年轻面嫩放不开,竟是动也不敢动了。 梅童生看在眼中,只觉得有趣,刚想要调戏两句,就听到大门“砰砰”想。 小李氏惊得不行,忙从梅童生膝上跳下来。 “那不贤妇人又在折腾什么?”梅童生拉下脸来冷哼道。 早晨弄了那一出后,杜氏无奈带了一双儿女去隔壁旧屋,只是那边哪里是能待人的? 要是杜氏自己个儿,自是能硬气起来,等着丈夫回来做主,可还有两个孩子,少不得等看热闹的人散去,拉了儿女敲门央求,求先在这边屋子避寒,等那边屋子烧烧再过去。 可在梅童生眼中,只当杜氏性子刁钻,对这边屋子还不死心,自然隔着门骂了一顿,压根就没有给开门。 现下这院门再响,梅童生还以为是杜氏再来,才这样不耐烦。 梅童生本想不闻不问,可那院门没有个安生,敲门声越来越大,听得人心惊肉跳。 小李氏眼巴巴地看着梅童生,带了几分战战兢兢。有梅童生在这里,她自然不用怕杜氏,可杜氏背后还有个杜里正,这是不是杜里正带人来了? 就是梅童生,也有些心虚。 那杜里正看着像弥勒佛,一天笑眯眯,却不是软柿子。要是他帮着杜氏争房,这边院子到底归谁还真不好说。 就在梅童生磨磨蹭蹭出了屋子时,院门一下子被踹开,几个官差面上带了不耐烦进了院子。 梅童生本不是个胆大的,见状立时止了脚步,一下子想到梅秀才身上。不会是赌债太大,闹到官府去了吧? 梅童生只觉得手脚冰凉。 铁捕头板着脸道:“你就是梅从善?” “正是小……小民……”梅童生牙齿打着颤说道。 “可是你家不孝妇人忤逆长辈?”铁捕头刚才觉得这名字耳熟,如今却是想起来,眼前这不是别人,正是与桂家有宿怨的那个老童生。 张量要护着桂重阳过安生日子,可就遇到胆大敢欺负人的,就吩咐人将木家村的人家都打听了全乎,要不然铁捕头也不晓得这老童生与桂家有宿怨。 虽说铁捕头与桂五相熟,知晓他家大概情况,可也不晓得他姐姐十几年前被休的事。 这梅家还真没有好东西! 铁捕头心中有了偏见,面上就带出几分不善来。 梅童生本就担小,见状竟是不敢反驳了,老老实实点头道:“是有妇人不孝翁姑。” 铁捕头等人也不啰嗦,借口知县大人教化乡众,就直接问了杜氏下处,而后直接去了隔壁要拉杜氏见官。 杜氏之前叫不开门隔壁大门,实没有法子,只有抱了柴火烧炕。可是这边到底空了多年,烟道也不通畅,烧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半点热乎气。 梅智还罢,半大小子火力壮的时候,梅晓只有七岁,早晨又受了惊吓,这会儿就哼哼唧唧叫冷。 杜氏嘴里咒骂不休,不仅恨冷酷不慈的公公,将挑拨离间的小李氏与面慈心黑的继母李氏也恨上,却也晓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就将衣服给梅晓裹了好几层,打算先带儿女回娘家,总不能就这样干冻着。 母子三人刚出院子,就赶上隔壁敲门声响。 那敲门声实是急促,就是杜氏也跟着悬心。 之前丈夫走了,首饰匣子精光,杜氏就晓得丈夫又去赌了,就误会成是上门追债的,哪里还敢露面?又晓得梅童生是个没有担当的,少不得要找到这院子里,杜氏看着一双儿女,急着打转转。 这赌鬼赌疯了,卖地卖房算什么,卖儿卖女也不少见啊。 想到这里,杜氏就有了决断,对儿子道:“从后墙爬墙出去,去找你舅舅,让你舅舅带人过来!” 梅智虽只有十来岁,也晓得不对劲,不敢耽搁,立时往后院去了。 梅晓小脸红红的,人也蔫蔫的。 杜氏眼见四下里看了一圈,直接抱了女儿去厢房。不是梅晟那间,那间空荡荡不好藏人,是另外一间,装了旧家具。 杜氏将女儿往柜子里藏了,小声嘱咐道:“囡囡乖乖等娘回来,谁叫也别出来,等娘回来给囡囡买糕吃!” “娘,冷!”梅晓跟小猫似的蜷着,动静也小。 杜氏心疼不已,立时脱了棉袄,给女儿盖上。 隔壁的敲门声止,杜氏不敢再耽搁,清理好痕迹,就回了厨房。 棉衣给了女儿,杜氏身上只有单衣,哆嗦索索守着灶台,耳朵却直楞着留心外头动静。 等听到这边大门响,杜氏心中生出绝望也带了一丝庆幸。 差役问过一圈,“证实”杜氏不孝忤逆之事。 杜氏饶是再笨,也晓得这女子经官没有个好下场,顾不得别的,喊冤求饶不已。 梅童生却是冷静下来,觉得这正是个好机会,落定杜氏不孝之事,就是休了杜氏也是应当的,只要还容了杜氏就是宽厚,杜家应该没有底气再帮杜氏争屋子。 差役让梅童生这“苦主”与左邻右舍这些“人证”在“证词”上画押,又问了有马车的人家,点了有马车的人家张家接这次“公差”,押着哭哑了嗓子的杜氏回镇上去了。 杜七带了梅智急匆匆过来时,就看到一路烟尘。 官差走了,看热闹的村民散了,大家没有了最初的幸灾乐祸,都有些讪讪的。 要是有选择,大家都不愿意做什么“人证”,也不想要画押,可是官差看着,钢刀在旁,谁敢说“不”? 梅智恶狠狠地看着梅童生,稚嫩的面孔满是恨意。 杜七却是不敢耽搁,这衙门的事情没有见过也听过,总需要上下打点,顾不得宽慰外甥,直接拉了梅智回家去取银子,也往镇上去了。 第二百一十章 混乱 按理说,梅家的事情,与桂家不相干,可来的是县衙的人,梅安不免多想。梅平糊涂了,现成的罪名送上去,引来衙门中人,可是梅童生家这个衙门也主动管,就有些过了。 梅安既恨村民多嘴,也怀疑桂家在背后使坏,才会让官差对梅家不善。 梅童生糊涂,儿媳妇被官差带走了,还有几分快意,梅安这个一族之长却还清醒着。真要是两个“忤逆”官司都落定了,那梅家还能有什么好? 家里有一个不肖儿孙是意外,再二再三的,世人只会觉得这个人家没有好人了。 况且梅平那边的“忤逆”状子,追到县上能说股梅平撤下来;杜氏这里,却是衙门直接上门抓人的,没有原告。 原本梅家最后的倚仗是梅童生这一房,眼下梅童生油盐不进的模样,却是不跟着添乱都不错了。 梅安没有法子,只能迎风冒雪往桂家去。 亲眼看着官差上门调查梅青树“不孝”实证,梅晨本还有些窃喜,可没有想到竟是牵连到杜氏头上,不由得吓得慌了神。 到底是九岁的孩子,就算平素不喜杜氏势利,也没有要将族婶害的入监狱的想法。更不要说杜氏再不好,也是梅晟的亲婶子,梅晨也怕梅晟晓得了怪罪。 原本,梅晨还想要将自己怂恿二爷爷的事告诉长辈,叫他们不要害怕官司,回头撤诉就是了,如今牵连到杜氏也不敢说了。 事情闹得这样大,不是一顿板子能完结了的。 见祖父往桂家去,梅晨借口搀扶,也跟着梅安、梅青林去了。 桂家住在村子把头,又是雪天,都猫在堂屋,因此还不晓得村里来过官差。 等梅家祖孙三代过来,面带急切、语带祈求,桂重阳与梅氏还糊涂着。 直待梅安说了缘故,桂重阳不由惊讶不已,那梅平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那个老头不是最听梅安的,怎么自作主张了? 待看到梅晨眼神闪烁,掩饰不住的心虚,桂重阳觉得明白点什么。 只是梅家怎么折腾都是梅家的事,到了今日也是自作自受罢了。 “这状子是梅家递的,来的是衙门的人,小子实不知能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桂重阳皱眉道。 “可是知县大人那边……到底与重阳小哥认识……”梅安再也摆不出村老的架子,带了恳求道。 桂重阳不解道:“这样的大事,不是当找两位秀才公出面吗?” 梅家叔侄有秀才功名,见官不跪,虽不至于到与知县平起平坐的地步,可往衙门里打点对话也比寻常百姓要便宜。 知县是朝廷命官,可知县衙门吏员多是地方读书人担当,这关系也好找些。 梅安涨红了脸,却不好直接说缘故。能说他信不着梅青柏人品,怕梅家这个时候再闹出“休妻”的事,彻底得罪了杜家,毕竟梅秀才有休了杜大姑的前例在;至于梅晟那里,则是他自己的一点私心,不愿意将梅晟这个最有前程的族侄牵扯进来,这官司善了还罢了,不善了露面的都要被牵连。 梅氏猜出梅安的私心,却是恼了,直接道:“重阳与县令也不过只是认识罢了,之前买地之事欠了银子,如今还没有补上,再去上门讨人嫌就太不知趣了!” 银子是没有还,却是直接用南京的庄子顶的,只是这些旁人不知,也没有必要宣扬就是。 可是听到梅安耳中,更是笃定桂重阳之父生前与县令关系不俗。 这年头,银子岂是好借的?更不要说那是六顷地,几千两银子? 不是说之前知县太太娘家也要买杜家的地,结果等到杜家卖地,知县没有向着岳家,反而帮着桂重阳这个孤子买地,这得是多深的交情? 梅安只恨自己才想明白这个道理,要不然早早告诫侄子那房,也不会有今日祸事。 不说梅安还在桂家歪缠,就说梅童生那边。 梅童生是快意了,小李氏真是要吓死了。 这分家给薄厚与直接将杜氏送衙门可不是一回事,杜家老爷今天没有露面,显然是不在家,可总有回来的时候。 “老爷,二娘既不在,是不是将智哥儿与大姐儿先接过来?”小李氏不敢直接劝,就想起两个孩子来。 等杜老爷与梅秀才回来闹,看到两个孩子面上,多少也有个缓冲。 梅童生却是想起梅智之前的眼神,冷哼道:“都是混账行子,哪里还记得自己姓梅,被杜家接去了!” 小李氏没有法子,也不敢再劝,倒是盼着梅秀才早回来了。就算不敬她这个继母,可梅秀才显然比梅童生更靠谱些。 杜家这边,只剩下杜李氏一个,心里也是火烧火燎。她本就因丈夫之前交代后事的情形提心吊胆,又赶上杜氏那边跟着添乱,不免越发焦躁。 要不是杜二娘是杜家女,杜老爷不会不管,李氏才舍不得儿子出面折腾。 倒是杜六姐,之前在厢房那边绣嫁妆,可李氏这进进出出的,到底惊动了,晓得了是梅家出事,不免也跟着担心,凑到上房等消息。 对于梅家分家,杜六姐乐见其成;可摊上官司,就不是她所愿了。 有个进过大牢的婶子,连累了梅晟的前程怎么办?就是杜六姐,与杜二娘是姊妹,名声也不好听。 想到这些,杜六姐咬牙切齿道:“都是梅青树家瞎折腾,引来了官差,真是好日子过不得了?”说到这里,想起梅家官司的由来,又迁怒到桂家头上:“桂家那小崽子也不是好东西,真是命硬,自打他回来,这一出一出弄出多少事来?” 桂家与梅家打官司还是其次,桂家“狗仗人势”强买了杜家的地,使得杜里正威望扫地,才是杜六姐最恨的。 要不是杜里正折了威望,梅童生怎么敢为了刚进门的填房就发作杜二娘这个杜家女? 现下,梅童生敢这个折腾杜氏这个儿媳妇,以后也就敢慢待杜六姐这个孙媳妇。 杜六姐幸灾乐祸之余,不免也担心起以后,更担心没有梅家借机悔婚没了以后。 要是之前,有人骂桂家,李氏少不得跟着咒骂几句,如今却是沉默下来。 桂家已经不是之前的桂家,已经在木家村立足,不是谁都能欺负得了的。杜家还没有算计上,就失了地;梅家倒是傻了出头,就惹上一出又一出的官司。 李氏心里十分酸楚,竟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了。 说起前公婆,那真是挑不出毛病的公道人,否则就算是失了丁银,在衙门里递单子的是桂里正那个里正,直接将村民的名字写上,要计较也是以后的事。结果桂家成丁死的精光,也没有落下好,被欺负了十几年。 当年李氏失了丈夫失了娘家兄弟,只觉得天塌一样,真是咬着牙告诉自己做不得好人,好人没有好报,还是个人顾个人。 谁能想到桂家还能再起来? 有桂五与桂重阳,谁还敢欺负到桂家头上? 桂春、桂秋兄弟已经定亲,以后成亲生子,桂家就又是新气象。 半夜辗转反侧时,李氏也问自己悔不悔?不过想想桂春、桂秋两兄弟这十几年的苦日子,如今看似体面,却不过是帮堂弟、帮叔叔打理庄子与铺子,跟管家管事差不多,就没有什么悔得了。 桂家老宅。 桂重阳不会出尔反尔,在这个时候为梅家说情。 县衙那边,一个老子告儿子的小案子,大雪天出动人手,肯定是因为那是梅家,所在是木家村。 桂重阳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知趣插一手? 就是梅氏那里,既是已经支持桂重阳打官司,也不希望这个时候再生波折。 打官司不是儿戏,既到了多薄公堂的时候,总要辩出个对错,不能说是亲戚、同村就含糊过去,那样的话就失了震慑的意思。落在其他村民眼中,岂不是只要肯放得下身段来央求,怎么得罪桂家都能抹平? 梅安也晓得自己为难人,眼见恳求再三也不通融,只能带了儿孙怏怏而去。 桂重阳与梅氏送到门口,梅青林想要说什么没有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梅晨则是魂不守舍,眼神有些空洞。 日暮时分,外头雪势不停,反而更大了。 木家村家家户户用起来晚饭,梅家的“忤逆”事就成了下饭菜。就是宋家这里,也不能免俗。 “家和万事兴,家不和这日子就好不了,梅家要走下道了!”宋婆子一边吃饭,一边絮叨着。 宋大夫却是有几分见识的,摇头道:“有梅晟在,以后总会起来的。” 宋婆子撇撇嘴道:“梅晟可是个有主意的,有那一桩亲事在,现下忍着,总有忍不住时,那时候可有热闹瞧……”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大门“啪啪”响,有人高声喊:“宋大夫在吗?” 宋大夫闻言,连忙下了地。 这样急着上门,肯定是病人,可不好耽搁。 大门外,却是半大高的少年杜七,呼哧带喘的抱着一个女童,旁边跟着面焦急的梅智。 见宋大夫开门,不待宋大夫发问,杜七便道:“您快给瞧瞧,囡囡冻着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退一步 寒冬腊月,就是大人也经不得冻,更不要说是孩子。 此时的梅晓,躺在袄子里,已经烧的滚烫,小小的人早烧的糊涂了,却是在迷昏中也难受得呻吟着。 宋大夫吓了一跳,连忙接了过去。 梅智的神色一顿,伸手想要阻拦。 乡下人家,虽也讲究“男女有别”,却都是成年男女,也没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 梅家却是不同,梅家两代读书人,自诩为书香门第,素来讲究个“规矩”。 梅晓今年七岁,要是按照读书人家的规矩,宋大夫到底是外姓男子,此举不当。可搁在现下,这样个黄毛丫头,又是病重之事提什么“男女大防”就委实可笑。 梅智抿了抿嘴,面上多了讥讽。狗屁的书香门第,贪财好色的祖父,嗜赌如命的父亲,真是叫人受够了。 这会儿功夫,宋大夫已经抱着梅晓进了院子,杜七也连忙跟去,梅智使劲握了握拳头,跟着进去。 宋婆子见状吓了一跳,忙接了一把手,将梅晓安置在炕上。 刚提及梅家,就见梅家两兄妹过来,宋婆子也是讪讪。 在宋婆子眼中,梅家这样闹腾,归根结底是进了填房,填房与继子继媳不和闹腾的。宋婆子是本村的媒人,梅李两家的亲事自然也是她做的媒,这见了“苦主”难免有些心虚。 眼见梅晓病成这个模样,却只有两个半大孩子露面,宋婆子少不得在心中腹诽几句“后娘黑心”,这却是将梅家的小李氏与杜家的李氏都骂进去了。 杜七看着笨拙,这半年却是心智长大许多,对宋大夫道:“下午衙门来人,我二姐以为是追赌债的,就打发智哥儿翻墙去我家找人,将囡囡藏在老屋柜子了。” 说到这里,杜七也是一阵后怕。要不是他想着去衙门打点一二,好让杜二娘好受一点,杜二娘被吓得浑浑噩噩的还想不到这些。等她心神稳定了,想起女儿来,没有杜七赶到,衙门那边也未必肯敢夜路回来传话,那梅晓就危险了。 听说是冻伤,少不得要查看梅晓身上。宋大夫先仔细诊脉,然后带了杜七、梅智去堂屋,留下宋婆子查看梅晓身上。 过了一刻钟,宋婆子才出来,叹气道:“可是遭罪了,手脚怕是要生冻疮,幸好在屋里,要不然这小身子骨也禁不住。除了内服的药,还得条两盒外敷的。”后一句,是对宋大夫说的。 宋大夫却依旧是眉头紧缩,出去抓了两包退烧药,又写了一个方子:“别的顾不上,首先要退烧。幸好这边的药材还能凑几服,回去先服一服,后半夜再服一服,多发汗,明儿我再过去看,要是不能退烧就得换方子,去镇上买药。” 杜七仔细听了,接了药包,收好方子,一边道谢,从荷包里拿出两块碎银子,足有五、六钱。 “用不了这许多。”宋大夫摆摆手:“方子不要钱,四包药材一百八十文。” 杜七却不肯收回:“明儿少不得还要劳烦您过去瞧瞧,去我家,二姐夫不在家,我带外甥、外甥女回去。” 宋大夫这才接了。 两个半大少年,带了病孩子,宋大夫也不放心,招呼儿子送他们回去。 宋大娘见状,道:“可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是得包一包。”说话的功夫,去炕柜翻出个花被出来,将梅晓包的严严实实的,才叫人抱走。 杜七再次谢过,梅智虽没有说话,却也是面带感激,眼圈发红,。 宋婆子看在眼中,等一行人离开,少不得跟老伴叹气道:“这小的看着倒是个好的,梅二是彻底废了。” 宋大夫沉默着,没有说话。虽是乡亲,到底别人家的日子,唏嘘两句也就过去了。 杜家,正房。 屋子里已经掌灯,外头全黑了。 李氏惦记儿子,心中后悔不及。早该拦着儿子,一个半大孩子出面,谁晓得衙门认不认?要是他们欺负人,或者是直接将儿子也抓进去,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就算衙门不欺负人,可外头这么大的风雪,也叫人悬心。 这个时候,李氏也不知该骂被抓的杜二娘,还是该骂去告忤逆将官差召来的梅平,还是骂仗势欺人将梅平逼到这一步的桂家。 李氏坐卧不安,实是忍不住,想要出去找儿子,可家里的马车让杜里正用了,就是杜七也是临时跟村里借的马车。 正心急如焚,听到前院有动静,李氏连忙迎了出去。 待看到杜七完完好好的站在那里,李氏才神魂归位,留心起旁人。 到底不是心狠之人,知晓梅晓受了风寒,李氏连忙让到上房,又忙不迭的吩咐人熬药。 一时之间,倒是有条不紊。 杜六姐听到动静,也赶过来。 只是听闻是受了风寒,杜六姐就远远的站了,并不上前。 梅智看在眼中,小脸阴沉沉的。 亲自喂了梅晓吃药,李氏又看着杜七、梅智吃了热面、喝了姜汤,才打发他们下去休息。 梅智想要留下,李氏温和道:“你爹娘都不在,囡囡还指望你看顾,不差这半日,先下去歇了,明儿白天你照顾囡囡。若是连你也跟着病了,还叫你娘活不活?” 杜七在旁也道:“莫要跟着添乱,二姐夫不在,明儿说不得还要去县上寻人。”说罢,拉着梅智下去。 梅智不情不愿跟着走了,到了门口,脚步迟疑了一下,回头小声道:“那,您能也喝碗姜汤……” 这是怕李氏过了病气。 李氏面上又温和几分,点点头道:“嗯,回头我就喝,智哥儿跟你舅舅下去吧。” 虽说跟着杜七下去,不过梅智还记得宋大夫之前说的话,半夜不退烧还要再喂梅晓一贴药,就睡得不踏实,醒了好几次。 待到听到厨房有动静,梅智就披着衣服过去看一眼。 梅晓没有退烧,李氏已经叫人熬了第二贴药,正亲自给梅晓喂药。 眼见着梅智过来,李氏这回没有催他下去,只摸着梅晓的额头,继续叫丫头换帕子。 屋子里闷热,炕上摸着也烫手,梅晓得身上盖了两层被子,显然李氏将杜七转述的医嘱听进去了,在给梅晓发汗。 梅晓小脸依旧红彤彤的,不过眉眼之间舒展许多,身上也不是之前的衣服,而是半新不旧的男童褂子,略有些肥大,应该是杜七的旧衣。 倒是李氏身上,还是之前的衣裳,面上透出疲色来,竟是一直没有休息。 梅智看在眼中,眼中带了迷茫。 就算是收留他们兄妹两个,李氏母子也无需做到这个地步,可是前有杜七顶风冒雪跟着去衙门打点,后有李氏这个后姥姥彻夜不眠亲自照看梅晓,这怎么跟平日里娘说的不一样? 梅晓虽没有退烧,却是发了汗,李氏心中松了一口气,摆摆手打发梅智下去。 梅智紧了紧身上衣裳,回厢房去了,却是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才合眼。 等到梅智醒来,宋大夫已经来了,正给梅晓诊脉。 梅晓的烧虽没彻底退,却也没有昨天那样热了。 宋大夫也松了一口气,道:“继续用这个方子,一日两贴,回头再过去取四贴。另外,做些面汤别放油给孩子吃。过了这两天,再用三七炖鸡补一补就差不多了。” 李氏听了,叫人跟着宋大夫去取药。 杜里正没有露面,显然是不在家,梅晓却能安置在上房,这当是李氏的主意了。 李氏的亲爹老李头与前面的公公杜里正都是宋大夫年岁相仿的好友,眼见着李氏没有如传言中的坏了性子,依旧保留几分良善,宋大夫心中多少也有几分欣慰。 用过早饭,杜七又带了梅智去县城,这回却是寻梅秀才去了。 杜二娘是梅家妇,杜七能出面打点一二,可真要想要接人回来还得梅家人出面。 梅秀才家小丫头生病的事,也在村上传了开来。 梅家与宋家距离不近,昨天杜七舅甥两个抱着个病孩子慌慌张张的模样也落在人眼中,今早宋大夫又去了杜家,少不得有人上门打探。 宋婆子心中认定小李氏使坏,可怜梅智兄妹两个,并没有替梅家遮掩的意思,直接说了梅晓生病之事。 要说昨天,大家伙儿还幸灾乐祸素来傲气的杜二娘不落好,眼下就都有些戚戚然了。 差一点就一条人命,梅童生与小李氏还不闻不问,都是杜七与梅智两个半大少年张罗,这待自家骨肉未免可刻薄。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居家过日子起口角都是常有的,杜二娘傲气不讨喜,不喜侄子,待小李氏那个年纪继婆婆或许有几分不客气,可真要说对梅童生有什么不孝的行径,那还是真没有,反而是个难得的勤快妇人。 桂家老宅这边,还不知昨日“新闻”有这般惊险后续,直到桂二爷爷与桂二奶奶亲自过来,众人才知晓梅晓生病之事。 桂二爷爷是来寻桂重阳的。 “梅平那老家伙为了什么去告儿子,小三儿你也晓得,你是怎么想的?”桂二爷爷的面上带了郑重。 桂重阳能怎么想? 谁晓得会有这么多的事? 要是只是梅平父子瞎折腾,桂家只当看笑话就行,这连杜二娘都牵连进去,又差点夭折个孩子,桂家还能在这个时候不饶不休? 第二百一十二章 报应不爽 西集镇,梅秀才从赌场出来,神色阴测测。 镇上常来赌场的不外乎那些人,眼见梅秀才神色就晓得这又是输干净了,未免觉得晦气,都闪避开来。 梅秀才脸色越发难看,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今日十月初八,是小集,街头上已经有不少过来赶集的村民,早点摊子也支起来,传来各色香味。 梅秀才走在路上,紧了紧身上衣裳,越发觉得饿了。 路过“百味香”时,梅秀才停下来,望着门口排着的长队,只觉得老金太不堪用,摇了摇头才离开,却是正好被二楼上站着眺望的桂秋看了个正着。 即便瞧不起老金,梅秀才也晓得没有人是傻子,那边靠着侯府,这银子能白拿一次两次,怕是没有第三次、第四次了。 这两家的亲事,总要有些进展才能找借口再要银子。 之前梅秀才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门亲事成了,尽量糊弄拖延,也不能给梅晟攀上富贵的机会,眼下赌红了眼,却是换了主意。 这亲事做成了,梅晟有侯府最靠山,他梅秀才不是也可以打着侯府的招牌吗?还有梅晟,弃了之前的亲事,另攀官眷,这也是个把柄。 读书人,素来讲究风骨,又是嫉妒成性,恨不得人人都要短处,梅秀才就是吃过亏的。 梅秀才当年休妻另娶本有内情,梅桂两家隔着两条人命,就是从官府那边走,也是当判夫妻“义绝”,他作甚就不能直接休妻? 当时梅秀才还是小小童生,无人关注,此事也无人提及;待去年梅秀才过了院试,成了秀才,“休妻”之事就被人说起。 没有人去追究十几年前梅桂两家恩怨,众人眼中看到的就是杜家有杜里正,是地主乡绅,桂家却是生计艰难的寒门小户,少不得将一顶“嫌贫爱富”的帽子扣到梅秀才头上。 梅秀才素来有几分小聪明,为自己辩白过几次,却终是作用不大。 等到梅晟坏了名声,也落得这个下场,那才是梅秀才巴不得的。 这样想着,梅秀才对于这门亲事也不是那么不甘不愿。 镇上到木家村三十里路,梅秀才口袋里没有银子,却也没有耽误他雇车,左右到家再叫杜氏给钱就是了。 因坐着马车厢里的缘故,梅秀才在路上就与进镇上寻人的杜七与梅智错过。 等到了梅宅外,梅秀才下车叩门。 小李氏正在院子里扫雪,听到叩门声过去开门。 梅秀才以为是杜氏,直接道:“拿二十文钱给车把式。” 小李氏见到梅秀才,心里揪着,说不出话来。 那杜氏可还在知县衙门大牢里关着,这梅秀才会不会闹起来?还有小丫头那边,小李氏的嫂子匆匆过来说了此事,千叮万嘱让她宽厚些,莫要坏了名声。小李氏真是觉得自己冤死了。自己又不是神仙,谁会晓得杜氏会将女儿藏起来?还有杜家那边不地道,两个孩子少一个就不晓得? 不管小李氏心里如何委屈,可看到梅秀才的时候不免还是心虚了。 梅秀才已经看到小李氏,却依旧大爷般的吩咐:“将车费先结了!” 小李氏底气不足,小声应了一声,从荷包里数出二十文钱递给车夫。 三十里路不算近了,又是大冬天的,其他人家总要给碗热水,这家恁不厚道,车夫心里嘀咕着,收了钱吆喝着马车走了。 梅秀才早饿了,着急吃饭,直接回了厢房寻杜氏。 这婆娘是不是也犯懒了?有了小李氏上杆子当老妈子,这是想要甩手享清福了? 不想厢房里半点热乎气都没有,也不见杜氏母子几个。 梅秀才不由怪哉,站了站,转身出去。 正好小李氏放了扫把,正要挑了帘子回上房,梅秀才直接问道:“杜氏呢?囡囡呢?” 小李氏闻言色变,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梅秀才瞧着不对劲,不由皱眉。 梅童生在屋子里听到动静,犹豫了一下道:“进来说话!” 梅秀才这才晓得老子在家,打量了小李氏一眼,露出轻鄙来。 梅童生也晓得孙女生病之事,却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一个丫头片子罢了,是杜氏疏忽看顾的缘故,与别人有什么相干? 倒是杜氏那里,到衙门走个过场吓唬一下就行了,总不能一直在里头关着。 梅秀才目瞪口呆,实没有想到三、两天不在家里,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梅童生素来晓得儿子主意正,多少怕他埋怨自己,话里话外就将小李氏与杜氏说在头里,道:“李氏年岁小,到底辈分在这里,杜氏太过不逊,今儿能给她看脸色,明儿就要在老子面子拿大了,让她吃个教训也好。你往杜家走一遭,他们杜家的女儿不孝,他们总要给咱们梅家一个说法!要不然,梅家可没有这进了衙门又出来的妇人!” 竟是打着杜氏被拘押的借口跟杜家要银子了,梅秀才先是恼怒,听到这里也是心动,眼下可正是缺银子的时候,老金那里拿不出,杜家这里却是能拿出一笔的。 只是梅童生说的对,梅家没有这进了衙门又出来的妇人。梅秀才眼珠子一转,竟是生出几分别的念头来。 那侯爷的“义女”,梅晟娶的,他梅青柏作甚娶不得?他不过而立之年,说起来也年岁相当。 至于杜氏,一个不孝的妇人,连衙门都进了,不休还留着丢人不成?全然忘了杜氏所谓的“不孝”,还是因为听了他的话,不曾将小李氏当成继母待的缘故。 这念头一生,梅秀才竟是心口炙热,越发觉得自己运气好。什么休了杜氏一双儿女如何,全抛到脑后。 只是他也晓得同十四岁的侄子相比,自己这个叔叔实没有什么长处,让那边主动舍了梅晟将梁小姐说给自己无异于白日做梦,还需细细算计。 梅童生眼见着儿子听进去自己的话,没有为杜氏撑腰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不闹腾就好,他是看出来了,要是儿子、儿媳妇一心,那这个家谁就轮不到自己说了算。 如今这样很好,至于分家分房子的事,梅童生在儿子面前就怂了,想着还是先含糊过去,回头就说是给杜氏一个教训罢了。 杜家,上房。 李氏看着梅晓吃了药,给她掖了掖被子,轻轻拍打几下,眼见小人儿闭了眼,才起身出来。 杜六姐坐在堂屋里,脸色有些难看,见李氏出来,带了几分关切道:“囡囡好些了?” “略好些了。”李氏嘴里应着,却是心中鄙视杜六姐的凉薄。梅晓是她的亲外甥女呢,昨儿避之不及的姿态,今儿更是连里屋都不进,只嘴上说的好听。幸好没有指望她以后帮扶杜七,要不然也是白指望。 昨晚兵荒马乱的,大家只担心梅晓不退烧,顾不得别的,杜六姐却是辗转反侧,一晚没有睡好。 那杜二娘可是杜家女,她身上背着“不孝”之名,杜六姐这个娘家妹子也面上无光。听说读书人最重名声,要是梅晟因杜二娘的缘故将自己也当成是不孝之人,那自己岂不是冤枉? 这样想着,杜六姐就不愿意杜家插手杜二娘的事,小声对李氏道:“太太,小七眼看到说亲的年岁,可有二姐在,怕是外头难免会误会咱们杜家呢。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水’,晓得太太心慈,可二姐到底梅家妇,就是衙门那边也是认梅家不认杜家啊!还有智哥儿与囡囡是梅家骨肉,总没有一直养在杜家的道理,要不然倒像是咱们杜家挑拨他们梅家骨肉至亲似的,吃力不讨好,何苦来哉!” 李氏闻言,不由皱眉,却不是听进去杜六姐的话,而是越发觉得心凉。 就算不是同母,杜二娘也是杜六姐的亲姐姐,这个时候姐姐受了欺负不说同仇敌忾,竟然还嫌弃上了;至于梅智兄妹,这才到杜家一天,就碍了她的眼了? 杜六姐只当李氏听进去了,继续道:“梅家名声臭不可闻,咱们杜家可不能被沾上啊,就是老爷在,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李氏眉头皱得更紧,杜老爷鲜少有这样夜不归宿的时候,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想到这个可能,李氏心焦,不耐烦再听杜六姐闲话,摆摆手道:“我晓得了,你回去继续绣嫁妆吧,这两日别过来了,小心过了病气!” 杜六姐却是没有走,道:“可是老七不是又带了智哥儿出去?” 李氏揉了揉眉头道:“去找你二姐夫去了,衙门那边既要梅家人出面,不找他找谁?” 杜六姐这才心满意足,袅袅起身,回厢房绣嫁妆去了。 李氏看着杜六姐背影,面色森寒,这样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想要嫁给梅晟?做梦!凭着杜六姐这自私凉薄的性子,今日能嫌弃杜二娘,明日就能嫌弃杜七,真要心愿得偿说不得反过头来就惦记杜家的产业了。 知县衙门。 桂重阳跟着叔叔桂五过来,是为了桂、梅两家的官司撤状子来的。 就算没有桂二爷爷早上亲自过去,桂重阳也准备撤状子了。同“盗窃伤人”相比,“忤逆不孝”的罪名更大,就算最后梅家人撤状子,衙门这里整治风化也能好好收拾梅青树夫妇一顿。 “撤就撤吧,正好皇陵下来公文,准备抽丁,到时候跑不了他,你不用再沾手了,倒是梅杜氏,是否真有恶行?被夫家所弃?要不然怎么夫家还没有人露面?”张量道。 桂五只在木家村住过两月,不晓得这些事情,回头望像桂重阳。 虽说杜二娘不管娘家婆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可桂重阳也没有落井下石,只道:“以往倒是不曾听闻……” 话音未落,就见郑师爷面带古怪进来禀告:“大人,那梅杜氏之夫来了。” 张量挑了挑眉道:“可是要接人回去?” “不是接人,是写了休书送来……还真是心狠啊,竟是全然不顾一双儿女……”郑师爷唏嘘道。 桂重阳与桂五叔侄闻言,不由对望了一眼。 这叫怎么话说?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当年杜家趁火打劫,想要与梅家联姻,谋取里正之位,挑唆梅青柏休了桂大姑,娶了杜二娘;如今杜二娘也被休了! 只是这是杜家的报应,那梅家的报应呢? 第二百一十三章 子不类父 自古休妻有“七出三不去”之说,“七出”又称“七去”,既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口多言、去;盗窃、去。 梅杜氏忤逆翁姑,都引起民愤了,倒是占定了“不顺父母”这一条。梅秀才此时出妻,看似也说的过去。 只是除了“七出”之外,还有“三不去”之说,既有所取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先贫贱后富贵,不过“淫”与“有恶疾”者不在三不去中。 “三不去”中,梅杜氏曾为婆婆服孝,倒是占了“与更三年丧”这一条,按理来说不当出妻,不过梅秀才知晓律法,自不会忘了这个纰漏。 那休书上有一条就是梅杜氏不慈,凌扭幼侄,致婆婆气亡,有了这一条,别说“出妻”,就是直接“义绝”也够了,梅杜氏的“与更三年丧”就算不得什么了。 郑师爷说梅秀才心狠,也是因为他做的太绝,半分不留余地。梅杜氏背负“不孝不慈”的名声被休,她的一双儿女以后的日子能好过? 县衙外,户科。 钟书吏看了休书,道:“杜氏既不是梅家妇,那就传话杜家来接人吧!” 只是这人不是白接的,少不得打点一二,否则这种忤逆公婆的不孝媳妇,在官员教化之下,本当在集日上了枷板在县衙门口示众的。 梅秀才此时倒是假惺惺道:“到底的夫妻一场,本当学生出面,只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学生这就回去传话杜家!” 要是梅秀才口袋里有钱,也想要做的漂亮,省的杜家发狠不接人,到时少不得节外生枝,实是他口袋里比脸都干净,就只能说几句漂亮话。 不想,梅秀才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道:“贤婿要传什么话?” 梅秀才一惊,连忙回头。 门口站着一团和气的胖子,不是杜里正是哪个?身后站着两个面带不善的少年,正是杜七与梅智。 这舅甥两个在县上寻梅秀才,走了几个赌场没找到人,却是遇到了从京里回来的杜里正。 杜里正听闻了梅杜氏之事,自是顾不得先回村里,直接来县衙交赎金,却是正听到的钟书吏与梅秀才的对话。 梅秀才觉得额头汗都要出来了,神色讪讪。 两人打了十几年交道,梅秀才自是晓得杜里正的手段,少不得陪着小心道:“您回来了就好,晚辈正有事与您商量!” 这是连“小婿”都不称了。 杜里正定定的看着梅秀才,一时没有应答。 杜七忍了怒气,瞪着梅秀才道:“有什么事这么急,不是当先接了二姐出来么?” 这样的梅家,跟虎狼窝不差什么,杜七巴不得两家就算断绝往来,可是不能是梅家“休妻”,有个被休的娘梅智兄妹以后还能抬起头来么?就算是夫妻情绝,也只能是“和离”。 杜七心有顾忌,还能忍了怒气,梅智却是忍不住了,直接冷哼道:“我娘不是梅家妇,我就不做梅家子,狗屁的梅家,谁稀罕不成?” 梅秀才闻言大怒,跟前泰山、前小舅子说话有顾忌,跟自己的儿子有什么的顾忌的,立时怒道:“小畜生说的甚?你竟要忘了根本不成?是谁挑唆你如此忤逆不逊?”最后一句,却是冲着杜七说的。 杜七皱眉,呵斥梅智道:“晓得你这两天吓到了,脑子不灵光,可也别胡说八道,就算你年岁小,也不当如此,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你爹虽忙些,你也不当缺了教导?!”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自古以来只有父母训斥儿子的,没有儿子不认父母的,这样不孝的名声可不能背。 杜里正脸色耷拉下来,刚才看梅秀才还心虚,这一转眼就咬起老七,这是胆肥了? 梅秀才说完,就觉得身上发冷,看到杜里正神色不由惴惴,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梅智。 梅智挺着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着梅秀才的目光也是不避不闪,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怨恨。 梅秀才见状,不由一愣,随即也恼了。 这是谁家的规矩?竟然还生恨了?资质愚钝的蠢货,连杜家那个肥猪都能糊弄他,自己没有嫌弃他,他还还挑老子的刺儿? 梅秀才这一嫌弃,眼睛眨了眨,不免生出个念头来。 就算出妻,这一双儿女却是梅家血脉,没有随着杜氏大归的道理,那样的话梅智就占了长子的名头,梁家心疼女儿的话,这也是一道坎儿。 血脉亲缘斩不断,有杜家这个外家在,还能短了梅智吃喝?连儿子都嫌弃了,更不要说素来不亲近的女儿,少不得也当成了拖油瓶。 梅秀才心中有了定夺,面带嫌弃道:“嫌弃梅家就滚,梅家也没有你这等不认祖宗的不孝儿孙!” 梅智脸色血色褪尽,到底是十来岁的少年,不免又羞又恼,挺着脖子咬牙道:“滚就滚!”不待说完,扭头就跑。 杜七哪里放心他一个人,立时追了出去。 杜里正看着梅秀才,心中犹豫不定。 男人吗,喜新厌旧之事常用,可这连儿子都想要弃了的却是少有,更不要说梅秀才年过而立,只有梅智一个儿子。 这中间有什么缘故? 梅秀才既开始嫌弃一双儿女,就晓得这“休书”怕是出不得了。 这有“出妻”的,没有连带着儿女一道出的规矩,少不得要改“出妻”为“和离”。到时候杜氏舍不得一双儿女,愿意带在身边教养,也说的过去。梅家能点头,倒是显得梅家仁至义尽。 同样是长子,这养在家里与养在外头的自是不一样,左右梅家眼下也没有什么能分的,就此分出去一支也不算什么。 梅秀才还不晓得自己这一房已经被梅童生“分家”,倒是也起了“分家”的念头,为了以后续娶做准备,到底是亲生爷俩,这父子两个的自私自利如出一辙。 眼见杜里正眼中都是审视,梅秀才小声道:“万事好商量,此处说话不便,您看?” 杜里正心中纳罕不已,也想要看看梅秀才到底在算计什么,便点点头随梅秀才出来。 至于杜二娘,自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由娘家接出来,那样的话不是默认了梅秀才“出妻”,只能稍后再说此事。 眼见两人走了,钟书吏摇摇头。 这梅秀才心狠,这个杜忠也不厚道。 换做个疼女儿的,眼见女婿休妻,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打断他的狗腿都是轻的。所谓“商量”,肯定是私下里讲条件了,瞧着杜忠的模样,怕是还真是有得商量。 桂五叔侄出来,听钟书吏说了一嘴,都也不算意外。 梅杜两家可不是一门亲事,梅秀才能与杜里正商量的,多半是梅晟的亲事了。 梅晟前程大好,为了那边的亲事稳妥些,杜里正退一步也保不齐。 “梅家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桂家还是避开为好。”桂五想了想,对桂重阳道:“反倒是读书这里,耽搁不得。我叫人收拾那边院子,等年后你们还是到镇上来也便宜些。” 桂重阳点点头,也赞成如此。 世人都有怜贫惜弱之心,桂家再追究下去,倒显得不依不饶欺负人了。 杜里正待别人家阴毒不留余地,为什么遇到梅家再三退让,还不是因梅家有两个秀才前程大好。 等桂家叔侄两人得了功名,桂家才真正有了根基。 之前在镇上买宅子时,桂家就买了相邻的两个院子,如今桂五夫妇住着一处,另外一处还空着,之前已经收拾过一次,可到底是旧宅,想要常住还是要重新拾掇一回。 桂重阳没有拿银子出来,有事情账不能算的那么清楚。如今他缺银子,桂五却是不差钱的,再将银子拿出来说就有些太外道了。 杜七拉着梅智回来,倒是正好与桂家叔侄遇到的正着。 杜七抿着嘴,没有说话;梅智气鼓鼓的,冲着桂重阳磨牙。 官差为什么来木家村?是因为梅平老汉告儿子“忤逆”。 梅平为什么告儿子“忤逆”,是因为桂家告梅青树夫妇“盗窃”、“伤人”。 梅智记得清楚,自也将桂家与桂重阳恨在里头,眼见桂五叔侄在这里,也怀疑他们过来“落井下石”。 桂五看着杜七若有所思,桂重阳也望过去。 同刚回村里里相比,杜七瘦了不少,如今看着依旧是富态,却不是痴肥了。 杜七被两人看得不自在,低着头拉着梅智进了衙门。 桂五与桂重阳叔侄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异样。 “这杜七,重阳你怎么看?”桂五沉思了一下,道。 “性子纯良,子不类父!”桂重阳毫不犹豫,直接道。 桂五皱眉,似有不解。 桂重阳疑惑道:“都说杜七足月所出,当年杜家得子曾大办酒宴,当不会错认了血脉吧?” 要不是亲自从梅氏口中晓得杜家当年办了满月宴,桂重阳也有此怀疑。可是日子对不上,难道杜家还能骗过全村人不成? 桂五皱眉道:“之前倒是没发现,可这杜七眉眼之间,确实有几分你大伯的模样。” 桂重阳闻言,不由怔住。 第二百一十四章 黑心秀才 酒楼,雅间。 小二上了酒菜上来,掩门而去。梅秀才起身,把盏倒酒。 杜里正眯着眼睛,看着梅秀才,实不明白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莫非他以为真休了杜二娘,两家还能心平气和说话不成? 梅秀才倒完酒,却是未语先叹,道:“哎,岳父,小婿也是实没有法子。二娘虽不是我结发之妻,可到底为我生养一双女儿,但凡有别的法子,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竟然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杜里正的嘴角抽了抽,冷笑道:“这话怎么说?谁还会逼你不成?” 梅秀才挣扎了一下,方小声道:“岳父,实在是势比人强,别无他法啊!” 这对前翁婿本就是各有计较,不是能推心置腹的关系,加上梅秀才到底要脸,不会说出自己想要攀附权势的打算,只苦着脸半真半假的将梁家人选婿与买地的事情说了。 “如今那边要给梁小姐置办嫁妆,就看上了岳父家的地与桂五的食铺,食铺就在眼跟前,他们背靠着侯府,不过是手到擒来,自然是不着急,地这里之前就瞧上了岳父那十顷隐田,已经告知了侯府!”梅秀才唉声叹气:“民不与官斗,岳父也别强撑着了,要不然那边逼急了,就不是买地了。” 如今侯府既肯出银子,那老实卖了还能剩下银子,否则对方寻个罪名下来,通过衙门夺了田去,也不是难事,到时候就不是买卖了。 至于梁家看上梅晟之事,自然是提也没提,只说自己在县上无意遇到梁小姐,帮了个小忙,千金小姐任性就缠上他了,竟然是不顾他已经娶亲,做妾也要下嫁。梁家自然是不依,又舍不得违了女儿的意,就“警告”梅秀才自己想办法。 一篇假话,说的真真假假,换做其他人说不得真的被糊弄了,可是杜里正是谁?他倒是没有急着揭穿梅秀才的假话,而是略做思量,大致分辨出其中的真真假假。置产的事当是真的,换做往常手中有银子在通州买几顷地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正赶上迁都,大块的良田可遇不可求,还真需要细细查访。 杜里正外头那十顷地,能瞒住寻常村民,却耐不住从官府那边往下查。梁家有个待嫁女之事,也无需扯谎,至于看上梅秀才这个中年落拓秀才则是编瞎话了。 梅秀才长相算俊秀,之前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可那都是之前,如今沉迷赌博,经常在县上熬着,脸色枯黄晦暗,看着像老了几岁都不止,就算梁小姐眼瞎,非觉得梅秀才好,梁家一打听也能知晓梅秀才的老底,不直接收拾他才怪,还能真的与他商谈嫁娶之事?换做梅晟还差不多。 换做梅晟? 那梁小姐既没有定亲,应该是未及笄的少女,又有个兄长在官学,听闻或见过梅晟还差不多。以梅晟的年岁与资质,才是能让侯府认可的许婚对象。 杜里正醍醐灌顶一般,想想梅晟的人才,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对方既看上梅晟,还没有传出话来,自然是因为梅晟与杜六姐已经有婚约。这黑心的梁家,不仅想要夺杜家的地,还想要抢杜家的女婿。 在木家村作威作福十数年,素来都是杜里正“以势压人”,如今被人逼到跟前,这滋味儿真是一言难尽。 杜里正心中暗恨,瞬间就有了定夺。梅秀才这个便宜女婿,端是胆大,不外乎想着什么“李代桃僵”的主意,让他与梁家狗咬狗去。这门亲断就断吧,否则以梅秀才的无耻,等到自己不在,李氏母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反倒是梅晟,以后是要走仕途的,爱惜名声羽毛,反而行事不会这样肆意。 要是两个女婿只能选一个,自然是选梅晟。 杜里正心中有了决断,面上略缓。 梅秀才见状,立时道:“晟哥儿与六姐儿亲事定的仓促,又碍着辈分,要是晟哥儿不愿意,借此拖延几年,谁晓得会有什么变动。如今我与二娘分开,他们两个辈分也不碍了。明年是乡试之年,趁着下场前先将喜事办了,也免得节外生枝。” 杜里正冷哼一声,道:“梅晟是梅晟,你是你!你想要娶贵妻、奔前程,我也不拦你,只是这休书是万万不能接的!” 梅秀才却听出这话中似有松动之意,恳切道:“那岳父的意思?” “合离吧!再直接将智哥儿兄妹分出来!”杜里正淡淡的道。 梅秀才不由皱眉,梅晓还罢了,一个黄毛丫头,可梅智是他的长子。 “那杜小姐年轻,想要也不愿意做后娘,这样也是两相便宜。梅智也不算小了,也当避嫌。”杜里正继续道。 梅秀才一想梁小姐只比儿子年长一岁,到时候年轻继母继子,同一屋檐下,想想心里就膈应,心中立时肯了,却依旧做为难状:“智哥儿到底是长子,且如今家里的田都被桂家糊弄过去,总不能让他们兄妹两个光着身子分出去啊!” 杜里正心中冷笑,不光着身子分出去,难道梅家还有其他田不成? “二娘名下有五十亩妆田,总不会饿着智哥儿他们兄妹两个,不过你要是舍不得,这提议也作罢,到底是梅家骨肉,也没有外人处的道理。”杜里正不紧不慢的说道。 梅秀才摸了摸鼻子,心里不免嘀咕两句杜里正小气,明里暗里还剩下十四顷地,拿出百十来亩给外孙算什么?要是杜家真的肯分给梅智百十来亩地,到时候父父子子的,少不得再回到他手中,却是可惜了。 杜里正则是垂下眼帘,自家老七兄弟一个未免太单薄,多了梅智这个外甥相互扶持也算好事,只是也不能便宜了这梅秀才,且留着他对付那个梁家,总有清算一日。 梅秀才好容易“糊弄”住杜里正,生怕有变故,不敢再贪心,便写了“合离书”与“分家”的文书,直接去衙门备案。 桂家叔侄已经走了,钟书吏却是诧异不已。 这个杜里正未免太怂了,竟然真的被说服,虽说如今是“合离”不是“休妻”,可是在世人眼中没有太大差别,还有不仅没有为出嫁女撑腰,反而连带着外孙外孙女都被分出来,这还真是稀罕事儿。 人有族,树有根。要是梅智是已经成年的儿子,分出来也就分出来,这离成丁还差好几岁呢。所谓“分家”又不见“分产”,分家文书上倒是注明了兄妹两个抚养与婚嫁之事都归杜家,梅家不得插手,这除了改姓之外,这一双儿女算梅家的还是杜家的? 梅秀才脸色臭臭的,这一条还是杜里正让后加上的。 这婚姻大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梅秀才自然不愿意加上这一条。梅智还罢,好男儿何患无妻;梅晓那里,容貌向了生母,倒是十分灵秀可爱,以后说不得能说上一门好亲事。 杜里正不是傻的,自是不愿意白养了两个外孙一场后再让梅家占便宜,就道:“智哥儿离成丁还有四年,囡囡离及笄也有小十年,他们兄妹两个的抚养之资,本是梅家的事,不过你也不容易,我就担了罢,他们兄妹两个的兄妹的婚嫁之资也就不用你那边操心了,你若应了就加一句,若是觉得不妥当,那抚养之资,以后的婚嫁抛费也都添一句,白纸黑字,落到文书上省心,免得以后新妇进门还有扯皮。你也莫要嫌我啰嗦,这自古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以后你与新妇还要生儿育女,到时候难免疏忽照顾不周全,还是都摆在前面好。” 这提到钱,口袋里精穷的梅秀才自是没了底气,就依着杜里正的加了这一条,直到此时心中不免真的有几分舍不得,到底是一双儿女,可想着有侯府关系的梁小姐,这一双儿女便也不稀罕了。梁小姐既是侯府“义女”,那所出儿女就是侯府的外孙、外孙女,哪里是愚笨不通书的梅智与稚嫩孱弱的梅晓能比的? 两家谈妥当,杜氏又不是要犯,自是可以赎回。 梅秀才怕杜氏出来闹,办完手续就匆匆走了。 等杜里正交纳二十两银子,杜氏出来时,才晓得自己已经不是梅家妇,连带着一双儿女也被扫地出门,立时身子一软,幸好杜七在旁扶住,才没有跌个跟头。 正如钟书吏之前想的,在乡下人家,哪里管你是“合离书”还是“休书”,村里人议论纷纷,都晓得是杜氏带了儿女被梅家扫地出门。 不过梅家也没有占了便宜就是,杜家管家拿了杜二娘的嫁妆单子,带了人去梅家,家具摆设搬了几马车回来。 梅童生傻眼,他虽说口口声声说杜氏“忤逆”,让儿子休妻,可那都是口头上说说,想要借此从压压杜家,得些好处,哪里想会到这个地步,未免心虚,什么分家的话只当没有说话,见了儿子只有唏嘘的。 梅秀才怕杜二娘不甘心上门来闹,到时候成了被人笑话,回来一趟说了“合离”、“分家”的话,要了二两银子就又躲回到镇上去了。 梅童生恨不得也躲出去,战战兢兢了两天,却是除了杜家下人搬嫁妆就太太平平的,杜二娘始终没有露面。 杜家,杜二娘搂着女儿,眼泪都要流干了。 李氏在旁,心中叹息,想要劝说的话说不出口。这儿女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好好的小囡囡成了这个模样,当娘的如何都受得住? 只是她尽力了,要是杜二娘就此迁怒,她也无愧无心就是了。 不晓得是离了梅家的缘故,还是在知县大牢拘了一晚的缘故,杜二娘脑子倒是清醒了,面上掩不住的恨意,却不是对李氏这个继母,而是对着梅家,除了轻声哄劝心智如稚儿的幼女,就是咒骂梅家父子不得好死。 李氏听了,却是安心许多。要是杜二娘真是迁怒与她,那她还真不敢留杜二娘母子三人在家,否则要是她存了坏心要害杜七,那自己岂不是要哭死? 倒是杜六姐,知晓二娘“合离”未免心中窃喜,这样一来,她与梅晟的亲事就不涉及辈分伦理,也免了后患。 桂家这边,桂重阳虽好奇杜七出身,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需要留心,那就是“徐师兄”打发人来了,过问梁家谋产之事。 第二百一十五章 怎么揭开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跟着徐伯平、张量过来的那个青年,年岁与徐伯平相仿的徐更。 听着徐姓,桂重阳就有了猜测,待见张量称呼对方“世兄”,对于徐更身份也就差不多有数了,加之徐更上次称呼师兄“大哥”,便晓得这位应该是徐师兄的族人。 张量羞愧不安,原本以为有了知县这个身份,庇护桂重阳不过是小事一桩,谁会想到遇事还得跟京中求援,还得让表哥操心。可实是没法子,谁让这背后牵扯个西宁侯府。 或许在其他人眼中,西宁侯现在失了西北军权,奉旨守帝陵是落魄了,可宋家依旧有两个公主,还是与东宫同母的嫡公主,容不得外人轻侮。 加上张家本就是外戚出身,是太子妃母族,要是真与宋家怼上,让外人怎么看?说不得要说张家仗着东宫张狂,东宫太子虽是今上嫡长子,可处境并不算好。 要说同太祖皇帝二十四子相比,今上如今只有三子长成,都是同母嫡出,本应不涉及夺嫡之事,可是如今朝廷上却不见太平。 今上是征战之君,当年“靖难之役”时带着次子征战,留着长子守燕地。 父子三人的情形,颇有些类似与初唐时唐高祖父子三人的情形,那就是长子有名分,次子有战功。 与初唐时不同的是,唐高祖当初偏着的是长子,压制次子;今上则是压制太子,纵容次子汉王。 一直到永乐十五年,汉王才就藩。不过藩地也从云南换到乐安州,乐安州离京城只有六百里,因此汉王常找各种借口进京,滞留京城,实令人难以心安。 有了汉王例子在前,今上嫡三子赵王少不得也有样学样,以帝子之身迟迟不肯就藩。 要不是在永乐九年东宫长子被封了皇太孙,说不得不得今上所喜的东宫早就在两位勇武弟弟的联手夹击下失了储位。 今上登基将二十年,年过花甲,性子越来越暴虐,不容忤逆,如今东宫一系只有隐忍。 就算是西宁侯府有痛脚在前,张家作为东宫外戚也不好怼上,否则说不得对反咬一口,就要将火烧到东宫头上,使得东宫多一条“不睦手足”的罪名。 张量知晓轻重,才会将百味香的“投毒案”搁置,匆匆派人进京求援。 看到来的是徐更,张量心中松了一口气。 同为外戚,徐更出身后族徐家,勋贵第一家,就算是对上公主府也比张家有底气,因为是几位嫡公主的外家。就算是汉王、赵王想要借此构陷东宫,也要掂量掂量得罪母族的后果。 更不要说,西宁侯还有“外室生女”的嫌疑,这个揭开可就是皇家丑闻了。这其中轻重,不是张量能定夺的。 同毛手毛脚的张量相比,徐更要稳重的多。 “大哥已经使人往甘肃查了,还没有回信,不过西宁侯前些年确实曾数次回北京,也曾带人秘密前往通州。”徐更皱眉道。 真要是看顾属下遗孤,哪里用得着这样鬼鬼祟祟? 大明有兵籍,梁偏将死了,其子本应该袭其父武职,即便梁家子当初年幼,也可以长大后袭其夫之职,可实际上梁偏将之侄早有其侄子袭了,换得梁妻没有带子回乡依附夫族,而是带了儿女远远安置在通州。 这其中本就说不通,加上那个梁家小姐虽以“遗腹女”身份出生,可是凭着西宁侯府“选婿”这番波折,族子、管事都曾来三河县,如今又加上置产这一项,就越发显得不同了。 这显然不是“外室前夫之女”的待遇,梁秀才年岁在前,尚未议婚,一步步下场应试也没有得侯府多少助力,要是西宁侯只是“爱屋及乌”,不当如此厚此薄彼。 那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梁家小姐不是“遗腹女”,而是驸马的“奸生女”。 如此打脸皇家之事,要是传到今上耳中,还不知会引起多大风波,这揭开盖子的不能是东宫系,可偏生张量如今任三河县令,要是任由别人揭开此事说不得还要背负“包庇”嫌疑。 “大哥说了,无须遮掩,按律行事!”徐更道。 张量闻言,脸色苍白说不出话,却也明白这是两难之下最好的选择。 越是遮遮掩掩,越容易落人口舌,反而大道直行,更显坦荡。 金大是以“指使人投药”的罪名被拘拿,这要是按律追查,少不得桂家就是苦主与“原告”。 待桂重阳过来,徐更直接转述了“徐师兄”的话。徐师兄的意思,让桂重阳不要担心,不过是让桂五走个过场,他会叫人护着桂五。 桂重阳虽只有十二岁,经的事不多,可读得书不少。 就算有徐师兄庇护,桂五也只是寻常百姓,西宁侯的丑事败露,不敢拿张量如何,还对付不了平民百姓的桂五? 就算徐师兄叫人看顾一二,到底有力有不及之处。 桂重阳皱眉沉思,好一会儿方问道:“徐大哥,此事最后是否会‘直达天听’?” 徐更点点头,道:“自然,事涉皇亲,州府那边不敢掩下。” 桂重阳皱眉道:“可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上怕也不愿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吧!” 徐更看了桂重阳一眼,有些不解他说话的用意。 桂重阳犹豫了一下道:“说到底事情到底因我而起,或许可以不用惊动州府更好,否则等到州府调查,有些事情终是有迹可循。” 例如徐师兄让张量照顾桂重阳之事,有这个“渊源”在,张量因金大不法事发现幕后的西宁侯府也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徐更没有立时说话,显然是听见去了。 张量却是不赞成,道:“你还小呢,以后还要走仕途,真让西宁侯府嫉恨上可怎么好?” 人都有欺软怕硬之心,就算揭开此事的是张量,可到底因桂重阳这个小人物而起,西宁侯府不愿意与太子妃的娘家怼上,说不得就要迁怒到桂重阳身上。桂重阳年少,身体不好,前程待定,张量自是明白表哥不会答应让他承担这样风险。至于桂五,因是桂重阳的堂叔,总有借光的时候,现下吃亏也有补偿的地方,倒是无碍。 桂重阳想了想,道:“师兄师从我父,照拂师弟,任是谁也说不出不好来。张大人因此对我格外庇护,详查金大底细也顺理成章。只是甘肃偏远,驸马旧事不好查证,递到御前,由上而下查证,说不得更便利些。不管事情到底如何,也是师兄忠君爱国之心。” 徐更与张量面面相觑,实想不到桂重阳出了这样的主意。 之前众人知晓西宁侯阴私,想的是遮掩还是揭开,如今却有了第三种选择。换做其他人,这样就太鲁莽,不管最后事情查出真伪都落不下好,可谁让“大哥”的身份尊贵,对上无须像臣子那样面面俱到,这样的“不周全”说不得正是周全。 等到查证西宁侯事,到底是揭开处置,还是盖盖子瞒住丑事,就都是别人拿主意了,对东宫众人自然是有益无害。 徐更犹豫了一下,道:“大哥怕是不愿意让你搅合进来。” 桂重阳道:“师兄前些日子出行没有瞒人,这次徐大哥过来也会有人知晓,这样实话实说,护着我这个师弟总比师兄护着张大人这个表弟来的妥当。” 张量是官身,还是太子妃娘家,就算是姻亲,徐师兄与之往来过密也有“站队”、“结党”之嫌,换做桂重阳这个十二岁的孤子,就算徐师兄格外关切些,也说得过去了。 至于被人记恨,桂重阳并不是无所畏惧,可也不能安心让桂五顶缸。桂五正准备下场,养婿的身份也容易为人诟病,就没有过过几日顺心日子,还是不要让他搅合进来了。 至于桂重阳自己,还是守孝期,离下场还远,正可以避开风头。等再大几岁,有了功名,西宁侯还怨愤不休的话,那就去抱师兄大腿去好了。 县学。 梅晟送走族叔,回转到房里,坐在窗前,犹如梦中。 梅青柏与杜氏合离,杜氏带了一双儿女离开梅家,这听着跟假话似的竟然是真事。梅童生父子如今名声狼藉,与族人也不亲近,可梅晟却已经是秀才公。 刚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梅安的儿子梅青林。 人老成精,杜氏这回的牢狱官司完全是被梅青树夫妇连累的,最后又闹到合离的地步,伤了是梅家的名声,更是梅童生这一房的脸面。梅安素来想的多,不怕梅童生父子记恨,倒是担心梅晟心中不自在,特意打发儿子过来告之此事。 斩不断的血脉,对于刻薄阴毒的杜氏,梅晟从没有放在眼中过,也没有当成长辈敬重,可也没有想到有一日会没了这一层辈分关系。 梅晟幼年时吃了杜氏不少苦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并没有落井下石的念头,反而想到梅青柏身上。 这合离,只是为了名声,还是其他?作甚杜家就允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新里正 等到进了腊月,随着桂家“撤状”,拘押了旬月的梅青树夫妇回来了。 两口子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几岁,梅青树直不起腰来,得了咳症,冯氏也再没有素日的泼辣伶俐,花白了头发跟老妪一般。 寒冬腊月的大牢,哪里是好住的? 桂家是撤了“盗窃”与“殴打”的状子,可因为梅平上了状告长子与长媳“忤逆”的状子,到底过了一次堂,敲定了夫妻两人的“不孝”之罪。 如今夫妻两人虽暂时放归,可判了“劳役五年”,年后就要出劳役,前往皇陵服役。 杜里正之前算计桂重阳未成之事,倒是“便宜”了梅青树夫妇。 梅家想要“赔偿”桂家的田,桂家没有收,可梅家也没有保住,因为衙门除了这个劳役,还有罚银百两,梅家积蓄已光,只能卖地了。 一直躲着的梅青木终于露面了,到底如秋氏算计的,在兄嫂的官司上一文未出,名声却是臭了。 之前因“出继”原配长子之事,村里人说起梅青木只说是老实过了,被后妻辖制。 不过“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家粗心顾不到屋里事也是有的,并不是就说明梅青木人品有瑕。可这次亲兄嫂被拘,亲老子上门来求,依旧是闭门不出,就过了。 “父为子纲”,梅青木怎么疏忽梅小八都不是罪过,可如此慢待老父亲,就是不孝了。 即便梅家兄弟已经分家,可到底是同胞兄弟,在梅青树夫妇遭大难时,梅青木这个当兄弟的,就给担当起来,上孝敬父母,下照拂两个未成丁的侄儿,才是为人子、为人弟、为人叔该做的,而不是直接做了缩头乌龟,闭门不出。 如今梅青木还是一副老实人模样登门,探望长兄。 梅五、梅七兄弟两个怒目而视,恨不得立时撵人,却是被梅青树给呵斥住。 梅青木看着兄长衰败模样,心里大惊,到底有几分不忍,嘴里关切,兄弟两个倒是依旧是亲近模样,仿佛嫌隙未生。 梅平看在眼里,却是心痛如绞。 五年劳役,且是皇陵的差事,谁也不能保证到底能不能回来。长子这是没有法子啊,要是长子真的有去无回,这一家子说不得还真要落到老二身上。 梅家之祸有冯氏不贤的缘故,可说到底秋氏也不清白。还有小八,也是孽鬼投胎,生来就是讨债的。 可归根结底,是自己这个当家人心不正的缘故。要是自己在秋氏慢待小八时不是想着掩饰太平,而是秉公处置,也不会让秋氏得寸进尺,逼得小八出继;要是小八出继后,自己能管着儿孙的贪欲,不让他们向桂家伸手,也不会引来这场横祸。 与桂家打了两次交道,老爷子已经心颤,不敢再迁怒桂家,便只能将满腔悔恨归罪到自己身上,要不是长房两个孙子未成丁,无法支撑门户,老爷子恨不得自己立时去了。 二儿子的薄情,老爷子如何不恨?却是与梅青树的顾虑一样,不敢露出来,只能避回到屋子里。 梅青木惴惴不安而来,本以为会被父兄责骂,没有想到倒是太平光景,心中松了一口气,将之前不露面不借钱的那点愧疚不安也散了不少。 这不是都好好的,就算是五年劳役,也不过是干活,庄户人家,在哪里不是干呢? 还是秋氏,自负玲珑肚肠,想了一回,明白了长房顾虑,却是算计起来。 这妇人早就惦记这梅五、梅七这个侄子。 这梅五、梅七兄弟虽未成丁,可也十几岁了,眼看就是两个全劳力,正是当使唤的时候。长房两口子不在,不是正当给叔叔婶子使唤? 再一听到长房要卖地,秋氏更是坐不住,直接拿了积蓄出来,却是足足有八十两,惊得梅青木说不出话来。 “这、怎么这老些?”梅青木好半天才指着银子道。 秋氏带了几分得意道:“赞的呗,这十几年奴哪多花过一文没有的钱?当家的也辛苦了。” 除了种地,梅青木还会柳编,手下没有闲着的时候。秋氏也不是个懒的,女红寻常,却是常年从县上针线铺子接些帕子、络子的活计。 十几年下来,一文钱一文钱攒下来,倒是攒下了七十两银子。后又得了针线铺娘子的援手,往外放了几次银子,攒钱就更快了,几年功夫就翻了一番。 除了眼前这八十两银子,还有六十两银子在外头放着吃利息。那是给儿子赞的读书本钱,不能动的。 “怕是大老爷子那边等着占便宜呢,怎么也不能便宜他们去。”秋氏将银子往丈夫手中一交,道:“你跟公公说清楚,这些银子买地虽差些,可要是将地给咱们,以后两个侄子也咱们养了。” 梅青木瞪大眼睛道:“可、可有了这八十两银子,再凑凑就够一百两,爹那就不用买地了?” 秋氏闻言,一把夺回银子,皱眉道:“是不能直接过去,万一公公耍赖,直接‘借’银子,岂不是要命?且等等,看看公公的意思再说,这家底可不能漏出去,省的旁人惦记!” 梅青木想着兄嫂的狼狈,良心不安,道:“大伯那里不会干看着,晟哥儿也不会不伸手,要不咱们也帮着凑凑,爹就不用张罗卖地了。” 秋氏立时嗔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哪里是帮不得了的?除了罚银,还要不要打点?小五、小七也大了,验看就要说亲,爹娘不在,你这叔叔的帮不帮?这哪里是个头啊?咱们可是说好了,要送儿子读书的,以后且有用银子的地方,等儿子有了功名,还能不帮扶两个堂兄?看梅晟如今的体面,一族老少都巴望着呢。” 要是长房不卖地,还有他们家什么事? 就算自家买不了地,也不能让长房就过了这关,要不然平白得罪了长房,以后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吃亏的只有自家。 只有长房没路了,依附自家,儿子才能得两个好助力,以后能安心读书,不用再惦记田里的活了。 梅青木嘴拙心直,又被媳妇劝住了,心中虽有些不安,可跟儿子以后的前程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 不说秋氏对大伯子一家的“虎视眈眈”,只说村里人,对梅家的事都各有思量。 尽管看上去梅青树夫妇的下场与桂家不相干,是梅平自己告亲子,可谁都晓得梅家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还不是得罪了桂家。 如今,再没有人敢公然提及桂家不是,也没有人敢将桂家当成肥肉惦记了。 倒是梅家族人,族人出了“刑余”之人,到底不忿的多,少不得憋足心气,越发的希望放在梅晟身上。 年关将至,可今年的木家村,不太平。 杜家再无往年霸气,杜忠因“有失教化”直接被县令老爷夺了里正之位,不过也没有落到梅家人身上。不过这也在村里人意料之中就是,毕竟桂重阳叔侄与县太爷有旧,出入县衙不是秘密。“西桂”被压了十几年后,要翻身了。 出乎意外的是,木家村的新里正并没有落到桂家人身上。 其实,张量确实有心让里正之位落到桂重阳的叔祖父桂二爷爷身上,却是被桂重阳叔侄婉拒了。 一村里正,琐事繁多,上要应付官差小吏,下要操心村里各家生计,桂二爷爷性子寡言,并不喜欢揽事,且村里里正只要坐上去,多是“子传父”,桂家第二代男丁只有桂五一人,并没有回村定居之念,剩下的桂春性子与桂二爷一脉相传,桂秋、桂重阳各有所当,没有人跟在桂二爷身边跑腿打杂。 张量换掉杜忠,也是为了“釜底抽薪”,省的再有一次“夏税”之事,自然希望新里正能是与桂家交好之人。 桂家叔侄也领张量好意,“举贤不避亲”,直接推荐了姻亲杨金柱。 杨金柱是桂春、桂秋的亲舅舅,是桂家遭难后依旧对桂家照拂有加的姻亲,且是桂、梅、杨、李四姓中人,并不是张家、王家那样的散户,也不是林家、宋家那样的外来户,出任新里正不容易被排挤。 虽说背后有人骂杨金柱是杨大傻子,没有像梅、李两家那样瓜分桂家,还反过来照顾外甥弄得自己家精穷,不是傻子是什么? 可人心中都有杆秤,谁也不能说杨金柱这样的人品不好。且杨金柱名下三子,都是差不多的品格,都是忠厚孝顺的好儿郎。 等到衙门来人,召开村会,交代木家村里正变更之事时,众人震惊。 这要是桂家人得了新里正之位,还说得过去,怎么就杨家人得了?且还不是杨氏族人中威望最高的村老,而是杨大傻子? 什么叫“天上掉馅饼”?对于杨金柱来说,这里正之位,就是天上掉馅饼了,惊得杨金柱跟做梦一般。要不是杨村老出面,都交接不下去。还有桂二爷爷与桂春,因早得了消息,带头向杨金柱恭喜,也是跟大家表态,“西桂”是站在杨家后头的。 杨氏族人,是意外之喜。 谁都晓得杜里正这半年走背运,里正之位不稳,可还有个“耕读传家”的梅家在前头,又有有钱有势的桂家,谁也没有想到这里正位置会旁落。 杜忠倒是好涵养,依旧是乐呵呵如弥勒模样,与杨金柱与杨村老说些差事内情;梅氏众人却是都望向坐着的梅安,都带了不安。 梅家沾了官司,又失了里正之位,万一梅晟科举无收,说不得就要走下坡路了。 不安的是梅家,眼里冒火的却是“东桂”众人,尤其是老太爷,直接背过气去。这里正之位,本就是桂家人传承的,“西桂”当年丢了,现下夺回来,就算自己不当,也不该给了外人。 到是李氏族人,只有羡慕杨家的,什么是姻亲? 向往相助,彼此扶持,这就是姻亲啊,桂家起来了,杨家也跟着要起来了,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倒是李招财那一房,也是桂家的姻亲,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且看着吧。